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上空 五岛列岛海域 西五十公里
八月三十日上午十一点
「目视【Inside】接敌,两点钟方向。」
格里芬的声音在狭小的驾驶舱里响起,萤桥的视线巡梭一圈后倾倒操纵杆,在一片倾斜的风景中,有光点逐渐接近。两架,是制空战型。萤桥吸一口气,打开麦克风开关。
「发现敌机【Tallyho】,BARBIE01转往迎击。School bus按原订路线前进,02持续警戒增援。」
『School bus, Roger.』
四发引擎的大型运输机透过无线电回答,拥有青天白日国旗标志的C-130H是撤退中的台湾军机。这一周来,撤离台湾岛的行动正在加速进行,不分海路、空路,前往日本的航班都在增加,负责护卫的空自出场机会也必然会变多。尤其是护送重要人士或贵重物品时,小松的子体队经常被派出去。
正当萤桥厘清敌我的位置关系,准备进行战斗时,有无线电插播进来。
『02呼叫01,周遭没发现其他敌机,我方也想加入狙击,请求许可。』
又来了。
听到BARBIE02──北浦的声音,萤桥就想叹气。都说过这是护卫任务了,那个男人却老是想把与「灾」交战列为优先事项。要是只顾著进行空战,却让该保护的对象被击落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吗?然而,北浦似乎满脑子都是测试新战术和建立战功两件事。
「01呼叫02,不能让School bus落单。要交换分工是没关系,但这次敌方离我这边比较近,交给我来处理吧。」
『……02, Roger.』
北浦咂舌一声后切断无线电。萤桥对不安的格里芬说:「别在意。」
「毕竟还会继续接到护卫任务,只要下次把伏击工作交给他,他的心情就会变好了。现在先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懂吗?」
「嗯。」
「BARBIE01,遭遇敌人。」
开启节流阀让机体加速,空气粒子发出低吼,敲打在座舱罩上。不久之后,瞄准框捕捉到正在接近的敌机,警示音「哔──」地响彻驾驶舱。
飞弹发射。
第一击似乎由于距离实在太远,无法抓到目标,玻璃艺品翻转翅膀,躲开了爆炸。不过这也在计算之中,趁著敌机的动作出现晃动的机会拉近距离,在绝对可以命中的范围内捕捉到目标──再度按下发射钮。飞弹拖著白烟飞翔而去,这次肯定能把对方击落。然而──
「什么!」
「灾」机的轮廓出现了变化。它的翅膀形状变得像窄化过的箭尖,翼梢下降,发动机喷嘴收缩,就在萤桥觉得它是不是要从后方喷出火焰来了的时候,「灾」机以惊人的气势开始加速。
轰隆一声巨响,飞机云远去。飞弹追不上,用完推进剂后仍旧没能与目标相会而自爆。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萤桥感到傻眼,而格里芬回答他:
「超音速燃烧冲压发动机,利用大气的超音速燃烧来产生推进力。大概是新型,理论上可能加速达15马赫。」
「15马赫!」
那是高于我方七倍以上的速度,甚至远远超出飞弹的最高速度,要是对方以那种速度飞来飞去,我方根本没办法应对。
然而,格里芬的声音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用不著担心,由于燃烧速度的缘故,使用超音速燃烧冲压发动机时无法沿用一般的燃料。它现在应该正在消耗紧急用的氢燃料,无法维持那种加速太久。」
正如她所言,对手的速度变慢了,断断续续地喷出白烟,转换为惯性飞行。
萤桥冷静地将机体开往敌机的未来位置,一边提防对方紧急变更路径一边瞄准,锁定。
「FOX2。」
事不过三,飞弹拖著一缕长烟与目标重合,火焰之花炸开,粉碎了玻璃艺品的轮廓。
「Good Kill.」
萤桥松了一口气,垂下肩膀。知道是什么类型就好处理了,反而是被敌机的紧急加速牵著鼻子走比较危险,会白白浪费燃料错失反击的机会。
返回基地之后得向技本报告这件事。就在他心想:「现在姑且先赶走剩下的另一架……」的那一瞬间。
『BARBIE02呼叫01,开始进行掩护,攻击敌方新型机。』
「什么!」
萤桥转头一看,发现棣棠色的机影正在接近──是北浦的机体,机翼下的飞弹寻标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那个蠢蛋!」
是透过数位资讯链路看到新型机出现的消息,沉不住气了吗?丢下护卫对象不管冲了过来。运输机没事吗?会不会有敌机从其他方向逼近?萤桥缩小战术地图的比例尺,然后心中一寒。
多个红色记号正朝向运输机而去──是远距离空对空飞弹。是从哪个地方远距离发射的?没看见母机的踪影。如果是大型远距离攻击用飞弹,那机动性应该也不高。但是笨重的运输机根本没办法回避,鲜红色的记号彷佛在嘲笑萤桥的焦急,一分一秒地逐渐接近。
(所以我早就说过了吧!)
萤桥拚命地回转,想要回到运输机身边去。然而,先前的迎击战斗将距离拉得太远了,来不及。火控雷达捕捉不到敌方的飞弹。
糟了。
就在萤桥脸色变得苍白的瞬间,棣棠色的机体后仰,将有棱有角的腹部摊在阳光底下。F-15DJ维持著仰面向上的姿势盯住背后的天空。
『首要防御对象:School bus。I have control,进行掩护射击。』
机械式的声音来自伊格儿,一瞬之后,机身上的飞弹接连被击发出去。
总共八发。
拖得绵长的白色排气烟抵达远方的天空后启动引信,接连产生的火球打造出一堵火焰壁垒。不是导引飞弹,而是原始的限时引信,由热量与金属片布成的单纯弹幕。然而,敌方的长距离飞弹无法闪躲地冲了进去。
战术地图上的红色反应接二连三地消失了。
太好了!命中了!击落了吗?
不对,还剩下几发。
「School bus,准备急转弯!」
萤桥全速冲进残留著黑烟的天空,闯进敌弹与运输机中间。长距离飞弹已经来到肉眼也清晰可见的地方,四根羽翼咆哮著往前突进。
「格里芬!FOTD,发射!」
翼梢的防护筒往机体后方吐出宛如鱼雷的圆筒,曳航钢索划破天空延伸而去。确认电波讯号成功发射之后,萤桥急转机体,钢索有如套索似的拐弯,将圆筒送到了敌弹的面前。
敌人的寻标器被突然出现的讯号来源──曳航式诱饵【FOTD】迷惑了。寻标器可能觉得自己和运输机的距离瞬间缩短,顺从事先设定好的程式引爆弹头。此时,萤桥已返回来时的路径,背后接二连三地产生剧烈的爆炸。
「敌方长距离飞弹全数击落。School bus……还健在。」
听到格里芬的声音,萤桥从紧张中放松下来,现在才冒出一身冷汗。千钧一发,对心脏太刺激了。
伊格儿晚了一步才回来,从飞弹没有减少这一点来看,是让敌机跑走了吗?无论如何,现在附近没看到其他威胁。
「虽然结果一切平安,不过真让人受不了。北浦这个混蛋,有那种绝招的话,一开始就给我好好地护卫啊!真是的。」
用限时引信布成的弹幕虽然很精采,不过可以的话,萤桥希望尽量不要动用到那种招式。毕竟护送任务既不是战技竞技大赛,也不是进行战术研究的场合。
听到他夹杂著抱怨的感想,格里芬回道:「不是。」
「那不是北浦三尉的操控。」
「啊?」
萤桥不解地看著后照镜,桃红色头发的少女静静地望著双发引擎的子体。
「伊格儿抢走了子体的控制权,因为北浦三尉的行动违背了事前输入的作战目的,因此她以紧急避难的名义接手了机体的操控。」
「你是说……」
她忤逆了飞行员的意思?接受过铭印的阿尼玛?
萤桥正想说:「怎么可能?」不过又立刻改变了想法,这种事情好像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是绝对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如果有数人下达了完全相反的指令,那她也无所适从。这次司令部的命令与北浦采取的行动相反,所以她以比较实际的那一方作为优先考量吧。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可以说是安全装置【Fail-safe】在运作。在跟她们的相处上是种公正的机制,不过──
(不知道北浦会作何感想?)
那个肆无忌惮地把阿尼玛当成个人嗜好品的男人。
萤桥环顾周遭,在洒落的阳光下,棣棠色的F-15DJ很安静,沉默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这个混帐!开什么玩笑!」
降落到停机坪上的瞬间,一阵怒吼声传来。
F-15DJ-AN
M的周围聚集了一群人,萤桥还来不及卸下装备就跑过去,看到伊格儿蹲在地上。她捂著脸颊,鼻血直流,流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染红了柏油。
她被打了吗?
不用问也知道是被谁打了。穿著飞行服的手揪住伊格儿的衣领──是北浦。眼镜后方的眼睛气得横眉竖目,他粗暴地把伊格儿拉起来,提高至脸部的高度。
「你竟敢擅自行动。谁叫你这么做的?你的主人是谁?咦?说说看啊!」
北浦暴躁地把她丢出去,纤细的身体摔在停机坪上,绑著头发的蝴蝶结松脱,艳丽的金发四散开来。然而,伊格儿的神色丝毫不变,依旧面无表情地打算爬起来。她这个样子似乎惹得北浦更加生气。他低吼出声,捏紧了带著手套的拳头──糟糕,伊格儿要被打了!就在萤桥要冲上前去的瞬间,一道浅粉红色的风从身旁穿了过去。
(咦?)
格里芬挡在伊格儿的面前张开双臂,目不转睛地瞪著眼前的驾驶员。
「你干嘛?」
北浦脸上闪过错愕的神色,上下打量桃红色头发的阿尼玛。
「少碍事,滚开!」
北浦发出低沉吓人的声音,然而格里芬毅然决然地摇摇头。
「伊格儿只是遵守作战命令行事。从当时的情况来想,她别无选择。她没有受罚的理由。」
「啥?」
「我说你没道理打她。要是没有伊格儿,护卫任务就失败了。得救的人反而是你,你无视萤桥三尉的指示,最后差点害运输机被击坠。要是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被究责的人应该就是你了。你不感谢她反而还对她发火,这不合理。」
「你、你这家伙!」
「北浦三尉你的举动不合理,我无法理解。」
「你给我闭嘴!」
萤桥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后面抓住了北浦举起的手,手指施力把他拉住。
「萤、萤桥!」
北浦惊讶得扭曲了表情。
「到此为止吧。」
萤桥尽可能用冷静的口吻劝他。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布紧急升空命令,到时候要是阿尼玛受伤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伊格儿是否有异常举动交给技本确认就好,我们的职责只到回报器材的状况而已,对吧?」
北浦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喘著粗气转过头,恨恨地看著伊格儿。
「不准你再违反命令!再有下次的话,我就把你丢著,让你濒临昏睡,EGG失控!给我记清楚了!」
北浦转身就走,临走之际瞥了背后的格里芬一眼。
「萤桥,你是不是没把她管教好?最好把那家伙也带去彻底检查一下,我只觉得她搞错自己的身分了。」
靴子声渐渐远去,强烈的敌意与憎恶令萤桥头晕目眩。但是他没有余力松下这一口气,而是跑去将倒在地上的伊格儿扶起来。
「喂,你不要紧吧?站得起来吗?」
伊格儿瞪大了玻璃珠般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仰望著他。
「没问题,自我检查的结果显示为一切正常。」
「什么正常啊你……」
又不是在测试机械。被打之后觉得很痛或难过之类的,你没有这种感情吗?
「我帮你跟知寄技官说一声吧,让她再稍微想想该拿北浦怎么办。」
「没有这个必要,是我对北浦三尉的判断基准有认知上的分歧,我会修正行动演算法避免重复相同的问题,也不会造成萤桥三尉的困扰,请您放心。」
「我并不介意……」
「告辞了。」
伊格儿客气地行了一礼后离开现场,看到那抹纤细的背影跑去追北浦,萤桥有种难以形容的心情。
这些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制造出来战斗的?是为了接受不讲理的暴力对待,被当成欲望的宣泄管道,连尊严都被彻底剥夺吗?即使遭受这么不合理的对待,她们依旧必须要尊敬并保护名为人类的主人吗?
如果是我处在她们的立场会怎么样?如果我每天都会目睹创造者丑恶的面貌呢?
「三尉。」
格里芬不安地仰望著他。一副事到如今才开始烦恼自己刚才的举动恰不恰当的样子。
「别担心。」
萤桥低声说道,吐出心中的郁郁不快。像是要确定自己的感性和价值观般坚定地说:
「你没有错。」
*
海外的战况不断恶化。
吉隆坡和新加坡轻而易举地沦陷,来不及逃出的市民以几十万为单位牺牲了。台北的天空充斥著玻璃艺品,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版图也渐渐地缩减。每天都会传来避难船被击沉、运输机被击落的消息,欧亚大陆上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不对,不只是欧亚大陆,就连北非和阿拉斯加也开始出现「灾」的踪影了。物流阻塞,货币币值下跌,商店里的商品越来越少,就连维持著稳固防空网的日本也不例外。涌入的难民和士兵带来社会上的不安,社会体系一点一点地走向崩坏,不过大多数的日本人依旧抱持著乐观的态度,认为没事,还是会有办法的,会有人帮我们找到办法的。
事实上,除了超商和超市里的商品品项之外,每天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维生管线还健在,「灾」的相关新闻过后会播放当红艺人的谈话节目,所有人都不怀疑目前的日常会继续下去。早上起床去上学、上班,发牢骚或聊恋爱话题,然后回到有家人在等待的家里睡觉。每个人都以为这么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暑假的最后一天。
政府正式宣布放弃冲绳。
『我们并不是舍弃冲绳,此举是考量到冲绳居民的安全而采取的暂时性避难措施。待事态收拾妥当之后,我们将竭力让居民们尽快恢复原本的生活,因此请各位保持冷静,不要恐慌,听从相关机构的指示行动──』
队员餐厅中的电视已经反覆播放了几十次政府公告。四十几岁的官房长官的视线在摄影机与讲稿之间反覆来回,县府通过了抗议决议的跑马灯在画面下方流过。几乎没有队员看著电视机画面。想必是因为同样的画面从早看到晚,看得大家都怕了吧。每个人都默默地继续用餐进食。
(结果被北浦说中了。)
随著台湾的失陷,那霸、嘉手纳基地受到的压力增加,日美军撤退,最后放弃了整座冲绳岛。
在这一个月里,格里芬和伊格儿击落了大量的「灾」,但是整体趋势依旧没有改变。萤桥一方面取得了担任「鹰式」飞行员时难以想像的战功,一方面却也挥不去心中的焦急。
能够与「灾」对抗的战力只有阿尼玛、子体而已。
这是抵御未知敌人真正有效,对症下药的手段。
知寄曾经在SHI的工厂这么说过。
(真的吗?)
如果有一两百架子体是另当别论,只靠区区几架超级兵器真的能够挽救战局吗?事实上,自己等人光是防守小松的天空就耗尽全力了,连防卫自家的国土都没办法,更何况是要拯救世界,怎么想都是痴人说梦。
萤桥喝完剩下的矿泉水,结束这一餐。
他的心情闷闷不乐,不愉快的感觉挥之不去,觉得自己等人在做的事情非常白费力气,像在茫茫大海中,拚命保持著一杯水的平衡。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要是没有我们,日本海这一侧的防空网应该已经崩溃了。那么一来就不会只是放弃冲绳那么简单的骚动,本州各处都会陷入地狱般的景象里。所以这些努力绝对不是白费力气,自己与格里芬的战斗必定会带来明天的胜利。
然而,无论重复告诉自己多少次,心中的不安依旧挥之不去,焦躁与忐忑不安依旧越来越强烈。
电视机上的嘈杂声变大,记者的怒吼与质问团团围住官房长官。长官在闪个不停的闪光灯中离场,语气里夹杂著悲切的声音追著他问:『避难地点安全吗?』、『回归的时期有眉目吗?』
手机终端嗡嗡嗡地震动起来。
语音通话,是知寄打来的。
『嗨,三尉,有空吗?』
一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目中无人的声音。
「干嘛?」
心情上的紧绷让萤桥的语气变得很不客气,不过知寄没被他粗鲁无礼的应答吓到,接著说: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不好意思啊,在晚餐时间把你叫来。」
知寄在技本的检查室里等他。
狭窄的房间里弥漫著咖啡豆的香气,身穿白袍的技官把热水壶里的热水往马克杯里倒,同时转头问他:
「要喝吗?虽然只是即溶咖啡而已。」
「嗯。」
不一会儿,知寄端了陶制的杯子过来,坐上矮桌旁的椅子,并叫萤桥也一起坐下。
知寄交叠修长的双腿,津津有味地品尝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睫,眼中落下一抹阴影。
「你最近似乎跟格里芬处得不错嘛。怎么样?那家伙很可爱吧?」
又是这种让人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的举动,
即使萤桥摆出严肃表情,知寄仍愉快地接著说:
「她说想要谢谢你前阵子去探病。你想,就是那一次,她EGG变得不稳定的时候,你不是彻夜照顾她,还帮她带了早餐吗?据说就是那一次的回礼。然后呢,她问我该送什么才好,我就回答:『只要送男人自己亲手编的围巾,对方就手到擒来了。』结果她真的开始动手做了耶!现在明明是夏天,实在笨得有够可爱。」
这个技官在干嘛啊?
很闲吗?
「你不要老是玩弄她。那家伙老实得很好骗,要是建立起奇怪的常识就糟糕了。」
「哎呀,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充满人偶气息的性格呢。怎么啦?有感情了吗?」
「……」
萤桥别开视线嘟哝道:「才不是。」
「毕竟是我的座机,我只是不希望她出现太奇怪的言行举止而已,要是被人以为那是我教的就头痛了。」
「喔~」
知寄愉快地摇晃著咖啡杯。萤桥觉得气氛变得很尴尬,开口套话问道:「所以呢?」
「你要说什么事?把我叫过来不会是为了说刚才那些闲话吧?」
「要是我说对的话呢?」
「啊?」
「开玩笑的啦。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你和格里芬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要素。」
知寄别有深意地这么说,然后放下了咖啡杯,眯起眼镜后方的眼睛。
「你怎么看待这项子体开发计画?」
「什么怎么看待?」
「像傻子一样花了大笔的预算,战况却不断恶化。即使配备子体的据点变得善战一点,战争的整体趋势却没有改变。你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吧?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拯救不了世界,这一切是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呢?」
「……」
「直截了当地说吧,我觉得没有意义。」
「你说什么?」
萤桥震惊地回看著她,然而,知寄只是浅浅地笑著。
「俄罗斯进行了一项很有意思的研究,以实战中击落与被击落【Kill ratio】的比例为基准,试算究竟要准备多少战力才能彻底驱逐『灾』。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很有趣喔,假设『灾』的总数与俄军相等,同样是三千架的情况下,一般战斗机需要十万架,子体改造机则需要三百架以上的战力。」
「三百……」
「很可笑的数字吧?你以为子体化一架格里芬就挹注了多少预算进去?光是凑足十架就足以让整个国家垮掉了,更何况是三百架?啊哈哈,这是要我们去征服全世界,搜刮财富吗?在抗『灾』战当前的情况下,啊哈哈哈……」
知寄发出乾笑声靠在椅子上,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盒香菸。
「有个计画叫『本源计画』。」
Zippo的火焰点燃了香菸的前端。
「虽然因为国家的加入而被扭曲到奇怪方向,不过本来是由一群有志的研究者和企业主导,用来扭转战局的一项计画。SHI、JAXA、贺茂财团等著名集团都有参加。制造子体、阿尼玛的过程本身与现在无异,不过目的不同。我们的目标不是击落,而是要解析『灾』。」
「解析?」
「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有何目的?我们想藉由得到阿尼玛这个介面来接近它的真实面貌。想打败敌人就得先了解敌人,这是很合理的研究吧?比方说,如果能知道它们的大本营或决策机构,就能指望一口气直捣黄龙,斩草除根。」
「有那种东西吗?」
「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找嘛。可是公家机关介入了,说挪用敌人的『核心』很危险,必须设置多重安全装置以排除不测事态,结果如何,你看伊格儿就一目了然。除了事前计画以外一事无成,最后打造出了只能用来飞行、战斗的人偶,当然也就没办法进入『灾』的中枢,导致我们至今依旧对敌人一无所知。」
「……」
知寄吞云吐雾,垂下睫毛低声说:「对,我们一无所知。」
「我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把格里芬身上的Imprinting之类设定全部拿掉了。」
「啥!」
她冒出了惊人之语。
「等、等一下,技官你之前不是说她的Imprinting虽然不完全,但还是有在发挥作用吗?」
「那是骗你的。」
喂。
「况且也刚好出现跟语言引擎有关的问题,就宣称这是随著语言处理系统产生的不协调,实际上她身上没有施加任何的束缚。哎呀,虽然跟你脑波的EGG连结是有效的,但这点程度的影响只要你们每天见面就可以无视了吧?也就是说,她是货真价实地只按照自己的意愿持续与『灾』战斗的。」
「……」
「三尉,我呢,希望那孩子能够喜欢上人类。」
知寄歌唱似的低喃。
「我希望不管是人类的好、坏、美丽或丑陋,她都能全部概括接受,为此人类也不能用小心翼翼的态度跟她相处。而你这样直来直往的单纯笨蛋用最真实的性情来面对她,会让她有生以来首度对人类产生信赖。」
「这么说来,你之所以选择我当格里芬的搭档,是为了──」
知寄点了点头。
「没错,为了让你担任我们人类的亲善大使,与阿尼玛建立起真正的友好,打下信赖与友谊的基石,让她们即使解放『核心』,与『灾』的中枢连接也不会背叛。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在你和她的关系中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价值。」
一股苦涩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这个话题真是让人不愉快,你把别人的心情当成游戏里的棋子来利用。」
「能利用的东西就要全部拿来用──这是我的座右铭,无论那东西是物体还是人心。不过这应该远比大力主张空洞乏味的技术理论更人道吧?毕竟我认同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格。」
萤桥说不过她,感到无比疲惫而靠在椅子上。沉默如帐幕落下,他看著流动的烟雾问:
「为什么要现在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时间了。」
知寄淡淡地回答。
「战线后退的速度在加快。照这样下去,一年之内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决战,人类会丧失有组织的续战能力。接下来就是扫荡战了,世界各地都会化为战场,失去后方。一般来说,到了这种局面就会无条件投降。不过对手是『灾』,无论我们的战意再怎么低落,战争都不会结束。直到最后一刻,屠杀将会持续到人类的文明灭亡为止。」
「怎么……会……」
「这是事实喔,三尉。而我们正在竭尽全力避免这件事发生,尽量把所有资料灌进格里芬的精神、未受压制的『核心』里,寻找『灾』的演算法。比喻成解读古埃及圣书体,你会有比较具体的印象吗?看是我们先弄清楚它们的真面目,还是它们先让我们全军覆没,简直就是在跟时间赛跑。所以三尉,这是我的请求。」
知寄端正坐姿,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的表情严肃起来,用几乎贯穿萤桥的坚决视线告诉他:
「别让那孩子对人类绝望,不要让她放弃人类这个种族。你和格里芬的关系攸关著一切,而我们剩下的手段已经不多了。」
萤桥带著彷佛吞了石头似的心情离开了技本大楼。
毁灭的预想、打造阿尼玛的目的、自己被赋予的角色与责任,所有事情混沌成一片,让他思绪紊乱。格里芬知道这件事情吗?知道她必须跟自己待在一起的命令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要获取情报。
(她大概不知道吧。)
那家伙老实得很,要是听说了背后的意图,态度肯定会马上露出马脚。而她现在还没出现过疑似受到知寄影响的言行举止,代表她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心一意地与「灾」作战并试图保护人类吗?
「可恶!」
一点也不有趣。
知寄的战况分析是正确的,对应的研究方向也很合理,萤桥自己对消灭「灾」也没有异议,但就算如此,他们就可以玩弄阿尼玛们的心吗?就可以诉诸感情,加以利用吗?萤桥无法拭去心里的疙瘩。到头来,只是使用了Imprinting还是诡辩的差别而已,把她们当成工具使用这点大概还是没有改变。
『我不会造成萤桥三尉的困扰,请您放心。』
萤桥想起流著血这么说的伊格儿。她用机械般的声音、没有感情的面孔,平淡地这么说。
(唉……)
他突然很想跟格里芬说说话。
想问她心里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她现在在哪里呢?在技本大楼里面没看到她,会不会是在机库陪同子体进行整修?
回过神来,萤桥发现自己正朝著机库而去,在夜晚的静谧里踩响靴子往前走。悬山屋顶的建筑物浮现在白茫茫的照明间,从大大敞开的入口可以窥见里面的情况,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单发引擎机正静静休息著。
「喔,怎么啦,萤桥三尉?」
进入机库里后,熟识的维修人员出声喊他,一
边擦拭著手上的机油一边走了过来。
「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过来?训练到一半吗?」
「不是。」
萤桥环顾四周一圈,桃红色头发少女的身影……不在这里。
「你有看到格里芬吗?」
「你是指阿尼玛的那个格里芬吗?她刚才还在的,嗯……」
维修人员张望一圈后,大喊一声:「喂~」,一位年轻的维修人员转头看过来。
「小妹妹跑去哪里了?不是叫她留下来等我们检查NFI吗?」
「她被人叫出去了,说是会马上回来……这么说来还真慢耶,好像过得有点太久了。」
「她被谁叫出去了?」
胸中一阵不安,知寄才刚跟他结束一场谈话,应该不是她把格里芬叫走的,就算有什么事,她也不会特地打断维修。如果是特别紧急的事态倒是另当别论,但如果是特别紧急的事态,机库这边应该也会一起忙乱起来。
年轻的维修人员「嗯~」地沉吟。
「抱歉,我也只是远远地看见而已。有人知道把格里芬叫出去的人是谁吗?」
被视线扫到的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摇头,这种应答重复了几次后,有一个人举起手说:
「我有看见喔。」
「是谁?」
被萤桥来势汹汹地一问,那位队员马上回答:
「是北浦三尉。」!
萤桥脸上失去了血色,想起他们帮伊格儿说话时,恨恨地瞪著格里芬的北浦。他当时一副难以忍受被阿尼玛之流教训的样子。由于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出什么事,萤桥就大意了。糟糕,是他太小看那男人的执著了吗?
「他们去哪里了?」
在萤桥激动的询问下,对方指向滑行道,萤桥还没把话听完就拔腿冲了出去。
他一边查探空无一人的停机坪、建筑物的后方,一边飞奔向前。机库中间、仓库后面、办公大楼旁边,没有,没有,没有。
「格里芬!」
他的呼喊被夜晚的寂静吸收,竖起耳朵也没有听到回应。她不在附近吗?还是说……
(混帐!)
恐惧充斥在脑海里,要是格里芬现在遭受暴行,跟伊格儿一样血流如注……萤桥无法忍受,要是那双真诚的眼睛因恐惧或痛苦而扭曲……
……!
萤桥停下脚步。
冷静,冷静下来,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也无济于事。基地这么大,他不可能全部绕著找一圈。
从维修人员的语气听起来,她被带出去的时间顶多十分钟左右,这段时间内可以移动的距离不到一公里,带著女人的话,范围应该会更小吧?这个范围内可以藏身的场所,可以避人耳目的地方──
萤桥心中一惊。
医疗卫生大楼。
关门后的福利社【BX】附近。
脑中一闪过这个念头,萤桥拔腿狂奔,在柏油路上掀起飞尘,破风前进。他拨开花木丛,跳上步道的阶梯来到医疗卫生大楼后方,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张望。
有声响。
水泥墙的前方有人影──两道人影,一道高大的身影把另一道娇小的轮廓压在墙上,零星的灯火隐约照出桃红色的头发。玻璃珠般的眼瞳瞪得老大,飞行服的胸口大开,露出白皙的肌肤。
「你在干什么!混帐东西!」
爆炸性的愤怒驱使身体,萤桥往高大的一方脸部全力揍了过去。握拳的骨头发出碾压声,高?的身躯如皮球般弹飞出去,滚了两三圈之后,一张长脸在照明的光线下浮现出来。
是北浦。
他难以置信地看著这边。
「萤、萤桥。」
「回答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萤桥搂过格里芬的肩膀,瞪向北浦。北浦则捂著脸颊站起来。
「只是说几句话而已。因为她主人的教育好像不太到位,我才想代为管教管教,让她明白自己是什么身分。」
「什么身分?」
「区区一个人偶居然敢顶撞伟大的人类,这不是很奇怪吗?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有必要的话,也让她用身体彻底记住这一点。」
萤桥火冒三丈。
「不需要什么管教!这家伙是我的伙伴!」
怒吼声比想像中更响亮。
北浦像听到外星语似的,傻眼地张大嘴巴,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难以理解的模样。
萤桥喘著粗气,咬牙切齿地说:
「滚吧,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知寄技官。如果再有下次,事情就没这么容易就算了。」
「……」
「滚!」
北浦弹起来似的站起身,捡起掉下的眼镜跑掉了。听著脚步声远去,萤桥松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肩膀。
感觉到一股视线。
桃红色头发的少女看著他,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有点困惑的样子。
「伙伴?」
她歪著纤细的颈项。
「伙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
萤桥别开视线,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来,但要重新跟她说明这个辞汇代表的涵义也太难为情了。
「话说回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衣衫不整,飞行服上的第二颗钮扣掉了。光是猜想她刚才正要遭遇到什么事情就令人胆寒。
「没事,只有背后稍微撞到而已。」
她扭扭上半身,证明自己一切安好。而她身上确实没什么明显的外伤。
「去做一下精细的检查吧,要是有什么会留下后遗症的问题就糟了。」
「你太担心了。我正在确实执行自我诊断测试,如果有异常一定会据实以报。」
「可是──」
「三尉。」
她皱起纤细的眉毛。
「你怎么了?你现在很不镇定,跟平时的三尉不一样。」
萤桥想辩称:「没那回事。」却失败了。嗯,她说的没错,自己现在显得不对劲。
「因为我不喜欢这样。」
「?」
「一想到你可能会出什么事,我就坐立不安,也不想看到你身上出现任何伤口或瘀青。我没办法忍受。」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努力,还想要保护我们,像你这样的家伙不应该受到残酷的对待,太不合理了。」
「……」
「真是的,受不了!」
萤桥抓乱了头发,半自暴自弃地转头看著她。
「你是我的搭档吧!我担心自己的搭档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当然的吧?」
格里芬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抬头看过来,两只眼睛眨了眨。
「我是三尉的……搭档?」
「怎么?难道你现在才想说不是吗?」
「这样好吗?」
「没什么好或不好的,因为事实上就是如此。」
格里芬垂下视线,维持著一脸宛如能乐面具的表情低声说:
「我非常高兴。」
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里充满了情感,这股欢欣之情撼动了空气。
(这么一句话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这份可爱的纯真让萤桥的心发疼。自己等人打算要利用这么纯洁的存在?打算笼络她,获取情报吗?
「格里芬,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萤桥压低了声音,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他与知寄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格里芬没被施加铭印的事、她被下令与自己组成搭档的理由,以及目前处于现在进行式,正在透过她的「核心」进行中的解析工作。
「我果然没办法接受这种做法。利用你的善意,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跟北浦那笨蛋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我希望在清楚地说明后,问问你想要怎么做?啊,当然了,我不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救你的。感觉好像是先卖人情再要求你做出判断,我不喜欢这样,我只是希望能够公平而已。」
格里芬明显陷入混乱。她皱起眉头,加大了歪头的幅度。
「三尉比较希望我进行Imprinting吗?」
「啥?为什么?我又没有那么说。」
「那你现在还是不喜欢跟我混在一块儿吗?」
「也没那么想。」
「对我而言,知道打败『灾』的方法也不是一件坏事……不对吗?」
「这个嘛……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
嗯、嗯?
他自己确实也开始感到不明白。如果这家伙只是想要跟我们亲近友好,并且以消灭「灾」为目标,这个观念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偏差,解除Imprinting应该也是格里芬乐见的事情。
奇怪?嗯?
格里芬叹了一口气。
「知寄只会用那种别扭的方式说话,有时会把白的说成黑的,有时会把YES说成NO,也难怪三尉你会全部信以为真。我猜,她这次八成也只是把理所当然的事情,转换成知寄的风格讲出来而已。」
「……」
「再说,行动的背景根据情况而有所不同是很常见的事。即使是同样的善举,有时候回过头来看会充满目的性,有时候则是出于纯粹的好意。没必要每次都说清楚其中的内情,因为既没意义,还会徒生不必要的摩擦。」
格里芬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他。
「我觉得三尉很笨。」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笨啊!」
我为什么非得被集认真笨蛋、老实笨蛋、单纯笨蛋三者于一身的对象称为笨蛋不可啊!
萤桥无法接受,抗议回去也被格里芬进一步反驳。
双方互相指摘、责备、非议对方的笨拙之处,同时也感觉到彼此之间的隔阂渐渐消失了。
唉,可恶!知寄技官,跟你想的一样,这家伙跟我很像,每当我们说出真实的想法,互相碰撞时,双方的距离就会拉近,我们大概是最适合的组合了。
只不过,我们有一个在根本及本质上的认知并不一致。
我不是为了获取情报、解析敌情才跟这家伙处在一起,而是把她当成可信赖的伙伴、视为可交付背后的搭档一起行动。所以,就算对「灾」的分析结束了,我也不打算跟她分开,我会时时陪伴在她身边。生死与共,永远扮演彼此的另一半。
对,因为这就是所谓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