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坂口孝文
制道院的图书馆收藏的大半是硬皮书,文库本只占三个书架,放在房间的角落。在那里面,没有早在半个世纪前出版的文库版福尔摩斯探案集。新出版的硬皮译本放在其他书架,那套旧的估计被处理掉了。
我来到海外文学的书架前,从福尔摩斯探案集系列中抽出一本,翻开重读以前读过的短篇。译文应该不同,但想到祖母也读过这个故事,就觉得静不下心。祖母房间里的书全都是对她来说实用的书籍,比如时令书或者茶道礼仪相关的指南,感觉一本小说都没有。我无法想象祖母读福尔摩斯的样子。
(译注:时令书是日本诗歌按“季语”分类的注释书。)
不久后临近闭馆时间,我来到借还书的柜台。坐在柜台后的是两名初中部学生,中川老师正坐在更里面的桌前干什么活。我向初中部的两人简单打过招呼,走到柜台里面。
“这之后可以打扰您一点时间吗?”我向老师开口。“我想商量一下剧本的事。”
中川老师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那是毕业生捐赠的书籍清单——轻轻点头。
“修改还顺利吗?”
“正陷入苦战。不过,说不定转眼间就能解决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想到了好主意?”
我摇摇头。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这是茅森回想起的《海豚之歌》里的台词,但在那之前,我听过同样的内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听到这话,中川老师从手上的资料抬起头。
“我们闭馆后再谈吧。”
她说道。
八月已经过了十天,还留在制道院的学生少了很多。从明天起,图书馆也要闭馆两周左右。
闭馆后,图书馆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窗外的蝉鸣。中川老师带我来到资料室。走进那个保存清寺作品以及相关资料的房间,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柠檬芳香。
看到老师站在放着清寺时生的剧本和关联书籍的柜子前,我朝她开口: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这句话是听桥本老师说的。”
“哦。”
“但听桥本老师说,这原本是中川老师说过的话。老师您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有可能说过吧。”
“最近,我知道《海豚之歌》里也有同样的台词,是茅森想起来的。我不觉得这是偶然。”
“就算你不觉得,一样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老师的回答吗?”
如果这个人说一切都是偶然,那么认为是偶然也没什么。如果那是老师带着诚意的话,我可以相信。我继续说:
“听说清寺先生的著作权由家人继承,如果他的剧本还留在制道院,那也是应该被继承的东西。”
“是啊。”
“而且,《海豚之歌》对茅森来说是特别的作品。虽然我只能靠想象,但一定非常特别。”
茅森的身世并不幸福。想到她本人会不高兴,我才时常注意不表现出来,但心里怎么也忍不住同情。因为有些东西我生来就有,她却没能得到。
但另一方面,茅森也拥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比如悦耳的嗓音,比如坚持自己信念的生活方式。清寺先生的存在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豚之歌》对茅森的意义,想必与祖母对我的意义相近。虽然形式完全相反,但有类似的功能。
祖母始终是我的指针。这是指和那个人背道而驰。但如果可以,我更想要更直观的指针。不是反面教材,而是能够尊敬的大人。
所以我羡慕茅森。她打心底对清寺先生的死感到悲伤吧,而不是像我一样,抬头望着火葬场的天空,强迫自己想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而在茅森心中,始终有《海豚之歌》的存在,有颗星星可以让她抬头望着径直前行。
这简直太美,也太令人羡慕。我对她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嫉妒,两种感情都爱着茅森。
“我觉得谁都不能从茅森手中夺走《海豚之歌》。因为那一定是她没能得到的东西的代替品吧?家人也好,爱情也好,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但就是那种她本来应当拥有的东西的代替品吧?”
中川老师眼神冷淡地盯着我。
“不该把你的价值观强加给她。”
“可是,还能怎样爱一个人吗?”
除了用我的想法来考虑她,还有什么办法?
至今为止,我一直想理解茅森,应该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我们一点点积累信赖,慢慢接近对方。
“我比老师您更了解茅森。这个我有自信。”
我知道她哭泣的面容,也知道她的笑脸;知道她会对什么发怒,也知道她能原谅什么。
——那么,我可以相信自己已经理解茅森了吧。
就算不安也要挺胸断言。否则,爱情也好恋慕也罢,要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如果现在我对茅森良子的认识仍然是自以为是的错觉,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理解一个人呢?
中川老师相当冷淡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
“要表白去找她本人啊。”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脸颊发烫,但不觉得自己失言。
我再次确认:
“说出和剧本中相同的话,是偶然吗?”
中川老师摇头。
“那部剧本我的确读过,现在也在手上。”
我吐出一口气。不知不觉中已经相当激动的心情忽然松缓,感觉脚下一阵摇晃。
“为什么,要瞒着茅森?”
“因为喜爱清寺时生啊,喜爱他创作的所有作品。”
“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真是无法理解。老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硬是继续说下去。
“可以把剧本交给我们吗?”
“我做不到。”
“为什么?《海豚之歌》是茅森的东西。至少是清寺先生家的东西。”
“我想再犹豫一下,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
到底要犹豫什么呢?老实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到了月末,就要为章明节上演的剧作开始排练。
“要等到什么时候?”
“下个开馆的日子,你到这里来。”
“那时可以拿到剧本吗?”
“我还没有决定。可以给你读,但是有条件。”
条件。我重复道。
中川老师严肃地点头,脸上就像流泪前一刻的模样。
“《海豚之歌》在我手上,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今天就说到这里,老师说道。
*
回老家的两周里,我和茅森见了一次面。
名目是为了完成剧本。
我家和茅森住的清寺家之间有段距离,坐电车大概要花三十分钟。我们约好在刚好位于中间的一座大型车站见面。
再三犹豫后,我还是决定穿朴素的白色长T恤加上深蓝色裤子前往车站。站在检票口前,没过多久茅森就出现了。她穿的衬衫仔细看去形状复杂,搭配着沉稳的绿色长裙,恐怕是昂贵的品牌。刘海少见地被她用发卡别到上面,露出可爱的额头。
我们来到咖啡馆,各自点了午饭。我选了蛋包饭,茅森则是三明治。以前别说是单独和一个女孩,就算是和同龄的朋友,也没有一起来过咖啡馆,心里有点紧张。
剧本已经基本完成。
其实还有一些遗漏吧,到处都不够好。但无论我还是茅森,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怎么改。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仔细地重读剧本。就像较量耐力一样,不服输地找到几处可以改善的地方。
“可以拜托你做最后的修改吗?”
茅森说道。
我反问说:“可以吗?”因为本打算问她同样的问题。在最后,这部剧本不是应该交给茅森完成吗?
“如果你愿意写,我会很高兴。”
“知道了。我当然愿意。回制道院之前应该能改好。”
我们离开咖啡馆,走在附近的商店街上。
两人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聊着。比如刚上映的电影大作的评价、众议院上个月解散后的去向、对今早新闻的感想。在偶然逛到的精品店里各自选一副墨镜戴上然后互相笑,又在大型书店介绍自己推荐的漫画。
穿过商店街来到车站前的街上,再走一会儿便是座宽敞的公园。公园前有块纪念碑,上面写着我们还没有记事时发生的地震。我们走进公园,并肩坐在长椅上。
刚刚还面带笑容的茅森忽然收敛表情,变得平静。
“章明节后再过两天,是清寺伯伯的忌日。”
我记得清寺先生去世是在四年前的九月。那件事在当时成了大新闻,制道院也举行了追悼会。但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
“所以,我讨厌九月。”
“有一个不喜欢的月份,也没什么不好。”
“嗯。我本以为会一直讨厌下去。但是现在,我也会想起和你一起吃过的杯装炒面。”
三年前的九月。在那次拜望会拍下的模糊照片,被我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打算什么时候找一副风格沉稳的相框来装饰。
“这座公园,我也和清寺伯伯一起来过。”
“哦。”
“那是刚搬到他家不久的事。他带我逛过车站前的几栋楼,给我买了几套衣服,然后吃着31冰淇淋在这里休息。”
“那时开心吗?”
“嗯。能和清寺伯伯一起买东西就很难得。当时我还感到紧张,但回想起来果然很开心。”
我也有过和家人去买东西的经历。父亲平时很忙,但一起出门的次数还是多到数不清。
“在能回忆起清寺伯伯的地方,我偶尔会感到难过。不是每次,真的只是偶尔。但或许下次来这里时,我也会想起你。”
“那就到处都走走吧。今年的章明节肯定也会成为九月里的美好回忆。”
茅森听了点头。但这样的话语,一定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安慰。每当她听到九月,首先想起的永远会是清寺先生。
尽管这个时节白天还长,但已经能看到夜晚的序幕。因为打算晚饭前回家,我无可奈何地起身。但茅森仍在长椅上坐着。
“要牵手吗?”
听了我的话,茅森轻轻歪头,露出微笑。
“因为没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我不是忘了中川老师的“条件”,但想尽量安慰她,于是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嗯,早晚会。”
“不是那么远的事。很快就会知道在谁手上。”
茅森没有笑。她漂亮的额头下眉毛轻轻一跳,要说变化也就这么多。
“骗人的吧?”
“真的。但我还不能具体解释,因为答应过那个人。”
“答应?”
“应该是有什么缘故。总之希望你能相信我。”
“能拿到剧本吗?”
“还不知道,但应该没问题。我会尽力赶上你的生日。”
茅森“哦”地嘀咕一声,然后皱紧眉头。她应该在高兴,但总觉得这个表情很真切,似乎相当紧张。明明她在全校学生面前问候时都没有露出这副模样。
为了尽量让她露出笑容,我伸出手继续说:
“要是找到剧本,我想向你表白。”
茅森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在开始带上暗红色的夕阳下,她的笑脸很漂亮,几乎让我把街上传来的任何声音都抛到脑后。
“我很期待。”
茅森说着握住我的手。
和八月的夕阳相比,她的手心稍有些凉。
2.茅森良子
在车站和坂口挥手道别后,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是站在云端。久违地对自己感到厌恶,总觉得想哭。为了忍住眼泪,我与电车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互相瞪视,不知不觉便到了离清寺伯伯家最近的车站。
虽然从家里出来时说过晚上七点回家,但好像要晚十五分钟了。天色已经变暗,路灯亮了起来,我快步踏上归途。这片街区平地不多,附近的山邻近海岸。清寺伯伯家在漫长的坡道上头,在那儿能瞭望海面。
抬头朝那栋房子看去,发现几扇窗子正透出光亮。我喘着粗气经过玄关和走廊,打开起居室的门。
清寺夫人正和两名佣人在桌上吃饭。那张桌子可以轻松坐下八个人,上面铺着白桌布。只有夫人面前放着红酒。我开口说:
“非常抱歉,我回来晚了。”
夫人微微笑了,伸手拿过红酒回答:
“别在意,再晚一点也没事的。还没吃饭吧?”
“是的。”
“那快坐下,给我讲讲约会时的事。”
两名佣人从座位上起身,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一人前往厨房,另一人从我手里接过包。我在夫人对面坐下。
夫人似乎心情不错。
“我们打赌来着,赌你七点之前会不会回来。赔率有三倍,不过结果是我独赢。”
“对不起,错过了一班电车。”
“被原谅过的事情,就不要重复道歉。这是成为优秀大人的重要准则。”
“明白了。谢谢您。”
接着,我没有再出声。很快一名佣人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倒好矿泉水。夫人说:
“约会不顺利吗?”
“不,过得很有意义。”
“可你的表情有点僵。”
“因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还是有什么该做的他没做?”
“和坂口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今天的我有些奇怪。走进那个公园时,心里的确因为忽然想起清寺伯伯而伤感,但没必要说出口。只要愿意,我能轻易露出自然的笑容,然而那时却经过精细的算计,故意在坂口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这不符合我对自己的要求。
我可以拿绿色眼睛博得教师同情,用过去在福利机构的经历来掩饰现在富足的境遇也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可是,和坂口相处时用上清寺伯伯的事就不对。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就是违反规则。
“你总是对自己生气。”
“是吗?”
“是啊。从一开始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就没变过。无论吃到好吃的东西,还是穿上漂亮的衣服,你都会生气。”
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不靠自己努力就得来的东西的确让我惭愧。夫人喝了口红酒说:
“明明可以多耍一些心眼的,你要学会偏袒自己。虽然不能完全当成习惯,但多少还是必要的。”
我自认为已经把自己看得足够特别了,不如说自尊心可能还强得过头。但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反驳夫人,我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我会的”。
不久后,开胃菜和沙拉被摆在面前,接着是面包、汤还有盛着主菜的盘子。尽管菜单考虑了西餐的流程,但夫人喜欢和两名佣人一起吃饭,所以清寺家会把几道菜品一次性端上桌子。今天的主菜是油封鸭。
从摆盘像抽象画一样漂亮的开胃菜中,我用叉子插起嫩煎西葫芦放进嘴里。很好吃,意外地甜。但我仍皱着眉头,心里还没能好好消化今天的事情。
见此,夫人闭着嘴轻轻发出笑声。
“美妙的约会过后,就该笑一笑。他夸你的衣服了吗?”
“他不是那么机灵的人。”
“啊呀,这可不像话。”
“不,就是这样才好。”
老实说,今天真希望他能夸我穿得漂亮。能给坂口看便服的机会有限,所以今天很宝贵,连衬衫都是我新买的。
但平时的我不会这样。虽然会根据场合选择穿扮,但那和穿上铠甲上战场一样,不是用来吸引对方。坂口的心思应该没有机灵到能分辨为数不多的例外,而且我也没有这种期待。
只要我们真诚相待就够了。所以,果然我不该因清寺伯伯的事对他显得软弱。那不是我本来的战斗方式。
“你们都去了哪里?”
“咖啡馆,然后在商店街逛了一会儿,最后到了公园。”
“就这么多?”
“今天的目的只是完成剧本。”
“那不是借口吗?”
“是真的,很重要。这是我和他的第二份合作作品。”
“还有第一份吗?”
“我当上学生会会长就是。”
虽然不觉得我要靠坂口才能当上学生会会长,但靠他的力量,我在选举战中赢得相当从容。去年这个时候我们正一心忙着选举,反复讨论如何让紫云舍放弃参选,最后获得了完美的胜利。
“今年的章明节,我也要赢得彻底。”
“也不是要和谁交战吧?”
“是的。没有敌人,但还是要战斗。”
夫人放下了刀叉,她的油封鸭还没吃一半。
“章明节说白了不就是文化节吗?多放松点享受一下不是更好。”
“我很享受啊,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
“整理剧本还顺利吗?”
“基本上顺利。不
过,说不定会在临近期限时做很大改动。”
“哦。为什么?”
“因为有可能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光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内心便一阵雀跃,但同时也感到紧张。我对《海豚之歌》的本质理解得充分吗?有没有准确领会清寺伯伯的想法呢?海豚星永远是我的理想,但如果我误解了那部剧本,果然是件遗憾的事。
夫人皱起眉头。
“如果这话要是真的,估计又是不少麻烦事吧。找我说要拍电影啊出书之类的。”
“那不是很好吗?”
“可本人没有那么做吧?我还怎么允许。”
“清寺伯伯的作品应该向世间公开。”
“那是粉丝的想法吧?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所了解的那个人不是什么电影导演,而是一个叫清寺时生的人。”
我认为清寺伯伯的所有作品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无关他本人的意志。但如果夫人说不想公开,那就应该尊重现在著作权所有者的心情。
“我要演《海豚之歌》这部剧,夫人其实是反对的吗?”
“那个不错。女儿把父亲的作品搬上文化节,不是很棒吗。”
“但是这样,《海豚之歌》会被人们知道。”
“是啊。果然你希望我说不能演?”
“不。那样我会很难办——”
如果是夫人的指示,我只能接受。但如果现在再准备其他作品的剧本,时间完全不够,而且靠清寺时生的名字吸引校友会和社会关注这个计划也要破产。
夫人轻轻笑了。
“刚才我也说过,得到允许的事情,就不要再重复了。”
“好的。真不好意思。”
“按你的想法来做就好。无论户籍上怎么写,你都是我们的孩子”
“知道了。谢谢您。”
“可是你这个语气呀,怎么都改不过来。”
“对不起。”
夫人反复和我说过不需要用敬语。有段时期我也曾朝这个方向努力,可换成随便的语气后,感情和措辞无论如何都不协调,让我不舒服。
“哎,算了,这就当成你今后的课题。”
“好的。”
夫人一手拿起红酒,愉快地笑了。
“比起这个,我对和你约会的那个人更有兴趣。以后可以正式介绍给我吗?”
“好的,一定会。”
那一定会比我不再对夫人用敬语更早。
他说找到剧本后会向我表白。那句话让我非常混乱,甚至稍稍化解了“能找到《海豚之歌》”那句话带来的冲击,也淡化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我忍不住想笑,于是用力绷紧嘴角。
剧本一定会找到,章明节也会获得成功,最后我们将成为恋人。
无论脸上装得再平淡,我的未来还是充满幸福。
*
在卡布奇诺的泡沫上轻轻撒上糖粉,静置一会儿,泡沫上的糖便融化再凝固,变成咖啡味的酥脆甜点。我喜欢用勺子盛起那份甜点送进嘴里嚼碎。
在暑假回家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若草之家。礼物带的是烘焙点心。虽然主要看重数量,但还是选了蛮高级的种类。
和孩子们玩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被院长叫到她的房间,说一起喝杯茶。就是在那个院长室,我第一次见到了清寺伯伯。当时他坐过的那张沙发,现在是我坐在上面。
记得院长今年六十二岁,是一名优雅的白发女性,个子不高。
“那个爱哭的茅森如今会这样来拜访,真是想不到。”
每次我来,都会听她说同样的话。
“有那么大变化吗?”
“当然了,那时你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
“最近变得相当粗线条了。”
“不是说这个。现在该细腻的地方还是细腻呀。不过每年都带着点心来好几次的孩子,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嘛。”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我加快语速回答:
“这是在播下种子。”
“种子?”
“我会在二十五岁获得被选举权,但实际上参选,最早也是二十七八岁。到那时候,现在和我玩的孩子们有一半都有选举权了。”
院长拿过咖啡杯笑了。
“你总是这样装坏人。”
“这是真实想法。”
“不过,真实想法不止这些吧?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我想你一样会时不时来露面。”
“那可不好说。说不定不会买这么好的点心。”
毕竟用的是夫人给的零花钱,没什么值得骄傲。
我用勺子试探泡沫上的糖粉有没有凝固,然后问:
“孩子们怎么样?”
“都是好孩子。哭着从学校回来的孩子也比你那时少了。”
“不过还是有吧。”
“无论什么家庭都一样吧?就算不是福利机构,或者不是绿色眼睛也一样。”
我在若草之家时,这里的职员统一是绿色眼睛,但现在已经有了变化。新来的职员中出现了黑色眼睛。
我用勺子盛起凝固的糖粉,送进嘴里。院长看着我的动作,但什么也没说。如果我还住在这里,一定会被她提醒要注意形象吧,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些寂寞。
“若草之家没遇到问题吗?”
“嗯,事情都很顺利。”
“真的?”
原本是强力援助者的清寺伯伯去世后过了四年,应该不是完全没变化。从以前起,就有声音在指责若草之家,因为这里只接受绿色眼睛的孩子。
院长露出苦笑。
“偶尔会听到些无聊的话,不过我都没放在心上。”
“是的。但就算只是听听也很累人。”
因眼睛颜色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区别是有意义的。这份意义无法只靠宣扬理想来跨越。但我早晚会成为只谈理想的人吧。因为我想代表的不是绿色眼睛,而是这个国家。
“再过十年,我可能就没法随便过来了。”
“你还没到动不动就谈十年后的岁数吧。”
“但想到不能回家,心里果然还是难受。”
老实说,现在我仍觉得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虽然对不起把我当女儿看的清寺夫人,但我不觉得清寺家是自己家。
灰姑娘和王子结婚,开始在城堡生活后,要过多久才会觉得城堡是自己家呢?感觉无法从时间上来估计,而是需要什么具体的契机。但另一方面,我也能接受时间可以解决一切的说法,所以或许再怎么想也是白费力气。
院长带着笑容摇头。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我露出苦笑。
“这话可真够过分。”
“如果你还是那个只有细腻感情的茅森,我就不说这话了。不过,现在你既细腻又粗线条。”
“嗯,我就把这话当成是对我的鼓励。”
“既然已经有了其他的家,你回那里就好。偶尔能来玩我就很高兴了。”
“暂时当然没问题。”
我喜欢到若草之家来。
看到孩子们接过点心露出笑脸,我很开心。
如果可以,真希望若草之家永远是绿色眼睛的孩子们的后盾。但在未来,我或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比如“用眼睛的颜色来挑选孩子真是岂有此理”。为了稍稍加快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我或许会说出自己根本不认同的话。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啊”地一声轻呼。
“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没什么。或许一切都是错觉,但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明白了《海豚之歌》的真相。
读过我们写的剧本后,中川老师说:
——最大的问题是太理想化。
缺乏真实感,没法让人有切实的感受。事实正是如此。但或许这正是清寺伯伯的用意。
毕竟是从弱者的视角描写现实,清寺作品会不可避免地带上苦涩。本以为《海豚之歌》中没有那样的苦涩,是个例外,但或许我想错了。
关于那个故事的舞台,清寺伯伯特地设为并非地球的某颗星球。明明说成是地球上不久后的将来也一样成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把《海豚之歌》描绘成现实,这不正是那部剧本的苦涩之处吗?
故事情节保持理想化就够了,只需要在作中强调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现在的地球上。换句话说,海豚星是还没有被我们发现的世界,传达这一信息便是剧本的主题,也是切实存在的苦涩。
意识到这点,我便接
着想起清寺伯伯在剧本中写下的一句话。不是台词,而是一句简单的舞台提示。
——在这颗星球上,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忘了。但偷偷跑进清寺伯伯的书房时,在《海豚之歌》中读到这句话曾感到不可思议。那时我不觉得这一设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没能准确领会清寺伯伯的想法。
但现在我懂了。
重点是海豚星的自转方向与我们正居住的这颗星球相反。如果时间按现在的速度流逝,现实世界一定无法触及海豚星。指出这一点,便是那部剧本的意义。
我笑了。
“怎么了?”
院长又问了一次。
“我第一次觉得能正面反驳自己尊敬的人了。”
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很慢,慢得令人烦躁。
尽管如此,它还是在脚踏实地地向海豚星靠近,应该没有朝相反方向转动才对。所以我才和坂口相识,也认识了其他朋友,就连清寺伯伯也在这颗星球出现。
海豚星简直像是长夜过后天亮的地方。但就算现在这颗星球,只要自转不停,早晚会迎来黎明。
证明我们也站在和海豚星相同的地方,永远是我的目标。
3.坂口孝文
给茅森的生日礼物,我选了在古董店发现的座钟。
座钟是黄铜材质,风格怀旧。倒过来的U字形边框下挂着圆形表盘。表针只有两根,没有秒针,表盘上也不是数字刻度,而是每九十度有一个小小的海豚浮雕。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觉得送这个或许能给她留下不错的回忆。就算再过十年,看到座钟应该还是能想起“哦哦,这个东西来自沉浸在《海豚之歌》的那个夏天”。
我买下座钟,拜托店员包装成礼品。包装纸和缎带都有几种不同选择。本打算选绿色包装纸和红色缎带,但发现配起来简直成了圣诞节礼物,于是换成沉稳的蓝色包装纸配黄色缎带。
但到头来,那份包装却是由我自己打开。
和选择带海豚浮雕的座钟当生日礼物一样,其理由还是《海豚之歌》。
*
中川老师一脸苦恼地站在书架前。
八月二十六日,茅森良子过生日的前一天。
老师要我下午六点到图书馆。下午六点是图书馆的闭馆时间,这时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学生,图书馆里一片寂静。我面前正放着《海豚之歌》。
剧本用A4尺寸的白纸打印,没有一点装饰。第一页右侧印着标题,旁边是演员表。演员部分大半空着,只列出登场人物的名字。但我知道写在最前头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月岛渚。我忽然想,这部剧本会不会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写呢?
“有三条规矩。”中川老师说。“第一条,剧本只准在我面前读。第二条,如果周围还有其他人,果然还是不能读。第三条,除非你把剧本全部读完,否则不能带走。”
总觉得心里紧张,我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精神。
“为什么有这些规矩?”
“你很快就会明白。”
“读完以后,可以随我处置?”
“交给你来判断。”
“为什么要藏起这部剧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中川老师的回答冷淡而生硬。我不知道她有过怎样的烦恼,或许她现在仍在纠结。
不过,总之只能读了,把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读完。
总觉得相当过意不去。最先读这部剧本的应该是茅森,接着是真正喜爱清寺作品的人们。当然我也喜欢清寺先生的作品,但算不上忠实粉丝,他的电影只看过一半左右。为什么要我第一个读呢?
我又吐出一口气,然后翻过封面。手指微微发抖。
中川老师一动不动地在旁边盯着。读文章时被人看着,总觉得静不下心,可刚读过开头几行,我就把老师忘到了脑后。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海豚星。
那是茅森用她悦耳的声音反复讲述的温柔的世界。
我以前从没读过电影剧本,但光从文章上看,也能明白清寺时生这个人的才能。每句台词节奏精巧,让人感受到不只停留在表层的深刻含义。换句话说,是句子间的关联。台词与台词联系在一起,构成生动立体的含义。罗列的文字仿佛化为声音,将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听到的月岛渚的声音呈现在耳边。
但真正触动我的,并不是对清寺时生的感想。
茅森。真不知道她对这部剧本产生了多大共鸣。
早在六年前,她才十一岁时只读过一次。然而她对剧本的见解令我吃惊。当然细节上有差错,不是一模一样,但理解极其深刻。在十七岁的我眼里,有些不起眼的台词本来只会被草草略过,但听过茅森的解释,才明白那句话在整部作品中扎根多深,又是如何与其他部分产生关联。她才十一岁时,就已经理解到这部剧本的本质,而且过了六年也没有忘记。她的头脑简直太聪明,对这个故事的爱也太炽热了。
我拿出笔记本,用自动铅笔记录原版和我们一起写下的剧本之间微妙的差异。哪怕用意相同的台词与场景,在清寺时生笔下就比我们写得更加具体,没有一丝无用之处。字里行间气氛浓厚,吸引读者沉浸到海豚星的世界里。我敢肯定,只要以这部剧本为基础,章明节的剧作一定会变得非常精彩。而且修改应该不难,因为茅森所讲述的海豚星和清寺时生的海豚星一致。两人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
正如茅森所说,《海豚之歌》是个只描写温柔的故事,没有悲惨的现实。但我在其他清寺作品中感受到的一切温馨的成分都包含在其中。爱、希望还有救赎等等一切,都让人感到触手可及。
快点读,再快点。明明不是推理也不是悬疑,只是不断描写日常,我却按捺不住一行接一行读下去的心情,同时字迹潦草地不停记录。茅森和我的剧本正急速接近完成,这一体会带来快感。
我读得完全入迷。发现这点,已经是意识被拉回现实的时候。
“时间到了。”
听到中川老师的声音,我从剧本上抬头。
“时间?”
有一瞬间,我真的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已经这么晚,必须给图书馆关门了。”
我这才看了看表,发现就快到晚上八点。
“拜托了,我再读一小会儿。”
因为进度已经过半,刚到茅森还没读过的地方。而且也有章明节的因素。原本寻找《海豚之歌》是为了舞台上用的剧本,但现在,我单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中川老师微微笑着摇头。
“不行。明天再继续。”
我真想忘记时间,立刻把《海豚之歌》读完,可一旦注意力中断,一阵无法抵抗的疲惫便涌上心头,于是我放弃和老师争论,暧昧地点头。
“那,就明天继续。”
“嗯。”
“不能带茅森来吗?”
“不行。我说过的吧?可以读这部剧本的只有你。”
“可是,《海豚之歌》是茅森的东西。”
“这是什么理论?她又没继承著作权。”
“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理论吗?”
对茅森良子来说,清寺时生不是父亲,但在她心中可以取代父亲的地位吧。就算法律上不是家人,实际上也没有太大差别,两人之间是理想的亲子关系,让人深感尊敬。那么,那部联系着茅森和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又有谁有权利夺走呢?
中川老师轻轻摇头。
“后面的,明天再读。有什么想法,等你读完再说。”
没办法,我只好点头答应。
*
那天晚上我心情激动,在床上翻来覆去。
绵贯还没从老家回来,于是我熄灯后离开床,拿出读《海豚之歌》时记下的笔记,在手电筒的光下从头看了起来。
接过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时,茅森会露出怎样的笑容?我很期待那个时候的到来,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我忽然在潦草的笔记上盯住一句话。
——在这颗星球上,太阳从西边升起。
看到这里,我感到几个不起眼的偶然像命运般连成一串。
短暂的犹豫过后,我从包里拿出给茅森买的礼物。小心打开包装,取出带海豚浮雕的座钟。
实验没费太大工夫。
只花几分钟动手,就得到了期待的效果。
4.茅森良子
八月二十七日,十七岁生日这天,我始终板着脸。
原因是坂口和我说好,下午六点时在学生会办公室见。
临近章明节,学生会
各方面的工作都增加了。给学生分配布置现场或是指引来宾的任务,彻底检查手册内容,确认各种器材。每年章明节都会制作简单的小册子,那份东西的截稿日期也快到了。
处理学生会工作的同时,我还要为自己重点参与的剧作做准备。舞台布景及道具已经开始制作,为剧本搭配灯光指示的资料要接下来整理。音乐部分的任务被坂口接下,于是都交给他了,但我想在彩排时就加上配乐来预演。
每件事都安排了日程,但奇怪的是总会有哪里赶不上进度。每当那时,我都要确认原因,然后增加人手,或是由学生会——虽说基本都是我自己——接手部分工作。再过不久演员们也要开始排练,到时候会更忙。知道以后没时间,就更要尽快处理手上的事情。但一切安排都有优先顺序。比如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在下午六点前卸掉包袱。
清寺伯伯的剧本,真的能找到吗?
——我会尽力赶上你的生日。
坂口是这么说的。
如果他真的找到剧本会怎么样呢?每当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笑,于是用力绷紧嘴角。在旁人来看,一个劲板起脸或许显得相当不愉快吧。与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再会让我紧张,但我更多心思都在他后面那句话上。
——要是找到剧本,我想向你表白。
这人说什么话呢。
本来,我暂时不打算和坂口成为恋人。制道院禁止学生们谈恋爱,做这种事导致评价下降简直太蠢。按我原本的打算,更可能在毕业典礼后由我表白,和坂口构筑起新的关系。不过如果他主动表白,我不打算拒绝。
问题是坂口没能找到剧本的情况,那事情就复杂了。虽说他不表白也只是换回我原本的计划,但总觉得像是身上一直背着一份被遗忘的包裹,实在别扭。
为此,我准备了预备方案。
如果他不表白,就把我的计划提前,在今天提议说“毕业那天我们交往吧。”虽然离毕业还有一年半,但时间不是问题。感觉就算互相表白,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无论是今天成为恋人,还是等到毕业那天,我们还是会过一样的日子。要说变化,最多是把他介绍给清寺夫人时的台词。
在口袋里,我藏了一份Hi-CROWN。就算坂口找什么“要等找到剧本为止”之类不合理的理由拖延,应该也能拿这个制服他。不过我其实相信坂口能找到剧本,心里很自然地就是这么觉得。但另一方面,就算他没找到,我也相信自己不会在意。
不知不觉中,我对坂口的期待已经超过任何人。而且我相信,哪怕期待被他辜负,自己也能接受。这份心情中没有一丝虚假或逞强,所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安的因素,就像新买的衬衫一样纯白无瑕。
就把这份纯白称之为爱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想笑,于是再次板起脸。
毫无疑问,今天我有些得意忘形,但我决定用过生日为借口原谅自己。
下午三点,我结束学生会的会议,把其他成员赶出办公室。
樱井本来建议提前处理后面的工作,但听我说“今天我过生日,体谅一下”便爽快地放弃了。
然后她简直像顺便一样给了我一套书签,说是生日礼物。那是仿造彩色玻璃样式的塑料书签,一共三枚。
把礼物递过来时,樱井一脸不满的表情莫名好笑。我老实地笑着说“谢谢”。恐怕她现在仍然讨厌我,但更觉得我是朋友。这类朋友实在难得。
学生会的会议结束后要和话剧社开会。他们准备明天让演员念台词,催我快点拿出剧本的完成稿。剧本是我这边在拖,所以很过意不去。我和坂口已经把剧本修改得足够交给他们,但如果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和他们说,特别是后半部分可能有大幅度修改。
最花时间的,是回答演员们的问题。如果是台词的意图,来多少问题我都能解释,但要我指导演技就有难度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和话剧社的社长商量,做出还算像样的回答。比如“这个场景里惊讶的心情更像是发现鞋底破了个洞,而不是在房间里见到虫子时吃了一惊。”我个人觉得这解释不太清楚,但社员们却老实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总算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时,离约好的时间只剩十分钟了。
坂口不在,但我桌上放着礼物盒子和一沓打印纸。
礼物是个方形的扁盒子,外面有蓝色包装纸配黄色缎带。缎带有点歪,搞不好是坂口自己系的。
而那沓打印纸我不可能看错。
是我和坂口写的《海豚之歌》。
*
没有其他事可做,于是我坐在桌前重新读剧本。都是因为礼物盒子放在眼前,感觉被人吊着胃口,心里痒痒的。但意外的是这心情我并不讨厌。
坂口少见地迟到了。大概下午六点过五分,他终于打开门出现。
“你好慢。”
我说着笑了,但笑容很快消失。
因为坂口嘴角浮现的笑容显得生硬。为什么面对我非要露出这种表情?如果非要形容他的表情,那就类似于过去大人们面对年幼的我时露出的笑容:心里同情,想要勉强安慰我。
见坂口轻轻关上门,我开口问:
“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抱歉来晚了。”
“那倒无所谓——”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视线毫无意义地徘徊。看到包在蓝色包装纸里的礼物,便搪塞地问:
“这个,可以打开吗?”
“哦哦,嗯。当然可以。”
我拿过缎带有些歪的礼物盒子,发现意外还挺重。难道说里面是清寺伯伯的剧本?虽然这么想,但似乎不是。
我猜到坂口表情生硬的理由。
恐怕他没有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可这件事明明不用在意。就算找不到,我们也有我们的《海豚之歌》。当然我不打算放弃清寺伯伯的剧本,但可以以后花时间慢慢找。
只要坂口认真帮忙找过剧本,我就满足了。就好比两人并肩仰望夜空,寻找海豚星;或是每天晚上通过对讲机,聊着迎来崭新早晨的温柔世界。其过程才是幸福,至于结果嘛,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就好。
我尽可能轻柔地解开缎带,揭开包装纸上的胶带,便看到白色的盒子。打开盒盖,发现是一个座钟,上面有可爱的海豚浮雕。
“生日快乐。”
听到坂口祝贺,我回答说谢谢。
“礼物很棒。”
“能让你喜欢就好。”
真的,我打心底觉得很棒。
无论是海豚浮雕的尺寸、怀旧风格的黄铜材质还是表盘上温馨的奶油色,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不妥。感觉放在什么样的屋子里都不会显得突兀。没有秒针的简单设计让我喜欢,跳起的海豚也显得优雅,仿佛在说周围没有大风大浪。如果早上醒来,睡眼朦胧中最先看到的是这个时钟,想必整天都能有个好心情。
“你真擅长选礼物。”
“是吗?”
“嗯。你看我,该怎么说呢,不太懂挑选的标准。”
“但收到对讲机时我很高兴。”
“骗人,你收下时不是有点为难吗?”
“那是因为价格比我的礼物高太多。不过多亏了对讲机,我才能和你聊很多事情。”
我又朝海豚时钟看了一会儿。
时刻有点歪。因为没有秒针,我还以为是表停着,但听到里面“嗒、嗒”地传来细微的声音。我把海豚时钟面朝坂口放在办公桌上,然后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在沙发上。坂口也在对面坐下。
我笑了,尽量在脸上露出漂亮的笑容。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什么表情比这更充满自信,又不带一丝阴霾。
“清寺伯伯的剧本,你没有找到吧?”
坂口闭上眼睛。他嘴边还挂着生硬的笑容。夕阳从窗户照进学生会办公室,屋里染上温暖的色调,却又莫名带着寂寞。过了比眨眼稍长的时间,他才睁开眼睛,开口说:
“不。我找到了。”
咦——我禁不住惊呼。
“真的?”
“当然。”
“在哪里?”
“就在那儿。”
坂口伸手指向我的办公桌。上面是我和坂口的《海豚之歌》,刚刚我还在读。
“什么意思?”
“那就是《海豚之歌》。”
“是啊,我和你写的。”
“不对。那就是真正的《海豚之歌》。”
我莫名其妙,微微低头。
“什么意思?好好解释。”
“我们的《海豚之歌》和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一模一样。所
以那就是真货。”
“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对《海豚之歌》的解读非常准确,所以我们再现出的剧本和清寺先生写的一样。”
“一个字都不差?”
“嗯。”
“你在开玩笑?”
“完全没有。”
“不,你在开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里真不舒服,非常不舒服。眼前的坂口好像不是坂口,仿佛只是外表一样,而里面完全换了个人。
“说这种能轻易看透的谎话,有什么必要?没找到就说没找到,那不是挺好吗。你又没有错。我完全不在意,可以笑着原谅你。”
我嘴上说着,任着性子摇头。强烈的怒火从心底涌起,那是对频率无法相通产生的怒火。
坂口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就像戴着一副面具,勉强对我露出笑容。
看着他的眼睛,我再次摇头。
“不,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清寺伯伯的剧本原本就不是你的责任。我不会那么不讲道理地发怒,也不会失去对你的信赖。别小看我。”
他听了微微歪头,那姿势就像倾斜的画框,让我没法冷静。
“可是,在我看来你在发怒。”
“是啊,因为你说了无聊的谎话。”
“为什么你觉得是谎话?”
“那不是当然的吗?文章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就算是你和我写的东西,也不可能达到清寺伯伯的水平。你的谎话也在看不起他。”
“可能性只是非常低,不是完全没有。”
“你要我相信几乎没有可能的事?”
“当然不是说让你相信,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朝桌子拍去。
巨响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回荡。在清寺伯伯用过的房间,出现了和他不相符的声音。
“不。我相信你。当然这不是说要接受能轻易看透的谎话。你这样愚蠢地固执己见是有理由的,那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把理由告诉我。”
“我没说谎。”
“真的?”
“真的。”
“《海豚之歌》对我来说是什么,你知道吗?”
“应该知道,而且恐怕没有想错。”
“但你还是不承认说谎是吧?坚持说清寺伯伯的剧本和我们的剧本一样,对吧?”
“嗯,完全一样。”
我心里一阵不甘,莫名感到自己的无力,眼里渗出泪水。在模糊的视野中,坂口似乎也痛苦地皱着眉头,嘴角紧绷。
笨蛋。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面前是我啊。有什么必要固执?理由是什么?
“你有你的正义吧,就算这样。”
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底牌。一盒Hi-CROWN。在我们之间成为规则的犯规做法。为了强行扭转对方意志、以此携手共进的最后手段。
Hi-CROWN被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也像是调整对讲机频率的声音。
“就算这样,我也要歪曲你的正义。为了我,把实话说出来。”
只要这样,肯定一切都能解决了。只要他解释情况,无论多蠢的内容我都能笑着原谅,然后两人恢复以往的关系。
坂口一动不动地盯着Hi-CROWN,却没有伸出手。
我转头朝办公桌上的海豚时钟看去。
时间不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下午六点二十几分,时钟的指针却指着五点四十分。
“我只给你五分钟。”
我说道。
“在表指向四十五分之前,把事情说清楚。”
坂口带着生硬的表情,再次别下嘴角。
5.坂口孝文
茅森良子十七岁生日那天,下午两点时我前往图书馆。
暑假还没有结束,图书馆的开馆日零零散散。今天本来休馆,但中川老师为我开了门。
老师的表情似乎比昨天柔和了一些,而清寺先生的剧本,给人的印象则没什么变化。那沓打印纸上没有装饰,只注重实用性,似乎对我丝毫不感兴趣。但我对那部剧本感到亲切。因为我确实感到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融进了茅森的血肉,所以看到剧本就像是见到她的父亲。
在中川老师的注视下,我再次翻开剧本。里面依然是温柔的海豚星。我忘记自己的感官,甚至忘记自己在用眼睛一行一行读下去,毫无阻碍地踏进了那个世界。那些登场人物在过去几个月间只存在于我和茅森想象中,如今真的浮现在眼前,用他们的声音交谈。
我完全信赖海豚星,就和茅森一样。
所以,才会忽视几处不自然的地方。
第一处,是作中数次对海豚歌声做出的解释。
作为故事舞台的海与外海之间被半岛隔开,是片不算大的海湾。海湾中没有海豚。但二十年前,一只海豚与群体走散来到这里,找不到回去的路。
为了寻找同伴,迷路的海豚拼命歌唱,始终没有停歇。
本来,把这看成悲惨的片段才更自然,但我坚信这是为了抵达幸福结局的踏板。在笔记本上潦草记下的片段旁,我加了一句“迷路的海豚与同伴再会的场景在哪儿?”
作为这部作品的标题,海豚的歌声不可能只代表悲惨的故事。我本来对此深信不疑,但读到七成左右,开始对这份信赖产生疑问。
——离群的海豚身上,有几处伤痕。
有个人说道。
——海豚会因为心理压力欺凌弱小的同伴。那只海豚一定也是在群体中受到欺凌。尽管如此,它还是不停鸣叫,死后被冲上海岸。
不知不觉中,正在记录的手停下了。
剧本的最后三成很悲惨,逐一描绘出海豚星真实的情况。
那颗星球上的人类正在衰退。出生率持续降低;技术发展停滞;有部分职业已经消失,导致社会机能渐渐麻痹。犯罪事件数量非常少,但平均寿命也不断降低。
和现代相比,海豚星上的文明稍有落后。这点从开篇的描写中也看得出来。年代上大概是一九七零年左右,是个怀旧而温馨的世界。但到了故事末尾,其意义却变了。
作中指出,人类要基于真正优秀的伦理观维持生活,需要足够发达的文明。活着又不想杀其他生物,就必须克服食物问题。如果不反复进行动物实验,就无法找到部分疾病的治疗方法。一味顾虑环境,就无法解决能源的需求。要保护所有弱者,就必须有能够保护所有弱者的社会基础。
但海豚星上没有这些。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却让伦理发展为洁癖。那颗星球上没有灾害,也没有战争,但价值观的变化将人类逐渐毁灭。
尽管这样,故事中的他们还是反复说,自己不后悔。
——我们发现了,现在的生活比长寿更有价值。
有个人说,这样很棒。
我已经想合起剧本了。在出现破绽的世界上保持洁癖活着,从生物的角度上令人不快。这部作品至今带来的一切温暖的东西,全都在把他们引向灭亡。就连对海豚星产生共鸣的我都完全无法认同。内心深处出现的美好事物纷纷发黑变质,破碎不堪,碎片又给周围带来伤害。这份痛苦令人作呕。我这都看了些什么啊?为什么要读这种文章?我什么都不明白了。
在心里,我反复大叫:不可能的。这个故事被茅森良子所憧憬,被那个漂亮的女孩看作前进的指针,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
我咬紧牙齿翻过纸页,期待故事里会出现某种救赎,但直到最后,我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一个主要人物病死了。本来应该能免费接受治疗,但医院已经停止运作。接着,另一个人自杀了,死前写下简短的留言,上面说“我觉得现在死去是幸福的。”
剧本以独白形式写下最后的台词。
——海豚为什么鸣叫呢?
独白中还说,无论怎么想都得不到答案。
我合起剧本,从已经崩溃的海豚星上移开视线。全身沉甸甸的,没有一丝力气。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时,我听到中川老师的声音:
“这部作品否定了清寺时生的一切。”
老师的声音在颤抖。
我转头看去。老师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几乎没有表情。
“只要熟悉清寺先生的作品。无论谁读过都会明白。在这部剧本中,充满他至今写过的所有类似希望的东西。他写下一切希望都得到实现的悲惨世界,然后一次性毁掉。简直是部自残般的剧本。”
她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至少感觉不是对我说的。在面前的不是我的老师,而是一个名叫中川麻衣的人
。
“第一次读过剧本,我就觉得这东西不该存在。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它扔进焚化炉里忘记。但我不可能烧掉清寺时生的剧本吧?所以才一直藏着,没有对任何人坦白。”
她微微转过头,绿色的眼睛里终于映出我的模样。
中川老师勉强露出微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注视着她。老师继续说:
“我一直希望能给谁读这部剧本。独自藏在心里太过沉重,所以希望找到共犯。但是,让你来真的好吗?老师和学生可以做共犯吗?我一直在犹豫。或许应该继续独自忍耐吧。但我没能忍住。”
我暧昧地摇头,想告诉她没这回事,但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结果说出了蠢话。
“真不知道清寺时生为什么写了这种剧本呀。”
无论中川老师,还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但她温柔地回答:
“这我不知道。但清寺先生大概不打算向世间公开《海豚之歌》,也不打算靠它来主张什么。感觉他只是想在抽屉的某个地方,放一把对准自己的匕首。”
“可是。”
我忍不住开口,却没能继续说下去,只有内心的感情不断膨胀。
——可是,茅森要怎么办呢?
清寺先生一定不打算给茅森读这部剧本吧。本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偶然被她发现了。尽管如此,就算不提理论或是该由谁来负责。
海豚星是茅森的理想。最不能否定的东西,被最不能否定的人否定了。
不该有这种事。
海豚星必须有个幸福的结局才行。
“剧本随你怎么办了。”
中川老师说道,然后又加了一句:“如果用不着,什么时候都可以还给我。”
我离开图书馆时,离下午五点还有点时间。
总觉得莫名不甘,经过走廊时我皱起了眉头。
心里什么都没法考虑,甚至没心情考虑。为什么茅森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要以这种形式被践踏?而且是以让人无法反驳的形式。
学生会办公室没有锁门,但里面没人。我走进屋子,站在茅森的办公桌前。
包里放着蓝色包装纸包着的礼物、两人写的剧本、还有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
感觉没法用正常的表情给茅森庆祝生日。
我先把礼物放在桌上,然后拿出清寺时生的剧本,静静站了一会儿。想象茅森读这部剧本的情景,眼里便渗出泪水。
我用力闭紧眼睛。
小时候起,我就一直有件想要的东西。我想要标识正确方向的指针,能够抬头看着笔直前进,而不需要反向而行。说白了,那就和洁癖类似。在漆黑而漫长的夜里,想得到可以打心底憧憬的东西。
那件东西,我的确找到了。
就和茅森良子心里的《海豚之歌》一样,我的指针是她本身。我想要永远只仰望着茅森良子走下去。
什么是真正的温柔?什么是真正的诚挚?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谈论这些美好的东西。通过对讲机,用带着噪音的声音,对那些事物逐一讨论、反驳、互相确认后得到两人认同的结果。
所以,对于自己寻找的星星,我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答案。
我明白,把这部剧本交给她,是唯一诚挚的回答。
我没有听茅森说过梦想这个词。无论是成为首相,还是生活在海豚星上,在她口中都是目标。她不会在意梦想,不允许自己从现实上移开视线。
——我从来没说过谎。
茅森曾这样说过。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的事。
那句话当然是骗人吧,但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事实。她绝不会欺骗自己,也不希望被欺骗,选择接受所有现实然后前进。无论是身世、遇到的不正当对待、还是悲惨的记忆,无一例外被她背负着,却仍能不断前行。我从没见过茅森良子对自己说谎。
我知道茅森会接受这部剧本。无论再怎么受到伤害,再怎么消沉与痛苦,她都会坚持读到最后。所以,我不能把它藏起来。如果她知道海豚星的真相后会哭,我真正该做的,是想办法为她擦去眼泪。可是。
非要让她再次感到痛苦吗?
已经够了吧?虽然我只能靠想象,但她背负的东西已经足够沉重了吧。为什么就连一直在寻找的星星都非要伤害她不可?为什么就连始终象征她希望的东西都要变成这样?
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我缩起身子,伸手抱起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禁不住想跑出去。但还来不及行动,脚步声已经从学生会办公室门前经过,越来越远。
我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内心一阵不甘,眼里再次渗出泪水。我胡乱擦掉眼泪后下定决心。
——背叛茅森良子吧。
离开我一直在找,而且终于找到的那颗漂亮的星星吧。
在办公桌上,我留下两人一起写的剧本。
为了把清寺时生的剧本还给共犯,我偷偷溜出学生会办公室。
*
然后现在,我坐在学生会办公室的沙发上。
正面坐着茅森。
我们之间有张桌子,桌上放着Hi-CROWN。
茅森的眼里微微涨起泪珠。我才不想看到她的眼泪,无论那让她漂亮的眼睛发出怎样的光辉,都只会让人心痛。
“我只给你五分钟。”
茅森说道。
“在表指向四十五分之前,把事情说清楚。”
在带海豚浮雕的座钟上,表针正指向五点四十分。
时钟旁放着我和茅森两人写的《海豚之歌》。
如果那是真正的《海豚之歌》,该有多好呢。和清寺时生的剧本相比,它的完成度很低,也缺乏吸引力,但其中有茅森理想中的世界,是一部只描写温柔的剧本。
——这应该不是假货。
当然《海豚之歌》是清寺时生的作品。他写的剧本也是真的。尽管如此,我们两人写的《海豚之歌》同样不是谎言。那个故事由我和茅森一起寻找,写下了两人的理想。
我禁不住要冒出眼泪,于是皱起眉头忍住。
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抓起Hi-CROWN,以一片巧克力为借口坦白一切。不,就算不是一切也好。我本可以更巧妙地说个谎话。
一开始说句“对不起”向她道歉,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对不起呀,我没找到清寺先生的剧本。只要若无其事地说这么一句,我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暴露,一切都能恢复原样。但,我没能做到。
对她的背叛不该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我的确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过。我想要被她制裁、被她讨厌,而且不能容忍自己愚蠢的一面被掩盖。我无法瞒着海豚星的真相继续待在她身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茅森一言不发地互相注视。这不是互相瞪视。不可思议的是,从她的眼神中也感觉不到攻击性。在那双有些悲伤又压抑的眼里,模糊地映出我的轮廓。
是茅森先打破沉重的寂静。声音很小,和她完全不相称。
“就连Hi-CROWN,你都要背叛?”
我没法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
茅森良子现在仍然美丽。无论面容再悲痛,声音再柔弱,她都没有移开径直注视我的视线。为什么啊?我在心里嘀咕道。放弃吧,对我死心就好了。尽情嘲笑我,看不起我,像遇到一块小石子一样走过去就好了。
然而,茅森没有把我抛开。
“无论是谁,我都会尊重他的想法,不会逼人说出自己的情况。哪怕听到再任性的话,或者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价值观,我也能笑着原谅对方。我已经决定,不讨厌至今遇到的每个人,还有今后会遇到的所有人。”
茅森猛地皱起眉头。我知道她是在忍住眼泪。
无论何时,她都诚挚地坚持自己的信念。
“但是,连你都要站在那个位置吗?被归到我决定不讨厌的那类人里,你的自尊能接受吗?”
现在的我,哪有什么自尊。
如果可以,真想永远待在茅森身旁,待在能牵住她手的地方,更想待在能紧紧拥抱她的地方。但。
我恋着茅森良子。
恋着她的全部。其中尤其喜欢她仰望夜空寻找星星的身影。
所以,我无法原谅那颗星星对茅森的背叛。其他任何事物成为她的敌人也好,我伤害到她也罢,唯独坚信一颗星星挺直后背的她,我想要保护到最后。
恐怕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份恋情。无论再过十年还是二十年,依然会对茅森心怀憧憬。这做法极其自以为是,又一意孤行,就像藏在抽屉深处无人得知的海豚歌声,带着
痛楚在内心里反复回荡。
我小心不让声音发颤。面对茅森时勉强抑制尖锐的嗓音,真的是好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搜集舞台上用的音乐,是我负责对吧。”
“没错,所以呢?”
“整套我都准备好了。之后和说明用的笔记一起给你。”
“用不着。你先把Hi-CROWN收下。”
她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已经到时间了吧。”
我摇摇头。想等海豚时钟指向四十五分,还要再过一点时间。
现在,分针正指向正下方。
6.茅森良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盯着表盘看去,便发现分针“咔嗒”一声动了。从三十分的位置,转向二十九分。海豚时钟在逆向转动。
耳边传来坂口的声音。
“我不是想让你给我时间。”
见我再次朝他看去,坂口继续说:
“Hi-CROWN我不能收下,所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我咬紧臼齿,想起以前绵贯说过的话。
——他是个无药可救的倔脾气。
绵贯说得完全没错。这个人真的是无药可救。
我用视线指向海豚时钟。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坂口特地选了逆向转动的时钟做礼物?
坂口从沙发上起身,低头看着我说:
“你没必要知道。”
“有没有必要由我自己决定。告诉我。”
其实时钟如何根本无所谓。
我只是希望坂口拿起Hi-CROWN,想知道他固执己见的真相。不,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只要他在表面上掩饰过去,给我们留下和好如初的理由就足够了。
坂口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他的面容似乎稍稍柔和了一点。
“是啊,我表达的的方式不对。不过要告诉你什么是我来决定。”
“你选了没法解释理由的东西做礼物?”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背对我,朝门口走去。
我想拉住他。如果有什么缘故让他固执己见,那我就不要什么真相,更想被他温柔地欺骗。但,我不可能容忍如此期待的自己。
至今为止的所有经历都在反驳自己。我不该待在那种地方,也不该走上那条道路。我不允许自己依赖什么人活着。可尽管心里如此主张,视线却怎么也没法从他身上挪开。
坂口在门前停下脚步。
“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那个时钟的含义,那时我必须向你道歉。”
“用不着。”
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谢罪,而是更甜美的幸福。只不过想要和他牵起手的借口而已。但我遵从自己的自尊,用完全不同的话继续说:
“我只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时钟有什么含义?”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知道的话就随你怎么想吧。”
为什么,要把我抛开?明明昨天为止你还那么温柔。
——我好想这么说,但还是决定抛弃不像样子的自己。
我硬是笑了出来,以此掩盖想哭的表情。
“明白了。不过按你的说法,其实找到了清寺伯伯的剧本吧?”
坂口一脸疑惑,暧昧地点头。
“所以呢?”
“那你应该有话该对我说吧。”
真的好累,每句话都显得沉重,好想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不去考虑。可是,我不知道停步的办法。
坂口重新转过头来,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喜欢你。真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喜欢。”
我听了点头,遵从伤痕累累的心中最后留下的自尊回答:
“我也喜欢你。和喜欢制道院里的其他人一样。”
我谁都不讨厌。才不会讨厌坂口孝文。
无论遇到什么事,或是遭到多么过分的背叛,我都能对所有人露出同样的笑容回应。哪怕现在的表情绝不像笑脸,我也不会放弃努力。
眼前已经看不到坂口的身影。明明一直在注视他才对,可现在我只知道他站在那里,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舞台的音乐,我会在明天找个学生会的人交给他。”
“好的,谢谢。”
这便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听到门被关上,我知道坂口离开了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仍绷紧身体坐在沙发上。回过神时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涂上黑暗的影子。
我好不容易站起身,却没心情走回宿舍,踉跄着走到学生会办公室门前,把门反锁。门锁发出“咔嚓”一声,响亮地在屋里回响。我靠住门,慢慢滑落在地上。
心里已经做好流泪的准备。
我独自一人,无论流多少泪也不会被谁看到。
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忍住眼泪。脸上皱起眉头,用力抱紧双膝,不允许自己哭。
我在心中抛弃几份感情,无数次要求自己将坂口孝文归到多数人之中。
7.坂口孝文
离开学生会办公室后,我不记得是如何走到了什么地方。
我什么也不想做,谁也不想见。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图书馆,便绕到那栋房子背后。
我看不到刚刚入夜的天空,还有浮在上面的星星,双手撑住图书馆的墙,眼泪垂直滴落。啪嗒,啪嗒,就像开始下雨一样。
唉,真是太不像样子了。
如果是为了茅森良子,我不在乎失去任何东西。只要能让她幸福,就这样彻底消失也没什么,所有的一切连同我的心情一起毁掉就好了。
明明已经这样想好,可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希望回到她身边。向她坦白一切,然后道歉,紧紧抓住她不放。
我不是希望她能原谅我做的事情。真的。就算再笨拙、再愚蠢,我还是想对她说爱她。
——但,怎么能把这称之为爱。
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一定是这样。伤害到最喜欢的女孩后自我满足的感情,怎么能有如此漂亮的名字。
眼泪径直落下。
我感到脸颊发烫,喘不过气来,还听到尖锐的耳鸣。
那声音或许和海豚的歌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