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看书。她几乎都在看儿童文学全集,有时候是“长腿叔叔”,有时候是“小公主”。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老是看这种书?
“没有为什么,应为大部分的故事都很圆满。”她转动着大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嗯?”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悲伤了,如果再看悲伤的故事,心都会碎掉了。”
“会吗?”
“会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大概吧!”
所以她觉得不会看“龙龙与忠狗”。
我差不多七、八分钟就可以跑完两英里的散步道一圈。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来向我挥手致意,顺便把手表上的数字告诉我。
“15分46秒。”
“谢谢。”
我也向她回首,继续跑下一圈。有时候她阅读的文章会流进我的内心,而且是慢慢地、怜爱地阅读着书籍。有时候只要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会感受到她的心思。他会将我们当天的谈话在心里重温一遍,慢慢地、怜爱地重温一遍。
我知道她对我的心意,也知道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我觉得这样子好像很不公平,但是谁会在恋爱中追求公平呢?我已经习惯让自己当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因为我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相信我对她的深厚感情,总有一天可以完全释放。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孤立无援,虽然孤立却不孤单。
12
结业典礼那天的傍晚,我们约定在近郊的运动公园门口见面。
“今天是圣诞夜。”
她穿着苔绿色的羊毛斗篷大衣,脸颊红通通的、开口说话就会吐出白色的气息。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就像一只白色小鸟从她嘴里飞了出来。
“在东京或许气氛不同,然而在这里,谁回去关心二千年前在这边出生的木匠儿子呢?”
听到我这么说,她马上伸长了脖子、凝视着我的眼睛。她这种夸张的动作,见证了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我耸了耸肩,她更用力地叹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说着:
“我喜欢这里的天空。”
“但是,我不喜欢这里的空气……”
13
这里是他父亲出身的地方。以前,她曾经这样告诉我。
“我爸回到这里就觉得特别自在。”
她的声音就像六月的雨一般冷淡。
“对我爸来说,这个城市就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日本人会把日本列岛画在世界地图的正中央。但是,我觉得距离我的归宿却很遥远……”
14
天黑之后,我们越过栅栏、溜进运动场。管理员在十分钟之前,锁门后离开了现场。运动场里的观赛台富有屋顶、这么豪华的运动场和这地方的感觉太不搭调了!这里是全国运动会留下来的礼物。
我坐在草地上,脱下球鞋、换上钉鞋。这是特别为了今天准备的袋鼠皮钉鞋,上面还装了5毫米的钉子。
“可以看到码表上的数字吗?”
天空已经染成深蓝色,银色的月亮向悬挂在墙上的镜子般高挂在天空。
“没问题!不过你的动作要快一点,天色再暗沉的话就看不到了。”
“好。”
我脱下了身上的皮夹克,皮夹克里穿着棉质长袖T恤。其实我早就换好了运动裤,在她来之前也已经做好暖身运动。当我站在棕红色跑道的白线上用力地深呼吸,橡胶和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要开始跑喽!”
语毕,我跨出了第一步。
15
随后,我们并排坐在观赛台上的长椅上。从这里看下去,四百公尺的跑道就像是黑色深渊里的涟漪。
4'21''7
她的码表停在这个时间上,这是我跑一英里的时间,结果也成为我这辈子的最高纪录。
“这里的风景太奇妙了。”她低喃着。
黑暗中,微弱的光轻轻地摇曳,凉风袭来,她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
“我们走吧!”
“等一下,我还想再坐一下。”
当时,她想起母亲的死。可能是浓密的夜色,唤醒她母亲的死亡记忆。她在有生之年,始终预感到自己以及周遭人的死亡。裕子总是可以预先感受到悲伤,因为她曾经住在白色的灵殿中。
我搂着她的肩膀、亲吻她,因为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惊讶和困惑,中古她喘着气,微微地张开了嘴,白色的气息像蜻蜓般飘在空中。她纳闷地凝望着在自己内心里产生的陌生情感,那是一种温暖而动人的感情。
这样才好!只要能够把她唤回这个世界,我可以整晚拥着她纤细的身体入怀。我们坐在长椅上,用极不自然的姿势拥抱了许久,我始终感受到她激动的情绪。
突然间,她的心思停止了!随后泪水滑落过她的脸庞。她哭相很奇特,没有声音、肩膀也没有抖动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流泪。当我正想要开口,她轻轻地从我怀中抽离,走下了观赛台的楼梯。
当她走到最下面时,突然转过身、反弓着身体靠在扶手上。她用纤细的手指擦拭着泪水,然后很不自然地对我微笑。在寂静的夜色里,浮现着她苍白的微笑。
“喂!”她开口说话。
随着凉风传过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世界尽头的呼唤声。
“如果人是用生命换取回忆……”
“嗯。”
“我是否可以用我的余生来换取今夜……”
我顿时觉得好难过。悲伤。我们不是才开始吗?如果时间和记忆等值,你应该获得更多的回忆。然而,当时我却无言以对。
“喂!”她又叫着我。
她压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凝视我。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现在好幸福。”
“是……是真的吗!”
16
“今天晚上的一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开始喃喃自语。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进了这句话,也许只是风的呼啸声。
17
多雪的冬天,我接着月光练习跑步。每跑一下,脚下的雪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我在苍白闪亮的雪地上静静地向前迈进,把一秒前的自己抛在五公尺后。
我用耳机听着FM广播。当我调到NHK频道时,听到了一阵古典音乐。这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18
当我和裕子相处之后,经常意识到死亡。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被死亡包围。听往生者做的音乐、看往生者撰写的书、沉浸在往生者的回忆中……我们就像漂浮在堆积死亡上的泡沫邮箱是珊瑚礁。
广播又换了另一首音乐,这是J·S·巴哈的“羊得以安闲地吃草”。雪地的另一头是一片黑色森林的影子,裕子就在森林后方微微发光的某个地方。
一月二十日是裕子的生日。那天,她送了我衣服亲手编织的耳罩。
“我看你每次跑步,耳朵都冻红了。我织得不太好……”裕子说道。
“谢谢你。”
我没有为她准备礼物,因为我向来不注意这些繁文缛节。
“但是我打字存了点钱,你想要什么我马上买给你。”
她静静地摇着头。
“我不要你买东西给我,但是……”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要上次的钉子,就是你再跑一英里时候的钉子。”
“钉鞋上面的钉子吗?”
“对!只要一个就够了……”
“没问题,这样就够了吗?”
“对的。”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就拿给她,看着她双手捧着,对我说了声:“谢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送女人礼物。
19
广播的音乐变成了孟德尔的“听我祈祷”。
她的耳罩好温暖,就像是她捧着钉子的双手包覆着我的耳朵,还有她的手很漂亮。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正为此兴奋不已。
20
春天来了,虽然重新分班,我们并没有被分到同一班。
所有学生都重新测量身高,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各种安排。我在这一年里长了三公分,变成一百七十七公分,我以自己的方式正慢慢地成长。升上了三年级后,我们必定会面对联考。如果大学是离开这个城市的手段,我们就必须认真、用功的应考。
我不是在傍晚跑步后,立刻坐在书桌前,就是一回家就打开参考书,直到夜深之后再去树林,每天都重复这样的生活。裕子和我总是在
傍晚约在老地方,带着约翰一起散步;周末去自然公园,有时候也会搭电车去邻市看电影。当我们在像寺院般摇摇欲坠的电影院里,看着黑白的意大利影片时,她开始想着……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和这个人结婚。当我感应到这句话时,就会独自在漆黑中羞红了脸。
我们每次见面都会接吻,却没进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