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上空 男鹿半岛西方海面两百公里
一个月后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
「格里芬,报告情况。知道目标的种类和数量吗?」
萤桥凝视著耀眼的青空并大喊。风很强,卷云好似被刷子刷过一样拉出白色絮线。他们从不久前与AWACS断了通讯,应该是因为EPCM比平时更强,连数位资讯链路的显示画面都变得怪怪的。
格里芬毫不迟疑地答道:
「方位【Vector】300,距离【Range】35,高度【Angels】:高【High】,制空战型【FI】2,电子战型【EW】1,正在接近【Hot】。」
「有电子战型啊……」
难怪干扰会那么强。连子体都是这个样子了,其他战斗机的情况应该更严重吧?地面上八成已经完全掌握不到自己这些人的动向了。
格里芬补充说道:
「跟那霸的航空部队遭遇过的是同一型,所以对方应该拥有近距离防御用的雷射CIWS,一般的攻击无法打败它。怎么办?」
「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敌人有一面盾牌就从两个方向,有两面盾牌就从三个方向进行攻击──也就是饱和攻击,一种自古以来,经常用来对付防御力坚强之对手的手段。话虽如此,只靠格里芬的武器肯定不够。虽然做过模拟实验,若以毫秒为单位来调整落点,只要四发飞弹就足够了,但还是无法精准定位狙击有如一个点的CIWS。
既然如此,把六发武器全部打出去吧?拉近敌我之间的距离,再用机关炮弹攻击?
不。
「联络后方的Tyler1、2,把火控连接到BARBIE01,Cloud shooting.」
「Roger.EPCM启动,连接Tyler1、2。统合火控set up,开始群控。」
两架F-15J从后方接近,由格里芬领头,形成三角编队。熟悉的轮廓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是因为它们到处都增设了挂架与派龙架,每架搭载十六发,两架共搭载了三十二发飞弹。虽然机动性下降,但对预设的运用方法来说不是问题,因为它们扮演的角色不是战斗机,是格里芬的「弹药库」。
前方萤幕上显示出可供选择的武器,1号到6号是格里芬自带的飞弹,7号以后是Tyler小队的装备。
「我要使用1号到4号、7号到16号、23号到32号。三尉,请给我许可。」
「没问题【Permission】。但要把制空战型从第一击的目标中排除,留著那些家伙,更能限制CIWS的射线。」
「收到。引爆的时机呢?」
「交给你决定,尽量注意不要让爆炸气浪彼此干扰。」
「明白。」
高空中能看见光点,或许是因为多架机体重叠在一起,导致轮廓模糊不清,它们慢悠悠地飘在空中,彷佛平时的快攻是一场假象。
好几个瞄准框重叠在那团光点上,告知锁定的电子音效接二连三地响起。
「FOX2。」
率先投掷飞弹的是跟在后头的「鹰式」,有如火箭的大量武器被释放出去,格里芬接著又发射四发,总数超过二十支的长枪拖著排放出来的烟雾冲上前去。
一丝不苟的漂亮阵形,合计火药量超过三百公斤的大角度爬升在平流层发生变化,喷出的烟雾改变前进路径,从四面八方包围并直指目标。即使有几发被看不见的雷射光切开,但是胜在数量多,一瞬间之后,爆炸有如烟火仓库失火一样接连发生,十几个火球在高空中迸开。
「击落敌机。」
听到格里芬的报告,萤桥只回了一句:「嗯。」数位资讯链路恢复了正常,无线通讯的杂音也变少了。
AWACS慢半拍地告知敌人的位置与情报,听到「敌方编队含电子战型一架,各机务必注意。」的警告,让萤桥想发笑。没事了,那家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战局发展顺利得彷佛一个月前的苦战都是假象。这一切都是因为获得名为子体的新型兵器,因为找到了突破EPCM的方法。
「要击落剩下的敌人喽。刚才飞弹用太多,这次要省著点用。格里芬,两发搞定它们。」
「……」
「喂?」
「没事,没问题。」
刚才那一瞬间的沉默是因为她在埋头处理资讯吗?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动作迟缓地端正好坐姿,由于不像机载电脑一样会出现错误讯息,所以很难分辨。萤桥责备她说:「你振作点啊!」后握紧操纵杆,盯著失去护卫对象而陷入混乱的敌机。
AWACS的无线通讯告知他:「友机将在七分钟后抵达。」
你说七分钟?
萤桥轻轻一笑。
五分钟就搞定给你看。
一个月内达成的出击次数足足超过了两位数。
萤桥一开始也对子体特有的操作系统感到一头雾水,实际出战五六次之后,逐渐得心应手了起来。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声控的自动驾驶机。不用在控制台上操作,而是改用语言下达各式各样的指示、命令。F-15J有款称为「Betty」的警报系统,只要把子体想成那个的进化版就好了。感觉就像使用女性声线的警报发布,变成了双向的指示、确认手段。
大概是渐渐明白要怎么掌握距离了,像首次出击时一样与格里芬的冲突也越来越少。说到底,对方是人工智慧,只要不投入过多的感情就不会起争执。状况报告、火控指令、Flight assist,在谨守著公事公办原则的互动过程中,问题的火种势必也会随之熄灭。不讲情面、就事论事、平平淡淡。托切割得很彻底所赐,作战计画的执行也变得越来越顺利。今天的作战尤其理想,一般的控制台根本不可能以对话的方式修正指令或适当地调整改善。
返回小松基地后,资深的维修人员跑了过来,仰头看著开启的驾驶舱慰劳道:
「辛苦了,看来今天也是大丰收呢!」
「击落数字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收拾了一架比较稀有的『灾』而已。我等等会递交战斗报告,麻烦你帮忙确认飞弹的设定有没有问题。」
「好~还有其他在意的地方吗?」
「要左转的时候一开始会有点卡,说不定是致动器出了问题。」
「知道了,我会一并研究拆解维修的必要性。」
解开安全带后爬下登机梯,当萤桥沉浸在脱掉飞行头盔的畅快感里时,头上传来一声呼唤:「三尉。」格里芬从后座站起身,表情有些纠结地往下看著他。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事想找三尉商量。」
「什么事?刚才的战斗吗?」
「不是。」
「那是机体的事情?」
「也不是。」
萤桥叹了一口气,除了空战以外,他不想跟这家伙有任何瓜葛。他应该已经说过很多次自己不想跟她装熟了,她到现在还是没听懂吗?
「有什么事就去跟知寄说,晚点进行调整的时候我会问她。」
「啊……」
萤桥回绝对方的挽留离开机体,踩著响亮的脚步声走掉后,维修人员一脸不悦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喂,你对那么小的孩子那么狠心,这样她很可怜嗳。」
「可怜?」
萤桥不由得一脸严肃地回看对方。狠心?你在说什么鬼话?
「那家伙可是『灾』耶。」
「只是装了『灾』的零件而已吧?听说基底还是JAS39,只是把机体的演算单位做成人型罢了。」
「就算是这样,她一样是人造产物吧?我们没有道理非得讨她欢心不可。」
「……」
「她就像是个会讲话的语音导航角色,你在开车的时候会随时随地去关心导航吗?问导航:『要不要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告诉我喔!』」
维修人员搔了搔脸颊,歪著显然很久没刮胡子的下颚说:
「就算跟我说什么阿尼玛或子体,我也听不太懂啦。可能就像你说的一样,有点想太多了。可是那个孩子又不是CG,也不是绑著线的提线木偶,她不是会自己思考和讲话吗?那我们应该有更合适的方法跟她相处吧?」
「你受到外表太多影响了。」
萤桥果断地打断对方。他跟其他人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如果她就像铁桶一样,发出匡啷匡啷的声音,你会抱持著同样的想法吗?如果她顶著一张电视萤幕般的脸,只会在上面显示文字呢?」
「这个嘛……大概会不太一样。」
「看吧,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她顶著一副容易引人怜悯的外貌在演戏,你才会有罪恶感,会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坏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维修人员「唔……」地沉吟,一副难以认同的样子。
「你说的或许没错。」
他转动戴著工程帽的脑袋,瞥了背后的少女一眼。
「但是从生死与共、把背后交托给彼此
一同出击、一起回归来看,这已经是伙伴了吧?即使对方是机器人或电脑也一样。像我这种脑袋简单的人会忍不住这么想,很奇怪吗?」
「伙伴?」
萤桥大感意外。
那家伙吗?我的伙伴?跟中山一样?怎么可能。
就在萤桥忍不住想抗议的那一瞬间,一阵轰鸣声响起,喷射引擎的咆哮声从天而降,有东西以高速降落下来。警戒待命机?可是参与刚才那场战事的机体应该都已经回到基地了。
怎么回事?
萤桥转头看去,目瞪口呆。
一架棣棠色的机影降落。双发双垂直尾翼、截梢三角翼的翼形,那勇猛无比的轮廓正是属于F-15J的线条。然而,机体的颜色显然不同于自卫队机,它的外装彷佛内含著光源似的,闪闪发光。座舱罩也一样,材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常见的压克力和聚碳酸酯,而是用好几层繁复的装甲板将驾驶舱覆盖起来。
(子体!)
艳阳黄的F-15J发出剧烈的破风声著陆,略向后仰的机体在空气阻力下减速,裹著排气火焰制造出来的热气,前轮著地。
航行灯如红宝石般闪烁,有疑似是隶属技本的工作人员来到停下来的机体旁。站在中央那个姿态特别出众的女性是知寄吧?她正高傲地抬起下巴,望著驾驶舱。不久后,驾驶座的四周喷出蒸汽,座舱罩的装甲开始一片一片地打开。
一名长脸的青年出现在阳光底下,将亮眼的头发完全向后梳,脸上戴著轻便的运动眼镜。青年从飞机上爬下来,来到知寄的面前站定并敬礼。
「北浦三等空尉,于本日抵达小松基地报到。」
「辛苦了,我是技本的知寄。不好意思,紧急召集你过来。你的行李已经送到了,让工作人员带你到宿舍吧。」
「有劳了……伊格儿!」
青年转过头去,另一个人影从驾驶舱里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金发的少女。
宛如宝石的碧眼与柔软丰润的嘴唇,白皙的肌肤反射盛夏的阳光。少女摇曳著蓬松的卷发,走下飞机,在停机坪上站定。
青年用下颚示意机体。
「你不是说雷达的杂音比平常多了0.02%吗?把检测结果提交给技官,连同以往的维修报告一起。」
「收到,我会比对BIT的纪录一并送交。需要打开系统影像吗?」
「不用,基本格式已经设定为共享了,只要递送可能出现落差的部分就好。」
「明白。」
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答完后沉默,冷冰冰的表情跟格里芬一样,正是阿尼玛。然而她散发出来的气质比那位桃红色头发的少女更生硬,彷佛是由金属打造的,完全感觉不到灵魂与感情,没有生物所拥有的热量。
萤桥一瞬间与她对上了视线。
他身体颤了一下,从绿色的眼睛里感觉到一股深不见底的虚无,像是被尸体或是假人盯著看一样。
「走喽!」
自称为北浦的青年出声呼唤少女,金发的阿尼玛眼睛眨也不眨地别开视线,跟在青年背后离去。
「简直像机器人一样,铭印做得太过头了。」
女性的声音在冻结的心里响起,萤桥回过神来,发现知寄站在自己身旁,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目送两人离去。
「铭印?」
听到他重覆提问,知寄哼了一声。
「也叫Imprinting,是用在阿尼玛身上的精神枷锁。让她们变成绝对服从人类命令,扼杀感情,抹杀自我,只为牺牲奉献而活的存在。」
「类似安全装置的东西吗?」
「是啊。不过不是安装在硬体,而是安装在软体上。」
「喔~」
的确是在利用敌对性质的技术,要是不装任何制止装置就太危险了,不能用。像是与自己的EGG绑定,或者刚才提到的Imprinting。
不过──
「该怎么说呢?她的气息跟格里芬不太一样。」
「哦?」
「同样没有表情,但格里芬的感情似乎比较丰富。不对,说不定只是看起来比较丰富而已,不过我至少可以分辨她的心情好坏,刚才的阿尼玛则是完全感觉不出来,真的就像程式在说话一样。」
「观察力不错喔,三尉。」
知寄加深嘴角的笑意。
「你的感觉很准,格里芬确实跟其他阿尼玛不一样。因为语言引擎方面有点不协调,我们的铭印没有完整地发挥作用,让她保留了一点感情和自我。表情倒是有那种感觉。」
「喂!那样没问题吗?」
那代表安全装置没有在运作吧?让她随便走动好吗?萤桥甚至认为现在应该马上重新进行调整。
知寄耸了耸肩说:「天晓得。」
「我们又不知道到底该基于什么标准判断有没有问题。『灾』的『核心』是神秘的黑盒子,该不该用外力压制它,我现在无法做出明确的结论。你怎么看?如果有人问你:『有一座危险的活火山在你眼前,你应该把它盖起来?还是钻几个孔来排放天然气?』,你会怎么回答?」
谁知道啊!
「一般不是会先取得这方面的结论,再把新型武器投入实战吗?」
「哈哈,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没时间讲道理,只要派得上用场,就算是完成度只有七成的武器也要投入实战。要是这个国家在我们追求十成十的期间被烧成一片焦土,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萤桥原本想抨击她缺乏作为,结果发现自己反而被说教了。他的思绪变得混乱,心情开始焦躁起来。
(随便啦。)
反正技本每天都会进行格里芬的维护作业,应该也会把铭印不完全的部分一并加入检查项目里面。自己现在才开始介意这件事也没用。
「所以?」
他抬头看向奇形怪状的F-15J。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应该没有犯下什么需要送人来顶替我的失误吧?」
「这是那霸基地的子体实验机──F-15DJ-ANM鹰式伊格儿,比格里芬早一步公开亮相并且进行实战测试。测试得到了相当优秀的结果,但不放在我们手边还是很难进行解析与改良,所以才把它叫过来。意思就是说,技本人手不足是一切的元凶,如果可以把整个基地都用来进行子体的维护和放置研究部队就好了,但是我们没办法这么做。」
她单手抚摸著子体的机首。
「算了,先不说这些小家子气的事情,总之战力增加了。北浦三尉是个优秀的人才,据说在原部队里曾经一战击落三架『灾』机。当然了,用的是一般的F-15J。他应该可以成为你强而有力的后盾,你们要好好相处。」
「是喔。」
「不要打压新人喔。」
「才不会呢!干嘛突然讲这些有的没的?」
「出类拔萃的人在成为目光焦点之后,会想要毁掉后进,怀疑自己的宝座会不会被人抢走,自己会不会再次回到原本怀才不遇的时候。」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其实一点也没差。」
只要能够尽量多击落一架「灾」机就好,因此,达成这个目标的工具是敌人的零件也好,新来的子体也罢,他都不感兴趣。就像他以前跟知寄说过的一样,他会不择手段,不惜牺牲,把能利用的东西全部拿来利用。
没错,说得极端一点,即使是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
夜里,萤桥离开技本的宿舍,前往队员俱乐部。
他原本预定要跟维修部队一起进行格里芬的设定,但因为要优先接收伊格儿而被取消了。现在没什么进行训练的心情,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渴望著酒精。
平日晚上的俱乐部很冷清,萤桥在怀旧金曲的旋律中坐到吧台前面,点了一杯高球鸡尾酒。送来的酒杯挡住灯光,大颗的冰块发出声响摇来晃去,喀啦喀啦的冰凉声音煽动著喉咙的乾渴。
萤桥心想:「这么说起来,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碰酒了。」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处在持续不断的紧张中,没有时间大醉一场。即使是现在,他的脑子里也记著一件事──有什么情况就得立刻赶到机库去。
『有个现象叫金属疲劳吧?如果一直持续施加力量,再硬的钢铁也会轻易断掉。每次看著萤桥呢,我就觉得你也有同样的危险,再这样一股劲地战斗下去,总有一天你的心会坏掉。偶尔也该放松一下啦。把脑袋放空,或者喝点小酒啊。』
中山的忠告在脑海中浮现。对了,我当时好像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听他说这些话的。他就坐在隔壁,拍拍我的肩膀。
伙伴。
自己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兄弟。
(让格里芬取代他……?)
怎么想都没有真实感。虽然维修部门的大叔那么说,但实际上,他实在不觉得她能成为像中山一样的存在。如果那家伙现在就坐在旁边,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喝吧喝吧!」的话?如果她顶著一本正经的表情,对他说教的话?怎么想都很奇怪
,反而会让人很火大。
(真希望那个大叔不要随便把伙伴这个词挂在嘴上。)
对自己而言,那是特别的词汇。不仅仅是朋友或同事,而是有如灵魂双胞胎的存在,绝对不是能够给认识仅仅一个月的人偶的称号。
就在萤桥满心烦闷地仰头灌酒的时候,背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哎呀,萤桥三尉。」
快活的声音响起,头发都向后梳的青年站在门边。他的眼神明亮,鼻梁高挺,线条俐落的嘴角挂著一抹讨人喜欢的笑意,背后跟著一名金发的少女。这是白天在停机坪上见过的面孔──那霸基地的测试飞行员北浦及阿尼玛伊格儿。
北浦很高兴地走了过来。
「真巧,居然在这里遇到你,我一直想跟你说一次话,毕竟没有其他跟我们拥有同样身分的子体飞行员了……啊,不好意思,我是──」
「北浦三尉对吧。F-15DJ-ANM的飞行员。」
他「哎呀!」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你知道啊。」
「你抵达的时候我正好在停机坪,听知寄技官说的。听说你在那霸表现得很出色。」
「只是运气好而已啦。听说萤桥三尉你累积的击落数字才惊人呢!还听说你不断掌握并运用了新的战术。」
北浦耸耸肩,扫视周遭一眼后问:
「你一个人吗?」
「嗯。」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打扰吗?我想跟你乾一杯,当作打声招呼。」
「无妨,我没关系。」
北浦在身旁坐下,伊格儿则坐上更旁边的位子。金发的阿尼玛依旧像个人体模型一般,一声不吭。
「敬我们的胜利。」
北浦举起送来的饮料,萤桥觉得对方有点装模作样,但还是跟他碰了杯。北浦津津有味地仰头灌下一口高球鸡尾酒。
「萤桥三尉,你──」
「叫我萤桥就好,毕竟我们位阶相同。」
「那也叫我北浦就好。萤桥,你平时不带著阿尼玛吗?就算没有维修行程也可以让她陪你喝一杯嘛。」
「让阿尼玛陪?陪喝酒吗?」
他想都没想过。
「那有什么乐趣?」
「可以让她帮忙斟酒啊!姑且不论服务态度,好歹她们外表长这个样子,在阳盛阴衰的自卫队里,也就只有我们拥有这种特权,可以随时带著女人。怎么能不善加利用呢?」
「喔。」
萤桥心里想著:「是喔。」却没办法产生共鸣,毕竟让人偶陪酒服侍也只会感到空虚而已。
「跟那家伙待在一起只会让我想起任务,所以我希望至少在休息时间里可以一个人放松。」
「嗯,也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嘛。」
北浦点点头乾了杯。他喝酒的速度很快,抹抹嘴巴后又点了一杯。
「是说,这里的队员俱乐部真不错~可以安静地喝酒,没有自暴自弃,吵吵闹闹的家伙,也没有闹事的笨蛋。」
「?那霸跟这里不一样吗?」
「那霸那边可野蛮了!毕竟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嘛,地勤和飞行员都累到极点。老实说,及时被技本捞回来我松了一口气,再待下去就要被派去当撤退战的殿后了。」
「撤退?」
怎么回事?
北浦一脸意外地挑起眉毛说:
「你没听说吗?再过不久就要放弃冲绳的日美军据点了。因为台湾即将失陷,再这样下去,那霸或嘉手纳的机场很可能会三不五时遭到空袭。事实上也已经出现这种徵兆了,我和伊格儿被召回也是因为预期会发生不测。」
「可是知寄说是因为技本的人手不足啊。」
「那是台面上的说法,逐渐把那霸的航空部队召回本土也是冠上了『维修』的名义。不然你直接把事实公开看看,整个冲绳会马上陷入恐慌。」
北浦露出讥讽的笑容。
醉意倏地退去。冲绳基地是守护日本的基石之一,而那里即将被放弃──有一面城墙要倒塌了。事态的严重性让萤桥差点无法呼吸。
「撤退、撤退、撤退。」
北浦用歌唱似的口吻说:
「到处都在打败仗,可是小松这里不一样,因为有我们两个子体驾驶员在,不管来多少『灾』都能一架不漏地挡回去。我好期待啊!我觉得我可以缴出惊人的战果,在技本的支援下导入越来越多新战术。」
「……」
「告诉我吧,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有没有『鹰式』也能运用的战技?如果有什么好用的装备,我希望知寄技官也帮我装上,最好是从明天就尽快开始。」
面对这么天真无邪的问题,萤桥感到不解,但还是一一回答他。
随著黄汤两杯、三杯下肚,北浦变得越来越开朗,白皙的脸上涨得通红,嗓门也越来越大。或许他原本就是个爱笑的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他拍著手大笑不止,三十分钟之后,北浦已经完全醉了。东倒西歪且摇头晃脑地说:
「萤桥,你真古板!太认真了吧!」
他不耐烦地仰头看向天花板。
「我们是获选之人,应该要更享受这样的情况啊!最强的战斗机加上最棒的支援体制,只要我们想,绝大多数的希望都会被实现,这可是在原部队里无法想像的待遇,我们真的很幸运耶!」
「幸运?」
「是这样吧!虽然『鹰式』驾驶员被称为飞行员的顶点,但是放眼空自也有好几百个人,没办法给谁特别待遇。不过子体飞行员就不一样了,毕竟只有我跟你两个人,能分配到的资源也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我完全没有用这种角度思考过。」
「对吧!所以萤桥,你太严肃了啦!冷静地想想看就会明白我们有多么得天独厚,也会知道该怎么享受现在的这种情况。」
北浦把身旁的少女拉过来,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肩膀,脸上露出下流的笑容。
「你还没对自己的阿尼玛下手吗?感觉意外地不错喔,虽然没有反应这点是美中不足,不过身体却是货真价实的。」
他单手抓住少女的胸部,品味似的把鼻子凑到她纤细的颈项上,指尖玩弄著隆起的顶端。金发的阿尼玛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默然地任他为所欲为。
「不过你的阿尼玛年纪太小了,大概不能这样玩吧。想要的话,我把这家伙借给你吧?只借一晚的话无妨喔。」
「……」
苦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萤桥开始感到恶心,像被人塞进水沟或是垃圾堆里一样。
他感到难以忍受,从位子上站起来。
「抱歉,我好像喝多了,今天就先回去了。」
北浦瞪大了眼睛,一副愣住的样子。
「这样啊,真可惜。下次再慢慢喝吧,我还想跟你多交流交流情报。」
「嗯。」
「晚安。」
「晚安。」
走到外头时,夜风迎面拂来。感谢这冰冷的空气,萤桥深呼吸,吐出令人不愉快的情绪。
(那算什么啊?)
同为子体飞行员?说我跟那种人渣是同类吗?饶了我吧。
萤桥踢飞脚下的石头,清脆的声响被夜幕吸收。
伊格儿任人羞辱的模样浮现在脑海里,玻璃珠般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著半空中。她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不对,她什么也没在想吧。她的自我被「铭印」扼杀了,不会拥有特别的感情,也不会感到愉快或不快。既然如此,那自己这个局外人也没资格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真的是那样吗?)
知寄把Imprinting称为「精神枷锁」。既然是枷锁,就不会抹去原有的感情。愤怒、悲伤和憎恨都确实存在,只是被压抑了而已。
如果是这样就太残酷了。感觉得到痛苦却无法尖叫,连逃走或抵抗都不被允许。她们的命运全部取决于驾驶员的良心,假如格里芬载到北浦那样的飞行员,平时就会不断遭受到刚才那样的对待。
烂透了。
萤桥甩掉恶梦般的想像,却也开始思考自己又是如何。我也不关心那家伙的感受,只把她当成机载电脑、自动人偶来看待,觉得谁管你有什么感情?你只要善尽辅助操纵的责任就好了。
(要是那家伙真的有「心」……)
……
回过神来,萤桥发现自己正朝著技本的大楼前进。
他回想起白天的对话,想起格里芬说:「有事想商量。」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烦恼,说不定真的有什么急事。就听听她想说什么吧。不对,我并不承认阿尼玛拥有「心」,但还是需要日常的维护,毕竟工具殆忽保养就容易提前耗损。对,这只是养护工作的一环,纯属任务的范畴。
来到技本的执务大楼,急就章的临时工厂中透出明亮的灯火。他通过空无一人的入口来到检查设备前,值班的技本工作人员一看到他,瞪大了双眼。
「萤桥三尉?」
「不好意思,没预约就跑来了。我有点事想跟格里芬说,可以见她吗?」
「格里芬
吗?」
工作人员回以奇怪的反应,犹疑不决又支支吾吾地寻找合适的用词。
察觉到不对劲,萤桥皱起眉头。
「怎么了?她说不想见我吗?」
「不是这样。」
「那就好,帮我通知一下。」
「不好意思,三尉,请问您有什么事呢?」
萤桥从对方的语气里感觉到紧张与戒备,这才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受欢迎,眼前的工作人员对自己抱持著负面的情绪。
搞什么?萤桥一头雾水地告知来意。
「格里芬白天跟我说『有事想商量。』,所以我才抽空过来找她。要是那家伙已经没事,那就算了。」
技本的工作人员打量似的看著他,一会儿后松了一口气,转身说:「我帮您带路。」
萤桥沉默地跟著对方走。通过前堂,穿过安全防盗门。进入隔离室之后,萤桥不免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是在这种地方?她应该没有安排独自进行的精密检查吧?
「请进。」
被带到隔间里面之后,萤桥瞠目结舌。
格里芬躺在床上,戴著氧气罩,接著点滴的输液管陷入昏睡。白皙的脸上没有血色,心电图的声音微弱地响著。
「这是怎么回事?」
质问的声音很沙哑,见到这预料之外的光景,他的思考跟不上。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在抑制EGG的失控。」
技本工作人员的声音很冰冷。
「因为她跟三尉分开的时间太长了,EGG的振幅超过了临界值,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引起自残行为,所以我们对她投以镇静剂。唉,在没有解决根本原因的情况下,这只能作为权宜之计。」
「为什么?」
萤桥用质问的语气问。
「我应该有确实陪同这家伙做完调整程序吧?」
「是啊,所以她不会陷入意识障碍。只不过跟三尉分开越久,她的EGG会变得越不稳定,脑内的杂音会变大,会被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我猜这个星期尤其严重,因为她一直在反覆地发烧和呕吐。」
「为什么我没听说过这件事?」
「是啊,因为格里芬要求我们别说。」
对方冷淡地说。
「她似乎不想造成三尉的负担,说她自己忍耐过去就好了。毕竟萤桥三尉您说过:『在地面上别跟我装熟。』,所以她就傻傻地遵守了,结果成了这副德性。我想我说这些话已经违反了她的意愿,不过我还是要故意说给您听──这下您满意了吗?」
技本的工作人员已经完全不加掩饰他的不悦之情了,想必他之前一直都在忍耐。他厌恶地瞪向萤桥。
萤桥无法呼吸。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的言行造成了什么后果,引发了什么事态。格里芬在上午的飞行中出现的短暂当机,以及当时叫住他,试图求救的声音,全都是因为她已经到达极限,快要没有时间了。她不想成为我的负担,但没办法继续强忍下去,所以才来找我商量。而自己单方面地拒绝了她靠近的步伐。
「我……」
宛如喘息的声音没办法继续说下去。眼前的光景毫不留情地粉碎他的所有辩解,少女昏睡的苍白脸孔暴露在灯光底下。
*
早晨的阳光照进检查室里。
格里芬在刺眼的阳光中眯著眼睛坐起身,滑落的被单底下没看见点滴的输液管。氧气罩也被拿掉了,只剩下关节上的纱布还昭示著治疗过的痕迹。
她一脸疑惑地环顾四周。意识很清楚,平时感觉到的重压和痛苦都明显减轻了,彷佛之前笼罩住整颗脑袋的滤镜被剥掉了一样。跟平时相同的景色看起来变得明亮瑰丽。
「……?」
她突然在房间门口看见一道人影。强壮的男性坐在铁椅上,板著一张脸滑著手机终端。他似乎发现格里芬醒了,一脸嫌弃地挑起眉毛。
「怎么,你醒啦?」
「三尉?」
是萤桥三尉。格里芬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三尉会在自己的身边?难道她在机库里睡著了吗?不对──
「脸色不错嘛,感觉怎么样?还会头痛吗?」
「不会。」
「这样啊,刚才技本的技师来做过一轮检查了。虽然对方说没什么大碍,但是你如果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就直说,我去叫他过来。」
「……」
格里芬一头雾水,不过从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情况来看,答案只有一个。她将难以置信的猜想化作疑问,宣之于口。
「三尉,你一直在这里陪著我吗?」
「嗯。」
「为什么?」
「宿舍隔壁的房间太吵了,我没办法专心工作,所以才跑来避难。况且为了跟你一起进行调整,来回往返太浪费时间了。暂时让我待在这里,你不必在意我。」
用指尖滑著手机终端的萤幕,萤桥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后突然想到似的「啊!」了一声。
「这么说来,你好像吃得很少?听说你都不吃早餐,有时候还会一天只吃一餐,难怪会那么瘦弱。你应该多吃一点,多长点肉。顺带一提,你现在会饿吗?」
「还好。」
「那就来吃早餐吧,我也一起吃。」
说完后,萤桥拿起脚边的塑胶袋,毫不客气地走来,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边桌上。
「饭团、三明治、炸鸡块,有你不能吃的东西吗?没有就随便选,剩下的我来解决。总之先从好入口的东西开始塞进肚子。身体不舒服这种事情啊,九成都可以靠食物来治好,只要吃到十二分饱就可以预防绝大多数的疾病了。」
「……」
「还有你,简直是发育不良,所以最好大量补充乳制品。如果喜欢甜的就喝这个优酪乳,胸部会长大。」
萤桥递来白色的瓶子,纸包装上印著「饮用优格」几个字,变形设计过的牛挺著胸部说:「会长大喔!」
格里芬不禁感到难以形容的愤怒,拉起被子盖住脑袋。
为了不让涨红的脸被看见,她暗暗地抱怨道:
「……真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