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之后的几天,我一边上补习班,一边试着调查了“视网膜应用”的事。
这个由株式会社木星社提供的生物认证应用,还处于测试阶段,正广泛地征求测试者。作为报酬,测试者能够免费使用木星社旗下的几乎所有应用,因此在以年轻人为中心的群体中普及度似乎相当高。尤其是在“FINE”这一SNS软件中的“表情”爆红之后,因为想要“表情”而成为视网膜应用测试版的测试者的人数急剧上升了。
——扫描视网膜的应用,公司名是木星啊……
木星社仅成立于两年之前,公司本部位于宇中野区,董事长一栏写着“六星卫一”这样艺名似的名字。
——偶然吧。
视网膜扫描本身并非多么罕见的商品。视网膜内的血管分布是每个人所固有的,好像比指纹还更具独特性。国家和企业等出于保护机密的需要已经将视网膜认证系统引入到了许多地方,所以只是将其应用在电子产品上的话,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然而……
我现在所在的二零一七年,当时确实存在与视网膜认证似是而非的“虹膜认证”手机,不过那也只是打着“世界最早”的旗号刚刚发售而已,利用人类的“眼睛”进行解锁的手机还难以称得上是稀疏平常——至少在日本的范围内我从未听说过。
我环顾教室,一名躲过老师视线玩着手机的女高中生映入眼中。她把手机靠近右眼,蓝光迅速流过,那个“视网膜”锁便解除了。这几天来,教室也好,街道上也好,所到之处我都能看到有人做着同样事情。爆发性的普及——网络上的情报似乎不假。
——哪里,很奇怪……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背部缓缓吹拂。有一种晃动脚跟,摇摇欲坠的生理厌恶感。
教室中,女子高中生们把手机举到眼前,扫描着视网膜。无论是谁都深信不疑地用来历不明的光扫描自己的眼睛。
不对,这个世界不对劲。
这与我所知道的过去相比,虽然只是细微的,但确实——
产生了偏差。
〇
“天象仪?”
讶异的声音从内部对讲机中传来。
我握着两张票,继续努力地接近。
“你看,就是去年翻新过的那个天文台,展示着陨石还是月亮上的砂土,星乃你喜欢这些吧?”
“就算是,为什么我非得和你一起去啊?”
“怎么了嘛,你喜欢这种东西吧?你瞧,难得有免费券啊。”
“反正这东西,是从那个女人那里拿的吧?那我就更得拒绝了。”
“那个女人,是说真理亚阿姨吗?你为什么会这么排斥啊,她是你的监护人吧?”
“之前我有说过了吧,那个女人既不是监护人也不是其他什么,那种偷腥猫。”
“偷腥猫?真理亚阿姨吗?这是什么意思?”
“啊……”
她一瞬间发出了说漏嘴似的声音,又接着说“什么也没有”打断了对话。
“喂,星乃,不要岔开话题啊。”
“没有岔开,说到底和你也没有关系,还有——”
与以往一样,谈话因为这一句话,而被打断了。
“别叫我星乃。”
“噗哧”,内部对讲机“木星”闭上了嘴巴。“啊,喂喂?星乃?星乃?”,即使我继续呼喊,一旦沉默的对讲机就再也没发出过声音。
——不行吗……
我捏紧从真理亚家里拿来的票,塞进了口袋中。到底连败多少次了啊,多到我已经不想数了。
明明感觉这个绝对能行的……
以前邀请星乃去看这个天象仪时,她高兴极了,还在馆内欢闹得不行。所以,我本以为这个绝对能行,结果却落得这样凄惨的结局。
失去了王牌,我拖着意气消沉的身躯,走下公寓的楼梯。“哐、嘭、哐、嘭”,残旧的金属阶梯发出奇怪的响声。
这段时间,我尝试了一切我所能想到的。
譬如星乃喜欢的博物馆、展览会、演讲活动、餐厅、书籍、漫画、玩具、网贩套装……我动用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然而都落空了。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最近甚至都看不到她的脸了。交谈的时间也一天天缩短,被完全无视的一天终于要临近了。
——缺少了什么?
这是从开始接近她起,就一直支配着我的困惑。究竟怎样才能和星乃变得要好?换一种说法的话就是:十七岁的我,当时是怎样和星乃亲近起来的?
——记不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欠缺了。星乃的兴趣、嗜好、性格、语癖,大致的事我都还记得。然而关键的——我和她的相遇,成为能和她亲密说话契机的事,只有这里像被裁下的书页一样欠缺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什么地方发生了错位,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被忘记了——
“唔……”
针扎似的,阵阵的剧痛在右眼上游走。
又来了,又是“这个”。
血泪。
视野扭曲了,如同失焦的相机一样歪曲重叠在一起,浸染了暗红色的血后,阵阵的痛楚使我坐立难安。
自那以后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也去各家眼科检查了许多次,然而不管怎样检查,给出的都是如同盖章一样的“不清楚”的答复。
“结膜炎……也不像是,弄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大量出血啊。类似的患部也找不到……”
我想起医生用特殊显微镜进行诊察时的疑惑神情。不管到哪家眼科进行检查,都是用“有什么事的话请再联系我”这句话来敷衍我回去。实际上,洗了脸擦去血迹后,右眼就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恢复了原状,既没有痛感也没有违和感,连充血过的样子也没有。简直像被狐狸迷魂的现象,在第一次出血后仍然反复不断地发生。
我的眼睛并没有疾病,也没有被撞伤过。
原因不明的,血泪。
要说有什么线索的话,就是那篇文章了。
【伴随“Space Writer”的副作用:头痛、目眩、恶心、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不可逆的破坏、休克导致的死亡】
扫描视网膜的“Space Writer”,我的血泪可能就是它的副作用。
扫描视网膜的“应用”,伊万里的“闪回”可能就是它的副作用。
即使所有东西都联系在一起,也完全搞不清它们间的关系。如同在摇晃的地基上叠加更不稳定的地基——迷上加迷的屋上屋。
——究竟发生了什么……?
2
“哥哥——这边这边!”
到站后,有着稚气脸蛋的活泼少女挥舞着手。
按照之前订下的约定,我今天要和叶月一起去逛美术展,目的地是“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的艺术家展”。据说是收集了“星空”绘画的美术展。
“真理亚阿姨没来吗?这个展,JAXA也是赞助者吧?”
“妈妈说‘大ISS展’那边更忙,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要去打个招呼什么的。”
“啊——,那个人真是受人追捧啊。”
“话说,没人会让母亲陪着去约会吧?”
“这是约会吗?”
“是约会。”
牵着叶月小手的我,如同在附近的公园看护儿童,怎么都起不了那种想法。说到底,去年为止叶月还只是小学生啊。
本来,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星乃的事自不必说,还有那个“视网膜应用”和“血泪”的事等,必须调查的事多得堆积如山了。可是,如果打破和叶月的约定,会为今后留下麻烦,而且我自己也有些想要转换一下心情。
我们乘上下行的电车,经过两站后下了车。
从车站出发,走了约十分钟就抵达了大门样式十分高雅的校园。似乎是检票处的地方已经排起了队。出示了门票后,我们首先从没什么人的常设展开始逛起。
“喂,不要黏得这么紧呐,走路很不方便的哦。”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啊。”
“这样的吗……”
叶月若无其事地断言,接着“欸嘿嘿”地笑着尽情地抱住我的手臂。虽然感觉很羞耻,但好在馆内大部分人在专心观赏画作,所以也没有人朝我们投来责备的视线。
花了30分钟左右看完常设展,来到特别展的时候。
“啊……”
我在一幅画前驻足。
那是一幅构图简单,跟周围的相比尺寸稍小的画。但是上面描绘的内容,令我目不转睛地盯着。
感觉是宇宙空间的昏暗背景中,漂浮着一个星座似的矩形结构。这个模样一眼就能看出那是ISS——国际空间站。接着一道映入我眼中的女性轮廓像在用双手环抱着ISS,她怀中的微弱的星星让人不禁联想到生命的摇光。令人似乎感到温暖,又似乎感到哀戚的不可思议的构图。
标题就如它自身一样直截明了。
《SPACE BABY》
“……哥哥
?”
被叫到后,我终于回过神。
矗立不动的我,宛如被画吸走了意识一样。
“啊,不,没什么。”
叶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一瞬间瞟到了作者的名牌,上面有着“伊欧”的签名。
“诶……?
看完展览,正在美术馆商店闲逛时。
伫立在画集柜台的我,发现了一名少女的身影。头上夸张盛放的金发,轻薄舒畅的开襟毛衣。
“——伊万里?”
搭话后,她回答着“是?”,转过头,然后看着我的脸睁大了眼睛。
“平……平野!?”
她大声地叫了出来,又急忙捂住嘴。周围的客人一瞬间都看了过来,但很快就收回视线。
站在这里的人是盛田伊万里。她把手上的画集摆回原位,慌张得一会儿摸着头发,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衣服,总之一副动摇的样子。
——我有这么吓到她吗?
“平野,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啊——刚好有熟人拿来了票,美术展的。”
“啊,嗯——原来是这样啊。”
“你的脚已经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说着她当场跳了一下给我看。“医生说已经可以正常地跑跑跳跳了。”
“那太好了。你今天是?”
“那个唔。”
她仍然通红着脸,语速异常地快。
“你想,之前和你聊过的出路的事。这里的毕业生中有在业界相当知名的设计师,而且也和这次美术展有关联,所以我想会不会有什么可以作为参考。”
“这样啊……”我为她的行动力而钦佩。“伊万里你明明还很年轻,真厉害啊。”
“这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是怎么回事啊,平野你和我同岁的吧。”
她轻轻地怼了下我的手臂,脸上一副开心充实的样子。
——到底是为什么呢?
伊万里抱有梦想,但是那个梦想目前实现的难度很高才对。时尚设计师这种明星职业,即使是不太了解的我都知道竞争很激烈,这正是“百分之九十九”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她依然同之前在公园谈话时一样,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迷茫。
“在那之后,我又和爸妈谈了出路的事。结果,事情变得有些奇妙了。”
“奇妙?”
“不知道吹的是什么风,但总之他们再也没不由分说地说不行不行了。感觉爸妈似乎觉得我遭遇事故是因为在前途的事上他们责备过头,所以改变了想法。”
“啊——”
我稍微理解这事了,当下,正值芳龄的女儿要是再离家出走他们也会很困扰吧。
“所以,最近他们的态度有些变了啊。又是相关的宣传册,又是懂行的熟人,变得相当愿意支持我了。妈妈还说她也会调查一下的,所以要我也多收集些信息。”
“这样啊。”
“态度突然大转变,吓了我一跳。好像,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在服装系的店里工作过,说下次会帮我向朋友打听一下。”
“那太好了啊。”
“不过,爸爸还是反对,所以还不清楚会变成怎样。”
我回应着她,脑海中依然晃悠着之前的议论。
追逐梦想的人生。放弃梦想的人生。伊万里选择了前者,而我推崇后者。我这边明显是更现实的,但这在伊万里那却行不通。
我的担忧还有另一个。
设计师是个很好的未来出路,而且又是伊万里的梦想,我一定要使它实现。这也是因为她未来是注定会取得成功的。不过,虽然我从交通事故中救下伊万里,但这却导致她和凉介结婚的未来都被改写了。
——这样,真的好吗?
我注意到伊万里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感受着视线,我询问道:“怎么了?”,她“啊……”地张开口,涂着光润唇膏的嘴唇不断闭合。
“感觉,平野你变了呢。”
“变了?”
“说是变了,可能也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吧……我以为平野你是更加高冷的,从不干涉他人之事的人。无论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毫无瑕疵,是不会因头脑发热而失败的类型。”
“虽然,相应的可能更容易心灰意冷吧。”
“但是,之前那次不同”,她的脸有些发热。“那个时候的平野,感觉,好厉害。大声地喊出来,拼上性命地扑了过来。感觉不像是以往的平野了,我被吓了一跳。”
“哎呀,那时有些……拼尽全力了。吓到你了抱歉啊。”
“不,没关系的。毕竟——” 此时她坦率地说道。
“那个时候的平野,真的帅极了。”
“诶?”我不由得看着她。
她说完后,和我四目相对起来,“嗯?”地歪着头。随后,她似乎终于注意到自己说出口的话,脸眼看着就通红了起来。
“啊,啊,我并不是那种意思啊!不要想多了啊!”
就在这时。
“啊————!!!”
突然发疯似的声音响起。我回过头,一名身穿高级刺绣连衣裙的少女站在那里。
“哥、哥哥,你在做什么!?”
叶月毫不在意周围的视线,大喊着朝我们靠近过来。伊万里发出“诶?诶?”的声音,在我和叶月之间来回看着。
“视线刚一离开就这样了,所以说哥哥真的是。”
叶月双手抓住我的右臂,仿佛抱到怀中一样黏了上来。然后她不客气地将视线投向伊万里,不高兴地询问:“这个女人是谁?”
“同班同学的盛田,我刚才偶然遇见的。”
“班里的?哼……”叶月一脸怀疑地审视着伊万里。
“您好,我是哥哥的‘未婚妻’叶月。”
她打着招呼的同时,特别强调了“未婚妻”的部分。
“未婚妻!?”伊万里的眼睛慌乱地游离着。“喂平野,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当真啊,只是这家伙擅自说的。”
“好过分,哥哥!明明约定好的。”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呐。”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伊万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叶月住在我家附近,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今天也是这样充当着她的看护人。”
“才不是看护啊,是约会啦。”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学生会在美术大学里面啊。”
“我是初中生!”
“哎呀,对不起,个子实在太小了所以弄错了。”
“喂哥哥,这个性格恶劣的巨乳辣妹是怎么回事?”
“谁是巨乳辣妹啊!平野,这孩子怎么搞的,超让人火大诶。”
伊万里摇晃着丰满的胸部抗议道。我一瞬间看到叶月按着自己的胸部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等下等下,你们两人都冷静点。”
我慌忙隔开似乎要掐起架的两人,气氛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险恶啊?
“走吧,哥哥。”
“说的也是,肚子差不多饿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吧。”
“诶?”“诶?”
两名少女同时意外地喊了出来。
“……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伊万里窃喜地笑了起来,叶月则是一副愤懑苦恼的脸色。
3
“平野,刚才的店,味道真好啊。”
“还算凑合吧。”
“你对绘画感兴趣吗?今天也来看了美术展。”
“要说的话,我比起绘画,更喜欢的是星空吧。”
“啊,你之前也说过喜欢宇宙呢。”
“嗯,星星和火箭的事我基本都比较喜欢。”
我们两肩并着肩,心无杂念地持续着对话。
“这样啊,平野你喜欢这些啊……”伊万里兴致颇丰地点了点头。说起来,我们今天的距离近得出奇,从刚才开始,肩膀就互相触碰到了好几次。
于是。
“哥哥最喜欢宇宙的事了,从小就经常和我一起进行天体观测。就我们两人独处哦。”
少女“砰”地插入到我和伊万里中间。
“喂,我在和平野聊天的说?”
“今天是我和哥哥的约会的说?”
两人瞪着对方,视线几乎要碰撞出了火花一样。
——怎么回事?
从刚才起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叶月插进来,一会儿伊万里又夺回位置,简直像自行车比赛中抢夺位置似的。
争夺持续了一会儿后。
“啊——啊,难得的约会就这么浪费了”,叶月嘟哝道。
“早知道这样,就去‘大ISS展’那边了啊。那边不仅是最后一天,而且也不会遇上辣妹。”
——诶?
听到叶月随口说出的话,我站住不动了。
大ISS展,最后一天。这些话语在我的脑中——不,从我的眼睑里,唤醒了某个记忆。
“平野!”伊万里叫了出来。“右、右眼!”
“右眼?”
我用手触摸右眼的附近,湿滑的触感,附着在手掌上的赤红液体。
血泪。
那个瞬间,“光”从我的眼睑中跑过。子弹一样的粒子接近、穿透了我,仿佛快速旋转的走马灯一般消逝而去。复数的记忆片段变成了乱序放映的幻灯片,仿佛映照在破碎的玻璃中的世界,宛如浮现在水洼中的青空。大ISS展——最后一天——双亲的回忆——拼死的远行——偶然的相遇——宇宙航天员——弥彦流一——天野河诗绪梨——
“叶月……!门票,你还带着吗!?”
“诶?”
“ISS的,带着了吗!?”
“啊,嗯,姑且放进了包里……”
“借给我!”
我紧紧抓住叶月的双肩,叶月疑惑地把门票递给我说:“就、就是这个……哥哥?”
“抱歉,我想起有急事了!”
我转过身,甩下两人“哥哥!?”“喂,平野!?”的话音,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没能注意到啊!
“呐呐,据说有再现ISS实物的大模型展示啊!去看看吗?”
在被叶月邀请的时候,我本来应该去ISS展那边的才对。可是我却拒绝了,选择了去“星空的艺术家展”。那是因为我有意回避ISS——星乃的死去的场所,所以改变了选择。
——同样的。
伊万里那时也是一样。我知道她会遭遇交通事故,于是到事故现场阻止了她被货车碾过。正因为知道了事故的发生,所以我才改变了自己的行动。不去ISS展的决定也一样。正因为我知道那是星乃死去的场所,所以才改变了目的地,改变了原本的决定。
过去正在发生偏差,而原因在于我。“Space write”后的我自身正是将过去、未来、命运改写的要因。
——十七岁的我今天本该去那,去到ISS展。为什么?因为这时的我没有关于ISS的痛苦回忆,也不知道星乃将会在那死去。
然后,展览的最后一天,偶然地,真的是偶然地,在会场中,我偶遇了来看有双亲回忆的照片板的那家伙。她注视着父母的照片,接着转身看到我吓了一跳,后退时撞碎了照片板,割伤了手指。而帮她处理伤口的这件事,使得我和她的距离大幅缩小了,感觉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进行的正常交谈。
——就是那个时候。
我和星乃的命运交叉了,现在回想起来是奇迹般的瞬间。
我看向手表,已经转过十七点了。
大ISS展十八点结束,从这里到展览会场坐电车要将近1个小时,那样的话就来不及了。那就在车站前打的吧,这样还可能勉强赶得上——
拜托,一定要赶上啊……!!
出租车飞驰了数十分钟。
我到达会场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不好意思,这个……!”
我向检票处的负责人递出门票。
“那个,已经过了最终入场时间了,所以今天……”
“拜托了,我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
“就算你这么说……”
没一会儿我们就争吵了起来,警卫也靠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糟糕,没时间了!
时间离十八点还剩五分钟。
在这里等到星乃出来……?不,那样肯定不行的。
那个地方——在充满双亲回忆的照片板前,那个时候的星乃——
在哭。
在她感情发生动摇的那个瞬间,只有在那个时刻,她的眼眸中才会映出我的身影。如果错过了那个瞬间,她大概,就只会用一如既往的冰冷视线看待我,这种确信存在于我的心中。取回的记忆似乎在顶撞、催促着我。
只有现在,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不好意思……!!”
我强行突破检票处的横杠。“啊,客人……!?”检票员叫道。“喂,你给我站住!”警卫喊着追了上来。
但我顾不上这些事了。
——星乃……!
我奔跑着。
临近结束,人流变得稀疏的会场中,我躲避着其他游客,无视游览顺序,顺从记忆抄最短的距离赶路。向着那家伙所在的地方,向着那块照片板的前方,时间离十八点还剩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而后我抵达了。
一长排并列的照片中,唯有一张照片板装裱着镜框
有了。
一个人,站立在那个地方。白色的衣服,戴着帽子,身材小巧的少女。
“星乃……!!”
我叫着跑近她的身边。被叫到名字的少女吃了一惊地转过头。
但是。
“啊……”
那个少女并不是星乃。头发于肩头微翘,戴着画家式贝雷帽的少女,虽然背影与星乃相似,但从正面看的话显然是不同的人。
“啊,不好意思!弄错了,我认错人了!
“诶,真是巧遇啊。”
面前的少女不怀好意地微笑着。
“诶?”
“瞧,是我啦,我。不记得了吗?”
“唔……”
“哎呀,忘掉了吗?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那么一回事呢。”
“那么一回事……?”
“对。”
她暗自微笑起来,用手指骨碌骨碌地绕着头发,笑起来像猫一样的嘴角似乎有点像星乃。
“呐,你啊”,贝雷帽少女非常亲昵地询问我,“喜欢‘食用日志’吗?”
“哈?食用日志?”
那是为餐饮店打分的大型评分网站的名字。
“诶,很方便的吧。”少女不给我插嘴的空隙,接着说:“‘食用日志’‘美食评论’‘热胡椒’,大众最喜欢的评分网站。3.5分以上的话就放心又安全,投产比优良。”
她点头肯定自己的话,又不给我说话空隙地滔滔不绝起来。
“但这样的话,就吃不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了啊。”
“诶?”我不禁插嘴道,“食用日志3.5分以上就不会踩雷了吧?”
——诶?
为什么我会反驳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呢?自己也无法理解。少女有着独特的气质,不知为何,我仿佛被套住一样参与进谈话。
“你想想看嘛,每个人喜欢的口味都不尽相同吧?如果想要寻找‘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理所当然的就得‘自己’寻找饭店,不然的话是不会明白的。而那既可能是‘食用日志’上评分很低的店,也说不定会是附近的快餐店,还可能是每周都在喝的妈妈的味增汤。”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为什么我要回应她呢?不知为什么,少女有着无法忽视的压迫力,仿佛有一种被投来的视线束缚住的感觉。
“明明没有亲自确认过,看到网络上登载的评论、分数和名次,就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实际上口味这种东西,不亲自去尝是不会清楚的,但大家都对别人的话深信不疑。”
“但是,这是投产比最高的做法吧?至少能简单应付过去,不会因选错饭店而期待落空。”
“嗯嗯,是啊,你说的没错。食物还没什么啦,不管是投产比还是什么。就算不好吃‘下次’的午餐再挽回就可以了——不过啊。”
少女的眼睛闪烁着强烈的光。
“人生,就不一样了。”
“人生?”
“毕竟,人生和午餐不一样没有‘下次’啊。仅限一次,然后就结束了。即使失败了也无法悔棋,所以别人的评论或排名怎样都无所谓——所以说啊大地君。”
——诶?
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能评价你的人生的只有你自己啊。”
“…………”
“最好记住哦。”
——什么意思?
我一时间无法消化这句话的意思。笑嘻嘻的少女抛下这样的我,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我想要追上去,但脚莫名地像粘在了地板上一样无法动弹,直到我目送着贝雷帽拐过转角为止,我都像一个假人似的杵在原地。
“啊。”
而后,恍惚的我终于回过神来。
——对了,星乃!
我慌忙环顾四周。被少女的问答吸引了注意,竟然把关键的事给忘了,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我看向手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才刚好十八点整,时间完全没有流逝。
“奇怪?”
手表不转了吗?
会馆内还在荡漾着哀伤的旋律。“即将闭馆”的广播。
“星乃……”
我愕然呆住了,搞砸了,没能赶上,错失了仅有一次的机会。是那个少女的错?不,不对,是到最后关头才想起来的我的失误。
这时,“啪”,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啊……”
回过头,身后站着一名我非常熟悉的银发女性。
“怎么了大地,你来这里了啊?叶月怎么样了?”
出席完今日嘉宾活动的惑井真理亚睁大了眼睛,意外地看着我。
4
我站在银河庄的建筑前,望着它呆立不动。
从那以后过去了一周的时间。我和星乃的关系不仅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最近她就连门也没打开过了。
讽刺的是,要说有什么顺利的进展的话,那就是模拟考试的结果了。
我从过去的记忆中回想起出题范围,精准地猜到题目,总算拿到了像样的分数。考虑到有八年的空窗期,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嘛。考试的分数也好,学校的作业也好,你都能用最少的力气恰到好处地完成,定期测验的猜题也简直神了。
我想起Space Write前,高中同学会上评价我的话。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很擅于猜题,技巧也不错。在不会惹父母老师生气的范围内,在班上不会显眼的范围内,我将所有事都顺利地完成了。
小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踢足球。于是我加入了当地的少年足球队,拼命地练习。可是,无论我怎样从早到晚地训练,也绝对追不上球技好的人,甚至还被甩得越来越远。更加打击我的是,即使是那些球技好的人,在更加厉害的对手面前也被踢得落花流水,最后惨败了。正是体育,让我从小学起就近乎痛苦地领会到人外有人这件事。但是我只有技巧还算可以,所以得以跻身正式队员。与其咬紧牙关,继续着没有回报的努力,不如适可而止地练习,恰到好处地偷工减料。只要我还是正式队员,就能至少在队伍中取得还算不错的地位。练习、比赛我也在教练看不到的地方偷懒,显眼的时候就稍微做出努力的样子。由此我既不会被小看,也不会被除名,还能得到“擅于踢足球的人”这样适当的评价。足球队里,会按水平的高低形成等级制,我认为自己一直处于比平均水平稍高的排名。投入产出比的思考方式,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到的。对比花费与效益,做出效率最高的选择。没有回报的努力是无用的,以无法实现的梦想为目标的家伙是愚蠢的,这句话成为了我人生的基石。
万幸的是,我也属于会学习的那类人。只因为诀窍不错,我的国语、数学、科学和社会都只需听课就能拿到平均分。然而我不管怎么努力,都赢不了班上最优秀的家伙,成绩也感觉抵达了极限。进入班级前十对我来说很简单,但前三名的话不行。与考虑到中考而去上补习班的人不同,我感受到了无法看见的墙壁。因此我选择敷衍了事,而即便如此我也能轻松保持平均分。猜题是我一直以来非常拿手的,所以我总是能在定期测验取得超出实力的分数。结果,我获得了“平野头脑很好”的公认的评价。
就像这样,我怀着对投产比的重视活到了现在。但这并非是我的错,因为,既然出生在安逸沉沦的现代日本,这便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仅凭一腔热血就能出人头地、增加年收入的时代早在很远的过去就已经结束了。泡沫也好,高速增长也好,都成了过去的遗物,经济回暖、先富带后富也完全是一纸空谈。时代已经陷入了小学生梦想职业的前几名是“公司职员”“公务员”的境地,这就是我们生活在的21世纪的现实。将来的梦想?那是什么,能吃吗?在这种时代,无视梦想,冷静地回避风险,仔细地计算好投产比的人才能生存下去,所以我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小学、中学、高中、大学,我都用最低限度的努力获得了投产比最高的结果,我就像这样将人生不断地“通关”。Space Write后,我回到了过去,心想着“赢了”。第二次的人生会比第一次的投产比更高。定期测验也好,考试也好,就业也好,全部都能轻松通过了。最为重要的是,我熟悉天野河星乃这名少女的一切,兴趣、嗜好、讨厌的食物、喜欢的电视节目,我全部都知道。因此,我很快就能和她变得要好,接下来只要回避掉大流星雨就大功告成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错了。
我和星乃,甚至连正经的交谈都没有做到,连朋友都没能做成。总是吃到闭门羹,完完全全被她讨厌了。我已经将能想到的各种手段都付诸了实践,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
——奇怪,明明我没有做错什么地方。
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策略才对。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星乃,方向和对策也毫无疏漏,本应该能用最合理高效的方法与她打好关系,然而我做梦都没想过会出现如此背离预期的结果,
暑假即将结束了,然后第二学期将会开始,时间愈发地流逝。对我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我没有对这之后的未来的预想。在这个世界——这个过去的2017年的世界中,我拥有的最大的优势就是“记忆”。换句话说就是能够“预测”未来发生的事。不管怎样,今后所有的“预测”都行不通了。因为暑假结束后,我的记忆全部都是和星乃亲近起来,有着能出入公寓的关系后的事了。像这种连正经见面都没见过的未来,我根本就毫不知晓。
一切都错乱了。此时此地的我仅仅是个返老还童的,既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的25岁无业游民。失去了高中生应有的朝气与感性,就连唯一拥有的武器——“预测”也丧失了的存在。一个没有工作,一文不名,打工也全部破灭的捡垃圾的废人。
我究竟搞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能顺心如意?为什么第一次也好、第二次也好,人生都无法顺利发展?
在人际关系上我从没有失败过。无论和谁我都以恰当的距离交往、保持着适当的要好。不会游离于集团之外,但也不会引人注目。感受氛围,避免冲突,常保持一定的距离构筑关系。我会和意气相投的人成为朋友,脾气不合的人也不会强行交往。虽然有时互相通融,有时互相帮忙,但绝不介入对方的事情。这就是投产比最高的人际关系。所以,我从没和谁发生过不可调和的对立,也从未像与现在的星乃一样,和谁有着如此复杂的纠葛。我永远都会在变成这样之前抽身,尽量不让关系恶化。即使为性格不合的对象努力,投产比也会很低,所以这是白费力气。
正因为如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从未“修复”过人际关系。因为我会在关系恶化之前就会疏远,所以我从来没和发生纠葛的对象和好过,从来没有积累过这种经验。测验、就业、人际关系也同样如此,我从未选择过做感觉不行的事。
怎么办啊。真的,怎么办啊。星乃是很难取悦的人。以不爱开玩笑,世上最不信任他人的少女为对象,我无计可施了。完了,暑假仍像这样迎来结束的话,之后的就是我所不知道的未来了。
已经不行了。
真的,绝望地,到此为止了——
“啊,有了有了!平野!” “大地君~”
传来的洪亮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我看去,道路的对面跑来了一对男女。
“凉、凉介?伊万里?”
“哎呀,果然在这里啊——”凉介气喘吁吁地停在了我的面前。“连车站前的游戏厅二楼都找了个遍,白费力气了啊。”
“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笨蛋凉介。”
“别叫我笨蛋啊,笨蛋。”
“你们两个,为什么……”
我交替看着朋友的脸。
“我们俩分头去找你了啊,对吧?”
凉介使了个眼色,伊万里“嗯”地点了下头。
“因为平野你,最近一直都一副苦思冥想的脸嘛。讲课时也是心不在焉。所以,有些在意……”
“是啊是啊,有什么烦恼的话就来找我们商谈吧,偶尔也来依靠下我们啊。话说——”
凉介和伊万里对视了一下,然后像代表了两人的心意似的转告我。
“我们,想报答大地君。”
“……诶?”
“你看,大地君总是来帮我们嘛。即使我睡着了也愿意把笔记借给我看,测验的猜题也很准啊。”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大地君你很厉害的。要是没有大地君的话,我这次的暑假补习绝对坚持不下去的。”
“实际上也翘掉了吧”,伊万里吐槽道。
“出席了一半好吧。话说,我的事无所谓啦。”
凉介为了切回原来的话题而喊了起来。
“总之,我想助大地君一臂之力。”
“我也是。你愿意陪我商谈,甚至还救了我的命。”
“不那是……”
我没有做过任何值得被感谢的事。
“大地君,我想为你尽一份力啊。”
“我也一样,想为平野你做些什么。”
“啊……唔、嗯……”
我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是注视着两人。
——对啊。
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
——我是有多愚蠢啊。
Space Write之前也是这样,在那个同学会上,留到最后的就是这两人。邀请我来的是伊万里,架住我的是则是凉介。
我们是朋友。不管是在未来的世界,还是在过去的世界,我们都确实是朋友。在我光注意着
投产比,连人际关系都断绝掉的时候,他们两人还不计得失地和我来往。这么重要的事,我过了八年才终于意识到。
“而且大地君的烦恼,我也已经知道了。”
“诶?”
“是天野河的事吧?话说在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无遗了啊。”
“啊……”
如他所说,没什么好隐瞒的。
“暴露无遗了啊。”
“是啊大地君。暑假期间你一直在为天野河的事烦恼吧?虽然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讲呢,简要的说就是想要‘和好’吧?是的话我就为你尽一份力吧。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女孩子方面的专家啊。”
“谁知道呢。”
“干嘛啊盛万,不要泼我冷水啊。”
“不要叫我盛万”,伊万里猛地往凉介的腿上踢了一脚。“但是就和凉介说的一样,我们会帮你的。”
接着,她低声地嘟哝道:“……宇宙人啊,我有点讨厌的说。”
“诶?”
“不,什么都没有哦。”
伊万里转向另一边。
——这样好吗?
在这个“Space Write”后的世界中,将两人的命运牵扯进来。
我无法立刻回答出来。所以我背过身,擦了擦脸,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图片)
但我觉得,还是完全暴露了。
5
“——那么!”
第二天的补习学校。讲课刚刚结束,凉介就站了起来。
“今天就开作战会议吧。”
“什么会议来的?”
我一边收拾着课本一边问道。
“什么什么啊,这还用说吗?太空美少女——星乃的攻略会议啊。”
凉介的手机上显示着笑靥如花的星乃(十岁)。
“喂,那边的萝莉控”,伊万里倏地将教科书砸在凉介的天灵盖上。
“好痛,谁是萝莉控啊。”
“昨天平野的话你有好好听吗?”
“听了啊。”
“那攻略会议这个名字很奇怪吧,明明说的是和好啊。”
“这就叫攻略。”
“你那只是搭讪大作战好吧。”
“你说什么。”
两人夹着桌子敌对起来,我则说着“好了好了”居间调停。
“后续到星咖克再进行吧,我会请客的。”
“好,小的们出发吧!”
“别装模做样了,笨蛋凉介!”伊万里踢向领头的凉介但踢空了,我在他们的后面跟着。
在那昨天之后,我概括地讲了我的“情况”。话虽如此,但也隐瞒了Space Write和星乃在未来死去的事,只说明了我和星乃关系的症结。我和星乃在过去就认识的事,但星乃忘记了的事,还有我不能让星乃知道,以及我希望能再和她说上话的事。
这是比马赛克更加模糊的不明了又浮光掠影的说明。但是两人都非常热心地听我说完,原谅我隐瞒了部分细节。在这基础之上,他们再一次提出了想要“协助”我。
“我会尝试调查更多有关星乃的事,有关可爱的女孩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我也会试着调查下,而且我有和天野河同一个初中的朋友,稍微去问问情况的话,说不定能了解到什么。”
然后,凉介提议立马在昨天的明天也就是今天召开作战会议,这就是起因。
——谢谢你们。
当然我没有期待能获得什么具体的成果,因为我不觉得星乃的事能够轻松取得进展。
只不过,我感到非常喜悦。
从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起,我就一直有种形单影只的感觉。无法向任何人说SpaceWrite的事,所以感觉像一个人迷路地闯进了异世界,再加上和星乃的关系也陷入僵局。而凉介和伊万里,将我从阴郁消沉的心情中拯救了出来。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唔——根据我的情报网,那个美少女应该有隐藏的秘密,也就是说,这要从她的身世说起。”
“引言就不必了,快点说明啊。”
“切,气氛被破坏了啊……那就先从基本的情报开始。”
“凉介把手机朝向我们,倏地滑动着屏幕。
星乃年幼时的抓拍像相册一样成排地显示出来。不过每一张都是星乃五到十岁左右的幼女时期的照片,伊万里不知怎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唔——星乃是双亲在简称ISS的国际宇宙空间站中结合后诞生的。父亲是弥彦流一,母亲是天野河诗绪梨,两者都是JAXA所属的宇航员,返回地球后不久结婚,随后母亲生下星乃。就是所谓的未婚先孕啊,有点色情啊。”
“凉介,不需要你多余地注释。”
“色情的是你这家伙好吧。”
“不,喂……你们两个对我太冷淡了吧?”
凉介似乎一脸不平,但还是操作手机开始了说明。
“咳咳,如你们所知道的,星乃作为‘太空婴儿’备受关注。世界各地都报道了她令人怜爱的笑容,她因此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婴儿。要说有多么可爱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吧。”
凉介说到这里又把印盒似的手机顺势递过来,点了下屏幕。Youtube的红色标志从眼前闪过,然后一段视频开始在画面上播放。
——啊……这个……
画面中,一个男性出场了。一名个子很高,皮肤晒黑了的帅气男性。他满脸笑容地张开双手后,一名年幼的小女孩叫着“爸爸!”飞奔过去,魁梧的双臂将她紧紧抱起。就在近旁的地方,一名年轻的黑发女性高兴地微笑,注视着在父亲怀中浮现出满面笑容的女儿。不需要任何注释,我们就立马知道这是星乃和她的父母。蹭着父亲脸庞的星乃,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满面笑靥,“最喜欢爸爸了”的声音从中传出。一旁的母亲温柔地为她梳理着被抱住时散开的黑发,年幼的星乃依然愉快地眯着眼睛。这无忧无虑的笑容象征着星乃有多么地被双亲疼爱,又有多么的幸福,以至于无法用言语形容。画面中的少女还未知道,这样幸福的时光很快就将要结束了。
“不——过。”
凉介用刻意的语气接着说道。虽然看上去感觉像是说书先生一样,但本人可能也有这个意图。
“如同昙花一现,偶像的寿命也非常短暂。一时的热度过去后,星乃的人气就像渐渐熄灭的火一样了。而变得火势渐微的最大原因则是世间的抨击——弥彦流一被发现出轨。”
“出轨?星乃的父亲?”
我不禁追问道。
“诶,大地君你不知道吗?不过,我也是昨天调查了才知道的。”凉介轻飘飘地说。“好像是当时的娱乐周刊的头条啊。”
“那个不是有名的假新闻杂志嘛,你有核实过吗?”
伊万里指出问题后,凉介用“别问我啊,去问维基百科老师啊”作为借口。
“不过先不论真伪,火苗发展得越来越来大,以至于弥彦流一召开记者见面会了。然而拼命的解释成了徒劳,他在网络上被大量抨击,发展最后到,连未婚先孕的星乃都被攻击了。JAXA收到了大量打来的抗议电话,随后悲剧的偶像星乃又遭遇了更大的不幸。”
就像在编制故事一样,凉介把话继续下去。如果是在曾经的同学会上听到的话我大概会觉得很不舒服,但现在的我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生气。难道因为对方是凉介吗?
然后他陈述道。
“就是ISS上的死亡事故。”
现在的七年前,星乃十岁的时候。
星乃的双亲在国际空间站搭乘时,悲剧袭来了。
最初只是毫不起眼的小状况。舱外实验平台的某个机器发生了故障,因此要将其更换为备用部件,这本身是个稀疏平常的任务。负责这一任务的是当时对ISS最为熟悉且经验丰富的弥彦流一以及实验设施的负责人天野河诗绪梨这一对组合。按预定,备用部件的更换任务即将完成的时候,原因不明的冲击发生了。原因到了后来,才被查明为碎片的撞击。那是直径仅仅数毫米的碎片,然而却钻过了北美空防司令部雷达监视网,以比秒速8公里的子弹还要快10倍的速度飞来。
由于这块碎片的冲击,天野河诗绪梨穿着的宇航服发生了损伤,她因为缺氧当场昏迷过去。弥彦流一抱着昏厥的妻子,拼命地向舱内返回。但是弥彦流一自己也身受重伤,在异乎常人的奋死拼搏下,弥彦把妻子诗绪梨送达了空间站,而自身也力竭死去。在这之后,处于昏迷中的诗绪梨被送回地球,在医院中的治疗也不见起效,几个月后她停止了呼吸。
从那时起,星乃就成了孤苦伶仃的人。
从后来的事故调查报告书的结论可以看出,天文学上概率极低的碎片撞击的确是引发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这是一次无法避免的不幸事故。然而,当时的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管理主任因此引咎辞职了。
“啊……”
“怎么了大地君?”
“抱歉,刚才的地方
,稍微回去一下”,我指着手机说道。
“那个,到哪里为止?”
“前一个,管理主任辞职的地方。”
在这样的对话之后,画面再一次显示出问题所指的地方。
那个时候,感觉负有事故的责任而辞去管理主任的人物。我在那个名字前呆住了。
确实是这样写着。
惑井真理亚。
6
只是引咎辞职的话我是知道的。
这是只需调查下真理亚的简历就会显示出来的事实,也可以说是她领养星乃的契机。
问题是在这之前。
“嗨——大地!居然到这来了啊。”
惑井真理亚在蔚蓝的晴空下抬起手。
被晒成小麦色的健康肌肤,搞不清是睡乱还是发型的乱糟糟的银色短发,笑起来时发亮的洁白牙齿。这是一位即使不化妆也挑不出毛病的美人。
听了凉介的情报的两天之后。
“工作中还来打扰你非常抱歉。”
“怎么了,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今天要陪小屁孩们,所以正好可以找借口溜掉啊。”
建筑物入口处竖立着“JAXA暑期儿童教室 ~来放飞真正的火箭吧(第二期)”的看板,还能听到小孩子们的吵闹声。场地内和平常不一样有着引人注目的亲子团体,充满着热闹的氛围。我怀念地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偶遇发射火箭的星乃,但这已经是过去的往事了。
JAXA筑波宇宙中心。之前,我被真理亚叫来这里收下了星乃留下的“遗言”。不过那是八年后的未来的事了,“这个世界”的我大概还能数得清来到筑波的次数。
“说起来,特别演讲很快就到了啊。”
她身后的墙壁贴着好几张海报,能看到上面印着“阿斯特罗和宇宙——宇航员们的足迹”的标题。嘉宾上有也着惑井真理亚的名字,演讲题目是“希望之ISS 宇宙航天员们的回忆”。
“啊——这个啊——”真理亚挠着头。“我拒绝了好几次,可上头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去。想让我这个辞职的管理主任去说些什么啊。”
“但真理亚阿姨毕竟是美女啊,还是JAXA的颜面。”
“哈哈哈,是说我吗?谁啊,说这些东西的家伙。”
这副哈哈大笑的脸,虽然不想承认但果然还是美人啊。对此没有自觉的地方说不定也是她的魅力吧。
——想让我这个辞职的管理主任去说些什么啊。
早知道顺着这句话切换话题就好了。
但是一旦当着本人的面的话,就会对切入正题变得犹豫了。
前天,凉介展示给我看的手机的画面还有着后续。因ISS事故引咎辞职的管理主任·惑井真理亚——在那下面有着这样的注释。
“根据一份周刊杂志的报道,她被认为是弥彦流一的出轨对象。”“本人及JAXA对此否定。”“不过,周刊杂志登载了两人从酒店中出来的照片。”
——那个女人既不是监护人也不是其他什么,那种偷腥猫。
如果这个报道是真实的,就能解释之前从星乃那听到的话。
当然,即使知晓了这件事,也并不会对我和星乃的关系造成直接的影响,只是,我有种感觉,在这Space Write前都不曾知道的事实里,或许隐藏着什么更大的秘密。
但是……
看着大步流星的、笔直的背影,我思考着。
这名心直口快的女性会,出轨?
“——你有想问我的事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然后停在了原地。真理亚转过身来,突然吊起一边的眉毛。
“是星乃的父亲的事吧——”
“不……啊,是。”
由于被说中了心事,我变得说出了矛盾的回答。然后,说出口之后,我才注意到自己想要问的事情是有多么的低劣和恶趣味。
“对不起,唔,那个……”
“我是偷情了哦。”
“诶!?”
我发出了怪声。
“果然是那件事啊——”
她满不在乎地说道,接着直直地盯着我。
“弥彦流一。你看过照片了吧?”
“诶?啊,啊,看过了。”
宇宙航天员,弥彦流一。星乃的父亲。表露出坚强意志的浓眉,紧紧闭合的嘴角,年轻力壮的运动员一般的结实身材,有一种早些年的美男子演员的气质。出身贫困家庭的他,勤奋苦学,从大学毕业,研修完宇宙航天工程学和应用化学后,成为JAXA的宇宙航天员。他以天才般的头脑和创造性的规划能力,设计了ISS的“希望号”,并作为其机组乘员持续活跃。像在画中所描绘的成功事迹,同样像在画中所描绘的美男子。天才医学家——天野河诗绪梨的CH细胞研究如果没有弥彦流一的技术支持的话就无法成立了吧,有的人如此说道。
“不错的男人吧?”
“诶,姑且,是。”
“性格也有种现代武士的感觉啊,最讨厌绕来绕去的事——他曾经是我憧憬的人。”
这时,她的眼睛望向了遥远的地方。如同少女一样的,无防备的脸庞。我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是被甩了。”
“诶?”
“那家伙的表情就像杀了人一样,连说着‘抱歉,对不住,实在对不起’啊。后来他又热情地对我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深爱着她,怎么都放弃不了。虽然是个顽固、死认真又不懂得通融的笨蛋,但我大概就是喜欢上了他这一点吧。”
“诶,诶?那么,偷情的话是——”
我陷入了混乱。偷情了——曾经喜欢——但是被甩了。指针左右地摇摆,无法判断真假。
“哈哈哈,当真了?刚才是开玩笑的啦。”
“真理亚阿姨。”
“抱歉抱歉,因为,大地一脸严肃的表情嘛。我想着这不捉弄一下可不行啊。”
她“嘭嘭”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直咳嗽。
“说到底,我告白时还是在流一单身的时候的事了。另外,出轨绯闻发酵只是因为我和流一碰巧在酒店前遇到,被拍到照片了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啊,诗绪梨和我可是挚友啊,我还没有堕落到对挚友的丈夫出手的地步。大地,要不是你的话,我就已经把问的人给揍飞了哦。”
她说着这些话,转身做出回旋踢的动作。她高高抬起的腿割裂空气横飞而来,被掀起的裙摆下露出了大腿。前发轻轻飘起,我回想起了真理亚从小爱好空手道的事。
“万、万分抱歉。”
“哎,你要是觉得抱歉的话就去和那个孩子好好相处吧,我只期望着这个了。”
接着她朝向天空,自言自语似的嘟哝道。
“星乃,是我最爱的两人的遗孤啊……”
“真理亚阿姨……”
我的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件事。“大流星雨”刚发生后,被告知星乃死讯的真理亚在星乃房间的门前崩溃地哭泣,她紧贴在门上号哭的模样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悲伤。
现在的我清楚地知道。
这个人珍爱着星乃。就算不是亲生女儿,她也视如己出地珍爱着星乃。早在我遇见星乃之前,她就从媒体、贫困、非难中爱护着、庇护着、支持着星乃。监护人的称谓不仅包含着管教子女的权利。
“真理亚阿姨,这些话你对星乃说过吗?”
“没啊。”
她摇了摇头。我想接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她轻轻地举起手制止我说:“算了,大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啊,我被星乃憎恨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诶?”
“我没能救下星乃的父母啊。当时的我作为管理主任要是能下达更正确的指示的话,两人说不定就能活下来了。可我那时却因为预料之外的碎片撞击而慌乱了,最多只能做出常规的应对。
“但是ISS受到碎片撞击,就算以10年为单位来考量也只有0.1%不到的几率吧?即使预料不到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那是适用于雷达捕捉得到的10厘米以上的碎石的说法。宇宙中漂浮着无数的碎片,说碎片撞击是‘预料之外’什么的,说是管理主任的失职也完全可以啊。”
真理亚像在鞭挞自己一样严厉地说着。我注意到她延长尾音的语癖已经停下了。不管JAXA的官方文件,还是事故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事故的原因都被判断为是无可避免的。即便如此她也像这样露出痛苦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亲近的同事就在眼前死去了吧。更往深处说去,她选择了经常通宵加班的工作,可能就是受这种自责所驱使。
“星乃,大概恨透了我吧。”
“但那是——”
“没关系的,她有这么做的资格。”
真理亚这样说着低下了头。与话语形成反差,因为和星乃的隔阂而受伤的不如说是她这一边。
“真理亚阿姨。”
“嗯?”
“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她点下
头,我问出了今天最后的问题。
“‘欧罗巴事件’,你知道吗?”
※
——听说是叫欧罗巴事件诶。
凉介谈到这件事时是在前天。
因为ISS的舱外作业的“事故”,宇航员弥彦流一死亡,他的妻子天野河诗绪梨在昏迷中被送回地球,而后住院。数月后停止了呼吸。
事件是在天野河诗绪梨住院中发生的。
某个人在网络上发表了针对诗绪梨的“杀人预告”。
“在本应是崇高的宇航员任务中,天野河诗绪梨瞒过控制中心的监视,滥用ISS内的单人隔间,不仅不满足于诱惑男人发生性行为甚至还怀孕了,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在这种人身上耗费税款的必要性微不足道。所以我将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仪器,在此实施正义。”
犯人将这样的内容持续不断地输入在网络的公告栏上,不仅如此,犯人并未停留在网上发表,甚至实施了预告的内容。他趁夜潜入了天野河诗绪梨入住的病院,试图侵入她沉睡的病房。在这时犯人采取了令人无法理解的行动,他在病房的窗户上用喷雾进行涂鸦,途中被警卫发现,罪行也以未遂告终。被逮捕的犯人是一名光头微胖的中年男性,真名井田正树。此人高中毕业后进入当地公司就职,但由于人际关系问题辞职,再就业也不顺利,而后宅在家中,数年后犯下暴行。
井田正树遭到警察逮捕后,在公开审判中被判决犯有杀人未遂与非法侵入住宅罪,但由于对社会造成的重大影响,实际判决的服刑被减轻,改为了有期徒刑。数年后他刑满释放,并从此行踪不明。上述的事件被命名为井田正树发布犯罪预告时使用的网名,称作“欧罗巴事件”。
——据说他在网上被称作“欧罗巴神”,貌似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啊。虽然感觉大多是恶趣味的玩笑,但其中也有虔诚的“信徒”一样的家伙存在,相关帖子中的气氛也有点恐怖,里面写着“立刻向看不惯的演员或政治家等‘实施正义吧!’”的口号。
实施正义——那是欧罗巴使用的言辞,与“杀死”同义。
※
“你知道,‘欧罗巴事件’吗?”
我问出口的瞬间。
真理亚的脸悲痛地扭曲起来,一声不吭。一眼就能看出我戳中了某个核心的地方。紧皱的眉头,僵硬的表情。
“诶”,我惊讶地想道。
欧罗巴事件本身以未遂告终。虽然是极其过分的事件,但相比起星乃双亲因事故去世的事,我更加在意真理亚一脸痛苦的表情。
“……知道啊”,她用今天最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你从谁那听说的?”
“那个,从网络上。”
“这样。”
“这样,网络啊”,她又重复地说道。
——怎么了?
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网络上,是怎么写的?关于那个事件。”
“那个……”
我把从凉介那听来的情报和自己调查的事粗略地进行了说明。自称欧罗巴的男人发布杀害星乃母亲的预告的事和虽然实施了犯罪行动,但以未遂告终的事。
“你大概觉得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件吧?”
“诶?”
“说错了吗?网络上司空见惯的事件。铺天盖地的抨击,犯罪预告,实行,失败。脑子有问题的网民常有的突发事件……是这种感觉吗?”
“事件本身是以未遂告终了。愚蠢的犯人被成功逮捕,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是啊。”
她的眼睛此时如同猛禽一般放出锐利的光,露出的表情,像是在用眼力强行压抑着积蓄已久的某种情感。
“杀意”的字眼,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一旦说出口的话就永远抹不去了。不管是现实中,还是网络上。”
“这是什么意思?”
“犯人在网上发布了,不断重复地说天野河诗绪梨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是税款小偷,关掉犯罪者的生命维持仪器。不光是犯人,还有许多人趁着骚乱在网上发布。他们相信了周刊杂志毫无根据的报道,不管是失去意识的诗绪梨还是已经死亡的弥彦流一都疯狂地抨击。真是铺天盖地的咒骂啊。”
网络上存在被称为“炎上”的过度抨击的现象。过去的匿名讨论版以及称作汇总网站的评论摘要的网页,我都察看过了,全是一些极其过分的言论——对丧失意识之人的中伤和已死之人的诽谤。
“你觉得,‘谁’读到了这些?”
谁——什么意思?
“弥彦已经在宇宙中死去,诗绪梨也昏迷过去,那谁读了这些?”
刚开始我没能理解到真理亚所说的意思,无法回答出来。
但是,答案自己出现了。
“难道是。”“没错。”
视线固定在天空上,真理亚述说着答案。她的脸隐藏在银色的前发中,看不太清表情,只有嘴唇像检察官朗读犯罪嫌疑一样淡漠地张合着。
“就是星乃啊。”
无法出声。
“公众趁机凑热闹,扔来的石子全部砸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掉,正义,天谴,写下的恶意全部冲向了十岁的女孩。”
“你是说星乃读了讨论版吗?”
“既不是她想读,也没有谁告诉了她。但是,这些东西是会传播的啊。那孩子又尤其聪明,不经意间听到,因为某个契机就看见,然后追根究底,发现那里充溢着恶意实体一般的语言洪流。一旦映入了眼中,就再也逃避不了了。就算下一天把电脑关掉,记忆也无法消去。此时,在某处,有谁在围攻自己的家人,在抨击死去的爸爸和苏醒不了的妈妈。在这种时候,你认为那孩子纯粹、柔软的内心会怎么样?父亲死去,望着无法恢复意识的母亲的病房,只身一人,暴露在成千上万的恶意之矢中的孩童,究竟会怎样?”
忽然,一幅画面浮现在心中。
空中降下的无数箭矢。全身暴露在其中的十岁少女。
她的身体逐渐染成了赤红。
“……原本以为再也不会看这种东西了。”
真理亚说着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指尖操作着画面,然后递给了我。
“这是?”
“星乃的录像,是以前的新闻视频,不知道谁擅自上传到了网上……你看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点下了三角形的箭头。感觉,之前收到来自星乃的谜之“通信”时也是这样用真理亚的手机看的,那次放映出来的是混杂着噪音的,星乃三年前的黑色剪影。
视频播放后,画面上显示出一名男性,是电视上经常能看见的娱乐记者,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拿着麦克风。调大手机的音量后,能够听到“现场的状况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语句,接着贴着黄色胶带的建筑物出现了。画面的右上角有着“入院中的宇航员遭到不明人士的袭击”的字样。
“这个。”
“是事件刚发生后的。”
真理亚简短补充后,移开了视线,似乎是不想看到这个影像。
通过语速很快的记者的话,我渐渐明白了情况。正面显示出的白色建筑物就是医院,隐约拍到的玄关门口前聚集着大量像是取材队伍的摄影师与记者。这大概是“欧罗巴事件”刚刚发生,媒体为了现场取材蜂拥而至时的影像吧。
终于,使取材队伍骚动起来的场景出现了。一个人出现在了像是事故现场的病房窗边。那是一名矮小的少女,手上拿着毛巾样的东西,慢慢地擦拭起窗户。
仔细看的话,窗户上写着什么文字。在摄影师的放大下可以看到,用喷漆写成的涂鸦似的文字读作“天诛”。欧罗巴事件的犯人在病房留下了“天诛”的信息,我回想起了这个报道。
星乃伸长了手,想用毛巾擦掉那些文字,但是用喷漆写成的大字怎么也擦不掉。她稚嫩纤细的手拼命地想要擦去喷漆的样子,看着都令人无比心痛。她的样子被相机照下,闪光灯不断地闪烁,星乃无视着这一切,淡漠,一言不发地擦去了天诛两个文字。中途,护士样子慌张地跑出来,抱住了拿着毛巾的星乃,想要回到病房里。闪光灯又一次猛烈地闪烁起来。
从窗边离开的星乃,有一瞬间转向了这边。“啊”,我吃了一惊。
星乃在瞪着这边。她的眼中浮现出泪水。脸庞紧绷,紧咬着牙关的十岁少女仿佛憎恨世界上的一切,朝这边射来敌意的眼神。就连这张脸,也成了闪光灯的饵料,报道矩阵将受伤的无垢灵魂肆意传播到茶余饭后之处。因为母亲受到攻讦,甚至遇袭,而且还被天诛的胡乱涂鸦侮辱,少女露出的拼死模样,在摄像头下宛如奇珍异宝,持续地沐浴在明灭的光线中。明明是数十个成人包围着一个少女,那里没有言语,没有担忧、顾虑,更没有交流,有的只是为了取得收视率而把少女当作素材,不断拍摄的行为。在餐厅里观看电视的全员之中一定也是同样的。
“星乃从这一天起就不再露出笑容了。”
真理亚低下视线,再次开口道。她由于悲痛而僵硬的脸,总感觉与画面中的星乃重合在了一起
。
“面对在医院中久卧不起的母亲,那孩子几个月以来,一直来往于医院,不断地向母亲搭话,叫着‘妈妈,妈妈’。但是母亲没有回应她,就那样去世了。她大概万念俱灰了吧,诗绪梨也好,流一也好。那孩子在排列着双亲遗照的佛坛前,不哭泣,也不喊叫,只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背影,我忘记不了……”
等注意到时,我才发现真理亚的身体在颤抖,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站在那个地方。
——原来是这样啊……
我是第一次听到刚才的话。不过,我知道了这件事后,比起惊讶更感到恍然大悟。星乃最喜欢谈父母的事,经常给我讲述她与父母的回忆。但是她从没说过父母的事故,也没有坦白过自己宅在家中的契机。星乃不为我所知晓的人生的空白片段,感觉被真理亚带来的情报稍微地填充了。
因为暑期活动来到这里的儿童,他们的欢声笑语在场地内回响。
手工制作的火箭从某个地方升起。
它飞舞着升向高远的天空,最终因地球的意志,坠落在地面上。
7
“我是从朋友那里听说的。”
自上次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后,伊万里拿来了“调查结果”。
一如既往的补习结束后,一如既往的咖啡店中。
“噢,盛万终于拿来了啊。”
“很烦人诶,我和你可不一样,不是只在网络上调查,而是仔细地找有关的人取材的。还有不要叫我盛万。”
代替打招呼,伊万里敲了下凉介,然后转身朝向我。
“所以,关于宇宙人……天野河的事。”
“啊,明白了什么吗?”
“我听同一个初中的人说,天野河从没正经去过学校,所以基本没人和她说过话啊。”
“什么啊,那不就到此为止了嘛。”
“你给我闭嘴啊。”
桌子下方响起了“咚”的一声,凉介顿时发出“咕啊”的悲鸣。
流淌在店内的背景音乐从听惯了的古风乐切换到了西洋音乐,DJ开始在广播中介绍曲子。
“虽然没有人和天野河说过话,但知道传闻的人却有不少,特别是网上的事。”
网上的事,听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件事。
那是前些天真理亚说过的话,也就是欧罗巴事件和以此为开端的铺天盖地的抨击。
“不是有校园内部网站吗?关于学校的事,有可以在上面匿名发表的讨论版。”
“啊,确实有这种东西。”
不仅是学校,网络上存在有学校、企业和团体等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匿名讨论版。至于校园内部网站,则是对应初中或高中的学生及其相关者匿名发表传闻和情报的一种网站。
“在那里,好像发了相当多天野河的事啊。”
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向我袭来。
“发了……怎样的话?”
“唔——不是什么特别的话。你想,她也是有名的人嘛,双亲是宇航员的事之类的,维基的复制粘贴之类的。此外,还有在网上流传的旧照。”
“诶,跟我一样啊。”
“喂,萝莉控给我闭嘴。”
桌子下方响起了“咚”的一声,凉介“啊”地呻吟出来。今天的第二次。
“讨论版已经不见了,坏话、欺凌的言辞貌似没有在上面发多少……不过。”
伊万里说到这里默不作声了。
“据说,有犯罪预告。”
我的心猛地跳动。
“犯罪……预告?”
“你瞧,凉介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曾经发生过针对天野河母亲的犯罪预告。欧路,欧罗……”
“欧普隆事件。”
“是欧罗巴事件”,我订正了凉介的口误。
“对,那个欧罗巴”,伊万里像是回想起来一样打了一下手。“听说那家伙在她的初中的讨论版也出现了。”
“什么?”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下,碰到了拿铁咖啡,摇动的液面“噗通”地跳起。
“虽然这么说,但是否真是本人还不清楚。不管怎样,似乎有网名为欧罗巴的人为了使天野河注意到,写下了犯罪预告。”
将在近期实施正义。
字面上听说只有这些。只是,懂的人自然懂,“欧罗巴”加上“实施正义”这两个,立刻就能清楚这是杀人预告。
“只发表了一次吗?”
“不,据说是好几次。但全部都是同样的内容。虽然最开始有的人觉得有趣,有的人觉得恐怖,但全是一种套路很无聊所以大家很快就觉得厌倦了。然后过了几天,讨论版似乎就被学校发现了,最后以封锁收尾了。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第一次听说欧罗巴事件还有这样的后日谈。
“星乃知道这件事吗?”
“不……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伊万里歪了歪头。
星乃的直觉很敏锐,对网上情报的收集也很擅长。由于家里蹲特有的网络依赖症,她在这方面的接收天线很高。尤其这是在自己初中的网站上成为话题的事,多少知道的可能性很大。
欧罗巴的犯罪预告,在母亲死后,甚至追到了自己的初中。
星乃当时该是怎样的心境啊。
当然,这个“欧罗巴”不一定是本人——被逮捕过的井田正树,认为是谁擅自冒名反而更加合理。即便如此,不,正因为是这样,这种行为的恶劣性质更为突出。当时的星乃是初中生,且离母亲去世还并未过去多久,在这种时期收到了用曾经的犯人名字写的杀人预告,她会怎么想?
——公众趁机凑热闹扔来的石子全部砸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掉,正义,天谴,这些写下的恶意全部冲向了十岁的女孩子。
真理亚的话浮现在脑海中。
发布的一方或许是在开玩笑,然而星乃会怎样看待,十多岁的少女会因此在心中承受怎么样的伤痕?
——啊。
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呐,我们的高中怎样?有这种内部网站吗?”
“……关于,这件事。”
伊万里欲言又止,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地攥紧了。
通过这个反应,我明白了。
“有,是吗?”
“嗯。”
“不会是……”
“嗯,是的。”
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
“……我也很在意所以调查了一下,结果出现了相似的网站,然后。”
后续的不用听我也知道了。
“有、有了,大地君。”
凉介向我举起了手机。
《月高 交流讨论版》
页面上,那个网名确实写下了这样的话。
“实施正义。”
8
脚自然而然地朝向这个方向。
在咖啡店与两人分别,走过了十几分的路程。
我抬起头,面前就是往常的公寓,银河庄。
长出来的杂草,徒有宽阔的前庭。略陷其中的双层公寓,小得只能入住8户。
凉介刚才说道。
——这种垃圾网站删除掉不就好了嘛。
伊万里对此回应道。
——没用的。无论怎样,很快都会有其他的网站出现,又会变得一样的。
的确,没用的,至少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真理亚也说过——她申请了许多次。律师、警察、咨询窗口、专业人士,她都咨询过了。删除评论的申请、封锁讨论版的申请,用尽了所有的法律手段。
但是,都没有用。
——网上的那群家伙,会不断涌出来的啊,不管是几次还是几十次也好。并非有特定的头目,也并非有什么组织,所以就算有人被逮捕了,也不会就此结束。无论怎么打压,第二、第三个欧罗巴,
还是会涌出来。
——发这些的,真的是学生吗?
凉介说出了这样的看法。
——网上的留言,不设限制的话也可能是完全不同年纪的人写的吧。用留言进行论战,那么对方或许是小学生,或者会是很老的大叔啊。毕竟你看,“初代”的欧罗巴最初也是装作学生留言的吧,结果逮捕后才发现是30多岁的大叔。在我们学校的讨论版留言的,会不会也是装作学生的大叔啊。不然的话感觉很让人恶心啊,同一个班的人会写下这样的东西。
这实在像极了正义感强烈的凉介会说的话,他小力地踹了一下椅子。
接过话的伊万里这么回应他。
——那么,假设留言的是比我们年纪更大的人,例如30岁,看情况还可能是40岁或50岁的人,你的意思是这样的人会把我们这样的高中生当作对手?比如说是50岁的大叔对15、16岁的小孩发出杀人预告?不觉得恶心极了吗?
是啊,一般来看是很不正常的。
身强体壮的大人对跟自己孩子差不多岁数的人,匿名写下恶言,最后还留下杀人预告。
——不过。
异常有时会在网络上成
为日常。即使在现实中是异常的事也会充斥在那里,这就是网络空间。无论投掷多少名为评论的石头,都不知道冲突的另一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投掷着,冲突着,感到爽快了,于是关掉浏览器,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责备了。
好似在宇宙中漂浮的无数碎石,写下的评论漂浮在网络空间中。是的,如同星乃的双亲受碎片撞击而死一样,即使砸到了,丢弃碎石之人不用承担责任也不会被任何人谴责。
抬头看着银河庄,我明白了一些事。
——我讨厌地球人。
星乃曾几何时说的这句话,它的意义我现在明白了。
——地球人都愚蠢至极,脑子又笨。
网上讨论版里的中伤、周刊杂志对父亲出轨的不实报道或是将双亲捧上天再狠狠地推落的社会,抑或是大众媒体,所有的一切——
全部都是,地球人。
我走上沾满铁锈的楼梯,步行在夕阳照射下的走廊,在跟往常一样的房间前站着。
按下内部对讲机的按钮。
“……回去”,感觉时隔许久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个,星乃。”
虽然是根本不需要问就能明白的事,但我今天还是问了出来。
“地球人,你讨厌吗?”
“……哈?”
讶异的声音响起后,答案果然是这样的。
“愚蠢的问题。”
〇
在这天回家的路上。
口袋中传出震动。取出手机后,上面显示收到了一封短信。
“诶……?”
确认了内容后的我,不禁停在了原地。
【明天是什么日子?】
短信里只写了这个,没有标题或其他任何东西,正文中只有这一句。
我看向送信人栏,上面胡乱排列着英文与数字。实在像是骚扰短信,赶紧删掉吧,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样的。
明天是什么日子——和什么联系了起来。明天是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暑假补习已经结束了,值得一提的事或约定也没有。
“明天……”
放好手机,我再次迈出步伐。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不知怎么地平静不下来。
“啊……”
右眼闪过一阵阵的痛楚,我一下子按住眼睛,红色的液体湿滑地积累在手窝。
这是……!
下个瞬间,光从我的脑海中闪过。这是以往也数次体验过的“光矢”。眼睑内出现无数的光,像将我刺穿似的通过了我的身体。Space Write时,还是Space Write后,都感受过好几次的不可思议的现象。
唤醒我记忆的光。
“啪嗒,啪嗒”,血落在了地面上,我喃喃地说。
“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