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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似乎比想象中严重。
返回那霸的慧立刻发起高烧,被送到了自卫队医院。出血、疲劳,还有伤口化脓,连医生也傻眼道:「这种状态下真佩服你能驾驶飞机。」对方进一步询问:「你到底做了什么?」老实回答「空战」二字后,慧就不由分说地被命令要绝对静养,看来做人太诚实的话似乎也不好。不光是外出,差点就连上个厕所也被禁止。对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尿袋或导尿管之类的东西实在过于刺激了。
作战已过去三天时间,慧待在病房里眺望南国的大海。上午十点,有人前来打开窗户换气,干燥的风就这样吹进来。整天躺在床上休息,再怎么说体力起码都在恢复。虽然伤口仍会疼痛,不过大概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吧。只不过回到小松固然很好,但要怎么向明华解释就很伤脑筋了,毕竟如今的自己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可以的话真希望等到拆掉绷带之后再说。没错,大约一到两个星期,好让自己有时间可以挤出各种借口。
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还来不及回答门就被打开了。
「看起来很有精神嘛,怎么听说你就快没命了。」
是八代通。
他晃动着庞大的身躯进入室内,随意地将采病用的花束放在床头桌后就坐在凳子上。
「还说被『灾』打得递体鳞伤,已经奄奄一息了。」
「传得很夸张呢……」
大致可以想象是什么人传出去的,想必是伊格儿吧,她、法多姆还有舟先生三个人已经先行一步返回小松。反正一定又是加入子虚乌有的情节来彰显自己的表现吧,例如在抢千钧一发之际救出了濒死的自己和格里芬,或者将穷追不舍的「灾」打得落花流水之类的。
「很遗憾,我好像总是能逃过最坏的下场,现在可是四肢健全喔,似乎也没有会留下后遗症的伤势。」
「那是侥幸,想不到有人直接接触『灾』之后还能够生还,用来当成研究资料是再适合不过了。请务必让我进行解剖。」
「请不要把别人说得好像白老鼠一样。」
慧流露出不满,但想说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包括在机场的见闻、莱诺变心、时间和空间的混乱,以及「他们」对于格里芬的接触。
八代通默默听着这些叙述。没有任何的附和或反驳,只是耐心地竖耳倾听。当全数说完之后他仍沉默不语,只是闭上双眼抿紧了嘴唇。
「我——」
耐不住沉默,慧继续开口道:
「一直都相信八代通先生你的说词,相信『灾』和阿尼玛是不同的,基本的零件一样但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看到莱诺的样子,我想那些家伙终究还是相同。只不过在人类的价值观和理性之下暂时被压抑着,骨子里一点也没有改变,完全不知道何时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
「看过尚克先生的游戏结果之后,可以确定那些家伙拥有某些诞生之前的记忆。大概从表面上无法窥见,而是在意识相当深层的地方与过去有所联系。并非子体,而是身为『灾』之初的自己。」
「原来如此。」
八代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半瞇着眼翘起二郎腿:
「你的疑虑很有道理。然后,该怎么做呢?将阿尼玛这种危险的东西完全废弃,以断绝后顾之忧?还是在能够确认安全之前先将那些家伙冰冻和封存起来?」
「我不知道。」
慧无力地垂下脑袋。
「想杀我的是阿尼玛,救了我的同样也是阿尼玛。究竟该相信和怀疑那些家伙的哪一部分,老实说我觉得非常混乱,甚至希望你反过来告诉我。」
「呵,双方都在试探,在黑暗当中摸索吗?」
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叼了一根并点火。
「这里是病房喔。」
「别那么死板,在飞机上他们一直都不让我抽啊。」
吐出紫烟后,那眼镜底下的双眸目不转睛地追逐着烟雾。
「我看过莱诺的原始码了,那是调查斗争者失控原因的其中一环流程。」
毫无起伏的平板语气。
「老实说感觉不是很好,一堆禁止事项,美军似乎完全将那个家伙当成了工具来看待。一味控制行动和思考,不让预料之外的动作发生,同时仔细地监控她的一举一动,范围包括日常生活在内的全部。」
「看起来并不像啊。」
莱诺给人一种无拘无束,举止飘飘然的印象。
「她的个性爽朗、充满好奇心,不过却很会替别人着想,感觉是个很容易亲近的成年人。」
「所以说,他们一直都让她『只能表现出那种个性』。事到如今没有人知道那家伙原本是个什么样的阿尼玛,说不定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所以当所有的束缚被拿掉时就立刻迷失自我,被那些家伙所拉拢了。」
「……」
「嗯,说到加装了安全装置这点,日本的阿尼玛也是一样,双方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罢了。我们给那些家伙套上项圈,当某天解除的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完全是个未知的领域。」
「对策呢?」
「只能设法让她们喜欢上人类,感觉到人类的重要性并产生想要保护的念头,仅此而已。」
「这样很不科学呢。」
「我倒希望你起码能叫我浪漫主义者。」
八代通低声笑道,取出随身烟灰缸将烟蒂投入其中。
「好了,采病时间太长会挨骂,我先离开了,毕竟看你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呢。详细的内容下次再告诉我吧。」
「八代通先生。」
慧叫住了起身的男人,完全是出自一种求助般的感情所驱使。
「我们真的可以和阿尼玛共存对吗?能够一同并肩生存下去吧?」
八代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往一边扭起嘴角:
「至少我一直都是朝这个方向努力过来的,而事实上我也认为成功了喔。鸣谷慧,拿出你的自信来吧。因为你和格里芬展现了希望,无论身处于多么绝望的状态中,依然还保留了一样无法割舍的情谊。」
黄昏时刻。
慧独自一人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下沉的太阳将天空染成红色,扶桑花被风吹得微微作响,椰子树叶相互摩擦发出凉爽的声音。
漫步在悠闲的气氛当中,不禁令人觉得三天前的战斗仿佛在作梦一样。唔,事实上真的有如幻影一般。失去上百条生命,甚至还弄丢了阿尼玛这张底牌,人类却没有获得任何东西,只是让敌人的神秘感变得更加强烈而已。「灾」——拥有压倒性实力,可扭曲时空甚至干扰人类精神的存在。他们的目的究竟为何?是统治世界?希望消灭人类?或者只是在默默地拓展生存圈罢了?无论哪一种感觉都不贴切。莱诺在最后的空战中说过:『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异。』阿尼玛和「灾」的目的相同?但一边的手段是保护人类,另一方则是想将其消灭。既然如此,双方共同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和人类无关,无论我们存活或全灭,前方都已经有人准备好终点了吗?
既然如此我们究竟为何而战?为了什么而那么奋不顾身呢?
慧眺望着逐渐消失的夕阳之际,有脚步声忽然响起。
「慧。」
格里芬站在眼前。身上的白色斗篷罩衫相当耀眼,那灰色的眼眸反射出阳光。
「你可以走路了吗?」
「嗯,老是躺在床上也挺闷的。」
「医生说过『下次再溜出去的话就要绑在床上』。」
「……」
看来自己似乎被当成了品行不良的患者。思,实际上也像这样子已经走来走去好几次,所以算是自作自受吧。
「然后呢,什么事?你是监视人员吗?专程来把一个不听话的伤员带回病房里?」
「不。」
她晃动着浅桃红色的头发表示否定。
「我只是想和慧在一起。」
她静静地靠向身旁,香草的气味徐徐飘来。
「真巧,我也是。」
慧抚摸着对方的小脑袋,手掌上传来一股暖意。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做却没有难为情的感觉,反倒是很自然地就触摸了对方。仿佛找回了自己失落的那一半,两人从很久以前就像这样子并肩漫步的感觉。
「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
「我们在东海上相遇,来到小松之后重逢,最后演变成必须两人一起才能飞上天空的状况。像这种巧合得令人不禁要发笑的一连串偶然,我居然不会觉得有丝毫的诡异。自然而然就接纳了有你在身边的事实,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心里想着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变成这样子了。一想到这种情况该怎么称呼,脑中忽然就浮现出『命运』二字。」
你自己呢——慧用眼绅这么询问。格里芬扭动脖子:
「我不太懂,但我大概不相信命运。」
「咦?」
「如果是命运让我和慧相遇,倘若命运阻挠的话我就无法发现你了。这点让我很难接受。」
「原来如
此。」
之所以有现在的我们,纯粹是自我意志和选择的结果。并非受了什么的帮助,不过只是双方行动的一个归结罢了。
「啊。」
「怎么了?」
「唔……喔,原来——」
是这么回事啊。
不相信命运,一切全凭自己选择。
既然如此,未来的型态也是由自己作主了。与「灾」的目的或被安排好的终点都毫无关系,只要勇于迈向自己想前进的道路即可。无论盼来结果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它应该都反映了我们的心愿才对。
迷惘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我所向往的道路,追求的事物。
「真想和你一起飞在中国的天空。」
面对这番唐突的喃喃自语,格里芬却是「嗯」的点头回应。
驱逐「灾」并且收复第二故乡,夺回大陆的天空。
一切都没有改变。小时候一直怀抱的心愿,现在的自己拥有将其实现的力量、开辟道路的办法。
『我是你的翅膀、你的长矛。只要一声令下的话,我就会勇往直前击落敌人。』
格里芬在作战前说过的一句话。
既然如此,就让我成为你的意志,成为照亮前方道路的明灯吧。
慧轻轻握住格里芬的手。少女历经片刻的紧张后便绕上自己的手指。
大海在燃烧,缓缓下沉的太阳展现出最后的余晖,金黄色的光辉充斥整个世界。
逆光中,两人看起来大概就像一道影子吧。吹过的风摇曳着头发,慧久久注视着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