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自己已走在前往技本办公大楼的路上。
摆脱法多姆的制止,穿越喧嚣的停机坪,在身上还穿着飞行衣的情况下走近组合屋设施。
八代通就在监控室里。电子音和操作手的对话声此起彼落当中,他正和技术人员进行交谈。尽管打了胜仗表情却依旧僵硬,是因为两架子体损伤的影响?还是——
「八代通先生。」
慧毫不迟疑地呼唤对方,白袍男性仅仅转过了视线:
「抱歉,我正在忙,有事之后再说。」
「贝儿库特要被报废了,是真的吗?」
剎那间,沉默降临,紧张感甚至紧紧掐住了时间不让它流动。八代通换上了阴沉至极的表情反问:
「你从哪里听来的?」
「对不起,是我。」
如此平静回答的人是法多姆,到头来,她还是追在自己的后面跟过来了。八代通恨恨地啧了一声:
「换个地方吧。喂,这里里拜托你们一下。」
八代通指示完工作人员后便来到走廊,走进附近的会议室里然后反手将门关上。他首先瞪着法多姆:
「要我说几次才会懂?不要偷看资料。如今来自中央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要是因为贝儿库特的事情连你也一起被列为报废对象该怎么办?」
「请不用担心,我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包括这一次也是,若不是慧嘴巴这么不牢靠,事情也就不会曝光了。」
怨恨的表情。但如今没有时间去理会她的抱怨,慧向前踏出一步:
「那么,果然接到了要将贝儿库特报废的通知了吗?」
八代通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不断抓着凌乱的头发回答:「是啊。」
「毕竟她本来就是我自作主张接纳的,根本不具备将她留在国内的理由和必然性。如今演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就更不用说了。」
「莫名其妙的状态?」
「既然存取过中央的数据,你们就应该知道了吧?自从贝儿库特来了以后,小松的紧急升空次数急违增加,已经到了无法用机率上的倾向来解释的程度了。无论理由为何,那家伙都无疑是目前异常状态的一个因子。」
「所以就要报废吗?」
慧下意识加重了语气。
「那家伙在战斗中遍体鳞伤,为的只是希望能够帮上我们的忙,结果我们却要告诉她『原因不清楚,总之你好像很危险,所以消失吧』是吗?这也太过分了吧。倘若了解原因还另当别论,现在这种模糊不清的状态下居然就要做出决定。」
「那么你要一直处于警戒待命状态直到查明原因为止吗?就为了拯救一个外来的阿尼玛而将其他所有人置于险地吗?要是再像这次一样『灾』大举来袭的话,下一次或许就不是子体损伤就能够了事的了。」
「这个——」
我知道。自己非常明白,可是——
慧握紧了拳头:
「那家伙的记忆有办法恢复吗?」
对方不是一直在进行分析作业吗?自己不禁想询问是否找到了任何能突破僵局的相关情报。但八代通却摇摇头:
「我试过各种办法,不过完全找不到解析的头绪。将其锁住的那个家伙,本身大概完全没有考虑过要解放记忆吧,感觉就像把钥匙孔弄坏以防宝箱被人开启。」
「可……可是,应该还没有尝试过所有的办法吧?」
「的确,但若要持续尝试错误直到可能性为零,这段期间的风险和成本要由谁负担?时间和金钱都是有限的,我们必须要做出取舍才行。那么问个问题,格里芬和贝儿库特你要选择那个?为了帮贝儿库特争取时间,就算格里芬被敌人击落也无所谓吗?」
「这种问题……太卑鄙了。」
「卑鄙的是你。自己明明就无法突破僵局,也没有提出对策方案,只是一味感情用事地批评他人,不断吵着因为她很可怜所以就应该怎么做。要是不甘心的话,你就跟我解释一下让那家伙活下来的优点和必然性吧。」
这番恶棍般的挑衅般令慧咬牙切齿。更残酷的是八代通所言相当正确,一时的冲动或感情论是无法与其抗衡的。就在被自己的软弱无力大受打击之际,房门传来打开的声音,桃红色头发的少女从开启的门缝中探出脸。或许是不了解情况,她来回看着八代通和这边,不知所措地眼珠子打转。
「什么啊,是格里芬啊。怎么了?」
听见八代通的问题,那灰色的眼眸随之望去。
「我正在找慧,他突然就不见了。我问过技本的人,说他在这里。」
「你听到了。」
他耸耸肩膀,将目光转回这边。
「明明自己也受了损伤却还是这么坚强,赶快带她过去检查设施吧。EGG也顺便调整一下比较好。」
他转过身子,一副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对于刚才的讨论完全丧失兴趣的样子。那宽大的背部眼看就要消失在走廊,慧忍不住出声呼喊:「请等一下!」他换上凌厉的目光:
「我的确很卑鄙,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一味提出任性的要求。但我不是在胡乱拜托,就因为是八代通先生,就因为觉得你应该会有办法,所以才会这么说的。」
「喂喂,这次换成哀求了吗?又不是我自己喜欢把贝儿库特报废掉的。」
站在一脸困扰的八代通对面,格里芬微微倾头说了一句:「报废?」这很显然是说溜嘴了,白袍的肥胖男子不禁按住自己的额头。
法多姆摇了摇头,表情仿佛在说「实在无药可救」。
「这是很典型的『滥好人聚在一起,事情就没完没了』呢。真是的,为何要搞得这么复杂?无法成为战力,还会吸引『灾』过来,甚至成为外交的火种。像这样的阿尼玛,毋庸置疑就只有报废一途了吧,反倒是想不出有什么要继续维持的理由。」
「所以说……只要知道原因,只要那家伙的记忆恢复的话,问题或许就能解决了。」
「终究还是停留在『或许』阶段对吧?没有任何暗示结果的情报和预兆,要冀望着那种东西根本就称不上是选择了,只是盲信而已喔,就近似宗教。」
「什么宗教?」
这个阿尼玛说话依旧很不留情呢。就在愁眉苦脸之际,格里芬喃喃开口:「听不太懂——」
「总之只要贝儿库特的记忆恢复就可以了吗?」
「可不可以……嗯,起码可以知道该怎么做吧。」
倘若找不出解决事态的情报,也就没有继续袒护她的理由了,剩下的仅是单纯的感情问题。相反地,若能找出什么突破点,只要朝那个方向全力打破僵局即可。不管怎么说,事情应该会有一番了结才是。
「那么——」
格里芬的目光望来,那灰色的眼眸反射出灯光。
「就恢复她的记忆吧。」
「现在就是找不到办法啊。」
「有办法。」
「啊?」
现场的气氛顿时冻结,所有人,包括法多姆也错愕地睁大眼睛。
「你……你刚才说什么?」
「有方法可以恢复贝儿库特的记忆,我跟慧一起的话,就有可能做到。」
「要怎么做?」
八代通的声音加重力道。他对上格里芬的目光,一副要上前逼问对方的样子。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平静地回答:
「就是在我和慧的EGG同步当中再加入贝儿库特。短时间即可,我们三人在逻辑上伪装为同一个体。记忆的防壁纯粹是针对来自外部的存取才会运作,所以无法阻挡已经化为内部存在的我们,只要从内部解锁,保护就会随之消灭。」
「根据呢?」
「根据?」
「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格里芬皱起眉头,她移开视线: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这么做。」
又来了。就和在厚木基地的仿真程序一样,又是出处不明的记忆和知识。
八代通取出手机终端,将话筒贴在耳边扬声吩咐:
「是我。现在立刻带贝儿库特过去检查设施。我要进行EGG调整……不,并不是格里芬的维护作业,是贝儿库特、格里芬还有鸣谷三个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稍后再解释,总之先做好准备,知道了吗?」
挂断电话后,他整个人转身,脸上带着僵硬、可称之为凶恶的表情望向这边:
「好吧,鸣谷同学,这次我就奉陪了。」
他向上扭起单边的眉毛。眼镜底下的双眼散发着朦胧的光辉。
「让我们一起来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吧,无论跑出什么东西都别后悔啊。」
检查设施里多增设了一个床铺。
临时布置的电缆和电源线牵得到处都是。工作人员陆续搬来附有小轮子的监视器,机器的启动声嗡嗡响起,EGG调整用的器材陆续开启了电源。
在白色的房间里,床边有一位更为纯白的少女。或许是才刚从医护大楼被送来,她整个人坐在轮椅上,额头和手臂还包着绷带。
「贝儿库特。」
她缓缓地回头。尽管表
情因痛苦而扭曲,依旧带着盈盈的微笑。
「慧先生。」
「抱歉,在你受伤的时候突然找你过来。」
「不会。」
既然她真心希望为人类贡献自己的力量,那么帮她了结掉这个理想应该就算是一种体贴吧。就因为曾将对方视为同伴,所以才不希望把拉下最后布幕的工作交给其他人,不愿意装作一切都不知情的样子。
「时候差不多了。」
八代通看着手表。或许是担心出现有人阻挠的情况,其表情变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好的。」
麻烦你了——慧这么告知,并将私人物品交给工作人员,脱下飞行服的外套之后走向床铺。随意躺下去后,身上就像往常一样被装上电极和传感器。一旁的床铺上,格里芬也同样在进行着调整的准备。
「由于要极力抑制噪声,将会尽可能降低你们三个人的清醒度。我准备隔绝外界的刺激并且注射镇静剂点滴,只不过由于意识相当蒙胧,还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所需的行动。这样可以吗?格里芬。」
「没问题……应该。」
回答得很笼统却没有任何迟疑,那表情就仿佛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知道?
这究竟是为什么?
慧强行按捺心中这个不安的疑问,现在得先解决贝儿库特的问题才行,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等一切结束后再去想吧。
工作人员帮忙戴上耳机和眼罩。冰冷的金属触感传入了上臂。声音和光线隔绝。世界笼罩于黑暗,五感逐渐变得模糊。
开始吧。
远处响起八代通的声音。下一刻,意识已经被吸进了深渊的底部。
*
парк Горъкого,москв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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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弥漫。
浓密、犹如牛奶般的大气,行道树的树枝在雾蒙蒙的天空中摆动着,应该是公园吧?左手边有出租脚踏车的固定架,右手边则可以看到混凝土护岸的池塘。头上的云发出略微朦胧的亮光,看不出现在究竟是几点钟。像这样的天色,无论是黄昏还是早晨都有可能。
「这里是……哪里?」
记忆呈现混浊,想不起来自己前一刻在做什么,慧手贴着额头。等一下,记得自己的确紧急升空与「灾」交战了,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
意识蒙上了一层薄雾。感觉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按住太阳穴后,眼底传来一股不明显的痛楚。
哗啦的水声响起。
慧投去目光,只见池塘的对面有一座旋转木马。豪华的旋转木马散发着朦胧的光辉,其后方是红砖外墙的建筑物,当中浮现出一道铁格子门。
没有人影,十分异常的光景,感觉仿佛在作白日梦似的。
梦?
慧走近行道树试着抚摸树干,冰冷潮湿的触感传递而来。鞋底可以感受到泥土的柔软,质感相当真实,空气挟带雨水的气味湿润了鼻腔。
就在无法整理眼前的状况之际,背后传来了呻吟声。
「嗯……」
回头望去,可以见到浅桃红色的头发,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倒在石地板上。
「格里芬。」
慧跑了过去跪下一只膝盖。灰色的眼眸茫然地反望着,对方发出微弱的低语:「慧?」
「嗯,是我。不要紧吗?」
「嗯。」
慧伸出手让她站起来,格里芬环视一下周围:
「这里是?」
「不知道,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慧眺望昏暗的湖面,雾气缓缓抚过了水面。
「我们的确出动迎击了新型的『灾』对吧?」
「嗯。」
「还记得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格里芬摇摇头。和自己一样吗?两人都被丢到了一个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的领域里,清静且静谧,被漂白的世界。
(嗯。)
怎么回事?记得过去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没有半个人的纯白世界。仅格里芬和自己面对面的空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甚至是不是现实都不确定。
尽管思索着记忆但却找不到答案,不明显的头痛变得愈来愈强烈。
「慧。」
格里芬指向行道树的深处。红色垃圾桶的另一端有个褐色的立牌,上面是白色字体的说明和地图。应该是告示牌吧,踩着落叶靠近一看,那的确是图标地图,但记载的文字却非日语,而是一种与普通的英文字母相异的独特字体。
「是西里尔字母。」
原来是俄文,仔细一看,垃圾桶上面也写有同种类的文字。
「马克西姆·高尔基纪念文化休闲中央公园。」
格里芬喃喃念道,其目光尽头是告示牌的标题。
「那是什么?这里的名称吗?」
「大概。」
愈来愈莫名其妙了。倘若现在所看到的是幻觉或梦境一类的,有可能会跑出自己记忆以外的光景吗?而且还使用了完全陌生的语言。
忽然问,格里芬走了出去,仿佛被什么吸引一般沿着道路前进。
「啊,喂。」
慧急忙在后追赶。
潮湿的沥青路面发出唰唰的声响,穿过行道树构成的拱廊后就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广场。涂成蓝色的野外舞台、土壤暴露在外的花坛,还有打靶的露天摊贩。一样没有半个人,每间店都完全拉下了铁卷门。
(嗯。)
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动,在树木的另一边,定睛望去却没有发现令人在意的东西。慧扭扭脖子收回目光——
「奇怪?」
格里芬不见踪影了。是先行一步了吗?四下张望却看不到那个娇小的背影。喂喂,拜托可别在这种地方迷路啊,饶了我吧。
「喂——!」
没有回应,慧再一次拉高声音:
「格里芬,你在哪里?」
回声慢慢消失在雾气里,慧等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放弃,没办法,去找找看吧。
从广场出发的路线每一条都通往树林的深处,在枝叶的遮盖下无法看清后方的状况。
总之先选择一条路前进吧。慧穿过贩卖部和长椅之间,走在游乐器具以及池塘的旁边。走了两分钟左右,再度来到一个开阔的场所。
……咦?
前方座落着一件意料之外的物体,庞大的主翼、朝天空突出的垂直尾翼,以及前后延伸出去的引擎体,黑白双色的机体就停放在河岸处。飞机?不,不对,是航天飞机,美国制造的可重复使用宇宙飞船,但机体侧面绘制的却是苏联国旗,CCCP的文字上方画有黄色的镰刀兴锤子。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的时间。就在直愣愣地望着航天飞机之际,一个询问「很感兴趣吗」的声音传来。
背后赫然站着一名风衣打扮的白人男性。
年约三十岁左右,其脸庞还可称得上是青年。西装头的短发,高耸的额头下方是眯细的柔和双眼。
「那是暴风雪号喔,上个世纪末所规划出来的苏联版可重复使用宇宙飞船。嗯,不过这个家伙只是试验用的模型罢了,尺寸和实机相同,所以仍有一看的价值。」
男人手插口袋就这样走来,他面向航天飞机,不解地倾头问道:
「你呢?是日本人吗?真是稀客啊,还以为会造访这里的人只有我而已。」
「你是?」
慧戒心重重地这么询问。男人耸了耸肩膀:
「普通的散步客罢了。你看起来似乎有困难的样子,所以就多管闲事叫住你了。」
「唔……」
有困难倒是事实。虽然不知能否相信一个陌生的外国人,但也没有怀疑对方的理由。
「我正在找朋友,阳刚还在一起,可是走散了。」
「嗯——」
男人搓了搓纤瘦的下巴,眯细深褐色的眼睛。
「高尔基公园挺大的呢,一旦走散之后会合来起来相当费事。嗯,倘若对方也在找你的话,应该不至于会跑到外面去吧。」
「高尔基公园?」
「你不知道吗?我觉得挺有名的,就是莫斯科的中央公园……啊,不……」
错了——男人这么摇摇头。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正确来说就类似那里的剪影吧,如同水中倒影般的存在。」
心跳猛然加速,这种谜一般的比喻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就像水面倒映的影子。」「潜得愈深光线和影像就会变得愈朦胧,最后只剩下黑暗而已。就是这么回事。」
——这里不是你所认识的小松。
「请问——」
就在准备询问对方那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男人忽然伸出手臂,用纤细的手指朝着树林深处指去。
「过去那边吧,那女孩大概也正往那里去,现在去的话应该就可以碰面了喔。还有,你们也早点离开比较好,这里并不是你们该久留的地方。」
喔——慧含糊回答。对方为何会知道格里芬的所在处?该不会是在耍自己吧?刚
想到这里,整个人忽然愣住了。等一下,「那女孩」?自己什么时候提过和女性朋友走散了?
慧转头望去,但男人已经不在,唯独再也无法飞起来的宇宙飞船在白色的天空下依然醒目。
有种陷入了幻觉的感受,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神智和感觉是否正常,刚才发生的事情是梦吗?还是自己其实一直都在作梦?认真去思考后感觉整个人就快疯了一样。慧甩甩头走了出去,真的要照那个男人所说的去做吗?万一事态更加恶化怎么办?就在这么担心之际——
「啊。」
「啊。」
桃红色头发的少女从白色雾气中现身,她将大眼睛睁得更大,小跑步靠了过来抓住了外套:
「抱歉,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真是的,拜托别再这样。」
慧放下心来抚摸对方的小脑袋,手掌上传来体温,感觉得到生命的温暖。
「为什么突然就走掉呢?我很担心喔。」
格里芬吞吞吐吐地「思」了一声:
「我觉得好像可以发现要找的东西。」
「要找的东西?」
询问那是什么后,格里芬却是茫然地倾头思考。明明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她似乎也不太清楚的样子。
对此感到全身无力的慧转而四下张望。周围还是一样宁静,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莫斯科、俄罗斯、高尔基公园,若要照男人的吩咐「早点离开」的话,究竟该往哪里走才好呢?应该不至于要用走路的回日本才对,毕竟我们会在这里应该是出于某种目的或者理由,但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慧自言自语地发问。格里芬默默握紧了这边的衣袖。
太阳并未下山。
到处走动了大约半天以上时间,周围的天色却完全没有改变。雾气的另一头隐约浮现莫斯科的街景,树林失去色彩,变成漆黑的形状。
在漫无目的地彷徨期间,雾气深处出现了餐厅、喷水池和摩天轮,公园本身似乎拥有意识,接连产生出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景。其证据就是无论怎么前进都无法走到外面,原以为自己是直线行走,但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原先的广场。
疲劳使得动作变得缓慢,脚底和小腿肚倾诉着隐约的痛楚。当第三次见到野外舞台时,慧终于心灰意冷了。
他坐在附近的长椅上。格里芬也默默地坐在一旁。
「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
「累了吗?」
「有一点。」
说着,眼皮差点就要落下。她背靠着长椅,整个人精疲力竭的样子。
「你可以睡没关系喔,我会注意周围状况的。」
「可是,慧也很累了。」
「我不要紧,还能再撑一些时候。」
格里芬先是犹豫,但不久便闭上了眼睛。她将肩膀凑过来,手里抓着外套的下襬不放。望着那柔弱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怜爱之情便涌上心头,慧将手掌盖在对方的小小手背上。
时间静静地流逝。没有了对话之后,真的就只能听见风的声音,就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失去一切后唯独两人还坐在这里,眺望着文明的残渣。
格里芬的体温勉强维系住自己。倘若这层关系中断,自己仿佛就会瞬间被冲往陌生的彼岸,解开船绳、丧失形体,变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一只手忽然向脸颊伸来。低头望去,只见灰色的眼眸正在仰望这边,其脸上带着皱眉的痛苦表情。
「怎么了?睡不着吗?」
「……慧的——」
「?」
「我感受到了慧的不安。」
自己差点忘了要呼吸。一种犹如内心对外敞开,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感觉。就在哑然无语之际,格里芬的手指抚摸了脸颊。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她真切地这么说道。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也不会离开慧。」
(啊……)
虚张的声势剥落,武装的内心逐渐融化。
慧将右手绕至对方背后,整个人仿佛盖上去一般紧紧抱住她。使劲、深入、炙热地在胸膛和手臂处烙印下少女的存在。
格里芬没有反抗,尽管可能会感到疼痛,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她抬起下巴,让彼此的脸颊贴在一起。眼前感受得到柔软的触感,心脏加速跳动,这个举动似乎就在证明自己的存在,慧于是拥抱得更为用力。
不知经过多久的时间,胸口的不安在不知不觉当中平息。慧赫然清醒,将手放开,格里芬的上臂已经留下了红红的手印。
「抱歉……」
「没关系。」
少女在长椅上坐正。她抱起双肩,身体微微颤抖一下。是觉得冷吗?说到这个,来自脚底的冷空气变得愈来愈强,感觉就像如影随形的雾气不断在吸取体温一样。
(感觉起来不像夏天呢。)
而是恰好从秋天转入冬天时的空气。尽管不清楚莫斯科的气候如何,但起码不是可以穿夏季服装过日子的环境,静静待在原地就好像会被冻僵似的。
(对了,那个外国人也是穿着风衣呢。)
适合秋冬春三季的风衣,底下好像是高领的衬衫吧。
果然还是需要御寒衣物吗?就算是休息,也得有外套或毛毯之类的东西才行。
「慧?」
慧站起来的瞬间,格里芬跟着向上望来,他极力表现出开朗的笑容:
「我去找一下可以披在身上的东西,马上就回来。」
慧合拢外套的前方开口在雾气中前进。为了避免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前进的同时还一边确认周围的景色。此行有个目标,就是来时途中看到过的贩卖部和餐饮店,或是公园人员的值班室,全部翻过一遍的话应该可以发现制服或毛毯之类的物品。
走了一段时间后抵达了眼熟的池塘,这里是最初清醒时映入眼帘的风景,彼端可以见到红砖外墙的建筑物。
(找到了。)
池塘边有贩卖部,是著名的三明治连锁店。慧做了个深呼吸,将手边的混凝土块丢向窗户。劈啪的刺耳声响起,玻璃破碎四散,他将手伸入窗户并打开门锁,小心不去采到散落一地的碎片走进店内。
屋内的空气很干燥,没有灰尘或厨余的味道,就好像刚盖好的建筑物。感觉自己仿佛入侵了一家刚开张不久的贩卖部,但里面有设备,餐具柜、冰箱、垃圾桶,还有——
墙上的衣架挂有两件防寒夹克,大概是工作人员使用的,左胸处还印有商店的Logo。布料较为厚实,用来防风的话似乎已经很够了。
好。
左手拿着战利品,慧走出贩卖部,急着想要返回格里芬的身边。
(奇怪?)
周围的风景看起来有所改变。可能是雾气的关系,眼前有池塘也可以看到红砖外墙的建筑,但往四个方向延伸出去的道路却有些微的不同。池塘边的车道、脚踏车出租场的岔道,还有公园深处的行道树路。通往广场的是究竟哪一条?白色雾气使人无法看清彼端的情况。
伤脑筋。
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心慌。
慧摇摇头。没问题的,才离开刚才的长椅没有几分钟,随意走走的话很快就能返回。
总之先随便选一条路开始前进。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但不管走了多久,道路始终看不到尽头,只有黑漆漆的行道树拱廊持续延伸下去。
慧感觉到异样于是折返,往另一条岔道前进,始终没有看到广场。折回后再走另一条路,又另一条,然后再另一条。
「到底怎么回事啊。」
心跳变得剧烈,呼吸紊乱。真是莫名其妙,为何这么短的距离还会迷路?未免太奇怪了吧。又不是被困在树海的正中央。
不知不觉中开始小跑步起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为了寻找熟悉的风景而持续跑下去。但无论怎么跑就是未能到达长椅处,雾气变浓,逐渐将视野染成清一色白。
一股寒意猛然涌上心头,无比的寂寞感侵蚀身体。莫非就这样再也无法见到格里芬了?自己一个人将在这个安静的废墟里永远徘徊下去?
(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格里芬。
慧以破开雾气的速度不断地奔跑。不管前方是否为道路,他只是一味踩散落叶、踏过水洼,踢起土壤和泥巴。
忽然间,地面不见了。
身体整个下沉,再也无法保持平衡,黏糊糊的水入侵嘴口鼻。似乎是掉进池塘里,视野不断在转动。自己溺水了,不能呼吸,手脚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意识变得稀薄,眼前逐渐转暗。
死亡。
不会吧?在这种地方?
即将被绝望吞噬的瞬间,衣领猛然被人抓住了。
对方用力将自己拉上来,光线恢复,冰冷的空气冲刷脸庞。
「把水吐出来!快,动作快!」
在对方拍打背部之下
,慧开始猛烈咳嗽,将手撑在杂草地上吐出带有泥巴的水。伴随喉咙的痛楚增加,喘不过气的感觉逐渐平息下来。
「呼、呼……呼——」
抬起脸来,赫然对上了深褐色的眼眸,高耸的鼻梁、纤瘦的下巴以及那整齐的短发令自己很眼熟,是那个风衣打扮的青年。其袖子处正在滴水,一旁可以见到公园里的小河。这么说,刚才将自己拉上来的人就是他吗?对方皱起眉头,表情显得有些愤怒。
「视线这么差还用跑的,你在想什么啊?太危险了吧。」
他语气相当凌厉,扭起嘴唇继续骂道:「你想找死吗?」
慧调节一下呼吸后出声赔罪:「对不起。」
「我找不到之前过来的路,一时混乱就——」
男人叹了一口气,同时离开身体,他动手扭干衣袖一边倾头道:
「所以我才叫你们早点离开,别在这种地方久留。」
这种地方。
剪影。水中倒影般的存在。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慧喘气般问道。
「这不是现实对吧?梦境?幻觉?还是死后的世界之类的?」
「死后的世界。」
对方回以苦笑。
「真要是如此,你就等于已经死了喔,这样没关系吗?」
「我会很……困扰。」
男人的嘴角扬起:「是啊。」其表情变得讽刺,又有些在自嘲一般。
「所以你完全离题了。」
男人抬起下巴,转头望向雾气的深处。
「你认为呢?我们究竟该怎么称呼这里?」
空气晃动。
宁静的河滩上响起踏草的声音。白色的布帘破开,走进一个娇小的人影,浅桃红色的头发、牛奶色的皮肤以及灰色的眼眸。
「格里芬?」
的确是她没错,是出来找自己的吗?不过样子却有些奇怪。阿尼玛少女变得比平常更为面无表情,弹珠般的眼眸映出男人的模样。
忽然间,那糖艺般的嘴唇开敔:
「找到了。」
男人摇摇头:
「真是输给你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靠近你,想不到只是好心多管一下闲事居然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这算是在放马后炮吧——他这么微笑道。表情就仿佛被大人发现秘密基地的小孩子。
「你——」
格里芬开口,声音中不带感情的起伏。
「为何会停留在这里?」
「因为是<她>这么期望的。」
他轻松回答。
「这片天空和这个城市,全都是<她>愿望之下的产物。每个月一次,仅三十分钟被允许在高尔基公园的自由活动。尽管没能做过这种年纪的女孩该做的事情,但对<她>来说,这似乎是唯一想要保留下来的记忆,所以才会反复地播放好几十次甚至于无数次的相同景象。」
「播放。」
「有<她>也有我。我们两人一起走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这样的时间不断重复着喔。就类似透过家庭录像带观看无数次当时幸福的光景。你瞧——」
男人的手指向一旁的树木,树皮上用粉笔画着什么东西,是两个西里尔字母的单字彼此相邻并列着。
「在看了恋爱小说之后似乎就想要跟着模仿了。日本也有吧?好像叫做『相合伞』的样子。就是类似的东西,将自己和我的名字书写排列在一起。由于是用粉笔,原本应该很快就会消失,没想到这里还留着。」
名字,慧再一次定睛凝视后,判别出了Беркут的拼字。总觉得很眼熟。那个叫做什么……唔,啊,想起来了。
贝儿库特。
这个瞬间,种种的记忆苏醒了。法多姆的追问、与八代通的对话,还有自己躺在了检查设施一事,我们非得做些什么才行吗?
「你是……贝儿库特的朋友吗?」
「嗯,很接近了。」
男人将目光投向桃红色头发的少女:
「你都已经明白了吧?这里是哪里,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格里芬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应该也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用。现在的我只是记忆,过去曾身为人类的残渣,不可能会因为外部的影响而改变行动。」
「所以无法帮忙?」
「帮忙又能如何?我说过,对她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里,在高尔基公园的回忆。其他的事情统统都毫无价值,应该要将其牢牢封住不让它们再次跑出来。这样一来才能真正从头开始自己的人生,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不。」
慧下意识反驳道,他向睁大眼睛的男人做出摇头的动作:
「不对,这样不行,照现在这样子下去,贝儿库特就会遭到报废,被自卫队处理掉的。」
「你说什么?」
男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仅仅是丧失记忆,日本人就将别人当成罪犯看待吗?要将她送上死刑台吗?」
「直接的理由并非如此。不过要解决如今发生的事情,就只能探索她的记忆了,就算是随便一项情报也好。」
「这话怎么说?」
男人一脸正经地问道,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
不畏那凌厉的视线,慧开始说明经过。自己是什么人,遇见贝儿库特后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事态正在如何恶化当中。
「『灾』——」
说明完一切后,男人面部朝天,他一脸错愕地直呼:「怎么可能?」
「怎么会,竟然有这种事。」
「那家伙——」
慧加强语气倾诉道。
「希望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希望在理解一切的情况下决定要怎么做。我不清楚她在俄罗斯发生过什么事,或许继续被蒙在鼓里,对她而书说不定是件好事,但那家伙拥有一颗阳强的心,足够接受任何的事实。所以请协助我们,我们想要帮助贝儿库特。」
「想帮助她?」
「不光是我们,八代通先生……在自卫队研究阿尼玛的人也是一样。」
「……」
沉默降临,男人露出承受痛苦般的表情闭上眼睛,薄薄的嘴唇紧绷在一起,内心的激烈挣扎可从眉间的皱纹窥见一斑。
「你们——」
仿佛硬挤出来的声音。
「为何要这么替贝儿库特说话呢?她可是别国的阿尼玛,根本就没有义务拼上性命帮她,既然没能成为有效的战力就更不用说了。」
「那家伙说过,希望能帮上我们的忙。」
慧斩钉截铁地回答。
「明明怕得不得了,根本就不想上战场,但却拼了命出击希望成为我们的同伴。目睹了那副模样,我们能狠下心见死不救吗?只要还有机会当然就要救她。这种想法会很奇怪吗?」
风衣的肩膀处放松下来,男人顶着认真的表情整个人转过来:
「你能为她创造一个容身之所吗?」
「我正有此意。」
「她并非人类之敌,也不是灾厄,仅仅是被赋予的角色过于异常罢了。我曾经试图改变它,想要对抗即将到来的毁灭,但却未能如愿。倘若你们能拯救她,向她展示前所未见的世界——」
说到这里,男人露出苦笑。他略微低下头:
「真是奇怪,记忆中的存在竟然要推翻本人的方针,就好比电影中的出场人物说出意料之外的台词那样。」
「你并不是记忆。」
这么平静否定的人是格里芬,机械般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感情。
「你只是变成了和<我们>相同的存在。」
「和<你们>相同……吗?」
男人放松眼梢:
「我真高兴,这么一来我就解脱了,可以安心地离开这里了喔。谢谢你,绯红色的狮鹅,认识你真好,但愿你的『心愿』也能够实现。」
格里芬点了点头。「心愿?」慧正要询问却感到一阵头晕。
景色摇曳,视野冒出噪声,白色以外的颜色逐渐变得稀薄。树木的轮廓朦胧起来。
啊,这个……这种感觉是……
记忆将要被重置,配合现实的经验重新建构,这是自己多次经历过的觉醒征兆。等一下,我还有事情想问、想要跟你确认——尽管心里这么想但却发不出声音。
混浊的意识中响起男人的一番话。
「帮我带句话给<她>。我没有任何的后悔,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一切就像黄金那样灿烂。所以请不要责怪自己,从今以后仅为了你自己而继续走下去——希望你们能这么转达。」
我会在那一边等着的。
这个柔和的声音结束后,视野顿时变暗。噪声增大,强烈的飘浮感袭向身体,下一刻,意识就像被切断一样消失了。
醒过来后,最初见到的是全白的照明,来自天花板的灯光刺入了视网膜。下意识眨了眨眼,但眼皮仍浮现着绿色的残光。慧「嗯」地呻吟,将脸转过一边去,枕头的触感贴在了脸颊上。
是技本的检
查设施。周围喧嚣,白袍的工作人员在附近跑来跑去。隔壁床铺的格里芬撑起上半身,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副茫然的模样。
是睡着了吗?眼罩和耳机已经被取下,点滴的针头也被拔出,改贴上了止血的纱布。自己究竟躺了多久的时间呢?感觉好像作了个很长的梦,不过迟迟想不起来。
就在这么发呆之际,一个脚步声靠近,是八代通,其身后还跟着法多姆。两人都面带僵硬的表情。
「你们起得真晚啊,状况变得很不妙了。」
这个瞬间,意识完全清醒。回想起自己为何会再检查设施里,慧就像装了弹簧一样猛然撑起身体。
「贝儿库特她……贝儿库特的记忆恢复了吗!」
八代通用鼻子哼了一声,仿佛在说这种小事情根本就无关紧要。
「恢复了,然后刚刚也确认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真是的,居然有这种事,俄国人的脑袋简直有问题。」
「这话怎么说?」
「与其问我,倒不如你自己去本人问比较好。格里芬,你也一起来,我们要得分享一下目前是什么状况了。」
你会吓到腿软喔。
八代通嘲笑般地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