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
我再一次站在了这个地方。
JAXA筑波宇宙中心。在各种意义上,这里对我来说是记忆深刻的场所。
——终于走到了这个地步啊。
【明天是什么日子?】
因为那个短信,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明天是什么日子——这句话蕴含的意思,只要稍加注意就能了然于心。
二零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在这一天, JAXA筑波宇宙中心举行了“阿斯特罗和宇宙——宇航员们的故事”的活动。在这个活动中,历代宇宙航天员们的活跃事迹会以展览和演讲的形式进行介绍。其中特别的是,悲剧的宇航员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被安排在了主要展位,两人从未公开的录像将会在那里放映。
星乃在这里出现,然后十七岁的我再次偶然地和她相遇,顺势一同逛起展览,发展成了不可思议的半天约会的状况。因为这个活动,我和星乃的距离决定性地缩小了。
当然,没有人能够保证顺利发展。现在的我在星乃看来,不过是天天烦人地凑近过来的同班同学,即使遇见了也毫无疑问会露出嫌弃的脸。但即便这样,不是在公寓前而是在“外面的世界”和她相遇,其意义是不可估量的。毕竟,我正是因为这种一次又一次的偶然相遇,才和她变得要好起来的。
最后的机会——这句话不容置疑地压在我的心头。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几天后暑假就将结束,第二学期即将开始。变成那样的话,和她偶然相遇的机会也可以说化为乌有了。一切都系在了这一天上——
我抱着这样的决心来到了这里,然而……
“哥哥,等等啊”,叶月大声喧哗着赶了过来。
“平野,这里这里!”伊万里挥着手,貌似非常开心。
“大地君,快点快点啊!”凉介不知为何火力全开地兴奋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并没有小题大做或者其他的意思,但今天可是我和星乃命运的日子啊。跟至今为止一样,“未来”会顺着什么样的趋势产生偏差是无法预测的。所以为了不让任何人妨碍,我当然是打算一个人来的。然而,等我注意到时,三个人却一齐出现在了这里。
“哈啊……”
叶月由于母亲要做演讲,暂且不论,但连凉介都知道了真是不走运啊。今早突然在车站碰到他,被他追问:“大地君要去哪里~?”,等注意到的时候就变成这种状况了。而且告诉了凉介之后,伊万里也都配套地一起来了。
命运会走在我的前面,但没想到朋友也会先我一步啊。
“大地君,快点走啦~”
“平野,快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暑假补习结束后的解放感,两人高兴地挥舞着手,我看着这样的两人,暗自叹了口气。
2
“嗯哼,这就是ISS啊……”
“正确来说只是日本实验舱的部分。实物上连接着美国和俄罗斯的舱室之类的,体积更加巨大,大概有足球场大小吧。
“诶,你知道得真详细啊。”
伊万里钦佩地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JAXA地界内的天文馆。常设的展览角中,挤满了在今天的活动前打发时间的游客。
ISS日本实验室“希望号”。它的实物大模型是这个设施中的标志性物体,闪烁着银色光辉的圆柱体结构给人一种近未来科幻小说的印象。这是星乃寄托了梦想,同时也是她梦想破灭的空间站;是星乃这名少女开始,同时也是结束的场所。
在离“希望号”稍远的位置,我在陈设的椅子上落座,望着长长的空罐头似的物体。
“诶,叶月那家伙去哪了?”
“在咖啡角和凉介一起和喝咖啡啊。”
“喂,这是真的吗?”
“好像说了些‘叶月将来绝对会出落成美人’之类的漂亮话。”
“那家伙不会真的是萝莉控吧。”
“谁知道呢。”
伊万里没啥兴致地耸耸肩。
“呐,平野”,伊万里稍微压低了声音。“你难道是在这里等谁吗?”
“诶……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冷静不下来的样子。”
虽然想要装作平静,但好像还是掩饰不住啊。
“约好了等人?”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说……”
我犹豫了一下,但冥冥中不想说谎,于是讲了现在能说明的理由。
“这里是我回忆的场所。”
“回忆?”
“嗯,以前,跟一个人一起来这……那家伙最喜欢这里,高兴得不得了,所以我想着今天来到这里或许能遇见吧。”
——看,大地君,那就是‘希望号’!我爸爸设计的哦!
不管多少次来到JAXA,星乃一定会顺路来到这里。这是最爱的双亲在宇宙中生活,孕育自己的生命的地方。用着与在电车上指着一闪而过的家说:“看,那就是我家!”相同的劲头,她满心欢喜地讲述着“希望号”的故事。在宇航员展的活动开始之前,假如星乃有顺路去的地方的话,我确信就是这里。
“该不会……那个人是,天野河?”
“啊啊。”
“今天来这里,也是为了见到天野河?
我点了下头。“果然,是这样啊……”伊万里说着低下头。金色的前发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去买点咖啡什么的吧。”
从椅子站起身后,她朝着出口走去。途中她回了一次头,但她的脸总感觉透露出寂寞,即便这样她还是朝着我露出笑容。
星乃没有来。
3
“由JAXA职员带来的宇宙航天员的回忆的讲谈会即将开始,想要参加的客人请——”
会场内响起的广播告知了今天最后的项目。
二零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二时五十分。
星乃没有来。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前面也好,传达双亲生前活跃事迹的录像角也好,她都没有来。搜寻了其他能想到的场所也是一样,我事前告知了用意的真理亚那的回复同样也是:“我也找了很多地方,但还没看见……”。
几乎所有的项目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演讲会是真理亚将要上场的项目,考虑到星乃和真理亚的关系,她参加的可能性可以说是令人绝望的。
换句话说,星乃已经不会来了。
“哥哥,怎么了?不去听妈妈的演讲吗?”
“啊,啊……”
被叶月拉着手,我步履蹒跚地走着。伊万里和凉介走在前面,已经先我们进入了会场。
“喂,我要坐在哥哥的旁边。”
“干嘛啊,位置又不是规定好的。”
“算了算了,两位,我旁边的位置现在还空着哦。”
——大家的对话感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什么?
刚才起就一直存在的疑问,像苍蝇一般盘旋在头上。
——为什么没有来?
我不死心,好几次环视会场,视线也游走在入口处。
但是星乃不在。
“……平野?”
伊万里看着我的脸。
“抱歉,去一下厕所。”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跑进了附近的厕所。
我在男厕所的镜子前撑着双手。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混杂着怒火和失望的自问自答。
我应该预测到了未来、预读到了相遇,也本想着抢在命运之前捷足先登。
星乃却没有来,她不在这个会场,就连影子也看不到。这就是现实。
“可恶……”
从大家那获得了这么多的帮助,连Space Write这种违背常理的招数都用上了,却仍没能活用好从未来回到过去的优势。
——我在,干些什么啊……
我被自己的不中用和无力感所压倒。
就在这时。
“咚”,我感受一阵冲击。
我回过头,有一名男性。“给、给我注意点”,用有些尖锐的声音抱怨道。然后仍在“叽里咕噜”地嘟囔着走出厕所的单独一人的男性。他把印有JAXA标志的帽子戴得很低,因此看不清脸。
我也得去了——抬起脚,我出到走廊上。
忽然,我看见了正在进入会场的真理亚。看着她那似乎心不在焉的侧脸,我察觉出她也还没遇见星乃。
——明天的宇航员展,星乃说不定会来。
昨晚,对我在电话中说出的话,“真的吗?”她高兴地给出了回应。对于辜负了这一期待的状况,我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回到会场后,少女招着手。
“哥哥,这里,这里”,叶月指着自己旁边的座位。
“喂,你擅自决定什么啊。平野,这边有空位。”伊万里指着自己的旁边。
隔着通道,两人的座位被分隔开来。少女们身
旁的座位不管哪一个都是空着的,似乎是在我上厕所的期间帮我留了座位。
正当我犹豫着坐在哪边时。
“啊,喂,不好意思!”
叶月提高了嗓音。定睛一看,叶月旁的座位坐下了别的男性。似乎是我方才在厕所撞到的男人,我对那个印有JAXA标志的帽子和与夏季不相符的厚上衣有印象。
“抱歉呐,叶月。”
我在伊万里旁边坐下。既然座位不是指定的,那就没理由请戴帽子的男性让出座位了。
“啊,真是的,要是能坐哥哥旁边就好了~”
“呐呐,叶月。那就和凉介哥哥一起开心地玩吧!”
坐在叶月左侧的凉介肉麻地搭话道。
“山科先生请闭嘴”,叶月却已经开始敷衍他。按理说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才对,但叶月却早已对他轻浮的作风不耐烦起来了。
“小孩子就该老实点。”
“诶?”
“哼哼哼,我在说我这边的事。”
坐在我旁边的伊万里,露出一副沉浸在无与伦比的胜利喜悦中的样子。
告知演讲会开始的广播在这时响起,发泄了一会儿不满的叶月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
主持人结束了简短的问候后,今天的演讲者终于登场了。
“尊敬的各位来宾,诚挚地感谢您今日来到JAXA暑期特别活动‘阿斯特罗和宇宙——宇航员们的足迹’。我是刚才介绍到的惑井真理亚。今天——”
穿着西服、说着敬语的真理亚在我看来有些新鲜。平日的豪放在此时收敛起了锋芒,这样看去的话实在是一位美人。
身穿合身正装的银发美女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接下来将去指挥宇宙战舰的动漫角色。
——果然,没有了脸上的伤痕后差别好大啊……
八年后,真理亚的左脸上有着很大的伤痕。那是宛如历史剧中的流浪武士一般的,斜向延伸的大伤疤。虽然她并未因此减损魅力,倒不如说这与她生来的豪放相得益彰,更增添了压迫力,但真理亚毫无疑问还是非常在意这条伤疤的。
演讲持续进行着。
真理亚运用幻灯片和视频之类的工具,流利地讲述着ISS的职能分配以及历代的宇航员在其中进行了多么有益的工作。特别是谈到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的事时,她的语气染上热量,这种热情感染了会场的听众。还一次发生了真理亚用“流一和诗绪梨”——两人的名来称呼的情况,使人感受到真理亚与他们两人距离之亲近。
等回过神时,时间已转瞬间流逝,演讲的末尾临近了。
真理亚流畅而热情地演讲着,我看着她的脸庞,感受到莫名的违和感。
真理亚……
她的左脸,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上。
——什么时候,脸上受的伤……?
这是我过去也曾持有的疑问。
成功进行了Space Write后,第一次遇见她时。看到她的脸,最初抱有的疑问。
一般是不会受那种伤的。在脸上延伸的如同刀伤一样的疤痕。既不是撞伤,也不是被人打伤,若不是被什么刀具砍伤的话是不会有这种伤势的。
演讲的声音变得传不进耳中。
我好似清查记忆的深处一样考虑着真理亚的伤。
但是,记忆像被罩上了帷幔一样模糊不清,一旦想要触碰核心,脑内就会生起雾霭,记忆的森林便离我远去。
这时。
“啊……”
水滴“啪嗒”一声落在了手中的册子上,变成了红色的点,正中真理亚的脸上。斜着流下的红色液体,在她的照片中留下了伤痕一样的渍迹。
血泪。
以此为扳机,从丧失的脑内的弹夹中发射出了记忆的子弹。比光还快的子弹像射线一样贯穿了我的身体。使数量庞大得如同过量下载的数据一般的记忆解冻,唤醒至意识的表层。那一天——筑波——暑假——最后的星期天——真理亚——演讲——事件——
“喂,喂,平野,血,血!”
伊万里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将手帕捂在我的脸上,但她的声音基本没能传入我的耳中。
想起来了——终于让我想起来了。
“平野,没、没事吗?去医院看看吧。呐?好吗?”
伊万里关心我的话音与响起的鼓掌声重合在一起,这是演讲结束的信号。
“接下来就将时间交给问答环节”,主持人推进到下一个环节。“有想要向演讲者询问的人请通过举手——”
在主持人的话说完之前,前排猛地举起了一只手。由于这早得过头的时机,主持人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而后指名道:“那就,那边那位”。
主持人靠近着,想要将话筒递给他。
倏地,举手的人毫无顾虑地走上讲坛。深深罩着兜帽,身材小巧的人士。无言、淡漠地,宛如这是工作一样靠近着台上的真理亚。
戴着兜帽的人手中似乎能够看到握有什么东西,隐约闪烁的亮光从他手中漏出。
——难道。
这是我的直觉,但也是与确信极为相近的想法。等注意到时我已经如同弹射一般地飞奔出去,穿梭在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通道上。我身后传来了凉介和伊万里的声音,但已没有回头的余裕。跑动的同时,过去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如倍速播放的录像视频一般闪回。瞄准真理亚的理由——出轨事件——犯人的供述——不能原谅出轨——想要实施正义——讨论版的大家也都支持我——一切都化作情报的洪流,事件的全貌在我脑中的剧院高速播放。
犯人是三十多岁的男性。以“欧罗巴”的名义在讨论版不断地发布犯罪预告,被逮捕后在拘留所肆无忌惮地说:“不能上网吗?”,公开审判中被检察官说:“使女性的脸庞上留下了一生也无法消除的伤痕”后,反驳道:“用整容手术不就能消除了吗?”——我盯着登上讲坛的人物,关于犯人的记忆与伴随而来的憎恶感一同上浮。
“真理亚!”我大叫道,她看向我这边后,我再一次警告道:“是欧罗巴!”。她的脸色猛地一变,僵硬地看着登上讲坛的“提问者”。我顺着奔跑的势头一跃而上,然后飞扑似的朝对方撞去。在真理亚的眼前用身体撞向了戴兜帽的人,抱着压倒了他。金属制的物体从对方的手中滚落,我掀起了他的兜帽,这家伙就是欧罗巴——
“诶……?”
我保持着按倒对方的姿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被掀起的兜帽下出现的是,纯白的肌肤,大大的眼睛,有着令人怜爱的相貌的少女。
“为什么……”
声音不禁从口中漏出。
诶?啊?怎么了?这是?
“——闪开。”
她瞪着我,低声说道。
“赶紧给我,闪开。”
“啊,啊啊……”
我被对方的视线所震慑似的从她的身体上闪开。
她缓缓地,一脸不愉快地站了起来,首先是捡起了金属制的物品。那个东西系着锁链,看上去像是什么吊坠。
察觉到骚动的JAXA的职员跑了过来,但是真理亚告诉他们没关系。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熟人。”
接着她看着我,然后再一次与戴着兜帽的人对峙。
“你有想要问我的事吧?”
真理亚说完后,那名少女——
天野河星乃,点了下头。
“那么第一个提问,可以吗?”
星乃平静地说。
“请说。”
真理亚回答道。延长尾音的语癖早已消失了。
——什……
我站在两人中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观众席那边也骚动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女主持人也“诶?诶?什么?”地转动着眼球,完全迷失了自己的任务。
散乱的长发覆盖在了脸上,锐利的目光从下方窥视。和看着我时的冷淡眼神明显不同,是蕴含热量的视线。那究竟是敌意还是憎恶,我弄不清楚
“你认为你有资格吗?”
星乃开始了质问。
“……资格?”
真理亚回问。
谁也没能阻止这个状况,仅仅只是咽着唾液注视着他们。舞台上两个美人对峙的样子,总感觉是戏剧化,远离现实的场景。
“就是资格,你发言的资格”,星乃对提问的含义进行解释。“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对于这两人,你讲述任何事的资格。”
“…………”
真理亚表情僵硬,沉默地听着。
“简直像是挚友,或者像是值得信赖的同事,你对于去世的两人,说这,说那,那个时候很美好,很厉害,留下了印象,精彩极了,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关于这所有的一切,你装作挚友的样子讲述两人事迹的资格。”
“装作挚友的样子”,这话语饱含着恶毒。
“您有吗?”
宛如挑衅一般,星乃追问道。
真理亚张开了一下嘴唇,然后吸气、闭合,看上去仿佛将话语咽了下
去。
“在太空中遭遇事故的弥彦流一,你没能救下他。失去意识的天野河诗绪梨,你没能帮到她。明明能够做到,明明能够下达指示,能够冷静地从安全的地方,向陷入危险的两人给出恰当的建议,你却没有做到。你陷入混乱,变得惊慌失措,抛弃了职责——我说错了吗?”
“……是你说的那样。”
真理亚第一次进行了回答。
简直跟被告人似的。被质疑犯下罪行,依据法律和正义受到制裁的被告人。
“这样的你,有作为挚友来讲述两人的人生、功绩、回忆——谈及这一切的资格吗?”
“……没……有。”
“我的父母,正处于还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CH细胞研究的阶段。但这却因为你的失误而受到重创,两人的梦想在中途破灭。这样的你,难道有资格讲述我的父母吗?”
“没……有……”
虽然是以最初的提问为主题发起的对话,然而这已然连提问都不是了。
断罪的钟敲响在白银美女的头上,如同即将被烧死的罪人一样吊起,尖锐斥责的语言之枪把她不作抵抗的内心刺穿。
公开处刑。
星乃叩问着真理亚的“罪行”,真理亚对此供认。断罪的仪式,还在继续。
“两人死了而你还活着,还笑着,喝着,吃着,结了婚,生下孩子,出人头地,讴歌着人生。这样的你有资格谈及我的‘双亲’吗?”
她不断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用着同一把匕首,一次又一次地刺进真理亚的胸口。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星乃。她的嘴唇化作了憎恨的实体、愤怒的火山口。
“没有……”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真理亚。如同自信和豪放的化身的她露出苍白无力的表情,仅仅只是在谴责的狂风骤雨中垂着头,用微弱颤抖的声音承认罪行的模样。
——不能这样。
我这么认识到。星乃话语的刀刃已经使真理亚满身鲜血了。不能做这种事,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为了真理亚,也为了星乃。
“接近弥彦流一,诓骗他的偷腥猫的你,有悼念他的死的资格吗?”
每次挤出话语,星乃的脸就变得扭曲。
“——没……有”
每次挤出话语,真理亚的脸便扭曲起来。
对于出轨报道这一件事,她即使反驳也可以的,但真理亚却没有这么做。仅仅只是单方面地被斥责,承受着言语之雨的拍打。我不太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想要接受惩罚吗?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反驳的资格?另一边的星乃虽然在谴责着对方却完全没有得意洋洋的样子,反而每次出声后自己都受了伤似的露出苦涩的面孔。
挥刃的一方被溅来的血淋湿,双刃剑使得双方都沾染上了鲜血。不存在获胜者,甚至连胜负也不存在。两人各朝着对方内心的伤痕刺入剑刃,剜出了血肉一般。
“最后的问题。”
握着断罪之剑的少女不容分说地宣告。
真理亚已经支撑到极限了。她几乎耗光了所有气力,脸上看不到血色。她的双手伏在讲台上,脸上垂落着银色的头发,苍白的嘴唇甚至看不出是否有在好好地呼吸。
接着,最后的利刃挥下。
“为什么,领养我?”
真理亚抬起头,嘴唇“啊”地张开。
“惑井真理亚,为什么,你要领养我?”
“为什么……”
是因为出乎意料吗?还是因为致命的问题?真理亚的喉咙中挤出了不是回答也并非提问的语句。
“这是。”
“明明没有对我的爱。”
星乃低了一下头,紧咬着嘴唇说道。
“明明也没有爱着我。”
她重复着爱这个字眼。
“为什么领养了我?”
敬语消失后,她的话语变得直率起来。
真理亚抬起了头,喉咙“啊”地发出声音,然后做出深呼吸的动作,用着恐怕是她竭尽全力的声音喊了出来。
“因为我爱着你。”
这声爱的话语,仿佛榨干了心脏的血液,吐露出自己生命的一切。
灌注了一切的爱的话语。
被“说谎”给否定了。
仿佛献出的心脏被捏碎,真理亚轻哼了一声。
“说谎、说谎、说谎”,心脏被不断践踏。
我以为会死。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以为真理亚会死,
“不是……谎话啊”,真理亚回答道。
星乃摇着头,长长的刘海随之晃动。
“骗人,你不过是想要忏悔。你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过,只是想要装出好人的样子,想要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才这样做的。这种东西才不叫爱,仅仅是你的自我满足罢了。”
残酷的是,当“父母”说爱着你时,养育的“子女”却对此否定了。
在谈及爱时,子女所处的地位是卑鄙的。无论父母握有多么不容置疑的决定权,是否存在爱,是否受到爱,在这一点上,子女的裁定是绝对的。近似于神明的制裁,残酷得无处可逃。
“干嘛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不说话?其实你心底里想着我是个狂妄的臭小鬼吧?对吧?那在这狠狠地揍我一顿就好了啊。”
“不是的……”
“你很恨我吧?觉得很碍眼吧?毕竟,只要我不存在的话——”
这个时候,星乃的话语停住了。
理由是单纯的。
我挡在了她的面前。
“什……”
星乃睁大了眼睛。
看着我,反复地眨着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概到刚刚为止,她都忘记了我存在于这里吧。因此,她才会对“名副其实”地闯入视野中的我感到困惑。
我站在这,理由很简单。要是继续像这样互相挥刀的话,真理亚会死的。不是身体的死,而是心会死去。
而星乃也一样——
“不可以,星乃”,话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不可以,说这样的话啊。”
“走开。”
“真理亚不是那样的人。”
“给我闪开,和你没关系的吧?”
星乃似乎没把我这种人放在眼里,她把手臂甩向一边,像在命令我走开。
但是我不会走开。
“真理亚她是爱着你的。”
虽然在这个演戏似的舞台,说出了些演戏似的浮夸台词,但我并没有犹豫。
“给我闪开。”
对话错开了。
“你其实明白的吧。”
“给我闪开,不然的话——”
“啪”,干瘪的声音响起。
——唔。
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胸口。像是用强力弹簧弹射造成的独特的刺痛。
星乃的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玩偶。我以前在公寓也曾见过,她在UFO形玩偶的内部,装入了用来击退可疑分子的改造空气枪。
“我不会走开的。”
我的话音刚落,干瘪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疼痛扩散而来,但这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比起刚才真理亚被言语所刺伤,这根本不算什么。
“给我闪开。”“不。”
前面扭作一团时,我因为她的一喝不由得退开了。
“滚开”,随着“啪”的声音响起,空气枪的BB弹命中了我的胸部,接着反弹,掉落在了讲坛上。“我说了叫你滚开啊!”
“啪、啪”,我被接连击中,很痛,但却不觉得可怕。
倒不如说反过来了。
“为什么……”扣动着扳机的星乃后退了。“你到底,什么人?每天,每天,都到我家来。赶走了又会再过来,到底什么人?”
“你的同班同学啊。”
“别开玩笑。”
命中,然后反弹,滚落到脚边。
星乃一边射击一边后退,仿佛是逃离自己束手无策的敌人的撤退战似的。她不断后退,举着UFO玩偶“啪、啪”地发射出塑料子弹的模样,果然哪里有些幼稚。
一定是因为在她的眼中,我的身体如同无论被击中多少次也不会死的僵尸一样吧——星乃现在,真的害怕着我了吧——考虑到这种事后,我生出了些许的余裕。
星乃是个胆小鬼。怕生,嘴巴又笨,最不擅长的就是沟通。这样的她至今为止看起来那么强势,原因在于,对方是真理亚。
正因为对方是爱着星乃、保护着疼爱着她的真理亚。
我知道,星乃是在粗暴地“撒娇”。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婴儿敲打母亲身体的行为。我知道这种为了达成相互理解的笨拙方式。
因为我是看着过来的。在未来与她一同度过的五年间,我一直看着过来的。
我没有自信。对于无法预测结果的事和一定会失败的事,我不会有挑战的勇气,且也没有像伊万里那样挑战难以实现的梦想的毅力。
不过,如果是我所知道的事,就能做到。
星乃并没有憎恨真理亚,只是稍微地,因为一些误会和隔阂,无法变得坦率罢了。只是因为内心背负的
过于深的伤痕,遮蔽了她的眼睛而已。
“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不要过来!”
“其实你是,注意到了的。”
“不对!”
她喊道。
“说了不要靠近过来了啊……!!”
我前进后,星乃开了“枪”。痛感随着“啪,啪”的声响在我的胸口上扩散开来。塑料的子弹滚落到地板上,发出近似弹壳的落地声。
“不能这样啊,星乃,不能这么做啊。好好地把话说出来,不能用子弹,也不能去非难……要把内心里的‘感受’用话语说出来啊。”
对她倾诉的同时,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发生在我和星乃度过的“第一次的人生”中的事。为了实现她的梦想,我直到最后都陪在她身边。首先为了克服家里蹲,她拼尽全力说服自己信赖别人。对说着“地球人无论是谁都不能信任”的少女,我仔细地、不厌烦地、坚持不懈地、憨直地教会她信赖他人。向便当店的阿姨点单,付钱,收到赠品后的感谢——我就是像这样一件事一件事地,热心地教给了她。
“星乃,你的话应该会明白的。”
我再次向前,迈出了一步。
“都说了别过来——”
星乃又一次举起了枪,但这回子弹却没有飞出。“咔,咔”的干脆声响传出,空枪的声音传达出了子弹的耗尽。
在离她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我停了下来。后退的星乃被逼到了观众席只能勉强看到的位置,玩偶“啪嗒”一声从她手中落下。
“为什么……”,星乃颤抖着嘴唇,用蕴含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说:“为什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刚才为止的攻击性态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对“我”这个异常存在的惟有困惑的模样。
现在的话,我的话语一定能传达得到,我这样想着。并非隔着公寓厚厚的墙壁,而能够直接传达话语的距离。只有现在,只有,这个瞬间。
“星乃,听我说,我是——”
我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把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的情感向她倾诉。
这个时候。
“大地君……!!”
我听到凉介的呼喊声,接着是“危险!”的话音。
——诶!?
转过头的瞬间,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那里站着一个男子。印有JAXA标志的帽子,与夏天不相称的厚衣服,总感觉形迹可疑的眼神。
我有见过的印象。是在厕所里撞到,然后坐在叶月旁边的男子。
什么时候!?
男子的模样明显很异常。他声音低沉地嘟哝着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所在的方向。然后他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了一把——大号的小刀。
——是这家伙吗!
我在转瞬之间弄清了事态,这个持刀的男人就是使真理亚脸上留下伤痕的犯人。
是欧罗巴。
我为了护住星乃,站立在犯人和她之间。站在讲坛上的真理亚处于稍微远离的位置。
看见刀具的观众中发生了骚乱。尖叫声响起,有想要从出口出去的人,还有听到骚动赶来的工作人员。
“唔啊啊啊!!”
男子挥舞着刀子,猛冲过来。
“糟糕”,虽然这么想着,但我也不能够逃开。对方盯上的恐怕是星乃,一看到他充血的眼睛,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从真理亚身上转移了目标。
想要先躲开男子第一次攻击的瞬间。
——什!?
猛地移动的右脚踩中了什么东西,鞋底响起“吱”的一声,我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
完了……!
我的背部撞在了地上,进行半吊子防御的手碰到了某样东西。直径数毫米的五颜六色的球体——BB弹,是刚才星乃胡乱发射的东西。
男子重新拿好小刀。我一时间无法起身,而男子瞟都不瞟我一眼,径直地朝星乃刺了过去。我拼命伸长手想要抓住他的脚,然而没能够到。星乃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硬,她的脸由于惊恐变得铁青。
会被杀死,星乃会被杀死。“停下,给我停下啊”,心中疯狂地叫喊,我终于从地上站起时,犯人已经近在星乃眼前了。
赶不上了。会死,星乃,会死——
那个瞬间,疾风似的什么东西从我一侧穿过,它堵住了一瞬的间隔,切入了犯人和星乃的中间。
“呀啊……!”
鲜血喷溅而出。犯人的刀刃切开了皮肤,更大的悲鸣从观众席中响起。
被砍中的是高个的银发女性。为了庇护而紧抱住星乃,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挡下了刀刃。
“真理亚……!”
血从她的肩上喷涌而出,染红了舞台。靠得最近的犯人被溅回的鲜血浸染了脸,一瞬间现出畏缩。
——就是现在……!!
“唔哦哦哦哦!”
我大吼着撞向犯人,如同肩部扑撞一样撞击他的腹部,把犯人撞倒在地,由于这股冲击小刀发出了落地的声响。
“你这混蛋……!”
热血冲上了脑袋。我摘掉印有JAXA标志的帽子,朝着那张陌生的中年男人的面部挥下拳头。随着低沉的“咚”的响声,犯人的脸弹向一侧。这时,星乃“真理亚,真理亚……!!”的呼喊声从背后传来。我听着她的叫喊,同时保持骑在男人上的姿势更加大力地挥下拳头。
可是。
第二次拳头挥下前,清脆的声音响起,什么东西“啪”地在我身前弥漫开来。
“啊……”
“嗡——”,响起了如同乐弦拨动的声音,视野扭曲起来,我从犯人的身上倒了下来。
呜,啊……!
无法呼吸,视野在摇晃。比烂醉还要严重的眩晕感,保持不住姿势的虚脱感。尤为强烈的是左脸一侧的灼烧似的炙热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出怪叫的犯人支起自己的身体,向我端着什么什么东西。在倒下的我看来,这幅光景看起来如同变形的照片。
他手上发着光的暗淡金属,看上去是“枪”。
“我、我实施了啊……!”
犯人尖声叫喊道。
“实、实、实施了正、正义啊……!”
怎么……可能……
我看轻他了,理所当然地觉得只有小刀,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持有着手枪。
不对。
这和八年前的记忆不同,那个时候是只有小刀的,然而现在却成了手枪。有什么产生了偏差了,有什么地方发生了错乱。未来——
被打乱了。
“那么就,大、大、大功告成……!!”
然后犯人——
把枪对准了星乃。
睁着眼的星乃的身体被真理亚所覆盖。她肩膀流出的血把西服染成了赤红,但即便如此也仍想要充当星乃的盾牌用全身守护着她。
苦涩的记忆苏醒过来。无数的流星,坠落的ISS,逐渐消失的星乃,在银河庄前庭中被真理亚揍了的自己——此时,这样瘫倒在地的自己和那个时候丢脸的自己重合在一起。
——救 救 我。
此时!
此时此地,如果不能救下星乃的话,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来的……!?
近似愤怒的感情使我激奋。不知道是对谁的愤怒,犯人吗?还是自己?或者两方都是?血“啪嗒啪嗒”地从右边的脸颊滴落,我撑起身体,站了起来。被子弹击中的右耳附近,似乎只有那的空气特别沉重,如同振翅声的“嗡嗡”余音不断持续。在被自己的血所染红的视野中,犯人转头看向了我这边。他大概没有想到我还会再次站起来吧,惊愕地盯着我。
我向前迈步后,犯人似乎畏惧地后退了几步。他端着手枪,将枪口从星乃那移到了我这。
——对,这样就好。
拖着自己滴落的血迹前进,我再次站在犯人的面前。身后不远处就是星乃,还有紧抱着她的真理亚。
“滚、滚开啊,滚开。”
犯人结巴着喊道,把枪口对准我,接着左右摆动着枪口,做出像在说“滚开,滚开”的手势。
“快给我滚开!”
“才不会走开”,我的声音散发出血的味道。
“诶……?”
犯人的脸惊慌地抽搐起来,眼珠不停地转动,眨眼的次数逐渐增多。
“杀、杀了你哦?会死的啊?“
“你试试看。”
自己也搞不懂我在说些什么。我知道自己并不冷静,站在持枪的犯人面前,并且还回了些挑衅的话,不管怎么想都。
犯人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那并不是BB弹。
而是实弹。
“在这里躲开的话,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
我连带着嘴角流下的血把话吐了出来。
“不能躲开。”
“你、你这家伙,在说些……”
不可思议,我一点都不害怕。
在这里躲开的话星乃会死,真
理亚会被枪击,所以不能躲开。即使是这个样子的我,要说有什么些许的可取之处的话,那可能就是对确定了结果的未来,有着谜一般的自信吧。
虽然我害怕明知道会失败的事。
虽然我没有胆量追求无法保证成功的未来。
但是——
枪声迸发。
“砰”,刺耳的声音响起,舞台的照明灯炸裂开来。碎裂的玻璃不一会就掉落在身旁。或许是想震慑我,但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意义。
又一次,枪声响起。
这次一阵风从我脸的一侧擦过。背后传来悲鸣,同时还响起了子弹反弹到什么东西上的响声。我转过头看到星乃惊恐地张合着口,眼睛和真理亚瞪来的视线相重。看到两人没被击中我放下心来。
但是,瞄准的地方实在很近。擦着我的脸颊,下一发绝对不妙。
犯人向着我靠近了一步,用这种行动来表明这次一定会命中。相反我这一边,从脸上留下的血出乎意料的多,也没有要止住的迹象。视野一瞬间变得模糊,稍不注意感觉意识似乎就会消散。被枪击就是这种感觉吗?即使不是致命伤,动作却也做不到利索,光是站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扳机被扣动。
啊……
右眼中,流下了什么东西。本来已经鲜红的视野中,又混入了不同的红色。
凭感觉就能知道。
——是“分歧”。
我所知道的“一周目”与当前所在的“二周目”,每当发生偏差时,就会流下这样的“血泪”。伊万里遭遇事故时也是,没能在大ISS展和星乃相遇时也是,真理亚遭遇袭击事件时也是,而现在也一样。
凭直觉就能明白。
我将因下次射出的子弹死亡。
刹那间,各种各样的光景从我的脑海中掠过。简直和Space Write时一模一样,仿佛一举将自己一半的人生浓缩起来进行回顾。宛如走马灯一般的光景。从出生以来,进入托儿所,成为了小学生,踢起足球,可是赢不了厉害的人,学会了偷工减料。然后初中,高中,大学,就业,全部都节能且投产比良好地渡过了。但是这种活法是积攒不起任何东西、掌握不到任何东西、获得不了任何成就感的,无聊至极的人生游戏。
而这将在此时,结束。
——我很担心大地君的事。
“对啊”,我想道。星乃在即将被流星雨吞噬的关头传达给我的话语。
——大地君,怎么说好呢,总是一副高冷的样子,偏颇地规划准备着,所以我在想将来这种地方一定会朝不好的方向发展吧。
“的确是这样啊,星乃”,心中如此想道。
和你说的一样,我失败了。变成了人生的落伍者,靠吃垃圾活下去的废人。即使用上了Space Write这种违背常理的招数,结果,不行的事就是不行啊。
——啊……
脸颊上有了感觉,是某种温热的触感。我,正在哭吗?究竟为何?为了自己毫无价值可言的人生?还是为了与星乃第二次的分别?
忽然转头瞥见——星乃畏缩的眼睛看着我。四目相对,她眨了下大大的眼睛。这是我所熟知的,胆小,讨厌地球人,笨拙地活着的,小小的少女。
——想要救她。
出血严重而朦胧的意识中,唯有这名少女,我仍想要保护她。
就算身体变得像蜂巢一样也没关系。
就算心脏停止跳动了也好。
是的,星乃。
唯有星乃。
——一定要救下,即使搭上这条命。
于是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犯人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那个瞬间,眼中,时间的流速变得异常的缓慢,在最后的命运的子弹发射之前,我用最后的力气,蹬向地板,向着犯人,向着子弹,笔直地冲去,啊啊,星乃,等着看,我绝对,会救下你的——
下一个瞬间。
“咚”
犯人的头部,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由于冲击,手枪的准心产生了偏离,发射出的子弹反弹在地板上。跳弹朝着预料之外的方向飞去,撞到某样备件迸发出火花,眼中的这些光景看起来就像是逐帧视频似的。砸中犯人的“某样东西”从他的头顶弹起,画了一道弧线掉在了我的身前,“啪”地响起了碎裂声。
——诶?
手机。
一部非常花哨的,镶着金丝的闪闪发光的手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伊万里的手机。犯人“呜咕”一声按着头部,接着想要捡起脚边的手机,然而这个时候。
“你个混蛋——!”
有一个人突然间扑向了犯人。留长的茶色头发,胸口的银制项链。“凉介……!!”我不由自主地喊出来时,两人已经滚倒在地,扭打在了一起。凉介想要压制住犯人,但对方拼命地抵抗。两人纠缠在一起不断交替着上下位置,如同野兽一样搏斗着。我为了援助他拼命向前迈步,可是身体因为反复的出血无法如意地活动。
最终,凉介的腹部吃了一记猛踹,“呜”地呻吟出声。犯人又踹向凉介,把他踢下了讲坛后,伸手向掉在地上的手枪够去。
——糟了!
犯人捡起枪,枪口再一次,对准了星乃。
“天野河星乃——”
犯人扭曲的嘴唇,呼喊出那个名字。
下个瞬间。
“什!?”
犯人睁大了眼睛,面前现出一道人影。
毫不畏惧对方手中的枪,那个人高高地挥起腿,露出的白色大腿瞬间甩出。那是猛烈的——
回旋踢。
犯人端枪的手臂如同要碾碎了似的吃下了踢击,就那样被踢得飞出台外,撞进了观众席的椅子中,“啪唧”的剧烈响声随之响起
使出豪放踢击的人物——惑井真理亚不顾从染得赤红的西装上滴下的血。
“你想对我家孩子做什么!!”
怒吼道。
警卫涌来,围住了犯人。手枪被位于附近的工作人员捡到保护起来。即便如此犯人仍在暴动,但最后终于被制服,安分了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状况。犯人已经不再动弹,完全沉默了。“事件结束了”,我生出了这样的确信后,周围的声音不知怎么急剧地恢复过来。警报声从远处传来。“妈妈!”,眼睛的余光看到叶月呼喊着跑到了母亲的身边。
然后我缓缓地站起身,在讲坛上迈出脚步。
——星乃。
那里有一名少女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心神不定的脸庞一片惨白,似乎连眨眼都忘记了一样凝固住了。
“没事吧?”
“啊……”
从小小的嘴唇说出的话好似漏气声,连发音也算不上。
“没受伤吧?
她的头“啪嗒”地点了一下,宛如忘掉言语的人偶。
星乃一声不吭地抬头望向我,接着吸了一口气,“……血”,她喃喃道。
“嗯?”
“血,流出来了……”
“啊啊,这不算什么。”
我用袖口使劲地擦了擦脸,没想到衣服竟被染得鲜红了。
可能是安心下来的缘故吧,疼痛急剧地袭来,但是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星乃活着。
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
“站得起来吗?”
我伸出手,但右手染得鲜红,“啊,抱歉……”我说着正要收回手。
但是。
星乃倏地把手伸出,握住了我的手。冰凉的白皙小手放在我的手掌上,握住后,柔软得近乎要捏碎了。
“抱歉呐……”不知为何,从沾染着血液的嘴唇中漏出的是道歉的话语。“前面,口气傲慢地对你说教了一大堆,但是——”
此时的我一定在笑吧。
“不行的是我这边才对。”
“…………”
少女望着我的大眼睛睁得更开了。那双眼眸闪耀得如同宇宙中的星星,但是猜不透她在思考什么,只是,她眼看着要溢出的泪水莫名地使我感到安心。
“那再见了。”
我转过身后。
“啊,等下!那个,呜……那个,谢……”
“要感谢的不应该是我吧?”
“诶?”
“喏。”
我用视线指示着,那里站着她的保护人——如字面上的意思,就在刚刚死守在暴徒面前,保护了她生命的银发女性站着那里。女性的背后是紧紧抱住她哭泣的叶月。
“……真、真理亚”,星乃颤抖着声音叫出了那个名字。
“好久没听到了啊,星乃这么叫我。”
真理亚嘴角微掀。明明受了重伤,手臂被血染得通红,但她现在却莫名地开心极了。
“真理亚,手、手臂!”
“没事的。”
“但是。”
“没问题,没问题啦。”
为了让星乃安心,她笑了下,然后用大手轻轻拍了拍,又摸了摸星乃的头。
“只要你没事就好啦。”
“呜……”被抚摸着脑
袋的星乃低下脸,微弱地呻吟着。
接着,地板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
“呜啊啊啊啊,对不起,真理亚,对不起……”
扑进真理亚怀中的星乃,像个年幼的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银发女性用血迹斑斑的手臂抱住抽泣的少女,边说着“没关系”,边抚摸她的头。
“不是你的错。”
“真理亚,真理亚……”
星乃不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对不起”。
——已经没问题了吧。
我看着这对“母女”直到最后,然后像下场的演员一样朝向阶梯,在台上缓缓地走着。
前方有两位朋友等候着我。
“平野,血,血!”“大地君,医院,医院!”
他们用相似的台词迎接了我。
我擦干脸上的血,有意地露出笑脸。“没事,只是皮肤有些划破了。”
“真的假的啊。”“真的?脸上全是血啊。”两人半信半疑地观察着我。
“凉介,多谢你过来帮我。”
“干嘛啊,理所当然的事啊。”
凉介四指握拳,竖起了大拇指。
“伊万里也是,谢谢你,‘nice pitch’。”
“不过新买的手机‘啪唧’地摔碎了啊”,她耸了耸肩。“哎不过,不是因‘边走边玩手机’,而是因为这样‘投掷手机’摔碎的话,也说得过去的吧?”
她举起屏幕碎掉的粉色手机,使了个眼色。
我回过头,能够看见抽泣的星乃和似乎在哄她的真理亚的身影。
——太好了,星乃。
胸口炽热。我至今未曾感受到过这样的昂扬感。
这和我所知道的“第一次的人生”完全不同,投产比,与其说基本上,不如说实在是糟糕透了,但——
即便是这样,我也感到这“第二次的人生”有着确切的满足感。
【recollection】
“方程式错了啊。”
睡在医院的床上,时隔许久,我又梦见了往事。
那是在令我怀念的她的房间——银河庄201号室里。
这个时候的星乃像大学老师似的穿着白大褂,用教棒“啪啪”地敲着白板。虽然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但因为外表像是儿童,所以简直像模拟教师的文艺表演一样。
“大地君说的‘投产比’在数学上就是这种东西啦。”
投产比=P÷C
“沙沙”地,她在板上写给我看。
“P是产出,C是投入。”
“这我知道啊。”
“还不是因为大地君你说实现梦想的概率约为1%,所以投产比很低。”
“这不是肯定的嘛。然后,梦想如果实现不了的话,产出就是零,也就是说P=0,所以投产比最低,不是吗?”
“唔的确”,星乃起了个头,接着摇着头说:“但是,这样的话是不行的啊”。那种摇头的方式让人实在感觉被看扁了,我有点不舒服。
“什么地方不行啊。”
“算式错了。”
“算式?”
“这个算式是适用于午餐、旅馆、洋装这些商品上的。在便宜的价格区间中选择品质不错的物品,投产比的确挺好的,不过。”
她断言道。
“这里有陷阱。”
星乃在“C”的地方重复画了好几个圈。
“这个算式的可怕之处在于,如果想要使‘P÷C’最大化的话,只要把C无限减少就好了。换句话说,不断地减少努力的话,投产比就会不断上升。因为‘花费尽可能少的努力’就是投产比这种思考方式的关键。”
“这种时候增大产出不就好了嘛。”
“那可不是这样的啊。世界上纷繁多样的事物,都会在某个阶段存在着‘瓶颈’。学习也好,艺术也好,体育也好,在某个特定的水平前谁都能取得进步,但是‘难关’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来临,就好像减肥的停滞期。因此,后面就很麻烦了。在这种时候,人们会放弃追求‘P’,转而通过减少‘C’来提高投产比。继续没有回报的努力,不管对谁来说都的确是很困难啊。”
“所以,对于人生而言,要选择的不应该是‘P÷C’——”
她又“沙沙”地在板上添上了‘算式’。
A×C=P
“要选的话应该选这个啊。”
这时,星乃将教棒“啪”地敲了上去。仔细看的话,棒的尖端粘着一个行星的标记,从眼珠似的的纹路来看感觉是木星。
“什么啊这是。”
“梦想的方程式。A是ability,也就是才能。才能(A)与努力(C)乘算,换句话说就是用‘才能×努力’决定梦想实现可能性的方程式。”
“然后呢?为什么这个能让投产比更好?”
“很简单。”
星乃拿笔将‘C’圈了几圈。
“想要为实现梦想而努力的时候,梦想(P)越大,人付出的努力(C)就会越多。与刚才的‘投产比=P÷C’会成为让努力最小化的动因相比,这边的‘A×C=P’会因为P越大——也就是梦想越大,C也必须跟着增大,因而会让人朝着最大化努力的方向行动。这就是对于人生而言正确的方程式啊。”
“哼哼”,少女挺起胸,接着又询问我。
“大地君,你选哪一边?”
我“嘿嘿”地笑着,这样回答她。
“投产比更高的那一边。”
“唔——”
少女的脸蛋鼓得像太阳一样,将带着木星的教棒扔向我,正中了我的身体。“好痛!不要扔啊笨蛋”,我说完后,她说出了惯例的那句抱怨。
“大地君你缺乏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