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格尔他们回到路克斯堡垒时,东方的天空已浮现鱼肚白了。因为他们花费了很多时间才穿过夜晚的森林。
在面向森林的后门迎接他们的路特拉,立刻下令将伤者送至房间,剩下的人则到空房间休息。在所有士兵都进入堡垒后,就立刻在后门内侧堆起装满砂土的麻布袋。
「奥尔嘉和马特维也趁现在去休息吧。」
一听到堤格尔这么说,马特维行了一礼便先行离去,但奥尔嘉却沉默地站在原地。她如同黑珍珠般的双眼像在说「我不打算离开你的身边」。堤格尔苦笑了一下,决定尊重她的意志。
堤格尔一边和路特拉走过堡垒内的走廊,一边向他确认。
「你看完我的信了吗?」
「看过了,我一看完信就立刻进行准备,约半数的粮食、备用武器以及其他物资都已经运到堡垒外了。前方正门的机关在日落前也可以完成。」
堤格尔难掩脸上的惊讶神情,目不转睛地看着露出稳重微笑回答的路特拉。红发骑士则对他的反应感到疑惑。
「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你动作这么快,我吓了一跳。谢谢你的帮忙。」
在开始夜袭前,堤格尔送了一封信给路特拉,内容写着不要固守城池、准备放弃路克斯堡垒。所有物资也理所当然地要运到城外。
——不过……
他们并不是在毫无折损的情况下夺得这座堡垒,而是与驻守在此处的三千名士兵进行血战,牺牲了数百人才终于攻陷这里。所以堤格尔推测路特拉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这座堡垒,甚至认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他。
但是路特拉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堤格尔的建议。因为他太快下定决心,又表现得毫不眷恋,反而让年轻人觉得有些不自然。
——不,他应该只是和我一样,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考虑而已吧。
堤格尔摇头拂去涌上心头的想法后,便提出第二个问题。
「村民们逃到哪里了?」
「走得最慢的人大概是……从这座堡垒往南走不到半天的地方。虽然带着行李也有影响,不过他们好像费了一番工夫才穿越森林。」
「不到半天啊……」
堤格尔沉吟道。如果考虑到村民们是昨天中午离开村子的话,倒也不算太慢,不过,他个人还是希望那些人能再逃远一点。
「不多争取一点时间不行啊。塔拉多那边有消息了吗?」
路特拉收起笑容,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我今天会派人再传令一次。毕竟我们也得向他报告现况和今后的预定计划。」
堤格尔对路特拉说了一句「那就拜托了」之后,便开始谈起夜袭。
「有很多人受伤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今天把他们送往巴尔韦德。」
「我明白了,虽然有点困难,但我会想办法。」
路特拉虽然面有难色,还是答应了这项要求。他们今天或明天又会面临战斗,如果不打算固守堡垒的话,他也觉得应该先让伤者逃至城外。
当堤格尔提及长弓部队时,路特拉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那大概是汉米许卿的部队吧。他是艾略特王子的亲信,虽然在这次内乱中宣称中立,不过这两人一定一直在暗地里保持联络。」
「他们能让箭矢飞多远呢?」
「每个人都能把箭射到三百阿尔昔外。至于他们的队长汉米许卿,据说甚至能狙击距离四百阿尔昔的目标。」
「四百……」
堤格尔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虽然这是他也办不到的技巧,不过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即使还得考虑到拉开弓弦的臂力问题,但最大的原因是在于弓的大小差距。不过,因为需要相当大的臂力,所以再次上弦的速度劣于普通的弓。看来他只能从这个方向寻找获胜的机会了。
「话说回来,除了汉米许卿之外,艾略特王子还有其他信赖的将军吗?」
「虽然有几个我知道名字的人,不过几乎都在这半年的内乱中战死了。如果他们是以海盗为主战力的话,还活着的将领应该都驻守在本岛吧。」
两人讨论过今后的计划后,堤格尔也打算去休息,便跟路特拉分开了。他和方才就一直沉默地跟在身旁的奥尔嘉并肩走过堡垒内的走廊。虽然分配给奥尔嘉的房间比较远,但堤格尔还是送她到房间前。
奥尔嘉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在正要进入房间时,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年轻人。
「怎么了?」
堤格尔一脸纳闷地问道,奥尔嘉迟疑了一瞬间,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了:
「堤格尔,我认为你替自己揽下太多责任了。」
在她尚有一丝稚气的脸上,如黑曜石般的双眼带着沉稳的意志凝视年轻人。
「如果情况危急的话,只要我、堤格尔和马特维三人一起潜入敌阵,救出苏菲亚·欧贝达斯就行了。因为我们除了救她以外,没有其他目的。」
堤格尔有些惊讶地低头看着十四岁的战姬。接着他露出笑容,把手放在她小巧的头上,以温柔的抚摸表示谢意。
「谢谢你,不过我觉得我维持现在这样就够了。」
如果他放下目前在烦恼的问题,确实是能获得短暂的解脱吧。
但是,他马上就会尝到代价。比他眼下的任务更为沉重的悔恨之情,将会把堤格尔的心拉进黑暗的最深处。
而且,堤格尔自己也有不能妥协的原则。这名年轻人相当清楚,自己的内心有个不允许他逃避目前状况的自己。
「与其担心我,我才想问你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呢。这场战争接下来会变得更棘手喔。」
「我无所谓。」
原本面无表情的奥尔嘉稍微露出微笑之后,便闪过堤格尔摸着她头顶的手,钻进了房间,在一句简短的「晚安」之后,房门也随之关上。
堤格尔也隔着房门说了句「晚安」,然后就前去休息了。
一直到他走进房间后,堤格尔才发现自己因为和她交谈而稍稍感到放松了。
或许是因为夜袭再加上焚村的计划奏效了吧,艾略特的军队并没有在当天抵达。
直到翌日早晨,他们才终于穿越堡垒北侧的森林,现出身影。
他们虽然放慢了行军速度,却统一了前进的步伐,海盗们以仿佛被森林推挤而出的模样接连出现,人数已经突破两万。士气高昂的他们发出如野兽般的呐喊包围堡垒,但立刻就发现了异状。
因为城墙上竟然没有敌人的身影。而且堡垒上应该会挂着军旗,现在也不翼而飞。整座堡垒都太安静了。
位于堡垒正门附近的海盗们更是惊愕不已。
堡垒的城门完全敞开,可以从门口看到内部的中庭。这下子连他们也感到十分可疑,便隔着一段距离包围堡垒,然后由几个人前去向艾略特报告。
但是率领海盗的王子却冷淡地下令:
「准备特别奖赏,募集五十个自愿者,让他们发动突击。」
艾略特一点也不想在这种陷阱上浪费时间。
「敌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我们起疑,好争取更多时间。这种小把戏马上就能破解。」
在大约半刻钟后就募集到了五十人。他们一开始还谨慎地走了几步,之后就鼓起勇气一口气往前冲。他们穿过城门,眼看就要成功闯入堡垒。
说时迟那时快,在一阵闷响后,他们脚边的土地就随之下沉。当他们惊呼出声时,已经太迟了——海盗们全掉进巧妙隐藏起来的坑洞中。
虽然坑洞的深度只到他们的腰部,但在他们摔落的同时,还有数十根粗大圆木自他们头上砸下。坑洞底部布满了绳索,只要一受到重压,就会启动让圆木掉落的机关。
当圆木互相碰撞时,也传来好几道人体被碾压的刺耳声音,掩盖了他们发出的悲鸣。他们连头骨和手骨都被压碎,被撕裂的身体喷溅出鲜血和体液。勉强逃过一死的人也在摇摇晃晃地爬出坑洞时,被躲藏在一旁的士兵以长枪刺杀。
待在堡垒外旁观事情发展的海盗们根本来不及帮助同伴。因为藏匿在城门内侧的塔拉多军士兵立刻就关上了城门。
在正式开战之前,艾略特的军队就损失了五十名海盗。
当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三人收到发动突袭的五十名敌人已全部杀死的消息时,他们正在城墙上用餐。
他们吃的食物有面包、水、晒干的鳄鱼肉片、有些烤焦的豆子以及醋腌胡萝卜。因为晒干的鳄鱼肉太咸了,必须搭配其他东西一起食用。
目送士兵奔回自己的岗位后,堤格尔吞下吃到一半的面包,带着有些懊恼的表情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
「还是不该做自己不熟悉的事啊,莉姆还真是说对了。」
堤格尔方才尝试的,是他在吉斯塔特生活的半年间从古老书籍上看到的策略。方法是让士兵藏起身影,并将所有军旗撤下,然后再打开城门,装出设有陷阱的模样。这样来敌人就会因戒心而撤退,或是不敢贸然靠近。
顺便一提,当堤格尔知道这计策时,曾与莉姆讨论过,结果担
任教师的她反应相当冷淡。
「如果不是让相当有名的大人物来实行,这种策略的效力就非常薄弱。」
而他实际施行后,结果也完全如她所言,只能争取到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和设置机关所费的工夫相比,获得的成果可说是十分有限。
奥尔嘉和马特维各自坐在堤格尔身旁。
淡红色头发的战姬是第一次吃醋腌胡萝卜,才咬下第一口就厌恶地皱起脸来。虽然她很想马上吐掉,却不小心和堤格尔四目相对,只好忍耐着勉强吞下去。相较之下,马特维则是喀滋作响地大嚼特嚼。
「奥尔嘉大人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吧?」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用醋去腌它。生吃还比较好吃。」
「大概是我已经吃惯了吧,我现在反而觉得生吃太没味道,而且还有胡萝卜的臭味。不过,你应该很快就会习惯了吧。」
奥尔嘉虽然颇有怨言地抬头看了露出开朗笑容的马特维一眼,但是他们目前只有这种食物,所以抱怨也没用。而且考虑到接下来还得和敌人战斗,也不能不吃。
「堤格尔,你喜欢哪一种?」
奥尔嘉吞下醋腌胡萝卜后便看向堤格尔。年轻人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没有特别喜欢哪一种,不过我比较习惯生吃。」
他的理由其实很普通——就只是因为住在亚尔萨斯时比较有机会生吃而已。在季节由秋转冬之际,他前往领地内的村落视察时,经常会拿到村民送的现采胡萝卜,而他当然是在场就直接啃起来。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后,奥尔嘉脸上浮现放心的笑容。年轻人看着她这副让人忍不住微笑的模样,脑中浮现了侍女蒂塔的身影。蒂塔也不太喜欢用醋腌制的蔬菜。
——艾莲、莉姆和米拉过得好吗?还有卢里克跟其他人……
他思念的朋友们一个个浮现出面容。一定要平安回去,堤格尔心想。他不能一直被困在这种地方。
「话说回来,这还真是壮观啊。」
躲在城垛后方的马特维吃完胡萝卜后看了看地面的情况,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阳光下看到的两万人以上的大军相当惊人,连勇敢的前水手也不禁被其气势震慑住。城墙外的东、西、南方全都挤满了海盗。
就连北方一望无际的茂密森林中也散布着他们的身影。
目前海盗们光是包围着堡垒并向城墙发出怒吼,就足以让士兵们感到退缩。只要往中庭一看,就会发现士兵们的动作非常僵硬。
——毕竟现在堡垒里只有两百名士兵。
既然对手有两万人,就等于是和人数比我方多一百倍的敌人对峙。虽然之前的夜袭也必须攻击人数有十倍之多的敌人,是相当危险的作战计划,但与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比拟。
堤格尔他们会选择在这种地方用餐,也是为了让士兵们看到指挥官游刃有余的样子而故意演出来的。
身为总帅的路特拉目前不在这里,因为他去调查堡垒的下水道,以及从下水道连结到城外的地下道。那条地下道是他们之前攻打这座堡垒时命令士兵挖掘的。
现在堤格尔等人必须代替路特拉的位置,在士兵面前展现从容自若的样子。
「话说回来,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堤格尔想不出能打破僵局的策略,便转而向左右两人寻求建议。奥尔嘉举起手说道:
「让我去跟艾略特王子一对一单挑。」
「马特维有什么想法吗?」
堤格尔对十四岁战姬的提议充耳不闻,向缩起高大身躯、挤在狭窄空间里的前水手问道。马特维抱着胳臂沉吟了一会儿。
「先假装投降,然后尽量拖延谈判的过程,好争取时间?」
「这应该行不通吧。如果对方想谈判的话,应该会先派人过来劝降才对。」
堤格尔如此回答后,在他身旁的奥尔嘉便轻轻地拉住他的衣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提议。」
「我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灌输那种观念呢。」
堤格尔露出为难的笑容耸了耸肩。在攻打这座堡垒的时候也是如此,这名少女似乎有喜欢独自一人把所有问题解决掉的习惯。
——是因为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旅行吧。
或许也跟部分士兵看着她的眼神改变了有关。
在夜袭时看见奥尔嘉奋战英姿的人,如今全都对她彻底改观了。他们原本只把奥尔嘉当成堤格尔的随从,现在则将她视为一名战士。奥尔嘉似乎也察觉到这点,所以也提起干劲了。
「我们并不是在批评奥尔嘉大人的计策。」
马特维对她露出了安慰般的笑容。看在不知情的人的眼里,大概会以为是恶棍在恐吓一名可爱的少女吧。
「即使你一个人走到堡垒外,艾略特应该也不会当你的对手吧。」
「那我们就主动杀进去,随便大闹一场之后再撤退。」
奥尔嘉忿忿不平地紧握着自己的龙具。以她的武技和「崩咒之弦武」姆玛的力量,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们接下来就会对我们洒下箭雨吧。」
堤格尔收起笑容,露出严肃的表情,并转身正对奥尔嘉。因为这名少女的个性太一板一眼了,所以他也必须认真回答。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是现在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样子只会害你身陷危险之中。」
奥尔嘉原本不满地嘟着嘴,抬头凝视堤格尔,但在听完他的解释后便心知理亏,转而一脸消沉地垂下头。
「……对不起。」
堤格尔拍了拍她的肩膀,表达安慰之情。
这时,他们听见一道刺耳尖锐的声响,夹杂在海盗的呐喊中从远处传了过来。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僵着身子,纳闷地看了看彼此。
大约一秒钟后,他们又听见了同样的声音。不仅如此,声音的数量也增加了,还一层层地重叠在一起。堤格尔疑惑地歪了歪头。与其说他曾经听过这个声音,不如说对这种声音感到很熟悉。
堤格尔和马特维躲在城堞后方,小心翼翼地窥视海盗们的举动。
靠近堡垒的敌人们仍旧充满戒备地盯着他们,但位于前线后方的人却好像吃起食物来了。堤格尔等人看到好几个由五六人组成的群体,在冒出热气的大锅旁围成一圈,正大口吃着类似面包或鱼干的食物。
「我们完全被看扁了呢。」
「这也不能怪他们。不过,那些人跟我们现在听到的声音好像有关系。」
就连两人对话的时候,也能听到尖锐的声音以一定的间隔持续地传过来。话虽如此,却没有任何一个海盗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声音上,这代表他们知道那声音的意义为何。
「……声音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奥尔嘉侧耳倾听一阵子后,便转头看向北边。堤格尔一脸怀疑地凝视着同样的方向。如果说起堡垒北边有什么东西的话,他只会想到森林。
「难道他们……!」
马特维突然高声惊呼,而且忍不住想站起身子——但马上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免得被士兵们发现他惊讶的样子。因为一旦指挥官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态度,士兵们就会立刻感到不安。
马特维一脸紧张地对露出讶异神情的堤格尔说道:
「我们太大意了。那是砍树的声音。他们打算做出梯子,一口气攻进这座堡垒。如果他们动作够快的话,应该中午过后就会开始攻击了。」
堤格尔差点就大叫出声,但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黑弓,勉强忍了下来。奥尔嘉好像还听不太懂,疑惑地歪了歪头。
「攻城用的梯子,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来吗?」
「如果是正规军队用正常的方法制作的话,我想还会再多花一点时间吧……首先是把一棵树砍倒,然后把那些碍事的树枝去除,还得调整长度。长度差不多七、八阿尔昔就够了吧……到这里算是完成一半了。」
但是奥尔嘉听了马特维的说明后却愈来愈迷糊,还皱起了眉头。前水手见状便苦笑了一下,轻轻地低下头。
「不好意思,我说明得太复杂了。至于接下来的流程,则是准备两根用上述方式处理过的圆木,再用绳子把两端紧紧地绑在一起。这样子就完成一根长度大约十五阿尔昔的圆木了。然后,再把其中一端削成能轻易勾住城墙的形状。」
「要把那根圆木挂在城墙上,然后再爬上来吗?」
奥尔嘉终于听懂了,但是她黑色的双眼却浮现怀疑的神情。因为她认为要沿着一根圆木往上爬并非一件简单的事。马特维察觉她心里的想法后,便开口说明:
「他们会在圆木上以固定的间距缠上绳子。要用较粗的钉子代替也可以。这样一来,只要抓着绳子或钉子往上爬就行了。因为节省了制作时间,所以梯子会非常重,但是我们的敌人拥有足以搬运它的人手。」
听完马特维的说明,连堤格尔也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那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梯子。连莉姆、马斯哈和琉德米拉这些教导他各种战争知识的人,也没有提过关于这种梯子的
话题。不过,这是个很有效的办法。
「你这些事情……是当水手时知道的吗?」
堤格尔开口向马特维确认后,他便以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因为这和爬上桅杆的工作没什么差别。对在海上生活的人而言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吧。从我们听到的声音的间隔来推断,他们大概是采取频繁更换人员的方式在进行作业。」
「他们攻城的时候应该也会使用同样的方法吧。因为圆木也可以用来制作破城槌……他们是想趁着攻击城门的时候,一口气从三个方向架起数十根圆木梯子吧。」
堤格尔缓慢地站起身子,俯视那些包围住城寨、挤满整片草原的海盗。那是一道厚实的人墙,如果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会被他们吓得顿失战意。在人墙的另一侧有两顶营帐,那应该就是艾略特王子所在的主阵营吧。
——虽然在之前强行军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但他也未免太擅长运用人数优势了。
堤格尔在心中咒骂了几句后,突然想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便疑惑地歪了歪头。
——如果真的如此擅长,又为何会……
堤格尔在心中默默思考着,开始踩着从容的步伐往前走。他一边搔着深红色的头发,一边呼唤奥尔嘉和马特维。
「叫士兵们集合吧,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早了许多,但我们该撤退了。」
过了半刻钟之后,原本留在堡垒里的两百名士兵正默默地在水深达小腿的下水道中前进。因为手上拿着点燃的火把,所以不需担心下水道一片漆黑的问题。
这条下水道和他们攻打堡垒时挖掘的地下通道是相连在一起的。出口位于和堡垒有段距离的小山丘的山脚,路特拉方才已经检查过了,出口附近没有艾略特军的士兵。
当他们确定所有士兵都离开下水道后,路特拉便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扔进了水道中。他原本还考虑过在堡垒内放火,不过因为担心这会让艾略特军放弃夺回堡垒,所以最后没有实行。
堤格尔等人就此撤离了路克斯堡垒。
◎
一直到堤格尔等人离去后过了四分之一刻(半小时),海盗们才开始攻击已空无一人的路克斯堡垒。
他们同时在东方、西方和南方的城墙架上了梯子,总数超过三十根,还以破城槌撞击南方的正门。
结果海盗们完全没碰上他们所预期的抵抗,轻而易举地爬上城墙,闯进了堡垒。
但是他们并未在那里发现敌人的身影。战意无处宣泄的海盗们感到不太对劲,但还是从内侧打开城门,招呼同伴进入城内。
峰拥而入的海盗们尽情地在堡垒内到处奔走,寻找他们要打倒的敌人和能够抢夺的东西,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虽然有找到被弃置的日用品和衣服,但这和他们原先设想的情况有着天壤之别。
连存放粮食的仓库也空无一物,只找得到疑似在运送途中不慎掉落地面的少许燕麦,以及过期枯萎的蔬菜水果。
海盗们继续往堡垒深处探索,发现下水道被人下了毒,还有应该是敌人用来逃走的地下通道——只是在半途就崩塌了。
艾略特原本在距离堡垒稍远的主阵营等待部下回报成果,但听到报告之后,他端正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成红紫色,并将手中的银杯丢到地上用力践踏。
「那些混帐竟然丢下堡垒逃走了!而且不仅是粮食,连水都……!」
他一脚踢翻了放在一旁的桌子。桌上的葡萄酒瓶坠落地面,发出有如哀鸣般的声音,被摔成了碎片。
——该放着堡垒不管,朝巴尔韦德前进吗?不,不能这么做。还是要兵分二路……那也不行。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海盗们猛烈的战意也顿失方向,逐渐转变为不满的情绪。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方面的问题。粮食和水也得从别的地方筹措。
艾略特勉强理清了思绪,便唤来汉米许,对他命令道:
「立刻派出侦察兵。那些家伙应该还没逃远,把他们给我找出来,我要让他们尝尝愚弄我的代价!」
这是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亚斯瓦尔的二王子如此告诉自己。这不仅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怒火,也是因为他对这名未曾谋面的敌手抱持着强烈的警戒心。
——不能让这家伙和塔拉多会合。一定要趁现在赶尽杀绝。
接着,艾略特命人将梯子和破城槌等攻城武器运进堡垒中。虽然是临时制造出来的东西,但他认为这在攻打巴尔韦德时也能派上用场。
片刻之后,侦察兵回来了。当艾略特听到南方有大约两千五百人的军队时,不禁皱起眉头。因为他没想到让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的敌人,人数竟然才这么一点点。
他对站在一旁的汉米许提出内心的质疑后,身材高大的长弓手便歪着头回答:
「应该是因为接连战斗导致他们人数减少了吧。我不认为他们攻陷路克斯堡垒时没有损失一兵一卒。而且在之前的夜袭中,我方也回敬了对手的攻击。」
「是这样吗……」
虽然艾略特对这个理由不甚满意,还是姑且点了点头。他转念一想,更详细的原因等打倒敌人之后再追问存活下来的人即可,不必急于一时。
「那我们就快点击溃他们吧。」
于是艾略特便倨傲地下令往南方进军了。
从路克斯堡垒往南方徒步约一刻钟,就会踏入赛连堤斯草原。
这一带的地形都是起伏平缓的草原,在这个季节呈现出由褪色的绿色、枯草的黄色和泥土颜色交织而成的朴素斑纹。除此之外还有仿佛想填补仅存空隙的番红花、红花石蒜和波斯菊,替草原点缀了些许色彩。
草原东边零星分布着几个略高的丘陵,如果在晴天时站到山丘上眺望北方,应该就能看到宏伟地耸立在森林前的路克斯堡垒吧。
这里的地形可以让大军轻易地扩展阵型,换句话说就是有利于艾略特军,但堤格尔却刻意选择此处作为战场。
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为了引诱艾略特军来到这里。
艾略特夺回路克斯堡垒之后,恐怕会挥军往巴尔韦德前进吧。这样一来,朝巴尔韦德逃走的村民们就有可能会被追上。为了牵制他们,让他们认为一旦轻举妄动,敌人就会从侧面或背后发动攻击,堤格尔选了这里作为战场。
至于第二个理由,则是因为堤格尔不想在距离巴尔韦德太远的地方交战。虽然他不认为塔拉多的援军能及时赶到,但是有必要制造出「我方的背后有援军」的氛围。
堤格尔和路特拉率领的塔拉多军就位于零星分布在东方的其中一座山丘上。这座山丘由一大一小的两个山丘相连而成,他们在面积较大的山丘上布下了阵型。士兵数是两千五百多人,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伤。
当艾略特军举着随风飘扬的红龙旗出现时,距离堤格尔结束布阵,已经过了将近半刻钟了。
艾略特军的士兵约有两万六千人。其中有将近两万五千人是海盗。他们因为遭受夜袭而损失两千人,又在行军时抛下了伤者中伤势特别严重的人。
除了海盗之外,剩下的一千人中,约有四百人是汉米许所率领的长弓兵部队。他们都待在后方的主阵营待命,负责保护艾略特。
至于最后剩下的六百人,则是在艾略特军抵达战场后不久才出现的,而且还以牛马拉着数十台装满粮食、饮水和武器等杂物的巨大板车。
这一群人并不是亚斯瓦尔人,但也并非海盗。
在艾略特军的主阵里,亚斯瓦尔的二王子正以百无聊赖的眼神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青年。
青年的皮肤是褐色的,头上缠着白色的布。他有着细长的脸型,眼神相当锐利。他身上穿着造型与亚尔萨斯不同风格的皮甲,腰上则系着弯刀。
这名青年是墨吉涅人。艾略特没有实际造访过墨吉涅,不过墨吉涅的贸易商人或海盗倒是见过几次。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并不属于这两种,而是墨吉涅王国派来的使者。
「我已经把足够两万名士兵食用三天的粮食和水送来了。」
那名男人以有些口齿不清的亚斯瓦尔语说道。他率领着六百名士兵,选择与艾略特登陆时不同的地点成功进入大陆,再把粮食、水和杂物运到此处。
「除此之外,我们还在阿维莱斯准备了足够两万名士兵食用十日的粮食。」
阿维莱斯是位于北部沿岸的小渔村。从艾略特袭击的洛尔卡村徒步约两日便可抵达。
「我们已经履行契约了,现在我要带走吉斯塔特的战姬。」
艾略特稍微皱了皱眉头。因为他不喜欢青年说亚斯瓦尔语时的口音。不过他立刻就换上了一张和善的笑脸。
艾略特军的粮食和饮水即将耗尽,而且他往后还必须和墨吉涅维持良好关系,所以不能怠慢了这位贵客。
「关于这件事,能否请您再稍待一下呢?如您所见,这里即将成为战场。我希望你们在战争结束前能暂时待在这里。啊,我并不是要你们加入战斗的意思。不过你们仅仅是待在这里,就能够大大影响敌方的士气了。」
只要艾略特有心,也
是能以不失礼节的恭敬态度接待对方。他露出和蔼友善的笑容,带青年来到位于主阵的营帐,并伸手示意他观看营帐内的景象。
青年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里面有位身穿略显肮脏的礼服的金发美女,正无力地躺在地上。那正是苏菲。她雪白纤细的双手被黑色的铁枷束缚,枷锁上的铁链尾端还系着铁球。
「如您所见,我们确实捉住了战姬,绝无欺骗诸位的意思。」
墨吉涅的青年将脸自营帐内缩回后,锐利的双眼便射出凶狠的目光,仿佛对艾略特的话充耳不闻似地说道:
「你们太宽待她了。」
「……你说什么?」
艾略特毫不掩饰怒意地瞪着墨吉涅青年。如果是平常的他,听到有人敢用这种态度说话,早就下令处决对方了。但墨吉涅的青年却以「我才该生气」般的激动语气说道:
「把她的脖子和脚也装上枷锁,最好连衣服也扒了,让她无法轻易逃走。然后应该要想办法让她睡着,彻底封住她的行动。」
「不过是个小姑娘,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难道你们墨吉涅都是这么做的?」
恢复往常态度的艾略特冷笑了一下,语带嘲讽地说着。
「我可没有如此胆小。人已经让你看过了,就等战争结束后再交给你吧。因为我们也还没有用到你们运来的粮食和水!」
「……愚蠢的男人。」
青年以讥讽的语气喃喃说道,但他说的是墨吉涅语,所以艾略特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
塔拉多军在山丘上集结,摆出了圆阵。他们将大约五百名骑士设置在阵型中央,手持长枪或弓箭的两千名步兵则围着骑兵排成圆形。
因为他们推测敌人会包围山丘,然后一口气发动攻击,所以采用了能应付这种情况的阵型。总帅路特拉、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也位于骑兵部队中。佣兵队长赛门也离开自己的战斗位置,选择待在这里。
「他们真如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所言,派出全部兵力了。」
路特拉对士兵们下达指示后,便一脸不悦地俯视着挤满整片草原的艾略特军。这名男人平常总是表现得很沉稳,现在却一反常态,显得怒气冲冲。因为海盗们正高举着象征亚斯瓦尔王国的红龙旗。
当堤格尔表示要在山丘上布阵时,路特拉忍不住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敌军不一定会动用全部兵力来追捕他们。
虽然选择在山丘上布阵将有利于防守战,却会让他们无法自由移动。若是艾略特将军队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负责牵制堤格尔等人,另一部分则朝巴尔韦德进攻,堤格尔的部队将对前往巴尔韦德的敌人束手无策。
听到路特拉的质疑后,堤格尔直接了当地回答:
「艾略特王子绝对不会分散军队,一定会以全部兵力追过来。」
于是路特拉相信了堤格尔的保证,在山丘上布下阵型,但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惊讶。这名亚斯瓦尔的骑士以眼神询问堤格尔为何能预测敌人的行动,堤格尔便以若无其事的口气回答:
「你不是也说过那个王子的疑心很重吗?他不是不想另外编组部队,而是没办法这么做。」
为了编组另外一支部队,艾略特需要一位能率领这些士兵的指挥官——也就是能力和人格都深受他信赖的人。在疑心病比常人还严重的艾略特眼里,他能信任的部下应该只有驻守在主要部队的汉米许而已吧。
「如此一来,艾略特王子会采取的战术自然有限——他会以庞大的兵力直接朝目的地挺进。如果敌人不只一个,他就先从势力较弱的开始铲除。他会动作迅速,且毫不留情地歼灭。」
「他的用兵方式相当正确呢。」
路特拉叹了一口气。他不是在讽刺,而是真心感到佩服。不管是掌握正确情报、比敌人聚集更多士兵、准备充足的粮食和武器,还有选择有利的地形来击溃敌人,都是战争的基本道理。毕竟,以寡击众的战术终究是违背常理的。
「我也认为这是正确的。如果要说艾略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的话,应该就是他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吧。」
这时,士兵们前来报告圆阵已布置完成。路特拉点点头,以怀着期待的眼神看向堤格尔。年轻人露出有些紧张的神情,伸手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原来是路特拉希望他在开战前对士兵们说点训示,或激励士气之类的话。
虽然堤格尔反驳「这是总帅该做的事」并一度拒绝,但亚斯瓦尔的骑士态度十分坚决,他只好无奈地接下这项差事。而且堤格尔其实也有话想对士兵们说。
堤格尔骑着马来到军队中心,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原本交头接耳的士兵们立刻停止交谈,将注意力转移到年轻人身上。
他们看着堤格尔的眼神还是带有些许敌意和厌恶,但是也能感觉到一丝敬意或信赖。在他们看到堤格尔于夜袭时挺身帮助同伴,又和两百名士兵一起留在堡垒中的行为后,便对堤格尔产生了认同感。
堤格尔确定山丘上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后,便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我摧毁了人民的生活。」
一听到这句话,有几名士兵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我焚毁村庄,还在井里下毒,但我对此并不后悔。因为若是不这么做,那些海盗可能就会追上逃走的村民。这里应该也有当初负责焚村的人吧?但是下命令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
他说不后悔是骗人的,但是他必须在这里演一场戏——要让士兵们见识到自己毫不动摇的强烈意志,让他们能放心而冷静地战斗。
「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堤格尔提高音量,并尽可能排除个人情感。
「如果我们在此落败,海盗这次就真的会追上那些村民,其他村落或城镇也会被他们彻底蹂躏。你们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吗?当然不想。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只能战斗,然后赢得胜利。这是为了坚守我们应该守护的事物,坚守我们的家人和伙伴,还有我们自己。」
某位士兵在此时发出了沙哑的呐喊声。一开始只有几个人附和他,后来逐渐演变成数十人、数百人一起高举拳头大声呼喊,山丘上顿时笼罩在狂热的欢呼声中,仿佛可以看见他们高昂的士气直窜云霄。
路特拉骑马来到堤格尔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屑膀。
「我早说了,应该一开始就让你当总帅才对。」
「我可是个外人啊。而且,这支军队不是『塔拉多军』吗?」
堤格尔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本人目前不在这里,但眼前的士兵和路特拉,确实都是塔拉多的兵卒和将领。
奥尔嘉、马特维和赛门也骑马靠了过来。
奥尔嘉虽然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喜悦,马特维则低下头说了句「你辛苦了」,赛门也调侃似地笑道:
「表现得还算不错嘛。看到对面敌人的粮食送达时,我还在想这下子他们的士气应该会提升不少,但你激励大家的口才也很不错。看来这应该会是一场相当精彩的战争。」
堤格尔看着这位左颊有伤疤的佣兵队长,以讶异的表情问道:
「我一直觉得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留下来呢?」
佣兵只会为了利益而战斗。也就是说,一旦局势演变成让他们觉得拿到的报酬不划算的情况,就会干脆地离开战场。他们不需像贵族或骑士一样为了维护名誉而战,也不会对土地有所留恋,更不会对人民产生同情心。即使他们转而投靠敌人,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在这种被敌人逼入绝境的情况下,这些佣兵根本没有必要和堤格尔他们一起出生入死。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有钱拿啊。」
赛门摸着脸颊的伤疤咧嘴笑道。他只要一把伤疤遮住,就会因为娃娃脸的关系,让人误以为他是十几岁的年轻人。
「我已经和路特拉达成共识,除了现有的报酬之外,还会追加特别奖金。只要每砍下两颗人头,就能拿到五枚银币。」
「这个金额值得你们涉险吗?」
堤格尔没有亲自雇用过佣兵,所以不太了解行情,但从赛门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相当丰厚的奖金吧。话虽如此,若是在战场上阵亡,那有再多钱也没意义。
「那当然。」赛门露出让人捏把冷汗的狰狞笑容点点头后,便朝着他率领的佣兵们走去。当堤格尔目送赛门转身离去时,原本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奥尔嘉突然开口唤他,然后以低语般的声音问道:
「我还是不能使用龙技吗?」
「尽量等到情况危急的时候再用。」
堤格尔带着有些严肃的正经表情回答她。他这么说是因为两个理由。
其一是为了避免亚斯瓦尔士兵看到她超乎人类常理的力量后,对她产生恐惧和戒备。其二则是为了防范可能出现的魔物。
异形魔物——托尔巴兰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了。
而且不仅是路特拉,连后来投降的士兵们都不知道有魔
物的存在。他们一直认为莱斯特只是个普通人类。
姑且不论托尔巴兰那特殊的癖好,他已经完全融入人类的社会了。
堤格尔实在无法断言会不会有化身成人类的魔物隐藏在附近。
「敌人好像开始行动了。」
马特维以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说道,堤格尔遂朝敌军所在的方向看去。
艾略特军刚抵达这里时,简直就像一群盘据在草原上的虫子一样毫无秩序,现在却已经排好队伍,稍微看得出阵型了。
艾略特所在的主要部队位于后方,由长弓兵部队负责防守。因为设置了两顶营帐,所以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在主要部队的后方则是待命中的墨吉涅士兵们。
两万五千名海盗被分成了五支部队。其中只有一支部队在主要部队旁待命,其余四支部队则听从主要部队传出的号角声,缓慢地朝堤格尔他们前进。
「不准退缩!踏上陆地的海盗根本没什么好怕的!而且他们无法同时进攻!」
路特拉在圆阵中央对士兵们喝斥。即使是胆大如斗的人,在面临人数比自己多十倍的敌人逐渐逼近自己的景象,也会忍不住感到恐惧吧。海盗们手中的柴刀或单手斧在秋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黯淡的光辉。
堤格尔一边睥睨着这两万多名敌兵,心情冷静得连自己也有些意外。这或许是因为艾略特如自己预料地指挥海盗行动的关系。
因为疑心重而让兵力集中、因为集中兵力才有办法残酷地以极快的速度行军,甚至不顾脱队的人,以及因为兵力庞大,所以能在极短时间内攻打堡垒。
艾略特的能力让人既畏惧又惊讶。但是,他并非没有缺点。
不久后,塔拉多军就被海盗们团团包围了。其中三支部队占据了山丘的山脚,另外一队则爬上了与塔拉多军所在的山丘相连的小丘。因为一座小山丘要容纳五千名海盗实在太过拥挤,所以队列混乱的情况是一目了然。
当太阳即将爬升至头顶时,艾略特军主阵营吹响了号角。其声响越过了草原传进海盗们的耳中。他们露出狰狞的笑容,挥舞着武器放声大叫。山丘上的塔拉多军也不甘示弱地大喊:
「开国君主亚特留斯啊!女王瑟菲莉亚啊!圆桌骑士们啊!请见证我们的战斗吧!」
海盗们发出仿佛要抹灭士兵声音的怒吼,开始前进了。点缀斜坡的花草立刻遭受他们无情的践踏,而且塔拉多军似乎也将跟着化为残屑。
这时塔拉多军中央的士兵,在路特拉的命令下升起了青色的旗帜。紧接着,如狂浪般逼近的海盗们便冷不防地跌了个大跤。原来是塔拉多军在斜坡上事先铺设沾有泥土的绳索,绊倒了海盗们。这是以前莉姆教导堤格尔的计策。
虽然有些海盗踩着那些狼狈地摔倒的人继续往上冲,却也有不少人被倒在地上的友军绊住而落得同样下场。所以就整体情况来说,他们的速度还是变慢了。塔拉多军也趁机对他们施以无情的投石或箭雨攻击。
从高处射下的石头和箭矢划破空气,落在海盗们身上。山坡上此起彼落地传来短促的惨叫声。以塞满斜坡的气势挤成一团往上爬的他们无处可躲,在这波攻击之后,又有数十人失去平衡,接连滚落斜坡。
但是这支海盗大军足足有两万人。数十、数百名海盗踩过倒在地上的同伴,躲过箭矢和飞石形成的暴风雨,挥舞着武器冲上了斜坡。看到他们的身影之后,塔拉多军便举起了长枪。
名为圆阵的密集阵型便登时化为长枪之壁。没有多少人能攻进闪烁着黯淡光芒的无数枪尖中。
后方是不断逼近的同伴,贸然停下脚步的话随时会有箭矢或石头飞来,但是一口气闯进敌阵又会被长枪刺中,滚落斜坡。
「我们能一直撑下去吗?」
额头冒出汗水的马特维看着士兵们拼死奋战的模样问道。堤格尔没有开口,只轻轻地点头回应他。
堤格尔当然也正以黑弓放箭,接连射倒海盗,但是看到以覆盖整面斜坡的气势逼近的海盗后,他不知道这能发挥多少效果。
正如路特拉所言,他们不会一次面对所有敌人。堤格尔选择此处为战场也是基于这点。不过,这同时也会让敌人的阵型变得厚实,无论打倒了多少人,后方还是会无止尽地冒出新的敌人。
海盗最终还是突破了塔拉多军的防线。并且不仅是一两处,而是整个圆阵几乎同时有数十处被攻破。这是因为箭矢和石头的数量减少,导致攻势减弱,以及手持长枪的士兵们开始感到疲倦的缘故。
海盗们累积至今的愤怒和战意终于爆发了。他们发出如猛兽般的嘶吼,恣意挥舞着单手斧和柴刀。撕裂血肉的沉闷声音与惨叫声重叠,飞溅而出的血沫染红了大地,空气因血腥味而变得混浊。
「这应该是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银币山才对啊。」
佣兵队长赛门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叹了一口气。他手里拿着的武器并不是剑,而是染血的锤矛。那是一种可以称为铁棍棒的武器,前端连着一颗拥有无数尖刺的铁球。只要被这种武器击中,身体就会立刻被撕裂,骨头也会被打碎。
它不会因为沾上鲜血和脂肪而变钝,也不会有刀锋出现缺口的问题。赛门在这类型的战争中经常使用锤矛,也会让部下们带着锤矛或斧头上战场。
赛门转头望向自己的佣兵部下们,大声吼道: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有没有在赚钱啊!把那些敌人当成一群自动找上门来的银币,给我振作一点!」
或许是他的叫声引来了敌人的注意吧,一把高速回转的单手斧朝赛门飞了过来。有着娃娃脸的佣兵队长立刻举起锤矛弹开它。两把武器撞击时火花四散,在响起一道刺耳的金属声后,单手斧便刺进了地面。
赛门口齿不清地咒骂了几句,伸手拾起单手斧,往它原本飞来的方向用力扔了出去。其中一名海盗当场头颅破裂,无声地滚下斜坡。佣兵队长获得了佣兵们的喝采。
但是,无论士兵们多么努力奋战,海盗的攻势仍旧没有减弱的迹象。原本待在斜坡下的人,把同伴的尸体当成盾牌爬了上来,还有人拾起掉落地面的单手斧或短剑投掷,打倒了一些小兵。
沾满鲜血和泥土、一动也不动的海盗尸体和无法再言语的士兵尸体层层堆叠,使山丘的斜坡看起来仿佛增厚了一层。
如果海盗们的攻击再持续四分之一刻(半小时),堤格尔等人说不定就会挡不住攻击,渗遭敌人蹂躏了。幸好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该说是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吗,海盗们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和左右两旁的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如同退潮般地开始后退了,尸体则弃置不顾。
这些人白天一亮就开始行动,穿过森林、砍倒数十根圆木攻打堡垒后,又一路赶到这里。虽然他们前一天已充分休息过了,体力还是无法支撑那么久。而且他们也因为敌人被包围而产生了安心感。
堤格尔和路特拉等的正是这一刻。
路特拉拔出腰间的长剑高高举起,圆阵的一部分便以此为信号瓦解了。路特拉的剑,指着和他们所在的山丘相连的小山丘。
「开始突击!」
之前一直在圆阵中央待命的五百名骑兵一齐放声大喊——他们从圆阵瓦解之处往外冲,以撼动大地之势猛然奔下斜坡。
位于冲锋路径上的海盗立刻想挺身应战,但却是力有未逮。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在撤退时遭受攻击;再加上位于大小两座山丘间的他们,队伍原本就乱成一团,无法灵活地移动。而且要五千名海盗挤在小山丘上,本来就是个强人所难的指示。
塔拉多军的骑兵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到处逃窜的海盗。他们撞开或踢散眼前的敌人,一口气突破对方的防线。步兵们则是看也不看海盗一眼,迅速地跟在骑兵后方。海盗们因为骑兵的突击而陷入混乱,根本无法阻止步兵前进。
塔拉多军完全摆脱了海盗们的包围。在其余三支海盗部队中,有两支必须绕过或翻过山丘才逮得到塔拉多军——这得要花上不少时间。所以只好由剩下的那一支部队展开迎击。
海盗们虽然也相当疲倦,但他们还能仰赖人数优势。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必须抢夺的东西,却不需要保护任何事物。而且他们也明白,只要被捕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只能任由战意和欲望驱使,发狂似地不断前进。
塔拉多军的士兵也同样是疲惫不堪,先是攻打路克斯堡垒、让村民们去避难,又经历夜袭和逃离堡垒,无论是谁都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他们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
在塔拉多军前方奔驰的骑兵群里,有三个人脱离了队伍。他们掉头自步兵旁擦身而过,朝海贼大军的方向前进。是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马特维身上也带着弓箭。
「堤格尔和马特维待在后面就好。」
当奥尔嘉抛下这句话时,她的马匹也跟着加快了速度。她紧握在手中的斧柄早已变长,好让她能在马上自由挥舞。
淡红色头发的战姬没有表现出一丝迟疑,策马冲进了气势汹汹地紧追在后的海盗大军中。只见空中闪过一道灰色
的亮光,最靠近她的海盗的头颅登时被剖成了两半。
海盗的脖子和手臂在空中飞舞,画出一条血红色的抛物线,被击碎的斧头和柴刀则刺进了地面。
奥尔嘉手上的美丽巨斧,在刀刃和握柄的接合处镶着硕大的黄玉,前端和柄头还刻有淡色的花纹,看起来就像个艺术品。但是奥尔嘉却毫不费力地挥舞着它,在地面上制造出无数滩血水,尸体也愈堆愈高。
「看她那个样子,冲上去和她并肩作战的话,反而会妨碍到她吧。」
马特维在距离奥尔嘉数十步的位置停下马匹,喃喃自语道。堤格尔和他小心地避开奥尔嘉,只瞄准朝他们扑来的人,然后射箭击倒。顺便一提,马特维在弓箭方面的造诣大概是三箭中一箭的程度。
——差不多该撤退了。
堤格尔一边确认残存的箭矢数量一边思考。奥尔嘉的体力也不是永无止境的,必须在她耗尽力量之前带着她一起逃走。
从太阳的位置来推算,他们已经争取够多时间,士兵们也快撑不下去了。接下来只要小心别在逃往巴尔韦德的路上被敌人击溃就好。
但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出乎堤格尔预料的事情。
「怎么能让那么小的女孩替我军殿后呢!」
自堤格尔后方传来了这句叫喊。是我方士兵的声音。
「我要去救那位勇敢的少女!还有良知的人就跟着我们一起上吧!」
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近两百名骑兵跟方才的堤格尔三人一样朝这里冲了过来。他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马特维也露出仿佛老师看到问题学生耍起性子时的表情,抬头仰望天空。
「夜袭的时候也是如此,真是一群给人找麻烦的家伙。」
但是又不能放着他们不管。而且海盗们都是徒步前进,我方则是骑兵。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在撤退前再给敌人一击。
「马特维,你帮我去跟路特拉骂个两句,我去帮奥尔嘉。」
堤格尔抛下这句话后便骑着马前进,但前水手却立刻策马与他并骑,然后放下手里的弓箭,拔出了腰上的剑,那把剑和柴刀很像,一部分刀身是弯曲的。
「只排挤我一个人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要多小心啊。」
后方的骑兵们很快就追上来了。堤格尔领着他们冲进了血烟之中。马特维和骑士们自堤格尔的左右方窜出,各自拿着剑和长枪砍倒海盗们。吹过身旁的风中夹杂着血腥味和呻吟声。
堤格尔朝着远处的海盗射出早已架在黑弓上的箭矢。在那名海盗的额头被箭矢贯穿而倒地的同时,奥尔嘉骑着马靠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你奋战的样子好像打动了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很难克制调侃的语气。不过,他们的突击行动也并非毫无意义,惊慌失措的海盗们停止前进了。这时,奥尔嘉自马鞍上纵身一跳,用力举起双紧握的巨斧。
「——角贯之贰!」
少女手中的巨斧随着她的这一喊改变了形状。虽然仍是维持长柄,刻着细致花纹的灰色刀刃却大了两圈。
奥尔嘉将巨斧奋力地击向地面。大地伴随着闪光隆起爆裂,从地底窜起的大量砂土朝正上方喷出,仿佛出现了一根土色的柱子。数名海盗转眼间便被那些砂土吞没,并远远甩向后方。
看到这突然出现的神奇现象,海盗们都停下了脚步。虽然喷出的砂土只维持了一瞬间就落下,但是在他们眼里看来,那就像是眼前的少女所引发的现象。
虽然他们看到的是事实,不过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们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景象,仿佛失了神似地呆站原地。
不过,塔拉多军的反应也跟他们一样。突如其来的地面的震动和冲击使马匹受惊,有好几个人因而坠马。勉强控制住马匹的人也惊愕不已。
只有堤格尔和马特维两人始终表现得很镇定,他们对骑兵们下令,让他们稍微恢复了冷静。当奥尔嘉骑着马和那些骑士一起奔回来时,年轻人板着脸训斥道:
「我不是叫你尽量别用吗?」
「刚才那一下没费我多少力气。」
奥尔嘉立刻面无表情地回答,堤格尔便一脸困扰地低头看着她。这名少女之所以使用龙技,是为了让那些骑兵尽可能平安无事地撤退吧。她只是想用蛮力解决眼前出现的突发状况而已,不能太过苛责她。
(插图121)
既然敌人已经停止动作了,他们应该趁现在尽早离开此地。
两百名骑兵在堤格尔的指挥下迅速集结,和海盗们拉开距离。
不过,他们还是没办法就此顺利撤退。因为位于两座山丘间的海盗部队好不容易摆脱混乱的局面,发出勇猛的呐喊对堤格尔他们发动了攻击。堤格尔率领的两百名骑兵连闪避都来不及,就这样直接和海盗们撞上了。
双方军队仿佛混合了两种不同色彩的颜料般互相交缠,陷入了混战。
这对堤格尔他们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情况。
他们在人数上原本就处于压倒性的劣势,又在打算撤退时遭到敌人攻击,根本无法冷静又有效率地进行反击。当一名骑兵挥起长枪打倒一名海盗时,也有数名骑兵被超出他们数量的海盗击溃。
奥尔嘉忍不住咬牙切齿。无论她砍倒多少人,那些发狂似的海盗还是接二连三地扑向他们。就算想以龙技一口气铲除,那些海盗也已经深入我方队伍,再怎么小心都会波及自己人。
尚有一丝稚气的脸庞流下数道汗水,淡红色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堤格尔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无法使用黑弓的力量。虽然现况已经不允许他迟疑了,但是看到敌我双方陷入如此混战,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使用力量。
——但是,不能再让奥尔嘉使用龙技了。
就在堤格尔重新握紧黑弓,终于坚定决心之时……
——怎么了……?
堤格尔感觉空气似乎产生变化,便将视线转向南方。一名海盗趁机袭击年轻人,但被马特维挡了下来,由奥尔嘉一斧砍死了。淡红色头发的战姬一脸纳闷地抬头看着堤格尔。
「堤格尔……?」
说时迟那时快,从远处传来的呐喊声使空气出现了激烈的震荡。敌我双方都惊讶地停止动作,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南方看去。
他们的视线前方出现了数千个骑影。那些人的军旗在空中随风飘扬,旗上描绘着象征亚斯瓦尔王国的红龙。
形成一片黑影的骑兵们在草原上奔驰,以仿佛要撼动大地般的气势逐渐靠近。他们的长枪和铠甲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亮光。
「塔拉多……?」
堤格尔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在骑兵们前方领队的男人。因为他没有戴头盔,所以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人有着金色的短发和精悍的面容,绝对没错。
——他赶上了吗?
直到这时,海盗们才终于发觉突然出现的骑兵团是敌人。不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塔拉多率领的骑兵们举起长枪,展开了突击。
骑兵们骑着马踢散海盗们的队伍,以长枪击溃他们,让他们彻底陷入混乱。这些骑兵和他们之前交战的对手不同,体力十分充足。即使海盗拼死抵抗也是徒劳无功,他们不出片刻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即使想转身逃走,却又立即被追上。
塔拉多眼尖地在战场上看到堤格尔,随即策马赶了过来。
「我还担心你们有个三长两短,看来挺有精神的嘛。」
因为塔拉多带着爽朗的笑脸说出这种话,堤格尔除了苦笑之外,还真不知怎么回答。他脸上沾满了汗水、尘埃和血沫,胳臂和手指因为射太多箭而发麻,臀部也因为一直骑着马而隐隐作痛。就连衣服也有好几处破损,被汗水和沙尘弄得狼狈不堪。
「对你来说,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才叫没有精神啊?」
「一言以蔽之,就是眼神如一滩死水。现在你眼里还充满干劲,我没说错吧?」
「你还是把条件放宽一点比较好,这是我的忠告。」
堤格尔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说道。如果这名男人方才说的是认真的,他的部下肯定会过劳而死。
这时,路特拉率兵掉头回来了。之所以晚了一些,是为了配合步兵的步伐吧。塔拉多点头回应红发骑士简单的敬礼,然后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
「路特拉,你先暂时退到东南方,伤者交给赛门处理,把还能动的人聚集起来后就带到我这里。对了,这家伙我就借走了。」
听到这道不容违抗的命令,路特拉一脸为难,堤格尔也叹了口气。这里是混乱又狂热的战场中心,堤格尔和路特拉都知道现在没什么空档,但即便如此,应该还是要有最低限度的说明吧。
「我明白了。但是奥尔嘉和马特维也要跟我走。」
「嗯。只要一开始配合我做做样子,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听到塔拉多回答得这么轻浮,堤格尔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决定听从他的指示。堤格尔只对赶到自己身边的奥尔嘉和马特维
说了一句「你们也一起过来吧」,路特拉则统整士兵往后撤退。
塔拉多带着堤格尔三人移动到骑兵团的后方。堤格尔侧眼看着那些骑兵,简短地问道:
「大约有多少人?」
塔拉多说出七千这个数字后,终于开始说明了。
「我是在今天清晨的时候,知道你在赛连堤斯与敌人战斗的。那时我还在比这里更南边的地方——差不多是巴尔韦德的西南方附近。真是千钧一发。」
路特拉派出的传令兵似乎是昨天夜里才抵达巴尔韦德。后来又继续骑马赶往西南方,才终于见到塔拉多。
堤格尔也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敌军有近两万人,在山丘另一侧的敌方主阵营则是五千至六千人。」
堤格尔正想对他说出自己的担忧,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因为塔拉多的蓝眼中充满了无畏的神采,嘴角则浮现带着战意的笑容。
「你好好看着吧。如果是海上也就算了,但海盗上陆之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这时,将海盗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七千名塔拉多军的士兵突然停止前进,在整好队伍后就开始后退了。海盗们原先还感到纳闷,但立刻就察觉到原因——因为海盗们在山丘另一侧的同伴终于绕到这里来了。
因为塔拉多军没有多加阻挠,海盗部队顺利地会合了。即使已经有近四千人死亡,剩余的士兵数量仍超过一万六千人。
海盗们狠狠地瞪着塔拉多军,心想方才一直被敌人压着打,绝不能就此撤退。
以他们的立场来看,眼前有两个敌人。一个是一直交战至今的路特拉指挥的两千余人,另一个则是后来才出现的塔拉多率领的七千人。照理说,他们应该先把那两千人击溃,但是这么一来,肯定会受到另外七千名敌人攻击。
「先把那些家伙解决掉!」
几个具备领导能力的海盗用武器或手指着塔拉多率领的骑兵队大叫。那两千名敌人应该已经疲惫不堪,就算想援助友军也力不从心。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先葬送那七千名生力军。
一万六千名海盗化为杀意和暴力的急流,在大地上尽情冲窜。原本与他们互相对峙的塔拉多军仿佛感到惧怕似地,竟掉转马首,开始逃跑。
堤格尔一边策马跟在塔拉多身旁,一边深感佩服地望向左右及后方。明明是在逃跑,骑兵的队伍却看不出丝毫乱象,总是和海盗保持一定的距离,证明了塔拉多的统帅能力实在高明。
这时,堤格尔突然皱起眉头凝视前方——正确来说,是左前方。
在前方三百阿尔昔之处有好几台大板车一字排开,周围则放着好几个需要数人才能扛起的大袋子。
一开始堤格尔还以为那是装着粮食或各式消耗品的后勤部队,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远远看去只知道是由木材组成,又附有车轮,便以为是板车,事实上并非如此。
「你的眼睛还真尖啊。」
大概是察觉了堤格尔的表情变化吧,塔拉多脸上浮现充满战意的笑容,一边放慢马匹的速度,一边举起长剑。跟在他后方的骑兵们也同样减缓前进速度。
「那是投石机。我从萨克斯坦买来,再由兰弗尔——我的部下进行改良。」
——竟连那种东西部……
自塔拉多现身以来,堤格尔就不时处于惊讶的情绪中。
「包括那七千名骑兵在内……真佩服你能找来这些东西。」
「我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拉拢一个女人罢了。」
青年的口气十分谦虚,脸上却藏不住得意之情。
塔拉多军来到投石机附近后,就停下了马匹。仿佛正等着这一刻似地,站在投石机旁的士兵们急急忙忙地开始操作。
装满石头和砂土的麻布袋接二连三地被抛出,朝着空中飞去。它们越过堤格尔等人头上,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砸向追着堤格尔等人过来的海盗们。
极为沉重的麻布袋压碎了海盗,或是利用冲击的余波炸飞他们。地面发出的巨响,让远离着陆地点的骑兵们的皮肤也感觉到些微震动。
砂土飞溅而起,尘土在空中飞舞。血肉和碎骨和泥土交融,化为地表的一部分。手臂和双腿变得粉碎,身体被压得几乎看不出原形。受创的海盗部队都发出了可以用绝望的呻吟来形容的惨叫声。
因为投石机而丧命的人虽然还不满两百,但这波攻击却造成他们精神上的打击,吓得他们缩成一团,忍不住想逃跑。塔拉多的七千大军便趁隙统整队伍,掉转方向,将枪尖再次对准海盗,马蹄发出声响,猛力往地面一蹬。
位于最前方的海盗们早已丧失战意,大叫一声后便往左右逃散了。
后方没有遭到投石机攻击的人还残留着一些战意,但是还能保持冷静的人寥寥可数,也几乎没有能抵抗骑兵突袭的力量了。他们的队伍也拉得又细又长,毫无秩序。
单方面的虐杀情景在眼前上演。塔拉多军仿佛切开熟透的水果般,轻易地将海盗们撕裂成两半,并杀向他们的后方部队。
大概是塔拉多事前已经嘱咐过了,骑兵们动作流畅地往左右散开,疾驰到因为队伍被冲散而陷入混乱的海盗们旁边,自侧面吞噬他们。
塔拉多的用兵,可以说是跟教科书一模一样——先从中央突破敌人分散敌军,再进一步地分割得更细碎。不过,他的用兵手腕相当精湛,只要是曾经指挥过士兵的人,都会看得目瞪口呆。
被长枪猛刺或是被砍倒的海盗们数量逐渐减少。一万六千多名的海盗,竟被不到半数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投石机开始前进了。虽然光是前进十阿尔昔并重新完成装填,就得耗上将近一百五十秒的时间,却是破坏力惊人的兵器。
因为塔拉多军的骑兵位于敌军后方到中央一带,投石机便瞄准海盗部队的前线和前方攻击。即便没有命中也无妨,因为光是看到巨大石头从天而降,就足以吓得敌人无心交战。
「毁了那个投石机!」
海盗之中传来一声叫喊,听到那句话后,数百人便踩着尸体往前冲。
他们和投石机只距离不到两百阿尔昔,那种武器的前进速度又很缓慢,只要一起发动突击,应该可以轻易地破坏掉吧。
不过,他们的期望落空了。操作投石机的士兵们一察觉敌人接近,就拿起地上的弩,摆出射击的姿势。这是为了防范敌人朝他们接近,所以事先准备好并放在地上的武器。而且弩上早已装填好弩箭了。
数百道射出箭矢的机械声同时响起,空气顿时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直接遭受弩箭风暴袭击的海盗们全都向后翻倒在地。跟在他们后方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但这样不过只是给予塔拉多军装填新箭矢的时间罢了。
第二波射击再次让新的牺牲者摔向地面。看到眼前的情势,海盗们终于放弃了战斗的念头,转身背对敌人逃走的数名海盗,在转眼间就以数十、数百人的速度不断增加。他们有如被风撕裂得破烂不堪的腐朽帆布般瓦解了。
「别去追那些海盗,战争还没结束!」
塔拉多禁止士兵追击,命令他们别理会逃跑的海盗,并重整队列。塔拉多、堤格尔、奥尔嘉和马特维加快马匹的速度,自骑兵部队旁擦身而过,再次来到他们前方。塔拉多抬头望向耸立在左手边的两座山丘,问道:
「艾略特就在那座山丘的另一头对吧?」
「那是我们还在山丘上的时候的情况了。现在少说已经过了四分之一刻。」
堤格尔谨慎地回答。塔拉多像是要他放心似地笑了笑。
七千名骑兵沿着山丘的山脚前进,绕了一圈后来到另一侧。远处便是艾略特军的主要部队,位置和堤格尔最后确认时几乎没有改变。
——虽然我不认为他们会直接正面和我们交战……
正前方约有五千名海盗。如果不击败他们,就无法靠近艾略特所在的主阵营。而且,就算顺利击败了海盗,也还有汉米许率领的长弓部队在等着。
不仅如此,塔拉多军的士兵虽然士气高昂,但一直和人数比我方多出一倍的海盗交战,终究是会疲倦的,眼下也已经有数十人负伤。
这时,塔拉多仿佛看穿了堤格尔的疑虑般,突然看了过来。碧蓝的双眼充满神采,笑得像个正在思量如何带来惊喜的魔术师。
「我不会发动突击,不过,我要将双方距离拉到最近。」
当他们前进到和海盗只相隔约三百阿尔昔时,塔拉多猛地抬起手。塔拉多军便放慢速度,停止进军。
堤格尔难掩惊讶地看着塔拉多。在敌人面前停下马匹,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就连身为敌军的海盗们也忍不住对他们投以疑惑的眼神。
命令军队停止前进后,塔拉多便从容地骑着马往前走。他这举动就像是信号一样,骑兵团里立刻有数十个身材高大的人离开队伍、跟在他后头。
——真是搞不懂,塔拉多到底想做什么?
堤格尔没有理会从额头流到脸颊的汗水,从箭筒里抽出了箭。他没有把箭矢搭在黑弓上,只维持着可以随时射箭的姿势。
塔拉多在距离与海盗们接触只剩下一百阿尔昔的位置让马匹停下。壮硕体格与马特维相差无几的骑兵们则在他身后一字排开。
塔拉多深吸一口气后,放声大喊:
「艾略特二王子殿下!我有话要告诉艾略特·布鲁姆·戈德温·纳撒尼尔·加拉哈德·亚斯瓦尔!」
直到这时,堤格尔才第一次听见艾略特的全名。
亚斯瓦尔王族的男性会拥有三个名字,女性的话则是两个。依照第一个名字、姓氏、第二个名字、第三个名字、圆桌骑士的名字、国名的顺序排列。之所以加上圆桌骑士的名字,是基于希望能得到他们庇护的愿望。
站在塔拉多身后的高大骑兵们大声复诵金发青年所说的话。只有塔拉多一个人大喊的话,顶多只能让海盗们听见,但是当那些骑兵齐声朝空中大吼时,声音便会乘着风传到艾略特所在的主阵营。
「我的名字是塔拉多·格拉墨!奉第一公主桂妮薇亚·可尔契肯·奥菲莉亚·贝德维尔·亚斯瓦尔殿下之命来到此地!要将第一公主殿下的旨意传达给你!」
塔拉多这段话的对象并不是海盗,而是位于更后方的艾略特。
「差点被兄长杀害的你会心有不平也很正常,但是,难道你忘了先王撒迦利亚陛下留下的遗言——为了国家和平和安宁效命吗!率领海盗在海上作乱、加害人民,无法无天的你,没有资格高举红龙旗!王族的罪过由王族惩处,我将负起讨伐你的责任,让亚斯瓦尔的政事回归正途!」
塔拉多的话说完后,战场便陷入了沉默。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名金色短发的青年释放出的气势震住了。
◎
在艾略特军的主阵营里,总帅艾略特目瞪口呆地伫立在原地。
「桂、桂妮薇亚?竟然是桂妮薇亚……?」
在塔拉多现身这个最令人恐惧的情况发生后,又突然冒出艾略特想都没想过的名字,让他大为震惊,一直喃喃自语地复诵着妹妹的名字。
虽然是同父同母,但两人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密。艾略特之所以没把她放在眼里,是因为还有杰梅因这个必须优先铲除的敌人。
所以他现在才会如此震惊。艾略特的身体晃了一晃,险些失去重心,站在一旁的汉米许连忙伸手扶住了他,听到敌人接着说出父亲的名字,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端正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成红紫色,气得双肩颤抖,紧握拳头。
「那、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隐姓埋名去过安稳的日子,竟勾搭上那个渔村出生的平民!身为王族之耻,还有脸敢叫我逆贼!」
艾略特以有失王族风范的下流词汇激动地怒骂自己的妹妹。没有资格高举亚斯瓦尔王国的旗帜——对亚斯瓦尔第二王子而言,这句话恐怕是最刺耳的批评了。
在艾略特勃然大怒的期间,塔拉多的宣告已经结束了。但是金发青年并未就此闭嘴。虽然塔拉多看不见艾略特,还是以一双蓝眼笔直地注视着正前方的海盗们。
「海盗们啊!」
该说是理所当然吗,这道叫喊也经过骑兵们的复诵,确实传进了艾略特耳中。海盗们仿佛忘记了战斗,只是等待着后续。
「至今不断烧杀掳掠的你们,罪孽相当深重,即使投降也是死路一条。」
在海盗们激昂的情绪爆发之前,塔拉多再次大吼道:
「但是!只要将艾略特的首级带来,我就特别宽恕你们的罪行。好好选择吧,是要像你们的同伴一样,死在这片草地上!还是被捕之后在城镇或乡村面临斩首示众的命运!或者是罪行获得宽恕,能够继续活下去!」
艾略特也不甘示弱地叫道——他的五官因为过度盛怒而丑陋地扭曲了。
「把塔拉多的首级带到我面前来!谁能办到这件事,我就提供你想得到的任何报酬!无论是金钱、爵位还是美女,想要的话就靠你们的实力来拿吧!」
海盗们受到欲望煽动而鼓噪起来,呐喊着举起武器冲向塔拉多军。艾略特稍微松了口气,对一旁的汉米许低声说道:
「如果看到那些家伙做出任何想攻击我的举动,别手下留情,全部射死。」
汉米许一脸惊愕地看向主子。艾略特嘴角浮现冷酷的笑容,眼里尽是饱含猜疑的阴郁神色。
「他们终究只是海盗。或许会有一些愚蠢之人被塔拉多的煽动迷惑。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会被射杀的话,应该就会奋不顾身地为我战斗了吧。」
难道不会招致相反结果吗?汉米许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如果反驳现在的艾略特,他的疑心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哪管这只是一小段发自内心的建言。
汉米许抬头望向天空。红龙旗在蓝天下迎风飘荡着。
他只能祈祷海盗们能顺利压制住塔拉多军了。
堤格尔看着对海盗提出艰难选择的塔拉多背影,在感叹的同时也忍不住感到颤栗。因为他已经明白这名金发青年的目的了。
塔拉多原本想从容地返回队伍,但是察觉到背后的海盗开始行动后,他就和骑兵们策马跑了起来。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慌张,甚至还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后退吧!」
塔拉多向正在待命的士兵们说道,迅速钻进自己的军队中。当金发总帅骑着马来到自己身边时,堤格尔问道:
「你打算先打退海盗,然后再看他们和长弓部队自相残杀吧。」
这并非疑问,而是确认。塔拉多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欣喜。
「没想到你竟然只靠这点线索就明白了。」
艾略特军的主要部队之中,最令人畏惧的并不是五千名海盗。
而是能将箭矢轻而易举地射到三百阿尔昔外的长弓部队。如果不折损大批人马,是无法歼灭他们的,所以塔拉多打算利用海盗来执行这项任务。
——真是个不能小看的男人……
堤格尔叹了口气。塔拉多的那番宣告说得真是太漂亮了。
塔拉多搬出桂妮薇亚的名字来宣示自己拥有大义,提高士兵们的士气,同时也挑衅艾略特。之所以公然煽动海盗们背叛,不仅是为了让他们挡下长弓部队的攻击,也有激怒艾略特,勾起他的疑心的目的。
堤格尔突然觉得身体好像变得轻盈了。一股仿佛将一直背在背上的沉重行李放在地上的解脱感笼罩着年轻人。
——原来如此。
他马上就明白了。塔拉多·格拉墨已经成为这个战场的主角了。
塔拉多军的总帅不是路特拉或堤格尔,而是这名青年。
「借我一些骑兵,一百人就够了。」
堤格尔以轻描淡写的口气拜托塔拉多。身为总帅的青年转过头来,仿佛在表示惊讶似地眨了眨眼,看着堤格尔。
「借你是没问题,但你想做什么?」
「配合战况突击敌人侧面。」
这场战争应该是塔拉多会赢。堤格尔对此有信心。
他已经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所以只剩下完成原本的目的而已。
「不过,你只要一百人吗?就算再多五倍或十倍都行喔。」
堤格尔谢绝塔拉多的建议,在奥尔嘉和马特维的陪伴下,带着仅仅一百名骑兵离开了队伍。
目送年轻人和骑兵们在草原上奔驰而去后,塔拉多转头看向自军后方的海盗。他们受到我方的撤退引诱,阵型的一部分向外突出,队伍也拉得很长。
塔拉多从自己的军队中分出两千名士兵,让他们如描绘弧线般在战场上绕了一大圈。他们的马蹄声响彻草原,掀起阵阵烟尘,以长枪或剑猛烈地攻向海盗部队的侧面。
骑兵们的剑砍碎海盗的头颅,长枪贯穿他们的胸口,喷溅出的鲜血洒落地面。海盗们手里的单手斧和棍棒几乎碰不到骑在马上的敌人,没两下子就被攻破了。
看见海盗们停止前进,塔拉多转而开始反击。在红龙军旗之中出现几面挥动着的黄色旗帜,正在后退的骑兵们随即一一掉转马首。
海盗们受到来自正面和侧面的双重夹击而陷入混乱,塔拉多又再次朝他们喊话。那些身体和声音都很大的骑兵们当然也跟着复诵。
「就算你们乞求饶命也没用!能拯救你们的只有艾略特的首级!」
怒吼和吵闹声互相交错,武器碰撞的声响和噪音层层堆叠,几乎没有人听到塔拉多他们的声音。塔拉多自己也不认为这些话能让所有海盗听到。
「只要有大约一百人听见我的声音,让其中的五、六人开始行动就行了。看到他们之后,就会有数十人担心落后而跟上去,进而演变成数百人。这就是我的打算。」
塔拉多在自己军队的后方冷静地看向战场。果不其然,海盗们的动作逐渐出现混乱了。
他们的欲望获得满足的只有登陆时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海盗们就因为强行军而疲惫不堪、因为夜袭而受伤、想掠夺的村子被敌人先行烧毁,好不容易攻下堡垒,却只是一处空城。原本能把敌人逼进绝境的两万大军也被打得四处溃逃。
他们已经开始不相信能获得胜利,还有胜利后能得到的奖赏了。
艾略特看到开始
四处逃窜并往回跑的海盗们,便对汉米许下达命令。身材高大的长弓手默默地遵从,他的部下也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矢。
虽然同属艾略特军,但长弓兵们都知道那些海盗并不是自己的同伴,而且这是他们的队长汉米许下的命令,没有人表示反对。
无数的箭矢划过天空后朝海盗们落下。艾略特大声地对发出惨叫的他们怒吼。
「给我战斗!敌人不就在眼前吗!不跟敌人战斗的话,就等着被箭射死吧!」
听到这句话之后,海盗们出现了三种反应。有些人失神地呆站在原地,有些人则自暴自弃地挺身迎战塔拉多军。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群人嘴上大声嚷嚷,拔腿冲向长弓兵,然后再次遭受箭雨攻击,摇摇晃晃地倒地气绝。汉米许一脸严肃地转头看向艾略特。
「请逃走吧,殿下。」
「……你叫我逃?」
汉米许没有理会哑口无言的艾略特,自顾自地命令部下准备马匹。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可能获胜了。请您先退回本岛吧。」
汉米许之所以服从王子的命令,以箭雨攻击本是同伴的海盗们,并不是期待他们会因此而奋力和敌人交战,而是为了替艾略特争取逃走的时间。战场上的喧闹声已经传到此处,必须尽快脱身。
只要渡海抵达本岛,就能获得支持艾略特的贵族们帮助,甚至可以借助他们拥有的兵力。
对温顺老实的桂妮薇亚公主或出身平民的塔拉多抱持不满的人应该不少,有很大的机会重新再战。
但是,艾略特没有立刻答应汉米许的建议。他的双眼充满了焦虑与狼狈,来回看着已经逼至眼前的塔拉多军,还有位于后方的营帐。因为营帐里囚禁着战姬苏菲。
「随后我会带着战姬跟殿下会合,现在请您赶紧离开吧。」
汉米许的部下牵来了马匹,连马鞍都装好了。艾略特终于下定决心,慌慌张张地骑了上去。
「战姬就交给你打理了,汉米许。」
虽然王子的话中没有半句感谢,也没有任何关心部下安危的意思,汉米许仍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目送艾略特往草原的西北方奔驰而去后,稍微叹了口气,把战事托付给部下,前往苏菲所在的营帐。
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立刻皱起眉头。因为有十几个人影正包围着她的营帐。汉米许一看到那些人的褐色皮肤和身上的服装,就立刻认出他们是墨吉涅人。
「想趁着战场上一片混乱的时候来夺走战姬吗?真是群狡诈的狐狸。」
会攻击家畜、毁坏田地的狐狸在亚斯瓦尔被视为必须特别防范的害兽。以墨吉涅的立场来说,他们已经履行约定运来了粮食和物资,所以带走苏菲是理所当然的——但汉米许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左右手分别拿着弓和箭矢的汉米许拔腿冲刺。在他的视线前方,有两名墨吉涅人钻进了营帐内。
瞬间,一道像是桩子打入地面的闷响爆出,那些墨吉涅士兵随即被扫到营帐外头。他们飞向空中,然后倒在地面上。围着营帐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汉米许也不禁瞪大双眼。
墨吉涅士兵们警戒着后退一两步,拔出了腰间的剑。紧接着,一位女性拖着脚步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她的金发相当凌乱,身上的礼服又脏又黑,还破破烂烂的。她没有穿鞋子,赤脚踩着地面。是苏菲——虽然她浑身是伤,看起来相当落魄,绿宝石般的双眼却充满不容动摇的强烈意志,被枷锁束缚的手上握着发出金色光芒的锡杖。
——她怎么可能会有那东西……!
因为太过震惊,汉米许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他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因为苏菲手中的黄金锡杖在艾略特捉住她时就被夺去,然后丢进了大海中。但它现在却呼应苏菲的意志,横越空间回到她身边了。
看起来像队长的男子以墨吉涅语大喊着话语——应该是叫部下快点捉住她,就算弄伤她也无妨之类的命令吧。墨吉涅士兵便拿着武器一起杀了过去。
汉米许正想出声制止他们,却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苏菲灵巧地闪避自前后左右逼近的森冷白刃,或者是用双手握着的锡杖挡下攻击。
她的手腕明明被枷锁束缚而无法自由行动,枷锁上还系着沉重的铁球,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到阻碍,甚至能反击敌人。
只听见一阵风声响起,金黄色的闪光在空中描绘出清晰的轨迹。随着苏菲挥动锡杖的动作,墨吉涅士兵发出短促的哀号,接二连三地被击倒在地。
和畏惧退缩的墨吉涅士兵相比,苏菲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地挺直背脊,态度坚毅地盯着剩下的敌人。那副模样证明了她确实是被誉为一骑当千的战姬——手持龙具「光华」、美艳绝伦的光华的耀姬。
接下来又有几人败在苏菲杖下,站在营帐附近的墨吉涅士兵只剩下两人了。也就是看起来像队长的男人和另外一人。
前后包抄的两人同时袭向苏菲。苏菲先一杖打倒了后方的敌人,然后打算以反手一击制服正前方的敌人,但她手中的黄金锡杖却扑了个空。
因为正前方的敌人——也就是疑似队长的男人猛然压低身子,头部使劲往地面甩去,闪过了光华的攻击。男人的目标不是苏菲,而是连在她的枷锁上的锁链。
男人捉住锁链用力一拉,金发战姬便失去平衡摔倒了。
苏菲扭动身体,勉强闪躲朝她刺来的利剑,但她没有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礼服的胸口部分被割开了一大半,雪白的肌肤顿时浮现一道血痕,丰满的胸部暴露在空气中。
「看你少了一只胳臂还能耍什么花样。」
男人用左手紧抓着锁链站起身子,焦躁地吐出这句话。
说时迟那时快,响起了一道划破空气的短促声音,男人的身体歪了一歪,倒下了。他的头部被一支箭贯穿,流出来的血液染红了地面。
「没事吧?」
跑向苏菲并对她说话的人是汉米许。他方才完全被苏菲战斗的模样迷住了,直到她陷入危机,这才回过神来,迅速地射箭击毙墨吉涅人。
汉米许对金发战姬伸出粗糙的手,双眼却不自觉地被她的胸口吸引。长弓手的眼中浮现一抹情欲。
苏菲没有遗漏男人的神情,但是双手被沉重的枷锁束缚,要遮掩身体不太容易,她只好侧着身体并弓起背部,试图闪避汉米许的注视。结果在她移动身体的时候,手里的金色锡杖不慎轻敲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汉米许被锡杖的声音唤回了神智,用力地摇摇头屏除心中杂念。敌人马上就会杀过来了,他必须刻不容缓地离开这里。
汉米许不再注意苏菲,转头环顾四周。他的视线停留在某一点上。
远处有个人影骑着马朝他们笔直奔来。汉米许的优异视力精准地看出了马背上的人的样貌。那是个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留着深红色的头发,穿着皮甲和茶色的外衣,左手拿着黑弓。
汉米许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他甚至连这个年轻人名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都不知道,他只明白一件事,就是这个人拥有令人畏惧的箭术。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如果现在赶过来的人是塔拉多的话,汉米许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苏菲当成人质吧。但出现在眼前的敌人却是那名弓箭手——对汉米许而言,那是他必须用自己的弓打倒的对手。
——距离约是五百阿尔昔……!
他一边取出箭矢放在长弓上,一边以目测判断自己和堤格尔之间的距离。现在的情况甚至可以用奇迹来形容,因为他们竟能在如此辽阔混乱的战场上相遇,而且现在他和年轻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
汉米许默默感谢赐与他好运的圆桌骑士们,稍微吸了口气,站稳脚步,然后用力拉开了长弓。弓弦发出了细微的拉扯声。这个时候,男人的脑内只想着被自己瞄准的年轻人,无论是战争、艾略特还是苏菲,都已完全消失在他的脑海中。
在汉米许的视线前方,年轻人也同样把箭矢放在黑弓上了。
——等到距离缩短至三百阿尔昔时,那家伙也会放箭吧。要在那之前打到他……!
这么做并不卑鄙。所谓的弓箭便是这种武器,是为了在敌人武器碰不到的距离攻击而存在。那个拿着黑弓的年轻人也应该明白才对。
五百阿尔昔的距离缩短至四百阿尔昔了。虽然已进入射程范围内,汉米许仍屏气敛息,拼命忍耐着想放开手指的冲动。现在还太早了,再等一会儿。
——三百七十、三百六十……三百四十!
弓弦震颤,箭矢缠着风飞了出去。看见箭矢画着漂亮的曲线飞向堤格尔,汉米许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轨道很完美,这是最棒的一箭。
事到如今,即使他想让马匹减速或往左右两边闪避,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他想在马背上缩起身子,那支箭的威力也足以将马首和年轻人一起贯穿。
堤格尔在这时射出了箭矢。汉米许皱起眉头。在目前的距离下,他的箭无法碰到自己。虽然现在只吹着微风,但对堤格尔而言还是逆风。
——因为看到射向自己的箭矢而乱了阵脚,不小心松手放箭了吗?
但是,汉米许的推测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否定了。自黑弓射出的箭矢破风前进——和眼看着就要射中堤格尔的汉米许的箭撞在一起。
汉米许的箭虽然打碎了堤格尔的箭,却也因此而大幅度脱离原本的轨道,最后像是要证明其威力般,深深插进了地面。
亚斯瓦尔的长弓手大受打击,张着嘴巴僵在原地。这已经无法用惊愕来形容,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景象。
堤格尔的那支箭并非不小心射出,目标也不是汉米许,而是瞄准了朝他自己飞来的箭矢。
「这是不可能的……」汉米许颤抖的双唇喃喃呻吟着。
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及的领域。身为一名弓箭手,汉米许曾和亚斯瓦尔国内的许多弓箭手交流,也听他们说过各种关于弓箭的轶事或传闻。
但是,他从来没听过有人能以弓箭击落逼近自己的箭矢。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怪物或魔物等异类。
汉米许眼中瞬间闪过一幅奇妙的光景。骑在马上的并不是一名年轻人,而是一头人类大小的黑龙。它收起又长又大的翅膀,正趴伏在马背上瞪着汉米许。
这当然只是错觉。当他愣了一下,定睛凝视时,那个深红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在弓上架好新的箭矢,正瞄准着自己。察觉到这件事后,汉米许也赶忙抽出新的箭矢放在弓上。
不过,已经太迟了。虽然汉米许恍神的时间只有极短的四秒左右,但是堤格尔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把弓完全拉开,也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年轻人释放了箭矢。汉米许也在迟了一会儿后弹响弓弦。
身材高大的长弓手的额头被堤格尔的箭矢深深刺穿了。反观汉米许射出的箭则擦过年轻人的脸颊,朝着天空飞去了。
汉米许瞪大着双眼倒下了。当他宽广的背部撞上地面时,早已没有了气息。至于到底是自己的死还是箭矢没射中让他比较难以释怀,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堤格尔直接策马冲了过来,在苏菲面前停下马匹。他身上满是汗水、血迹和尘埃,还气喘吁吁的,却连调整呼吸的时间都等不及,就这么翻身下马,走向金发战姬。
当堤格尔站在苏菲面前时,才终于察觉到她身上的礼服有多不堪入目。他红着脸脱下自己的外衣,迅速地披在苏菲的肩膀上挡住她的胸口。然后以不舍的眼神望向束缚她双手的铁枷锁,露出关心的表情。
「还好吗?」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苏菲还反应不过来,她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就像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物般睁大双眼。但是,当她明白站在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梦境或幻觉后,绿宝石般的双眼便蒙上一层水雾,硕大的泪珠自眼中一颗颗流下,弄湿了她的脸颊。
她以几乎要把整个身体撞上去的力道紧抱住年轻人,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哭了起来,仿佛一个找到母亲的迷路小孩。
堤格尔虽然一脸惊讶,但马上就露出温和的笑容,伸出右手绕过苏菲的后背,温柔地抱住了她。
两个人维持这个姿势过了好一阵子,话虽如此,时间也只经过了大约一百秒而已。当呐喊声和马蹄的声响逐渐靠近时,两人就抬起头来了。
一回过神,苏菲便因为各种理由而突然害羞了起来。除了堤格尔替她披上外衣的举动,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以及两人抱在一起的现况都令她害臊不已。
「那、那个,呃……」
她失去平时的冷静,顿时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他会在亚斯瓦尔?为什么会在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疑问接二连三地浮上心头,但在解决这些问题前,苏菲决定先开口掩饰自己情绪化的举动。
「被王子所救的公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王子和公主身上还真是沾了不少血迹跟泥巴呢。」
他们说着无聊的玩笑,调侃彼此狼狈的样子,这下苏菲终于恢复了些许从容,但是她的手却紧紧地抓着堤格尔衣服的下摆。
在草原上奔驰的骑兵团掠过了他俩。其中一个人掉转马头,折回堤格尔和苏菲身边。是塔拉多。
「那位美丽动人的小姐就是战姬大人吗?」
塔拉多在马背上开玩笑似地问道。堤格尔点了点头。
苏菲并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就是这支军队的总帅,但是她从堤格尔的反应看出这是个必须以礼相待的人,便离开堤格尔往前走了几步,微微低下头来。连在手上的枷锁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
「以这副模样向你打招呼真是失礼了,我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
「果然没错。我听说你被艾略特囚禁了,应该吃了不少苦吧?不好意思,因为这里是战场,我只能在马上向你致意。我是塔拉多·格拉墨。我会以桂妮薇亚公主殿下的名义保护你的安全。」
「久仰大名了。虽然会给你们添麻烦,但还是拜托你们了。」
苏菲秉持使者应有的礼节再次低头致意。塔拉多对她回了句「敬请放心」后,便看向堤格尔。
「你有看到艾略特吗?」
堤格尔摇了摇头。他环顾四周,只见海盗大军已经彻底溃散,正到处四散逃窜,战况已经演变成扫荡战了。墨吉涅士兵和汉米许率领的长弓兵们也放下武器投降了。堤格尔对塔拉多问道:
「他逃走了吗?」
「看来是如此。如果逃到本岛的话就麻烦了。」
塔拉多脸上浮现焦急与紧张的神情。这时,苏菲开口了。
「我或许能帮上塔拉多卿的忙。」
就连被囚禁在营帐中的时候,苏菲也一直在偷听艾略特与海盗们的对话。因为还隔着营帐,所以有时候会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还是可以透过对话的片段和自己身处的情况来推测内容。
「如果艾略特王子的最终目的是要逃回本岛的话——」
时间回溯至十天前,让堤格尔等人前往路克斯堡垒后,塔拉多·格拉墨采取的行动可简单地以如下叙述说明:
首先,他去了桂妮薇亚公主的藏身处。至于公主的所在地,已经由塔拉多的部下格雷迪尔事先调查过,所以马上就抵达了。
一开始桂妮薇亚并不想见塔拉多,直到听见杰梅因的死讯后,才答应谒见他。接下来塔拉多便照他所说的——「拉拢」了公主。(校对注:原文这里就是“谒见”,个人感觉应该是“接见”。)
尽管称不上多,但还是有些势力是支持桂妮薇亚的。其中一些决定将希望接见赌在塔拉多身上的人替他准备了士兵和粮食。另一方面,格雷迪尔等人也对杰梅因派或中立派中一些较可靠的贵族释出善意,向他们要了士兵和武器。
塔拉多不到十日便募集到将近一万的兵力,却在返回巴尔韦德的路上遇到了路特拉派出的传令兵,收到了报告。
他急忙改变方向前往赛连堤斯,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尤其是投石机部队正好就在赛连堤斯附近,可说是相当幸运。如果离得再远一点,大概就无法赶上战争,塔拉多军的损伤也会比现在更严重吧。
◎
艾略特逃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后,才知道自己的军队已经战败。赛连堤斯草原是一片平缓的原野,虽然太阳已不再高挂头顶,天色仍相当明亮。即使身在远方,也能清楚看到艾略特军全面溃败的情景。
亚斯瓦尔二王子策马疾行,满脑子都是要让自己逃出生天的念头,还像呓语般不断喃喃念着「北方」这个单字。
为了以防万一,艾略特事先在洛尔卡村预备了几艘船只。只要能抵达洛尔卡村,应该就能直接返回本岛。
他会烧毁洛尔卡村,不单仅是为了暂时满足海盗们的掠夺欲望,也是考虑到敌人应该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已经被焚毁的村子上。
「没错,就算塔拉多要找我,大概也会先从路克斯堡垒或汉米许的领地找起吧。我要趁他们扑空的期间返回本岛,然后再次集结兵力,把塔拉多和桂妮薇亚一起宰了……!」
但是,艾略特费了不少时间才抵达洛尔卡村。因为不仅无人在一旁随侍,连马也只有一匹,每一步都要走得相当谨慎。
他白天时藏身在远离街道的草丛里,到了晚上才骑马在街道上奔驰。粮食和水都是潜入街道附近的村子和聚落偷来的。虽然身上带着剑,艾略特却不太擅长武艺,若是大剌剌地行抢,风险可不小。
艾略特忍受着东躲西藏的屈辱一路逃跑,好不容易才回到洛尔卡村,这时已经是赛连堤斯之战三日后的事了。
海盗破坏和掠夺的痕迹还很明显,建筑物全都被烧毁,只留下些许熏得焦黑的柱子和墙壁。
地面还有好几片血迹,没有被烧掉的东西到处散乱着。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的尸体成了海鸟或乌鸦的粮食。
在化为废墟的渔村深处,有个建造得很简陋的码头,里面停着三艘船。艾略特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策马前进。
「是我!艾略特!马上放下梯子!」
船
上的海盗们不明所以地发出惊呼,但还是暂且准备了梯子,靠在船和码头之间。
就在这个时候,村子的入口出现了数十名骑兵。
艾略特忍不住脸色发青,但随即就换上得意的表情,嘲笑起远方的骑兵们。考虑到双方之间的距离,就算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也来不及捉住自己。自己已经成功逃脱了。
艾略特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爬上梯子跳进了船中。艾略特转头看向骑兵们,只见他们似乎决定罢手,只是停在村子入口,没有追击的意思。
「可惜你们晚了一步,就站在那里充满悔恨地目送我离开吧。」
这时,艾略特突然皱起眉头。他看到三个人骑着马进入了村子。
那是堤格尔、奥尔嘉和苏菲。苏菲的手上已经没有铁枷锁了。因为在她获救的时候,奥尔嘉就用罗轰击碎了枷锁。
船开始驶离码头。堤格尔等人则在距离码头三百阿尔昔之处让马匹停止脚步,下马站在地面上。
堤格尔把箭矢搭在黑弓上,静静地拉开弓弦。站在年轻人左右两边的战姬们仿佛在配合他的动作,手上的龙具各自发出了不同颜色的光芒。
奥尔嘉手中的罗轰落下淡红色的光芒,在即将碰到地面时轻轻飘起,被堤格尔的箭矢吸去。
苏菲所持的光华则产生了无数的光之粒子,如黄金般闪烁,它们在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的彩虹,也同样流入箭矢之中。
两种光芒像是要包裹住箭矢似地重叠交缠,形成了双色的漩涡。一粒粒的光点是凝聚了破坏力后结晶化的物体。它们不断地流入箭矢中,包围着箭矢的光彩愈见明亮。
仿佛在畏惧无止境地膨胀的力量般,空气震颤着,沙尘漫天飞舞,大地发出微弱的低鸣。三人骑乘的马匹吓得跑走了,但是谁也没有在意。
奥尔嘉和苏菲都屏气吞声地看着这一幕。她们两人都已经目睹过一次了,所以还能保持冷静,但这也是她们的极限了。
在远处围观的骑兵和海盗们鼓噪了起来,但他们仍紧紧盯着堤格尔等人。对他们而言,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堤格尔自己发出了光芒一样。有几个性格好强的人对此情此景嗤之以鼻,却没有人附和他们。
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目睹了超越人类常理的力量,不自觉地吟诵起自己信仰的神祇名称。
堤格尔射出了箭矢。
箭矢在刹那间被闪光包围,变成了锐利的光之枪——同时,周围出现了无数柄由土块形成的漆黑之枪,以螺旋状覆盖着光枪,并以狂风般的速度疾驰。
暴风伴随着巨响呼啸而过,被卷入箭矢的空气化为龙卷风,将箭矢行经之处的所有事物都刮飞了。地面仿佛被巨兽刨过般崩碎裂毁,被掀起泥土往左右两侧隆起,形成深邃的鸿沟。
码头瞬间被炸成废墟,海面一分为二,喷起数道高耸的水柱。弓箭的力量即使将大地和海水撕裂仍未见衰退,直接凿入了在前方的船只船舱。
虽然只听见一次物体被破坏的声音,但实际上却摧毁了两个东西——并排停在码头的三艘船中,有两艘船连船头都被粉碎,船舱还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大洞贯穿了整艘船,甚至可以看到船的另一侧,光与土块形成的枪继续往前飞,最后消失在海岸彼端。
吓呆了的海盗们,在感受到船只倾斜时带来的冲击后,才终于回过神来。海水势不可挡地灌进了船舱上的大洞,海盗们在甲板上发出惨叫,一个接一个掉入海中。
没有损害的那艘船很幸运地避开了箭矢的轨道,但他们没有帮助同伴,而是急急忙忙地划起船桨,逐渐离开码头。
堤格尔维持方才射出箭矢时的姿势,站在村子中央瞪着海盗们。海贼们全都笼罩在不知何时会遭到第二支箭矢射击的恐惧之中。
艾略特紧抓着开始沉没的船只船缘,以空洞的眼神眺望着海洋。目睹了这幕超越他理解能力的景象,让他的头脑放弃了思考。
跳进海中的海盗们无力地游向村子,爬上陆地。他们已经完全失去战意,就此瘫坐或倒在地上。即使看见骑兵们踏进村内,也没有任何人打算站起来。
艾略特和他们毫无抵抗地被亚斯瓦尔军俘虏了。
堤格尔等人是在昨天抵达洛尔卡村的。苏菲的情报没有错,在变成一片废墟的渔村中有一处码头,里面停泊着三艘海盗船。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要求派出援军讨伐海盗,是因为觉得只要维持现状,艾略特应该就会现身。
接着,堤格尔拜托率领骑兵们的路特拉,接下了扫荡他们的任务。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重要的是,堤格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摧毁并烧毁村子的艾略特。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有个人开口喊住总算放下黑弓的堤格尔。是路特拉。他的脸上看不到平常的稳重,写满了惊讶和困惑。
「怎么了吗,路特拉大人?」
堤格尔冷静地看着他。路特拉先是张开了嘴,接着便因为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而叹了一口气,最后索性用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法。
「刚才的那个是什么?」
「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这把弓的力量。」
堤格尔让路特拉看了看自己握着的黑弓。路特拉以畏怯的眼神望向黑弓,但他开口时,问的却是别的事情。
「那个……之前在攻打路克斯堡垒的时候,你也有使用这把弓的力量吗?」
路特拉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在确认。他大概是想起了路克斯堡垒指挥官室被人类无法办到的力量破坏的事情吧。
不过,路特拉想说的似乎是别的事情。在堤格尔回答之前,红发的亚斯瓦尔骑士又继续说道:
「不管是破坏城门或城墙,都是你可以办到的事吧?在赛连堤斯的那一战也可以用上,还有……」
如果能使用这股力量,就会有更多士兵活下来了。也不用焚毁村子,逼迫村民去避难了。路特拉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他的眼神却明显表现出他内心的想法。
「路特拉大人,这股力量并不如你所想的那般方便。」
开口回答的人是苏菲。虽然脸上没有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清丽脱俗的姿态却展现出她高尚的气质,带有透明感的嗓音让人能耐心地倾听她说话。
「即使是弓的所有者——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无法自由操控这股力量。它不知何时会违背主人的意愿,不受控制地吞噬使用者,是很难操控的武器。之所以不让你们知道,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苏菲的说明是杜撰的——至少不能说是事实。这套说词是在前往洛尔卡村的路上和堤格尔商量并编造出来的。
只要在这里捉住艾略特,内乱就会划下句点。在最后阶段展现这个力量,或许会让今后的外交谈判变得更有利——至少不会对己方有害。苏菲便是基于以上判断,才允许堤格尔使用黑弓的力量。
顺便一提,奥尔嘉听到堤格尔的要求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这种率真的态度让苏菲觉得她非常惹人怜爱。
「我能够明白你的想法,但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有他的难处。虽然我不会说希望你能理解这点……」
苏菲婉转地让路特拉碰了个软钉子。既然双方效忠的国家不同,目的当然也不同。路特拉也终于恢复平时的冷静,明确地察觉到她话中的拒绝之意,便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别这么说,我才应该向你们道歉。」
既然对方说无法详细说明,就路特拉的立场来说,他也无法再多问。而且他们已经成功俘虏艾略特,目前只要知道这些就该满足了。
亚斯瓦尔王国的内乱就此宣告终结。
数日后,艾略特·布鲁姆·戈德温·纳撒尼尔·加拉哈德·亚斯瓦尔便在王都克尔切斯特被处决,头颅被挂在宫殿旁的圆柱上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