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3 「异彩虹瞳」

天空开始降下片片细雪。干燥的风使得气候更显严寒,无声无息地折磨着行走在冬季荒野的人们。在灰色的天空下,眼前的景色也传来些许寒意。

已经越过孚日山脉的艾莲等人,正试图横越莱德梅里兹,朝着莱格尼察笔直前进。

「艾蕾欧诺拉大人,有雪……」

一旁的莉姆在开口提醒的同时,也伸出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艾莲发上的雪花。在莉姆眼中看见担忧神色的艾莲,为丁让她安心而微微一笑。她的双颊因为寒冷而泛红,吐出的气息让她的视野在瞬间蒙上一层白雾。

「谢谢你,莉姆。我不要紧。」

说完这句话后,银发战姬又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有多少人脱队?」

「人数不少,毕竟我们在踏入莱德梅里兹后就一直进行强行军。」

「就算人数超过一千人也无所谓,维持目前的速度继续前进。」

这在穿越孚日山脉前是很难办到的事,不过一旦进入自家领土莱德梅里兹,就算出现些许脱队者,也能以战姬的名义拜托附近的村落保护他们。

对艾莲来说,当务之急便是尽可能地加快脚步。

这时艾莲眺望着灰色风景的视线突然晃了一下,彷佛在寻找某样东西。但她立刻苦笑着摇摇头。

「……您是想到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吗?」

将艾莲的动作尽收眼底的莉姆试探性地问道,艾莲还来不及否定,脸颊便害羞地梁上红晕。莉姆忍不住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您是在算自己与他分别后已经过了多少天吗?这里已经是吉斯塔特国内了喔。」

听到长年追随自己的副官的建言,艾莲却没有一丝反省之意,反而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你还有脸说我,你打算怎么解释在昨天的军议上出糗的事?不过是短短半小时的简短会议,你却连两次都差点脱口询问『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意见不是吗?要不是当时只有我们两个……」

被人一语戳中痛处,莉姆蓝色的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她想开口解释,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涨红着脸低下头来。

痛快地出了一口气的艾莲不再继续捉弄莉姆,而是戴着惆怅的微笑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明明在秋天与他相遇之后,还过不到半年呢。」

而且当时两人还处于在战场上敌对的立场,绝对算不上是友善的相遇。

然而,堤格尔的存在在艾莲和莉姆心中却变得愈来愈重要.

「莉姆,你认为他的缺点是什么?」

「缺点……吗?」

艾莲如红宝石般的双眼闪耀着神采,对一脸纳闷的莉姆点了点头。

「这倒是不少呢。他早上总是赖床、想叫他练枪练剑时总是找各种理由逃避、在教授军事战略时,只要过了半小时就分心,开始讲起笑话来……」

莉姆一面扳着手指一面举例,但说到这里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艾莲露出乐在其中的表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的脸。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只是你明明在说他的缺点,却好像很愉快的样子。」

艾莲的感想让莉姆不满地抿起嘴。绑在左侧的金发晃动了一下。

「我完全不觉得愉快。只是希望他能再更积极一点。除了武艺之外,他在其他方面可说是只要有心就能做得很好,所以我认为应该用力地拍着他的屁股督促他才是……」

「说到屁股,你到现在还是只有胸部被他看过对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

「嗯……不知道该说那家伙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也不清楚他是不是表面装傻,其实骨子里还挺精明的,总之,他老是在别人沐浴时闯进来。而且不只是我,就连苏菲也……这么说来,琉德米拉好像也被他看光了。」

艾莲解释时表现得并不是特别在意,但莉姆听到这些话后,先是羞得满脸通红,接着便被涌上心头的怒火惊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等我们回去之后,有必要请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好好解释一番了。根据他的回答,可能得从一般的讲课改成管教——不,或许该纠正一下他的家教才行……」

莉姆一面在脑中构思不久之后的教育计划,一面对主子提出了她有些在意的疑问: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认为他的缺点是什么呢?」

「这个嘛……」

艾莲的视线在灰色的空中旁徨不定,像是在统整脑中的思绪。

「我想不太到他有什么缺点。并不是说没有半点头绪,只是换个角度来看,那或许也算是一种优点。」

虽然后来莉姆不禁担心这或许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此时她并未想到这一点。毕竟她们的对话只进行到这里便结束了。

因为在视野中纷飞的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增加了。

「——莉姆,马匹前进的速度不能再加快吗?」

艾莲迅速地切换思考模式,似认真的表情问道。莉姆也立刻在脑中计算起来。

到目前为止,艾莲一直压抑着焦急的情绪,仅让马匹以快走的方式赶路。

虽然只要催促马儿加快速度,就能在当日拉近与目的地的距离,但到了隔天,马匹就会因为想休息而无法奔跑,甚至还可能因此累倒,艾莲担忧的正是这点。

但他们距离莱格尼察已经很近了。而且比起马匹的状况,艾莲更担心大雪会将道路封住,所以也只能稍微冒点险了。

「若从现在开始策马奔驰,我想只要再过半小时多一点就能抵达莱格尼察。但不论是士兵或马匹,都已经在先前的路途中累积了不少疲劳,或许会出现更多脱队者……」

「无所谓,反正我们又不是不能在莱格尼察的村落稍作停留。」

艾莲立刻作出决断,她停下马匹并转过身子,以严厉的口气在马上对士兵们下令:

「由于雪愈下愈大,我们必须快马加鞭,尽速抵达莱格尼察!无法跟上脚步的人将会被暂时抛下,明白了吗!」

士兵们像是为了不被风雪掩盖住似地,以高声呐喊回应自己的主子,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不同程度的疲倦。

艾莲踢开积雪、扬起沙尘,率领着莱德梅里兹奔驰在荒野上。

——要是莎夏没有因病倒下的话……

艾莲一直认为,即便是在七名战姬中,莎夏的实力仍是数一数二的。因为她的确拥有能对此当之无愧的强大力量——正确来说是「曾经」如此强大。

若是莎夏的身体很健康,那即使其他战姬入侵莱格尼察,艾莲也不需要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奔波了吧。

但现在的莎夏却饱受病魔所苦,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必须在床上度过。

要这样的她率兵征战,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既然那家伙明知如此却还出兵进犯……就给我做好觉悟吧!

红宝石般的眼瞳因激昂的怒火而闪烁,艾莲不断地催促身下的马匹向前疾驰。

当他们抵达莱格尼察时,艾莲所率领的兵马已经只剩下一千数百人了。

艾莲在此让士兵们暂时停下来休息,但过了半小时后又立刻策马赶路。

最后,在太阳逐渐西沉之时,他们终于抵达了莎夏的公宫,但跟随艾莲的士兵仅剩下五百余人。

现在当艾莲和琉德米拉出现纷争时,主要都是苏菲在替她们进行裁决,但真要说的话,在两年前这曾是莎夏的工作。不过后来因为她的病情恶化,几乎无法离开莱格尼察,所以她负责进行裁决的期间并不长。

莎夏的做法是先将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分离,并各自聆听她们的理由,接着在隔天两人都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莎夏再陪着她们一起沟通,最后达成和解的共识。

但只有一次,她破例使用武力介入她们之间的纷争。

在王都席雷吉亚的王宫外不远处,有个没什么人来往的广场,艾莲和琉德米拉就在那里拿着自己的龙具相互对峙。她们这样的争吵几乎可以用「家常便饭」来形容,也没有人记得是为何而吵。

艾莲所拿的艾利菲尔卷起一阵风,琉德米拉手中的拉斐亚斯也冻结了周遭的空气。当她们以骇人的视线瞪着彼此、拉开距离寻找攻击的时机时,一道严厉的嗓音突然插入两人之间。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当时艾莲和琉德米拉都只有十四岁,而莎夏则是十九岁。另外,和甫成为战姬还不到一年的两人相比,莎夏自十五岁那年被龙具选上后,已经有了四年的资历。

她所展现出来的威严和魄力是两人无法抗衡的。

「还不是这家伙……!」

艾莲和琉德米拉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莎夏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就由我来当你们的对手。」

莎夏的龙具是挂在腰间两侧的双剑,剑身比一般的剑短了两个拳头长,分别闪耀着金色和朱色的光辉。她无声地拔出了这两柄剑。

莎夏虽拥有「煌

炎的胧姬」、「刃之舞姬」等别名,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是恬静、温厚且冷静的。

她留着一头修整得相当整齐的及肩黑发,修长的脸型则给人中性的感觉,再加上独特的说话方式,就算被误认为美男子也不奇怪。她的肌肤白皙,身形则略显单薄。

她说话的口气也相当温和稳重,不像是会给对方带来压力的人。

但艾莲与琉德米拉却仍是对握着双剑的她感到恐惧,表现出退缩的模样。

「怎么了?你们不是很想拔出长剑、以枪尖指着对手,尽情大闹一场吗?」

「这、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琉德米拉忍不住反唇相讥,艾莲也激动地拚命点头。

「这纯粹只是我和这家伙的私事,莎夏你别插手。」

但莎夏理所当然地没有因此而退让。

「有句话说,对于不听话的孩子,必须以力量让他们就范,否则是不会乖乖听话的——你们说是吧?」

莎夏将金色的刀身对准艾莲,朱色的刀身则对着琉德米拉,静静地往下说:

「一个个来太麻烦了,你们两个一起上吧。只要你们其中一人的武器能碰到我,我就认输,不会再插手你们之间的纷争,同时也会答应你们今天对我提出的任何要求。」

可说是相当有诚意的丰厚条件。

艾莲和琉德米拉的战意彷佛被火点着似地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两人都是在年仅十四岁便被龙具选为战姬,因此对自己的武技很有自信。而莎夏所说的话更是强烈地撩拨着她们的自尊心,总而言之就是惹恼了她们。

直到刚才都还互不相让的情景顿时烟消云散,两人迅速地互看一眼,接着便一跃而起,自左右两方同时展开袭击,莎夏则仍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虚空中响起一道声响,在消逝之前又叠上了第二道。

莎夏冷冷地俯视前方,只见艾莲和琉德米拉双双跌落,狼狈地趴伏在地。她们的攻击被莎夏弹开,因为失去平衡而重重地跌了一跤,又或是膝盖直接着地。

两人握着龙具的手传来阵阵酥麻感,光是要避免武器落地便已费尽力气。

「——还要继续吗?」

艾莲和琉德米拉都无力地摇了摇头。因为两人用尽全力使出的攻击竟然被轻易地弹开了。这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彷佛在两人面前筑起一道难以跨越的高墙。

「这样啊。」莎夏轻叹道,将双剑缓缓收入鞘中,接着伸手依序拉起艾莲和琉德米拉,并替她们拍去身上的尘土。

「你们两个还年轻,就算偶有纷争也是在所难免,但千万不能以武器对着彼此,这可是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喔。更何况你们拿的又是龙具……」

这段话所展现的睿智,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名十九岁的少女口中,但莎夏说着这些话时的摸样,便是两人平常所熟悉的她,让人不由得怀疑前一秒的莎夏是不是一场幻觉。

话虽如此,两人右手的麻痹感却仍是如此鲜明。

事后艾莲向苏菲转速这件事时,苏菲眯起眼睛,露出了像是在强忍笑意般的微笑。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跟你或米拉说过呢。一年前莎夏曾在练习赛中同时迎战三位战姬,结果大获全胜喔。」

苏菲还表示其中一人就是自己,并晃了晃她如波浪般卷曲的金发。

「虽然就年龄来说,你们的确是实力不俗,但莎夏可是远在你们之上。毕竟在同为战姬的战斗中,即使是一对一也很难打赢对方。」

莎夏的公宫是由土黄色的石材建造而成,并在各处装饰白色的大理石,别有一番风味。公宫本身的设计相当坚固朴实。虽然没有特别出众的巧思,但反而能让人在这里安心地生活。

这里有许多人认得艾莲,于是她很快地便获得进宫的许可。

由于外头正在下雪,艾莲借用了中庭和公宫外的神殿,将马安置在中庭,士兵则在神殿休息,然后在莉姆的随侍下穿越以等间隔摆放着篝火的回廊,来到了莎夏的房间前。

「莎夏的身体状况如何?」

「实在算不上是好。」

比主人莎夏更早在这座公宫任职的老侍从如此回答,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咬字却非常清晰。

「我想您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亚莉莎德拉大人想必也很高兴看到您,但请于一小时后暂时结束交谈,让亚莉莎德拉大人稍作歇息,于晚餐结束后再前来探望。」

艾莲点头表示同意后,老侍从便先行进入房间,」在取得允许后又立刻走出来,对两人行了一礼。

「不需要寄放剑吗?」

艾莲为了慎重起见问了一句,但老侍从却摇摇头。

「我明白龙具无论何时都必须位于战姬身旁,更何况您是亚莉莎德拉大人相当重视的友人,而莉姆亚莉夏大人也同样值得信赖。」

他的话语拥有不容忽视的份量。因为这名老人不仅经历了多于艾莲三、四倍的岁月,也曾侍奉过在莎夏之前的战姬。于是艾莲向侍从道了声谢,从善如流地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问简朴的房间。房内几乎只摆放了最基本的家具,只有装饰在窗边的冬堇为室内增添些许色彩。其中一面墙壁设置了红砖砌成的壁炉,红色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好久不见了。」

「煌炎的胧姬」莎夏自床上坐起身子,以微笑迎接艾莲等人。在莎夏的腿上放着两柄短剑,剑身闪烁着金色与朱色的光芒,是成对的双剑。

其名为煌炎巴尔格雷,是别名「讨鬼之双刃」的龙具。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前来。」

艾莲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这句话,而是直接踏进房间,大步走到床边,在莎夏眼前停了下来。

「这还用说吗?我怎么可能不来帮你呢?」

艾莲的怀念和安心转变为单纯的喜悦,也跟着露出率直的笑容说道。

——身体没有恶化……吗?

她们两人上一次见面是在初夏时分。莎夏齐肩的黑发没有光泽,还有些凌乱;肤色感觉也比以前更增添了几分病态的惨白。

莎夏自宽松的白色衣服中伸出的手相当瘦削,艾莲有一瞬间犹豫着是否要伸手去握,但最后还是以双手包住了莎夏的手,轻柔得像是在对待贵重物品一般。

「你的喜好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莎夏的服装总是以黑色或白色为主。艾莲曾数次看见她穿得一身黑或是上下皆白。虽然本人说自己只是随心情选择穿着的颜色,但据艾莲的观察,莎夏上战场时会穿黑色服装,其余场合则多是一身白。

「因为部下表示睡觉时穿白衣能让人放松心情,便为我准备了这套衣服,所以我一直心怀谢意地穿着它。」

莎夏指了指椅子,艾莲和莉姆便在床边并排坐下来。为了不打扰两位战姬交谈,莉姆坐下后只沉默地行了一礼,未再开口。

「虽然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但还是先从要事谈起吧。擅自踏进这片土地的无礼之徒究音是——」

艾莲的双眸充满了强烈的战意,闪烁着无所畏惧的光采。她当然不打算放过意图加害自己眼前这名好友的家伙,但还是得先听莎夏说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莎夏并没有立刻回答艾莲的问题。她以与其说是在踌躇,不如说是在等艾莲稍微冷静下来的口吻缓缓地说道:

「是伊莉莎维塔。」

在听刭这名字的瞬间,艾莲的脸上立刻充满了怒气。就在这位拥有如红玉股双眸的战姬几乎要自椅子上一跃而起时,一旁的莉姆轻轻地伸手制止了她。

「艾蕾欧诺拉大人,亚莉莎德拉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呢。」

莉姆冷淡的嗓音反而清楚地传达了想遏止激动的主人失控的心情。艾莲晃了晃白银色的头发,又坐回了椅子上。

「该说是不出我所料吗……」

「你早就知道了?」

莎夏微微瞪大了双眼,艾莲却摇摇头,板着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距离这莱格尼察较近的战姬公国有两个,一个是我统治的莱德梅里兹,一个则是那家伙的路伯修。其余的就用消去法判断,苏菲在回到吉斯塔特前一直和我在一起,琉德米拉若要踏进这里,就一定会先经过我的领土。」

艾莲摊开右手,一面数着战姬的名字,一面扳着手指。

「奥尔嘉据说已经离开自己的公国,且行踪不明,凡伦蒂娜不仅和你的公国相距较远,彼此又没什么交集。这样看来,就只剩下伊莉莎维塔了。」

艾莲说完后便扬起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其实艾莲会这么推测,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只是她选择不告诉莎夏。

——据传伊莉莎维塔和泰纳帝与嘉奴隆都来往甚密……

举例来说,也有可能是其中一方为了让自己不得不返回吉斯塔特,才说服伊莉莎维塔出兵。

若是其他战姬的话,不是选择按兵不动,就是只会采取不违背人道的行动吧。

——但伊莉莎维塔……那名「异彩虹瞳」的战姬的确拥有对我不利的理由。

但艾莲丝毫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表现在脸上,她开口对莎夏问道:

「那家伙不可能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就随意出兵吧?她对你说了什么?」

莎夏露出微微的苦笑,悄悄看了莉姆一眼。莉姆也带着歉意对她点了点头。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艾莲脑中早已先人为主地认定莎夏是对的,所有的过错都是伊莉莎维塔造成的。

「艾莲,接下来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冷静听我说。」

莎夏事先提醒她一句后,便望着暖炉的火焰开始说明:

「——这是在夏季中旬时发生的事。我和伊莉莎维塔合力出兵讨伐沿岸的海盗。」

莎夏所治理的莱格尼察和伊莉莎维塔所治理的路伯修,都位于吉斯塔特王国的西北方,且与大海接壤。

在这种情况下,非常需要双方的互助合作,因为若是只有一方出兵讨伐海盗,海盗便很有可能逃到没有出兵的另一方,潜伏在其领土内伺机而动。所以为了完全铲队海盗的势力,双方势必得合作。

「讨伐海盗的行动其实很顺利,毕竟我和她都曾经为了这问题而伤透脑筋。不过因为我的身体状况欠佳,当初并未亲自上前线作战……」

而问题就是在进行事后处理时发生的。

「当时她来找我表达抗议,说我的军队刻意将海盗引诱至伊莉莎维塔军所在的方向,使得她的军队承受了莫大的负担。」

「真有此事?」

「我的部下们当然是一口否认这件事。但仅凭报告书上的资讯,实在很难判断谁对谁错。」

莎夏伸出手指,开始在空中比划概略的地形和军队的动线。艾莲和莉姆纷纷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们虽然没有讨伐海盗的经验,但却非常熟悉战争的流程和士兵的动向。

正因为如此,她们才能明白莎夏为何会说出「难以判断对错」的话来,也无法否定伊莉莎维塔的主张。

「为了这次讨伐海盗的行动,她曾在事前来找我商量,并拟定了一份契约书。但我和她都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但她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我方带有恶意吧?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像风凉话,但这种局势变化在战场上并不稀奇。」

「嗯。我也向她表明自己并无恶意,但她却无法认同。」

「除此之外是否还出现了其他纷争呢?像是战利品的分配等……」

考虑到对方是亲自率领大军发动攻击,或许还有其他理由,莉姆便这么问道。但莎夏却摇了摇头说:

「我已再三确认过,并没有发现其他的问题。毕竟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对我抗议过其他事情。就在夏天即将结束时,我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从那之后双方改以信件往来,但这也在进入深秋时便中断了。」

接下来伊莉莎维塔便直接率军攻向这里。

「看来也不能说她是一时性急呢。」

所以我才讨厌那个女人——眉头紧皱、双手环胸的艾莲其实话中还隐含了这一层意思。

「由于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因此我也不是无法理解她的主张。不过就我的立场,其实比较希望能和平地解决这次的问题。」

莎夏以沉痛的表情回答艾莲,同时将手轻轻地放在腿上的双剑上。

「若是当时我的身体还能自由行动的话就好了,又或者——」

她脸上浮现有些黯淡的微笑,怜爱地轻抚着其剑鞘、剑锷与剑柄。

「这两个孩子能判断我失去担任战姬的资格,而离开我的话,就不用麻烦你前来相助了。但它们却怎么样都不肯离开我呢……」

在她说出这段仿佛在谈论调皮孩子的话时,煌炎的剑锷瞬间闪烁了一下,就像是在回应她似地。虽然外表看起来并无异状,但艾莲知道它们正散发着热度以温暖主人。

「能被它们如此喜爱不也挺好的吗?」

艾莲才刚开口安慰莎夏,挂在她腰间的银闪随即无声地吹起微风,轻轻地掀动她的银发,应该是在诉说「我也不输给对方」吧。艾莲则轻敲了一下长剑的剑鞘,对自己的龙具表达感谢之意。

「现在伊莉莎维塔已经来到哪里了?」

「根据最新的消息来看,应该是在布洛斯洛吧。她在东北国境附近攻下一座堡垒后,并没有再继续往内部深入,也没有占据那座堡垒,而是直接撤退的样子。目前我也没有收到她攻击村落的报告。」

听完一脸纳闷的莎夏说明后,艾莲和莉姆疑惑地看了看彼此。

「……那家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就算只是假设,莱格尼察的士兵也不可能在奋战之下击退伊莉莎维塔的军队。除非他们在人数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或是祭出巧计,否则没有战姬的军队是无法阻止战姬率领的军队进攻的。

「依照常理来判断,应该会以夺取的堡垒作为交换条件,来进行交涉吧?」

「但根据莎夏所言,即便在堡垒沦陷后,那家伙也没有派出使者前来不是吗?既然如此,这怎么看都只像是癫痫发作的孩子在到处发泄而已。」

艾莲抱着手臂对莉姆的意见表示疑惑。听到艾莲的说法,莎夏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像是在开导这名银发好友般,用温柔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艾莲你会有这种想法。虽然你对她的评价实在不高……但就算考虑到伊莉莎维塔只有十七岁,她也已经是个能够审慎思考的孩子了。」

「也就是说,她这么做是因为还有其他目的?」

「我也无法断定,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看到她满面愁容的样子,艾莲便以充满气势和战意的脸对她笑了笑。

「放心吧,莎夏。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会把那个笨蛋赶出莱格尼察,并让她与你再次展开协商的。」

追根究柢来说,战争的原因和理由大多很单纯。像是为了横越国境的山脉发生崩塌而开战,又或是为了争夺冻结的河川的使用权而爆发流血冲突。

偶尔也会有学者对这类荒唐的理由感到错愕或发出哀叹,但对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来说,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艾莲早已透过亲身经验清楚得知,就算只是为了一粒麦子或一滴水,也会引起战争。

伊莉莎维塔或许也有她个人的理由,但无论如何,既然她已出兵攻过来,我方也只能率兵击退她。

「虽然觉得很过意不去,但还是拜托你了。」

或许是顾虑到艾莲,不忍让她担心,莎夏也跟着露出微笑点点头。随后她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最近你好像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对吧?苏菲的信里提到你去了布琉努?」

「嗯。因为有个让人不太放心的男人在那里,我觉得就这样抛下他怪可怜的,就出手帮助他了。」

「但总觉得您似乎偶尔会站在被帮的那一方呢。」

莉姆立刻从旁插了一句话,艾莲便如孩童般鼓着双颊闹起别扭。

「别说的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你自己不也曾被他所救吗——像上次被吸胸部的事情。」

听到最后那句话。莉姆反射性地遮住自己的胸部,满脸通红瞪着拥有一头银发的主子。

「这……您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啊?」

莉姆发挥了最大的自制力,才不至于在病人面前大喊出声。

「我说的有错吗?仔细想想,在那之后,你对堤格尔的态度就突然软化下来了呢。」

「才、才没这种事呢……我只是那个……以我自己的方式来赞许他的努力罢了。」

「毕竟你还积极地特别抽空教导他呢。若是没有投入足够的情感应该办不到吧?」

「……我有时也会想,若艾蕾欧诺拉大人在接受我的指导时,能有那个人一半的热忱就好了呢。因为只要我一个不注意,您就会立刻偷溜到城下去玩耍。」

听到莉姆毫不留情的反击,艾莲顿时哑口无言。莎夏又再次露出苦笑。

「艾莲爱偷懒的习惯还是一点也没变呢。」

「视察人民的生活可是相当重要的政务。」

艾莲立刻理直气壮地回嘴,似乎完全不觉得羞耻。

「您该不会真的认为调查哪间店的串烧比较好吃,或是面包究竟该涂草莓酱、葡萄酱还是蜂蜜酱是件很重要的事吧?」

「我的话比较喜欢葡萄。」

「我喜欢的是蜂蜜。至于堤格尔——啊,就是我出手协助的那家伙,则说他喜欢草莓。说到这个,最好的方式就是带着面包等食物进山,将在山上剐采到的草莓捣碎,与蜂蜜一起涂上去,草莓的酸味和温润的口感就——」

「两位大人,该讨论正题了。」

眼见莎夏兴致盎然地听着艾莲的叙迤,莉姆只好一脸无奈地制止她们。艾莲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满,但纵然有再多话想说,时间却相当有限。于是她抓了抓自己的银发,将遇见堤格尔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依照时间顺序告诉了莎夏。

但只有关于黑弓一事她暂且隐瞒不谈,因为她不希望怀着病体的莎夏为此心烦。

「……真佩服你肯把军队借给他呢,艾莲。」

莎夏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语带讶异地这么说道。

「一开始,我只是想在驱逐泰纳帝公爵的军队时顺便了解布琉努国内的情势,不过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最后就演变成这样了。」

「虽然待知布琉努的局势也很重要……但你真的对那孩子如此中意?」

「只要见了面你就会明白了,他是个挺有趣的人。你如果有机会和他见面交谈的话,一定也会欣赏他的。」

艾莲开心地答道,话中还隐含着一丝骄傲。莉姆也跟着点头认同,并以冷淡的口气说出辛辣中又带有些许好感的回答:

「他的缺点不少,又经常做出惊人之举,不过也是个让人忍不住想帮他一把的人。虽然有一部分是出于无奈就是了。」

「原来如此,感觉是个挺有趣的人,真想见见他。」

听完艾莲的叙违和两人的评论后,莎夏似乎也对堤格尔感到好奇了。

「我会在春天之前结束与布琉努的战事,到时候我再带着堤格尔过来,要借你一阵子也行。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艾莲像是在谈论自豪的玩具般挺起胸膛说道。言语中同时也带有期许和鼓励好友能快快痊愈的心情。

「你说的对……那我就再加把劲看看吧。」

就在莎夏带着微笑回答时,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这代表会客的时间结束了。接下来要再见这位黑发战姬,只怕得等到艾莲离开公宫、前去迎战伊莉莎维塔之时了。

「……才说能交谈的时间很短,还真的是一眨眼就结束了呢。」

艾莲小心翼翼地轻握莎夏伸出来的手。或许是因为一直放在煌炎上,她的手还带着些许热度。虽然单薄的手掌和纤细的手指使艾莲有些在意,但同时也隐约感受到她仍在跳动的生命力,让她在内心松了口气。

「托你的福,让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谢谢你,艾莲,还有莉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

艾莲缓缓地放开她的手,莉姆也慎重地向她行礼道别。

接着两人便离开了莎夏的房间。

在艾莲和莉姆离去后,莎夏的视线转而看向腿上的龙具——总是散发着热度的双剑。

「……你们也真是不死心呢。」

莎夏脸上浮现充满苦涩的微笑,握住了双剑的剑柄,然后往前伸出手臂。因为肌肉的力量已经衰退,使得这两把剑握来格外沉重。

她过去曾能自由自在地操控这对被称为「讨鬼之双刃」的双剑。只要她愿意,甚至连续挥动个一、两晚也没问题。

但现在却连半小时也撑不下去。

「要是你们能早点放弃我的话……」

她喃喃抱怨着。艾莲并不是因为莱格尼察遭受攻击才前来帮忙,而是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床铺才飞奔过来的。

龙具并没有匆略她所说的丧气话,一股温热感自剑柄传至莎夏手中。莎夏确实地感受到,这并非为了灼伤她,而是龙具对她的斥责和激励。

「我知道啦。我也不想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先让身体好好休息,再稍微挣扎一会儿吧。」

她将双剑再次放到腿上,龙具彷佛在鼓励黑发的主人似地,又再次传来一道和缓的暖意。

在布琉努王国东南方的阿尼亚斯地区,出现了让「银色流星军」和身为侵略者的墨吉涅军都倍感惊奇的状况。

这是因为突然现身的四千名吉斯塔特军骑兵,竟然与「银色流星军」会合了。而且他们就这么挡在街道上停滞不前,墨吉涅军逼不得已,只好暂时撤退。

这支墨吉涅军总计四万人,其中一万为先前战败的军队所剩下的士兵。其总帅名为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他是墨吉涅国王的胞弟,别名「赤胡」。

「……吉斯塔特军?」

今年即将满三十七岁的国王胞弟,在以金银装饰的奢华帐篷里收到了这项消息。

虽然他生得一副中等身材,但隐藏在色彩鲜艳的绢服下的体态却相当结实,缠在头上的绢布还插着一支巨大的七彩羽毛。他拥有一对深迁的大眼,鼻梁和耳朵都很长,红色的胡须布满整个下巴,一路延伸至胸膛,这也是他之所以被称为「赤胡」的由来。

他的外表虽称不上丑恶,但的确非常奇特,再加上那与众不同的奇妙服装,使他与其说是王族,更像个小丑。

但他绝不是个能以外表判断的男人,也不像一般的王族指挥官只是个「花瓶」。士兵们都相当信赖他,随侍们则对他怀抱着尊敬和畏惧,还有些许的不安。

「我是听说过布琉努有哪个小贵族和吉斯塔特军结盟的传闻,不过……哼,这还真是令人意外呢。」

克雷伊修所设想的结盟,指的是嘴上称自己为友军,其实行径与盗贼没什么两样、在国内积极地展开掠夺行动,同时尽可能地避免棘手的战斗,最后带着抢夺来的财物满载而归。而过去的吉斯塔特军也是属于这类型的。

所以当墨吉涅军大举入侵时,克雷伊修原以为他们会很有默契地避开彼此侵略的地区,各自尽情地蹂躏布琉努王国。这对墨吉涅或吉斯塔特来说,都是一条收获颇丰的方案。

——但卡西姆率领的先遣部队,却被布琉努和吉靳塔特的联军打败了。

接着是今天出现的四千名吉斯塔特骑兵。虽然从其怪异的举动无法判断这是否为援军,但他们的确占据了阿尼亚斯的街道,展现出阻止对方进攻的态度。

「吉斯塔特之所以投注数千兵力,理由究竟为何?是意图独占布琉努拥有的财富吗?又或者是想卖给布琉努一个巨大的人情……」

就算想破头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于是克雷伊修只好下令暂停行军,并派遣使者前去与吉斯塔特军接触。

「我们的目标是布琉努南部,以及统领这一带的涅悔塔库。若你们的目标是其他地区,希望彼此能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干涉;若双方的目的一致,何不共饮着马乳酒,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克雷伊修让使者拿着写有上记内容的书信,一边摸着红胡子一边说道:

「若那个叫战姬的女人如传闻中那般貌美的话,就顺便拉拢她吧。如果那家伙长得不怎么样,你直接空手而归也无妨,哈哈哈!」

但愉悦地哈哈大笑的只有克雷伊修一人,随侍和士兵的表情都相当严肃。王族所开的玩笑,只要一不小心应对失误便与死无异。虽然克雷伊修以其宽容的性格为人所知,但一想到万一坏了他的心情恐怕会不得好死,便无法作出轻率的回应。

于是,使者就这样朝着吉斯塔特军的营地出发了。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虽然因为吉斯塔特军的出现而免去穷途末路的情况,但任何人都明白这只是稍作喘息而已。

现在,在设置于两军之间的营帐中,双方的总帅正坐在椅子上,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而这两位总帅,就是堤格尔与琉德米拉。

琉德米拉所准备的营帐是由两层缝有羊皮的布搭建而成,将充斥阿尼亚斯街道的寒气完全阻隔在外。营帐内铺设的绒毯也是选用上级品,彻底隔绝自地面传来的冷意。

温暖的环境甚至让堤格尔的身体开始发痒。

营帐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琉德米拉冲泡红茶的声响。

「——请用。」

伴随着喀当一声,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出现在堤格尔眼前。在把手伸向红茶前,堤格尔对琉德米拉深深地低下头。

「首先,我必须感谢你出手相助。」

「——扣一分。」

自堤格尔头上传来琉德米拉冷淡的嗓音。堤格尔诧异地看着她,这位蓝发碧眼的战姬便一脸不满地对他投以无情的话语:

「和你没什么交情的我,可没有说是特地前来救你的,你却先人为主地向我道谢,真是太失败了。你这样很有可能会立刻被对方索讨回报喔。」

「没什么交情……?但你现在不是还泡了红茶给我吗?」

「在会谈的时候,即便是讨厌的家伙,也会视情况请对方喝茶——这样在谈判破裂时,还可以拿来泼在对方脸上。你觉得自已会是哪一种呢?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啊,你可是有爵位的人,我该叫你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才对吧?」

琉德米拉在修正嘴上称谓的同时,也在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中注入红茶。她脸上浮现可称之为冷酷的笑容,缓慢地摇晃着手中的茶杯。堤格尔也回以微笑,但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脸上的一定是非常僵硬的笑容。

「……谢谢你让我上了一课。」

「我可不是为了要替你上课才在这里会见你的。」

就连谢意也被无情地打了回票,堤格尔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困惑,伸手搔了搔深红色的头发。

「那请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还带着四千名骑兵……」

「你觉得是为什么?」

堤格尔的问题被回避了。很明显地,琉德米拉对眼前的现况乐在其中。堤格尔抱着胳臂歪了歪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阿尼亚斯地区位于布琉努、墨吉涅和吉斯塔特三国

的交界处。既然墨吉涅派出大军来到此地,那她会因为警觉而前来查看也是在所难免。

但若是如此,琉德米拉率领的人马会更少,并会选择在远处旁观墨吉涅挺进布琉努国内的情景。

毕竟她带着四千兵马前来,反而会刺激到墨吉涅,再加上她这么明显地与堤格尔接触,更让墨吉涅军质疑她是否有敌意。

最后,堤格尔实在想不出她是来帮助自己以外的答案。

——但这时间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见堤格尔没有答腔,琉德米拉一面啜饮着红茶,一面抬眼看向堤格尔。

「——想要吗?」

她突如其来的疑问让堤格尔这次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窘境。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满脸通红。琉德米拉带着恶作剧的心情享受着他的反应,然后才缓缓地补充道:

「我是在问你想不想要我和我麾下的四千兵马喔?」

「想。」

「扣两分。」

他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却立刻被驳回。

「虽然我明白你的处境,但表现得太露骨了,会被对手捉住把柄的喔——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想跟笨蛋合作。」

堤格尔的脸上渗出了汗水,而这不仅是营帐内的温暖空气和热红茶造成的。

扣两分。也就是说,若堤格尔再继续失去分数,琉德米拉对他的好感大概就会彻底用尽,带着部下消失在满是砂岩的悬崖后方。

而「银色流星军」和两千难民则会像被马车辗过的鸡蛋般,被再次展开行军的墨吉涅军粉碎殆尽。

话虽如此,堤格尔却是个始终与花言巧语无缘的无趣男人。他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圆滑的应对。

结果他还是想不出除了低头请求以外的方法。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以端正的姿势再次低下头。

「请你帮助我吧。」

接下来,他便针对墨吉涅军进攻、艾莲暂时离队和自己军队的行动和现况一一进行说明。

「现在的我无法拿出等价的报酬,但若你愿意等到我与泰纳帝公爵的战争结束,我或许能支付这笔报酬。」

「那你本人呢?」

「……我的所有权是属于艾莲的。」

堤格尔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诚实回答这件事。他低垂着头,自额上渗出的汗水滴落在桌面上。最后他还是无法说出琉德米拉想要的回答。

苦涩感充斥嘴里,头也隐隐作痛。堤格尔的全身都因为自责而饱受折磨。

「——抬起头来吧。」

自堤格尔头上传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一开始他还没察觉对方是在跟他说话,当他缓缓坐直身子后,才发现琉德米拉脸上浮现无奈的苦笑,正看着自己。

「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死脑筋还是蠢呢。虽然感觉没有半黠成长,但也不至于变得更糟吗……不过我本来就是欣赏你的诚实,就赏你个及格分数吧。」

「……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堤格尔还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琉德米拉便笑着对他点点头。

「其实用不着听你说明,我也大概知道你的情况。不过若是你随口谎称能拿出多少报酬,想以拙劣的手腕游说我的话,我就会立刻打道回府。」

堤格尔的后背又再次渗出汗水。虽然她在说这些话时带着愉快的笑容,充满了魅力,但却让人完全不敢直视她。

「现在要放心还太早喔,我们的交涉还没结束呢。我只是请你开出能支付的报酬罢了。」

琉德米拉一面在空了的茶杯里再次注入红茶,一面淡淡地说道。堤格尔也伸手擦去汗水,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还记得塔特洛山吗?」

堤格尔点点头。为了阻止出兵牵制艾莲行动的琉德米拉,堤格尔和艾莲曾在那座山上与她一战。在山顶上有座坚固的堡垒,让堤格尔和艾莲陷入了苦战。

「那你们绕到堡垒后方,破坏城门的事呢?」

堤格尔暗吃一惊,因为他已经隐约察觉到琉德米拉将会提出什么要求,但现在他也只能点头。

看到堤格尔的反应,琉德米拉露出了艳丽的笑容,轻轻地说了一句:「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还留有几分稚气的脸庞和那笑容莫名地相称,带给堤格尔超乎寻常的紧张感。

「那道城门啊,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破坏的,竟然整个被贯穿了呢。那可是用上三块铁片,中间还夹了橡木板的城门喔。现在上面多了个可让人轻易钻过的大洞呢。」

现在的情境就像是猫儿正一步步将老鼠追上绝路。名为堤格尔的老鼠已经被逼到房间的小角落里,所有的去路都被琉德米拉这只猫给断绝了。

「那时候实在是太匆忙了,等我察觉到时,你们已经离去了。后来我修好城门,回到公宫调查了一下,想知道用银闪究竟能不能做出那种事。因为我的母亲也是战姬,也经常和艾蕾欧诺拉前一任的战姬交战,所以留下来的资料相当丰富呢,而且我也找来当时驻守城墙的士兵问话。」

堤格尔的膝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连椅子也跟着摇晃。

琉德米拉所说的话彷佛一句句都带有强大的魔力,使堤格尔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紧紧勒住一般。

他脑中隐约浮现艾莲愤怒的脸孔。要是知道他把黑弓的事情告诉他人,艾莲一定会大发雷霆吧?更何况那个他人还是琉德米拉。

「那是你的杰作吧?艾蕾欧诺拉是不是不准你说出去?」

「我是有看到城门被开了个大洞啦……」

虽然堤格尔不觉得自己能躲过琉德米拉的追问,但还是试着拚命抵抗。

「但你所说的我大概只听得懂一半……我以前也说过了,我不过是个领土在布琉努边境、弓术比一般人还要稍微好一点的乡下贵族。」

堤格尔将杯里剩余的红茶一口饮尽,以冷静的态度和口气回答后耸了耸肩,打算就此一笑置之。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琉德米拉轻笑了一下,在堤格尔的空杯里又注入红茶。这时,放在她身旁的冰枪——拉斐亚斯突然释放出一股寒气,并飘散在空中,一路轻拂过堤格尔的脸颊直至耳后。

这和艾莲的艾利菲尔为表示友好而吹出的风完全不同,是带有威吓意味的冷冽空气。若堤格尔的感觉再敏感一点,或许就会察觉其中还混杂了些许对引起主人兴趣的男人的嫉妒。

琉德米拉故作可爱地歪了歪头,笑着给予堤格尔最后一击。

「之前我曾经对你的诚实表示认同,希望你这次也务必在我面前展现你的诚实……你觉得呢?」

堤格尔彻底投降了。

堤格尔唤来卢里克,请他把自己的黑弓拿来。

「请容我提醒您,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没有必要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那些奥尔米兹人的支援,只要骄傲地挺起胸膛,说句『我给予你们帮助的权利』就行了。」

「要是真的这么做,被泼得满脸红茶的人就是我了啦。」

卢里克似乎听不太懂堤格尔的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堤格尔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接过黑弓。

他不是无法理解卢里克的心情。综合艾莲和琉德米拉她们的说法,莱德梅里兹和奥尔米兹之间的对立,是从上一任战姬或更久之前就存在了。

现在这种不借助他们的力量便无法突破难关的情况,对身为莱德梅里兹骑士的卢里克来说,想必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吧。

堤格尔向卢里克道谢并返回营帐后,便将那把弓拿给等待他的琉德米拉看。

「真是一把和精致两个字无缘的弓呢。」

这是蓝发碧眼的战姬所说出的第一个感想。

「这基本上也算是我家族的传家之宝,虽然我不要求你对它带有敬意,但至少请你稍微斟酌一下用词吧。」

之所以使用「基本上」这个字,是因为堤格尔的脑海中闪过了与蒂尔·纳·泫有关的回忆。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祖先究竟是捡了何等危险的东西来当传家宝。

琉德米拉没把堤格尔的提醒放在心上,而是仔细地观察起黑弓,还拿起她的龙具冻涟试着靠近它。

「虽然的确是可以隐约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但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弓。」

「我之前也这么觉得。」

直到他在秋天时借用艾莲银闪的力量,以这把弓射穿了飞龙,他才彻底改观。

堤格尔仔细地向琉德米拉说明使用这把弓后所发生的每一件怪事。琉德米拉也相当认真地聆听着,偶尔针对她在意的地方提出疑问。

堤格尔一想到艾莲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内心便被沉重的罪恶感和排山倒海的歉意折磨着,但他现在急需琉德米拉的兵力,也只能忍痛妥协了。

琉德米拉似乎是从堤格尔的表情察觉到他的挣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要是艾蕾欧诺拉抛弃你的话,我可以让你暂时在我这边生活喔。不过我想这种事应该不太可能发生吧。」

「……是吗?」

堤格尔有些讶异地看着琉德米拉。他的确认为艾莲可能会原谅他的决定,但没想到

这句话会从眼前的战姬口中说出来。

「若你所言皆为事实,那你的实力便与战姬无异喔。只要拥有你,在对上其余六名战姬时,就等于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所以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选择抛弃,而是在其他战姬抢走你之前杀了你。」

堤格尔听到她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着相当可怕的事情,遂一脸苦涩地凝视着手中的黑弓。

但只要一想起他在蒂尔·纳·法神殿所目睹的神秘景象,以及自己用这把弓射穿的物体,便忍不住豁达地觉得这或许是在所难免。

于是堤格尔重整自己的情绪后,直视着琉德米拉说道:

「我能够给你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你愿意帮助我吗?」

「这点东西根本不够呢。你现在就离开艾蕾欧诺拉的麾下,转而追随我吧。若你愿意的话,我就帮你。」

「——连我积欠艾莲的借款,你也要一并帮我扛下吗?」

堤格尔故意以挑衅的口气试探琉德米拉,但她却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起来。

「损失那点小钱根本不算什么。但相对的,你必须对我宣示忠诚.」

她连金额也没问便若无其事地答道,堤格尔忍不住目瞪口呆。接着琉德米拉露出仿佛姊姊在替惹麻烦的弟弟善后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指挥一百名士兵时的感觉,和指挥一万名士兵是截然不同的。在驱使大军时,必须具备更高规格的敏锐度。驾驭力量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你还继续打算使用那把贵重的传家宝,就再次仔细地思考它的价值吧。」

——这把弓的价值……

堤格尔凝视着黑弓,便立刻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琉德米拉已经明确地告诉他,自己等于是另一位战姬,但他方才却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真的很抱歉,不好意思,请让我更正刚才所说的话吧。」

「很好。」

琉德米拉满足地点点头,并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子。

「那么这次的条件就是酬劳、经费和你欠我的一次人情。如果你死了,就视为无法履行义务,我会立刻收兵回国。努力保住你的命吧。」

——接下来才要开始打仗,别提出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啊……

他才在心里这么抱怨着,又马上浮现别的想法。也就是说,只要活下来就好了。虽然这在战场上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但和其他难题比起来感觉算是相对简单。

「那就再一次——请你多多指教了。」

堤格尔也站了起来,对琉德米拉伸出手。但他们却只是很快地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便立刻开始讨论起实际的战术了。

在只有两人的军事会议结束后,堤格尔便离开了营帐。

虽然他没什么感觉,不过两人似乎谈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太阳早已隐没在断崖后方,正逐渐向西沉入地平线,飘浮在天空中的夜色也逐渐转浓。各处的营帐都已亮起点点篝火。

或许是由于方才一直待在暖和的营帐内,所以感觉室外空气特别冷冽,抬头一看,白色的月亮正渐渐地染上银色的光辉。

堤格尔直到离开营帐数十步远后,才终于自紧张中解脱,垂下肩膀叹了口气。但一想像和艾莲重逢时的情景,他的胃便又开始隐隐作痛。

话虽如此,若是他刚才拒绝了琉德米拉伸出的援手,无论是士兵或民众都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他除了这样安慰自己之外别无他法。

当堤格尔回到「银色流星军」的营帐时,看见他身影的杰拉尔立刻快步走向他。

「结果如何?」

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开口便直接询问重点。从饱那失去从容的表情看来,想必是非常在意吧。

「对方姑且算是愿意提供协助了。」

听到堤格尔这么回答,杰拉尔才总算放松下来,安心地叹了口气。接着便以像是看到什么珍奇动物般的眼神看着堤格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何方神圣……你在说什么?」

堤格尔百思不解地回问他,杰拉尔这次则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就连我也知道战姬在吉斯塔特王国的地位仅次于国王。不论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还是那名蓝发战姬,她们为什么都愿意协助你呢?」

「是因为我的人望吧。」

堤格尔大言不惭地说着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话,并耸了耸肩。杰拉尔随即露出像是听见了无聊笑话般的表情,但似乎也明白就算继续追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所以他也只能讽刺地回道:「真是个令人称羡的家伙。」

「对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啊,正是如此。」

堤格尔这么一问,杰拉尔便彷佛对此期待已久似地用力点点头。

「在和墨吉涅军开战前,你不是在侦察时捡回了一个女孩吗?」

「哦,那女孩啊。怎么了?她醒了吗?」

杰拉尔口中所说的,是那名被墨吉涅军追赶、看起来像是旅行者的女孩。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虚弱,数天来几乎都处于沉睡状态。

话虽如此,「银色流星军」本身也为了避开墨吉涅军的耳目而必须经常迁移,所以的确不是什么可以好好静养的地方。

忙碌的堤格尔也只能趁着空闲去探望她,频率大约是一天一次,所以连对方的名字也还没问清楚。

「是的,不过才刚醒来不久。而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之一,你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救了那女孩的?她看起来似乎对我们充满了戒心,而且畏惧的程度有些异常……」

「畏惧?」

「现在她所造成的损失有一碗热汤,以及我拇指和食指的烫伤。」

堤格尔像是陷入沉思般歪了歪头。

「为了慎重起见,我先问你一件事,应该没有士兵对她做了什么事吧?」

虽然他不想这么问,但军队毕竟是男人组成的群体。而且这几天他们一直处于相当紧绷的情绪下,就算出现几个行为失序的人也不奇怪。

让堤格尔感到庆幸的是,杰拉丽摇了摇头。

「负责照顾她的人都是人品可以信赖的士兵。而且因为你经常去探望那位女孩,让士兵们都对她相当敬畏,不敢靠近她。更何况他们现在也没这个闲情逸致。」

或许只要实际和那女孩见一面,就能明白她充满戒心的原因。堤格尔迈出脚步,决定直接去看看那女孩,慢了一步的杰拉尔也紧跟在后。

堤格尔首先前往的地方是后勤部队,在那里拿了葡萄酒,然后用小篮子装了些面包、起司和水果。

「有热汤吗?」

「汤已经变凉了,请您稍后一会儿,我立刻以篝火加热。」

「在这种情况下还为难你,真是不好意思,但能多给我一些吗?」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墨吉涅军的粮食几乎都被我们接收了,还可以再多拿一点。」

负责炊事的士兵随口答道,堤格尔向他道谢后,便拜托杰拉尔稍后带着两人份的热汤来找他。

「总之先让我单独和她谈谈吧。」

「那就麻烦你了。虽然她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应该问不出什么情报,但我个人还是希望能得到与那碗汤等值的收获。即便我们接收了敌方的物资,但在战场上连一颗豆子都是很珍贵的。」

堤格尔对语气严肃的杰拉尔耸耸肩,便抱着装满食物的篮子走向女孩休息的营帐。

在营帐前站着一名看起来很冷的士兵。他一认出堤格尔的身影,便露出像是等待许久了的表情。他便是负责照顾女孩的士兵。

「她的情况如何?人醒着吗?」

「是的。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一直对我们相当警戒,为了不刺激她,我才到外头来的。」

年约四十五岁且身材微胖的士兵吐着白雾笑道,肚子也跟着轻晃了一下。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我会照顾她的,你就先下去休息吧。」

堤格尔告诉那名士兵在后勤部队应该有热汤可喝,他便踩着愉快的步伐离开了。堤格尔目送他离去后,就掀开帷幕走了进去。

那名金发少女就坐在营帐中,虽然她有一瞬间绷起脸并瞪了过来,但一发现对方是堤格尔,表情便安心地放松下来。

——是因为她还记得自己被救时的情形吗?

在微弱的灯光下,营帐内只有自己和那名少女。放置在一旁的物品也只有装着药草的袋子和煎煮的用具,以及装满水的水桶和手巾。

少女所睡的是在饔秆上铺上毛皮,然后盖上厚绒布的床,虽然称不上高级,但在战场上应该算是相当舒适的了。

「我拿了食物来,你要吃吗?」

堤格尔笑着问道,少女点了点头。

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咬人,堤格尔心里这么想着,同时走到少女身旁蹲了下来。他从篮中拿出石榴的果实,切开后递给少女。少女伸手接过果实,却只是觉得很稀奇地盯着它看。

——她没有吃过吗?

「直接咬下去就行了。不过里面红色的种子会喷出果汁,要小心一点。」

堤格尔在说明的同时,还从她手上剥下一块吃给她看。看到他的示范,少女才小心翼翼地将石榴送进口中。她的脸因为觉得很酸而皱了起来,但似乎还在接受范围内,像小动物那样小口小口地啃着。

虽然她的脸上依旧看得出疲倦的神色,不过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感觉已经好转不少。即便精神还有些恍惚,但碧蓝的眼中已经燃起生命和意志的光辉。

「我这里还有面包、起司和葡萄酒。不过你吃的时候不要太勉强,一点一点慢慢吃吧。」

堤格尔将篮子推到少女眼前,她一面咬着石榴一面点点头。因为她的反应跟杰拉尔所叙述的相差甚远,表现得非常温顺,堤格尔不禁暗自感到疑惑。

——而且我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也觉得似曾相识,我们果然曾经在哪里见过面。

但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浮现在脑中的却尽是模糊的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他打算从比较无关紧要的问题问起,但少女却还是以咬着石榴的姿势停下动作,蓝色双眸紧盯着堤格尔。

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巴才离开石榴,以呓语般的细微音量回答:

「蕾……蕾琪。」

「蕾琪啊。请多指教,我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蕾琪抢在堤格尔报上名号前开口答道。看来那时她的确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呢,堤格尔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对她点头表示赞赏。

「没错,如果觉得太冗长,叫堤格尔就行了。」

「……堤格尔。」

不知为何,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蕾琪含糊地动着嘴巴,像反刍一般喃喃地念了堤格尔的名字好几次。或许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吧,堤格尔这么想着。

「谢谢你,堤格尔。」

蕾琪迅速地低头向堤格尔行礼。散乱的金龟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一下。堤格尔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心想「这下总算能好好交谈了」,并对蕾琪露出笑容。

「至少在你待在这里的期间,我都会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你尽管放心吧。」

蕾琪听到他的话便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咬起石榴。但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堤格尔身上。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看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碧蓝的双眼显露出像是小孩单纯地向母亲求助的神色,让堤格尔感到困惑。

——虽然我的确是这女孩的救命恩人……

但一般人会因为这样就如此亲近对方吗?堤格尔不仅脸和手臂都有细小的伤口,全身上下满是沙尘和污垢,衣服上还沾有飞溅的血迹,看起来与一般士兵相差无几。但比起这个问题,堤格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蕾琪,能够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之前住的地方是哪里?」

「……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虽然无法断定她在说谎,但不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回答前的短暂停顿,都能明显看出她很谨慎地在选择使用的词汇。

「既然是很遥远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蕾琪一听到这个问题,便低下头陷入沉默。堤格尔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她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并无力地摇摇头。

「呃,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我想你应该也有一些难处吧。」

堤格尔连忙开口安慰蕾琪,她依旧低垂着头,却抬眼看着堤格尔。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堤格尔以为她是在询问自己「为何会有军队出现在阿尼亚斯」,便像在对小孩子说明似地将前因后果简单地解释给她听。

「墨吉涅——一个位于东南方的国家率兵进攻这里,为了赶走他们,我们才会来到这里的。」

「身为亚尔萨斯领主的你?」

营帐内瞬间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感,两人几乎是同时瞪大了双眼,但蕾琪是对自己的失言感到错愕,堤格尔则是对她所说的话感到惊讶。

虽然堤格尔的喉头已经涌上许多追问蕾琪的话语,眼看即将脱口而出,但他还是硬生生地将它吞了回去。从她到目前为止的反应来析,堤格尔不认为她会诚实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有可能因此表现出更强硬的态度。

「……我们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面呢?还是说你曾经来过亚尔萨斯?」

苦思片刻后,堤格尔只好硬是挤出笑脸,对蕾琪这么说道。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体贴,蕾琪先是惊讶地双眼圆睁,接着便露出了有些迷茫的微笑。

「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见过——那时候的你也跟现在一样温柔呢。」

看来他们的确见过面。但麻烦的是堤格尔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冯伦伯爵,我拿汤来了。」

营帐外传来杰拉尔的声音。堤格尔对蕾琪笑了笑,接着便站起身子问道:

「虽然不是什么东西都准备得到,但你还需要什么吗?」

蕾琪听到他的疑问后,思索了一会儿,便低着头害羞地说:

「那……就请你帮我准备一桶热水和毛巾吧。」

堤格尔立刻明白她是想擦拭身体。虽然他和士兵们就算不洗澡也没关系,但蕾琪毕竟是个女孩子,会有这种需求也是理所当然的。看到堤格尔将头和手探出营帐,杰拉尔便将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递给他,并一脸严肃地问道:

「情况如何?有没有被咬或是被抓?」

「她的确是对人有戒心,但态度跟长年饲养的狗一样温顺喔。你啊,是不是一开始就问得太深入,吓到人家了啊?」

堤格尔笑着挖苦他,杰拉尔却纳闷地歪了歪头。

「虽然现在说这话有些不恰当——但或许这是你的一种才能。」

「才能?」

「就是哄骗美女的才能啊。这个能力远比什么人望来得珍贵多了,但请尽量避免争风吃醋的情况。因为英雄为女性葬送自己生命的事迹并不罕见。」

「……我们的客人想要一桶热水和毛巾,能麻烦你快点送来吗?」

看着褐发青年说完想说的话就想逃跑的背影,堤格尔立刻回以反击。杰拉尔背对着他挥了挥右手,像是在说他知道了。

堤格尔回到蕾琪身边后,便将其中一碗汤放到她的面前。

「汤很烫,喝的时候要小心。」

他这么说着,自己也喝起汤来。毕竟是士兵们剩下来的食物,汤里几乎没有什么配料,但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能吃点温热的东西也好,肉的脂肪和煮得软烂的蔬菜使汤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适当的盐分所引出的美味随着热度扩散到全身。

正当堤格尔准备以汤匙舀起第二口时,他发现蕾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汤。

「怎么了?」

「我可以喝你的那碗汤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说得相当明白。这下子连堤格尔也忍不住感到困惑。

他原以为是她的汤有什么问题,但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碰自己的汤。

「但我已经喝过一口了喔?」

蕾琪像在说没关系似地点点头,堤格尔拿她没办法,只好将两人的汤交换。蕾琪毫不犹豫地喝起了那碗汤。

「好温暖……」

蕾琪脸上绽放出集可爱于一身的娇羞笑容,满足地叹了口气。她频繁地以木匙将热汤送入口中,比堤格尔还要早喝完手中的汤。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吃过这么温暖的东西了呢。」

——多少年!?

堤格尔吓得差点抓不稳木匙。从刚才开始,这位少女的言行便不断出现可疑之处。

这碗汤并不是什么珍馑美锲,只是将随意切成块的马铃薯、洋葱和盐渍的猪肉全放进锅里熬煮成的大锅汤。无论在军队里或是一般平民的家庭中都是随处可见的菜色。

——原来她过着这么贫困的生活吗?等等,但是她的态度……

她说话时不仅声音轻柔,用词也相当有礼端庄。蕾琪并没有察觉堤格尔的惊愕,对着他笑了一下。

「真的很谢谢你,让我想起了往事。」

「那真是太好了。」堤格尔勉强挤出了笑容。接下来两人并未多作交谈,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包或起司,并喝了葡萄酒。

因为堤格尔不知道该问她什么才好,而且蕾琪虽然好几次以碧蓝的双眼看向他,却没有积极地找他攀谈。当篮子里的食物几乎被一扫而空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以满足的表情看着对方,宣告用餐时间结束。

「我送热水来罗。」

这时外头突然有人冷淡地唤了一声。原来是杰拉尔。

于是堤格尔和方才一样只将头手伸出营帐外,从杰拉尔手中接过毛巾和木桶。连续两次被人要求跑腿,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满。

「有什么进展吗?」

堤格尔摇了摇头。虽然蕾琪的言语和态度的确让他感到震惊,但那根本称不上是什么进展。

「那请你转告她一声,请她至少安分一点吧。」

堤格尔答应了杰拉尔的要求,目送他离开后,便将装满热水的木桶和毛巾放在蕾琪面前,就在堤格尔拿

起篮子打算离开营帐时,蕾琪叫住了他。

「那个……」

蕾琪一开始还有些踌躇,但在停顿了约两次呼吸的时间后,便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抬头看向堤格尔。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帮我擦拭身体吗?」

「……你说什么?」

堤格尔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蕾琪却羞怯地涨红着脸,以比刚才还要微弱的音量又复述了一次。

「那个……我并不是要你帮我擦拭全身,只有像是背部等我的手擦不到的地方而已。」

「既然如此,还是请别人……」

堤格尔话说到这里,才想起现在的「银色流星军」根本没有半个人能帮这个忙。他们现在是一个为了与墨吉涅交战而组成的集团,成员全都是男人。

话虽如此,一想到从特里托尔来到阿尼亚斯的路途,以及隐身于断崖后的这几天,堤格尔还是认为自己没有让蒂塔随行是正确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让那名等同于自己妹妹的开朗少女置身于如此严苛的环境之中。

琉德米拉的军队或许会有负责服侍她生活起居的仕女随行也不一定,但即使是这样的琐事,一想到会欠她人情,还是让堤格尔感到恐惧。

——对了,还有那两千名住在阿尼亚斯的男女……

就在他的思绪终于想到这一步时,蕾琪突然以令人惊讶的强硬口气说道:

「我、我只……我只愿意被你触碰。」

她脸上的红晕比刚才更明显,像是要表现坚决的意志般紧抿着唇,以充满强烈情感的碧蓝双眸抬头看着堤格尔。

「为什么是我?」

就算堤格尔这么问,蕾琪也默不作声。堤格尔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在脑中的某个角落思考了一下。

——这女孩其实还是会觉得害羞的呢……

这少女认识堤格尔,所以才会不顾害羞也要拜托他吧。就连刚才喝汤时,也是因为那是堤格尔喝过的,她才觉得可以信任吧。

最后堤格尔叹了口气表蚕妥协,并转身背对蕾琪。

「等你把衣服脱好,转过身之后再叫我吧。」

一句小声的「对不起」从堤格尔背后传来。

片刻之后,他的耳朵便听到一阵衣服摩擦的声响。在堤格尔觉得事情的走向非常奇妙的同时,也因为身处于年龄相近的美少女正在背后脱衣的情况,而难以掩饰心中的紧张。在周围相当安静,没有任何杂音的环境下,更催化了他焦躁的情绪。

「麻烦你了……」

听到蕴含着害羞的颤抖嗓音,堤格尔转身看向她。

在油灯的照明下,蕾琪单薄又洁白的背部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堤格尔眼前。她的体型和当初抱起她时给人的印象一样纤细,肩膀和隐隐可见的臀部也十分娇小。

她的美丽和娇艳让堤格尔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似乎听到这声音的蕾琪羞得连脖子也红了,紧张地缩起身子。堤格尔看到她的反应才回过神来,踩着慎重的步伐慢慢走到她身后坐下。

总觉得他最近老是在极近的距离目睹女性的裸体,但无论看过多少次,都难以保待冷静。堤格尔脑中隐约闪过以前曾看过的艾莲裸体,但他随即慌张地摇头将它甩开。

——别再胡思乱想了,现在只要专心帮蕾琪的忙就好。

话虽如此,他还是希望对方至少能将腰部以下遮住。但若这么建议,恐怕让彼此更加尴尬,所以他只好尽量小心不往下看。

堤格尔以热水弄湿毛巾并拧乾,然后轻轻地贴上蕾琪的肩膀。蕾琪的身体震了一下,但还是以纤细的嗓音要求堤格尔继续。

堤格尔一边小心控制着手的力道,一面仔细地擦洗蕾琪的背部,拭去上面的脏污。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吧——堤格尔胡思乱想着。他的脸有如火烧般滚烫,鼻子和脸颊的肌肉也莫名紧绷。实在是不想让人看到现在的自己。

即使隔着毛巾,蕾琪肌肤的柔软触感还是忠实地传了过来,堤格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紧张和兴奋正联手想击溃他的理性。堤格尔的左手紧握成拳,拚命地压抑着冲动,但也因此没掌控好擦拭的力道,蕾琪的嘴里立刻吐出了混杂着痛楚和妩媚的喘息。

在接下来的五秒钟之间,堤格尔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并转头避免直视蕾琪的背部,用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欲望。至于身体过度反应的某一部分则是干脆放弃不管了。反正只要待会儿走出室外就会因为寒冷而恢复原状。

在跟自己的内心苦战过后,堤格尔总算完成了替蕾琪擦背的任务。

「……这样就行了吧?」

他基于男人的虚荣心,刻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个……再往下一点的地方也麻烦你了。」

他的虚荣心在转瞬间瓦解了。蕾琪所说的位置是堤格尔尽可能避开目光的腰部以下。

于是堤格尔趁着自己的自制力尚未用尽时,照着蕾琪的指示移动双手,即使蕾琪在过程中又再次发出甜蜜的呻吟,还是勉强完成了工作。

她的背部虽然稍嫌单薄,但还是具备女性特有的弹性,至于腰部以下的部位,则在堤格尔手上留下柔软度更胜于背部的触感。

「……接下来你应该可以自己处理吧?」

堤格尔一边说着,一边将毛巾挂在木桶上,并站起身子转身背对她。他全身都被沉重的疲劳感束缚,只想快点离开此处,好冷却身体的燥热。

「嗯,谢谢你。」

对方以彷佛如释重负的语气向他道谢。堤格尔的内心也充满了终于结束的解脱感。

正当他打算走出营帐时,背后传来蕾琪的声音。

「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堤格尔下意识地正想回过头,却因为隔着肩膀瞥见她雪白的后背而作罢,慌张地离开了营帐。接着他立刻想起之前用来装食物的篮子忘了带走,但还是决定就这么算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思索着蕾琪在他即将离开营帐前所说的那句话。那应该不是在对要求他替自己擦拭身体表示歉意吧?既然如此,难道是为了闭口不谈自己身世而道歉吗?

——算了,总有一天她会主动告诉我吧。

堤格尔随兴地下了结论。因为他现在光是要烦恼那四万名墨吉涅军或琉德米拉的问题,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在纠结于新的麻烦之前,他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行。

借宿于莱格尼察公宫的艾莲和莉姆,在结束与莎夏的面谈后,便迅速地用过餐点,很早就上床休息了。

她们两人醒来的时间,正好比日出还要早大约一刻钟。在公宫外的神殿休息的士兵们也被下令起床集合,顺便清点人数。

莉姆接到清点报告后,便向艾莲进行汇报。

「到昨夜为止,抵达神殿的人有一千三百名。」

「果然还是无法凑齐所有人吗……」

一边命人准备铠甲一边换上军装的艾莲面有难色。根据莎夏所言,伊莉莎维塔率领的军队约有四千人。

「虽然莎夏说她也会准备三千名士兵……」

若单纯以兵力相比,我方的确较占优势,但因为艾莲希望能速战速决,所以需要更多士兵。

「若把连夜赶抵的人算进去的话,可以增加至一千七百人左右。」

「那些人就先让他们休息吧。让筋疲力竭的士兵上战场只是白白送死罢了。等到他们有力气活动时,再让他们进行侦察或其他工作吧。」

「明白了,那就照您的吩咐。」

当莉姆带着微笑如此回答主子时,突然有人自外侧敲了敲通往走廊的门。这名比艾莲年长三岁的副官立刻前去应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年老的侍从。

「有什么事吗?」

虽然莉姆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但还是相当有礼地询问对方,侍从也态度严谨地向她行礼。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我是在这座公宫任职的人,有一位人士无论如何都想和莉姆亚莉夏大人谈谈,我知道两位目前相当忙碌,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拨冗前往会面呢?」

听到侍从的话,莉姆疑惑地歪了歪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造访这座公宫,以前也曾数次和艾莲一起来过这里。

当时为了能更顺利地辅佐那位银发的主子,莉姆曾前去拜访部队长或侍从长,请他们针对军务和政务给予指导。所以莉姆在这座公宫里也不是没有能称为知己的人。

——但那些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向我提出会面的要求吗?

他们都是帮助卧病的莎夏统治莱格尼察的人,不可能不明白现在的局势有多么紧急。

「莉姆,你就去一趟吧。」

当莉姆正一脸纳闷的时候,艾莲以开朗的嗓音推了她一把。

「这里是莎夏的公宫,虽然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但绝对不会有人想加害我们的。只是我们时间并不多,所以你还是快去快回吧。」

艾莲的表情没有半丝阴霾,寄宿在红色双眸的神采展现出对莎夏以及莉姆纯粹的信任。于是莉姆转而接受了她的建议,再次对着侍从说道:

「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侍从引领着莉姆离开客房,穿过因尚未天亮而点着篝火的回廊。两人转过几个弯后,莉姆便察觉到一件事。

——这里昨天走过了,换句话说……

她的猜测立刻获得了证实,莉姆被带到了莎夏的房门前。

「——这里不是亚莉莎德拉大人的房间吗?」

「正是。」

侍从简短地回答了莉姆的疑问,并行了一礼示意她开门进房。

「麻烦你特地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与昨日来访时无异的房间里,莎夏依然和昨日一样坐在床上看着她。莉姆行礼后便踏进房内,站在莎夏的面前说道:

「亚莉莎德拉大人,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既然她刻意单独约见自己,想必是有什么不能对艾莲说的话。

——或者是艾蕾欧诺拉大人也早己察觉到这一点了。

莎夏先是点了点头,接着便以极为严肃的表情抬头看着莉姆。

「我想请你保护艾莲。」

莉姆对黑发战姬的要求大为震惊,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算她不这么说,莉姆也一定会保护艾莲。因为在艾莲成为战姬之前,莉姆就一直待在她身旁,互相守护着对方。莎夏也应该明白这件事才对。

莉姆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丝毫动摇,但似乎还是逃不过莎夏的锐眼。她以平稳的口气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这对现在的你来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再次拜托你,因为这次的对手是伊莉莎维塔。」

艾莲与伊莉莎维塔之间有些恩怨。

在约一年前的秋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吉斯塔特王国内的某个村落爆发了传染病。那个村落虽然位于王家的直辖地内,但也紧邻伊莉莎维塔统治的路伯修。

于是,伊莉莎维塔为了防止疫情扩大,便将整个村子连同因病而死的人一起烧毁,就连没有患病的人也受到质疑,村落附近一带全都成为隔离区。

就在这时,艾莲提出了想照顾那些隔离者的请求。

「我尚未成为战姬之前,曾在那个村落住过一阵子,我也想帮助那里的村民,能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吗?我会尽量不给你带来困扰的。」

没想到伊莉莎维塔却拒绝了艾莲的请求。

「这个村落是王家的直辖地,虽然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这件事不应该有第二位战姬介入。其实若非这次爆发疾病——若不是会波及路伯修,我也不会出面处理这件事。更何况这村子和现在身为战姬的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虽然伊莉莎维塔的口气有些强硬,却有她的道理,艾莲也只能放弃了。

但大部分的隔离者,都没能熬过那年冬天。

就算侥幸逃过疾病摧残,也因为失去大多数的家人亲友,或是必须抛弃家乡且不得与外界接触,而造成身心极大的打击吧。村民之间也发生过好几次纠纷。

当春天来临时,原本人数就不多的村民只剩下不到一半,于是他们放弃重建村落,就此各奔东西。有些人顺利地被其他村落接纳,但变成强盗或山贼的人也不少。因为他们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

艾莲知道这件事后,认为伊莉莎维塔需负极大的责任。考量到艾莲的心情,会这么难以谅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愤怒地认定,是对方拒绝了自己的提议,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不过,其实伊莉莎维塔也同样因为此事而感到心痛。

伊莉莎维塔绝不是任凭那些村民自生自灭。为了能让那些被隔离的村民熬过冬天,她不只准备了物资和粮食、安排医生诊疗,甚至告诉村民愿意帮助他们重建村落,即使他们不是自己领地里的人民也义无反顾。

因为这一件事,艾莲和伊莉莎维塔的关系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又发生了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的事情。

引起事端的是一名在莱德梅里兹附近拥有领土的贵族罗吉翁。

他私吞了部分人民缴纳的税收,向王国提交动过手脚的报告,并暗中将生活陷入困顿的领民组成强盗集团,袭击邻近的领土。

受害的贵族联合起来向国王申诉,负责调查此事的战姬苏菲,仅花费数日便看穿罗吉翁即为主谋,并掌握了确切的证据。

于是国王便下令距离罗吉翁领土最近的艾莲前去讨伐——就在这时,伊莉莎维塔却提出了改由自己前去的建言。

「罗吉翁是我的父亲,请让我前去说服他接受应有的惩罚,并偿还其犯下的罪过。」

「——但你都成为战姬了,就算是生父,也和你没关系吧?」

艾莲虽然嘴里这么讽刺道,最后还是接受了伊莉莎维塔的提议。

但罗吉翁不仅没有理会面谈的要求,甚至意图逃出吉斯塔特。艾莲便率兵前去追捕,最后顺利讨伐他,解决了此一事件。

犯下过错的人是罗吉翁,艾莲只是奉国王之命完成自己应做的事罢了。伊莉莎维塔对此心知肚明,但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翻腾的激烈情感。

在那之后,伊莉莎维塔向艾莲提出决斗的要求——却毫无招架之力地落败了。

「——针对这两件事,我认为双方的做法都难以断定对错。她们都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亚莉莎德拉大人,我原以为您会站在艾蕾欧诺拉大人这边呢。」

莉姆毫无疑问地是支持艾莲的。而且莉姆也曾在那个因疾病而毁的村落滞留过,所以她和银发主子一样谴责伊莉莎维塔的行为。

「若我认为艾莲是对的,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支持她喔。但遗憾的是这对现在我的来说相当困难。」

莎夏按着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但下一秒又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情,抬头对莉姆说:

「能够阻止战姬的人只有战姬。但艾莲一旦与伊莉莎维塔展开对时,恐怕很难保持理性,并直接对伊莉莎维塔展开突击。虽然激昂的情感偶尔会利于局势发展,但同时也可能造成情况恶化。」

莉姆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而且即便这两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艾莲还是有两个足以对伊莉莎维塔发怒的理由。

其一是她出兵蹂躏艾莲好友莎夏的公园。

其二则是她逼得艾莲为了营救莎夏,必须作出离开布琉努——也就是离开堤格尔这个决定。

「还有另一件事,则是关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莎夏以平静的口吻继续对满脸惊讶的莉姆说:

「在昨天的谈话中,我很清楚地看出了艾莲对他的重视,虽然我无从辨别那是友情还是对异性的好感……即便那是名数个月前才在战场上相遇的他国男子,还是深得她的赏识呢。」

「亚莉莎德拉大人会这么想也是很正常的。当他以俘虏身分暂居莱德梅里兹时,我也曾认为不该留他一条生路。」

但现在不同了。她不知不觉地开始辅佐他、和他交谈、就近观察他的行动,并在过程中逐渐了解堤格尔的为人,且为他所吸引。

所以莉姆充满自信地继续说道:

「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确实拥有足以获得艾蕾欧诺拉大人信赖的气度,并在短时间内持续地证明这点。」

莉姆说完后,屋内顿时一片寂静。眼看莎夏脸上的担忧并未淡去,莉姆胸中因为无法让莎夏放心而闪过一丝不安与后悔。

「艾莲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因为想尽快赶回他身边而贸然躁进呢?」

「这……」

听到莎夏的质疑,莉姆登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堤格尔目前驻扎之处,正距离泰纳帝公爵治理的涅梅塔库仅有数天日程之处,而且前阵子还展现了能将葛雷亚斯特军和纳瓦拉骑士团一一击退的威势,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不奇怪。

这时莉姆和艾莲还不知道墨吉涅军已经入侵布琉努,但她们都早已推测到会有外国入侵的可能性,所以才希望能尽快与堤格尔会合。

「一年前艾莲战胜了伊莉莎维塔,但现在她的怒火还加上了焦躁,使得结果难以预测。所以我才想拜托从她还是佣兵时便一直相伴在侧的你。」

请你一定要保护艾莲。

莎夏再一次说出这句话后,莉姆便肃然地低下头。

「我定会以这不才之身竭力守护她。」

虽然莉姆原想说出「即便要代艾莲受死也在所下惜」的话来,但还是即时打住了。她对于之前自己因暗杀者的攻击而中毒的事情还记忆犹新,若是自己死了,只会让艾莲悲伤难过,她想尽可能地避免这种事发生。

「我们要暂时离别了。」

待莉姆回来后,艾莲便和她一同前往莎夏的房间。

「我昨天也提过了,还有另外一个人需要我的援助。所以在我将伊莉莎维塔赶出这块地后,就会直接出发与他会合。」

莉姆面无表情地站在艾莲身后,绝口不提刚才与莎夏见面一事。莎夏也同样保持沉默,只轻轻地握住艾莲伸出的手。

「艾莲,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艾莲握着好友的手歪了歪头,莎夏则以平稳的嗓音说

道:

「若你陷入难以抉择的情况时,就别顾虑我或莱格尼察了。我希望你能先去做你该做的事,毕竟你光是来到这里就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艾莲推测她是在指堤格尔的事,为了让她打起精神,艾莲充满自信地对她笑了笑。

「你就好好休息,等我的捷报吧。我会把伊莉莎维塔的军队轰回老家的。」

随后,几乎是一到黎明时分,艾莲和莉姆便率领着四千数百名士兵,在开始照亮东方天空的白色阳光映衬下自公宫出发。这时天色还是相当昏暗,呼出的气息也是一片白雾,空气中充满冻人的寒意。

值得庆幸的是降雪已经停歇,公宫周遭的除雪作业也进行得很顺利,使军队能轻松前进。但在艾莲等人的目的地布洛斯洛,想必地面上还是覆盖着积雪吧。

「莉姆,关于之后在布洛斯洛所采取的战略……」

艾莲以严肃的表情对与她并骑前进的副官说道。

「我会带着从莱德梅里兹过来的人马和两千名莎夏的士兵,从正面对伊莉莎维塔展开攻击。而你则带着一千名莎夏的士兵,自那家伙的侧面或背面截击。」

「艾蕾欧诺拉大人……!」

莉姆忍不住激动地甩动金发,差点就要大喊出声。自己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地表示会守护艾莲,但现在这样就连要随侍在她身旁都办不到。

见莉姆的反应如此剧烈,艾莲看着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丝狐疑。

「这有什么不对吗?流经布洛斯洛的河川在这个时期应该已经完全结冻了。如此一来,那里便与附近有座山丘的平原无异。再加上莎夏的军队气势也很高昂。」

只要转头往后一看,就会发现莱格尼察的士兵们全都沉默地前进着,但脸上却隐含着超乎寻常的斗志。

他们所居住的地区被敌人侵犯了,而且还是藉领主抱病在床时趁隙而入。他们想尽情击溃卑劣的路伯修士兵的情绪已化为无声的呐喊,彷佛正隐隐传入耳内。

「像他们那样的部队最适合和敌人正面交锋。更何况能迎战伊莉莎维塔的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也只有你能替我指挥个别行动的部队。我认为这是个很适当的计策喔。」

莉姆完全无法反驳,只能暗自咬牙。虽然论兵力是我方占上风,但还不至于能在正面交战时获得压倒性的优势。所以她的计策的确有其道理。

莉姆犹豫了大约三秒钟,若时间充裕,她或许能谨慎地考虑这件事,但主子疑惑的视线却不容许她继续拖延。于是她迟疑地开口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现在……内心该不会充满愤怒或焦急吧?」

她隐瞒了莎夏对此感到担忧的事。虽然要将这假装是自己的想法令她有些不快,但若不这么做,就会使莎夏特地单独与她会面的苦心白费。艾莲一瞬间露出讶异的神情,但随即恢复沉稳的笑容。

「我的确是在生气没错,就跟我们身后的士兵们一样愤怒。而且,我同时也在担心堤格尔的情况。但我并不会因此而判断失焦,或是在行动上有所迟疑。」

即便如此,莉姆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艾莲,像是难以认同她的解释。于是艾莲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您能在我的部队发动奇袭前,维持防御阵型。虽然没办法大声说出口……但这么做也是为了能确实制止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士兵失去冷静、脱离指挥。」

士气过于高昂的士兵无视指挥官的命令而发狂猛攻,最后被冷静的敌人击溃的例子可说是不胜枚举。

「莉姆还真是爱操心呢。」

看到莉姆脸上还有些担忧,艾莲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双眼,对她笑了笑。

「但你说的不无道理。为了不让你太担心,这次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

接着她敛去微笑,改以混杂了玩笑和正经的态度继续说道:

「你可要快一点喔?要是被那家伙发现还有其他部队就麻烦了。」

若根据艾莲原本的计策,她应该要采取积极的攻势,以避免伊莉莎维塔察觉到这点。之所以将自己统帅的小队配置成莱德梅里兹与莱格尼察的联军,也是因为如此。

「我会尽力而为,也请艾蕾欧诺拉大人多加小心。」

莉姆必须竭力克制自己,才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随着他们搏续前进,积雪也愈来愈深,气候逐渐变得不稳定,并开始降下片片细雪。

结果待艾莲等人抵达布洛斯洛时,已经是翌日午前时分了。

一名少女正仰躺在马鬃上。

她的手里拿着骑马用的漆黑短鞭,少女一边举起鞭子对着空中,一边茫然地望着雪花落在她身上、然后立刻溶化消失的景象。即使这匹马已经对骑手相当熟悉,这样的动作还是需要相当优秀的平衡感。

虽然太阳已经很接近天空的正中央,但天上却覆盖着宛如薄纱的云层。

这时,她突然遮住自己的左眼,以金色的右眼眺望天空。然后下一秒又遮住右眼,改以碧蓝的左眼观看。

会突如其来地以单眼看东西,是她自懂事起就养成的习惯。

——就算瞳孔的颜色不同,看到的景物也不会改变。

她早在年幼时就明白这件事了。但还是会在内心某处期待着变化出现的那天。

「异彩虹瞳」。像伊莉莎维塔·法米那这样左右瞳孔颜色不同的人,在吉斯塔特是这么称呼的。但关于这个称呼的解释,则随着地区而有所差异。

在她出生成长的地区,这双眼睛便是不祥的象征,而在她成为战姬后所统治的路伯修地区,则因为代表吉兆而受到尊崇。

伊莉莎维塔今年十七岁。她留着一头鲜艳的及腰红发,身穿由数层紫色调的布料叠合而成、并大量使用皱摺和花边装饰的礼服,在设计上刻意突显其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虽然看起来相当华丽,却不会流于俗艳。

但任何人只要看到她,视线总会先集中在她异于常人的双眸上,而不是红发或刻意做得比双眼还引人注目的华丽服装。

逐渐靠近的马蹄声让伊莉莎维塔回过神来。她缓慢地坐起身子,看见担任她副官的骑士正朝着这里过来。

那是一名年过三十五岁的男子,在伊莉莎维塔成为战姬前,便是隶属于路伯修的骑士。他因为没有蓄胡而显得较为年轻,但却无法掩饰劳心尽力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战姬大人,侦察部队传来报告,说在南方发现了约三千名骑兵的踪迹。」

「他们的军旗是?」

伊莉莎维塔拢起红发,开口问道。或许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了,骑士立刻回答:

「共有两面军旗。一面是黄底上倾斜交叉着朱色和金色的短剑,另一面则是黑底上绣着银色长剑。」

听到这段叙述的瞬间,伊莉莎维塔艳丽的唇瓣两侧微微勾起,露出慑人的高傲笑容。第一面旗帜是莎夏的军旗,但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对她来说,另一面军旗才是最重要的。

——你果然来了,艾莲……!

「辛苦你了。那接下来就照着我们之前讨论的去布署军队吧。切记,一旦发现战姬的身影就立刻退后,绝不可贸然迎战,我会出面对付她的。」

「但是……若对手有两人,您该怎么办呢?我们无法排除亚莉莎德拉大人抱病出战的可能性。」

「别担心。就算亚莉莎德拉想这么做,也会被艾蕾欧诺拉拦下来的。」

红发战姬果决地断言道。她翻身下马,拾起放在脚边的马鞍,并拂去上头的积雪。

放眼望去,平缓起伏绵延不绝的布洛斯洛平原全被白雪覆盖。积雪虽然不深,但也不至于薄到踩过就会拨开。而无风的状态,对滞留在此的四千名路伯修士兵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

「自从开始讨伐海盗到现在,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呢。」

伊莉莎维塔一面将马鞍套上马背,一面开口慰劳骑士。年龄比她多出一倍以上的骑士摇了摇头。

「您以战姬的身分统治路伯修已有三年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僭越了,但大家都知道,战姬您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为了使公园更加富足,已经相当尽心尽力了。」

伊莉莎维塔仅对他答了声谢,便翻身上马。虽然她的礼服上有许多繁复的装饰,但她不需卷起裙摆,也没有选择侧坐,就成功地跨上马鞍。

两人就这么骑马踏过雪花,朝着本队前进。

艾莲所率领的莱格尼察和莱德梅里兹联军,在中午过后与伊莉莎维塔的路伯修军展开对峙。

两军合计七千人,在布洛斯洛的原野上排开阵型,两位战姬各自站在军队最前方,以强烈的视线瞪视着彼此。

「看你的士兵这么整齐地列队站在这里——」

艾莲率先开口说道:

「应该是早就料到我们会来了吧?竟然没逃走,真了不起呢。」

「那还用说,因为我很想念艾莲你嘛。」

面对艾莲充满怒火的尖锐讽刺,伊莉莎维塔带着优雅的笑容一语带过。虽然口气很明显地是在愚弄对方,但话语本身

却并非虚假。因为若不是艾莲亲自迎战,她就会迅速地离开此处了。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允许你这么称呼我。」

艾莲以彷佛连雪都能冻结的冰冷嗓音沉声说道。

「你也可以称呼我莉莎喔,艾莲。」

伊莉莎维搭甩着手中的短鞭,乐在其中地答道。

——莉姆,原谅我。

艾莲硬是接受了红发战姬的挑衅。她在心中向莉姆谢罪。

只要对方认为自己被激怒了,或许就更能完美地掩饰莉姆率领的另一组部队的存在。而且莱格尼察士兵们的怒火也快要压抑不住了。

艾莲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剑上,艾利菲尔彷佛像在鼓励她,又像是在催促她一样,掀起一阵微风。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现在立刻下马跪伏在雪地上,不是向我,而是向莱格尼察的人民请求宽恕吧。」

「我拒绝。」

「既然如此——就受死吧!」

艾莲拔出腰间的长剑,高举过头并用力挥下。其剑尖直指着红发战姬。

「突击!」

近七千人的呐喊声响彻灰色的天空。马蹄的轰鸣声撼动着大地,积雪也跟着飞溅而起。飞舞在空中的雪花尚未碰触到人体,便因为他们的体温而蒸发了。

一旦爆发正面冲突,应该是人数较多的伊莉莎维塔军占上风。

但就战意来说,则是莱格尼察的士兵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自己的公国遭受蹂躏的恨意附着在他们的武器上,用力地砍向敌人。

路伯修的士兵们也肩并肩地举起盾牌,拚命地从空隙举枪反击。原本覆盖着寒气的刀刃很快地被灼热的鲜血染红,镀上一层黯淡的光辉。

在空中交错的箭矢有的被铠甲弹开,有的则刺进肉体里,那毛骨悚然的声响不停地传进士兵的耳中。以愤怒驱使的战斧用力挥下,将敌人的头盔连同头盖骨劈成两半,笔直剌出的长剑则贯穿对手的腹部,挖出其中的脏腑。

存在于此的是充满凄厉惨叫声的人间炼狱。现在恐怕没有人还记得,在仅仅半刻之前,这里曾是一片被雪和寂静包围、有如幻觉般的银色世界。

而位于其中并站在最前方缠斗不休的,则是艾莲与伊莉莎维塔。

「——横扫大气!」

艾莲策马拉近距离,没有一丝踌躇地施展龙技。自长剑释放出的巨大风刃吹散空中的云,划过冰冻的大地,朝伊莉莎维塔直扑而去。

伊莉莎维塔也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座骑,她的脚抽离马钟,然后在马鞍上猛力一踢,飞向高空。冲击波和带着隐形刀刃的小型暴风直击马匹,顿时卷起一阵血沫。马儿还来不及发出悲鸣,便连同骨头被彻底撕裂粉碎。

位于上空的伊莉莎维塔高举短鞭,裙摆轻飘飘地膨了起来。

霎那间,漆黑的短鞭染上了一层金光,一面劈开空气一面如滑溜的蛇般弯曲扭动。当伊莉莎维塔瞄准艾莲用力一挥,她手里的短鞭顿时化作一道长约四十切特(约四公尺)的巨大雷鞭。

艾莲十分明白,那把武器有着超乎寻常的破坏力。跟那对「异彩虹瞳」相比,眼前的景象更符合伊莉莎维塔身为战姬的别名——「雷涡的闪姬」。

艾莲所操控的风无法闪避这样的攻击。于是她被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带着身上的雪花一同滚落地面。逼近音速的光鞭撕裂了空气,响起一道尖锐的冲击声。

当艾莲翻身站起时,映入眼帘的即是粗大的颈部被切断、倒卧在地上的马尸。

「你要是再继续反抗,可是会吃上苦头的喔,艾莲?」

轻巧地降落在雪地上的伊莉莎维塔一个反手,以鞭子抽了抽地面。而光鞭也像在回应她一样,朝空中飞散出无数的蓝色小火花。

「因为我和这把雷涡都很不擅长手下留情呢。」

那是伊莉莎维塔拥有的龙具之名。

雷涡沃利兹夫。别名「碎祸之闪霆」,是能操控雷击的鞭子。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当艾莲以强硬的口气这么回答她时,一名莱格尼察士兵发出怒吼,自伊莉莎维塔的背后发动偷袭。在他的眼里,伊莉莎维塔便等同于敌人的总帅,而且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艾莲身上,背后看起来毫无防备。

但他刺出的长枪却没能伤到伊莉莎维塔一分一毫。拥有「异彩虹瞳」的战姬就这么背对着他轻轻地动了动手腕。

只见光鞭从地上弹起,以其前端粉碎了长枪的枪柄。说时迟那时快,仿佛在空中飞舞的鞭子瞬间缠上了士兵的手腕。

在布满血污的雪原一隅,上演了极为凄惨的景象。自短鞭释放出的雷击打中了那名士兵。远超出人类忍受度的光、热和冲击,伴随着仿佛将数层空气的薄膜撕碎的爆破声缠了上去,无情地踩躏着士兵,将他焚烧殆尽。

他所感受到的痛苦肯定只有一瞬间,因为在那之后他便立即丧命。

伊莉莎维塔看也不看倒卧在地上的士兵尸体,慎重地和艾莲保持距离。反观艾莲则看似轻率地拉近距离,但下一秒便压低身子,往地面一蹬。

「——风影!」

在她低语的同时,一阵风将艾莲的身躯团团包围,她的银发随风翻飞,以无视于雪地的高速冲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的笑容瞬间褪去,瞪大了其异色的双瞳。她立刻挥起光鞭,但并未击中艾莲。

要说艾莲看穿了光鞭的路径,倒也未必。她的动作完全无法以精链来形容,可说是非常杂乱无章。她只是以压倒性的高速闪过雷涡的攻击,并直接逼近对手罢了。

「就凭你这种随兴的动作……!钢鞭!」

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伊莉莎维塔还是赶忙转变雷涡的型态。如植物的藤蔓般弯曲扭动的发光物顿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长度,幻化成笔直的棒状武器。

紧接着两人便展开激烈冲突。伴随着坚硬的声响,白银的暴风和金色的闪光激烈地缠斗起来。风所卷起的冰之粒子在瞬间便被雷击的高热蒸发。两人周围的积雪也因此溶化,露出了底下的地面,但随即又被激战的余波劈裂。

艾莲并不只是凭藉蛮力挥砍,而是彷佛暴风般从各种角度进行攻击。她自上方的斩击、从下方挑刺、有时也穿插迅雷不及掩耳的横劈、敲击以及挥砍。

只要一出现空隙,漂浮在伊莉莎维塔四周、有如指尖般细小的闪电便会立刻张牙舞爪地袭来。所以艾莲才必须不断攻击,将她逼入连施放雷击的余裕都没有的状态。

不知道在第几次的碰撞瞬间,艾莲的身体突然被一道巨大的冲击弹开。

她立刻在空中重整姿势,安全地降落地面,但紧握着长剑的双手却传来阵阵麻痹感。

——刚才那一击是……?

她花了一秒钟,才明白是自己的斩击被对方的钢鞭弹开了。而那时她似乎被雷击的余波所伤,脸颊和手臂浮现了类似烫伤的红色爪痕。

伊莉莎维塔甩了甩绣有皱摺花边的裙摆,再次将雷涡变为鞭状,一跃而起。艾莲正打算迎击逼近自己的战姬,却突然改变了想法。

伊莉莎维塔只要一挥动手臂,带有雷光的鞭子便毫无秩序地开始狂舞,划开大地、撕裂空气,并朝着艾莲袭来。艾莲立刻放弃了预测鞭子路径的念头。

红发战姬只要稍微移动手腕,鞭子的走向便会为之剧变,从艾莲看不见的死角飞来凝聚了攻击力的雷击。根本无法预测其动向。

于是她选择挡下或回避伊莉莎维塔接二连三的快速猛攻。

但如此一来,别说是反击了,就连要拉近彼此的距离都办不到。鞭子破风而来的爆裂声和在空中奔驰的电流,不断压迫着艾莲的眼睛和耳朵。

在以长剑接下猛烈的一击后,艾莲的身体便这么轻盈地飞向空中,然后在数十步远的后方着地。这动作看起来很像是被伊莉莎维塔的鞭子弹飞,但其实是她藉着风力刻意拉开距离。

艾莲和伊莉莎维塔的额头都渗出汗水,气息紊乱。但伊莉莎维塔的表情还看得出一丝从容,艾莲的脸上则充满了浓浓的危机感。

若是被直接击中,就算只中了一招——也难以全身而退。即使她能忍受鞭子本身的攻击,但紧接着雷击便会袭向她的身体。

——就算以艾利菲尔的风做出屏障,也无法完全防御雷击。

她的身体会遭受巨大冲击,进而全身麻痹无法动弹,那么离落败也不远了。

「刚才的气势到哪去了?连半点反击都没有,真扫兴啊。」

「我是因为太震惊了,没想到你的攻击竟然如此草率随便。」

「银闪的风姬」对「雷涡的闪姬」回以讽刺,并狠狠地瞪着她。因为不断承受伊莉莎维塔的猛攻,艾莲双手的麻痹感已经比刚才严重许多。她之所以冒着危险硬是往后跳,也是因为如此。

「话说回来,我有件事情还没问你呢。」

听到艾莲的话,伊莉莎维塔停下了脚步。这时两人距离战场已经相当遥远了。

「是谁指使你做出这种事的?泰纳帝吗?还是嘉奴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伊莉莎维塔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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