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坂口孝文
晴朗明净的天空上,一道烟徐徐升起。
那道烟白得如此彻底,哪怕说它会直接变成云,我都很难怀疑。
我仰望着天空,想起过去在澳大利亚旅行时看过的沙漠。去年在网上看过一篇报道,说一架探测器已经到达距地球三亿公里的地方。按照原计划,那架探测器本该已经回到地球,但由于麻烦的事故延期了。据说探测器会在明年六月落在澳大利亚的沙漠上,真不知道那将是多么美的光景。
上周星期六我离开制道院,乘电车来到离医院最近的车站,便见到来迎接的母亲。听说祖母已经咽气时,心里没有感到悲伤,只像是再次确认已经知道的事实。但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去世,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并不喜欢祖母,也没能明确讨厌,只是说服自己和她无关。尽管如此,我心中根基的部分还是出自那个人之手吧。我没有讨厌祖母,而是将目标定位绝对不可能和她交错的方向。否定她认为重要的事物与价值,想找到其他重要的事物。朝相反方向前进——从这个意义来讲,那个人始终是我的指针。
烟囱里冒出的烟逐渐变成浓灰色。
天上似乎吹过一股强风,烟朝东边拖长淡化,那个人也渐渐溶化在空中。关我什么事——我暗自嘀咕,想象小行星探测器像一道流星般划破同一片天空,降落在夜晚的沙漠上。我当然没有哭,但感觉一阵钝痛火辣辣地从左眼扩散。
火葬结束后,我按指示去捡遗骨。筷子夹起的骨头实在太轻,仿佛一件廉价的仿制品。轮到自己捡完,我心里全是眼睛的疼痛。
回去时到卫生间照镜子一看,发现只有左眼充血,变得通红。带着一只红眼睛的我显得可怖,一副凶穷恶极的模样。在过去,黑色眼睛对绿色眼睛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看法呢?我像个傻子一样勉强微笑,镜中的自己也露出相同表情,印象却没有变化。
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一个白发的小个子老人站在走廊窗边,朝烟囱的方向仰望天空。他拄着散发光泽的黑手杖,身穿礼服的轮廓很是悦目,仿佛直接从商品目录上裁剪下来一般。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来参加祖母的告别仪式,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年前的章明节。他姓三木,是制道院校友会的会长。
我朝三木先生靠近。
“感谢您今天能来参加葬礼。”
被我搭话,三木先生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次的事情,我衷心表示惋惜。”
“谢谢您。”
“你长这么大了呀,孝文君。”
“很抱歉,以前我们见过面吗?”
四年前的那件事中,我没有和三木先生打过招呼。既然能来参加葬礼,应该和祖母关系亲近,但我没有在坂口家看到过他。
“你刚出生的时候,见过几次,不过听了这话你也觉得麻烦吧。”
“不会。”
“久子太太说起你时相当得意呢,比如‘已经会走路了’‘已经会说话了’。”
久子是祖母的名字,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她会为孙子感到骄傲。
“对我来说,祖母是个可怕的人。”
“哦。”
“只能想起她严厉的对待。”
“那也是因为疼爱你吧,她这个人不会娇惯家人的。”
“是的。”
尽管嘴上违心地回答说“我也这么想”,但我心里从没觉得被祖母疼爱过。记忆中她只是想支配坂口家的一切,理所当然觉得坂口家应该完全在她掌握之下。
“制道院怎么样?”
“是所很棒的学校,我过得很开心。”
“哦,听说你成绩相当好。”
“谢谢,不过有几个朋友比我优秀多了。”
我想和三木先生说说茅森,但他有些唐突地改变了话题。
“久子太太在制道院时的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没有。”
“那个人入学到制道院,是在她高一那年。她是接受女性入学后的第一批女生之一,但远比其他人更美,也更聪明。那时我在初中部,还特地和朋友一同到高中部的教室去参观。当时女性在制道院里显得相当不可思议。”
是这样啊,我应了一声,但心里还很难想象祖母的学生时代。回想起来,我没有看过那个人的老照片。
三木先生继续说:
“久子太太喜欢图书馆。现在也还在吧?那座图书馆是我刚入学时建的。每当在图书馆的座位上发现久子太太,我都会假装翻书,不停朝她那边偷看。”
随着三木先生的笑容,我也想附和他笑一下,却没能成功。我喜欢制道院的图书馆,但“祖母也一样”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一小道划伤。
但三木先生似乎没在意我的样子,只是一个劲想拿祖母的事情和谁说说。我尽可能带着笑容听下去。
三木先生口中的祖母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女性——活泼、明快、又有魅力。三木先生升上高中部后当选学生会会长,而祖母也在给学生会帮忙,于是两人变得亲近。正好当时文库版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开始出版,每当新书发售,他们便会抢着看。“有一半是为了和久子太太说上话才看的呀。”他说着笑了。据说祖母平时性格大度,但遇到喜欢的书就变得相当固执。我无法想象大度的祖母,感觉和她在养老院时也有所不同。
“要是久子太太再晚生二十年,就会当上学生会会长吧。”
三木先生说道。
我露出微笑,然后做好被他讨厌的心理准备。
“我还以为三木先生不想让女生做学生会会长呢。”
他看着我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柔和而亲切的笑容。
“当然可以有例外。”
“我觉得没必要说成是例外。”
“毕竟三年出了两个,很多呀。”
两年前担任制道院学生会会长的,是红玉舍的荻同学,而今年是茅森。
“比例重要吗?”
“嗯,要是你能参选就好了。为什么没去紫云?”
“因为在白雨过得挺舒服。没必要分性别计算学生会会长的人数吧?”
“不。男人是有责任的。就算嘴上说什么平等,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无论自杀者还是罪犯,都是男性远比女性多。”
他的话很跳跃,我没能跟上,也不知道自杀者人数和犯罪者人数按男女分开是怎样的比例。
三木先生把身体重心放在两手撑住的手杖上,注视我的眼神变得有力。
“所谓责任就是男人该肩负的东西。于是有人被责任压垮,结果自己了断性命,或是染指犯罪。我们一直在背负这一文化,你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如果和女性一起走时遇到暴徒,你会挡在她前面对吧?”
“遇到那种事,要一起跑啊。”
“那牺牲的会是女性,因为你跑得更快。”
“或许吧。”
“这样好吗?”
“逃走,然后叫警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心里明白,这话是骗人。
如果走在身边的是茅森,我会保护她吧,但就算身边的人换成绵贯也一样,不能把没法从轮椅上起身的他扔下不管。然后绵贯一定不会原谅我,打心底发怒说你怎么不快跑。茅森呢?不知道。如果我挺身保护她,会让她感到开心吗?
感觉这问题真蠢,因为只能用表面话来回答。
那么我的表面话自然是这个:
“恐怕我会逃跑吧。但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考虑,或许应该是更强的一方站到前面去。和性别无关,纯粹看谁更强。”
“如果对方拿着手枪呢?体格上多少有差距也没有影响了。”
“那更要一起跑了。”
“就算那样,还是应该让男人站到前面,这就是我的正义。和强弱无关,站到前面是种责任。”
“这和学生会会长的事有关系吗?”
制道院的学生会会长没有义务在暴徒出现时站到学生们前面。不可能有这种义务。
但三木先生慢慢点头。
“有啊,当然有。在现代的这个国家,身边见不到手枪一类恐怖的东西吧。但有更加司空见惯的凶器,那便是责任。责任会给人带来痛苦,甚至死亡,而背负责任就是男人的工作。”
我想否定他靠性别来决定谁来承担责任的想法,但另一方面也有所自觉,自己多少有相同的价值观。无论如何掩饰,感情上还是觉得应该让男人挡在暴徒面前。靠我现在的理性,光是把这一感情拦在心里就已经是极限了。
三木先生始终带着柔和的微笑。
“你们这代人有
你们的矜持吧,但我们这代人也一样有我们的矜持,没法比较谁更正确。”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必须比较。”
“为了什么?”
“为了不满足于现状。”
“没必要急呀,反正会赢的是你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死光了。”
三木先生温柔地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表。
换作是以前的我,听过他的话就点头了。时代径自推移,伦理观不断更新,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强求对方赞同。随着时间变化,我们会成为多数派,然后又变得陈腐,被下一代淘汰。直到和茅森良子相识之前,我都觉得这样就好。
但她不一样,会更切实、更具体地相信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我已经成为茅森一派,所以不能让对话就此结束。
“多少要急一些,地球的自转速度太慢了。”
三年前拜望会的那个晚上,茅森说过同样的话。既然当时已经回答说“我懂”,那么我果然必须反驳面前这个人,让漫长夜晚般陈旧的时代尽快过去。
“星球的速度没法说变就变。”
三木先生说道。
“不,现在已经快了很多。”
比起一千年前,肯定是一百年前更快,而现在又比一百年前更快。有人对这颗星球迟缓的自转感到心急,于是加快了那个速度。
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真心露出笑容。
“就连制道院的时间也变快了。三年里出了两名女性学生会会长,而且现在的会长是绿色眼睛。”
这主张其实很蠢。和海豚星相比,按性别和眼睛颜色来计算的做法相当陈旧,但应该也算是种前进。
三木先生再次低头看了看手表,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最后,我又加了一句话:
“我不是说希望您能改变想法,但请好好看着茅森。她一定和祖母一样,是个可以算作例外的人。”
今天谢谢您能来,我说着低下头,所以看不到三木先生的表情。
“就算这样,我的想法还是没变。如果转得太快,这颗星球会毁掉的。”
那我走了——他说着离开。
不知不觉中,左眼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
虽然母亲说“可以在家里多待一天嘛”,但我想尽快回制道院。在家里总是能感觉到祖母的存在,于是想保持距离。
回到制道院时,已经快到晚上七点。
这个时节白天还长,夕阳刚好正迎来最高潮,将我的视线吸引。在曲折绵延的亮紫色天空西侧,鲜艳的橙色光辉被云朵反射,耀眼地映衬山与天空交界的地方。那片傍晚的天空让地表显得更加昏暗,我看不清站在正门旁的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欢迎回来。”
茅森良子说。
“我回来了。”
我答道。
她举起攥在右手里的小钥匙。不必多想,便知道那个黑色轮廓的东西代表什么。
“怎么办?”
对她简短的提问,我的回答早已确定。
我们将寻找海豚星。在大家睡熟后偷偷溜出宿舍,连夜空的星辉也无暇顾及,一心寻找那个美好故事的结局。
2.茅森良子
偷出教师办公室的钥匙没费多大力气。
干这种坏事要是被抓住可没法辩解,我紧张得指尖发抖,但绵贯面对桥本老师时嘴上功夫实在漂亮,把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注意力吸引了很久。拜此所赐,我能慢慢花上一点时间,把备用的办公室钥匙换成假货。
熄灯两小时后,凌晨一点在校舍前见,这便是和坂口的约定。我抑制内心的激动,尽可能和平常一样度过等待的时间。回宿舍吃过晚饭,到起居室和低年级学生聊天,然后独自入浴。
和普通家庭相比,红玉舍的浴室还挺宽敞,但作为公共浴室又有些狭小,能一起进去的最多四五个人。
其他宿舍——特别是人数众多的白雨或是黑花,入浴时间已经分学年定好,但红玉没有那样的规定,大家多半和关系要好的伙伴一起去。但我洗澡时想一个人待着,而现在的红玉里几乎没人会妨碍我的自由,就连高年级学生知道我在里面,也会错开时间再来。
但今天晚上,我在浴池里伸开手脚时,听到浴室门被打开。会毫不顾忌地打扰我私人时间的住宿生,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樱井,或者八重樫,这次是后者。今年春天,八重樫住进了红玉舍。
她朝我看了一眼,但没说什么便坐在淋浴旁的凳子上。我也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她洁白的后背。
八重樫朝脑袋打开淋浴,然后伸手去拿旁边配备的洗发剂。我在心里犹豫该怎么和她搭话。
先开口的是八重樫。
“你要潜入教师办公室吧?”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应该没表现出内心的动摇。
“你说什么呢?”
“不用掩饰了。我也一起试验了怎么给门上锁。”
入侵办公室的计划和绵贯也有关系,那八重樫知情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是她,应该不会跑去向老师告发吧。
她把头发揉得满是泡沫继续说:
“和坂口君一起?”
“保密。不过不说你也知道吧?”
“不是很清楚呀,条吾又不会把那种事说出口。”
绵贯不喜欢涉足他人的隐私,而且像洁癖一样坚守这一原则。虽然只是举个例子,但我猜就算问他“坂口喜欢吃什么?”他都会回答“去问他本人”。
带着些许好奇,我开口说:
“一眼看去,你和绵贯君虽然很像。”
“是吗?”
“嗯。比如总让人感觉性格乖僻。”
“这是说人坏话?”
“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你不喜欢我会道歉。”
“没什么。然后呢?”
“但总觉得,说不定你们两人完全相反。”
“这话套谁身上都能用啊。”
“的确。”
泡沫成团从她头发上落下,在地上打出声音,不断被流水带进排水口。八重樫胡乱拂去头发上的水珠。
“条吾知道,自己和谁都无法互相了解。”
“是吗?”
“嗯。”
“在我看来,正好相反。”
感觉无论八重樫还是坂口,都和绵贯互相了解。比如有些事我花很长时间才懂得,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八重樫接着拿过润发乳。
“条吾明白自己其实不了解对方,所以了解到一点就会很珍惜。”
“这样啊,很像你会喜欢的想法。”
“那可不好说。”
“正因为我不了解那个,才会被你弄哭。”
那是三年前,在图书馆的一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从那以后,每当和八重樫两人独处都会让我有些紧张。为了不被她嘲笑,说话时总要很小心。
“那个?”八重樫小声纳闷,然后说:“良子你总喜欢一个人想明白,然后把话说得很跳跃。”
平时我应该不是这样,而是时常注意用简单易懂的话来细心解释。况且八重樫不也一样,时不时短短嘀咕一句,让人很难理解话里的意思。
“我一直在思考那时听你在图书馆说过的话。”
就是说,该如何对待绿色眼睛的历史。
在我理想的世界,不会特地强调黑色眼睛虐待绿色眼睛的历史。不会按眼睛的颜色来区分过去的事件,也不会把黑色眼睛看成反面角色,而是当成人类全体的过错来接受历史。
但八重樫的想法不同。
——比起完全不受伤害,我更愿意接受会受到伤害的现实。
她是这样说的。
就是说不准变得麻木吧。不能把因眼睛颜色不同而发生的悲剧看得事不关己,要始终记住,现在的我们与历史息息相关。
“我觉得那时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八重樫动作轻柔地把润发乳涂在头发上,“哦”地小声回应。我继续说:
“但我果然无法同意。虽然明白你这种想法的由来,但把每一件过去的事都看得很重,效率就太低了。为了幸福,就该把碍事的东西全都抛弃。”
“可那个幸福终归只是你所认为的幸福吧?”
“嗯。所以我们大概无法互相理解。”
我们的意见一定永远也不会达成一致。我有我理想中的幸福,八重樫有八重樫坚信的幸福。
“那个时候,我不认为有哪种想法不能让双方都认同,结果没能接受现实。”
当时我还不具备客观
的视角,而是相信无法理解自己理想的人都是蠢货,不用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不小心哭了。
“然后呢?”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自己无法接受你的想法。”
“哦。”
“但是,就算无法接受对方的想法,一样可以互相尊重,我觉得这也是理解的一种形式。”
换句话说,这和八重樫对绵贯的评价相同。
因为明白自己不了解,所以哪怕了解到一点都想去珍惜。我承认无法接受八重樫的看法,但一样可以尊重那份看法的由来。
“良子你一点也没变呀。”
八重樫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似乎是笑了。
“是吗?”
我倒是觉得,刚刚已经证明自己和当时相比多少有所成长。
“一直没有变。勉强自己接受所有人,无论对谁都努力去喜爱。”
“是啊,每个人我都喜欢。”
来制道院时我就下定决心。无论至今遇到的人,还是今后会遇到的人,我谁都不会讨厌,对每个人露出相同的笑脸。
“但是对你不一样。我非常喜欢你,也感到尊敬。”
真的。她是为数不多的例外,让我打心底想交上朋友。
八重樫扭头瞄了我一眼,在她脸上是挑衅似的笑容。
“谢谢。不过,比不上你对坂口君的喜欢吧?”
我跟着她笑了。
“这话我只和你说。”
“嗯。”
“唯独对他,我讨厌透了。”
对已经决定不讨厌任何人的我来说,他是全世界唯一的例外。
八重樫早已把头转了回去,结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跑进教师办公室那种地方,不过祝你愉快。”
听了她的话,我回答说:“我会的。”
这还是第一次刚洗过澡去见坂口,心里果然有些紧张。
*
到了熄灯时间,我姑且是躺到床上,但丝毫没有睡意。
离凌晨一点还有十分钟时,我从窗户溜出宿舍,湿润的空气带来夏夜的芳香。
今晚星星很漂亮。月亮近似满月,但仔细看发现有点歪成椭圆形。不过月亮又大又亮,称为满月也没什么不妥。在夜晚那片浓密的黑暗中,我选择更暗的地方走在制道院。周围很静,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微弱的虫鸣。忽然想起今天是七夕,但我没有在天上寻找银河。
坂口已经等在校舍前,悠闲地坐着仰望夜空。
“晚上好。”
我对他说。
“晚上好。”
他答道。
在今晚以前,我们从没有互相道过这样的问候。道别时是不是要彼此说声“晚安”呢?光是想象一下,心跳就变得剧烈。
坂口站起身。
“从哪里进去?”
那边,我说着伸手指去。总觉得自己的言行显得稚气。这个夜晚有什么让我变得软弱,而我没有勉强去抵抗。
我们并肩走着。虽然看不太清他的脸,但也意味着我比平时离他更近。两人手背相碰,他稍稍放缓了步伐。
入侵路线已经在放学后准备好。我留在校舍假装忙学生会的工作,一直等到巡视后给各处上锁的老师过来打招呼。然后在回宿舍途中,把走廊里一面已经锁好的窗户打开。
从外面看,那扇窗户显得很高。
先是坂口爬上去,然后向我伸出手。
刚和他认识时,是我个子更高。但他初三时长了不少,和我追平,高一便超过了我。靠坂口帮忙,我好不容易翻过窗框。他的手比想象中更大。
“谢谢。”
我轻声说。
“不用谢。”
他回答。
我们走在比屋外更暗的走廊。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害怕光线被人看到,还不敢用。透过窗户,夜空朦胧的光照进屋子,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半夜里校舍寂静无声,或许是因为墙壁很厚,脚步带来清晰的回音。
我好几次想提起坂口去世的祖母,张开嘴却没能出声。或许说句“节哀顺变”也好,但怎么也不习惯这句话,感觉没法带上真实的心情。
结果,我还是说起完全不同的话题。
“真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干这种事。”
“这种事是指?”
“大半夜偷偷跑进校舍。”
“没什么不好呀。挺有意思的,像试胆一样。”
“是吗?”
“嗯。”
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会害怕。去鬼屋时——虽然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心里也忐忑不安,而且我不太喜欢独自走夜路。
但今晚我没有感到恐怖。哪怕半夜的制道院再暗,内心依然风平浪静。坂口小声说:
“况且,这件事是我提起的,算不上陪你。另外今天时间刚好。”
“哪里刚好?”
“因为那个人的葬礼刚过。”
“什么意思?”
“就觉得,心里不用想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是什么?”
“有各种事了。”
我想知道的,就是他口中的“各种事”都有什么。但我只是说了声“哦”便不再追问。
面对失去家人的同学,我不知道怎样的话语才合适。夜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语调也和平常没有差别。但在内侧一定不一样。正如他所说,心里在考虑各种事情吧。
我强行回到原来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我本可以选择其他方法。如果想调查教师办公室,和老师说明情况就好了。”
只要说我想找清寺伯伯的剧本,老师们也没法随便拒绝,因为他作品的权利全都在清寺夫人手上。当然办公室里也有不能给学生看的资料,很难全部让我亲眼确认,但如果真的有《海豚之歌》的剧本,他们应该不会隐瞒。
坂口似乎笑了。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总觉得他身上传来类似的气氛。
“的确,夜晚潜入校舍不像你的风格。感觉你会选没人能有怨言的方法才对。”
其实也不是。
我喜欢狡猾的做法,如果可以,想只让自己得到好处。时刻按优等生的标准要求自己,只是为了实现目的,而不是因为拥有引以为傲的清廉人格。
坂口继续说:
“不过,感觉我能懂。虽然也可能完全想错了,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但对你来说,《海豚之歌》不是能轻易对别人提起的东西吧。”
他的话有些笼统,但基本上没错。
那部剧本是我价值观的象征,是非常重要的指针,就像是还要靠星星来辨别旅途方向的时代中北极星对人们的价值。在黑暗的夜里,它始终在不变的位置发出光芒,告诉我该前进的方向。
如果只顾孩子气、愚蠢、又不考虑现实的任性感情,我其实想独占那部剧本,想把它抱在怀里,不交给任何人。直到几年前我还是这么想,但如今已经不一样。我相信应该把那部剧本向世间公开,如果能有更多人对海豚星产生共鸣,我会很高兴。
我勉强露出笑容。尽管在黑暗中没法让坂口看到表情,但总觉他已经明白我在逞强。
“《海豚之歌》的事,我的确不想和任何人说。”
“哦。”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毕竟好不容易和你有了两个人的秘密。”
对中川老师,我曾表明有一部未公开的剧本,但别提具体内容,连名字我都没说过。在制道院里,知道《海豚之歌》的只有我和坂口。
听到我鼓起勇气告白,坂口什么也没有回答。在眼前的黑暗里,他一定正为难地皱起眉头吧。我不肯罢休。
“要是和其他人说了,不就会失去和你寻找剧本的理由吗?不能像现在这样单独和你潜入校舍,用对讲机时的话题也要费点脑筋。”
坂口终于开口:
“这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
这话才是骗人,有一半是认真的,而且想更坦率地向他表明心意,却没能顺利开口。像这样靠近到手背偶尔相碰的距离令人愉快。
坂口轻轻吐出一口气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我露出微笑。
“要是找不到,你要好好安慰我对吧?”
“嗯。我会考虑好怎么安慰。”
“那,回去路上牵住我的手。”
这次他还是会皱起眉头,然后沉默不语吧。
但我猜错了。
“如果找到了,我一样会那么做。”
他如此回答。
*
我打心底想得到《海豚之歌》的剧本,说什么也想知道清寺伯伯给那个故事准备了怎样的结局。
但另一方面,我也没有急躁。
章明节上演的内容,靠我和坂口准备的剧本就能解决。前半根据模糊的记忆写下,后半则靠我们的想象执笔,但只要说是以清寺时生未发表的剧本改编,就足以引起人们关注。
要寻找真正的《海豚之歌》,可以之后再说。等章明节结束,向大家说明剧作的由来以及原版剧本的存在,然后再征集情报也不迟。
所以对我来说,今晚的主题不是发现《海豚之歌》。
和坂口一同寻找剧本的这段时间才更珍贵。那就像是在夜空中寻找星星,和他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但对于那部剧本和我的关系,坂口似乎有些误会了。
他对待《海豚之歌》的态度太过慎重。打个比方来说,或许在他心里我和《海豚之歌》的关系类似于亲子——如果《海豚之歌》是个真实存在的人,那么本该理所当然般生活在一起,现在却失散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如果硬要说《海豚之歌》对我的意义,那就像是可以打心底尊敬的恩师,所以并不是现在立刻想要再会。可以等我有所成长后再见面。
不过,我没有纠正坂口的误会。
——对于家人这个概念,我远比你想象得更无知,所以我对那部剧本的感受并不是你所想象中那样切实而具体。
如果可以,我不想把这样的解释说出口。
所以尽管狡猾,眼下我还是保持沉默,优先自己的利益。
为了我而一脸认真地寻找剧本的坂口待在身旁。他一定不知道,在我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这样的事有多么珍贵。
*
我们偷偷潜入教师办公室,蹲在办公桌背后,免得手电筒的光透出屋外,然后逐一查看柜子里的东西。很多文件在书背上写着标题,遇到无关的东西便小心不去乱碰。
不过我们在办公室里发现了各种东西。只有下卷的推理小说、褪色的照片、寄信人不明的信件、折断的奖杯、精巧的汽车模型、底部焦黑的水壶、晒黄的检讨书、十年前的报纸、杂乱的集体寄语、装进木盒的石头标本、放映机的说明书,等等。
今晚,我们没有追求效率。就像是交替站到天文望远镜前,谈论看到的星星。每当发现什么,便小声聊上一会儿。我们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把整排柜子看了一遍,但没有找到《海豚之歌》。
话虽如此,对办公室的探索也不是就此结束,还有其他上了锁的柜子。其中大半是灰色的铁柜,但唯独一个是表面光洁的古风木柜子。
“钥匙呢?”
坂口问道。清寺伯伯留在书房的钥匙中,只剩下一把钥匙还不知道用途,那把钥匙我当然带着。
铁柜子需要的钥匙形状明显不一样,那么该试的只剩下木柜子了。
我把钥匙轻轻伸向锁孔,毫无阻碍地插了进去。
心脏猛地一跳。
《海豚之歌》就在这里?今晚,我真的要和那部剧本再会?
捏住钥匙的手慢慢用力,却没能转动。感觉完全对不上。
“不行,钥匙不对。”
最后一把钥匙能开的不是这个柜子。我长出一口气。其中大半是丧气,但还有一点点放心似的心情。
坂口很认真地盯着那个柜子,不久后轻声说:
“但是,钥匙插进去了。”
“就算插进去,转不动也没有意义啊。”
“规格相似。说不定其他地方还有同样的柜子。我见过和这个相似的柜子。”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见过,是在学生会办公室。
“学生会办公室里的柜子也对不上,锁孔太小,根本插不进去。”
“但和这个柜子很像,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嗯,是啊。”
“外观一样,唯独钥匙尺寸不同,是什么原因?”
“锁被换过?”
推测在脑中连成一串。
原本,学生会办公室是借给清寺伯伯用的房间。而放在那里的柜子,钥匙自然是清寺伯伯拿着。虽然不知是什么理由,但他没有把自己保管的钥匙还给学校,于是钥匙现在仍在我手里。结果为了打开那个柜子,有人把锁弄坏了。
如果是这样。
“果然,《海豚之歌》不在制道院。”
如果学生会办公室的柜子里有清寺伯伯的剧本,我不可能看漏。
坂口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我注视着他的侧脸,但接着慌忙蹲下,关掉脚边的手电筒。
“别出声。”
我小声说道。坂口也意识到我这么做的理由。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是谁?
不,是谁都一样。恐怕是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屋外,有人注意到便来看情况。这样下去会被发现。
坂口朝我伸手,抢过手电筒。
他就像我们刚见面那时一样,简短地轻声说:
“你待在这儿别动。”
我很清楚坂口的想法。与其两人一起被发现,不如他一个人主动站出去。但这样分配角色,我可没法接受。开什么玩笑——我暗自嘀咕,正想朝他逼近。
可是坂口再次打开手电筒。看到他脸上不合时宜的温柔笑容,我没能发出声音。
“没时间多说了。可以拿这个原谅我吗?”
他说着,手上递来一盒Hi-CROWN。
*
自从三年前那个拜望会的夜晚起,Hi-CROWN在我们之间便成了一种特别的巧克力。
当一方明白自己任性的想法没法让对方接受,便会轻轻递过一份Hi-CROWN。
这种犯规的做法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规则。
——你竟把它用在这种地方。
果然,我对坂口孝文讨厌透了。
3.坂口孝文
离开教师办公室,便看到桥本老师拿着手电筒,站在走廊另一头。
“你在干什么?”
老师的声音出奇平静。不像是在发怒或是烦躁,非要说的话只是显得悲伤。
“门没锁,我想在夜晚的校舍里走走。”
我动起莫名僵硬的嘴,说出的回答连借口都算不上。
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么保持沉默被他训一顿是最轻松的。但茅森还在办公室,不能让老师注意到。
“你干这种傻事,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在逗我?”
“不,是真的。”
“做这种事不对,你知道的吧?”
“知道。”
“那该怎么做?”
“我很抱歉。”
“你真的在反省?”
“给老师添了麻烦,我觉得很抱歉。”
桥本老师轻声笑了,朝这边走过来。
“你这个学生真让人难办。”
“对不起。”
“办公室是怎么进去的?”
“门锁开着。”
“是绵贯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惊。嘴上应该是用以往的语气回答“和他没关系”,但不知道掩饰得顺不顺利。桥本老师没有继续追问他的事。
“说实话嘛,为什么到办公室来?”
我想到可以救急的理由,在轻吸一口气的工夫里稍作犹豫,然后下定决心回答:
“我想看看过去的毕业相册。”
其实我不想拿这种话当底牌,但只要能保证茅森不被发现,其他事都无所谓了。
桥本老师似乎正确理解了这枚底牌的意思。他猛地皱起眉毛,像是忍受刺痛,然后吐出一口气说:
“祖母的事情,想必让你很难过吧。”
老师的声音很温柔。柔和,又温暖。
在一部分学生看来,他真的是个很棒的老师吧,所以这种借口很好用。
见我低着头,桥本老师继续温柔地说:
“不过,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拿不幸做理由来得到原谅。”
“是的。”
“明天午休到我办公室来。直接说不就行了,毕业相册想看随便给你看。”
“好的,谢谢。”
“钥匙呢?”
“放回办公室了。”
我嘴上答着,打心底觉得想哭。这个人总是把眼前的人套进既定模式,然后擅自同情,擅自变得温柔。所以我讨厌桥本老师。
但是,感觉连这个讨厌的地方都值得喜爱,让我内心一阵郁闷。我想要保持洁癖,对讨厌的事物一直讨厌下去。我才不想喜欢上那种东西呢。要是对讨厌的东西都能变得喜爱,那说不定我对那个祖母产生好感,现在也能真心为她的死感到难过。
桥本老师走进办公室,拿起备用钥匙又出来。那把钥匙在我和茅森潜入办公室便立刻放回了原位。茅森应该是藏在办公桌后面,但我没有看到她。桥本老师把门锁好。
“困吗?”
听他询问,我摇摇头。
“这样啊,那来陪我待一会儿。”
见桥本老师迈开脚步,我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跟着老师走到的地方,是制道院的停车场。
宽阔的停车场大概能容五十辆车停放,边缘处亮着星星点点的圆形灯光。微弱的灯光下,有辆锃亮的白色厢式轿车似乎是他的,发动机盖上是海外的著名车标。
我老实地按指示坐进副驾驶席,系好安全带,然后朝驾驶席上的老师问:
“要去哪里?”
“没什么想法。随便逛逛吧。”
为什么夜里潜入校舍,会变成和桥本老师兜风啊?
车子非常安静地发动,在停车场掉头开进车道,正面刚好看得到月亮。月光照向山间漆黑的树林。那片黑暗看起来又像是提纯到极致的蓝色。
“我的祖母去世,也是在高中的时候。”老师小声说了起来。“那是我失去的第一个家人。当时相当难过啊。但回想起来,那时我可能还不是很明白家人去世的含义。”
我没有回答,感觉无论怎样回答都是错的。
老师继续说:
“就算现在,或许还是没能理解人的死是怎么回事,感觉留下的人只能带着某种无法接受的心情活下去。上个月母亲住院了,最近我老是想这些事。”
“老师的母亲情况很差吗?”
“怎么说呢。她不愿意动手术,怎么劝都听不进去。”
他寂寞地笑着,然后问我“你觉得是为什么?”可这种问题我当然没法回答。
车子沿山道缓缓转过一个大弯,身体被离心力拉向车窗。
见我为难地沉默不语,桥本老师说:
“想象母亲的死,就会接着想到被一个人留下的父亲会怎么样。我是不是得回老家住呢。虽然也有哥哥姐姐,但两人都成家了,又不想因为父亲的事情弄得像互相推脱一样。估计大家是希望我来照顾吧——会觉得这种事麻烦,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过分啊。”
“不,没有那回事。”
“岁数大了,就很难再感到纯粹的悲伤。说不定这是个非常完备的系统。先是体验祖父母去世,轮到父母去世时心里就会带上各种杂念,得以冲淡死亡带来的悲伤。”
“确实很完备。”
“所以,现在能悲伤就尽情悲伤。这是教育中重要的一环,会成为你内心的一部分。”
本想说声“好的”然后点头同意,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结果我皱起眉头。
今晚我不想拙劣地掩饰。这不是因为信赖桥本老师,也不是为了表示诚意,纯粹是为了我自己。
“我对祖母应付不来。”
“哦。”
“所以,我不是觉得悲伤,只是心里莫名不痛快。”
我想忘记祖母,一丁点也不愿想起。
“那也是悲伤的一种。”桥本老师说。“不只限于流泪,无论露出怎样的表情,人一样可以悲伤。”
车子开在山道上。在夜幕前方,新的道路接连出现。路上没有信号灯,只有天上撒下的月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皱着眉头。
我没有感到悲伤。真的。但说不定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住眼泪。桥本老师的声音果然温柔,话语也依旧自以为是,而他的车子坐起来很舒适。
桥本老师忽然调转话头。
“怎么样?我刚才像个好老师吗?”
这问题很有桥本老师的风格,我忍不住笑了。总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于是我坦率回答:
“像个伪装出来的好老师。”
总觉得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假的。无论热情还是温柔,无一例外。除了偶尔让我烦躁的言行外,其他的一起都是刻意而为。
“没错。”他说道。“其实今天,我和一位女性共进晚餐。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表白,然后被拒绝。所以带你兜风的真正目的是想换换心情。”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我就有点喜欢这个人。要是临时想出的谎话,那就相当喜欢他。桥本老师人不坏。
“我还以为,老师不可能被拒绝呢。”
“怎么会。由我主动表白,还没有一次被接受过。”
他说着笑了。那笑容很不成样子,像是在自嘲,但在桥本老师露出过的笑脸中是最棒的一次。
“我可是拼命做了准备。预约有名气的餐厅,买了新外套和鞋子,还去美容院修过眉毛。红酒也狠心选了高级货。”
“明明还要开车?”
“我当然没有喝,吃过饭还要送对方回家。”
“就是这里做得不好吧?”
如果是我,和不打算喝酒的人一起吃饭时,可不愿意开昂贵的红酒。两人一起拿橙汁干杯要好得多。
“她也和我说了同样的话呀,所以决定下次改叫出租车。”
“还有下次的吗?”
“我被她拒绝,已经是七夕的惯例了。”
“那还真是相当温柔。”
“哪里温柔?”
“是说她每年都特地来拒绝你。”
“没错,简直太温柔了。所以已经可以定来年的计划。”
车子开过山道,沿乡间小道南下。如果继续开下去,不久后就能看到海吧。
老师一时间沉默了,然后操作车载音响,播放两年前流行的抒情曲。这首曲子选得也不太合我口味。果然我和这个人合不来。
“现在光是能待在一起就很幸福了。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桥本老师说道。
*
兜风大概花了一个小时。
回去时被问到饿不饿,我回答说有点饿了,两人便来到唯一一家开门的拉面店。那家店的拉面好吃极了,于是我和老师提议说,来年七夕约她到这家店就挺好。
在那期间,我几乎没有考虑祖母的事。想了一点桥本老师和对方那名女性的事情,但想到最多的果然还是茅森。
没有找到《海豚之歌》剧本的夜晚,我没能牵起她的手。
带着这份后悔躺到床上,祖母葬礼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4.茅森良子
夜晚偷偷潜入校舍的事没有引发任何问题,甚至没有传开。
据坂口说,那之后他和桥本老师“关系好了一点”。虽然白担心了一场,但结果还不坏。
但关于搜索清寺伯伯的剧本,情况可以说近乎绝望。眼前的问题是即将在章明节公开的剧作,需要的剧本果然只能由我们来执笔了。
我和坂口每天晚上都会拨通对讲机。清寺伯伯的剧本我只读到一半,于是两人反复讨论,总算创作出后半段故事。和坂口一同想象《海豚之歌》的结局,那时间令人愉快。爱也好,和平也好,关于这些美好的事物,我们交谈的话语一定远超过普通的恋人。
七月底,初稿算是完成了,但我对剧本没有自信。
“后面一半,感觉有些模糊啊。”
中川老师说道。把刚写好的剧本拿给她读,便得到了这样的感想。
图书馆里没有其他人,我们面对面坐着。
制道院在名义上已经进入暑假。因为有必须参加的夏季补习,在校的学生似乎没怎么减少,但图书馆的闭馆日在暑假期间有所增加。今天也是闭馆日,但为了商量剧本的事,中川老师特地给我开了门。
老师用纤细的指尖翻着剧本,继续说:
“或许是想传达的内容一点点发生了转变。就好像最开始是写猫的生态,可木天寥的话题太多,最后主题变成了植物学。你懂吗?”
“我懂。写着写着,越来越觉得木天寥重要。”
“那可以把木天寥换成主角,把猫放在其次。”
“但这必须是一个写猫的故事。”
“因为清寺先生的剧本是那样。”
“是的。”
给中川老师读剧本之前,我已经说过这是以清寺伯伯未公开的剧本为原型创作。老师几乎完全准确地指出到哪部分为止是靠我的记忆再现、从哪里开始是由我和坂口靠想象创作。
老师合上剧本。
“不错啊,真的不错。做得很细心。”
“以学生要演的剧本来说?”
“嗯,是呀。”
“要是以再现清寺伯伯的剧本来说呢?”
“那种事谁也拿不到满分吧。”
“当然拿不到,但我想尽量拿高分。”
“作为在制道院留下极佳成绩的学生会会长?还是说作为在清寺先生身边长大的孩子?”
“两个都有,但最重要的是为了让我自己满足。”
“这样啊。最终定稿的期限呢?”
“下个月月末开始排练,虽然那之后也能多少做些修补——”
虽说想尽早开始排练,可盂兰盆节时期学生们会回老家,等回到学校应该已经是八月末了。章明节基本在九月的第三个星期日举行,今年是九月二十日,大约有二十天排练时间。以学生拿出的成果来说,也算不上时间太短,但在我看来完全不够。不管怎么说,开始排练时我希望能挺胸抬头地说,这就是最终稿。
中川老师在桌上托着下巴,脸跟着稍稍倾斜。
“就是说还有一个月左右,对吧。”
“是的。”
“以清寺先生的剧本来考虑,最大的问题是太理想化,缺乏真实感,没法让人有切实的感受。这部剧本讲述的内容非常坦诚,也非常正确,但怎么说呢,读起来总觉得事不关己。”
完全没错,我自己无法认可的也正是这里。
中川老师打开刚刚合上的剧本。
“字迹有两种。”老师翻开纸页指着说:“这部分大概是你写的吧。另一种字迹我也眼熟——”
“是坂口。”
“没错。总觉得坂口对你有些顾虑,但他的字迹写下的内容更有清寺作品的风格,带着苦涩。”
“我也这么想。坂口很擅长写剧本。”
其实我想过让自己只说意见,完全交给他来执笔或许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但那样太不负责任,而且在这部剧本中,我也有想要主张的内容。
“应该不只有苦涩才算真实,幸福的现实一样存在。”
“嗯。清寺先生的作品中,这方面的平衡就做得很好。”
“而对我来说,只写幸福的内容才是《海豚之歌》该有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讲,《海豚之歌》这部作品不像清寺时生的风格。
正如中川老师所说,那个人的作品中带着苦涩。尽管内容绝不是只有悲酸,但毕竟是让弱者眼中的世界带着说服力呈现出来,无论如何都会带上浓重的阴影。在那些作品中,唯独《海豚之歌》是个例外。
中川老师继续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向我注视。
“确实,不是只有残酷才算现实。不过啊,没有阴影的故事看起来只像一场梦。”
“我觉得,清寺伯伯一定是想把那个梦一样的故事写成现实。”
“是不是呢。不管怎么说,那非常难。”
“是的,我就做不到。”
“就算明白也不能改变主题,对吧?”
“是的。”
这是个只描写温柔的故事,也是个没有任何谬误的故事,就像飘在夜空的一颗星星,成为给我指明方向的指针。
“那么,这部剧本就非常好。”
中川老师挺直后背,微微笑了。那笑容很漂亮。柔和,又带着赞许,却让我莫名感到寂寞,就像是晴空万里的蓝天忽然显得寂寥。老师带着那样的表情继续说:
“尽管不完美,但错得漂亮,所以非常好。能保持真实的想法坦率地犯错,或许比写下正确答案要棒得多。这部剧本不像清寺先生的风格,但没人能断言它不如与清寺先生写的原版。”
我不由得皱紧眉头,不明白中川老师话里的意图。再怎么说肯定是清寺伯伯的剧本更优秀。但就算为了鼓励学生,我也不觉得她会说出违心的话。特别是这件事和清寺的作品有关。
“我无法认可这部剧本。”
“哦。不是还要改吗?”
“会尽力改,不过只能想到细微的修正。”
“那不就挺好。时刻记得要点,不断更正细节就行了。”
然后,老师再次把剧本从头翻开,给出几处具体又简单易懂的意见,比如“这里的措辞有些别扭”“这里说得不清楚,或许调换台词顺序比较好”“这里非常棒,最好能留下”等等。
“剧本果然非常好。我想看看这部剧了。”
在最后,中川老师这样说道。
*
我和坂口不断修改,剧本每天都有新面目。因为没法每次都重写,于是到处贴上了便条,不知不觉中笔记本的厚度已经加了近一倍。
剧本的质量着实在提高。每句台词都得到打磨,衔接变得顺畅,读起来的感觉也越来越好。我对此感到自信。但让我不确定的是,这样做下去真的能得到打心底认可的剧本吗?
我在心里反复思考。
——里面缺了点什么。
这是为了得到谁的夸奖?为了让章明节成功?为了当成获得校友会认可的垫脚石?都不是。
对我来说,《海豚之歌》是特别的剧本。
清寺伯伯写的原版自不必说,而后来有一半靠我们的想象完成的仿制品,已经变得同样特别。
我和坂口花了很长时间,交换种种意见,寻找《海豚之歌》真正的姿态。每到夜晚便仿佛牵起对方的手一样,通过对讲机的电波相连。
我们的意见并不总是一致,比如说有一天晚上,在台词中蕴藏的微妙色彩上出现了分歧。两人都觉得那句台词必须温柔,但我和他在如何衡量温柔的问题上看法不同。简单来说,就是讨论“温柔的人会怎样说出有些悲伤的事实。”
“说到底,温柔要怎么来衡量?”
我问道。
“我觉得,是自己为了对方的幸福能做出多少牺牲。”
他回答道,但我无法接受。
“那什么都不用牺牲就能让对方幸福的人,就不算温柔吗?”
“那倒不是。不过,比如虽然捐款数额相同,但与花费自己万分之一财产的人相比,花费自己一半财产的人显得更温柔。”
“按我的感觉,‘牺牲’这个词不适合用来衡量温柔。”
“哦哦,原来是这样。那么——”
我们会一直谈论下去,直到结论得到双方认同。两人一步步靠近,逐渐互相理解。我的价值观与坂口的价值观在剧本中交融,所以仿制的《海豚之歌》也是特别的。我想让这份特别的东西变得无限接近完美,这纯粹是为了我自己。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海豚之歌》的内容。
或许正因为如此,心里才会时不时想起已经忘记的词句。有时是从校舍走回宿舍的路上,有时是在洗澡,有时是早上还在床上半睡半醒。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本已经从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台词或舞台提示冷不防又冒了出来,于是我便知道,那些词句并不是完全被我遗失,只是藏在了记忆深处。
我动笔记下那些词句,晚上通过对讲机说给坂口,然后一起讨论能否顺利加进我们的剧本。
到了八月临近放假回家的晚上,我对他说: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这句台词,也是我清楚地回想起的词句之一。
“不是有个小时候遇见的男孩吗?那个孩子说以前听过从大海传来海豚的歌声。这是他的台词,不会有错。换成我们的剧本,感觉可以放在第十幕末尾,不过总觉得和后半的发展也有联系——”
我卖力地解释,可发现对讲机没声音,心里一阵不安,便问了一声:
“我说,你在听吗?”
对讲机里先是传来他吐出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才是回答:
“说不定,我们能找到清寺先生的剧本。”
坂口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