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公历二零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十六时七分
六张半榻榻米大小的破旧公寓外,传来JR总武线通过路口的警报声,电车随着间歇的节奏驶去。透过窗帘缝隙,橘黄的光线照射进来,缓慢地改变角度,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是由地球自转带来的周而复始的行星运行周期。
“啊……!”
屏幕上,堆积的方块崩塌发出响声,龙吐出火焰,荧幕不断地闪烁。“GAME OVER”的字样浮现在屏幕上,接着仿佛四散的台球绚丽地绽开。
“差一点点就通关了啊……啊——”
我把手机丢在桌子上,空啤酒罐“铛”地应声倒地。满是酒臭味的房间里,我扶着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知醉了两天还是三天。打开冰箱后,果然什么也没有。
我穿上磨破的外套,跨过脚边的旧杂志和催款信,打着哈欠走向玄关。一开门,眼前的世界就被自己呼出的气息染成了纯白,好像天气预报上说今年冬天的寒潮是近年来最为寒冷的,这似乎令人生厌地成真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楼梯因铁锈而粗糙发黄,我下了楼,迈向酒馆的方向。今天也好、昨天又抑或是前天也好,我都在同一时间走在同一条路上,这就是我循环反复的轨道。即使过了二十五接近三十了,也依然没有固定的职业,单是消耗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手机游戏从早玩到晚了。支出不断叠加,却挣不到一分钱的生活——投产比最低。
正当我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时,干燥的风刮来旧报纸,贴在了我的脚上。
《大流星雨后的第三年——JAXA(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关于发现新卫星碎片的记者招待会》
这样的标题进入了我的视野。我猛地踢开报纸,但报纸却更紧地纠缠上来,折磨着我痛苦的神经。
“不是吧……”
到达常去的酒馆门前,我越发烦躁起来。
深灰色的卷帘铁门前挂着临时休业的牌子。用胶带随意贴着的传单,反面写着难看的字迹的“暂时休息”。卷帘铁门上有附近的顽皮孩子用喷漆画的莫名笨拙的迈克尔·杰克逊,从构图上看,暂时修业的似乎是迈克尔,奇怪极了。
附近能够买到酒的商店,只有步行距离相当远的便利店之类的地方了。
“啊——可恶,真是倒霉……”
正当我“哐”地踢飞安设在路边的垃圾桶时。
“平野……?”
——糟糕。
为什么我会条件反射般地这样想呢?
“啊,果然是平野……”
睫毛修长的清澈眼睛,像是在表露她坚强性格的笔直眉毛,黑色的直发沐浴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盛田伊万里。我高中时代的同学,同时也是住得意外近的朋友。因为一次交通事故,只能靠拄着拐杖来拖动的右腿直到今天也无法自如活动。
“真的好久不见,因为你戴了眼镜,一下子没认出来。”
“……啊。”
“虽然住得很近,但我们不怎么能碰到呢。”
她朝着我毫无顾虑地笑着,像在表示亲近似的歪着头。
——变了好多啊。
高中时代的盛田伊万里给人一种无法无天的感觉,当时的她为了吸引周围人注意,故意把头发染成了引人注目的金色。现在则是一头柔顺的黑发从肩头倾泻而下,稳重的发型似乎也象征着她如今安定平稳的现状。
“平野你是去买东西?”
“嗯,啊……正要去买。”
我抬头看向关上卷帘铁门的酒馆,耸了耸肩。虽说是老朋友,但真亏她能跟一身酒臭又游手好闲的男人搭话啊,我在心里自嘲道。
随后我们又站着闲聊了两三句,但很快就无话可说了。
为了打破沉默,我又试着说了些已经知道的事。
“对了,你已经结婚了吧?恭喜。”
“嗯,谢谢。”
她坦率地点了点头,接着有点记恨地撅起嘴——明明把婚宴请帖寄到你家了,结果却被退了回来。
“啊——抱歉,我搬家了啊。”
“你现在住在哪里?”
“叫做星云庄,就这附近的一个旧公寓,墙上满是爬山虎。”
“诶,不是很近嘛,从你老家过来就10分钟左右。被爸妈赶出来了?”
“他们离婚了。”
“这样啊……”
气氛微妙地变得有些阴郁,我故意开了个玩笑。
“哎,但我想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去伊万里的结婚典礼吧。”
“为什么啊——”她笑着反驳我。”以防万一,我们还好好地预留了座位,凉介也很想见到你啊。”
“不会吧。”
“怎么可能不会,你们是挚友啊。”
“那边不会这么想的吧,毕竟是医生大人了。”
我耸了耸肩,伊万里露出些许寂寞的表情,又加上了句“是真的啊”。
一阵冷风吹过,我们俩都不禁哆嗦了下身体。沉至地平线的太阳从伊万里的背后照射过来,似乎宣告了一天的结束。
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她,与融入酒馆房檐下影子的我,总觉得有点相形见绌,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了吗?还是因为医生夫人和无业者之间的地位差?
“那——差不多就这样吧,天气也冷了。”闲聊到此结束,我道别后背过身去。
“啊,平野!有同学会,你知道的吧?”
“同学会?”
“果然,二年A班的。通知短信你应该收到了吧?”
听她这么一说后,我似乎想起来看到过。
“明天,你会来的吧?”
“明天啊?”
“是啊,你没看吗?”
我本来就一点去的想法都没有,所以连日期也没记。
而后她不经意地说道。
“好像说同学会前还要去参拜下‘宇宙人’的墓地。”
我的脸突然僵住了。
“……是吗。”
“平野,你一定要来啊。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
“有心情的话吧。”
“我会等你的!”
留下这句话后她才转过身。“吱”,“吱”,伴随着拐杖的声响,伊万里拖着伤脚渐行渐远。
夕阳下,她瘦长的影子许久也没能离开我的脚边。
〇
“噢——,平野,太慢啦。”
“啊啊,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真是一点没变啊。话说,你瘦了点吧?”
“大概吧。”
在邻市居酒屋连锁店的二楼,有一间常租借给宴席的房间,熙熙攘攘地聚集了30名左右的男女。听说参加率有八成,比我想象中的要多。
我迟到了一小时来到同学会,入场后,伊万里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对方轻轻地招了招手。我避开了她的视线,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我没有去参拜墓地,早上犹豫着要不要参加时,时间就已经过去,待到我终于艰难地起了身,已经是伊万里来电话催我之后了。我缓慢地移动身体,姑且剃了下胡子,穿上仅有的体面上衣出门时,同学会已经开始了。没有熨过的西装显得有些老旧,散发出一股霉味。
“一郎来了吗?”
“真有精神啊,‘梅西’。”
“真怀念啊,这个外号。”
“奇怪,‘宇宙’和‘黑洞’没来吗?”
“宇宙感冒在家休息,所以黑洞也不来了吧。”
“毕竟那两个家伙是一对的嘛。说是恒野也联络不上啊。”
“那美女只有“盛万”啊。”
“喂,你会被其他女生杀掉的哦。”
叫着从前的绰号,每个人都一脸怀念地互相打着招呼。胖了或是瘦了,样子变了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所谓的老朋友就是能靠隐约的气质认出来的存在。
“凉介没来吗?”我也望着周围,寻找起曾经的好友。
“啊——,好像说是有“jizhen”。”
“‘jizhen’?”
“毕竟他是医生了嘛。”
慢了一拍,我才明白过来“jizhen”指的是急诊
“没想到,那个凉介居然成了医生啊——”
“是啊是啊,他在班级里的排名倒着数还更快啊。”
“其实他头脑很聪明吗?”
“那还用说,他老爸是医生头脑肯定好啊。”
友人们逐渐聊起劲来,我也适当地点点头,附和了几句。
好在几乎所有人都各自好久不见,我能自己简单应付过去。最近与别人的接触太少,变得难以追上对话的节奏。
“平野,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哎……在老家做些事。”
我情急之下说了些无聊的大话,其实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打工也在上个月不干了。
“诶,这样啊,哎,你的话肯定能轻轻松松就挣到钱吧。”
“诶?”
“因为你从前不就是这样嘛。考试的分数也好,学校的作业也好,你都能用最少的力气恰到好处地完成,定期测验的猜题也简直神了。”
以此为契机,话题转移到了我身上。
“对啊,平野特别擅长这些地方啊。考试也是一次通过,接着就踏入社会就业了。”
“怎么说呢,投产比很高。”
“像我这样,明明从没逃过课,却还复读甚至留级了啊。”
“那只是你脑子笨而已。”
“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公司职员、公司职员、公务员、创业者、专职主妇、公司职员、公务员——我一一数着友人的职务。或许是由于长年来的习惯,我很快就会在脑海中去评估对方。
这个人是通过推荐入学,就业也是教授推荐,在当地的信用合作社工作——投产比高。
旁座的人成绩排名倒数,就这样高中毕业进入小企业就业——投产比一般。
对面的家伙复读后考入有名的私立大学,现在是中小企业的非正式员工——投产比最低。
那边的女生学生时代差点留级,但是和身为律师的男友结婚——投产比最高。
我一边悄悄听着他人的往事谈,一边判定每个人的投产比。
用日语来说的话就是“费用与效果的比”,用越少的费用获得越好的效果就越是优秀。就我来看除极少成功者外,班上的大部分人都过着低投产比的人生。自高中就不怎么聪敏的人,最后在事业上也很难取得成就。
——可是。
我灌下一口啤酒,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地方总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然而,就连打工的和临时员工的朋友,都远比我这种整天玩社交游戏,败光父母遗产的人好多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同一个高中,差不多的成绩,不管是投产比也好,还是诀窍也好,显然都是我更优秀,然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这不公平。
“说起来”,有人延续闲聊接着说。”流星雨的时候,你在做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猛地紧绷起来。
“看到了看到了,就在回家的路上,我当时吓了一大跳。”
“啊——,我那时在公司加班。大家都从公司的窗里探出头看,都没法工作了啊。”
“懂的懂的,我一直在用手机实况转播。”
“那次真是吓得不轻啊。”
现如今,三年前的“大流星雨”不光在日本即使在全世界都成了共同的话题。就像在大地震发生时问“你那时在做什么?”来互相确认一样,大流星雨也变成了这种交谈中格外便利的捏他。无论是谁都知道,无论是谁都曾目击过。
无论是谁,都无一例外感到无比唯美的光景。
事实上这既不是天体现象,也不是天灾,而是前所未闻的恐怖袭击,是本不应该成为轻松谈及的话题的事。但是,跟在历史中终究会淡去的各种地震、战争一样,大流星雨也不例外地成了一个被人们传道的历史事件。
“对了,说到流星雨——”不知道是谁把话题串联了起来。”你们不是去参拜了“宇宙人”的墓吗?”
——不要再说下去了啊。
“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没啥啊。只有座点着线香的小墓。”
“不过,我也没跟宇宙人说过话就是了。”
“不过真的很厉害啊,她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宇航员吧?”
“是啊,当时似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好像,她父母也是宇航员吧?”
“是啊。”
“然后她父母在宇宙做爱,生下了她,所以就是宇宙人”,谈话还在继续,我忍耐着这些闲言蜚语,按捺住怒火,低下头一直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啤酒。但从哪里蹿出来的一句话瞬间点燃了我的怒火,使这一切都成了徒劳。
“不过,死了的话到此为止了啊。”
“——哈?!”我发出流氓恫吓一般,锐利低沉的声音。
“你这家伙,刚才说什么?”
“诶?”
被质问的一方反而惊讶地睁大了眼。斜对面的人是原足球社的饭田——绰号大概是梅西。因为一天到晚参加社团活动复读了两次,之后——怎么来的?明明成不了职业选手,却还一根筋地沉迷体育,是我眼中投产比最低的一类人。但是,这些都一点也不重要了。
“给我回话啊!”
我像流氓一样吼着,一瞬间瞟到了坐在其他桌的伊万里的脸,但我再也忍不住。
“‘梅西’,你刚才说什么?死了的话到此为止?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等下,平野,你发什么火啊?”
“我没发火。”
“你这不就是在发火吗?还是说喝醉了?”
“快点回答我!”“哐”,我一脚踢飞了桌子,碟子全部掉下,玻璃杯跟着倒了一地,玻璃摔碎的声音异常的刺耳。自己也没想到会做到这种地步。其他桌也鸦雀无声,全部人的视线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之后就如同决堤的洪水。
“把死去的友人当作下酒菜,让大家开怀畅饮是吗?!真是好趣味啊!”
“喂,停一下。”
“别无理取闹啊。”
“平野,冷静点。”
旁边的朋友都过来劝架,我头也不回地揪住饭田的领子,他失去平衡倒了下来。会场里又响起玻璃的破碎声,以及女生的尖叫。
“倒是给我说些什么啊,喂!她死了啊!聊死去的人的事这么开心吗?流星雨怎么样了?!漂亮吗?啊?漂亮?哈?那家伙可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流星雨死了啊!”
狂暴地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后,“咳”饭田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就在这时。
“大地!”
随着这一喝,我被身后的一股力量瞬间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转过头的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凉介……”
山科凉介,以前班里意气相投的朋友,现在是医生的同时也是盛田伊万里的丈夫。高三开始才匆匆忙忙备考,却考上了国立大学的医学部——投产比最高的成功者。
“怎么回事,大地,不像你的作风。”
他担心地说。光看就知道做工精美的西装,名牌的腕表,相比之下我则穿着唯一体面的旧衣服,戴着冒牌表。医生和无业者——天与地的差别。
“……少罗嗦。”
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丢脸的感觉。我唯独不想在凉介面前露出丑态。
凉介皱起眉毛,哀伤地看着我,接着他弯下腰关心受害者说:“……没事吧?‘梅西’”。
“咳咳……没、没事……”
饭田痛苦地咳嗽了几下,警惕地望向我,被我揪住的白衬衫的一颗纽扣已经脱落。
“大地,到底怎么了?”
“跟凉介你没关系。”
“喂,说真的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喝醉了吗?”
“真啰嗦啊,你闭——”这时,“啪”的一声巴掌在我脸上炸裂。被扇了耳光的我如同被击倒的拳击手,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眼中的世界变得扭曲,摇晃的视野中。
“早知道就不该叫你这样的人来!”盛田伊万里拄着拐杖,维持着扇我的姿势,哭了出来。
〇
鼻尖感觉到一丝冷意。
缓缓地抬起头,一粒一粒的雨滴从灰色的天空中落下。
同学会后来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所有人都回去了。一直留到结束时间的凉介和伊万里看到我一个人喝闷酒,也一脸哀伤地回去了。伊万里拄着拐杖走去,凉介慢慢搀扶着她,看到这一幕,我莫名寂寞得难以忍受。
被店家赶出来后,我坐在附近的树丛旁,丢了魂似的发着呆。我很想快点回去,但讨厌碰到同学,就只好在这坐着。走在路上的人都警惕地看着我,一旦我抬起头就避开视线快步走过。
明明不久之前我还怒不可遏地抓着朋友的领子,现在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被雨淋湿的脸颊传来微微的刺痛。我回想起哭泣的伊万里和凉介怜悯的眼神,“早知道就不该叫你这样的人来!早知道就不该叫你这样的人来!早知道就不该叫你这样的人来!”——伊万里的声音在我脑中不断地回响。对啊,我本来就不该去的。付了5000元会费,被扇了耳光,当众出丑——投产比最差不是吗。
但是比起这些,最差劲的还是那句台词。
——不过,死了的话到此为止了啊
自那家伙的死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电视上一次又一次出现她的身影,报道她的身世和她灰姑娘般的故事。明明谁都不了解她,却谁都用认识她的语气评论,自以为是地讲给别人听,我真是打心底里受够这种话了。我厌恶如同饭桌前一直开着的电视中滚动的新闻一样随意消费她的行为。我厌恶把那场流星雨当作风景诗的言语。死了就到此为止了?她是悲剧里的女主角吗?你们这些混蛋到底懂她什么?
“啪嗒啪嗒”,雨水顺着垂下的刘海滴落,模糊
了我的眼镜,被伊万里拍坏的眼镜架挂在鼻尖上,看上去像个毫无品味的搞笑艺人。摘掉眼镜,视野变得愈发模糊,雨水径直落进了眼中。水滴从我的眼角滑落,跟哭了一样,越发不堪入目。
“……?”
“嗯?”
忽然,雨点不再滴落。
我仰起脸,面前站着一位女性,向我递出伞,大大的眼睛担心地注视着我。
“……前辈。”
面前的女性用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向我搭话。因为递出伞的缘故,雨水淋湿了她披肩的黑发,顺着脖颈淌下,美丽的及肩黑发此时已浸满了水。
“回去吧,前辈。”
“你从伊万里那里听说的吗?”
我无视对方的话问道,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鞋上沾满了泥,袜子也被飞溅的泥水弄脏了。她为了找到我在到处奔跑,我理解了这一事实后,虽然感到愧疚,但也最不想被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前辈。”
“不用了,我一个人会回去的。”
“会感冒的哦。”
“没问题。”
“才不会没问题。”
“我叫你一个人回去。”
“前辈不回去的话我也不回去。”
我抬起头,看不清她的脸。
再次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歪斜地戴上,眼前出现一张似乎就要哭出来的苍白容貌。
惑井叶月——和我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
她惨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潮,淋湿的身体因寒冷而不停颤抖,湿润的大眼睛中映照出我的身影。
为了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叶月微微眯起双眼,又一次,“前辈”,用铃铛般的声音呼唤我——宛如纯洁的灵魂流露出的回响一样。
“一起回去吧,好吗?”
【recollection】
“天野河……?”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八年前高二的初夏,一个不上不下的时期,她——“天野河星乃”转校过来了。然而,从第一天起她的身影就从未在学校中出现过,名册上处于首位的艺名似的名字“天野河星乃”,总是奇妙地浮现在我脑海中。
只是经常听说她的传闻。
“呐,你知道吗?叫天野河的转校生,据说就是那个‘太空婴儿’。”
“那是什么?”
“诶,你不知道吗?就是在宇宙诞生的第一个人类,维基上也有记载哦。”
“啊,那她岂不是很有名?”
“超有名的,我爸妈都非常惊讶。”
毫无疑问,天野河星乃是名人。双亲同是JAXA(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所属的宇航员。光是这些身世已经够引人注目了,而她还有极其独特的“出生”,所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
最初在宇宙诞生的人类生命。
天野河星乃的双亲是“ISS(国际空间站)”的机组成员,名字是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两人在航天器中结合,孕育出了生命,那个生命就是“星乃”。当然,分娩还是在地面上的医院中进行,但作为人类在宇宙中怀上的第一个生命,她是毋庸置疑且绝无仅有的。与其说是从出生以来,不如说从受精卵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举世瞩目的存在。与在皇室出生的小孩被称为“皇室婴儿”相仿,她被称作“太空婴儿”也是从那时候起。
总而言之,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世界所瞩目。包括受精和在太空中度过的时间在内,她的生长过程对人类抑或是在医学上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资料宝库。身高体重自不必说,微不足道的病例、血液成分的变迁直到DNA解析为止都被详尽地记录下来,她甚至还处于JAXA、NASA、ESA(欧洲航天局)、CNSA(中国国家航天局)、Roscosmos(俄罗斯联邦航天局)等世界各国航天局的共同管理之下。此外,星乃从小便展现出超人的智商和天才的头脑,这些都极大地引起了世间的关注,这些过人之处与特殊出生的关联也成为世界热切关注的对象。“大脑被宇宙射线照射到会变得发达”的流言也被说得真有其事一样,甚至文部科学省都罕见地出来辟谣。星乃的容貌美得超乎常人的事也被报道得甚嚣尘上。
只是,这风光的身世背后,星乃的前半生也绝不能说因此受到了恩惠。十岁那年她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双亲因为事故相继去世。随后她在双亲朋友的帮助下寄养在亲戚家中,又像踢皮球一样不停地搬来搬去。最终她被双亲的友人领养,搬到了这座月见野市,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她转入了我所在的高中。
相遇那天发生的事,直到现在我也清楚地记得。
高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期末大会结束后的下午。明明第二天开始就是暑假了,我却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想到竟然是真理亚阿姨的养女啊……”
那一天我前往了天野河星乃居住的公寓,“那个孩子很不擅长人际交往,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成为她的朋友”,我被熟人这么拜托道。
老实说我心情很沉重,因为天野河星乃是所谓的家里蹲少女,一旦话头对不上,就会对人产生严重的不信任感。让我这样从未谋面的男生去恬不知耻地找她,也只会吃闭门羹而已。可明知道会这样我却还是接受了,原因在于那个熟人——惑井真理亚低下了头来拜托我。
“那就只是把复印的资料交给她哦。”我不情愿地答应也是昨天的事。
“是这里啊……”
我抬头看向成为苦恼源头的公寓,公寓的名字是银河庄,是业余经营房地产的惑井真理亚的管理地产,和当时的惑井家简直近在咫尺。即使收为星乃养女了,却也还是这样分居,足以见得问题的严重性。这病得相当“严重”啊。
“啊——赶紧弄完回去吧。”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成为了左右我之后人生的命运般的相遇。
“201号房间……是这里吧。”
不知为什么,分不清黑色还是蓝色的老旧公寓的门中,只有这间的门看上去异常的坚固。是只有门被改造过了吗?还是只是换了喷漆?
不管怎样先按了门铃再说。
我边望着内部对讲机边等候着。
“请问是哪一位?”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响起满是警惕的声音。
“你好,我是你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平野大地,这次来是——”
“现在走还来得及。”
“哈?”
“咔嚓”,声音一下子中断。“那个,等下,喂喂?我继续呼叫,但再也没了回应。
——喂,喂
是和上门推销之类的搞混了吗?我想了下,再次按下门铃。但是等了好几分钟都没反应。虽然早就听说她讨厌和人来往,但这也太超乎想象了吧。不对,家里蹲不就是这样的吗?左思右想后,我得出了结论。
回去吧。
“那,我把复印的资料和暑假的作业放在这里哦。”
我隔着门喊道,把放进塑料袋的整套作业挂在了门的把手上,总之先把任务完成。这样就应该有充足的借口来应付真理亚了吧。比起当面这些那些地说明,在这里知难而退的话投产比明显更高。
任务告一段落,我走下公寓的楼梯。生满铁锈的阶梯不仅宽度狭窄,还不知怎么的到处是粉末,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去,真是可怕。我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落脚点,慢慢地走下一级一级的台阶。我大概再也不会登上这个楼梯了吧。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
哗哗地,眼前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
“——诶?”
散落在前庭的是数张A4大小的纸,随后杂乱的纸张又如吹雪一般接连飘落下来。
“啊……!”
我往上一看,发现公寓的二楼站着一名少女。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她延伸到腰部的黑发,每次被风吹到,她睡乱的又或是天然卷的头发就会在风中凌乱。身穿的针织套衫样的肥大上衣在阳光下反射出白晃晃的光。厚实前发的深处,有一双发出冷冽光芒的眼眸俯视着我,脖子上能隐约看到类似头戴式耳机的物体。她的手上抓着我不久前挂在把手上的塑料袋。
——这家伙就是,天野河星乃。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把手中拿着的塑料袋倒了过来,“哗啦”,受地球重力吸引的内容物落下,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前庭里。
“等下,喂!你干什么?!”
我慌张地收拾起复印的资料,倾泻而下的纸张遇上强风到处乱飞,想快点收拾也收拾不完。
“回去。”
“等下啊,不收拾完这些的话——”
“好了,回去。”
下一个瞬间。
“啪”,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面前穿过了什么东西。
“……诶?”
我抬起头,看见她手上端着某个东西。虽然看上去像是“UFO”形状的玩偶,但“啪”、“啪”的炸裂声却从中不断传出。
空气
枪——我反应过来。
“你干嘛开枪啊!”
“啪!”
“别开枪啊!很危险的啊!”
“啪,啪!”
“好痛,停,呜哇”,每次中弹我都痛得忍不住叫出声,像跳着笨拙的踢踏舞一样跳起脚来。
“等下,你这家伙,给我记住了啊!”
我对着女生极其狼狈地丢下狠话,抛下复印资料等所有东西,撤离出公寓前,简直就像只面对猎枪落荒而逃的野兽。
脱离了公寓的前庭,我总算成功避难了。
“话说回来……什么跟什么啊,真的是……”
我卷起制服的袖子,手臂上出现了红色斑点状的弹痕——不对,这种场合应该叫枪伤才对吧——它就像北斗七星一样分布着。
“凶暴过头了吧……”
这就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接触。
【2025】
来电铃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霍尔斯特于1914年所作的《行星》组曲——第四曲《木星》。
“咕……”有种想吐的感觉。
昨晚的梦中星乃出现了。或许是去了同学会的缘故,梦里的内容异常地真实。在梦中受到的枪击,那种疼痛醒了后似乎还残留在身上,我不由得卷起袖子察看,不过显然不会有北斗七星状的枪伤。
来电铃音还在持续。
我撑起醉酒的身体,摇晃着把手向前伸去。看到手机上的画面,我本打算挂掉,但想到昨天的事还是按下了接通按键。
“——前辈。”
手机里传来铃鸣般的声音,优美得令人爱怜。电话的另一边,声音的主人——惑井叶月向我搭话。
“那个……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啊啊。”
“身体,还好吗?没有感冒什么的吧?”
我回答没事后,“太好了——”电话里传出了她从心底里感到安心的声音,我脑海中浮现出她昨晚冒雨来接我时的脸庞。
“我把准备好的午饭放在冰箱里了,可以的话请吃了吧。”
——啊……
我打开冰箱的门,里面放了一个装着不知是菜肴还是什么东西的便当盒。单手打开盖子后,里面盛着土豆炖牛肉和炒牛蒡丝,甚至连冷冻的白饭也准备好了。
叶月……
我涌起谢意的同时,也对她这么照顾我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有着仿佛注入生命的日本人偶般的令人爱怜的容貌,以及温柔娴静的性格的她,是一位在任何方面都完美无瑕的美人,大和抚子式的形容对她而言再合适不过。我怎么都想不通,这样正值芳华的少女,为什么会跟我这种肮脏又没有工作的男人扯上关系。如果我是她的话,绝对不会做投产比这么低的事。
“还有,我有件事必须向前辈转达……”
“什么事?这么郑重。”
“我‘妈妈’说想见你一面。”
“真理亚阿姨说的?”
叶月的母亲——惑井真理亚是我从小就认识的熟人。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两家人也都各有交情。我会遇见星乃也是出于她的介绍。
“那,去你们家就可以了吗?”
“那个,妈妈说她暂时因为工作回不了家,姑且希望你能去‘筑波’一趟。”
“我应该已经说过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的确,是的……我也是这么对妈妈说的,但她坚持说不管怎样都希望你能过去一下。”
“说到底,真理亚阿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房租的话,我明明已经说过再等我一下了。”
“不,大概不是房租的事,那个——”
叶月嘟哝了一声,似乎难以开口。
“似乎,是星乃小姐的事。”
“啪”的一声,杯子从手中滑落,发出碎裂的响声。
“你说星乃,怎么样了?”我反问道,顾不上一地的碎片。
“好像找到她的遗言了。”
〇
JAXA筑波宇宙中心。
放置于入口的告示牌上,写着“特殊警戒中”几个刺眼的红字。这块牌子早在大流星雨发生前就被安放于此,现在是正门最为显眼的物体。与以前一样,牌子右方仍然有一个日晷,形似切成三分之一的蛋糕。
——还有一些时间啊。
我远远地望着全长50米的“H-2火箭”的展示模型,脚不由自主迈向左手边的第一栋建筑。有着鱼糕形屋顶的建筑是常设展示馆——“天文馆”。大流星雨过后天文馆曾闭馆了一段时间,听说最近也部分由于万能卫星“凤凰”的发射升空,又重新开放了展览。
——这里也有三年没来了吗……
馆内依然只有稀稀落落的人群。游客仅有两组父母孩子,其余的都只是员工。在几乎所有人造卫星消失了的现在,这里除了历史博物馆别无他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整体昏暗的空间内四处点亮的设计也与过去一模一样。正面放置有一个百万分之一尺寸的地球模型,在它的后面是被称为“轨道影像模拟器”的巨大显示器。再往深处则有这个设施中体积最大也是最为人所注目的模型。
JAXA与民间太空企业共同开发的多功能卫星,名为“凤凰”。为了接替在大流星雨中丧失的人造卫星群,JAXA借助了民间太空企业龙头“cyber·satellite”的技术支持,又在国际空间站无人运输船——“鹳”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其升级改造成了一颗多功能卫星。“凤凰”发射升空后,从本体分离出叫做“蛋”的人造卫星群,分别具有通信、观测、气象和GPS等种类繁多的功能。虽然这些都是与欧美、俄罗斯、中国等国的人造卫星连接后就能实现的功能,但是对于大流星雨后一切依托外国人造卫星技术的日本而言,这可以说是使日本卫星领域起死回生的技术了。有着不错的外观,向左右两边伸展的太阳能电池板让人联想到鸟的翅膀,两只机械臂也被看作是鸟的脚。“凤凰”是日本后续卫星发射计划的奠基石,与其他已经升空的外国卫星连接后,也将成为人类桥头堡一样的存在。为了避免大流星雨的悲剧再度发生,这颗卫星以不死鸟的名字被命名为“凤凰”,象征着所有相关人员的热切希望。
“凤凰”通过全球的实况转播,尚处在发射阶段中时就成了举世瞩目的焦点,发射成功的通知传出后,日本举国都沸腾起来。以此为契机,整个日本进入了复兴的氛围中,反过来说,大流星雨事件的淡去也由此开始。每年十二月的追悼仪式转变成了某个地方的周年活动似乎也是自此而始。
走过这个“凤凰”,最深处的就是国际空间站的“希望号”日本实验舱的巨大实物模型。如同横躺着的空罐子的“船内实验舱”发出银色的光芒,上方坐着的“舱内保管室”看上去像是突起的头部,一只机械臂从内部冒出,后方则是舱外平台实验室。
脑海中闪过一个过去到访了这里的少女的面影。
“——看,大地君,那就是‘希望号’!我爸爸设计的哦!”
那家伙以前喜欢国际空间站,尤其对父亲设计的日本实验舱部分情有独钟,还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会乘坐上去。可是当梦想实现的时候,那家伙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啊!”
对女性来说略显低沉,但却是毫无顾忌的响亮声音。
我转过头,身后站着一位高个的女性。一条显眼的伤疤在她的左脸上斜斜地延伸,银色的短发翘起睡乱的发丝,清爽地摇曳着,耳朵上戴着小巧的星形耳坠。
这位女性笑着对我眯起眼睛,露出了牙齿。
“喏,咖啡。”
“谢谢。”
“黑咖啡可以吗?”
“什么都行啦。”
为了不洒出咖啡,我小心地接过纸杯。小口地“嘶嘶”啜饮,“lungo forte”的浓烈味道刺激着我的舌头,连续两天因酒精而昏沉的头部一下子清醒过来。
“稍微转转吧——”
她摇晃着宛如有白虎般迫力的银发,迈向我的前方。与她的头发一样的雪白天空,时不时吹来冷冽的寒风。
惑井真理亚。国际空间站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原主管,同时也是JAXA大流星雨应对部门的副责任人——卫星危机管理主任。现在的职位虽然是三年前新设立的,但却被称为是JAXA内最为忙碌且责任重大的职位。在这三年里,我多次看见她出现在记者招待会上,实话说她算是处于云端之上的大人物了。然而实际上由于长年邻居的老交情,她给我的印象只停留在年长的朋友上。
我们经常通过电话交流,不过上次见面已经时隔数个月之久了。她的眼睛因为通宵生出黑眼圈,身材高挑而紧实,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有点给人冲浪者的印象。豪放磊落的性格加上脸颊上显眼的旧伤疤,因此似乎也有不少人称她为JAXA的舰长。顺便一提,她老家经营着房地产公司,所以也稍微算是一个有钱人,我所住的“星云庄”名义上的房东就是她。
“没关系吗?你那边的工作。”
“我都通宵加班了,稍微休息会
也没事的啦——事到如今,大家对卫星出现的一两个故障都太神经过敏了啊。”
“‘凤凰’的问题好像蛮多的啊。”
“已经顺利进入轨道了。只是,传输回来的数据不知怎么的非常紊乱,从这边发送过去指令到执行中间也有微妙的时间差,那真是个任性得不得了的小孩啊。”
真理亚耸耸肩,咕嘟灌下一大口咖啡。
“听说你昨天在同学会大闹了一场啊?”
“噗”,我喷出了口中的咖啡。
“……你知道了啊。”
“电话里叶月的声音感觉特别阴郁——所以我一下就猜到她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
明明平时都大大咧咧的,一到这种时候就莫名的敏锐,真是麻烦。
“那孩子,都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了哦。”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啊。”
“之后你要对她温柔点哦。哎,那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了,我也不想再对她的男女交往多说些什么了啊。”
“我和叶月并不是什么男女交往……这些先放一边”,我是时候引入正题,“关于‘她’的事”。
“啊,是的。”
真理亚重新露出严肃的表情,喝完剩余的咖啡,一把捏紧纸杯,随后塞进自己的口袋,从另一侧的口袋中拿出手机。
“就是这个。”
“……?不是‘遗言’吗?”
“这么说是我个人的想法。确切地说是最后的信息吧,视频形式的。”
——视频。
听到预料之外的回答,我的思考凝固了。
“是星乃,留下了录像,的意思吗?”
我的声音不禁颤抖。即使是信都会让我沉重地喘不过气了,竟然还是录像。
“啊——录像的说法,也有些不对啊——”真理亚抓了抓银色的头发,模糊不清地说。“这台‘凤凰’上,收到信息了啊。”
“哈?收到信息?在‘凤凰’上?”
“啊——抱歉,说得这么模糊,就是说……”
真理亚开始向我一一说明。
昨天晚上,真理亚在筑波宇宙中心执行人造卫星“凤凰”的监测任务的时候,从工作人员报告的情报中得知“凤凰”收到了不明通信数据。立即将数据调来播放后,屏幕上显现的,似乎,就是三年前在“大流星雨”中死去的宇航员——天野河星乃。
“总之,这就是星乃临死之前发送过来的东西。”
“是从国际空间站上发来的吗?”
“大概是的吧——”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
“不知道,难道星乃发送出的电波三年来一直在宇宙空间中徘徊吗——也不太可能吧。”
即使从头到尾听了一遍说明,我也不能理解。
三年前,因大流星雨而死的星乃,临死前发出了“信息”。这个信息却过了三年直到今天才被发现。
简直就像是从三年前的过去,跨越时间送来的信一样。
“……差不多了,要看吗?”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嗒嗒”地触碰着。然后,一个视频出现了。
我接过手机,死死地盯着画面。伸出颤抖的指尖,靠近三角形的播放按键。我大概在害怕,屏幕上会显示出什么?她会说些什么?一只小鸟从头上掠过,向天空飞舞而去。行驶在外面道路上的汽车的排气声,感觉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真理亚单手叉着腰,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我——
按下了播放键。
“……?”
最初只有漆黑的画面。在这如同宇宙空间一般的黑暗中,有时,类似光线一样的东西横穿而过。我凑近脸,提高了音量,但还是什么也听不到。
“啊……”
播放计时来到20秒时,屏幕上显示出了某个物体。像是用黑色画纸剪成的人形剪影,只有从轮廓才能勉强看出这是人类,更不用说分辨面貌了。
“——大地君,好久不见。”
“唔”,我不禁呻吟出声。
音质很差的声音,仿佛是不愿表明身份的人用变声软件后的假声,又像是壮汉用粗野的声音缓缓地说话。
“……大地君?”
粗野、低沉的声音呼唤着我,虽然明白了说话的人是星乃,但我仍然冷静不下来。
“那,再——来——一次。”
不光音质让人不太舒服,声音也变得紊乱起来。
“大地君,有——讶——吗?”
听说是遗言,我以为会更加地沉重。在知道是星乃的录像后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画面中的星乃——不如说是分不清是谁的剪影——简直就像是我不知道的某个怪人一样,坦白说毫无现实感可言。画面中,她的手动了。放在胸前的手指,时而不知所措地贴在一起,时而分开,只有从这些无意间的举止,我才勉强地重新认识到“啊啊,果然是星乃啊。”图像与音质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
“冷静——听——啊。我有——无论如何——的事。”
杂音实在太过严重,以至于大部分说的内容我都无法听懂。但是,虽然只有一瞬,有一段地方我清楚地听到了。
“大地君,你把我,带向了广阔无垠的世界……”
我在十七岁时遇到了星乃,当时的她还是个重度的家里蹲。
为了帮助她克服家里蹲,实现成为宇航员的梦想,我和她产生了交集。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她摆脱了对他人的强烈的不信任感,不仅如此还犹如获得翅膀的鸟一般,飞向越发高远的苍穹,转眼间就超过了我。在海外的大学中提前毕业,轻松地取得了博士学位,运用其天才般的头脑极短时间内通过宇航员的严格训练,成为了屈指可数的特例。毕竟,她比任何教官都要聪明、都对宇宙更为熟悉。令日本引以为傲的天才宇航员,《继承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未竟的事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斯特罗札记》——国外媒体真的是这样介绍她的。
“大——君,对你——感谢——”
这位天才正向着我诉说。“嘶”,影像发生错乱,虽然只有一瞬间,她的头与躯干分离,各种意义上,我都看不下去了。
“听我——,——对于——,所以——人生——”噪音愈发严重起来。明明才开始没多久,影像却已经临近结束了。
“多亏——大——”
终于界限到来了,画面刹那间发出亮光,影像随之中断,进度条的指针抵达了最右端。
漆黑的画面上,再次显示出三角形的播放按键,我久久地注视着屏幕,茫然不知所措。与星乃似是而非的粗野声音,以及映入眼中的人型剪影如同诅咒似的在我脑海中不断地徘徊。
“没事吧,大地。”
真理亚过来搭话后,我终于回过神来。
早知道不该看的后悔与确信不能不看的执念,两种混合在一起的情感使我的整个身心混乱不堪,最终像承受不住高负荷运转的电脑一样陷入宕机。
“她”浮现于屏幕上的剪影注视着我,凝固了黑暗似的沉默着。
【recollection】
我与星乃的第二次相遇,就在JAXA筑波宇宙中心。
那时叶月还只有12岁,由于参加了“JAXA暑期儿童课堂”的发射手工火箭的体验项目,假日被召集到这里,而我则充当她的向导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时的我,自那以后就再也没碰见过星乃,当然也完全没想要再见到她。初次见面就尝到苦头,留下了肿得像蚯蚓一样的枪伤,所以我不想再尝试接近她。报复她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是我的生性不在无聊的事上浪费精力,再加上真理亚也非常诚恳地向我赔罪,我也就不想再抱怨什么了。
“哥哥,在这等我一下。”
“你要去哪啊?”
“去摘花。”
“啊?……啊啊,原来如此。”
我目送着去洗手间的叶月的身影,唉声叹气地躺在草坪上。附近有十组亲子队伍正一边听JAXA职员的讲解一边体验手工制作,也就是所谓的水火箭制作。这种发射升空的活动项目,过去我也曾体验过。
——叶月那家伙,自由研究什么的在网上调查下随便敷衍就好了,不然投产比太低了吧……
我依然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放晴的蓝天,水火箭在天空中高高地升起,地面上响起孩童们的欢呼声。这些儿童中间会有多少人成为研究者或技术人员呢?我想应该没有吧。
忽然,我望侧面瞟了一眼。
——嗯?
稍前些的草坪上有一个莫名可疑的人物。说可疑是因为他的外表,在这热得要死的仲夏,罩着头巾,戴着墨镜和面具,就算是以前的明星也不会这样夸张地乔装。在他的身前,耸立着一个巨大到比物主的身高还高的手工火箭。
难道说……
罩着头巾的人物看上去身材纤细,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从后颈洒落。蓬乱的头发和脖颈上戴着的奇异耳机给我在哪里见到过的印象。
“天野河……?”
我开口问道,对方明显吓了一跳,惊讶得身体后仰。接着她用指尖稍稍拉下墨镜,看清我的瞬间又吓得说不出话来,那双大眼睛确实是属于她的。
“……!?”
“你之前把我整得可真惨啊。”
我站起身,走下去来到她的身旁。她啪嗒啪嗒地移动着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漫画中才会出现的姿势向后挪动。上次遇见她时给人的印象极其冷淡又凶暴,现在却惊慌得不得了。撤退的同时,火箭的零件又或是口袋内的东西也跟着洒落一地,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不禁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惊慌成这样吧,难道我是吃人的熊吗?
——这是什么?
一张小纸片落在了我的脚下,颜色偏黄而且纸质粗糙,印着字迹不清的“炸虾券”三个字,反面写着“一张可以换取一只炸虾,五张能免费获得炸虾便当一份”。这的确是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热香亭……呃,是我家附近的便当店啊。
“我一把攥住炸虾券。”
“喂,上次你竟敢——”
就在这时。
“砰!”
随着一声巨响,位于两人中间的火箭突然发射。
“呜哇!?”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发射声,我们同时叫了出来,一同望向天空。火箭描绘出不知是蒸汽还是烟的轨迹,向着遥远的苍穹飞去。
好厉害……
爽快得完全让人想不到是手工制作。我坐在了地上,入迷地看着火箭升空的壮观场面,她也呆呆地张大了口,仰望着天空。附近的家长孩子与JAXA的职员也茫然疑惑地追随着火箭的轨迹看去。
时间流逝。
“……喂。”
“干、干嘛。”
“没落下来啊?”
“地球有重力,任何飞行物都必然会落——”
“这我知道。”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像样的交谈,发生在一起坐在草坪上,抬头看着天空的时候。不知为何,这件事我记得莫名的清楚,似乎像是青春的一页记忆。
当我们呆呆地望着天空,时间又流逝了一些后。
“咚!”
顺着低沉的响声看去,附近的人造物——JAXA的名物“H·Ⅱ火箭”突然冒出火焰。“着火啦!”游客们骚动起来,警卫纷纷涌来。尖锐的紧急铃音响起,接着连警报声也能听到了。
“……你这家伙,往火箭里加了些什么啊?”
“液体燃料。”
“办儿童课堂的是蠢货吗?”
这个使JAXA的实机展示火箭燃烧起来的事故,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顺便一提,根据后来真理亚所说的话,星乃此时发射的火箭似乎飞越了250米的高空,违反了航空法。
“啊!”
星乃这时突然拔腿就跑,简直是动如脱兔。“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不禁想起中国古代的兵法。
“跟我们走一趟行吗?”
我转过头,发现两个警卫把手按在我的肩上,脸色恐怖地瞪着我。
“那个火箭,是你的吧?”
“诶?啊,不是。”
“能让我们问些话吗?”
“……问,我吗?”
这个时候,真正的犯人拐过筑波宇宙中心的大门,正好遁去了身影。
之后,我被带到特殊房间,遭受了近似于审讯的漫长说教。直到发现不对劲的叶月叫来了真理亚为止,我都被严厉地拘留在了那里。
这就是,我第二次接近她的遭遇。
天野河星乃——在儿童课堂损坏JAXA的火箭,且引发火灾未遂潜逃。
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2025】
这一天也一样,我睡过中午才摸着昏沉的头起身,为了找手机而伸出的手,碰倒了空啤酒罐,发出响声。酒喝得更多了。星乃出现在梦中的次数也一天多于一天,似乎感觉自己渐渐游离了现实世界。
不知为何,事到如今我还常常回忆起火箭升空时两人张着嘴望向天空的情景。或许我自己也没意识到,其实这在心中是相当开心的回忆吧。然而这是我已经失去了的过去,再怎么祈求也无法复得。
“可恶……”
不经意对着某人发火。我放着长长的胡子不管,总之先洗了下脸。冬天的自来水冷得几乎要冻住水管,我的脸和指尖都冻得通红。
冰箱中已经空无一物。我打开钱包,一张纸币也没有,这才想起昨天买酒时用光了。零钱盒中也只有一枚一百元,其余只是十元和一元而已。
——糟糕……
存款见底,我终于意识到情况的不妙。虽然参加了几个打工的面试,但哪一家都发回了“不录用”的冷淡短信。还没回复的面试只剩最后一个,如果也不行的话就只剩绝望了。
没有钱,也没有了任何的去处。为了转换心情,我开启手机,点开一直在玩的手机游戏。但是因为空着肚子和醉了两天,无法专注地操控,好几次都自取灭亡了。最后我一把扔掉手机,撞到的空啤酒罐又发出干瘪的声音。
我在干什么啊。
没有钱,没有工作,也没有梦想。
——没想到,那个凉介居然成了医生啊——
我回想起同学会的事。
——是啊是啊,他在班级里的排名倒着数还更快啊。
山科凉介曾经成绩很差,排名也远比我低,是擦着留级线通过的差生。不管是上课的笔记,还是试卷猜题,全部都是在我的帮助下才终于及格。如今他是医生,而我则没有工作。
盛田伊万里也是。玩乐着度过高中,曾经被警察训导过不说,还遭遇了交通事故,使得右脚落下了残疾。然而她从此立下志向,现在是设计界内有名的后起之秀。
——而且,就连她也。
天野河星乃,纯正的家里蹲。有着严重的社交恐惧症,连家附近的便当屋都不敢一个人去,是一个没有网购就会饿死的毫无生活能力的人。可是她却转瞬间登上梦想的阶梯,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宇航员。
我是什么?存在于这里的,叫做平野大地的男人是什么?
凉介也好伊万里也好,还是星乃也好,高中的时候都一直远远地落在我身后。我远比他们更擅于抓住诀窍,使形势有利于自己,从未被老师瞪过,又能够很好地掌控自己的人生。学习、社团活动、例行活动、应试,我都用最少的精力达到了及格线。就连前途的规划也是,我从网络上搜集了万全的资料,选择了风险最低且投产比又高的路线,应试以及就业都成功通关了——
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抓了抓头,用力地蹬着地板,可还是挨不住饥饿感。打开衣柜,我摸索着上衣的胸袋。简直像是寻找落下的零钱的流浪汉一样,我自嘲道。
——!
指尖在老旧上衣的口袋中触碰到了什么,取出一看,发现是被揉成一团的口香糖纸,还有一张——
啊……
一样令人怀念的东西,轻盈地在我身前落下。
炸虾券
几个廉价的印刷字印在纸片上。
〇
许久没来的“热香亭”便当店意外地拥挤。
明明避开了中午的繁忙时段,店前却还有八人排成的队列,似乎是什么优惠日的缘故。饿着肚子等很难受,但我也别无选择。在寒冷的天气下不停地抖着腿,焦急地等待,身无分文的羞耻和冷冽的空气浸染了我的身心。
等待了三十分钟左右,我的前方终于只剩一个人时。
收信铃声响了起来。
确认了一下手机,是从面试的公司发来的短信。“说不定”,我想着打开了短信的界面,当例行文字“深表遗憾地通知您——”映入眼中时,我焦躁到了极点。这家以黑心企业闻名的餐饮连锁店,听说最近人手短缺得连打工的人都招不到,结果却是这样。“这个社会中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我如同被这样宣告道。
“这位客人……?”
店员朝看着不录用短信的我问道。
“啊,嗯。”
我从钱包中取出皱巴巴的“那个”。
炸虾券——一张可以换取一只炸虾,五张能免费获得炸虾便当一份。这是星乃认真收集起来的优惠券。
“用这个”,我把叠在一起的五张炸虾券放在柜台上。
“那个,非常抱歉,这边的优惠活动已经结束了……”
“诶,但是这上面没有写有效期限啊……”
“我们姑且在官网主页上写了‘半年’……”
店员的微笑,此时令我异常地焦躁。空腹、没被录用再加上凭这种纸片获得便当的想法,我突然觉得羞耻极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
“那就把这事写在券上啊!”
怒吼一声后,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到中年女店员睁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抱歉,不需要了。”
“我强硬地把炸虾券抓在一起,逃出了便当店。”
〇
我边跑边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想
起了网络新闻中刁难便利店或餐厅店员的蛮横无理的顾客,也想起了嗤笑着说“如果做出这种事的话,那这个人就没救了吧”的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恶心”的人,正是现在的我自己。
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银河庄前。
我的双手按在膝盖上撑着身体,暂时调整着呼吸。明明没犯罪也没有被谁追赶,自己却这么拼命地逃跑,有够滑稽的。我切身体会到被捕的犯人老说的“烦躁得不行所以干了”的意思,现在的我焦躁地只想破坏什么。
这个时候。
“——前辈?”
铃鸣似的嗓音振动着空气。
“叶月……”
“啊,果然,前辈……”
仿佛在树荫下安详绽放的百合花,大和抚子般的少女开心地露出微笑,微微眯起了她的眼眸。她手上提着一个小包,顺滑的黑发用漆器发髻束拢,略显拘谨,但是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她的美貌。
“最近一直没能见到你,所以我想会不会在这里……”
她抬头看向银河庄,我只能含糊地发出“啊,啊”的回应。
不知为什么,我很不希望遇到叶月。自己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因,只是有种和她见面的话会玷污了她的感觉,有一种穿着满是淤泥的鞋踏入纯白初雪的内疚感。
不清楚我这种心情的叶月,毫无防备地靠近过来。
“那个,前辈……如果可以的话,这个……”
她的手轻轻地解开小包,里面放着高级的漆器套盒。
“叶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才好。在我痛苦的时候,无家可归的时候,她都静静地陪在我身边。递来女神般的慈爱的她在我看来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让我不胜惶恐。为什么她会在乎我这样的人?就因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吗?光是这样也无法说明。
“不用了,那个……我已经吃过了。”
“别撒谎了”,我收缩起来的胃像在说着这样的话。
“这、这样吗。”叶月遗憾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做了些多余的事。”
她的指尖对着便当盒蹭来蹭去,皱着眉毛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孩子。
——说啊。
“叶月,那个,虽然很对不起……能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吗?”
“诶?”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她呆住不动了。
“所以,慰问品等等,这些东西……虽然很感激。按情理不该由我说这些话,能……”
“给、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她流露出不安的眼睛,被一层薄薄的泪水覆盖了。
我大概说了相当过分的话吧。受到如此亲切的对待,却说出恩将仇报的言语。可即使这样,我依然认为再跟我扯上关系对她的人生来说毫无益处,跟着我就等同于坐进将要滚落悬崖的运货马车的行为。
“但、但是,我能为前辈做的事除了这个,就再也没有了……”
“叶月,你听我说。我——”
当我向踏出一小步的时候,一张纸片从我身上轻轻地落下,像花瓣一样飘落在叶月的脚边。
“炸虾券……”她白色的手指拾起了纸片,脸色复杂地说:“这个,是星乃小姐喜欢吃的吧……”
“求您了”,她又发出铃鸣般的声音。“我会努力的,努力做出美味的炸虾的。”
她拼命的眼神恳求着我。
“炸虾,我会拼尽全力做的……所以,所以……”
濡湿了的水晶似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
我无言以对。
〇
银河庄。
和我所住的公寓一样,同属于惑井集团的地产,如今已一个入住者也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上二楼,饿着肚子爬楼梯感觉特别地漫长。
——“这种事”,好久没做了啊。
201号房间暗淡的门旁,有着一个方形的液晶面板。把手放在上面后,没有响起门铃声,取而代之的是”请告知所属及姓名”的电子假声。
“机组成员——平野大地。”
“声音认证。成员【平野·大地】已确认登陆。”
然后,“请将拇指放在液晶面板上”。
按照指示做后,又传出”指纹认证。【平野·大地】的登陆指纹已确认”的声音。
最后,一台显示器从对讲机旁边滑出。制作精良得完全让人想不到是外行,她在这一点上也真是小题大做、白费力气。
“请将右眼对准显示器。”
我听从指示将右眼对准显示器,努力不让眼睛闭上。光线自下而上扫过,我清楚这是在扫描我的虹膜。
“虹膜认证。已与【平野·大地】匹对身份。——已解锁。”
咔嚓的一声,使我知道门锁已经打开了。顺便一提,门锁过了5秒就会恢复原状,因此必须快速进去。
以上“指纹”“声音”“虹膜”三个生物识别认证组成的安保系统叫做“木星”。她曾神气十足地这么说:“名字的由来是木星上‘眼睛’一样的斑纹,而这个虹膜识别的开发耗费了最多的工夫”。
“唉,真的是……投产比太低了吧。”
同一套安保设施的话交给安保公司还更加便宜。
穿过了层层防卫线,我终于成功进入了星乃的房间“201号室”。全部的系统还在运转令我深感意外,但更惊讶的是居然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进来。我再一次认识到,笨蛋和天才只有一纸之隔。
“…………”
进入房间后的一刹那,我停在了原地。在玄关脱下散落一地的鞋子,只剩下一只的袜子,还有倒在地上的网购用硬纸箱,吊在天花板上的不合时令的风铃。
我不由得意识到,星乃的痕迹和她的气息还在这间屋子里保持着原样。三年前,从她第一次坐上飞机踏上旅途的那天起,这间房子内的时间就停止流动了。
我脱下鞋子,站上了覆盖着灰尘的走廊。走廊的中央设置有一扇白色的大门,表面上印着近未来风的几何纹路。这就是“舱门”,宇宙飞船中的“舱门”。用厚重的金属制成,拥有优秀的密封性和耐火性能,而且是具有防弹功能的可靠物品。
我站在舱门前,右上角闪烁的感应器发出通告,内容与之前一样。
“机组成员——平野大地。”
“允许登船——舱门打开。”
伴随着电子假声响起,舱门被横向打开。是宛如电影中出现的背景一样,平滑且帅气地滑动的门。虽然构造上只是识别声音的自动门,但由于完成度极高,简直会让人有进入科幻电影般的错觉。星乃一直称呼这间屋子为“宇宙飞船”。
——“还有一件事,大地,关于星乃的房间。”
在筑波宇宙中心看完那段“视频”后,真理亚拜托我去做一件事,“星乃住的公寓不久就要被收回拆除了,希望你在这之前去整理好她的遗物”。
“…………”
我环视着室内,一个巨大的望远镜首先进入我的视线,体形大得几乎要撞破天花板伸到外面,星乃曾讲过:“用这一个进行的天体观测能媲美研究所”。墙壁上挂着的是星乃自己制作的“宇航服”,外表跟真的一模一样,我第一次见到这件衣服时也不禁感叹。虽然不能在真正的任务现场使用,但它的厉害之处在于使用的技术与材料在NASA的宇航服上也有应用。
此外,网购用的硬纸箱和星乃发明的物品在地板上乱糟糟地倒在一起。眼下应该先清理出走动的空间,我把散落的东西一个个移向墙边,但还是很难看见地板,面对这极其散乱的杂物我实在束手无策了。
中途我感到毫无意义,躺倒了在杂物上。这样做下去没完没了。肚子越来越饿,只有焦躁在不断增加。
——对了。
我突然想到有个地方可能会有食物,于是在垃圾袋中翻找。星乃应该是把她吃的固体保存食物塞到了这里。我像流浪汉一样搜寻着垃圾袋的底部,感觉到了类似的触感,接着从中拿出了几盒砖块状的食物。保质期很早之前就过了,我犹豫了一会,但还是挨不住饥饿撕开了包装,把里面的东西放入口中。开始味道非常的潮湿,接着莫名的苦味迅速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我慌忙吐了出来。
“呸,呸……腐烂了!”
说出这句话后,话音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里莫名空虚地回响。
腐烂了,这正是适合形容我的言语。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朝便当店的阿姨发火,还对青梅竹马的好意置之不理,结果——
“我干嘛,要吃垃圾啊……”
“啪嗒”,什么东西滴落在手背上。透明的液体与刚才吐出的食物残渣混杂在一起,肮脏地滑落到地板上。
等发觉时,眼泪已经流到了脸上。
——什么啊,这是……
我慌忙擦着脸,眼泪却止不住地溢出。
——没想到,那个凉介居然成了医生啊——
我又一次回想起同学会的事。凉介是医生,我没有工作。他戴着高级手表,我的是假货。大家都在工作,只有我连打
工都没被录用。这种毫无价值的自卑感不断地在脑中徘徊,我不禁泪眼扑簌。
我在干些什么啊……
倒向前方,我趴倒在地板上,变得厌恶起一切。
仿佛用尽了力气,我仰面躺在地板上。天花板上亮着圆盘形的电灯,模仿太阳系的装饰品从周围的空中垂下。不管看向哪里,这个空间里都充满了关于她的回忆。我看向墙壁,上面贴着星乃以前很喜欢的“大ISS(国际空间站)展”的海报,这张海报八年前就贴在那里,八年间一点没变,只有“漂浮在星空中的站台”的标志部分褪色得比较严重。
“…………”
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后悔伤害了叶月的缘故。
我的身心感到深深的疲惫,不知不觉间被睡魔侵袭了。
【recollection】
第三次的相遇是在“大ISS展”上。
“哥哥,上次的事你要补偿我哦。”
由于被叶月缠着,我在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前往了这个展览会场。之前因为星乃从筑波宇宙中心溜走,被迫穿了“湿衣服”(当替罪羊)的我就结果而言把叶月丢下不管了,所以这次就有补偿她的意义在里头。
我顺从叶月的愿望,上午一起看了电影,还在商店街光逛不买地打发时间,就这样度过了许久。当我们到达了今天的正题——展览会场的时候,离结束只剩一个小时左右了。
我们顺着路线前进,在大致游览完一遍时,一瞬间我和叶月走散了。不过展览路线也快要走完,所以我打电话跟叶月商量在特产店碰面,剩下的路程我就慢悠悠地走着。主要的ISS(国际空间站)模型展示已经看过,模拟搭乘也体验过了,接下来只有并列在一起的像是赠品的照片板。
这个时候。
——啊,这家伙。
在某个照片板前,我发现了孤身一人的少女。
看到侧脸我便很快知道是何人了。这个时候她没戴墨镜,也没戴面具,正如同要吞掉一样看着一块照片板。蓬乱的头发和肥大的针织套衫跟往常一样,脖子上戴着的头戴式耳机像连接着的圆盘和新月。不会有错。
“喂,之前你竟敢——”
我原本想立马抱怨她把我当替罪羊的事,但到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星乃在哭。
她白皙的脸上有着泪痕,沿着痕迹,一粒、两粒、三粒的泪珠滚落。在出声之前,我被眼前的这副情景所折服,这扭转了她迄今为止给我的好斗、凶暴的印象。透过前发,她大大的眼眸看起来像星星一样闪烁,可尽管如此却又寂寞得像与父母走散了的孩子。颤抖的嘴唇间断地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着无法传导到空气中的话。此时的她宛如耗尽生命魔法的人偶一般。
她在,看着什么……?
我在搭话之前,先对那里产生了兴趣。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悄悄地绕到她的背后。并不大的照片板上印着两个人,大概是出发前照的,照片上两个宇航员挨在一起,微笑着看向这边。
我认识两人,不对,日本人中,只要是稍微对宇宙有些兴趣的都知道这两个人。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星乃过世的双亲。
她一直看着这张照片。她今天来这一定是为了看这张照片吧,我这么觉得,没有再向她搭话,总觉得只有现在不该去打扰她。
随着静谧的音乐,会场内回荡起告知展览结束的广播时,她缓缓转过身。
“——!?”
和我对上了视线。
或许是不该待在她的正后方,我们两人的脸正好在极近的距离对视了。“啊!”她发出奇怪的尖叫猛地向后仰倒,接着向背后的照片板撞了过去,“啪”,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在画中描绘的那种声音。
“啊,啊,啊……”
大概因为是重要的双亲的照片吧。
星乃跪在碎了一地的照片板前,口中漏出“啊,啊”的呻吟声,同时努力地捡起玻璃碎片。她如同在拾起碎裂了一地的记忆的碎片,拼命地把尖锐的碎片放在毫无保护的手中。
“喂,很危险啊。”
即使让她停下,声音却完全传不进她的耳中。她想要把玻璃碎片像拼图一样嵌好,但怎么也做不到,“呜……”她似乎要哭了出来。
“好痛。”
她不禁叫道,吓得僵住了身体。白色的指尖上渐渐溢出红色的东西,流过手指落到了照片板上,使她双亲的身影染成了红色。她因此变得愈发惊慌失措,还去用流血的手擦拭照片板。其他的入馆者也聚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等下,你冷静点。”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抓住她的手腕,用手帕按住出血的指尖。“放开我!”星乃露出更加疯狂的样子,我不顾她的举动向周围喊道:“不好意思!”。
“能帮忙叫主办方的人来吗?她的手大概被扎破了!”
几分钟后。
“喂,你别乱动。”
被带到特别房间的我们,先进行了简单的伤口处理。
“喏,洗洗手。”
“不、不用了,我自己会做的。”
“老实点,进了细菌怎么办。”
我半强硬地拉着她走到安装好的水管旁,把她被血染红了的手清洗干净。伤口虽然很小,但相应地却伤得有些深,我消毒完后包上纱布,再用布带缠绕好。边回忆起真理亚交给我的方法边试着做后,我做出的应急处理还挺像模像样的。布带上渗出了血迹,看上去非常的痛。
“之后要去医院啊。”
“…………”
星乃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看向一边。
“再见了。”
我走出房间。“谢……”星乃虽然朝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却没能听到。
出到走廊后。
“大地!”
晃着银白色的短发,一位高个的女性朝我跑来。
“真理亚阿姨。”
“星乃,听说受伤了!?”
“嗯,差不多。”
“伤势怎么样?”
“只是手指有些被扎破了,已经做过应急处理了。”
“这样啊。”
真理亚似乎放下了心中的担忧,深深地舒了口气,指尖轻轻抚摸了下星形的耳坠。
“糟糕,我忘了叶月了。”
“我让那孩子到接待处等你了。”
“抱歉。”
“哪里,没事的。我才想谢谢你照顾了星乃。”
“不去见她吗?她还在这个房间里。”
“这……”
真理亚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然后,“这个”说着她从怀中取出某样东西。是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我打开信封,拿出来了一张照片。
“啊……”
那是不久前星乃看着的,她父母的照片。和放入玻璃板中的那张不一样,这是没有放大过的小尺寸版本。
“这个,你能帮我转交给星乃吗?”
“诶?为什么?”
“因为我给的话……她肯定不会收下的。”
这个时候的真理亚十分悲哀地低下了眼睛。这副样子的她我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有些想问的事,但我没有继续深究。我害怕介入进去,而且也有种不该深入打听的预感。
在那之后真理亚留下一句“我会和叶月一起回去的,所以你就送星乃回去吧”,就走远了。说实话,我完全不觉得星乃会和我一起回去,但我姑且也无法拒接了。向远处走去的真理亚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地寂寞。
照片板中的两名宇航员,正看着这边微笑。现在的监护人真理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个托付给我的,我并不知道。
回到房间里,星乃跟原来一样坐在先前的位置。脖子上新月形的耳机已经变得歪斜,像是坏掉的听诊器一样耷拉下来。
看见我回来,她睁圆了眼睛。可能是因为出乎意料,她睁大的眼睛凝视着我,眨了好几次。这时的星乃不知怎么地看上去年幼了许多,令我联想到与父母走散的小孩。
“这个。”
诶……?“
我若无其事地递给她,星乃一脸吃惊地说:“诶,诶,为什么?”她交替着看向我和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工作人员把这个给了我。”
“但是……”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反正会处理掉,你不如就收下吧?”
我随口说了些蒙混过关的话,这种事我很擅长。只有救场这种事我一直以来都很习惯了。
“这、这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然后把它抱在了怀中。
——你就送星乃回去吧。
“一起回去吗?”
“诶?”
她吃了一惊从照片那移来视线。
“你看,天色变暗了,我们住得也近嘛。”
“呃,嗯……”
我原本以为铁定要被拒绝,但她竟意外地同意了。是刚刚才收到了照片,所以难以拒绝吗?或许也可能是我帮她做了应急处理的缘故。
我迈出步子后,星乃怯生生地从斜后方跟了上来。她时不时注意着我,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展览会场的走廊走着感觉特别漫长,我们两人像这样并排走着也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一直不说话感觉也有点奇怪,总之我先开口吧。她脖颈上的物品映入我的眼中。
“那个,你总是戴着啊。”
“……诶?”
“你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头戴式耳机?”
“这是‘快子通信器(Tachyon·Receiver)’。”
“快子……通信器?”
“快子(Tachyon)就是超光速粒子。”星乃这个时候突然饶舌起来。“历史上第一个发现这一存在的是阿诺尔德·索末菲,不过这个名称最早是1967年由杰拉尔德·范伯格提出的,所以意外的是近期的学说。”
“你了解得很详细啊。”
“……啊。”
似乎是被自己说了一大堆话的举动惊讶到,她躲开我的视线说:“也没有”。她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潮,刘海后的大眼睛接连不断地眨动。我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知道了她紧张的话会频繁地眨眼。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用力地把帆布包抱在胸前,包里装着我刚才给她的“照片”。
我不意间想起照片上的两人——她的双亲,不知怎么回事我变得想聊下这些事了。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都是世界知名的宇航员,而他们两人的女儿正走在我的身边,这又再次激起了我的兴趣。
“很帅气吧?”
“诶?”
“弥彦流一。怎么说呢,有种战队英雄一样可靠的感觉,我从小到大一直很憧憬他。”
“……这样。”
“国际空间站的实况转播,我一次不落地全部观看了哦。Youtuber上的弥彦channel也看了,有一回他还读到我的加油信,那时候我可高兴了。
“……这、这样啊。”
星乃的父亲弥彦流一曾在某个时期是毫无疑问的国民英雄。不光因为宇航员的身份,他作为一名工程师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最早参加了国际空间站日本实验舱的开发,据说他那与众不同的想法和天才般的技术将日本的宇宙开发提前了十年不止。实际上,预定在2008年的“希望号”的建造计划,由于弥彦的贡献早在1998年就开始在宇宙中建设了。
在我一个劲地讲着弥彦流一的功绩时,星乃感觉没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处似的慌张起来,只发出了“……这样”“唔,嗯”的生硬回应。
“天野河诗绪梨也很厉害啊。”
我顺势又谈到了她的母亲。
“她在成为宇航员之前,是在国外有名的研究所工作吧?呃,N、NI……”
“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所。”
“啊是的,就是这个。”
星乃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成为了著名的医学研究者。她参加了美国最尖端的研究,在老化预防领域取得了据说将来必然会获得诺贝尔奖的研究实绩。尤其是关于从宇宙到达地球的射线与老化的速度的研究论文震惊了世界医学界,人们期待着说:“如果这个研究取得成功的话是否能让各种老化以及疾病的发展像‘时间暂停’一样停止?”。
本来,在宇宙空间中人类的骨头会变得脆弱,肌肉也会衰退的类老化现象广为人知。在NASA的研究中,以斯科特·凯莉为对象进行的同卵双胞胎的比较实验也表明,白血球内的染色体、荷尔蒙的分泌和肠内细菌的环境产生了变化,宇宙停留和人体老化的研究成了人们重点关注的领域。天野河诗绪梨的研究以这个研究的先行实验为基础,同时构建起更加大胆的理论,成为了联系起人体老化现象与宇宙射线影响的划时代产物。
她以时间之神克罗诺斯的名字将研究命名为“ChronospaceCell”,一般以英文的首字母简称为“CH细胞”。然后,由于“CH细胞”与宇宙射线间的关系是这一研究的关键,所以不可避免地要在ISS(国际空间站)的宇宙空间中进行实验,而为此开发舱外实验平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彦流一。
“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在宇宙空间内中组装实验台,而你母亲则用这个试验台进行拯救人类的研究。哎,你的父母真的很厉害啊。”
我并非在说客套话,也不是故意去赞美他们。我只是想坦率地表达对儿时心目中的英雄们的称赞,能够遇到他们两人的女儿,直接告诉她这些也使我高兴极了。
“…………”
听完我冗长的话后,她暂时沉默了。“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太久,使她愣住了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是啊。”
她嘟哝了一句。
“因为爸爸和妈妈,是宇宙第一。”
宇宙第一,由于这形容太过于符合她的风格,我微妙地接受了。“对吧。”我回答道,感觉——她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看不见她转向另一边的脸,但肯定是一脸自豪的表情吧。
【2025】
好似从梦中流淌出的旋律,将我的意识唤回了原来的世界。
组曲《行星》第四曲——木星。
不想起来。
从梦中苏醒时,等待着我的只有在毫无意义的现实中,脸贴在刚吐出的食物残渣上睡去的,没有工作又身无分文的自己了。我以前也有醉得呕吐后睡着的经历,但都没有过现在这种糟糕透顶的感觉。
在我的梦中,星乃还活着。第一次遇见时她很凶暴,第二次遇见时使我当了替罪羊,第三次遇见时她在哭。每一次她都改变着脸色,就这样在我的心中一格一格塑造出了天野河星乃这个人物。
大体上,她是个乖僻的人。总是透过乱糟糟的刘海瞪着这个世界,极度不信任他人,口头禅是“我讨厌地球人”。
——大地君。
她的声音在耳朵中回响,所有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身体里骨碌碌地转动。自她死去已经过了三年,我呼吸也好,走路也好,又或者睡着了也好——她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地方。透过乱糟糟的刘海,她大大的眼睛带着恨意注视着世界,默默地制作些莫名其妙的“发明”,但是吃着炸虾时的她看起来那么的幸福。这样的她,总是在我的心中。
好想见到她,我这样想到。而我,知道了怎样才能见到她。
她,就在梦中。
唔,鼻尖处飘荡着一股腐臭味,我再一次对自己吐出的呕吐物感到厌恶,这呕吐物就是我。
我不想回到现实中,害怕面对现在的自己,所以我逃往了过去。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摇曳着。因为自己的鼻息而轻微翻动着的是一本我印象中见过的册子。我缓缓地伸出手臂,用指尖捏起,发现是星乃以前给我的补习学校的宣传册。
我就这样横躺着,像太平间中的尸体一样把册子盖在自己的脸上,蒙上脸后,腐臭味比原来好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塑料似的加工纸的臭味。
我闭上眼,然后从现实中逃了出去。
【recollection】
“喂,炸虾便当。”
我在一如既往的星乃的房间里,把温热的便当交给她。
——这是……
时间稍微飞逝了一些。最近做的“梦”,比起第一次相遇、第二次相遇、第三次相遇……不如说是按我与星乃之间发生的事件的时间顺序追溯的。不过这次的梦跨越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到了我与她变得相当亲近、变得像是泡在她公寓里的时候。大概是从第一次相遇起过了一年左右吧。
“我放在这里哦。”
“嗯”
“趁热吃掉啊。”
“我知道了啊。”
我把还温热的炸虾便当放在桌子上,然后把脚边的破烂推开,从披萨店的传单后取出埋在里面的纸杯袋子。就算整理干净了也很快会被她弄乱,所以最近连我也几乎放弃了。通过网购购入的固体保存食物连着硬纸箱一起倒在地上,要是没有网购这家伙大概会饿死吧,我真这么觉得。
“水瓶座流星雨,就快了是吗?”
“最大日是28号。水瓶座也叫Aquarius,自古代苏美尔神话起就被观测到的世界历史中最古老的星座之一,也是48个托勒密星座中的一个。这次能观测的不是在黄金周期间活跃的水瓶座ι流星雨,而是δ流星雨。据被宙斯掳走当作倒酒僮的美少年加尼墨德的著名神话所说,这时的宙斯因为一直以来为他倒酒的女儿结了婚而感到非常寂寞,于是掳来了加尼墨德。顺便一提,木星的卫星‘加尼未’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加尼墨德——”
“知道了知道了,这个说明我到现在已经听了10次了。”
我打断了星乃的说明,不然她会轻而易举地说上好几个小时。
“明天的观测你来吗?”
“唔——我有暑假讲习班,难说。”
“暑假讲习班,你会参加啊?”
“毕竟我是应考生啊。”
“你会去应考啊
。”
“诶?一般都会的吧。”
我们所上的月见野高中虽然不是难考的学校,但也有六成的毕业生会升入四年制大学,如果包括短期大学和专科学校,升学率就有九成。
“——大地君的话。”
星乃不经意地说道。她开始称呼我为“大地君”,大概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的。
“毕业以后,想要做什么?”
“诶?我说了要升入大学——”
“不是那个啊,我是说更远的未来的事。”
这个问题令我感到很意外,因为至今为止,星乃一次都没有谈到过将来、前途的事。
“将来……进入大学,然后就业吧。”
我一边打开炸虾便当一边回答道。
“想要就业吗?”
“想要……话说,不就业的话就糟糕了吧。”
我浇上塔塔酱。
“想要上大学吗?”
“为了就业的话有大学学历比较好吧,高中学历的话一生都要交房租,投产比太差了。”
“有想要做的工作吗?”
“没什么特别想做的,我现在正在调查投产比不错的行业。”
“之前,你不是说要当公务员吗?”
“公务员投产比最高了啊。不会被炒,福利保障也好,养老金和退休金也非常多呐。”
“想做公务员的工作吗?”
“也没有不乐意做,现在是个民间的大企业都会倒塌的时代,公务员是最安定的工作了吧。不管怎样偷懒工资都会因为年功序列上涨,又能够一直工作到退休年龄不是吗?”
“…………”
“啊,不过要是能因为教授或OB的关系混进某家大企业的话,那样可能更好吧。公务员考试的竞争激烈,从外地的国立公立大学毕业在当地就业的话也很容易。虽然学习五伦科的投产比很低,但也有那种考试科目比较少的国公立大学。”
“…………”
“怎么了,突然什么话都不说。”
我嚼着炸虾问道。她似乎有点不满意:“大地君总是一个劲地说‘投产比’”。
“啊?”
“乍一看好像很精明,实际上没有正视自己的前途,只是在用投产比这种话来逃避。”
我生起气来。
“怎么了嘛,投产比哪里不好了,应考和就业基本都是看投产比吧。”
“假设的话。”
她从电脑桌的椅子上下来,在脚边“沙沙”地寻找着什么。她把电脑部件和储存条拨开取出了某样东西。
“这个。”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标题上写着《寻找梦想的方法~前途商谈指导书》。
“这是什么?”
“册子。”
“光看就知道了啊。”
那是本彩色印刷的薄册子,封面上有着少年少女爽朗地手拉手的画,左下方的图案标识上是还算有名的资格考试补习学校的公司名。可能是塞进合体邮箱里的信件广告,也可能是放入网购纸箱里的广告。册子上有“你的梦想是什么?”这种直接的问题,还有少年少女绞尽脑汁思考“前途,怎么办啊。”“我的将来……?”的插画。动漫风的人物是去年很火的某部青春电影中的角色,再下面有个以‘你的梦想是什么?’为标题的表格。正中央画着一个硕大的‘圆’,上面写着‘梦’的字样,好似一个福袋。这就是所谓的映射图像吧。
虽然看上去像是针对高中生的前途商谈指导,但最后一页却是资格考试的讲座活动的介绍,我由此明白了这是资格考试补习学校精心设计的广告。
“要试一下吗?”
“诶?”
“大地君你缺乏梦想。”
她顺势把圆珠笔交给我,笔的侧面印着JAXA的标志和一个笑嘻嘻的爆炸头男人。这是一部兄弟都成为宇航员的漫画和JAXA的联动商品。
“让我看看。首先试着想象下‘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吧,把这些填在写有‘梦’的圆的周围……”
朗读出来时,“梦”的字眼飞入我的眼中,我内心深处被什么攥紧了似的感到生疼,一把扔掉了册子。
“……啊啊,看得让人犯困,好麻烦。”我不知怎么地变得非常焦躁,像全吐出来似的接着说:“说到底,‘梦想’是什么啊,‘梦想’。”
“梦想就是梦想啊。你看,职业棒球选手之类的,偶像之类的,有各种各样的吧。”
“哈?职业棒球手?偶像?”我夸张地张开手表示无语,“我又不是小学生了,要是指望着这些将来肯定会错过各种机会活不下去的。梦想这种东西可是百分之九十九实现不了的啊。”
“大地君很快就会像这样逃避。”
“哈?”
“无论什么都讲大道理,总是欺骗自己的本心,你应该要更加正视自己。”
我又生起气来。
“那你呢?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自己肯定决定好了吧?”
“决定?”
“规划啊,规划。既然对别人说三道四的,那你自己的规划已经决定好了吧?”
我不期待能得到回答,因为身为家里蹲的她不可能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规划,而且我也只是因为被一个劲地说觉得不爽,所以想还击一下她罢了。
可是。
“你听了,不会笑我吧?”
“诶?”
“我的规划。”
“……你、你决定好了?”
星乃点了下头。
“真的?话说,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所以说,你不会笑我吧?”
她用刚才的册子挡住脸,疑心重重地问我。
“才不会笑呢。”
“绝对不会笑?”
“很啰嗦诶。”
“笑了的话我就把你做成汉堡肉。”
“我可不好吃啊,不过,你从刚才开始在做什么?”
“让我不紧张的咒语。”
我看过去,她用右手的食指在左手手掌上写着什么,看上去像是一笔画成的“☆”记号。
她写了好多次,再一次深呼吸,装模做样了好久后,
“——唔士”
“牛?(日语中唔士的发音近似牛)”
“飞行……唔士”
“飞行唔士……是”我把她说的话转换为汉字,“飞行员?”
她小声地回答说:“……是,宇宙航天员。”
“你这家伙……”
将来的梦想是宇宙航天员——
“……噗”, 约定瞬间就被打破了。“噗,噗噗……你,你,宇宙航天员……你这家伙,那可是世界上最难当上的职业啊?家、家里蹲的你,在说些什么啊?世界上有70亿人口,去过宇宙的人数仅有500人啊,一千万人里都没有一个的哦?投产比太差了,你也太蠢了”。
我笑着说个没完,星乃的脸眼看着赤红了起来。
“说、说到底,别说宇宙了,你连走路五分钟距离的便当店都没真正去过一次吧?而且宇航员身高要求在158厘米以上,不会游泳也不行的哦?你两边都出局了吧?然后说要成为宇航员?噗,噗哈哈哈!!”
“——你笑了是吧”,星乃气得两肩直抖,通红着脸叫道:“我要把你做成汉堡肉!“
她一个劲地将手边的玩偶扔了过来。亚当斯基型的飞碟砰地砸到我头上,然后滚落在地。
“明明说好了绝对不能笑的!”
“等下等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啦。”
她把手能碰到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扔来,我伸出双手防御道:“好痛,等,住手”。在这个家中,地板上到处是倒下的破烂,所以只有投掷物怎么都不愁找不到。
塑料瓶、网购用的纸箱、空纸巾盒……她扔了一阵子后,脸通红得像太阳一样,喊道。
“所以说我讨厌地球人啊!”
【2025】
短信的铃声使我睁开了眼睛。胡乱地把盖在脸上的纸片抖落,才发现那是睡着前自己蒙上的册子。梦中的我是个高中生,是个参加暑期讲习课、学校的成绩不差、尚还有前途的存在。是一个每天和星乃在一起到处找事做,开心地生活着的学生。但现在不同,我已经不再是学生,可是,也不是有工作的人,没有去打工,也并没有梦想,只是一个埋在垃圾和呕吐物中的无业男人。我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了。这次电话的来电铃声响了,但我不想接。因为无论铃声响了多少次,那都不是星乃打来的电话、星乃发来的短信了,星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视线的前方,有一个倒着的照片板,似乎是从架子上掉下来的。照片上有星乃的身影,牵着双亲的手幸福地笑着的九岁少女,怎么也无法想到一年后的自己会陷入茕茕孑立之中吧。星乃的双亲——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在离那个“CH细胞”的研究只剩一步的时候遭遇了事故,永远回不来了。依赖着两人天才头脑的研究以此为开端陷入停滞。期待越大反对也越强,这个研究在这之后转而被抨击是吹嘘的骗局、是对税款的浪费。
她或许万念
俱空吧。双亲的死去,研究的停滞,名誉的一落千丈。我很清楚,星乃因为这些事而会感到多么的不甘心,对反复无常的世间会有多么的失望。高兴地讲述双亲事迹的她,与谈到贬低双亲的世间时露出死人似的冰冷表情的她,知道这两者的或许就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星乃并没有放弃。某一天,她害羞地讲述自己将来的梦想是当上“宇宙航天员”。自那以后她真的就以宇航员为目标,通过几乎要渗出血的努力与天才般的头脑继承了双亲的研究。她之所以有成为宇航员的梦想是想要完成父母遗留的梦想、扫除遗憾、恢复父母的名誉。为了捡起因父母的死而中断的梦想的接力棒,她连太空都去了。
但是她的梦想没能实现。这个悲壮的夙愿被那个意义不明的“大流星雨”残忍地粉碎了。
铃声响了,这次是短信。我伸出手想关掉电源,屏幕上依次显示着数个来信。“惑井叶月”“惑井真理亚”的字样现在看起来异常的陌生,像是格式塔崩坏了似的浮在我的眼前。叶月那边只有未接来电,但真理亚那边发来了“你和叶月发生了什么事?”的简短文字。
“…………”
即使想要回信,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中途放弃了。事到如今再说些敷衍的话也无济于事,而且我讨厌把事情告诉她,因为总感觉是在向她撒娇。
又收到了来信。
把电源关掉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诶?”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显示的名字。
“哈?”
我凝视着发信人一栏中记录下的“那个名字”,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再一次确认。
“啊……啊?”
我并没有看错,显示的确实是“那个名字”。在收信栏中,非常清楚地显示着。
我不敢相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发信人是——
天野河星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