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亚斯地区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缺乏水源的贫脊之郊。植物很难在这里生长,空气也非常干燥,总是尘土飞扬。
这里耸立着许多砂岩峭壁和山丘,让人联想到崩塌的塔。它们彼此相连,形成了歪斜的断崖,荒凉的风不断地自其缝隙呼啸而过。
虽然肇于此地位于吉斯塔特与墨吉涅两国国境上的理由,布琉努王国在这里兴建了防御用的堡垒,但并未积极地进行开发。这里的村落不仅数量稀少,也因为畏惧掠夺商队的野盗,所以都零星分布在堡垒附近。
数十天前,墨吉涅大军突然出现在此地。
他们杀向守护国境的堡垒,并在仅仅两天内便攻下了它。堡垒内虽有三千名骑士驻守,但他们的抵抗却只是徒劳无功。守军被打得落花流水,绝大多数的人都死于敌军剑下。据说侥幸躲过墨吉涅士兵的攻击、成功逃离堡垒的残兵尚不满一百人。
在那之后,墨吉涅军便逐一攻向位于堡垒附近的村落。
他们以令人畏惧的残酷作风发动袭击。
像是在攻击村落时,他们不会放火焚毁建筑,而是采取人海战术,以怒涛之姿进行猛攻,在摧毁或击破栅栏及墙壁后,直接入侵村落内部。接着再一个接一个地捉住村民,并掠夺他们的财物。
只要不是具有政治价值的高官贵族,这些村民在被墨吉涅士兵俘虏的那一刻起,便成了那名士兵的所有物——也就是奴隶。因此士兵们纷纷竭尽所能地追捕村民,并无情地砍杀无法当作奴隶使唤的老人或小孩。
最后他们抢走所有储藏在村里的粮食,在掠夺殆尽后便开始破坏房屋,将其残骸当作柴薪让奴隶扛在背上,然后才扬长而去。
他们留下来的只有石造的房屋,以及老人、小孩或反抗者的尸体,全都是在敌军眼中毫无价值,最后弃置在此处的残骸。
他们就这样接连袭击、破坏、掠夺、搜刮、摧毁了超过二十个村落。
墨吉涅的军旗以绯红色为底,图案则是长了角的金黄头盔和剑。据传这两项物品象征的是他们崇敬的战神乌鲁夫拉。
他们的军旗整整比他国的大上一圈,旗杆也使用了较粗的铁棒并贴上金箔。他国士兵通常先是被这面自远处就能瞧见的旗帜惊吓到,随后在近距离目睹时又震慑于其压迫感而士气大减。
墨吉涅军头顶着冬季的灰色天空,高举战神的军旗行走在满是砂砾的荒野上。
一身褐色皮肤的士兵们全都在厚重的衣服外套上皮甲,腰间挂着弯刀,有的手上拿着弓,有的手持比超过自己身高一倍以上的长枪以及椭圆形的盾牌。
士兵们头部都缠着黑色的布巾,部队的队长则戴着铁制的头盔。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步兵,骑兵只占了总数的两成不到。
在两万大军的后方还跟着一群双手被绳索捆绑的人,数量约为两千。
他们几乎都是少男少女,全身上下布满了瘀青和伤痕,衣服也破烂不堪。甚至有很多女性的衣服被撕裂,呈现衣不蔽体的状态。
这些人是被墨吉涅军所俘虏的奴隶们,背上扛着捆成一束的碎木板,脸上全都写满了绝望,脚踩着无力的步伐跟在墨吉涅军后方。
「那就是墨吉涅军吗……」
有一群人隐身在砂岩断崖中,远远地观察墨吉涅军行军的情况。他们是堤格尔和数名吉斯塔特士兵。
堤格尔身为总帅,本不应如此轻率行动,但他硬是说服了表示反对的卢里克和杰拉尔,以仅此一次为条件参与侦察部队的行动。他身穿麻衣,外面再套上皮甲,腰挂箭筒,手持黑弓。
「他们的肤色真的和我们不同耶。」
「这感想真是单纯明快.很有堤格尔的风格哪。」
位于堤格尔身旁,和他一样藏起身影并开口揶揄他的人是亚拉姆。他留着一头如廉价毛刷般的茶发,圆圆的脸和身材看起来就像只水獭。他是在堤格尔身为俘虏时便结识的吉斯塔特侦察兵。
「这又不能怪我,毕竟我之前从没看过墨吉涅人。」
「他们不会到亚尔萨斯做生意吗?我听说墨吉涅人大多从商。」
「……就算来到我那地方,只怕也做不了什么生意。」
堤格尔语带幽默地答道,但神情却未见丝毫松懈。他黑色的双眼始终停留在墨吉涅军的后方——也就是奴隶们身上。
——不能只是将敌军驱逐出境。就算无法救下所有奴隶,还是希望能尽量帮助他们逃脱。
「所以您要从这里进行狙击吗?若是堤格尔出手,一定能准确命中吧?」
亚拉姆以开玩笑的口吻怂恿堤格尔,但他却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因为这里的风太强了。」
自断崖上朝着街道吹下的风不仅十分强劲,而且毫无规则和路径可言。就算高明如堤格尔,也很难在初来乍到的土地上完全掌握风向的变化。
——又或者是要使用那个力量呢……?
他的视线落在手里的黑弓上。这是把拥有神秘力量的弓,曾经击坠在高空飞舞的飞龙、射穿坚固厚实的城门,甚至击退了黑骑士罗兰。
只要以此弓直接攻击,别说是对方的总帅了,就连周遭的士兵也会被波及,一次就能击杀数十名墨吉涅士兵。
——不……
堤格尔摇了摇头。这把弓的谜团太多了。而且它和司掌夜晚与黑暗的女神蒂尔·纳·法有关这点也让他心生抗拒。一想到那女神曾把蒂塔当成人质,堤格尔就很难对这把弓有什么好感。
况且他每次使用这把弓的力量时,艾莲总是在他身边。而在与罗兰对战时,身旁还多了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他只有一次成功地独自施展出这把弓的力量,且当时他身在女神的神殿中。因此他还没有自信能一个人驾驭这把弓。
——若这次又像与罗兰对战时那样失去意识的话……
如此一来,「银色流星军」可能会在开战前便陷入混乱,最糟的情况则是导致军队分崩离析。
——而且就算在此射死总帅,顶多只能造成敌方一时混乱罢了。
等到混乱平息,他们很有可能会将怒火发泄在奴隶身上,堤格尔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我们先撤退吧。卢里克他们应该也已经在备战了。就算今天赶不上,也要在阴天对那些家伙展开攻击。」
吉斯塔特兵纷纷遵从堤格尔的指示,谨慎地踩着无声的步伐离开断崖。堤格尔是最后一个踏上地面的人,亚拉姆看到他敏捷又轻巧的身手,忍不住露出夹杂了佩服和惊讶的笑容。
「真是的,难不成你的双亲之一是山猫的化身吗?」
「那你的父母应该就是水獭了吧。」
堤格尔也立刻以戏言回敬他,其他士兵听到后都轻声笑了起来。
「堤格尔大人,您一定要见见这家伙的父母,简直就像是水獭变成的人啊。」
「而且他们还是一对夫妻脸,让人深切地体会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堤格尔等人在确定自己已完全远离墨吉涅大军行进的街道后,便一面低声交谈着,一面回到拴着马匹的地方。
当堤格尔正拉住自己座骑的缰绳,准备踏上马镫时,却突然停下动作,并命令亚拉姆等人噤声。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脚步声吗?
堤格尔等人目前所在的位置,其地形与山中野兽行走的小径类似。路面崎岖不平,四周还矗立着许多已经开始风化崩毁的岩石,视野极差。就连岩石的形状也是千奇百怪,有的看起来像颗圆球,有的则呈现柱状,且表面千疮百孔。
堤格尔先拍了拍马背安抚座骑,接着又再次竖耳倾听。
——我没听错,的确有脚步声。
这很有可能是墨吉涅军队的侦察兵在调查周遭的地形。堤格尔以手势向亚拉姆等人说明自己的推断后,便带着两名士兵前往查探,其他人则在原地守着马匹。
堤格尔搭弓上箭,藉着岩石阴影隐去自己的行踪,一步步朝声音的来源前进。他躲在断崖后,悄悄地探出一张脸窥视前方。
只见一位打扮像是旅行者的人正在被四名墨吉涅士兵追逐着。他们高举弯刀,嘴里不知道以墨吉涅语在喊些什么。堤格尔虽然听不懂他们话中的意思,但从声音和表情便可明白那绝非温和的话语。
这时旅人突然双脚一软跌倒在地,紧追在后的墨吉涅士兵立刻将他团团包围。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凭空飞来的箭射中了一名墨吉涅士兵的脑袋,使他当场瘫倒在地。
射箭的人当然就是堤格尔了。
趁着墨吉涅士兵们因为突如其来的攻击而愣在原地,堤格尔再次射出箭矢,一人一箭精准地夺去他们的性命。两名部下虽然也在同一时间跟着架起弓,伹因为担心射中旅人,便转而注意周遭的动静,由堤格尔负责攻击。
待墨吉涅士兵全都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也确定没有其余敌人后,堤格尔便命令两位部下继续保持警戒,自己则爬下断崖,朝着瘫坐在地上的旅人走去。
「没事吧?」
等到两人的距离已近在眼前,堤格尔才发现旅人其实
是名少女。因为她身上披着厚厚的斗篷,并在胸前牢牢系紧,连眼睛也以兜帽盖住,所以先前在断崖上时没能看出来。
少女原本茫然地看着墨吉涅士兵的尸体,但一察觉到堤格尔靠近,她立刻紧绷身体,碧蓝双眸流露出警戒的神色。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堤格尔友善地张开双臂,对她笑了笑。
「我不是你的敌人喔,我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布琉努人。」
听见堤格尔的话,少女的眼睛眨了几下,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将盖在她头上的兜帽微微掀起,隐约可见其憔悴的脸庞和沾满沙尘的金发,但这些都无法掩饰她的美貌。少女的年龄看起来和堤格尔差不多,又或者是小他一岁。
但在惊艳于她的美貌前,堤格尔的内心却先闪过一丝疑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是在哪呢?总觉得应该是不久前的事情。
「你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其他同伴……」
少女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站得起来吗?」
堤格尔对少女伸出手想拉她起身。少女正想抓住他的手,身体却突然重心不稳地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堤格尔赶忙蹲下来扶住她。
少女似乎是昏了过去。堤格尔先将耳朵凑到她嘴边确认其呼吸,接着又轻触她纤细的脖子检查脉搏,最后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感觉到些许热度。
——看样子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应该只是过度疲劳……
堤格尔看着少女,露出了困扰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当然无法对她置之不理,但若带她回去,等于是尚未与墨吉涅军开战,就多了一件不必要的行李。
「这女孩挺可爱的嘛,只要把脏污洗净,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一名爬下断崖的部下看到少女的脸后率直地说出感想,另一个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不知道她是从哪逃到这来的呢,该怎么安置她比较好?」
「我看也只能带回去了吧。」
堤格尔如此回答,并伸手抱起少女。她的体重比想像中来得轻,身材相当纤细。士兵们帮助堤格尔背起少女,并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一起,避免她摔落地面。等完成这些事情后,堤格尔才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四具尸体。
「查看他们身上是否有任何重要物品,然后把他们的武器全部带走。」
虽然这种近似打劫的行为让人心里不太好受,但他们现在根本没有余力管这些。堤格尔等人分工合作,在死去士兵的衣物上一阵摸索,却没发现什么重要的物品。
最后他们将士兵尸体藏在岩石阴影处,以免被敌军发现,接着便回到了阵地。
「这可真是一份大礼啊。」
此为前来迎接堤格尔的卢里克在惊愕下吐出的第一句话。
◎
墨吉涅的两万大军正带着两千名奴隶行走于阿尼亚斯的荒野上。
他们的行军速度相当缓慢。这是因为墨吉涅军大多为步兵,身处敌方领土的他们必须一面仔细注意周遭的情况一面前进,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村落,一旦发现就会立即摧毁。
话虽如此,他们的行军可说是相当顺利,没碰上任何足以绊住他们的阻碍。
「话又说回来了……这还真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哪。」
墨吉涅军的总帅卡西姆在干燥又带有沙尘的风中策马前进,满脸不悦地嘟嚷着。
「虽然我们的任务本就是在前进的同时彻底摧毁所有村镇……但依照这种情况来看,就算抵达目的地,我们掠夺的东西大概也所剩无几了。」
他们的目的是占领布琉努王国南部。墨吉涅向来对那里肥沃富饶的广大土地和紧邻南海的港口城市虎视眈眈,现在正是他们得以如愿的大好机会。
而墨言涅所想出的计谋,便是趁着布琉努国内陷入混乱的迷沼时进行掠夺。
卡西姆今年即将满三十岁,他是个拥有墨吉涅人特有的褐色皮肤,眼神如刀刃般锐利的男人。他不像一般士兵戴着头盔,而是缠着一条白色的头巾,并以镶有宝石的银饰固定住。
他曾是一名奴隶,因为能力受到认可才得以恢复自由,并在战场上立下许多功绩,最后晋升将军。
——曾沦落为奴隶的我,现在已是一名将军。若这次的远征行动能成功,或许还能继续往上爬。但要是不幸失败……
卡西姆急忙摇头甩去刚才浮上心头的负面想法。觊觎更高地位的野心,和只要失败就可能再次回归奴隶身分的恐惧,在他心里占据的份量几乎是不相上下。
他转头往后看,那里有一群彼此以绳索相连的布琉努人,在刺骨的寒风下垂头丧气地走着。虽然在刚掳获他们时有不少人反抗,但现在几乎都已经变得相当服从。
——我死也不要再过那种生活。
他在心中如此低语,接着便抬头看向天空。虽然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但逐渐往西倾斜的太阳早已隐没在被夕阳染成红棕色的砂岩断崖后。原本淡蓝色的天空转为较深的群青色,使四周的景色变得有些昏暗,吹来的风也逐渐带有寒意。
——差不多该准备扎营了吗?
他才刚这么想,走在前方的部队就传来了报告。
「将军阁下,有敌人出现了,看起来应该是布琉努军。」
听到「敌人」这个词汇,让卡西姆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自己的确是策马走在两万大军的后方,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掌握前方的情况。
「敌人的数量有多少?」
「目视约有一百至两百人,全都是骑兵。他们自远处以石头或箭矢对我军右侧展开攻击。虽然我们立刻举盾防御,但还是有几人负伤……」
据士兵的报告来看,损伤并不严重,就像是在抱怨身旁飞舞的苍蝇有多烦人似地。
「人这么少,直接用箭驱散他们不就得了?」
「我们确实这么做了……但他们先是被我们赶跑,接着又立刻掉头回来,而且不断地重复上述的举动。」
卡西姆这才恍然大悟。原以为可以轻易地驱逐他们,却发现对方意外地缠人,怎么样都甩不掉,只好前来报告吗?他眯起双眼开始思考。
——显然他们并不是堡垒里那群守军的幸存者,而且也不可能只靠一两百人就大胆攻过来。所以这些家伙大概只是诱饵。
换句话说,这是个若他们认真追击,就会有更多敌军埋伏在前方的计策.
「率大约三千名士兵去追他们,一个活口也别留下。」
「派出三千人是否有些小题大作?也许五百左右就……」
「彻底击溃碍事的家伙是我们的任务,还不快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卡西姆万般不耐地催促一脸惊讶的部下前去执行命令。
——若这附近真有大军埋伏,我方的侦察部队也能凭藉他们留下的痕迹嗅出其行踪。既然没发现大军,从诱饵只有一两百人来推断,他们的主力部队最多也就两千人上下吧。
于是他派出由一千名弓兵和两千名枪兵所组成的墨吉涅部队前往迎敌。而布琉努士兵们见状便立刻转身拔腿就跑。他们骑着马穿梭在高耸的砂岩之间,墨吉涅士兵则气势汹汹地紧追在后。
片刻之后,布琉努士兵逃进左右都是高耸峭壁的狭窄小径,三千名墨吉涅士兵随即如细长的蛇股排成一列,将这狭隘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
这条窄路并不长,位于前方的墨吉涅军已率先抵达较为宽广的地方。虽然是条正面和左右都被砂岩山丘包围的死胡同,不过看起来还足够让三千名士兵在此列阵。
但他们却在那里看到了惊人的景象。只见三面山丘全都飘起了无数的旗帜,山顶上更是黑影幢幢,几乎占据了整座山丘。
「五千……不,应该有六千人!」
其中一名士兵被吓得忍不住喃喃自语。不管怎么看,对方人数都超出我方许多。
墨吉涅军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敌军的陷阱。但他们就算明白,却也失去了思考能力,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在染成一片朱红的西方天空衬托下,三个方向同时发出高昂的呐喊。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足以撼动大地,如黑影般的军团沿着斜坡俯冲而下,刚才还四处逃窜的那一百多名士兵也跟着掉头攻了过来。
墨吉涅军的指挥官立刻大声喝令士兵后退,但这个命令却没能顺利地传递出去。因为绝大多数的墨吉涅士兵都还排成纵队挤在狭路上,后方的士兵根本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撤退的士兵和前进的士兵纷纷在狭路各处撞个正着,四周的昏暗更加深了事态的严重性,使混乱永无止境地继续扩大。看到他们动弹不得的敌人则毫不留情地以箭雨和石头展开攻击。
那些如拳头般大的石头只要一砸到脸或手便非常疼痛,甚至会造成骨折。不久之后,连声嘶力竭地指挥军队的部队长也相继中箭倒下。
几近瓦解的墨吉涅军早已丧失战意,他们抛下同伴,互相推挤踩踏,毫无秩序地四处逃窜。
他们沿着来时的狭路反向撤退,在完全脱离狭路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冷静下来。
他们在半刻之内便损失了超过一千兵力。
「首战算是漂亮地打赢了吗……」
堤格尔望着在狭路中层层倒卧、几乎要将路面填满的墨吉涅士兵尸体,以充满倦意的表情喃喃自语道。
回头一看,只见无数黑影仍在山丘上盘据不去,旗帜也依旧迎风飘扬。
那些都是欺敌的假象。在亚尔萨斯对付萨安时也运用了相同的手法。他以货车、柴薪和营帐为材料,尽可能地使我军看起来人多势众,而且为了让墨吉涅士兵只看得见一团黑影,连角度和时间都计算得恰到好处。
「他们很有可能又折返回来。尽速完成手上的工作,我们要撤退了。」
卢里克则忙着对士兵抛出命令,要他们夺取墨吉涅军的武器装备,并回收还能使用的箭矢和石头。
待这些事情都完成后,「银色流星军」便融入夜色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山丘的另一端。
虽然堤格尔向马斯哈等人表示要迎战墨吉涅军,但他其实并不打算与这支多达两万人的大军当面对峙。
他的构想是像这次一样以奇计绊住他们的脚步,同时逐渐削弱其军力。
在他们回到距离墨吉涅军通行的街道较遥远的据点后,堤格尔便下令士兵搭建营帐和休息。等到扎营工作完成时,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下了。
在总帅营帐里的绒毯上,堤格尔、卢里克和杰拉尔三人围着数张地图坐了下来。
「总之先恭喜您打赢了第一仗。」
「这句话等之后的也打赢了再说吧。」
卢里克才刚说完,杰拉尔就立刻不着痕迹地从旁插了句风凉话。吉斯塔特的光头骑士随即没好气地摆出臭脸,但碍于堤格尔在场,只能暂且忍下心中的不满。堤格尔先对卢里克点了点头,才开口询问杰拉尔:
「战死和负伤人数各有多少?」
「这次没有士兵死亡,伤者则有二十七人。其中有三人的伤势会影响到行动自由,除此之外都是轻伤。」
听完杰拉尔的报告后,堤格尔和卢里克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箭矢和石头的数量呢?」
「每个弓兵可分配到五十六支箭。石头则是一名骑士十一颗、一名步兵五颗,已经依照上述的数量确认并分配好了。」
杰拉尔没有依靠任伺笔记,却回答得相当流畅。紧接着他又说明了粮食和柴薪的剩余量和分配方式,以及武器装备的使用状况。
「这是以能回收使用量的一成、并再次使用为前提。但只要在其中一次战斗时无法顺利取得资源,我们就只能再进行两场战事。若不幸碰上规模较大的战斗,那恐怕连一次也撑不了。特别是箭矢的数量对吉斯塔特兵影响甚巨,布琉努士兵则因为使用的人不多,暂时没有问题。」
见识到这名揭发年轻人正确且快速的计算能力及恰如其分的处事手腕后,不仅是堤格尔,连卢里克也赞叹不已。
他们两人当然也具有这方面的能力,但在速度上却差了杰拉尔一截。因此只要把这类事务全交给杰拉尔打点,堤格尔等人就能专注于运筹帷幄和指挥军队,可说是帮了堤格尔一个大忙。
——补给真的是件很重要的事呢。
堤格尔再次深刻地体会到这点。之前在特里托尔还有艾莲可以提供资金,粮食和柴薪也可以轻易地自邻近村落采买,就算装备或马蹄铁出现毁损,也不用担心没有材料修理。
但现在不同了。他们连一支箭都不能浪费,所以才让士兵们带上石头,以弥补箭矢的不足。
——没想到现在连要取得那些感觉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部有困难……
「接下来该怎么办?」
卢里克双手环抱胸前,对堤格尔问道。堤格尔并未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地图。这张地图画有阿尼亚斯一带的地形,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在路过的村落和人交涉换来的,并根据侦察部队的报告加以修正。
若没有这张地图,别说是设置今天所使用的陷阱了,他们恐怕连作战的方式都想不出来。
「你觉得对方的前进速度变慢了吗?」
面对堤格尔的问题,杰拉尔以慎重的口气回答:
「若光凭侦察兵的报告来推断,他们的行军速度并未减慢。」
堤格尔苦恼得想抱住自己的头。就算敌方多少有损失一些兵力,但这对两万大军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接下来堤格尔转而询问卢里克,问他对敌军的将领有何看法。
「能力相当优秀。」
卢里克先是简洁地说出感想,接着补上理由:
「从他派出三千兵力来对付区区两百名的部队来看,怨必已经大致预测出我方的实际兵力,为了彻底击溃我方,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而他们的行军速度并未减弱,应该也证明了他们能在短时间内重整军队吧。不过——」
卢里克说到这里便暂时停下来,并疑惑地歪了歪头。
「该说是他的作风相当一板一眼吗?总觉得有些神经质呢。根据侦察兵的报告,那些人连很小的村子也绝不放过,只要发现了就彻底捣毁。今天这场战斗,他们的反应也异常地快速。」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或许可以从这点找出什么破绽。
既然无法拖住他们的脚步,就势必得改变目标。根据情势演变,或许还必须策划以人数不多的兵力击败压倒性多数的敌人的战术。
「若情况允许……我希望能在那些人离开阿尼亚斯之前再战上一两场。」
今日这一战并不全是为了拖延对方的行动,另一个目的是动摇他们的军心。若要让此一策略发挥作用,无论如何都必须再打一场。
「冯伦伯爵,你认为我方和敌人之间差距最大的是什么?」
听见堤格尔无意间显露出内心苦恼的低语,杰拉尔板起脸来,以充满疑问的眼神看向他。堤格尔虽对他的态度有些讶异,还是诚实地说出回答:
「真要说的话应该有很多……但最明显的还是兵力的差距吧?」
「虽然你说的也没错……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敌方就算再打几场败仗也不成问题,我方则不然。我们连一场只有几十人互相冲突的小对战也输不起。」
杰拉尔的壁吾让营帐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即使说得好听一点,现在的败北是为了达成最终的胜利,但这仍旧是个荒谬的想法。因为战斗次数增加也意味着『或许会吃败仗的可能性』增高。」
「那,只要打赢不就得了?」
卢里克不太高兴地啐了一声。堤格尔为了缓解紧绷的气氛,赶忙以和善的表情对杰拉尔说:
「杰拉尔,你有听过兔和熊的故事吗?就是弱小的兔子运用机智打败力量强大又凶暴的熊的故事。」
这故事可不能说给莉姆听。堤格尔一边在脑中的某个角落模糊地想着,一边继续说下去:
「若把我正在思考的事情说得单纯点,就跟这故事是一样的。兔子在躲过熊挥来的巨掌的同时,也藉由一次次的扎实攻击削弱对手的体力。最后让熊无力动弹,只能乖乖投阵。」
「这故事我早就知道了。」
杰拉尔露出有些轻蔑的笑容,撇撇嘴继续说道:
「但故事的结局可不只一个。其中一种便是得意忘形的兔子觉得稍微休息一点也没关系,便不断地挑衅熊,结果不幸被抓住,被熊一掌打死,然后一口吞下——因为觉得稍微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呢。」
杰拉尔像是看不下去似地两手一摊,随后便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就算你掌握了必胜的策略,一旦运气不好还是会输。在你决定交战的瞬间,落败的可能性也随之诞生。况且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们的战力已经所剩不多,即便能顺利离开阿尼亚斯这个地方,在短时间内也只看得到无人的村落。不过我们其实已经面临了这样的状况呢。」
听到杰拉尔的话,卢里克的反应比堤格尔还激烈。他以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头,脸上的表情比杰拉尔还难看。
「你要卖弄口才是无所谓,但能不能别一直抱怨,多说点有建设性的意见?」
「我的意见就是对你们究竟明不明白现况感到质疑啦,吉斯塔特的光头。」
「……注意你的说话态度,杰拉尔。否则我就得在这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让你变成布琉努的光头了。
堤格尔语带威吓地斥责口出恶言的杰拉尔。即使自离开特里托尔以来,这已经不是堤格尔第一次听到杰拉尔口出恶言,他还是难以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平常待人温厚的奥杰子爵之子口中。
杰拉尔低下头来并说了声抱歉,但他的表情和态度却没有丝毫歉意。
——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布琉努士兵虽然是由杰拉尔统帅,但若仔细观察这支部队,会发现其中不只有亚尔萨斯的士兵,还有马斯哈自领地奥德带来的士兵以及奥杰麾下的士兵,实际上与联合军队差不多,就连使用的装备也各有不同。
话虽如此,在杰拉尔的率领下,士兵之间并未发生冲突。
看来他那些酸言酸语,只冲着堤格尔和卢里克两人而来。
当杰拉尔再次抬起头来,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谈起方才的话题。
「棘手的问题除了我们的续战力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墨吉涅军还带着捉来的奴隶——也就是我国的人民。只要敌方拿他们当挡箭牌,我军就会立即垮掉。」
布琉努士兵不太可能对自己国家的人民见死不救。所以,如果吉斯塔特军毫不犹豫地向前冲锋,那「银色流星军」就会当场一分为二。
「……这我明白。」
堤格尔以认真的视线注视着地图,彷佛要在上头钻出一个洞似地,同时以苦涩的嗓音对杰拉尔答道。
虽然他很想早日解救那些奴隶,但若与墨吉涅军正面交锋,只怕「银色流星军」会瞬间被对方吞噬并歼灭。他们不能草率行动。
「话又说回来……」
或许是想摆脱帐内沉重的气氛,卢里克话锋一转,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那女孩的状况如何?」
他指的是堤格尔前几天自墨吉涅兵手中救下的少女。堤格尔一听便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虚弱,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是睡睡醒醒的,据说她醒来时就连要喝碗汤都得费上一番力气。」
由于堤格尔忙得抽不出空,便将少女交给能够信赖并略懂药学的士兵照顾。
虽然他曾在空闲时去探望过几次,但正好都碰上她在睡觉,完全没有机会和她交谈,而且堤格尔也不想刻意唤醒她。
「我光要应付墨吉涅军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她还是暂时继续睡一阵子比较好。」
◎
焦点转向墨吉涅军。
看到满身血污和沙尘,垂头丧气地悄然归来的部队,令卡西姆怒不可遏。但他握紧拳头,硬是忍下了想迁怒他人的冲动。
当他听到敌军有五六千人的报告时,曾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直到得知详细战况后才接受这个事实,不过他的内心已经燃起一股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怒火。虽然他并不知道敌方名为「银色流星军」,但卡西姆几乎已经看穿对方使用的障眼法了。
「还真有一套哪,该死的布琉努军……」
卡西姆认为对方巧妙地利用了天候和地形。虽然一千名死者的确有点多,但还不及全军的一成,今后还有许多能挽回局势的机会。
在那之后,卡西姆又收到了侦察部队的回报,他们在距离街道相当遥远的地方发现了还很新的夜营痕迹。
「从痕迹推断,敌方的人数不满两千。他们很可能每隔一两天就更换一次据点。」
「干得好。」
卡西姆开口表扬这支侦察部队,并赐给他们装满了金币的袋子作为奖赏。
在这种时候他从不吝于慰劳士兵。这也是他能够从一介奴隶晋升为将军的原因之一。
等待黎明到来的同时,卡西姆改变了军队的编制。他将一直以来都位于主力两侧的三千名骑兵调动到主力的正前方。因为这附近除了街道以外的地方,全都林立着奇形怪状的砂岩,无法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力。
而原本骑兵所在的侧翼则由步兵取代,并命令他们特别注意侧面的防守。
另外,他也告诉士兵们敌方人数不满两千,但会使用各种手段让自己看起来人多势众,绝对不可被他们迷惑。
——无论如何,我方可是人数比对方多十倍的大军。只要别中了他们的小花招,就一定能赢。
但此时卡西姆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敌方的圈套之中。
「银色流星军」在这天的傍晚发动奇袭。
当墨吉涅行经两侧耸立的断崖和山丘较少、道路逐渐变宽的街道时,一支藏在岩石阴影处的骑兵团,趁着夜色昏暗悄悄接近墨吉涅军,自他们的斜后方展开突击。其数量约有五百人。
「迎击。」
卡西姆泰然自若地下令开战,墨吉涅军的步兵纷纷举起长枪和弓箭。他们将长枪紧密地排列成一道锐利的护墙,并从其后方射出无数的箭矢。
「银色流星军」的骑士则举起盾挡下箭雨,并以弓箭和石头对墨吉涅发动猛烈攻击,然后趁队伍出现破绽时骑马杀进敌阵。
但他们激烈的攻势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走在大军前方的墨吉涅骑兵开始折返并朝着两军交战之处奔来。但他们并未对「银色流星军」展开突击,而是绕到对手后方,想切断其退路。
「他们大概又想像昨天那样把我们引进狭路吧,但我可不会再被相同手法欺骗。」
卡西姆正得意洋洋地想命令军队将「银色流星军」层层包围,并彻底歼灭他们,但此时战场上却出现了新的变化。
从岩石阴影处又窜出近一千名骑兵,并袭击墨吉涅骑兵。卡西姆看到他们的模样后大为震惊,顿时哑口无言。
这是因为敌方这支生力军的外观竟跟墨吉涅军如出一辙。他们在厚实的衣服外套上皮甲,头上也缠着黑色的布巾。虽然能以肤色分辨敌我,但此时已是日暮西沉,又位于视野瞬息万变、令人眼花撩乱的战场,难以在一瞬间作出判断。
堤格尔等人之所以在昨天的战争中剥走墨吉涅兵尸体上的装备,就是为了这一刻。只要能在此时使对手混乱,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假扮成墨吉涅骑具的「银色流星军」无情地砍杀敌人。而为了避免误击同伴,他们也在事前便准备了暗号。
问题是「熊」,答案则是「兔」。
「竟然参考童话,这实在是有点……」
「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易懂又简洁的暗号。」
卢里克和堤格尔在思考暗号的过程中曾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在暗号此起彼落的战场上,墨吉涅军还未自混乱中冷静下来,便有许多人落马,最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再加上最一开始发动突击的布琉努骑兵们也纷纷举枪冲了过来,才刚完成的包围网立刻脆弱地瓦解,墨吉涅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色流星军」突破重围,以这股气势顺利脱离战场。
卡西姆虽然想下令追击,但却还是作罢。
步兵无法追上他们,但若派出骑兵,则有可能在难分敌我的状态下而误杀同伴。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目送敌军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卡西姆用力地紧握拳头,几乎要渗出血来,并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着黑暗。他低声呼唤在一旁踌躇着是否该上前报告的随侍。
「——奴隶。」
卡西姆对不明白他的用意,一脸困惑的随侍满怀厌恶地呼出一口气。
「传令给士兵,要他们帮我准备奴隶——就这样吧,我要男女各十人,一共二十个奴隶。想用奴隶换取金钱的人就快点提出申请,先抢先赢。」
这天墨吉涅军损失了步兵和骑兵合计一千人。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他们就损失了全军一成的战力,且没有获得任何战果。
卡西姆已经不想再思考其他战术,或许该说他也无法选择了。
隔天早晨,卡西姆将自士兵们买来的奴隶配置在军队最前方。并聚集嗓门较大且会说布琉努
语的士兵,让他们对着断崖转违自己的话。
「你们这些躲在岩石阴影下、鬼鬼祟祟地像虫子般四处爬窜的胆小鬼布琉努兵!快现身于街道上吧!如果你们真有所谓的勇气,就展现出战士的风范,堂堂正正地出来迎战!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玩那些无聊的小把戏,若你们还是继续躲在砂岩后方,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如此喊道的卡西姆将十名男奴隶的首级依序砍下。女奴隶们看见地上那些血如泉涌的头颅,纷纷发出凄惨的尖叫声。
「现在开始,要是你们不在一刻钟内滚出来,就轮到这些女人了。我们这里有得是奴隶可以跟你们这些胆小鬼耗!」
这是对敌军的挑衅、胁迫,同时也是对奴隶们的威吓。
奴隶们其实也已稍微察觉到,这两天来墨吉涅军都被敌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为了避免奴隶们再次燃起希望,并让他们顺从地跟随墨吉涅军,这种杀鸡做猴的处刑是必要的。
墨吉涅军将奴隶的尸体抛在身后,又继续开始行军。
这天他们将主力部队调动到前方,不过并没有冲到第一线。然而,他们派出的先遣部队只有三千人,以比例来说实在是算不上高。
之所以会采取这样的配置,是因为卡西姆认为敌军兵微将寡,不太可能从前方直接进攻。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敌方前天是从侧面攻来、昨天则是从斜后方发动突袭。下次大概也会采取类似的行动。就算敌人真的从正面进攻,前线的三千兵力也足够挡下他们。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为了保护运送粮食和柴薪的部队。
——烧毁或抢夺粮食是战场上极为常见的策略,更何况敌方人数不多,就算到今日为止他们都不这么做,也无法保证下次不会。
就在太阳即将爬升至他们头顶时,在街道上笔直前进的墨吉涅军面前出现一队骑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但卡西姆听到士兵们的报
告后,却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只有五、六百人……?」
即便墨吉涅军已经损失了近一成兵力,一万八千人仍是压倒性的多数。但正前方的敌军却最多只有六百人。
「若其余一千多人是潜伏在他处的话,就跟计算的结果吻合了……」
但和能将街道塞满的大军相比,无论六百或一千都只能坐以待毙。
——还是他们拥有我方没掌握到的其他伏兵?
卡西姆说服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夜营的痕迹便足以证明他们的人数,而且若敌方还有多余兵力,前天或昨天的追击或奇袭应该会更加猛烈才是。
「敌军的指挥官是谁?」
「看样子应该是位于最前方的红发男人。」
在约莫六百名的骑兵团最前方,有名留着深红色头发的年轻人正策马奔驰而来。他身着皮甲,手持弓箭,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为一军之将的人。
——而且布琉努人根本不可能让一名弓手担任将领。
布琉努王国厌恶、轻视弓术的观念连在墨吉涅也广为人知,卡西姆当然明白这件事。
——敌人肯定有伏兵潜藏在附近,不过……
正前方的敌人和伏兵,究竟哪一边才是主力?卡西姆陷入沉思。
——只要看到那个红发男,无论是谁都会以为伏兵才是主力吧。但要是这么想就正中他们下怀了。敌方必定是想以伏兵先吸引我方注意,再让正面的军队以某种战略攻来。
卡西姆认为自己已经看穿敌人的策略了。他决定不再放过敌人,并下令军队继续前进。而位于前方的敌人则在原地停下,像在等待他们前来似地。
「野蛮而残暴的墨吉涅士兵们!」
红发少年高声喊道。卡西姆虽然听得懂布琉努语,却置若罔闻,没有停止进军。
「你们夺走无辜百姓的生命,其所作所为可说是罪不容诛,但在取下你们的首级前,我想问清楚一件事。你们蛮横地穿过国境,以肮脏的双脚玷污我国领土,其原因何在?」
「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也行,但这取决于你的态度。」
卡西姆嘲弄地说道:
「现在就舍弃你手上的武器,跪伏在地成为奴隶。这样宽大的主人或许会亲切地告诉你们,之后也会尽量替你们找个温柔的买主。」
墨吉涅士兵们将总帅的话以两国语言复诵,嘲笑对方。接着他们便将箭矢搭上弓,并摆出攻击的姿势。因为敌方已逐渐逼近弓箭的射程范围内。
就在此时,从断崖上传来了震天的呐喊声。早已料到会有伏兵的卡西姆带着从容微笑抬头一看,却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跃入其眼帘的并非布琉努王国的红马旗,而是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
卡西姆曾耳闻布琉努有支纳入了吉斯塔特军的部队。
但他始终深信那支军队不会来到此处。因为他们没有理由前来。即便吉斯塔特军有此意愿,也不可能仅为了保护布琉努而流血作战。
这便是卡西姆所得出的结论。
因为过度震惊而停下动作的不仅是卡西姆,几乎所有的墨吉涅兵部张口结舌地呆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愕。
吉斯塔特就位于墨吉涅北方,就算偶有小冲突也不稀奇。士兵们对黑龙旗的模样相当熟悉,而它在记忆中代表的也绝非好事。
「开始突击!」
率领吉斯塔特军的卢里克和率领布琉努士兵的堤格尔几乎是同时呐喊出声。
「银色流星军」发出激昂的怒吼,自两个方向袭击墨吉涅军。墨吉涅军活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般狼狈,且不慎让敌人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在正午的太阳反射下熠熠生辉的白刃,转瞬间便染上了鲜血和污泥,连长枪和铠甲也不例外。双方挥舞的剑将对手的头盖骨劈开,长枪则深深地贯穿腹背。
如雨般落下的箭矢射穿敌兵的眼球或脸颊,使战场上哀号四起,马蹄也毫不留情地践踏倒在地上的士兵。原本满是砂砾的干涸荒野,在霎那间便被大量的鲜血和尸体覆盖。
「银色流星军」虽在短时间内给予墨吉涅的先遣部队严重打击.但还是无法成功突破三千士兵组成的厚实防线。
卡西姆面露满足地看着战场上掀起一阵阵染血的沙尘。虽然未能即时对敌方的奇袭作出反应,算是有些美中不足,但战局走向最终还是如他所料。只要继续保持现状,等待后方的部队赶上即可。
若能将敌人一举包围,胜利即为墨吉涅军的囊中物。
就在卡西姆脸上逐渐浮现满意的笑容时,他的背部突然闪过一道恶寒。那是一种可称为直觉的警告,曾在过去数次拯救他脱离危机。
卡西姆突然觉得敌人近在身旁,但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就算是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也远在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之外。
而这三百阿尔昔放眼望去全都是墨吉涅士兵,即使再勇猛的战士也难以突破其防线,就算用箭也无法伤及他。
——箭已经来罗。
卡西姆耳中响起一道嗓音,彷佛恶灵在对他低语似地。
就在此时,有一支箭瞄准了卡西姆的额间,笔直地朝着他飞过来。
一般来说,总帅战死时会尽可能地封锁消息,避免风声走漏,因为那就意味着败北。所以必须立即找一位身形与其相似的人来假扮他,以瞒过我方及敌人的眼目并争取时间,等到战争迅速结束且顺利撤退后,才能公开这个讯息。
但这次他们无法这么做了。
天空晴朗无云,又适逢日正当中,总帅的位置也相当接近主战场。
再加上箭射穿的是卡西姆只裹着布巾的头部,完全没有掩饰的机会。
他的死讯就仿佛在水面上扩散的波纹,先是在墨吉涅士兵问掀起一阵冲击,紧接着恐惧的情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蔓延开来。
而「银色流星军」就像是在等待这个反应似地,在此时发出了战吼。
面对不满两千的敌军,近两万名墨吉涅兵竟面露惧色,丧失了战意。
随侍率先自震惊与愕然中回过神来,正想喝令士兵冷静,却被紧接而来的另一支箭击毙,墨吉涅军的士气就此完全崩溃。
最先开始瓦解的是尚未参与战斗、便猝然得知总帅死讯的后方士兵。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后退,然后转过身背对战场、扔下武器,跌跌撞撞地在街道上奔逃。
墨吉涅军就如同逐渐溃散的泥人般彻底瓦解。
方才还与「银色流星军」激烈交锋的士兵们,也在得知后方的行动后开始动摇。想逃跑的人被敌方自背后一击毙命,继续奋战的人则被一涌而上的敌军乱剑砍杀。
即便是在最前线守护亚尔萨斯士兵的堤格尔,也没有对他们手下留情。因为今天早上那十名被斩首的人民,已化为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全军展开追击!一定要彻底击溃他们!」
堤格尔在持续射箭的同时严厉地命令道。但这并非一时冲动所发出的怒吼。
虽然现在墨吉涅军已完全陷入溃散状态,但再怎么说还是一万八千人的大军。等到他们恢复冷静,选出新的指挥官卷土重来时,堤格尔等人大概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必须将他们惨败的事实以及恐惧感深深地刻划在其心中才行。
「——现在回头想想,还真是千钧一发呢。」
卢里克策马靠近因为箭矢用尽而呆坐马上的堤格尔。堤格尔脸上仍旧带着严峻的表情,只沉默地点点头。
卡西姆绝不是个愚蠢的人,只是一时轻匆大意罢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到死都没发现自己被敌人影响而松懈。
堤格尔透过第二次的战斗,刻意让卡西姆认为己方人数很少,所以才会装出人多势众的样子,又或者是利用变装来诱使敌人陷入混乱。
因此,卡西姆为了防御左右和背后,便将前方的士兵数减少,让他自己所在的位置往前移动,改为迎战少数敌人时的阵型。但他这么做可说是正中堤格尔下怀。
但即便如此,假设堤格尔是名剑士,卡西姆还是能以士兵们组成的人墙保护自己,并顺利存活下来吧。另外,若堤格尔的箭矢无法射中三百阿尔昔以外的目标,他可能也会侥幸逃过一劫。
不仅是卡西姆,就连其他人也没料想到会有擅长弓术的布琉努人——而且还能让箭穿越三百阿尔昔的距离,准确命中目标。
堤格尔之所以会刻意站在最前线,不只是为了让卡西姆的戒心松懈,也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发泄心中的怒火,否则难以消气。目睹无辜人民惨遭杀害却无动于衷,可不符合堤格尔的作风。
不过这仍旧是一场在非常艰困的情况下取得的胜仗。因为堤格尔能够缩短将与卡西姆之间的距离拉近至三百阿尔昔的时间非常短暂,几乎只有一两秒。若在这时稍缴吹起一点微风,就有可能落败。
「卢里克,后续的追击能麻烦你吗?」
确认到战场正逐渐往东南方——也就是墨吉涅方向推移的堤格尔轻声问道。卢里克从他的表情和声音察觉到他的意图和情绪。
「包在我身上。」
堤格尔向光头吉斯塔特骑士表示谢意后,便与杰拉尔以及数名亚尔萨斯士兵离开了战场。他们的目的地是那些被迫成为奴隶的人们所在之处。
为了躲避如雪崩般溃逃的墨吉涅士兵,以及追赶他们的「银色流星军」,奴隶们纷纷蜷缩着身子趴伏在地上。不断洒下的血沫、接连倒下的尸体、凄厉的哀号和惨叫,以及轰然作响的马蹄声,都使他们惊恐不已。
堤格尔翻身下马,朝他们走去。
「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他以平稳的嗓音向他们搭话。「你是来救我们的吗?」身旁一位女性这么问道,堤格尔便露出温柔的笑容,对她点点头。
惊慌、猜疑和喜悦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笼罩在他们之间。有人大声地喊着「我得救了」,也有人一脸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还有人尚未明白现况,失神地愣在原地。
「……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
突然有名男人发出了斥责般的叫声。
虽然男人还被绳索绑着,身体无法动弹,但泪如泉涌的他仍以充满激昂情绪的双眸瞪视着堤格尔。
「为什么今天早上的时候你不现身帮助我们!你就在附近对吧!如果那时候你出面的话,那家伙就不会死了!结果你却……」
堤格尔被那男子说得瞠目结舌,只能呆站在原地。
杰拉尔和亚尔萨斯的士兵们率先反应过来。
「这是——」
这是受到救助的人该说的话吗?杰拉尔原怨这么说,但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堤格尔伸手制止了杰拉尔。堤格尔示意围在他身旁护卫的亚尔萨斯士兵们退下,面带沉痛地对男子低下头来。
「对不起。」
堤格尔的态度和话语让男子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千言万语化作急流,在他脑内横冲直撞,但最后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颓丧地瘫坐在地。
堤格尔先命令士兵解开奴隶的绳索,并替女性准备替换的衣物。而堤格尔自己也拿着短剑一一割断绑住他们的绳索。
「那个……」
当堤格尔正在割断不知是第几十人的绳子时,一名少女战战兢兢地呼唤他。少女的年纪看起来与堤格尔差不多,外表给人一种朴素的印象。她一面用手按着被无情地撕成碎布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的身体,一面对堤格尔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您救了我们……也感谢您替我报了杀父之仇。」
堤格尔隐隐约约地听懂了她话中的含义。今天早上被处死的那些男人之中,或许有一位便是这女孩的父亲吧。
「真的很抱歉,刚才那个人……那个……我并不认为他说的是错的。我能明白他的心情。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向您道谢。」
女孩真挚的言语,让堤格尔露出了像是困惑又像是迷惘的复杂表情。
虽然他感觉自己从少女那毫无矫饰的纯真话语中获得了救赎,但他的心中也同时对这样的自己涌现苛责的情绪。
堤格尔顿时对自己的感情感到无所适从,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但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并向少女道谢。
「不,该道谢的人是我。」
「银色流星军」参与追击战的士兵有一千数百人,可以说全军都出动了。
他们一回来,便再也承受不住笼罩全身的疲劳,即便地面散乱着近数千具尸体和无数的血水滩,还是当场瘫坐在地。甚至有人直接打起鼾来。若是猛然一看,还真分不出他们无力地躺在地上的模样与倒在地上的尸体有何分别。
但只要一想到他们是远从特里托尔赶到阿尼亚斯,便会发现他们其实是牺牲休息时间,艰难地越过一座座砂岩断崖与山丘而来,而且还经历了连续三天与墨吉涅军对战的艰困行军。
堤格尔虽已尽可能地让士兵有时间休息,但这和充足的休息比起来,更近似于最低限度的喘息。
而在这之后,他们又赶忙参与追击战,等于是挥着武器从战场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看到他们累得扮下武器当场倒下的模样,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
墨吉涅军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超过三千名士兵。若和前几天的损失合计,他们死亡的士兵已经超过五千人,全军的四分之一都埋没在阿尼亚斯这片地区之中。
但相反地,「银色流星军」死亡的士兵却只有两百名。
「存活下来的人共有一千五百零三人。其中受了轻重伤的人总计是四百六十二人。虽然就数字上来看是险胜,但考量到我们所处的现况,这次的战果堪称奇迹。」
杰拉尔向堤格尔这么报告时,脸上忍不住露出了难得的佩服之意。就击败了两万敌军的成果来说,他们牺牲的士兵其实并不多。
但堤格尔听到这报告后,表情却充满苦涩,心情沉重,一点也不像打了胜仗的将领。而这绝不仅是身体的疲劳所致。
尽管如此,堤格尔、卢里克和杰拉尔并没有时间休息。他们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还得聚集能自由行动的士兵进行战后的收拾工作。
败退的墨吉涅军不只留下了粮食与燃料,还有他们掠夺来的财物,于是堤格尔便将这些东西平均分给了士兵和民众。
杰拉尔在战场上几乎没有任何亮眼的表现,但却在此时完美地发挥了他的才能。他从这些物资中保留了「银色流星军」所需的部分,同时计算并分配好能让民众顺利抵达特里托尔的粮食与燃料。
「果然还是得将他们送到特里托尔安置吗?」
听完褐发青年的报告后,堤格尔这么问道。杰拉尔点了点头。
「冯伦伯爵,你应该也听到他们的情况了,他们所居住的村落已经被摧毁殆尽,现在要他们回到自己住过的家,等于是叫他们在寒冬中露宿荒野,自己想办法重建家园。」
「这我知道……不过特里托尔能收容这么多民众吗?」
已经有许多村落的居民为了躲避战火而前往特里托尔,堤格尔会担心也是在所难免,不过特里托尔领主的儿子却耸耸肩这么答道:
「现在也没什么地方能收留多达两千人的难民了。」
堤格尔顿时无话可说。他已经可以预见若自己的领土亚尔萨斯收容这些人民,将会面临破产的局面。但马斯哈治理的奥德距离这里又太遥远。
「我明白了,就这么办吧。」
当他这么说时,正好看见卢里克朝这里走过来。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有话要对您说。」
虽然他仍和平常一样露出爽朗的笑脸,但总觉得有些僵硬。堤格尔虽已相当疲倦,还是没有看漏这细微的异状。他先对士兵们吩咐了几句,接着便在卢里克和杰拉甭的陪同下离开。他边走边问道:
「怎么了?」
「在追击战的时候,我俘虏了几名墨吉涅士兵……」
这也是堤格尔所下的命令之一。因为他认为必须弄清楚敌人进犯的目的,以及墨吉涅王国内的现况。卢里克这时已敛去强装的笑容,露出一副让堤格尔和杰拉尔都大为吃惊的阴郁表情。
「他们口径一致地表示——『自己只是先遣部队,是负责开路的』。」
堤格尔不由得停下脚步,因为震惊而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布满卢里克脸上的深刻阴影,在一瞬间便传染到堤格尔和杰拉尔的脸上。
他们在这几天不眠不休地绞尽脑汁,甚至付出了巨大牺牲才打倒的对手,竟然只是前来开路的先遣部队。
「若他们是先遣部队的话……」
堤格尔硬是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并对发软的双脚施加力量,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未曾经历过的紧张使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主力部队呢?」
「据他们所言应该有三万人。我已经派出侦察部队前往确认了。」
——三万……
无声的呐喊在堤格尔的体内不断回响着。
「……不,应该不只三万吧。」
杰拉尔以像被勒住脖子似的苍白面容摇了摇头。堤格尔闻声,立刻沉着脸点头同意。他们虽然击败了两万敌军,但并没有彻底地斩草除根。
「虽说不是所有败逃的士兵都会归队,但最起码会有一万名士兵与主力部队会合吧。」
「……两万之后是四万大军吗……既然如此,敌军也势必要重整队伍,至少今明两天还不会攻过来吧。」
墨吉涅将带着四万大军,在数日内再次出现于阿尼亚斯。
而且我方士兵已经疲惫不堪,至少今天得让他们好好休息,否则军队根本无法动弹。再加上就算要撤离,也不能对两千名难民弃之不顾,行军速度势必会下降。以最糟的状况来说,他们还可能在离开阿尼亚斯前就被敌军追上。
苦闷的沉默笼罩在三人之间。而将这气氛打破的是杰拉尔。
「冯伦伯爵,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问题,堤格尔只是茫然地注视着褐发的青年。
「我说的是之后的行动。若我们抛下累赘,以轻装逃跑的话,或许还有可能逃过一劫。」
堤格尔明白杰拉尔话中的意思后,再也忍不
住内心的愤怒,坦白地质问他: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不,我失言了,抱歉。」
杰拉尔深深地低头致歉——但对这句话产生反应的并不是堤格尔,而是卢里克。他看准杰拉尔抬起头的瞬间,朝他的脸颊揍了一拳。褐发青年顿时失去平衡,后退了一两步。
堤格尔讶异地看了卢里克一眼,但并未立刻责怪他,而是等待他说出理由。虽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堤格尔现在相当疲倦,不过他知道刚才那很明显地是手下留情的一击。若卢里克真的想痛殴他,杰拉尔绝对不会只踉跄一下就了事。
「……你究竟还想测试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几次才肯罢休?」
依然紧握拳头的卢里克狠狠地瞪着杰拉尔。杰拉尔一手捣着红肿的脸颊,扬起嘴角勉强露出笑容。
「我不会再测试了啦,因为我已经决定刚才那句话就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他这么说,就连堤格尔也很难摆出好脸色。这是因为杰拉尔爽快地承认自己一直在测试堤格尔。
「所以你那些恶言恶语也是故意的?」
「不,那是我的本性。」
堤格尔伸手制止了额头浮满青筋、正一步步逼近杰拉尔的卢里克,同时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虽然他们的处境相当紧迫,但正是这种时候,才更应该彻底明白杰拉尔真正的想法。
「我还以为你的父亲一直很信赖我呢。」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杰拉尔摸着脸颊,满不在乎地答道:
「我担心的是你会为了守护亚尔萨斯,而做出舍弃特里托尔的行为。你就是会将亚尔萨斯的安危放在第一优先也不奇怪,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明确掌握你的为人。」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收起那些恶言,努力获得他的信赖才对吧?」
在卢里克严厉的瞪视下,杰拉尔耸了耸肩。
「我父亲早已获得他的信赖了。如此一来,就算我惹火冯伦伯爵,只要事后让父亲杀了我便可一笔勾销。因为你不可能对以坚毅的态度处决自己儿子的父亲弃之不顾吧。」
这男人远比外表和口气所表现出来的更难缠。堤格尔再次叹了口气——但这次是在心里。
「冯伦伯爵,虽然现在这么说有些不妥,不过,我认为你应该稍微想想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印象。」
「他人眼中?」
「明明是个布琉努人却擅长弓术;才听到你成为吉斯塔特的俘虏,却又在对方的资助下率领军队归国;而且不过只是个边境的小贵族,竟然敢与上流贵族泰纳帝公爵为敌……若是不明白你为人的家伙听到这些叙述,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想呢?」
「是他们先上门滋事的。」
堤格尔忍不住冲动地回嘴,杰拉尔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虽然这些话对堤格尔来说前不中听,但他也不得不认同僳拉尔的想法。毕竟自己的行径的确很难不让人心生警戒。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注意的。」
「很感谢你愿意听取我的意见。最后再补充一点,这个头顶跟光秃秃的荒野没什么两样的吉斯塔特人实在太倾心于你,所以他的意见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喔。」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关于之后的行动……」
卢里克发挥出最大的自制力,才将对谈转回正题并继续进行。堤格尔也打起精神点了点头,杰拉尔也不例外。
「先不说士兵,那些民众还不能动身吗?我希望能够逃得愈远愈好。」
「他们一直被绳索捆绑着,又不停地赶路,都已经筋疲力竭,今天大概是没办法了。」
「……那就先调查一下男女的人数各有多少吧。虽然这么做有些残酷,但也只能要他们自己保护自己了。我会让他们采取男人保护女人的队形回到特里托尔,武器就用从墨吉涅士兵的尸体夺来的长枪吧。」
这是个很无情的决定,但目前「银色流星军」的状况已经不容许再为此浪费一兵一卒了。
而且其多达两千的人数便可成为强力的武器。就算只有半数是男人,只要让他们拿着枪走在街道上,至少能够避免强盗等危险靠近。
三人决定好方针后,便立刻着手进行自己该做的工作。
待黎明到来,这两千名难民和「银色流星军」随即开始移动。
他们怀抱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踩着沉重的脚步行走在两旁都被单调的断崖包围的街菹上。所有人都明白墨吉涅军正再度逼近他们,但身体却不听使唤。仅凭一晚的休息,实在无法消除积累至今的疲劳。
——这下糟了……
堤格尔和卢里克相视一眼。虽说他们早已预料到行军速度有可能减缓,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且就算催促他们只怕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并不是出于怠惰才会放慢脚步。
此一情况在接近正午时出现了变化。不断地前往调查墨吉涅军的位置与动向的侦察部队传来报告。
「墨吉涅军的骑兵部队突然开始行动,数量约有三、四千。」
堤格尔当机立断地下令:
「卢里克,士兵就交给你指挥了。还有,把剩下的所有箭矢都给我。」
「您又要冒险了吗?」
这位吉斯塔特骑士露出了半是无奈半是担心的表情。不过堤格尔只是耸了耸肩。
「无论如何都得尽量拖住对手脚步才行,而且我们现在是逆风前进。」
这也是民众和士兵之所以行进缓慢的原因之一,但同时也有利于射箭击退后方的追兵,可谓是绝佳的良机。
「那请您多带几位擅长弓箭的士兵吧。」
这个条件是卢里克作出的最大让步。堤格尔向他道了声谢,便率领十名左右的骑兵脱离队伍。他们奔驰在街道土,扬起阵阵沙尘。
约半小时后,在他们的前方出现了骑兵的身影,以及战神乌鲁夫拉——墨吉涅军的军旗。堤格尔立刻举起弓箭并停下马匹,然后迅速地搭弓射箭。
箭矢在空中描绘出又长又大的抛物线,划破空气往前飞去。它准确地将位于最前线的墨吉涅骑兵射下马,结束了他的性命。吉斯塔特士兵们也纷纷仿效堤格尔,射箭击落数名敌人。
墨吉涅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暂时停下脚步,但随即又踩着如地鸣般更加猛烈的马蹄声继续挺进。他们虽然也跟着放出箭矢,却因为距离较远且处于逆风,没能射中堤格尔他们。
堤格尔等人策马奔驰,与敌方保持一定的距离射箭攻击,但不论击落多少人,对手仍毫无惧色地紧追不舍,堤格尔的双鬓不由得渗出冷汗。
——再这样下去,他们就会一举击溃我们,追上卢里克率领的本队了……
就在这个时候,马蹄的轰鸣声突然变得更大了。堤格尔焦急不已,以为是敌方的增援出现了,但墨吉涅军前进时掀起的土烟却没有明显的改变。
墨吉涅军也察觉到此一情况而停下马匹。轰然的马蹄声自上方和左方的断崖传来,且逐渐朝着这里逼近。堤格尔惊讶地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黑龙旗……?
在风中飘扬的正是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而与黑龙旗并列的则是一面白底上斜斜地绣着蓝枪的军旗。堤格尔记得那面旗帜。
这支骑兵团轻巧地冲下陡峭的斜坡,像是要隔开堤格尔等人与墨吉涅似地在两队人马中间停了下来。
位于最前方率领这些骑兵的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掉转马首,策马走到呆立原地的堤格尔面前。
她拥有一副娇小的体型,留着长度齐肩的蓝色头发。或许是因为长时间骑马的缘故,她的双颊微微泛红,一对如宛若寒冰、兼具锐利与冷酷的双眼在她可爱的脸庞上绽放出耀眼的神采。她身穿与其发色甚是相称的蓝色绢服,手里握着一支短枪。
少女一看见堤格尔的脸,便露出了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还真是久违了呢,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她正是统治奥尔米兹的战姬。
「冻涟的雪姬」琉德米拉·露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