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in the mirror

给我去死吧。被这样说了。

不是闹别扭一样的【去死啦】,也不是掩饰害羞的【笨蛋,去死吧!】 ,是认真地说【给我去死吧】。相当的强烈,或者说是可怕。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鸣谷慧,15岁,即使不及圣人君子,也打算用心过正经的生活,不会说不必要的谎言,不会恩将仇报,对有困难的人尽可能伸出手。从小培养起来的良知,现在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放弃掉。

可是。

可是为什么。

【给我去死吧】

青梅竹马的少女——宋明华冷淡地说着。眼睛失去高光,眉毛一动也不动。

最初的契机是在一周前,‘在车站前的剧场里上映着一部看起来很有趣的电影呢’地对她说了,那部电影有自己和明华都很喜欢的很久以前流行的喜剧中的演员出演。‘好久没去电影院了,最近也没出门过,要不要去看看呢?’记得只聊了这样的话题,仅此而已,我没说什么时候去、和谁去。

然后,昨天傍晚,班上的几个男生邀请我去看那部电影。因为是在回家的路上,正好还有空余时间,我就爽快地答应了,享受了一个半小时的时光。然后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星期六的早上,突然想起来就告诉明华了。‘那部电影挺有意思的,果然那个演员不错啊。我觉得是值回票价的,明华有时间的话也去看看吧’地说了。

然后就触到了逆鳞。

‘开什么玩笑啊’地被骂了。

【我想着会和慧一起去的,所以把朋友的邀请拒绝了哦?既然是分开去的话就和我说啊。太过分了吧?】

‘哈?’我呛了回去。

‘不,我又没跟你做什么约定,我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吧,想一起去看的话就说啊,那样的话我就会把预订给空出来’

接着她的眉毛吊得更高了。

【电影的事不是慧你先提出来的吗,说有好看的电影,所以想去看,那我肯定想着是跟我一起去看啊。没有那个意思的话,干嘛特意说出来啊,自己一个人去不就好了】

真是不讲道理。只是偶然看到了宣传画,所以说了句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就这样而已,想象膨胀到如此程度,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好了。即使看到明华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就可以了吧】

明华对着我自暴自弃的台词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脸上露出受到打击的表情。

【为什么要说那么过分的话?】

【过分的到底是谁啊,明明是我这边被责备得莫名其妙】

【是说这是我的错吗?】

【我不是说是谁的错,说来说去我根本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所以说】

刚要说什么就闭上了嘴,悄悄地别开了视线。

【我明明很期待的】

【啊啊】,事到如今才领悟到了。

也就是说她想和朋友去看那部电影,但是考虑到自己所以拒绝了邀请。比起朋友关系,更优先照顾不善与人交往的青梅竹马。对这种关怀我不表示感谢反而还顶撞她,所以感到了不爽吧。虽然是以恩人自居地要求感谢,但对于这种关怀还是应该好好地道谢才行。(你领悟了个锤子)

整理心情,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

【对不起啦】

老老实实地道歉了。

【我们住在一起,发现有趣的活动不聊也很奇怪对吧。我懂了,那么下次开始会好好补充的。‘跟别人去吧’这样说可以了吧?】

明华眨了眨眼。

呆呆地张开嘴,接着慢慢地消去表情,眼睛宛如黑檀般沉默着,变成了像在看路边的石头一样的眼神。

接着说了——

【给我去死吧】

完全搞不懂。

我明明都已经好好道歉了。可她居然还说,给我去死?

对于这毫无道理的中伤,我这边也没有善良到能够一笑置之。积攒的郁愤越过临界,摧毁了忍耐,我发出刺耳的强烈声音。

【你这家伙,话也有分能说和不能说的吧!】

之后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针锋相对的话语,无视道理和时间的互相责难。有时候是常熟话,有时候连北京话也混在一起。明华叫着【笨蛋!慧你个笨蛋!我不管你了!(中文)】地半哭着跑出了茶室。

不。

不不不。

想哭的是这边好吗。明明是难得的假日,为什么把我推荐的电影看得这么重要啊。(我也想哭)

太不讲理了。

从以前开始明华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吗?

不,不对,至少常熟时代的她更加成熟。是她带头引导一个脾气懦弱、左右都分不清的日本孩子生活。当我意思理解有困难时,她就细嚼慢咽地反复讲解,直到我理解为止。小学时代的她,真的是使周围的高级生都褪色般的那样地耀眼。但随着升入初中和高中,她逐渐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生物。表情滴溜溜地变化,故弄玄虚地中断话语,以为她会笑结果却变得不高兴。感觉就像是在看无法预测的不合理番剧一样。

尽管如此,在来日本之前,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协调感,嘛,彼此的各种各样的环境也改变了,而且应试的压力也是有的吧。但是。

(果然是来了小松之后吧)

由于灾的侵略,避难之后她的样子明显变得奇怪了。因为与家人分别,回家的希望也没出现,所以变得纯真了吗。但是即便如此,像今天这样也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绝对不会道歉的哦。

我做好觉悟,呆在茶室里,一声不响地开始准备早餐。

等了半天,从二楼的房间那里听不到一点声音。虽然有点担心,但是也没办法在这里就屈服。心不在焉地继续做饭。但是,准备了两人份的份,即使吃光了一人份,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时钟的指针毫不留情地前进着,电视播放了正午的时报。烹调节目‘就要到中午了呢’地说着。

喂。

喂,给我适可而止啊。

(饥饿罢工,是小孩子吗)

急不可耐地跑上二楼,嘎吱嘎吱地走过铺着木板的走廊在她房间门前站住了。吸了一口气,准备说话的瞬间。

手机响了。

收到了短信。在预览内容中看到了【紧急】的文字。

有不好的预感。解开锁屏画面,使之显示出正文。

【真的假的啊】

是来自小松基地的呼唤。‘来接你的车已经过去了,赶紧做好外出的准备’这样写道。

汽车喇叭声盖住了呻吟声。

(太乱来了吧)

跑道的另一边是蓝苏打色的大海。南国的风穿过蓝天和絮状云,从柏油路的上方吹过。

离开小松的家还没几个小时,但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移动了一千四百公里的距离。北纬26度12分20秒东经127度39分3秒,日本最南端的战斗机配备据点——航空自卫队那霸基地。

【不好意思啊,稍微搞错了,格林宾用的器材有好几个送到这里了】

鲇鱼胡子的中年男子双手合十。

技本的维修员舟户弯着腰,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室长说‘要安排去小松的航班的话会花很多时间,所以就在这里给格里芬装备、测试然后后带回去’】

【还是一如既往地乱来啊……】

为了弥补事务处理失误而发射战斗机? 普通。

与自己相关的这组织,就是这样不合乎常理地横行于世着。如果每一处都担惊受怕的话,就干不下去了。

【那么,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家里还有点事啊】

【唔嗯,嘛,就是那个,那个嘛】

啊,视线移开了。这个样子看来不妙啊。

【刚才把格里芬和器材连接在一起了,不过结果和估计的不太一样呐,如果不查明原因的话,飞起来也是很危险的呢】

【先把它拆下来然后再重新开始吧】

【啊啊?难得来到了冲绳呀,燃料和时间太浪费了吧】

【我的时间就不是浪费了吗?】

把明确的矛盾指摘向舟户,他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嘛,嘛」

【大概花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哟,那家伙也刚刚调整过,即使你不时刻守在旁边也应该没问题。你也不怎么来这里对吧,就好好享受一下南国的气氛吧】

【我这三个月都来那霸基地三次了……】

【七月和八月和九月的冲绳也有不同的魅力呀】

【比如说?】

【台风变多了】

【这也叫好事吗!】

【风和雨也很大呐,美海水族馆和首里城公园好像也关闭了】

【那我能去哪啊?】

反正从基地出去也没地方去,索性放弃外出,等待格里芬的整备结束好了。回答【我知道了】后叹了口气。

【那么,我在这附近逛逛好了,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打我的手机】

【喔

,不好意思了啊】

舟户抱歉似地行个礼就走了。看着整备服的后背消失后,我拿出了手机终端。

明华发来的联络是……没有。

冷不防地就出去了。平时的话,【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追问马上就会飞过来,但是现在信息应用中并没有新到的显示,语音通话的历史也没有看到。难道没有注意到自己外出吗?不,不会吧。

(应该很生气吧)

不想去联系。我连应该怎么做都压根不知道。

做了让你这么不高兴的事吗?再三思考,还是摸不着头脑,惟有微妙的觉得事情不妙,和以往不同,感觉破坏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

要不要发个信息呢。

要不要我这边发起联系呢。

打开信息制作画面,【唔嗯——】地呻吟起来。不,果然还是不对吧,莫名其妙乱骂一通,最后还擅自离去,竟然要我这边主动去接近。

不合道理,无法理解。

如果合理地考虑应该决定无视。反正现在被问到所在的地方也没法回答,什么也不说好像还更好,以后的事等返回小松之后再考虑吧──

认真至极地思考,却无法平息心绪。焦躁和不安感不断地在膨胀。

【可恶】

关闭液晶显示,把终端丢进胸前的口袋,仰望天空。

【慧】

想起了常熟时代的明华。以极其开朗的表情,转过身来对我伸出手。

【没事的!我会一直带着慧的!】

【不管是语言的不熟悉,还是缺乏外国的常识,只要和明华老姐(中文)我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用担心啦】

……。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啊,不好不好。我站在停机坪上,会被认作是可疑的人吧。不知道情况的队员看了会瞪大眼睛吧。要是被问到不好好回答的话可能会不妙吧。

我叹了口气,转身的瞬间。

诶?

出乎我意料的人物出现了。

不像是基地居民的人影就在身后站着。

是个女孩子。

带有褶边的公主袖子的连衣短裙,厚底的吊带鞋,从大大鼓起的裙子延伸出细长的腿来,优质的衣料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头上的缎带被华丽奢华的丝带装饰着,为古腔古调的装束增添着可爱,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古董玩偶。

极其异样的情景。正午的军事设施为什么会有个穿礼服的女孩子?但真正令我感到吃惊的是看到她的脸的时候。

【明、明华!?】

珍珠般的黑色眼睛,珊瑚色的嘴唇和特征性的马尾辫是不会看错的,是在小松吵架后分别的青梅竹马。

她迷迷糊糊地望着这边,和平时的快活状态大不相同,一副起床后啥都搞不清楚的状态,是身体不舒服吗,或者真的睡迷糊了吗,不,重要的不是那里。

【怎、怎么了啊你这是,在这种地方,穿成这副样子】

无言。玻璃球般的眼睛看着这边。

【是谁带你来这里的?或者是坐别的车过来的?不,但是鲫鱼先生也没说过这事啊】

难道是潜入了格里芬的驾驶舱里吗?在后排座位更后面的空间抱着膝盖什么的。骗人的吧!这是恐怖片吗!

【你先到这边来,趁着没被谁发现】

这可是彻底的非法侵入。即使之后要做报告,也要先整理一下状况,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她带到停机坪的阴影处,环视四周,或许是因为格里芬正在进行整备,停机坪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发现监视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明华还是一副暧昧的表情,但是只有眼睛是清澈的,镜子般的虹彩映照着这边。

仿佛被看穿了内心一样。

从正上方窥探真实之泉的感觉。

心里不舒畅地别过脸去。仔细一想,现在的自己正穿着飞行员套装,小卖部打工之类的借口看来根本行不通。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着,意思就跟「在问我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要说明的事?」差不多吧。

【呃,那个,怎么说呢】

我一边挠着鼻头一边说。

【这是有点原因的哈,不是一直都做的哦?这次可以说是不可抗力或者说意外之类的,驾驶战斗机也是】

失言。

【战斗机……乘坐像这样普通的飞机也是因为基地里的人拜托的,也就是说,我主动去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哦,所以不用担心的。正如约定所言,我一点也没有想当自卫官的想法哦】

……。

【那个,明华小姐?】

青梅竹马还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边。

嗯?

这家伙没事吧。

【身体不舒服吗?认识我吗?】

明华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终端,手法非常熟练地输入文字,在露出的画面上写着『鸣谷慧』。嗯,正确,是正确的。

(为啥笔谈?)

【言归正传——】我与她视线交汇。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难道一直追着我吗?】

明华啪嗒啪嗒地打字。

【没有追赶的意思,只是因为你的样子有点奇怪,所以很在意,如果觉得麻烦的话我就离开】

【也不是说是麻烦啥的】

样子奇怪也是当然的,毕竟做了那样的分别。干嘛?果然是有想说的事情跟着来了吗?但是又说『不打算追赶』,搞不太明白。

输入音啪啦啪啦地响起。

【我被指示应尽量避免与人类的直接接触,但是你的状态不佳会影响到自律飞翔体四号的战斗能力,为了作战行动的顺利,我判断还是确认一下情况比较好】

「哈?」

【我的意思是我有帮助你解决问题的打算。如果你想请求帮助的话,希望你能共享状况;如果不需要的话也请下达指示】

她在说什么?拐弯抹角的口气简直就像格里芬一样,而且比那家伙还要僵硬,就像和电脑或机器人说话的感觉。

【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正在正常运作中。现在存在异常的主要是你】

【异常….】

慧が悪い、いやおまえが悪い、なんてやりとりを蒸し返すつもりか、と思ったが。(不懂)

【请共享状况】

明华静静地举着着手机的画面,毫无揶揄之感,虽然交流的方法很奇怪,但是真挚的想法传达了过来。

【好啦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我们就谈一谈吧,这次事件的开端、原因,整理情况,好好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把弄僵了的关系重新放回起跑线。

开始时零零碎碎地说着,很快就流畅地说了起来,想说的话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了出来。我并不想吵架、想和睦相处、可是你为什么会对我发脾气呢、为什么会哭呢。

很奇怪吧?以前不是更加毫不留情地,随心所欲地互相聊着吗?虽然也有变得险恶的时候,但过了一会儿就和好如初了不是吗。倒不如说甚至还被明华说【慧也太在意这些小事了吧!你是男孩子吧!】被教训了一顿。但是现在却反过来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有种在满是地雷的路上散步的感觉,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触及她的逆鳞,让她火山爆发。

【所以啊】

语气加重。

【我也很为难啊,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说不定又在不知不觉中做了被你讨厌的事情】

苦恼着。

不知如何去应对。

明华听了一遍后,输入了文字。

啪嗒啪嗒、啪嗒。

【你想改善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吗?】

【那个女孩?】

【你称为明华的个体】

真是奇怪的措辞,我说的就是你啊。

【我不想被你讨厌啊,我们都交往了这么长时间,而且已经没有其他在常熟时代认识的人了】

【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啪嗒。

【她对你抱有好感】

哈?

认真地又看了一遍。

「好、好感?」

【换句话说就是爱情。生物学上特别的存在,即继承遗传基因的合作伙伴】

【你,你在说什么啊?!】

发烧了吗!?没病吧!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但她还是静静地一脸认真地看着我,略微歪着头。

【这个反应的意思不明。我为改善关系提供了有效的情报,我找不到你拒绝的理由】

【不,因为你…】

为什么说这么难为情的话啊,不要说这种大白天让人害臊的话啊。但是,如果现在的话是真心的话,

【那么,为什么会叫我去死啊,如果想和我搞好关系的话,不是应该换种说法吗】

【好意并不是单方面就能完成的感情。当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以上时,人类也会要求对方同等的好意。这时,如果没有得到回应期待的反应,就会产生很大的

压力,会感到比平常更悲伤和愤怒】

【这…….】

也就是说,意思是。

【我再走近一点就行了吗?】

【这取决于‘走近’这个词的定义】

【啊?】

【半吊子的善意会增加对方的压力,比如作为朋友的善意不能等同于对配偶的好意。另外,在表明好意的同时,保持一定距离以上的行为也会助长不信任感】

【我不太明白。】

【所以才会说‘去死吧’】

【……】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个理解力很差的人,但是完全摸不出话的来龙去脉。

【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半途而废般地作下了判断,明华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去看别的电影就行。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就两个人一起去】

【别的电影?不,你不是就想看那部电影吗】

【那只是借口。总而言之,她觉得和你有同样的体验、体会相同的感觉才是有价值的,而不希望出现她是第一次看而你是再看一遍的状况】

【是吗?】

【更极端地说,电影的内容什么都可以,和你在一起才是重要的】

【什!不是,所以说你啊】

接二连三地说出让人脸红的台词,你叫我要怎么回应?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华,让我们好好相处吧,这样吗?不,老实说,我已经混乱得无法判断了,不能轻易地回答【yes】和【no】。

【….先给我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各种各样的事情】

【各种各样?】

【因为这个,是那啥对吧】

刚刚的意思不就是——告白吗,不就是说‘请作为恋人跟我约会吧’吗。老实说,因为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很难马上回答,虽然这家伙长得很漂亮,但与其说是女孩子,倒不如说是可靠的大姐头。唔嗯……

正当我嘀咕着地时候,明华向我展示了手机荧幕。

【你理解了就行,我只是提出了建议,下决定的是你】

【……这种说法也太狡猾了吧】

一下子扔这么多东西过来,就只说句‘之后就拜托你了’。

但是她冷淡地继续着。

【重要的是当事人双方的同意,让外场来负责,这是错误的。】

【外场?】

【也可以换成局外人、旁观者】

嗯嗯嗯?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们是在谈论我们两人的关系吧?却说自己不是当事者之类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眼睛的形状,痣的位置,扎头发的习惯,无论是哪一处都不会看错。宋明华,十年来的青梅竹马,但总是有种不协调的感觉,怎么也抹不去与另一个人面对面的感觉。

【你是明华吧?】

再次确认的瞬间,胸口袋的手机响了,几乎同时传来【哦,什么啊?你在那里吗?】的声音。是舟户,距离很近。也许是在寻找自己,从停机坪的背后传来靴子的脚步声。

糟了。

现在被发现的话就惨了,肯定会被刨根问底地询问明华在这里的理由,可现在被问到什么问题都没办法马上回答。

【鸣谷君,不好意思,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有关格里芬的事】

工作帽的影子出现在狭窄的小路上,脑中模拟了行动和伴随的结局之后,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跑了起来,从停机坪的阴影中跳出来堵住对方的前进的道路。

【哇,什么呀,吓了我一跳】

舟户睁大了眼珠,真是千钧一发。他皱起眉头,惊讶地俯视着我。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发生了什么事?】

【不,什么事也没有,非常的和平,我一个人没事干,所以正无聊呢】

【你这个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无聊啊】

【就是无聊!啊——,好想整备格里芬啊!发生了问题对吧?是循环回路的问题吧?请务必让我协助,我马上解决给你看!】

我拼命地解释,似乎更加加深了他的疑念。【嗯?】皱着眉头往我这边的背后看去,我慌忙扭过身子挡住他的视线,工作帽的头朝另一个方向移去,我马上又跟着重合移动身体。

舟户的眼睛眯细了。

【……你藏着什么?】

【啊哈哈,真讨厌,你在说什么呀】

【嘛嘛,在这么热的地方说话也不好受,让我们去阴凉的地方吧】

【不不,我觉得这里挺凉快的啊,这里,好不容易到了冲绳,就一起来享受阳光吧】

【嘛嘛嘛】

【不不不】

我殊死的拖延作战并没能成功,舟户用巧妙的假动作轻易地突破了我的防守,维修服的身体滑进了停机坪的阴影处。

完了。

我摁着额头等待结局。然而,我猜测的【你是谁?】这样的呼喊并没有传来。

【嗯——?】

舟户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真的什么都没有呐】

【诶?】

被吸引似的回过头去,空荡荡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无机质的柏油路和混凝土墙壁一直延伸着。

啊咧?

无处可藏。即使冲刺来逃跑也应该能看见远去的背影才对。忽然就如烟般消失了?

在呆然若失的我的前面,舟户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好意思,我怀疑了你。但话说回来,你也不要太乱来呐。想早点回去吧?那就老老实实地协助维修吧】

【……好的】

【那么,回归正题——】

出现的问题是关于操纵系统的设置,由于装备了新的装备,格里芬的机体平衡多少会有些变化,反应速度和舵的重量,间隙的量也会改变。凭感觉进行了几点讨论之后,我就被解放了。

看见舟户再次回到停机坪上,我便拿出了手机终端,从联系方式中选择明华,经过两次呼叫后接通了电话,不等对方说什么,我就说道,

【喂,明华,你去哪儿了!别随便走动啊,拜托你了,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就在刚才那个地方,赶快回来!】

接着,当我准备开始谴责那些意义不明的言行时。

【那是我的台词!】

传出了惊人的怒声,一瞬间耳朵像被刺了一样。诶?啊,啊咧?

【突然从家里出去好几个小时都没音讯,到底是去哪里了?你神经很好嘛。好啊,我马上就去你那里!快点告诉我地址!】

一如既往的明华。

刚才的那种不可理解的气氛和情绪荡然无存。不,比起这个,从声音背后传来的电视声音来推测,

【难道说,你在家吗?】

【哈?这不是废话吗】

仿佛是‘你在说什么啊’的气氛,看来是还没有察觉到混乱的情况,开始进一步的追究。我慌忙说道,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回来后我会听你的,现在我先挂了喔。我再打给你,对不起】

【等一下,等下,慧!】

我按下通话结束按钮。

激烈地动摇,越想越不明白。我刚才确实还和明华在一起,但是电话里却说她在远方的小松家里。这样的话刚才的交谈是什么?刚刚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

阳光倾注而下,舒服的风吹过机场,这是非常不适合出现幽灵的环境。

【我,刚刚是在做梦吗?】

无人回答。

【那大概零式蝰蛇 (别名Viper Zero Baipaa Zero)吧。】

从小松归来,回到技本楼后,身穿白大褂的胖子,防卫省技术研究本部特别技术研究室室长,八代通遥若无其事地断言道。被称为【阿尼玛-子体】的对灾战力的总负责人一边挤压着办公椅一边换了一只脚翘二郎腿,没把禁烟的贴纸当一回事地在吞云吐雾。

【哈?】

反射性地反问了,因为无法理解这话语的意思。零式蝰蛇?那霸基地所属的阿尼玛吗?不,为什么现在会说到它?

【那个……八代通先生,我可能没有好好解释清楚,但我遇到了的是明华哦?在冲绳和那家伙说话感觉她非常的奇怪,然后打电话联系时她却说已经回到小松家了,所以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所以就说了啊】

白衣的胖子耸了耸肩,嘴角歪起。

【明华小姐一直都在小松对吧,你在那霸遇到的是别人啊。虽然也可能有一个和明华非常像的人,但就服装来看,十有八九都是零式蝰蛇了。没想到那家伙意外地喜欢打扮花哨啊,你和第四个阿尼玛接触了呢】

【第四个……阿尼玛】

继格里芬、伊格儿、法多姆之后的自卫队最后的阿尼玛。至今为止我只看过战斗机子体形态的零式蝰蛇的控制单元。按照伊格儿的说法,她是个『沉默寡言、害羞、有对人恐惧症』的阿尼玛,不管怎样追寻也绝不会遇见的那霸基地的守护神。

【不……不是,但是很奇怪啊,为什么自卫队的阿尼玛和明华一模一样?不仅是长相和

五官,而且连脸的轮廓、还有身高都一样】

【那是个有点特殊的阿尼玛呐】

八代通点燃了新的香烟,眼镜后的眼睛变细。

【她的外貌并不是固定的。不,准确地说,她虽然有自己的实体,但是我们无法观测到。根据看的对象的不同,外观也会随之改变】

【哈?】

改变外观?

【无论用机器测量还是用相机拍照都无法观测,一旦得到人类的主观意识,她就会变成观测者意识里最强烈的对象。十个人看就有十个人,一百个人看就有一百个人,无论是谁看都是不同的形体,她就是这样极其模棱两可的存在】

【什、那算什么啊。是幻觉?还是催眠术吗?】

【我也不知道原理,她的核心原本就是捕获来的,本身就不稳定,应该是唯一不会改变的EGG也是可变的奇怪的家伙。费劲千辛万苦才与子体相适应,但阿尼玛还不确定,容易受到周围的记忆和认识的影响,怎么说呢,就像镜子一样,映射出对方心灵的荧幕】

镜子,荧幕。诗般的比喻使我恍然大悟。

【那我看到的是——】

【这是你自己心中的景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非常在意明华小姐的事对吧?所以零式蝰蛇产生了反应,以中国出身的青梅竹马、小松的同居人的身姿出现在鸣谷慧面前。嘛,果然性格和知识都无法再现就是了】

【……】

【你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呐,这也难怪,其实我们对那家伙也挺苦恼的。虽然也不算什么害处,但是考虑到周围人的反应,也不会让她轻易出现在人前就是了】

【为什么?】

【你想想看,要是有一百个人的话,就有一百人作为完全不同的人来认识她,而且是作为非常在意的特别对象。不管是咱两还是其他人都可以把那家伙投影成恋爱对象,那样的话有点荒唐的修罗场就等着你了】

【啊】

的确,不言而喻。如果同时被多个人认为是恋人的话,会闹的天翻地覆的,也有造成暴力事件或者伤人事件的可能,不管怎样,都不可能进行正常的沟通。

【’被命令尽量避免与人类的直接接触’】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吗。

为了避免不测的事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而隐藏起来,舍弃像其他阿尼玛一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的零式蝰蛇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的问题会影响自律飞翔体四号的战斗能力】

——格里芬

零没办法对给最小的妹妹添麻烦的事情视而不管吧。这是什么事啊。由于自己犹豫不决,偏偏还让自卫队的最高机密也为我操心。

【怎么了,突然这么失落】

【不,我有点失去自信了而已】

八代通不可思议地凝视着这边,接着说道。

【所以你为什么看见的零式是明华的样子?】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能够感应到所面对的人的想法。除非你非常强烈地想着明华的事,否则零式是不会变成那样的姿态的。憧憬、羡慕、憎恨,或者】

八代通突然露出卑鄙的笑容。

【对变得漂亮的青梅竹马抱有到这种程度的恋慕之情,之类的】

【不不不】

慌张地摇了遥头。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是时隔几年没有过的激烈地吵架啊。我们互相怒吼,几乎要扭打起来了。我正为该怎么办而烦恼的时候,零式就过来了】

【嗯哼?】,八代通歪了歪头,摆出一脸怀疑的表情。

不行,这个发展有点不妙。

【那八代通先生又是怎么样呢,不是会经常接触零式,看到自己那个特别的人吗?以前的女朋友啊,现在单恋的对象啊之类的】

【很遗憾,我的脑子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记住已经分手了的女人】

传来冷笑。

【这种对象我是从来没见到过呐。这几年交了十个女朋友,别说名字了,就连脸都想不起来了】

太差劲了。

都四十来岁了,你在干些什么啊?话说,这么胖的中年人也很受欢迎吗?是为了钱吗,或者是甜蜜陷阱?

当我惊讶得张口结舌的时候,八代通继续说道【嘛,不过——】

【一见到那家伙,就会回忆起人生中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是坏的感觉哟,因为能够再次认识到自己前进的道路并不全是一片荒野】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说来话长了。嘛,总有一天我会边喝酒边给你讲的】

我把‘都说了,我还是未成年’这句话吞入肚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八代通的脸看上去显得格外平和……

那么。

我整理好心情,站在门口。

跟八代通东拉西扯的,回到家都这么晚了。太阳已经落山了,家家户户都变成黑影。我沉默地面对着拉门,直到现在,心里还是一片乱麻。到底明华会怎样迎接我呢?可能会冲着白天的电话来吧,一想到此心情就变得消沉。就这么站在这里也没办法,先进去吧,要一边脱鞋一边考虑接下来的行动吗?我下定决心打开门之后。

门框的对面,明华叉着腿站着。

【……】

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糟糕,好可怕。

【欢,迎,回,来】

冰冷的声音降下。明华抱着胳膊,双腿叉立,手里拿着手机。一直以这个姿势等在这吗?完全是说教模式。‘喂,慧先生,你是带着什么脸回来的啊’我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心声。

【……我回来了】

嘶哑的声音回响得比想象中的大。我微乎其微地低着头走了进去。

【回来很晚啊】

【……啊】

【饭后也不收拾一下就突然出去了】

【嗯】

【还打来奇怪的电话】

【抱歉】

【爷爷奶奶按照惯例问的‘慧去哪里了?’,你知道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来找借口的吗?

【对不起】

我缩成一团,明华一边【然后?】一边抬起一边眉毛。

【你会告诉我你在哪里做了什么的对吧?不是用打工这种暧昧的表达方式?】

简单地堵住了退路。无言的压力令人窒息。稍微敷衍一下,感觉马上就会被打。

还是藏不住了吗,五秒,六秒,七秒。正要放弃抵抗的时候,明华叹了一口气。

【算了。从早上出去到现在一定很累吧,总之先回家吧,晚饭也还没吃】

【诶?】

【重新加热后马上就能做好,你换好衣服等着】

我对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地眨了眨眼。啊咧?骗人的吧。结束了?审讯结束了?

【你不生气吗?】

脱了鞋追上去,明华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啊】

也是呐。

【但是——】明华的声音变小了。

【我更讨厌你不回来了】(awsl)

低着头的脸变得通红。一瞬间,零式的话复苏了。

‘她对你抱有好感’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明华!】

少女的肩膀跳了一下。「什、什么?」惊讶地转过身来。

【那个,其实我是打算早点回来的,只是有点事情想办,绕了个弯,结果就回来晚了。对不起】

【这、这样喔】

「啊啊。然后,这个】

从口袋里取出信封。明华惊讶地接过印有便利店logo的纸包。

【这是什么?】

【行啦,直接打开看看吧。】

明华提心吊胆地打开信封。一看到里面的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电影的……票吗?】

【之前的事情,结果变成了失约的感觉。这个作为代替可以吗?因为是在最近上映的电影中适当挑选的,所以可能不是你很喜欢的内容】

明华呆呆地张着嘴。

像是鸽子被豆枪打了一样的表情。我慌忙接着说【啊,你完全不用勉强哦】

【如果不愿意和我一起的话,你可以一个人去,或者说不去也没关系。嘛,如果明华你有兴趣的话,请考虑一下吧】

【我要去!】

气势惊人,眼睛发直。她以杀人般的表情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绝对会去】

【这、这样啊。那太好了】

不知道她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不过如果真的讨厌的话,根本就不会接受吧。首先是接受了我的道歉吗?我松了一口气。

明华绷着脸不说话,不可思议地别过了脸去。

【但是这是吹的什么风啊?白天慧不也生气了吗,被莫名其妙地责备了一顿】

【嘛】

不能说是因为被某人建议了。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她的情绪,还是不要再增加被询问的因素了。

【仔细想想,果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是处在相反的立场的话,确实是会产生误解的说法,如果再多注意一点

就好了】

【……】

【就算被班上的同学邀请了,我也能当场跟你联络,‘我被同学邀请了,要怎么办?’的,那样的话彼此想着的事就能互相沟通了对吧?主要是考虑得不够充分,我没有考虑到明华你听到我的话后会怎么想、有什么感受,对不起】

【我,我也是】

明华老实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我应该冷静下来的,即使是开玩笑,我也不应该说‘去死’的话】

【嗯,所以啊,我们互相谅解吧】

【嗯……是啊】

明华稍微低下头去,又抬起头仰望我,想说点什么,但马上又闭上了嘴。重复几次同样的事情后,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我去做晚饭】

【哦,喔】

好象还在纠结些什么,不过我不太明白。是我说的还不够吗?但我觉得隔阂已经消失了。

明华啪嗒啪嗒地走向厨房。

一边追赶着她的背影一边想着,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啊。心情一时变好一时变坏,明明刚刚还在生气,一会儿之后却又沮丧起来,简直就像过山车一样。虽然零式说过【理由是对你的好感】,但到底刚才的对话里哪里有体现好感了?只有对我的不满吧。摸不着头脑。

(嘛,那家伙的话也未必是真的)

归根结底,这是基于自己的话而提出的建议。零式和明华完全没见过面,更不用说知道彼此的思考回路了。很有可能是误解了。

嗯。

果然还是不要过早地和恋爱联系在一起比较好,要是误会了,可就丢人了。说起来,自己也想象不出来和明华成为那样的关系。要慎重的看清,思考自己的真正想法,之后再考虑别的事。重新想一下,零式和明华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

(虽然样子很像)

这样看也看不出有哪里不同。皮肤的颜色、下巴的轮廓、发型都一样,要说唯一有不同的地方——

【果然还是不适合你啊】

诶?明华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她一脸茫然地回问我。

【啊,不,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穿轻飘飘的裙子的话会很奇怪】

【……哈?】

果然这家伙和活泼可爱的打扮完全不搭。小时候真的是穿着背心和短裤到处跑,大小姐风格什么的太违和了。

【性格不像女孩子呐。像以前那样随便乱闹的话,穿裙子的话会很不妙吧,嗯,穿短裤正好。上面也不适合穿带丝带的衬衫和连衣裙之类的,老实说学校的水手服也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如说穿制服应该会更加合适吧】

啊哈哈的笑着说着,手机就飞过来了,额头正中央传来一阵剧痛。

【你突然在说什么啊!?是在找茬打架吗!?真差劲!还觉得你有一点心思细腻的我真是个白痴。笨蛋慧,去死吧!】

【你这家伙又说了去死的话!刚才的反省是什么啊?骗子!骗子明华!】

【吵死了!我最讨厌慧了!别跟我说话!】

明华迈着大步走掉了,我拾起掉落的手机终端,追在她的后面。被这样无理取闹,我怎么能沉默以对。

一边用日语和中文拌嘴,一边叹息。

对吧,零式,这家伙果然不喜欢我啊。

一般不会对喜欢的人说【最讨厌】或者【去死吧】的对吧?就算不说【我爱你】,也总得放出温暖的空气和氛围吧,在一起不是应该露出高兴、开心的表情吗?我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是很清楚。

记忆中的零式像是在说‘呀咧呀咧’似地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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