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1 焚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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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校:朱月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曾经看过焚村吗?」

听到对方以冷淡的嗓音提出这出乎意料的问题,年轻人愣住了。他忍不住凝视起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的金发女性——莉姆亚莉夏。

熟识的人都会以昵称「莉姆」称呼她,这位女性比年轻人年长三岁,今年二十岁。虽然她的蓝眼里浮现一抹罪恶感,但还是继续往下说道:

「这是个让人感到不快的问题,我在此向你致歉。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请你……」

「啊,不是的,我没有觉得不高兴,只是稍微吓了一跳而已。」

年轻人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他并不讨厌莉姆这种严肃正经的个性。

年轻人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与他熟识的人都以名字的简称「堤格尔」称呼。

堤格尔目前正在听她授课。

莉姆是银发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的副官,同时也是她的好友,在政务和战术方面都具备相当渊博的知识。最近她默默地将自身所学传授给这名学生一事当成了一种乐趣。

虽然堤格尔想以平时的表情和语气回答她的问题,眼睛却没有盯着她,声音也多了几分苦涩。

「我有看过被烧掉将近一半的村落,那是在之前疾病蔓延的时候……」

那是好几年前,年轻人的父亲还在世时发生的事情。在遇到不仅是无药可治,连如何治疗都不清楚的疾病时,人们唯一能做的措施便是把患病的人隔离,并烧毁建筑物。

「……对不起。」

知道自己让对方想起了痛苦的往事,莉姆低头致歉,绑在左侧的一束淡金发辫也随之摆动。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问这个呢?」

堤格尔的视线看向了桌子。桌面上散乱地摆放了几张地图,还有近二十个大小差不多能以两指抓起的小棋子。

今天的课程是战术模拟。莉姆在地图上摆放棋子并说明战况,堤格尔则要在限制时间内回答出最完善的对策。

虽然她是个很严厉的老师,但是只要堤格尔绞尽脑汁推论出最完善的策略,她冷淡的表情就会变得柔和许多,并以简短的字句称赞堤格尔。他们不断地改动着地图和棋子的位置来进行模拟,就在稍微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莉姆忽然向他提出了方才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所以,我才想请你在目前尚能放松心神的时候思考这件事。」

莉姆把一张地图放在桌面,然后抓起几个棋子摆在地图上。

「你现在率领着一百名士兵在某个小村庄休息。村子里……假设有五十名村民好了。」

年轻人心想,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村落,然后点了点头。堤格尔以前治理过的领土亚尔萨斯拥有许多山地和森林,但城镇或村庄的数量用单手就数得完,所以要想像这样的村落并不难。莉姆又继续往下说。

「而在距离这座村庄徒步一天路程的地方,出现了敌军,其数量是五百。至于我方的援军,就算是距离最近的部队,也要两天后才能抵达。」

莉姆以眼神询问堤格尔该怎么做。年轻人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一脸苦恼地凝视着地图和棋子。

敌军人数是我方的五倍。援军无法及时赶到。

——别搞错了,莉姆希望我回答的并非战胜敌人的方法,而是最完善的策略。

最一开始上课的时候,堤格尔有好几次都会错意而被她斥责,但他现在已经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驱散村民,让他们去避难,我方也跟着撤退,只有这个办法了吧。」

「让他们避难是很好,但他们走了之后,村子该怎么办呢?」

堤格尔皱起眉头。当他正想询问这句话的意思时,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意。

「……是要考虑烧毁村子的意思吗?」

年轻人一脸严肃地开口确认,莉姆冷淡地点了点头。

「敌人徒步一天就能抵达我方所在的位置,撤退的时间不足半日,连收拾行李的时间也很有限。留下来没带走的东西自然会被敌人夺取并利用。反过来说,若是把那些东西烧毁,也能够削弱敌人的战力。」

村落是一种拥有许多优势的据点,若能在空屋过夜,恢复疲劳的效果会比在营帐中休息或直接打地铺更为显著。

不仅能补充粮食和饮水,士兵的士气说不定也会因为获得战利品而上升——当然,占领村落时也要怀疑这是敌方刻意布下的圈套。

「虽然必须依照现场局势来判断,不过若是碰上最坏的情况,甚至必须作出把房屋烧毁,在井里下毒的决定。」

堤格尔愤慨地瞪着地图和棋子。他一直认为焚村等行为是山贼才会做的勾当。但是,先不论传染病的情况,他从没想过自己可能必须在战争时下令焚村。

他拼命地思考是否还有其他办法,却怎样也想不到。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那种时候狠下心来动手吗……」

堤格尔心不甘情不愿地死了心,但是莉姆说了声「不」,否定他的话。

「你没有必要自己动手。如果那时我在场的话,请你对我下令就好。」

堤格尔倒抽一口气,双眼圆睁地盯着莉姆。即使说出这种话,她仍旧面不改色,挺直了背脊接受堤格尔的注视。她并不是因为两人只是在讨论假设的情况,而是早已作好执行命令的觉悟。

「虽然这是必要的措施,但也确实会背离村民的信任。你身为一军之将,必须顾虑战争结束后的人民观感,所以——」

「不行。」

堤格尔以强硬的语气打断莉姆的话,并瞪着她说:

「当我觉得必须这么做的时候,我会自己动手。我不想让别人代替我扮黑脸。」

「这可是攸关全军士气的大事。」

开口反驳的莉姆像是随时会站起来斥责,但是堤格尔没有因此退让。

「就算会影响士气也一样。我们确实是有可能遇到必须下达引人反感的命令的时候——但是为了顾虑观感而将责任易手他人……这样是不对的。」

「平息民众的抱怨或愤怒也是将领的责任之一。」

「名誉受损了,用其他事情挽回就好。你的疑虑是正确的,但是我们根本无法避免民众有所不满。虽然凡事都要以避免失败为大前提,但若太过小心的话,就会变得绑手绑脚、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吧?」

堤格尔自己在担任亚尔萨斯领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只有短短的两年半,所以并没有犯下太严重的失误。不过他倒是曾数次目睹父亲乌鲁斯为政事烦恼的样子。

一直很照顾堤格尔的父亲好友——马斯哈也说过,世上没有能让所有民众满意的统治政策。

堤格尔和莉姆瞪着彼此,僵持了一阵子之后,率先屈服的是莉姆。她轻叹一口气,坐回椅子上,先是语带惋惜地说了句「我明白了」,接着又补充道:

「……不过,还是要请你把我说的思考方法也放在心上。」

「那我也要拜托你一件事。如果真的遇到这种状况,不得不焚村的话……就请你和我一起思考,事后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挽回人民的信任吧。」

当堤格尔笑着这么说后,虽然很不明显,但莉姆的嘴角也跟着泛起了笑意。

这是堤格尔已经以宾客身分在莱德梅里兹的公宫生活了数个月、时序即将进入夏天前所发生的事情。

堤格尔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几张地图,回想起数个月前莉姆授课的内容。

这里不是莱德梅里兹的公宫,应该说,他现在根本不在吉斯塔特王国境内。

这里是路克斯堡垒的会议室,位于大陆西方的亚斯瓦尔王国境内。

堤格尔抬头看向微暗的天花板,突然不由自主地纳闷起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并非吉斯塔特人,而是统治位于布琉努王国边境的地区——亚尔萨斯的小贵族,爵位则是伯爵。他勉强可算是特长的只有射箭技术,但是在轻视弓箭的布琉努国内根本得不到他人的认同。

为年轻人的命运带来巨变的,是去年发生在布琉努与吉斯塔特之间的战争。

堤格尔当时被吉斯塔特的七位『战姬』之一——艾莲俘虏,在历经一番波折之后,又被卷入了布琉努的内乱风波中。

最后,堤格尔救出了众人认为下落不明的蕾琪公主,成功地让内乱划下句点。但是内乱结束的布琉努在与吉斯塔特谈判后,却要求堤格尔必须以艾莲宾客的身分在莱德梅里兹生活。

当堤格尔在莱德梅里兹度过了春天,连夏天也即将进入尾声之时,他收到了吉斯塔特国王——维克特的一项委托,要他秘密前往亚斯瓦尔王国,向杰梅因王子表达支持的立场,并与他结盟。

因为自从亚斯瓦尔国王驾崩后,两名王子就一直在争夺王位。堤格尔无法拒绝一国之君的委托

,只好启程前往亚斯瓦尔。

但是堤格尔见到杰梅因王子之后,竟差点遭其谋杀,当他企图逃脱的时候,却发现王子已经被发动叛乱的部下杀害了。那位名叫塔拉多·格拉墨的部下对堤格尔这么说:

「我要成为国王——请你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堤格尔之所以决定协助塔拉多,有几个理由。

首先,这名青年打算与吉斯塔特缔结友好关系,相较之下,敌方艾略特王子则已经和墨吉涅王国联手了。此外,代表吉斯塔特出使亚斯瓦尔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目前也遭到艾略特王子囚禁,而堤格尔也对塔拉多坦荡公正的为人很是欣赏。

于是堤格尔向他借了三千兵力,对路克斯堡垒发动攻击。那是发生在昨夜至今晨之间的事。

至于现在的情况……

已经成为堤格尔等人据点的路克斯堡垒正笼罩在一股凝重的气氛中。

在堡垒外可以看到西方的天空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太阳正逐渐落入地平线。堡垒的西侧因为夕阳的照射而染成一片殷红,相较之下,东侧则被厚重的黑影所覆盖。

在城墙上巡逻或在中庭休息的士兵们,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那不是在激战中得胜、夺得堡垒的一方该有的表情。

让他们面露惧色的,是方才某个士兵捎来的一项消息。

「艾略特王子率领三万名海盗登上陆地了!他们目前的位置距离这座堡垒只有大约两天的路程!」

这项消息让士兵们陷入莫大的恐慌,堤格尔当然也不例外。因为人数整整比我方多出十倍的敌人,距离此处只有两天的路程。

「——总之,先把我们能做的事情都完成吧。」

虽然堤格尔嘴上如此安慰同伴,但是当他请人拿来地图,再次确认目前的情势后,还是忍不住对严峻的现况连声哀叹。

「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忙的吗?」

顶着一头淡红色短发的美少女,以有如黑珍珠般的大眼看向堤格尔。她的年纪约莫十三、四岁,不仅面无表情,缺少同年龄的人应有的孩子气,口气也相当老成,但是这种气质反而莫名地惹人怜爱。

她的名字是奥尔嘉·塔姆,和艾莲等人同样都是吉斯塔特的战姬。她原本是基于某些理由而独自旅行,在遇到堤格尔之后便和他一起行动。虽然纤细的身体看起来好像稍微碰一下就会折断,却拥有能把一个大男人轻易地摔出去的怪力。

这间会议室里除了堤格尔和奥尔嘉之外,还有一个人。

他是一名年约三十五岁的壮汉,皮肤呈现经过日晒的红铜色,名叫马特维。他是深受莱格尼察的战姬莎夏——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信赖的前水手,在这趟旅途中也给予堤格尔许多协助。

「你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是你的命令,我大致上都会遵从的。」

马特维环抱着他粗壮的胳臂,露出有些吓人的笑容。因为五官看起来有点可怕,就算是善意的笑脸,看起来仍旧很凶狠,这或许可以算是他的缺点吧。

若是没有这两人的帮忙,堤格尔可能就无法克服在异国土地遇到的各种困境了。他们是堤格尔最可靠的同伴。

年轻人并未说出方才闪过的回忆,只是苦笑着敷衍过去。因为堤格尔直到现在都还没作出决定,而且参与讨论的成员也尚未到齐。

房间外传来了互相重叠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正逐渐靠近。随后,两名男子打开房内唯一的门,走了进来。

其中一名男人的身材和相貌都很平庸,脸上稳重的微笑却让人印象深刻。他没有穿戴铠甲,而是一身轻装,只在腰间佩挂了长剑,但是从他毫无破绽的举止可看出他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

男人名为贝尔德·路特拉,是塔拉多的下属,也是驻扎在此地的三千名士兵的总帅。塔拉多原本有意让堤格尔担任总帅,但是堤格尔却拒绝了他,转而屈就于路特拉副官的身分。

和路特拉一比,另一位男人身上的气质就显得较为粗野了。他今年正好满三十岁,但是因为拥有一张娃娃脸,如果没有左脸颊那道巨大的伤疤,就算说他不到二十岁,或许还有人会信以为真。

这位名叫赛门的男人是统领近三百名佣兵的队长。既然能让崇尚实力和名利的佣兵们追随他,也证明了他是一名实力和名望兼备的老练战士。

「士兵们的情况还好吗?」

堤格尔等两人在椅子上坐下后便开口问道。佣兵队长赛门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悦地回答:

「糟透了。所有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然目前士兵们是暂时冷静下来了,不过还是必须快点下达新的指示才行。」

路特拉也以含蓄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们两人方才正是前去安抚和训斥因敌军登陆而陷入恐慌的士兵们。

——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我们好不容易才获胜,正觉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就又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马特维把几个装了水的铜杯放在桌上,正好是一人一杯。

「怎么,不是酒啊?」

赛门往铜杯里一看,笑着说道,但他并非真的不满,只是在开玩笑。他当然也知道目前的情况不可能让他们悠哉地一边喝酒一边讨论。

堤格尔把一张以路克斯堡垒为中心、描绘出周遭地形的地图放在桌上。

「我们来确认一下情况吧。首先,艾略特王子的军队现在的位置是?」

「在这附近。」

路特拉探出身子,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点。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审视地图。他指的地方是距离这座堡垒北边约两天路程的海岸,上面以有些模糊的文字写着「洛尔卡」三个字。

「这附近有两、三个渔村,而洛尔卡是其中规模较大的村子。我原本以为敌人是想要攻陷马利亚由,没想到……」

路特拉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完全被敌人摆了一道。

「告诉我们这项消息的是哪里的士兵?我应该没有派侦察兵到这里才对。」

听到堤格尔的疑问,路特拉抵着地图的手指便往左下移动,停在洛尔卡的西南方——也就是路克斯堡垒的西北方。

「这里有个叫萨利梅的小城镇。有村民被敌人袭击后逃到这里,事情就传了开来,城镇里的士兵听到之后,就快马赶来通知我们。」

接下来路特拉详细地叙述了海盗们袭击渔村的情况。

「据说他们是在清晨天刚亮的时候袭击渔村的,和我们进攻这座堡垒的时间相同,或者是再晚一些吧。这附近的渔村都设有简易的码头,海盗们应该是从船上派出大量的小船,再从那里登陆的吧……」

在夜色仍未散去的天空下,上演了一出令人不忍卒睹的惨剧。海盗毫不留情地挥舞着长剑和斧头,砍杀因为事发突然而来不及反应的村民们。入侵民家的海盗夺走或破坏眼前看到的任何物品,强暴村里的妇女,最后放火烧了村子。

据说侥幸逃过一死的村民不到十人。

堤格尔脸上浮现了愤怒和苦恼的神色。他出生成长的故乡在去年也曾遭到泰纳帝公爵的军队袭击。

他忆起这件事,又想到那些被迫过着流浪生活的村民,明知道自己的确爱莫能助,内心仍是饱受无力感折磨。

奥尔嘉和马特维的心情虽然不像堤格尔那么激动,却同样对海盗的行径感到愤怒。现场能够维持冷静态度的,大概只有明白这种事在战争时是司空见惯的赛门,不过他也只嘲讽地说了句「手法还真高明」就不再开口。

堤格尔深呼吸一口气,调适好心情,环视同伴们的脸说道:

「你们认为艾略特王子接下来会怎么做?」

「应该会沿着街道直接往巴尔韦德前进吧。」

路特拉如此断言。

「如地图所示,洛尔卡村旁边的街道往东方及西南方延伸,朝西南方前进的话会通往名叫萨利梅的城镇,往东走的话街道会一分为二,分别通往马利亚由和巴尔韦德。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没有直通这座路克斯堡垒。」

因为巴尔韦德是被塔拉多设为据点的都市,所以对艾略特而言,先攻下巴尔韦德是迈向胜利的第一步。

「艾略特王子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攻陷这座堡垒了。就算他想与莱斯特将军的军队会合,也会从左右两条街道中选择其中一条前进。既然如此,朝巴尔韦德前进会比较省时。」

当莱斯特的名字被提起时,原本沉默地盯着地图的奥尔嘉稍微转动脖子,朝堤格尔瞥了一眼。堤格尔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摇了摇头。

莱斯特是原本负责驻守这座堡垒的将军,但他其实并非人类,而是身形诡谲、名为托尔巴兰的怪物。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实际与他战斗过的堤格尔和奥尔嘉两人。因为向大家说明的话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所以他们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艾略特王子知道莱斯特将军其实是个怪物吗?

堤格尔将浮上心头的疑问暂时抛至脑后,因为他现在还有好几个必须思考的问题。

「不过,这座堡垒已经落入我们手中这件事,艾略特王

子迟早会知情吧?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因此改变计划呢?」

听到路特拉的话,奥尔嘉歪着头提出问题。红发骑士以沉稳的语气肯定她:

「你说得没错。至于他会采取的策略,有可能是一边减缓全体军队的行军速度,再派出大约五千人的侦察部队,先前往街道探路……」

「或者是另外组成一支部队,让他们来对付我们。」

堤格尔一这么说,路特拉便以有些紧张的眼神看着他,点了点头。

艾略特不可能放任路克斯堡垒被敌人占领。若他无视这座堡垒,直接朝巴尔韦德前进的话,堡垒里的敌人很有可能会从他们的侧面或后方发动突袭。

这也是他在登上陆地前就教唆莱斯特倒戈的原因吧。若是堤格尔等人没有迅速攻下这座堡垒,他们肯定会遭到莱斯特及艾略特王子的军队夹击而被迫撤退。

「如果他选择另组部队,说不定会脱离街道攻向我们,那可就麻烦了。」

路特拉盯着地图喃喃自语。奥尔嘉如黑曜石般的双眼疑惑地看向亚斯瓦尔的骑士,然后对堤格尔问道:

「若是脱离街道前进的话,应该会让脚步放慢,行军速度也大幅减缓,他们有可能这么做吗?」

如果艾略特选择从他们登陆的洛尔卡村直接朝这座堡垒南下,必须先经过草原,再越过绵延相连的好几座大小丘陵,最后穿过辽阔的森林,才能抵达这里。因为路克斯堡垒就耸立在那座森林旁。

先不论在草原和丘陵地上行军的困难,想让军队穿越森林,应该会很费事吧。

「是啊。如果打算阻止敌军前进的话,一般来说都会派兵驻守在街道上。」

堤格尔伸手指着地图,在渔村和堡垒之间的空白处画了个圈。

「我们没办法连街道外的地方也拨出兵力防守,顶多只能派出侦察兵前往该处警戒。毕竟敌人很有可能会从那里发动突袭。」

在一脸恍然大悟的奥尔嘉身旁,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马特维开口说话了:

「路特拉大人,你知道任何与艾略特王子的为人有关的事吗?说不定可以当作我们推断他今后行动的参考依据。」

堤格尔惊讶地看着这位前水手。虽然敌人的行径让他相当愤怒,也对现况感到焦虑,但是他竟然连这一点都没想到。

路特拉面有难色地歪着头。

「我并没有见过艾略特王子本人,但是我曾经听塔拉多阁下谈论起他。据说他是一位非常自大又多疑的人。」

——与艾莲当初告诉我的内容如出一辙。

堤格尔想起了之前银发战姬在莱德梅里兹的公宫里告诉他的事情。根据艾莲所言,艾略特王子的个性与杰梅因王子一样傲慢,而且疑心很重。

「不过,阁下也曾说过,他的作风胆大心细,是绝对不能等闲视之的对手。」

「胆大心细?」

马特维皱着眉头反问,路特拉便点了点头。

「是杰梅因王子传唤自己的弟妹们进宫,以怀疑谋反的罪名杀害他们时发生的事——艾略特王子在察觉到不对劲之后,就先留下了在紧要关头能逃离险境的后路,然后才前往宫廷。」

结果艾略特顺利地逃出了杰梅因的魔爪。而桂妮薇亚公主也利用艾略特逃脱时造成的混乱,成功地逃出了宫中。

「至于胆大的部分,我想应该是没有必要说明了吧。一国王子竟然去和海盗结伙,还把他们当成部下来指挥,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寻常的事了。」

「而且还出乎我们预料地从渔村登陆,这位王子殿下真是喜欢出奇招啊。」

赛门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一边把玩着铜杯,一边对路特拉问道:

「总而言之,光靠我们是没办法打这一仗的。塔拉多还要几天才会到这里啊?」

塔拉多这时应该正在亚斯瓦尔国内到处奔走,忙着招募士兵。按照他们先前的计划,只要募集到一万兵力,他就会和堤格尔等人会合,一起率兵北上与艾略特交战。而从堤格尔他们离开巴尔韦德的日子算起,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了。

「非常抱歉。」

路特拉面有难色地低头致歉。这代表他也不知道答案。

从塔拉多告诉堤格尔的战略计划来看,艾略特应该要花上很多时间才攻得下马利亚由。结果艾略特的行动力可说是凌驾了塔拉多的预测。

「如果现在派人传令的话,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抵达巴尔韦德。而且我们无法保证阁下会在那里,他很有可能为了募集士兵而离开巴尔韦德了……」

「那就无法可想了嘛。」

赛门用指尖转动着空了的铜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并耸了耸肩。这个男人只要一笑,左脸颊的伤疤便会跟着扭曲。看到他轻浮的态度,奥尔嘉露出不悦的表情,堤格尔和马特维却苦笑着敷衍过去。他们可以理解赛门的心情。

毕竟他们这里只有大约三千兵力,却必须面对敌人的三万大军。

但是堤格尔并不怎么生气。因为他在布琉努陷入内乱时早已深切地体会到招募士兵有多么辛苦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还是冷静下来,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吧。」堤格尔向他们呼吁道。他们现在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是思考如何打倒三万敌军的妙策奇计吗?

不对。堤格尔朝桌子伸出手臂,拿起另一张地图放在最上面。

那是一张以路克斯堡垒为中心,标示出周遭村落位置的地图。如果把只住了十几人的小聚落也计算进去,村子的数量其实多达十个。

从洛尔卡村的惨况来推断,艾略特王子的军队显然跟慈悲或宽大是八竿子打不着边。所以这些村子肯定也会沦为他们无情掠夺的目标。

「现在我们该做的事情是确保村民的安全。为此我们要采取两项行动。其一,编派大约两千名骑兵,对敌人发动夜袭。」

「考虑到敌军的数量,只有两千人的话,成效实在是……」

「我一开始就不期待他们能立下多大的战果,只要能延缓敌人前进的速度就足够了。」

堤格尔对提出质疑的路特拉如此回答。他在打算说出第二项行动时,眼里顿时闪过了一丝迟疑。他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不过他立刻就甩去迟疑,以不带私人情感的语气说道:

「至于其二,则是让村民们去避难。考虑到村子和敌军的位置,应该会先让他们离开村子去避难之后再发动夜袭。如果他们能顺利逃进巴尔韦德当然是最好,不行的话,至少要让他们逃到堡垒以南的地方。」

堤格尔抬起盯着地图的视线,转而看向路特拉。年轻人的脸上闪过充满严肃和沉痛的神情。

「他们会愿意遵从吗?」

「村民们已经很习惯战争了。只要说有海盗逼近,要他们逃走的话,他们大概会答应吧。等天亮之后,就派士兵去通知他们……」

听到正在整理思绪的路特拉的喃喃自语,奥尔嘉一脸惊讶地问道:

「不是今晚就出发吗?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分秒必争吧?」

「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若是此时自堡垒启程,士兵抵达村子时将是半夜,领民们早就熄灯就寝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召集领民发布通知的话,只会让他们陷入混乱而已。所以等天亮之后再行动比较不会出错。」

夜晚的黑暗很容易助长混乱。肯定会延误避难的速度,或者是接连出现迷路和跟不上队伍的人。

「而且我们又已经让那些为了攻打这座堡垒而雇用的领民回去了……」

路特拉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起他们的不走运。

「话说回来,要让他们逃走是没问题,但是事情应该还没完吧?」

这时身经百战的佣兵队长插嘴说话了。

「等到村里没有半个人了,就把房屋全烧掉,然后在井里下毒,这样可以吧?」

听到赛门理所当然地开口确认,奥尔嘉、马特维和路特拉都各自皱起眉头。只有堤格尔的反应与他们不同,只是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粗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因为当他在地图上看到那些村子时,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莉姆真的是个好老师啊……

他脑中浮现了将金发绑在左侧、表情淡漠的她。他在会议开始前回忆起和莉姆讨论过的内容,现在的情况便与当时讨论的完全吻合。如果让村民们去避难,留下来的房屋和水井就会被海盗占为己有。

若是水井无法使用,敌人就必须从别处获取饮水。而设法让敌人疲于奔命,正是战争中再基本不过的道理。

不过,这是身为佣兵的赛门才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口的策略。堤格尔可以理解他提议的正确性,却无法接受这种做法。

——如果在井里下毒的话,战争结束后,那口井还是无法使用。

这么做等于是在毁灭村子。被烧毁的房子还可以再重建新的,但是没有水的话,人类就无法存活。

「……暂且不提烧掉村子好了,非得在井里下毒不可吗?如果改成用石头把井埋住,让敌人得不到水呢?」

堤格尔以恳愿般的口气问道

。他实在不想摧毁整座村子。但是赛门却近似无情地摇了摇头。

「敌方人多势众,行不通的。石头马上就会被他们移除。」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代表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替代方案。

堤格尔的视线回到了地图上,以仿佛看到仇敌般的眼神瞪着它。

——那时我对莉姆说过,我会自己动手。

当初的假设成了现实。他当然可以选择不要焚村,水井也放着不去处理,但是如果不趁机稍微削弱敌方的战力,别说是和他们战斗的士兵,连村民的安全也可能受到威胁。

艾略特的军队最快大约二至三天就会抵达这座堡垒了吧。无论采用何种策略对付他,都需要准备和实行的时间。现在的堤格尔连思考策略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这支军队的总帅并不是你,而是我。」

虽然路特拉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但他还是刻意用纠正错误般的口气说道。

「要决定该怎么做,并命令士兵执行的人是我,你不需为此感到内疚。」

堤格尔「嗯」了一声并点点头。这不代表他释怀了,只是顾虑到体谅自己心情的路特拉,所以假装已经明白了而已。

路特拉说的话并不算错。但是堤格尔的身分并非只能听命行事的一介士兵,而是能对路特拉提出建言的副官。若是考虑到塔拉多一开始是属意堤格尔担任总帅的话,他们的地位可以说是相同的。

而且,这名年轻人终究是无法欺骗远在吉斯塔特的莉姆和自己的心。

「路特拉,该怎么发放给予村民的补偿,就拜托你想办法了。」

「我以自己的名字发誓,就算牺牲生命,也必定完成这项任务。」

红发骑士立即以真挚的口吻回答,替堤格尔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月亮朝西方天空大幅倾斜,夜晚的黑暗正逐渐转淡。看到夜色的浓淡在空中细分为数段,便可得知夜晚即将迈入尾声。

近三千人的军队中,有大约一千人和路特拉一同留在堡垒内,由堤格尔率领其余两千名骑兵离开了堡垒。虽然在黎明到来之前还有一刻钟以上的时间,但是要率领骑兵穿过森林相当费时,所以他们选择提早行动。

当他们穿过森林时,天色已经变得湛蓝又澄澈,太阳正在地平线附近闪耀着白色的光芒。

堤格尔按照预定计划,将两千名骑兵分为十支部队,让他们分别前往各个村落。堤格尔自己也率领着不到三百名的骑兵,朝其中一个村子前进,而奥尔嘉和马特维也陪在他的左右。

士兵们皆身着皮甲,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手持长枪之余,又另外携带了弓箭。这是堤格尔和路特拉根据洛尔卡村被袭击的消息推测了敌人的装备之后,所下的命令。

堤格尔等人抵达村子时,已经可以看到几个村民开始进行农忙的身影。这个村子的居民约有七十人。主要是依靠村子周围的燕麦田的收成和一贝鲁斯塔(约一公里)远的森林里的资源来维生。

他们的房屋全以木墙涂上灰泥搭建,再铺上茅草编成的屋顶,构造相当朴素。

堤格尔找来村长等村里的有力人士,让他们全聚集在村长家里之后,就直接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们。

海盗们就快攻过来了,请他们在中午前整理好行囊,尽快逃离这里。

村长等人理所当然地露出为难的神情,面面相觑。

「要在中午前离开吗?」

「这也未免太赶了吧?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能逃去哪……」

「逃往巴尔韦德。」

堤格尔刻意以不带私人情感的语气回答他们。他说话时使用的是方才请马特维教导的亚斯瓦尔语,因为说得不太流畅,或许会让听者更觉得冷淡吧。

即使堤格尔已经在离开堡垒前作好觉悟,但一旦要自己狠下心来,还是忍不住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作呕。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个村子位于异国——而且在昨天之前,他连村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才能如此无情地对待那些村民。而这样的想法正无声地挤压着年轻人的心。如果换成是他故乡亚尔萨斯的某个村子,自己还能够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吗?

「从这里逃到巴尔韦德,要花上两天以上的时间啊!」

其中一名有力人士发出了近似惨叫的声音。他是一名年约五十五岁的男人,头发和短短的胡须都已经出现明显的花白。堤格尔倏地想起了人在布琉努的马斯哈。他们已经半年以上没见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希望你们能先往路克斯堡垒南方逃跑。如果能躲进那附近的村庄或城镇的话当然是很好,要是没办法的话,就转而往东前进,逃到巴尔韦德。」

若要说比较长的句子,堤格尔会先用吉斯塔特语回答,再由马特维以亚斯瓦尔语转述。堤格尔冷酷严肃的态度,再加上马特维凶狠的五官及魁梧的高大身躯,对在场的人来说简直和恐吓没两样。

「我们这里还有女人、小孩和老人啊……也有生了病的人……」

其中一位男人喃喃自语地低声抱怨着。堤格尔听出男人的话里提到了小孩或老人等单字,明白他要说什么之后,仍旧以冷淡的态度和语气回答:

「我们会提供两台板车,让小孩和老人搭乘。这个村子里应该也有类似的工具吧?」

「——燕麦……」又有一位有力人士开口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完成打谷,把燕麦都放在共用的仓库里,打算过几天就要运往巴尔韦德的……」

堤格尔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的脑中浮现了之前从马利亚由前往巴尔韦德的途中曾见过的麦田景象。

结实的小麦收割完之后必须先进行打谷,把麦穗放进从中剖成两半的木棒之间来回拉扯,让麦粒从麦秆上脱落,是非常需要耐心的工作。

打谷完成的麦粒要用麻布袋装好,再放进共用的仓库里保存。其中的几成会在之后放在板车上当成税金,运往最靠近村子的城市。村民们则靠着剩下的谷物度过下次收获来临前的日子。这是无论在哪个国家都看得到的景象。

「我们会替你们申请补偿措施。」

虽然明白这不是他们要的,年轻人还是只能如此回答。

对他们而言,税金当然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不过,更让村民们感到悲伤愤怒的,是他们舍弃历经播种、耕种等过程,还得担心日晒或大雨,烦恼虫鸟的危害,辛苦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收成的作物。

「你们不能在海盗来到这里之前想办法阻止他们吗?」

其中一位有力人士对堤格尔投以责备的目光。这名男人大概是一时无法控制情绪,等不及堤格尔回答,就激动地继续往下说:

「我要留在这里。说真的,我根本不相信海盗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已经在这个村子活了超过四十年,盗贼和山贼的话还有见过,倒是从来没看过什么海盗。」

堤格尔刻意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盛气凌人地说道:

「既然如此,你大可去萨利梅镇上找人问问看。目前还有几个好不容易逃过海盗追杀的人待在那里。听完他们亲口叙述之后,你们也比较容易下定决心吧。不过,到那时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那是一种带着严肃和冷淡,不允许有人随意发言的气氛。村长等人虽然不安地看了看彼此,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堤格尔将视线自男人身上移开,转而看向村长。

「——村长,如果有人不愿离开村子,就把他们绑起来,和行囊一起用板车运走。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过还是要再跟你们强调,现在时间非常紧迫。而我们会留在这里抵御敌人。」

接着堤格尔便表现出「言尽于此」的态度站了起来。他方才的冷酷话语,好像成功压制了村长等人的不满。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一位应该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动着满是皱纹的脸,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们……我们一直很安分地活着。就算杰梅因殿下的士兵对我们施暴、践踏我们我的田地、破坏我们的栅栏或木桶,甚至没来由地殴打村里的年轻人,我们也从未反抗过,一直咬牙忍耐。」

老人以充满怨恨的眼神抬头看向堤格尔。

「现在还要叫我们舍弃自己的村子吗?」

当村民们收拾好行囊,离开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空中了。

堤格尔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表情,仰望着天空,烦躁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比预定的时间多花了半刻钟,不过总算是让村子净空了。

他们没带走的衣服、锅碗和农具被随意弃置在村内的道路上。再过半刻钟之后,堤格尔就会放火,把这些东西和房屋田地一起焚烧掉。

为了以防万一,堤格尔也命令士兵们在村里检查有没有来不及逃跑的人。他自己则与奥尔嘉和马特维一起待在中央的广场等士兵回报。

「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啊。」

忍不住喃喃自语的马特维,正看着士兵们接连走进空无一人的房屋内的身影。他们的动作都相当迟缓,

还有几个人以极为不友善或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看着堤格尔等三人。

这些士兵几乎都是平民,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他们也和村民一样在城镇或村落过着平凡的日子。虽然路特拉已经事先向他们解释过了,但是焚村对他们而言仍是一项难以忍受的任务,会对负责指挥实行的堤格尔投以责难的目光也是在所难免。

「因为这种事情……让不是本国人的我动手会比较好。而且——我也和你有同感。」

当堤格尔开口回答时,他黑色的眼里闪过一丝自责又忧郁的神色。如果自己和那些人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对下达这项命令的人感到愤怒吧。

但是,身为指挥官的自己在心中冷冷地说着:无论多么难过,都必须做下去,否则将会面临比现在更严苛的情况。届时,他们碰上的敌人将会在空屋里充分休息过,还拥有充足水源,以绝佳的状态朝我方杀来。

「对不起,马特维,如果我会说亚斯瓦尔语的话……」

「你已经说了你应该说的话了,别放在心上。」

前水手豁达地笑着说道,堤格尔点点头向他表示谢意。同时也在心中再次感谢身在莱格尼察的莎夏引荐了马特维。

士兵们充满疑心的视线也射向了奥尔嘉和马特维。因为他们把这两个人当成了堤格尔的同伴。不过马特维对此只是冷笑了一声,奥尔嘉也丝毫不改其冷淡的神情,表现得相当从容。

这时,奥尔嘉突然骑着马走到了堤格尔身旁。淡红色头发的战姬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能从她坦荡荡的态度感受到一股想守护堤格尔的沉稳气势。

「谢谢你,不过我没问题的。」

堤格尔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少女的头。

不久之后,士兵们告知村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年轻人便下令放火焚村。

堤格尔亲手把毒丢进了村里的两口水井。为了不让士兵们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只让奥尔嘉和马特维陪在身旁。

当堤格尔注视着被火舌吞噬的房屋时,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感情。

但是他自始至终都紧握着拳头,指尖以几乎要渗出血来的力道深深地埋入掌中。

堤格尔等人离开村子后,再往北走一贝鲁斯塔(约一公里),便会抵达一处草原,那是他们预定会合的地点。

当堤格尔等人到达该处时,已经有近一千名骑兵集结在现场了。率领各部队的队长一看到领着士兵的堤格尔,就快步走了过来。

数名队长一脸苦涩地报告结果,但堤格尔仍旧不改冷静的态度,依序聆听他们的报告。先不论内心的感受,他们似乎都遵照命令让村民们前去避难了。

堤格尔连一句道歉或安慰的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这么做只会反过来触动那些人的情绪。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专心地倾听报告,以态度表示自己也同时承受着他们的愤怒和悔恨。

听完全部的报告后,堤格尔召集了每支部队的队长。

「我要派出侦察兵。替我准备八十名较不疲倦的骑兵,以十人一队,组成八支队伍,然后往北方和东方各自派出四支部队。」

从此处往北望去,可以看到远方的平缓丘陵;若将视线转往东方,则可看到混杂了枯草色地面的辽阔草原。只要越过草原,就能抵达街道。

虽然无论敌军走哪个方向都毫无遮蔽,但是这块地区实在太广了。为了不看漏敌人的行踪,堤格尔让八支部队全往不同方向出发。

派出侦察兵后,堤格尔便下令在原地扎营,用意是让士兵们趁这时好好休息,以准备晚上的夜袭。

虽说是扎营,但是因为会增如行李负担,所以他们没有携带营帐。而是在营地四周围起木栅栏,然后派人看守军事重地,让士兵们轮流休息和进食,躺下来睡觉的时候,也是只简单地在地面铺上几层外衣而已。

堤格尔在距离士兵们稍远的地方,与奥尔嘉和马特维他们讨论了一阵子。因为没有营帐阻隔,所以他们必须和士兵们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让士兵们听到不该听的事情。由于奥尔嘉几乎不开口,所以这段讨论其实是两名男人之间的交谈。

「你认为艾略特王子已经知道路克斯堡垒被攻陷了吗?」

「还是假设他已经知道了会比较好吧?」

包括沿岸附近那些因为距离堤格尔等人太远,所以没办法通知他们避难的村子、在道路撞上海盗的倒楣旅行者或旅行商人,还有畏惧艾略特而派出使者前去示好的弱小贵族等等,敌人能获取情报的管道多不胜数。

「虽然我不喜欢想得太悲观,不过还是以最坏的情况为前提来思考吧。先假设敌人已经知道堡垒被攻陷,先遣部队有七千人,然后现在已经越过草原,来到丘陵地区的中段好了。」

「七千人感觉有点太多了,不过现在这种情况还是估计得多一点比较好呢。」

结果实际情况竟完全出乎两人的预料。

在日落时分返回营地的侦察兵急急忙忙地赶到堤格尔面前,连汗也来不及擦,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报告:

「我发现了疑似敌人的一支军队,就在从这里徒步约两刻钟的地方,是人数至少有两万的大军!」

不仅是堤格尔,连奥尔嘉和马特维也惊讶地瞪大双眼。

——两万!?而且徒步只需两刻钟?

徒步一刻钟所前进的距离约是十贝鲁斯塔(约十公里)。艾略特军队的行军速度远远超过了堤格尔他们的预料。

「这样啊。那么,能请你详细地叙述敌军的情况给我听吗?」

堤格尔立刻收起惊讶的表情,尽可能以从容的语气询问侦察兵。可能是因为目击到具有压倒性人数的大军,侦察兵目前的情绪很激动,不能让他变得更加混乱。

「敌人举着绣有红龙的军旗,队形相当杂乱松散……」

根据侦察兵的叙述,艾略特的军队完全不在意队形,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丘陵地区的平缓斜坡。至于武器和装备,则多是手持棍棒、单手斧或柴刀;不是没有穿铠甲,就是只有穿皮甲等简陋的防具,而且似乎没有任何人骑马。

「你确定他们真的有两万人吗?既然敌军的队伍那么散乱,要计算人数应该很困难吧?」

已恢复成冷漠表情的奥尔嘉冷淡地提出质疑。要掌握数千、数万名敌军的人数并不容易。但是传令的士兵却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长期负责传令工作,所以知道一千名步兵组成的队伍有多大。而且,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敌军之中没有人骑马,队伍长度又拉得很长,所以能以一千人为单位分开计算。」

「原来如此,抱歉,我不该怀疑你的。」

奥尔嘉直率地开口道歉。在她身旁的堤格尔趁着传令的士兵解释时,推敲了一下报告的内容,当他察觉到敌人的意图时,差点就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但是他并没有把情绪表现出来,只冷静地笑了笑,对士兵说出慰劳的话: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虽然不能喝酒,但是你可以稍微吃点东西。」

士兵自堤格尔面前离去后,奥尔嘉和马特维纷纷以讶异的眼神看向这名年轻人。堤格尔的脸上浮现了相当紧张不安的神色。他匆忙地伸手自怀中拿出了地图。奥尔嘉见状便问道:

「你明白什么了吗?」

「敌人率领全军直接南下了,而且还是速度极快的※强行军。」(译注:部队因战略上的需要或执行紧急任务时,所进行的快速行军方式,基本上采取几乎不休息的持续移动。)

方才,堤格尔想起有人曾对他说过,艾略特是个行事相当大胆的人。

亚斯瓦尔的二王子并未采用另组部队的策略,而是决定优先进攻路克斯堡垒,所以改变了全军前进的方向。

「……意思是说,敌方因为强行军而脱队的人多达一万吗?」

马特维一脸惊愕地说道。艾略特的军队应有三万人,所以代表已经足足减少三分之一了。

「敌人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就算有一万人脱队,也还有两万人。」

以目前的局势来说,这是很正确的想法。假设艾略特的军队持续出现脱队者,最后减少了一万五千人,剩下的兵力仍是堤格尔他们的五倍。就算塔拉多的一万援军及时赶到,艾略特的军队仍然在人数上占了上风。而且随着时间经过,落后的那些士兵也会慢慢加入战场。

「不过,如果他们硬是以那么快的速度行军,士兵也会筋疲力尽,根本无法开战吧?」

奥尔嘉皱着眉头问道,马特维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敌人大概是认为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布署兵力,或者是觉得应该只会布署少量兵力,所以能轻易地攻破吧。老实说,就算告诉我『敌人因为强行军而相当疲惫,所以一定能获胜』,我也不会想和比己方多上十倍的敌人交战。」

如果误判了敌人疲惫的程度,就会轻易地被击败,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被敌人包围,最后惨遭歼灭。这个赌注实在太冒险了。

艾略特肯定是如此判断之后,预料到他们前进的路上不会出现人数超过一万的敌人,才会命令

士兵以快到令人惊讶的速度不断往前突进。堤格尔忍不住感到一阵颤栗。虽然两军尚未正式对峙,更遑论短兵相接,战争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揭开序幕了。

堤格尔命人准备纸笔,迅速地写了封信,并唤来传令兵。

「现在立刻赶往路克斯堡垒,把这封信交给路特拉大人。」

传令兵接过信件之后,便慎重地把它收进怀中,向堤格尔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站在堤格尔身后的奥尔嘉和马特维看了彼此一眼。堤格尔不采用口头传令,就代表是不能让一般士兵知道的内容。奥尔嘉想到那或许和接下来预定进行的夜袭行动有什么关系,便委婉地问道:

「夜袭该怎么办?」

「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堤格尔简洁有力地说道,仿佛在表示自己坚定的决心。

「虽然只能争取到大约半天的时间,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拖延敌人的脚步。」

要与兵力是自己十倍的敌军交战固然令人畏惧,但是堤格尔很清楚,再这样等待下去,村民将会来不及撤离战区。

堤格尔等人从今天早上忙到中午,好不容易才让村民们开始避难。那些村民不仅背着家当,还带着老人和小孩一起行动。堤格尔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现在已经抵达堡垒了。

如果海盗们看到焚村的痕迹而心生警戒,决定谨慎行事的话也就算了,要是他们明天仍旧以同样的速度继续行军,肯定会追上那些避难的村民。堤格尔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否则就枉费他今天下令焚村,又在井里下毒的苦心了。

「我认为马特维说得很对,不过,如果换个角度来想,就代表敌人没有在戒备我们,而且目前也没有派出侦察兵的迹象——这是个好机会。」

「要赌看看吗?这可是孤注一掷啊。」

马特维宽大的肩膀上下震动,得意地笑道。那是一名水手想挑战暴风雨时的笑声。奥尔嘉虽然不发一语地注视着堤格尔,却也没有对此表达反对之意。

派出去侦察的部队全部回来后,堤格尔自他们口中得知敌人已经停止行军了。敌军目前已通过丘陵地区,只要再徒步前进约一刻钟,就会抵达堤格尔等人所在的位置。同时,堤格尔也收到了对方并未派出侦察兵的消息。

为了以防万一,堤格尔下令拔营,并让部队往南后退。因为营地只架了栅栏,所以拔营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堤格尔等人一直退到可以看见森林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背对着森林重新设置营地。

等到他们结束扎营工作时,太阳已即将落入地平线了。落日的余晖把挂在天上的云朵都染成了朱红色。森林里的茂密枝叶也形成巨大的阴影,将一部分的地面染黑,藏起了士兵和马匹的身影。马特维见状便深感佩服地说道:

「这样一来只要不生火,敌人就无法从远处看见我们了呢。」

「待会我就会禁止士兵们用火,我想让他们的眼睛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夜里的黑暗。」

接着堤格尔找来各部队的队长,对他们下达了几项指示。

「请你们让士兵制作投石索,石头就到森林里去捡。还有……」

投石索是一种利用离心力把石头抛向远处的工具。只要有绳子和布条就能轻易地制作出来,堤格尔在打猎的时候也曾使用过一两次。虽然要命中目标有点困难,这种工具却能让石头飞到一百阿尔昔(约一百公尺)外。

在这里的两千名士兵之中,只有将近一半的人携带着弓箭。投石索便是用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堤格尔说完所有指示之后,便稍微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肩膀很沉重,虽然没有做什么会让身体相当疲倦的事情,却耗费了不少心神。

「——暂时休息半刻钟。」

堤格尔抛下这句话后,就披上有些肮脏的外衣,转身背对马特维等人。

「你该不会是要去解手吧?」

身为前水手的男人打趣似地问道,堤格尔头也不回地说:

「我只是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休息而已,如果有什么状况,我会马上回来。」

马特维抬头看看天空,便答了一句「我知道了」,目送年轻人离去。

因为天上的云朵遮住了月亮和星星,使秋季的夜色变得比平常更昏暗,所以即使堤格尔独自离队去休息,也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吧。

先是不得不做有违自己原则的事情,接着又要面对人数是自己十倍的敌军,而且还是在外国的土地上率领外国人组成的军队。马特维也希望堤格尔在能休息的时间好好养足心神。

堤格尔离开部队之后,就在森林里的其中一棵树旁靠着树干坐了下来。虽说离士兵们有段距离,一般音量的说话声应该是无法传递,但是只要音量放大一点就没问题了。而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再走得更远了。

堤格尔试着闭上眼睛,却因为情绪无法平复而难以入睡。

——该如何迎战才好?

去年墨吉涅的两万大军攻进布琉努时,堤格尔曾率领两千名士兵迎击。当时士兵们士气高昂,还有卢里克等值得信赖的部下辅佐他。

当时堤格尔的军队也占了地利之便。因为墨吉涅军是在两侧都有断崖耸立的狭窄峡谷中前进,所以无法充分发挥两万大军的实力,再加上他们带着奴隶,行军速度相当缓慢,让堤格尔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对策,而且还能期待马斯哈或奥杰率领援军前来助攻。

那么现在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虽然奥尔嘉和马特维是很可靠的战力,但两人都没有指挥军队的经验和权力。堤格尔不确定士兵们是否会遵从自己的命令,也还没有掌握此地地形的优势,而且他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总会有办法的。」

堤格尔以小声到听不见的自言自语,逃避着施加在身体和内心的沉重压力。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人走近,便不耐烦地抬起了头。

站在他眼前的是奥尔嘉。虽然视线昏暗到他连几步外的前方都看不清楚,但是他不可能错认那淡红色的头发和娇小的身体,以及她手上那把灰色刀刃的斧头。

堤格尔正纳闷她来这里的目的,淡红色头发的战姬便弯下她纤细的身躯,滑进了堤格尔的怀内。

「我也要休息。」

「喂!」堤格尔皱起眉头,斥责了一声。但奥尔嘉却冷淡地回答他:

「我听马特维说不能用火,这样子就可以保持身体温暖了。」

「可是……」

堤格尔欲言又止。他现在是真的想暂时独处一阵子。当他正想随便说个理由拒绝时,奥尔嘉抢先开口:

「不行。」

她说得很短促,而且口气比平常还强硬。接着奥尔嘉静静地对惊讶的堤格尔说:

「我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处。」

这句话的后半段一点也不像她的口气,非常地孩子气,但是却不可思议地渗透进堤格尔的内心。

「我会陪在你身边。」

堤格尔不清楚奥尔嘉对他做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但是,她没有开口鼓励或安慰,也没有肯定或否定堤格尔,只是告诉他「自己想怎么做」。她的话里隐含着一股强烈的意志,却又神奇地不会让人产生压迫感。

堤格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虽然他希望别人不要搭理自己的心情并未完全消失,但是确实不像之前那么强烈了。最后他只以如低语般的声音向她说了句谢谢。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终于察觉到少女身体的温度隔着有些脏污的衣服传了过来。这份温暖具有某种能让人心情平静下来的功效,堤格尔很快地就感觉到睡意,不由自主地把身体靠在她纤瘦娇小的背上。

奥尔嘉并未对此表现出厌恶的态度,反而改变姿势,让彼此的身体贴得更紧密。最后堤格尔便在淡红色头发的甜香撩拨下,逐渐坠入了梦乡。

听到堤格尔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后,奥尔嘉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对于堤格尔焚村的决定和行动并不是毫无想法。

但是看到刻意不在村民和士兵们面前露出痛苦表情的堤格尔,她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虽然脑中浮现了几句安慰的话,却觉得没有任何一句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感情。

所以奥尔嘉希望自己至少可以待在他身边,成为他的支柱,助他一臂之力。

堤格尔趁着夜深人静时展开了行动。他们让马咬着木头削成的板子,还用布包裹马蹄,避免发出声音。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真亏你想得出来。」

马特维一脸佩服地说道。对一个大半人生都在海上度过的男人来说,这似乎是很稀奇的事。堤格尔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不是我想的方法啦。是一个很擅长骑兵奇袭战和夜袭战的熟人教我的。」

他说的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在吉斯塔特王国的莱德梅里兹等待堤格尔归来。就算是为了她,堤格尔也一定要救出苏菲——苏菲亚·欧贝达斯,然后两个人一起平安地回去。

马特维从年轻人的口气察觉到他

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便轻笑着说道:

「看来你有好好休息过了。」

「这是托大家的福。」

在堤格尔身旁牵着马的奥尔嘉,脸上露出了带有些许喜悦和骄傲的表情。

天上的云并未散去,星和月几乎都藏在云后,正适合夜袭。

两千名士兵全都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在被黑暗笼罩的草原上前进。因为没有照明,所有人的步伐都相当缓慢又谨慎。

虽然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但也只是能分辨黑暗的深浅而已。即使踩着草地的触感会透过鞋子传到脚上,他们的脚边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掌握不到距离感,很快就会觉得疲倦。

为了不让士兵们太疲劳,堤格尔好几次停下来,让他们休息。

「别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不要开口说话,也不要发出任何声响。还有,小心别跌倒。」

当他们走了大约半刻钟之后,就看到远处出现了点点火光。那是海盗生起的篝火。

「他们连营帐也没搭,直接露宿野外啊。」

站在堤格尔身旁的马特维以呢喃般的声音笑道。虽然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团黑影,但是年轻人的脑中却浮现了一张只有表面上看起来很凶狠的笑脸。

——敌人没有搭建像是营地的东西,也没有聚集在一起休息。和侦察兵的报告内容一致。

他们以篝火为目标,靠近到双方距离大约三百阿尔昔的地方时,堤格尔对各部队的队长下达了指示。因为在离开营地时已经事先说过要怎么行动和进攻,所以只要对队长们说一句「按照计划行动」就行了。

——我会朝天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当作信号,当你们看到信号,就以弓箭和投石索进行攻击,扰乱敌人,然后展开突袭,只要击溃敌人的前锋,就马上撤退并离开战场。

之所以只攻击前锋,是因为堤格尔认为在黑暗中随便深入敌阵会很危险。如果不小心被重整队形后的海盗们包围,很可能全军覆没。

可称为堤格尔部队的两千名士兵吞声屏气,静静地朝左右两边散开。如果从上空俯视的话,他们移动的方式看起来就像只展开翅膀的鸟。

士兵们一步步地朝海盗靠近。堤格尔的额头满是汗水。自己和士兵们的呼吸声、马匹的脚步声,还有鞋子擦过野草的声音,在他耳里听来都特别响亮。不知道会不会被直觉较敏锐的敌人发现的不安,使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要让箭矢和石头能伤到敌人的话,必须在一百阿尔昔以内……

不能保证绝对命中也没关系,但是一定要能够碰到敌人。虽然堤格尔可以在这样的距离下狙击敌人,不过士兵们当然是没有如此高超的技巧。

要以最弱小的士兵为基准思考——这是莉姆和马斯哈告诉他的知识。

他们终于靠近到距离海盗只剩一百阿尔昔的位置了。堤格尔转头看向马特维。身材高大的前水手便拿出了两根木棒,木棒前端呈现烧焦后的黑色。

身旁的士兵们站在马特维四周,围成一道人墙后,马特维便用力地摩擦两根木棒,前端随即冒出了火花,接着堤格尔便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箭矢,箭镞已经涂上了油。

堤格尔把箭靠向马特维手上的火把,在一道轻响过后,箭镞燃烧了起来。

接着堤格尔迅速地把箭搭在黑弓上,朝高空射了出去。燃烧的箭矢笔直地划过夜空,看见这副情景的海盗们发出了喧闹声。

但是他们的声音随即被别的声响所覆盖过去。

数量将近一千的弓弦在空中发出声响,石头和箭矢破风贯去。在被篝火照亮的夜空中出现了无数的黑影。惨叫与哀号声此起彼落,通报敌袭的叫喊连堤格尔他们都能听到。

堤格尔虽然把箭放在黑弓上,却没有立刻发箭。他必须先掌握士兵的情况。到目前为止,我方还没有出现混乱。

士兵们结束第二波投石攻击后,便准备发动突击;他们把马嘴咬着的木板取下、拆去包裹在马蹄上的布,并收起或抛下手中的投石索,换成了长枪。

这时他们又再次拉弓射箭,数百支箭矢有如黑针构成的暴雨,在夜空中描绘出抛物线,朝海盗们落下。海盗们陷入混乱的声音又比方才大了一些。

堤格尔暂时放下黑弓上的箭矢,骑上了自己的马。身旁的奥尔嘉沉默地跟着跨上马背。士兵们也把弓挂在马鞍上,拿着长枪坐上了马匹。

「——开始突击!」

堤格尔高声呐喊后,他的部队便策马奔驰,像是要把敌人团团围住似地冲向海盗们。篝火燃烧得愈来愈猛烈,清楚地映照出在前方慌乱奔逃的好几个人影。

海盗们的武器都放在手边,身上也还穿着皮甲,却尚未从被偷袭的震惊中恢复冷静。堤格尔的部队突然自黑暗中现身,让他们大吃一惊,反射性地丢下武器到处逃窜。虽然也有一些人试图拿起武器抵抗,却被骑兵轻易地踹飞了。

火焰和鲜血分别将天空和地面染成一片赤红。

骑兵们毫不留情地攻击海盗。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好好消化把村民们赶走、烧毁空无一人的村子,然后在井里下毒的行为。于是他们把这股愤怒全发泄在海盗身上。士兵先以马蹄踢散他们,再以长枪击打、绊足,刺而杀之。

堤格尔也以黑弓射倒了两名敌人。奥尔嘉则一直紧跟在堤格尔身旁,所以还没有挥动斧头攻击。

海盗们不是逃进黑暗之中,就是成为无法言语的尸体倒向地面,当周遭的战斗逐渐变成零散的攻击时,堤格尔抬起了头。

他看向黑暗处,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只见点点篝火在黑暗中形成一支细长扭曲的队伍,绵延不绝地通向远方。

那些全都是敌人——数量超过一万的敌军就在黑暗的另一边。堤格尔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如果他们手持武器群起围攻,堤格尔等人瞬间就会被吞噬,陪着躺在脚边的浴血尸体们作伴了吧。

他们已经给予敌人一次痛击了,是不是该撤退了呢?

——不,还能继续打……!

堤格尔如此判断。敌军因为太执着前进的速度而忽略了其他问题。他们连休息的时候都如此疏于防备,当然要在破绽百出时乘胜追击。

马蹄声的主人报上了某位队长的名字。他不仅气喘吁吁,声音也有气无力。

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未满十人的骑兵。每个人都受伤了,血腥味透过夜晚的冷空气飘了过来。最前方的士兵身体靠在马脖子上,背部插着一支又细又长的物体。

——那是……箭吗?而且好长啊。

堤格尔在黑暗中定睛一看,发现那个物体的确是箭。但是那支箭比堤格尔或士兵们所使用的多出一个拳头的长度。

「我们队和杰瑞米队遭到敌人反击……」

克里夫和杰瑞米都是堤格尔部队中的左翼部队队长。堤格尔明白情况之后,便回头看向马特维,表示要再出动一次。他一边命令其他人替伤者包扎,一边询问克里夫队的士兵:

「你们是怎么受伤的?」

马特维帮忙翻译了士兵的回答。一听到长弓这个字,堤格尔便低声说了句「我就知道」。

这种武器他以前只见过一次。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马斯哈曾得手这种武器,便拿来给他看,说是来自外国的稀有长弓。

它的长度比当时堤格尔的身高还长,说不定有二十切特(约两公尺)。因为长度的关系,光是要拉开弓弦就需要极大的臂力,别说是堤格尔了,连他父亲和马斯哈也无法完全拉开那把弓。

『虽然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拉开,但是箭也因此可以飞得很远。据说能轻松地把箭射到三百阿尔昔外。』

堤格尔记得很清楚,马斯哈曾经说过这句话。

——还在想敌人怎么那么快就振作起来,原来是长弓部队!

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从士兵的伤势和叙述的内容来推断,使用长弓的敌人或许不只一两人。那应该是一支数十人、甚至数百人的部队。他们恐怕得赶过去救人才行。

「我方还有人留在那里吗?」

堤格尔透过马特维提出询问,士兵便虚弱地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我们会去救剩下的人。选三个伤势比较轻的人带路,你们就先退到森林里吧。」

在克里夫队的士兵引路下,只剩下九百人的堤格尔部队在黑暗中前进。当战场的喊叫声愈来愈大时,年轻人把箭矢放上了黑弓。

「马特维,部队就交给你指挥了。」

这时他已经大略掌握我方和敌方的位置了。在篝火附近整齐列队的是敌人,在篝火照不到的暗处蠢动的,则是我方的人。

在堤格尔等人发出的马蹄声中,还夹杂了数十、数百道一同响起的嗖嗖声,一一刺激着耳膜。那是长弓射出的箭矢划破夜空、正在袭击远处同伴的声音。

堤格尔痛苦地咬紧牙关。敌人发现他们之后,逐渐把目标转了过来。虽然双方之间的距离还有大约三百阿尔昔,但是这对敌人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堤格尔在踩着马蹬的脚上施力,拿着黑弓的左手往前伸

直,用力拉开弓弦。他在双方距离比刚才缩短了一百阿尔昔时,射出了箭矢。

箭矢画出一道山丘般的圆弧轨道,仿佛被握着长弓的敌方部队吸引似地飞过去,然后射穿了其中一名士兵的额头。当这名士兵倒下时,敌兵之间便出现了一阵骚动。

堤格尔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而是像默默地继续工作的工匠一样,又把新的箭矢搭在弓上。他并不是随便挑一个敌人放箭,而是早已锁定目标。

他射出了第二支箭。因为距离比刚才又近了一些,所以要命中目标并不难。拿着长弓的敌军部队再次愣了一下——这在目前的战局中会造成致命的影响。

虽然敌人再次以长弓射出了箭矢,但数量却连对方队伍的一半都不到。

堤格尔部队的士兵接二连三地被箭射中而坠马,但是突袭的气势并未因此减弱,最后数百名骑兵直接冲进了长弓兵的部队中。

敌人的弓兵个个人高马大,但也无法弥补他们身为弓兵的缺点——一旦对方拉近距离,他们就无法战斗,只能丢下长弓拔腿就跑。堤格尔一边把箭放在黑弓上,一边大声叫道:

「别去追敌人!先帮助我方的人!」

马特维用亚斯瓦尔语重复堤格尔喊出的命令。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如果敌人还有其他长弓兵部队的话,肯定会从我方攻击不到的距离一齐射箭反击。

大声叫喊引来了敌人的注意。终于恢复冷静的海盗们挥舞着棍棒或斧头扑向堤格尔。

但是奥尔嘉却在这时骑着马闯入了双方之间。而且淡红色头发的少女早已将手中的手斧变成了长柄斧。

她的龙具「罗轰」具有可随着使用者的意志改变形状的能力。奥尔嘉是在战场的混乱和昏暗的夜色掩饰下变换斧头的。

奥尔嘉举起了少女纤细的手臂应该无法拿起的双刃斧,像木棒般轻松地挥舞。她朝着一群敌人的头部用力砍下,将敌人的手臂连同武器一同击飞,有如在黑暗中掀起了一股暴风。

被撕裂的肉块和被击碎的骨头混着鲜血四处飞散。脑浆和内脏也全都喷溅而出。敌方完全想不到一名少女竟有如此怪力——只要一被那把斧头碰到,灰色的双刃便会扫飞一切。

即使毫不停歇地挥舞着巨斧,奥尔嘉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漆黑的眼眸中充斥着不让一兵一卒靠近堤格尔的意志,敌人的尸体不断在罗轰的月姬身边堆叠起来。看到她战斗的模样,就连海盗们也忍不住感到退缩。

过了大约四分之一刻(三十分)之后,堤格尔率领士兵们脱离了战场,迅速返回森林。确认目前的状况之后,得知克里夫虽然还活着,但杰瑞米则已不幸阵亡了。

「……非常抱歉……」

克里夫无力地低头致歉,他的脸上写满了疲倦,而且浑身是伤。

回到森林后,堤格尔命令士兵前去休息,并要他们点起超出所需数量的火把。

「敌人说不定会来查探我们的情况,要让他们以为我方还有许多兵力。」

堤格尔下令时的口气很平淡,像是个冷静的指挥官,但他其实是藉此来掩饰内心的焦急。

——有一个战术无法使用了……

当初堤格尔率兵击退进攻布琉努的墨吉涅军时,采取了强行突袭的战术。他在距离拉近到三百阿尔昔之后,以弓箭一击射死了先遣部队的指挥官卡西姆。

但是这次他无法再使用同样的策略了。若是艾略特的周围有长弓兵部队,当堤格尔瞄准指挥官的时候,敌人大概就会趁机对他使出箭雨攻势。如此一来,他根本就无暇进行狙击。

——总而言之,只能尽力争取时间了……

在黎明即将到来时,堤格尔等人返回了堡垒。

听到近两千人死亡,还有比这数字多出一倍的伤者的报告时,亚斯瓦尔王国二王子艾略特虽然一瞬间露出惊讶和愤怒的表情,却没有怒斥前来禀报的海盗。

此处是艾略特军的营地。虽说是营地,却没有设置壕沟或栅栏,营帐的数量也远少于士兵的人数。

海盗们三三两两地众在一起,升起火堆之后就直接躺在地上休息。虽然有几个人身上披着从村里夺来的毛毯或外衣,但是人数非常地少。与其说他们是军队,还不如说是一群山贼比较贴切。

在这个营地的中心有两顶营帐,其中一顶便是军队总帅艾略特专属的营帐。帐内放着作工简陋的桌椅,桌上还有葡萄酒瓶和银制的酒杯。

艾略特让前来报告的海盗退下后,便啧了一声,伸脚往地面猛踹。五官端正的清秀脸庞因为情绪激动而扭曲。

「先是夺走堡垒,现在又发动夜袭啊。这个来自渔村的平民尽耍些惹恼人的小花招!」

来自渔村的平民指的就是塔拉多。原本就口无遮拦的王子,在海盗们的影响下,开始会冒出一些与王族身分格格不入的用字遣词。

到今天中午为止,一切都顺利地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们烧毁了洛尔卡村等数个渔村,把捉来的村民们中能当成奴隶贩卖的人囚禁在船上之后,艾略特便率领着海盗,意气风发地在街道上快速前进。

邻近街道的村落当然也遭到他们袭击了,但是当他们向村里被俘虏的有力人士探听塔拉多·格拉墨及其军队的动向时,却得到了令人惊愕的回答。

塔拉多发动攻击,攻陷了路克斯堡垒,有人说莱斯特将军已经被击毙,也有人说他活下来逃到了某处。

艾略特立刻决定脱离街道,加快脚步赶往路克斯堡垒。如果这项消息是真的,艾略特的军队又继续沿着街道前进,肯定会在抵达巴尔韦德之前遭到对方袭击。所以即使会有多达半数士兵脱队,他也没有减缓行军速度。

就在这个时候,敌人竟对他们发动夜袭。对方展开应对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前面这段路应该有近十个小村落才对啊……」

在决定前往路克斯堡垒的时候,艾略特便打算袭击那些村子来取得粮食等必需物资。因为他们自海上登陆时,王子只命人准备了四天份的粮食,为了能让军队迅速行动,王子并没有另外设置后勤部队,而是让海盗们自行搬运物资。

虽然他们趁敌人没有防备时成功登上陆地,但是如果之后的行动速度太慢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而且让海盗进行掠夺是维持他们士气最快的方法。

但是,既然敌人已经来到这里,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塔拉多那家伙很仰赖人民的支持。所以应该不会作出抛弃村民的决定,而是让他们先行去避难吧。村子里的粮食也肯定被收走或全数烧毁了。

「看样子,在夺回路克斯堡垒之前,大概是无法奢望补充粮食和饮水了吧。」

虽然为了以防万一,他已经事先拜托结为同盟的墨吉涅帮忙运送粮食物资了,但是艾略特的军队一直在移动,很可能会因此迟上好几天。

他将早就变得半冷不热的葡萄酒倒进银杯,然后粗鲁地拿起杯子灌入口中。这时,在营帐外看守的海盗告知有人来访,艾略特毫不掩饰心中不悦,命人让访客进来。

过了大概十秒后,一位年约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的高大身材与其说是魁梧,应该用强韧这个字来形容更贴切。他的手臂特别粗壮,还穿着加上装饰的皮甲,手里拿着一把和他的身高一样长的弓。

艾略特一看到他,就面露笑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欢迎他。

「太感谢你了,汉米许。多亏你的活跃,我们才能顺利击退敌人。」

名为汉米许的男人丝毫不改严谨表情,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说: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对劲吗?」

先王撒迦利亚还在世的时候,艾略特因为身为二王子,所以每天都悠闲自在地和年纪相仿的低等贵族们过着放纵享乐的生活。汉米许便是那群酒肉朋友的其中之一,现在则是极少数能获得他信任的部下。

当杰梅因与艾略特在国内各据一方,开始争夺王位时,汉米许表面上宣称中立,展现出静观其变的态度,其实暗地里一直和艾略特密切往来,替他搜集各式各样的情报,煽动莱斯特倒戈的也是这名男人。

汉米许只是个地位相当于子爵的弱小贵族,领土面积不大,能动用的兵力也不多。

但是汉米许率领的部队中,有大约四百名是有些特殊的士兵。

他们的特殊之处在于能熟练地使用长弓。

以长弓射出的箭矢威力相当强劲。如果距离很近的话,甚至能贯穿锁子甲或铁制的铠甲。

它的飞行距离也非常惊人。如果只是要命中目标的话,可以把远在三百阿尔昔外的敌人也当成目标,一般的弓和弓箭手根本比不上。虽然弩还有可能在射程上一较高下,但是弩的连射速度却远远不及长弓。

要使用这种弓,必须拥有能把弓弦完全拉开的臂力;但是经过不断训练,进而培养出这种能力的长弓手们,将会成为极具威胁性的战力。

指挥这些长弓手的汉米许眉头深锁地说道:

「敌

军中有个弓术异常高超的人。」

汉米许说话时声音有些高亢。正确来说,是因为回想起至今从未遇过的敌人身影而情绪激昂,音量就不自觉地拉高了。

「那个人射出的箭可以射中三百阿尔昔外的目标,而且他瞄准我们攻击时,人甚至还骑在马上。」

艾略特挽起胳臂,抬头看向身材高大的汉米许。他皱起眉头,明白部下想说什么之后,便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普通的弓箭哪能射中三百阿尔昔外的目标,他用的应该是弩或长弓吧。」

「我们队上有两名百弓长被击毙了,射中他们的都是普通的箭矢。」

所谓的百弓长,即是指挥一百名长弓手的队长。汉米许的部队里有四位百弓长,但是仅仅一晚就有两人阵亡,可说是损失惨重。

「正如刚才已向您报告的人所言,我们在击退敌方的骑兵部队时,又遭到了他们的另一支部队攻击。正是那支部队里的弓箭手隔着三百阿尔昔的距离,接连射倒两名百弓长的。」

汉米许的声音不仅透露出愤怒和悲伤,还参杂了些许感佩之情。

士兵们因为百弓长倒下而陷入混乱,所以来不及迎击,有不少士兵牺牲,他的愤怒和悲伤是肇因于此。不过,除此之外,汉米许也对这名弓术过人的敌手兴起了尊敬之意。

「殿下,我刚才说的话绝无夸大之嫌,在敌军之中确实存在着令人畏惧的高手。他能在深夜的混乱战场上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射箭命中敌人,是个怪物般的弓箭手。」

汉米许说到后半段时还一字一句地强调,解释得相当激动。艾略特虽然对他的态度有些惊讶,仍挥了挥手命令他冷静下来。长弓手回过神来后,便低下头为自己的无礼致歉。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你是想跟我打听这个弓箭手的来历是吧?不过,很可惜的,我对你说的人根本——」

当艾略特正想说出「毫无印象」这四个字时,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这么说来,我记得塔拉多好像很擅长使用弓箭……」

亚斯瓦尔二王子的声音瞬间流露出一股不安。他此时对塔拉多的感想不仅是厌恶和轻视,还包括了恐惧。

自从艾略特在大约半年前和杰梅因争夺王位以来,他就从未击败过塔拉多。不仅如此,他还曾经在地区战中被迫饱尝败北的滋味。

艾略特生来就是王子,在成长过程中也一直被人当作王子侍奉,理所当然地看不起在渔村出生长大的塔拉多,但是他也对自己无法在之前几次交战中打败塔拉多的事实感到屈辱及恐惧。

「不,殿下,那并非塔拉多卿。」

汉米许欲言又止地说道,艾略特便以让人倍感不安的眼神看向他。

「你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吗?」

「只有一瞬间,因为那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射箭。」

之所以无心射箭,是因为百弓长接连倒下,所以士兵们陷入了混乱。不过汉米许没有提及这件事,只叙述了敌人的特征。

「那是个年纪应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留着深色的头发,穿着随处可见的皮甲,手上拿的是毫无装饰的弓,看起来不像贵族。我们的士兵中也有人目击到那名弓箭手,我向他们确认过后,认为应该就是同一人。」

「不是塔拉多啊……」

艾略特虽然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也明白到这是个棘手的情况。因为这代表敌方除了塔拉多外,还有其他技巧高超的弓箭手。

「我原本以为殿下会知道他是谁,因为身手这么高超的人,应该会很有名才对。」

「我都说不知道了,再执着于这点也没用。你有办法打赢那名弓箭手吗?」

「……如果能拉开距离到四百阿尔昔的话……」

只要拉满弓弦,汉米许的长弓就能射中距离四百阿尔昔的目标。他的技术固然相当了得,不过也要使用长弓才能让箭矢飞得这么远。

「好吧,那就把你的部队设置在主阵营中,当成保护我的亲卫队。我方有数百名箭手,敌方却只有一人,根本不用担心。」

「是。不过,还是要请殿下多加小心。因为敌人也有可能刻意拉近距离,进入弓箭射程后再一箭射死敌将,取得胜利。」

汉米许说完后,艾略特对他点点头,开始说起接下来的计划。他们决定先夺回路克斯堡垒,然后再前往巴尔韦德。

「我们的粮食足够吗?」

汉米许最先问的就是这件事。艾略特一脸不悦地回答:

「不太够,所以要避免无谓的行动。」

「还是要去威胁萨利梅等邻近村落,命令他们提供粮食?」

「如果中途绕去其他地方,不等于是给塔拉多更多时间备战吗?」

艾略特本就是为了不让塔拉多有时间思考对策,要一气呵成地击败他,才会采用急袭的战术。路克斯堡垒一战是无法避免了,但是在攻打巴尔韦德之前,绝对不能再中途绕至其他地方。

「对了,汉米许,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艾略特在此时换了个话题,带着笑容站起身子。他和汉米许一同离开营帐,朝旁边的另一顶营帐走去。艾略特向在营帐前看守的士兵询问是否有人靠近这里,士兵结结巴巴地回答:

「是有几个人来过,但我没有让他们进去。」

艾略特满足地点点头,便走进了营帐中。

「苏菲亚大人,你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营帐里有一位女性。她白色的肌肤因为被迫长途跋涉而弄脏了,及腰的金发也失去光泽,变得黯淡褪色,却完全无损其兼具知性和娇柔的美貌。虽然脸上写满了疲倦,绿宝石般的双眼却仍能感受到坚强的意志。

她纤细的肩膀暴露在空气之中,但丰满的胸部、细瘦的柳腰以及修长的双腿则被淡绿色的礼服包覆。只是礼服的布边已经绽裂开来,上面的污渍也很明显。

而最让人不忍卒睹的,莫过于缠绕在她纤细手腕上的粗重铁枷。枷锁的前端还连接着一颗沉甸甸的铁球,让她无法轻易起身。

她名为苏菲亚·欧贝达斯,是吉斯塔特的战姬。她丝毫不畏惧艾略特那仿佛在侵犯自己身体的视线,反而坚毅地带着微笑回答他:

「托你的福,我过得很好喔,殿下。」

艾略特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转头对汉米许说:

「汉米许,这位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大人。我居然得把这等美女送给墨吉涅,很可惜吧?」

汉米许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已经被苏菲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恍然地伫立原地。等到这位长弓手察觉艾略特的视线并回过种来时,已经过了大约三秒钟。

汉米许面红耳赤地替自己的失礼道歉,艾略特大方地点点头。不过,他也不忘以低沉的嗓音提醒汉米许。

「汉米许,我啊,为了确保这女人的安全,已经处决近十名海盗了。这也说明了她有多么珍贵——连你也不能例外。」

「我明白了。」

汉米许回答后,便看向苏菲亚的双手。

「不过,殿下,用枷锁把一名弱女子绑起来,会不会有点太小题大作了呢?」

他这句话似乎只是出自于恻隐之心。但艾略特却冷笑了一声。

「我听说吉斯塔特的战姬全是一骑当千的战士,实力绝不输给男人。而且,考虑到我们军队是那副德性,采取这种程度的措施应该是必要的吧。」

汉米许也对艾略特的揶揄表示认同。虽然已经派人在重要地点看守,但是不能奢望海盗会遵守什么纪律。事实上,他们连敌人的夜袭都招架不住,已经损失两千名士兵了。

「苏菲亚大人,现在得请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因为几天后,墨吉涅应该就会派人来接收你了。话先说在前头,你想逃就尽管逃吧,只是你在王都的同伴将必死无疑。」

所谓在王都的同伴,指的是苏菲以使者身分出访亚斯瓦尔时,担任她护卫的那些人。艾略特把被捕的苏菲当成人质逼他们投降,然后就把他们囚禁在王都里。

不过,艾略特一点也不觉得只要有人质在手上就能高枕无忧。他甚至连苏菲会抛弃那些人质的可能性也设想到了。因为如果自己也面临和她相同的情况,他一定会这么做。

「对了,汉米许,关于那个什么三百阿尔昔的弓箭手,如果你能成功杀死他的话,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个例外也行……只要别被墨吉涅发现就好。」

艾略特一边以不知道有几分认真的口气说着,一边转身背对苏菲,和汉米许一同离开了营帐。他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虽然接连发生令人不快的事,但他们还有墨吉涅这个强大的盟友。

——是啊,即使塔拉多这个无名小卒再怎么反抗,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艾略特与汉米许分开后,便带着笑容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确认艾略特他们已离开营帐后,苏菲紧紧抓住了裙摆,力气大到连手都发白了。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焦急。

——敌人目前还没有对她轻举妄动,所以现在必须忍耐。

她拼命地如此

说服自己。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她其实恨不得斩断这可恨的枷锁并逃离此处。虽然目前她的龙具光华不在她手上,但是只要她的意志够强烈,要召唤龙具至手边也不是难事。

她不清楚艾略特军队的行军情况和营地环境有多糟,因为苏菲下船之后双手就立刻被锁上枷锁,然后就坐在破烂的门板上,一路被运送到这里。

如果她有心想逃的话,其实可以轻易逃走,但是有两个理由让她没有这么做。其中之一就是方才艾略特提及的——被囚禁在亚斯瓦尔王都的人质。

若是自己逃走了,那个海盗王子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吧。即使这么做会产生麻烦的后续问题,他也可以把责任全推到海盗身上。

至于第二个理由,则是因为苏菲对这附近的地理环境并不熟悉。虽然她在出发前已经详加调查过亚斯瓦尔本岛的地理资讯,但是由于准备时间不足,所以几乎没有调查亚斯瓦尔位于大陆的领土环境。

如果她沿着街道逃走,被发现的机率很高。话虽如此,走山路或进入森林的话,又有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一个女人独自旅行,要担心的不仅是野兽和山贼。而且她在被囚禁时也累积了不少疲劳,没有自信能顺利逃到安全的地方。

「值得庆幸的,大概是现况并非毫无希望吧……」

苏菲已经从海盗们在运送她的途中交谈的内容,以及她隔着营帐听到的闲聊的片段中大致掌握了目前的情况。再过几天,艾略特军肯定会和塔拉多军爆发激战。

如果艾略特能在此战落败当然是最好,但是即使他胜利了,应该也会替现况带来某些变化。而且在墨吉涅的使者前来带走自己的时候,也有可能出现足以化解目前险境的机会。

苏菲躺了下来,像是要保护身体似地蜷缩着后背。她必须休息一下,才能稍微消除疲劳,恢复体力。

——话又说回来了。

苏菲突然想起艾略特走出营帐时所说的话。三百阿尔昔的弓箭手,是指能让箭矢飞到三百阿尔昔外的弓箭手吗?而她正好知道有一个人符合这项条件。

她的脑中浮现留着深红色头发、来自布琉努的年轻人面容。

——应该不可能吧……这里是亚斯瓦尔,他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里。

最后苏菲闭上双眼,静静地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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