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Separation-你的归宿

1

最初的记忆,就是透过她的衬衣,看到内衣亮丽的白色。

从最初的相遇讲起,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开始。

十五岁的她去掉了一切矫饰,简单而大方,是一位腼腆内向的女孩子。

入学典礼结束后,新生们都汇聚在教室里,老师为了图方便,按照学生名字的发音顺序,不分男女地分派了座位,五十岚之后井上,所以我必然滴被排在她后面,眼前就是她单薄的后背。

我不清楚是天气暖和还是什么原因,当时的她没有穿外套或马甲,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的眼睛被深深地吸引了。她细细的脖颈、纤细的身体曲线,像还未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

她用一个小文胸罩住了胸部,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协调。

那东西给我的印象是白地红点。但实际上,透过淡绿色的衬衣看到的文胸是纯白色的。

十五岁的她具有的双重特点让我陷入迷茫,也许这就是促使两人走到一起的契机。

后来,我把这些讲给裕子听,她冲我暧昧地笑了笑。

“其实,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根本没必要戴文胸,但是,在穿戴上有不好意思和其他女孩子太有差别,而且那个年纪的人都想要干点超出自己水平的事。”

她又接着说道:

“不过,如果那个时候井上君告诉我这些,我会觉得自己的内心被别人看透了,或许第二天就不再去上学了。”

我长长地送了一口气,幸亏当时什么都没有说。我不擅长体会别人内心的感受,某些欠考虑的举动会不知不觉地伤害别人。

我们就这样相遇了,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微乎其微,她那冰清似玉的身体和逞能的修饰,只给我留下了不协调的印象。

她入学不久就参加了学校的体操队,后来,这个队的成绩在全国都名列前茅,我随后加入了田径队。如果再倒回二十年,这个队的也有在全国高中体育比赛中获奖的历史,可当时是支连维持下去都很困难的弱小队伍。

我想,我们都很有天分。

她的条件非常好,小小的脑袋甚至能被我藏在手心里,身体纤细无比,还有比一般对手都跳得高的强韧双腿。

从生活在深林和草原的祖先那里,我们分别继承了敏捷和耐性这两种看似相反的能力。因此,在高二的那个秋天,我们两人都已成为全省前三名的选手。我们整日想的都是如何更快、如何更优美、如何更正确,几乎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我们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但是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而接触的机会,可以说极少极少。

比如,虽然我们乘同一路公共汽车上学,但除了体育队停止活动的考试期间,我们从来没有坐过同一辆车。

平时,她早晨坐始发车去学校参加体操队的晨练,两个小时之后,我才会出现在同一个公共汽车站,其他的同学都会乘坐期间的某辆车。专挑这么晚的时间,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非常厌恶车乱糟糟的喧哗声。

我每天早晨乘坐的公共汽车上只有两个人,简直就像私人的包车,车上除了我还有一位女生,她和我一样(或者比我更甚)有厌人癖。她坐在汽车最前面,我坐在最后面。

当然,到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但我们学校里没有对此啰唆不停的不知趣的老师,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会在期末评语上加一笔。我觉得这是非常文雅的做法。

我换上夜校学生用的室内鞋,把高年级同学给我的教师用书摆在桌子上代替教科书,慢慢地在心中敲响迟了三十分钟的上课铃。

老师们想教育频道的木偶小人,讲的课无聊透顶,对我来说,其催眠效果超过采采蝇。因此,下午的课我大多擅自定位免修,一个人在田径队的屋子里看亚伦西利托、约翰·福尔斯等我喜欢的英国作家的作品。

各科目的老师经常向裕子询问我不上课的理由。

倒霉的是,高中三年,她几乎都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老师们似乎预见了我俩以后的关系,都擅自把她定为我的监督人。

当然,裕子不可能知道我在哪里。对于老师的询问,她总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说:“不清楚。”这种一问一答在高中三年重复了无数次,在她的心中,“井上”和“不清楚”总是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我们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她不知道我身在何处,我也只是看到了她的白色文胸。

不久升入高三,我抱着一丝悔恨和希望,结束了高中的体育活动,穿上了带有“考生”标志的紧巴巴的衣服,埋没在无聊的日子里。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牺牲跑步的时间。

因为,对我来说,跑步和呼吸同样自然,而且同样不能缺少。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效率最高地学习,我决定集中看四本高考参考书——英语单词、英语惯用语、古典作品和汉文,这样既经济有简单符合我的性格。对于社会科目,我根本不想复习,打算在考试的时候发挥自己超常的直觉,在选择题上取得一些成绩。

在我参加的唯一一次全国模拟考试中,英语和国语的成绩排在前面,不过,在社会科目中却没有发挥出一贯的超常直觉,得到一个不吉利的分数,平均下来成绩当然非常一般了。不过通过这次模拟考试,我认为自己的学习方法基本没有错误。

这种高效的学习方法是我获得了大量的、甚至过于充足的时间,我便以尽情的奔跑来填补空白。

操场上已经没有了高三学生的场地了,因此,我只能在离学校不太远的自然公园里寻找的空间。

那一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了自然公园。

如果说是命中注定,听起来有点事后聪明的感觉,不过回想起来,还是可以说,我们的相遇真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我那天走的是平时不大走的近道,从国立大学的校园内穿过,而她养的患耳中炎的老狗——约翰,赖在公园门口指示板的柱子旁不想回去,这些最终成为让我们相遇的因素。

我把自行车拴在公园门口停车场的栅栏上,做了做热身运动,然后沿着通向树林的路奔跑。染成秋色的树梢随风微微晃动,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吹的口哨声。我在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金色阳光中,慢慢地跑着。

不就,前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位少女的身影,长发随风飘舞,浅黄色的毛纱风衣配着花格子的迷你裙,旁边有一条非常难看的狗。不知为什么,她的背影让我感到异常亲切,走近她时,那亲切感逐渐变成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脉搏的跳动加快了。

我又跑了两三步。或许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少女慢慢地转过身,随后说道:

“你好,井上君。”

我当时任然没有意识到她是谁,真是太傻了。在叫出我的名字却又素不相识的女孩子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笨拙的沉默带来压抑,让我感到胸闷。

因为不好意思和她的视线相对,我只好盯着花格子迷你裙下修长白皙的双腿。她的腿和透过云层照到地上的光线相似,光滑而笔直,也让人感觉缺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具有的感性。

五十岚。

我突然意识到她是谁了。如果她穿着白色的衬衣,或许我能马上想起来,不过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

“你好,五十岚。”我说。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这才是两人真正的相遇。

在绝不交叉在一起的两条平行线上,维纳斯女神的儿子加了一点变数。她非常可爱,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竟是自己身边非常熟悉的人,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定。

“看来你喜欢跑步。”

听到她这样说,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喜欢”这两个字,当她用那纤细微颤的声音说出来时,我的心不禁微微一动。

“是的,喜欢。”我感觉自己像在表白什么的,又慌忙加了一句:“是说跑步。”

“哦。”她说,“我也喜欢。”

我愕然地看着她的脸。

“我是说和约翰在这个树林里散步……”她说着,露出了微笑。

总之,我们在十五岁那年相遇的时候,就逐渐被对方吸引,只是还不习惯那份感情,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压上石头,让它沉到心底。

“为什么以前我们没有在树林中遇到过呢?”我问。

她扑闪着大眼睛说:“是啊,今天我在公园门口待的时间比平时稍长一会儿。”

哦……

“我到公园门口的时间比平时稍早一点。”我说。

“这么看来,我们平时总是错过去一点。”她说。

“好像是这样。”

“要不要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呢?”

听到她这句话,我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急速地浮了上来。

是的,老实说,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坠入了爱河。

2

从那以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都在林中相会,拼命地交谈,像要补回过去三年的时光。

这种感觉,就像我一直独自生活在狭小的房间,轻轻地打开门,走进旁边的屋子,却发现她就在那里。本来,两人离得非常近,却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走廊的对面和前面,还有无数个并排的门,我却一概没有兴趣。

我明白两个人比一个人好,即便如此,三个人是否比两个人感觉好,我却想象不出来。

眨眼间到了春天。

感觉四月比往常早到了一个月,不过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裕子考上了东京的专科学校,住进了世田谷的学生宿舍。

我决定上当地的教育大学。

考试科目只有英语和国语,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我才报考教育大学,但压根儿就不打算当老师。我还同时报考了东京私立大学的教育系。英语和国语考的还凑合,但社会科目创下了超出概率的、难以置信的记录(说实话,无限接近零分),结果没有考上,那超常的感觉发挥了负面作用。这两所大学的田径队都很有名,这是我报考的另一个动机。但由于我不纯的动机,将来国家或许会失去一位有才干的教师,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微微发痛。

这样的结果导致两人在空间上远远地分开了,不过,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创造出沟通的时间。情感上的质朴使我俩都对电话有所畏惧,因此,我们的交流全部依赖通信。

或许这种急不可耐带来了反作用,只要有机会见面,我们就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去了解对方。说实话,我们都太年轻了,拥有比任何人都柔软、都有魅力的身体,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我还保留着两个人当时的自画像,那看上去就像内衣广告。只穿内衣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晒太阳的猫,满脸洋溢着幸福,轻松自在,天真漫烂,充满好奇,正用懵懂的眼神审视着面前陌生的世界。

实际上,我们很少拥有那么轻松自在的时间,一个月只能见一两次,能单独相处的场所也极少。如果运气好,赶上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们就能在我的房间里慢慢地享受做爱的快乐。如果公园里人少,我们就能互相爱抚;咋深夜的车站大厅里,可以拥抱在一起;在傍晚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的时候,我们可以静静地亲吻。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去旅馆,因为没有比热衷体育的学生更穷的人了,但我们十分满足。

我们由于欠缺考虑,忽视了许多东西,不过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嘛,有多少十几岁的人能能深思熟虑呢?肉欲无限高涨,甚至奢望可以在空中飞翔,当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又有谁能想到,这肉体会成为人生的桎梏呢?

那,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出现了。

对我来说,那以后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突然袭击。

简单地说,裕子怀孕了。

我们的避孕方法非常拙劣,毫不稳妥,但我们依然难以相信,生命竟然如此简单地产生。虽然一直在肥沃的土地上浇灌着甘露般的生命之水,我们却没有认识到这种行为的意义。

按时间推算,她会在临产前挺着快要爆炸的大肚子参加毕业典礼。我们想,即便如此,也能凑合着把毕业证弄到手。一毕业,她立刻开始工作,孩子全由我来照顾,等我毕业后两人马上结婚。顺序虽然有点颠倒,我们确认为可以做到,而且非常认真地制定了计划。

但是,把怀孕的事和以后的计划告诉双方的父母后,我们才意识到这想法是多么幼稚,视野是多麽狭窄。我们只在两人构建的世界中考虑问题,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人与社会的因素。双方父母(特别是裕子的父母)极力反对把孩子生下来,都说趁早把孩子打掉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说出这些话之前,我们从没有这么想过。这句可恶的话使我们面色苍白,准备和冷酷的父母抗争到底。他们的武器是社会、常识和道德等庞大的重武器,我们只有本能的热忱和缺乏逻辑的激情,可以说是赤手空拳,顶多握着几颗小石子。尽管如此,我们像巴尔干半岛主张民族自治的人一样,勇猛地参加了战斗。

但是,这个教训让我们深刻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在这样的战争中,真正的受害者都是非战斗人员中的弱者。

失去的,是我们那本应出生的孩子。

当时,裕子的身孕还没有进入稳定期,后来的诊断也确定,她的子宫有问题,但我一直认为,是争执的压力导致了孩子的死亡。

一切结束后,裕子躺在病床上含泪对我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裕子,因为你比我更难受。如果要道歉,我们两人一起对本应降生的孩子说对不起吧……”

我说着,抓起了裕子的手。

“如果能在众人的期盼中,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是啊。”

“哎,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裕子低语着。

“我感觉可能是个女孩子,能跑的快跳得高、和裕子非常像的女孩子。”我说。或许,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的化身会再次来到我们的身边吧?”

“是的,所以,这只是短暂的分别。”

后来,我依然能清楚地想起那时的对话。而且,发现那时的预见和眼前的现实存在其妙的相似,我感到类似眩晕的迷茫。

这件事,给我们未来的日子投下冰冷的阴影。她不再练体操了,我也差不多搞垮了身体,离开了体育。父母禁止我们交往,感觉在一起比以前更难。我们躲开父母的监视,偷偷地用别名写信来往。那个时代,手机和电子邮件尚未普及,说声“hello”,一周后才能听到对方的答复,像在地球和天王星之间通信的宇宙飞行员。我们和十八世纪将书信作为唯一联系手段的恋人没有多少区别。

后来,她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职于当地的一家体育俱乐部,情况改善了许多,有工作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她能在外面自由活动到很晚。

夜间,我们在没有行人的大马路上漫步,在空无一人的操场,坐在长椅上交谈。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极差,几乎过着在地上爬的生活,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我唯一的支柱。

这样过了两年,我大学毕业了。

正如起初的决定,我没有当老师,而是选择了相邻的小镇的一家小型司法代书事务所。

按照十九岁的约定,我们要趁这个机会结婚。尽管孩子已经死了,为了她(他)的再次降临,我们想提前准备好场所。

我们宣布结婚时,她父母的愤怒超乎想象。他们严厉地责备她一直偷偷摸摸地和我交往,还断言我是最差劲的人。我的父母倾向于接受我们的结合,但或许顾忌她的父母,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

当然,我们没有奢望父母会举起双手祝福,但也没想到会遭到如此干脆的否定。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们受到了伤害,但为了自己将出生的孩子,我们决定自立。

我和裕子在两人工作单位的中间地段租了一套两居室。

把简单的行李运来的那个晚上,在小小的折叠桌子上,我们在结婚登记表上签了字。就这样,我们成了夫妻。

3

“喂,你觉得我最近瘦了吗?”裕子说。

我隔着餐桌仔细观察她的脸。

“瘦了吗?”

我轻轻地摇摇头,回答道:“脸看上去倒是比以前丰满些了。”

“是吗?”

“嗯。”我点点头,接着吃盘子里的腌肉。

店里很安静,低调地演奏着《夏日之恋》,烘托出安静的气氛。

我们为了庆祝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来到了国道旁的一家意大利餐馆,离我们的公寓步行需要十分钟左右。里面客人稀少,服务生无聊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店门口。

“体重减轻了?”我问。

她一边用叉子叉水芹,一边回答道:“不清楚,最近没有称,但感觉所有的衣服都变大了,裙子也变松了,有点担心。”

“哦。”我想了一下,问,“是不是又恢复以前的体形了?”

她练体操的时候,体重只有四十公斤左右,即便由于怀孕和流产而停止体操练习,体形也没有太大变化。婚后她的体重开始慢慢地增加,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公斤了,这主要出于她的努力。我们两人都想要孩子,为此她得稍微胖一些,使身体适合妊娠。

“虽然我在拼命地吃……”

和叹息一起吐出的这句话背后,包含着忧郁的疑问:为什么还没有怀上孩子?

我们期盼着能和失去的孩子再次相见,总感觉两人的世界并不完整。我和裕子都认为,孩子肯定能为我们填补内心空虚的部分。尽管没有得到父母的承认,没有举办任何仪式,但我们是不羞于见人的正常夫妻,孩子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这个世上。但是……

“看来努力总是得不到回报……”

我接着她的话说:“不过,最近你的皮肤很有光泽,是不是说明身体状况很好呀?”

“嗯。”她点点头,“感觉体内好像充满了能量。我还想,说不定现在正是时候。”

也就是说,”我翘起了食指,“孩子或许比我们想得更周到,清楚自己该什么时候出生。”

自从住在一起,我们做爱时就不采取避孕措施。但如果那个时候她怀孕了,就必须辞去教练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就会立刻染上贫穷的色彩。我在事务所里是见习生,只能领到可怜的一点工资,生活费大部分都来自她的收入。但是,这个春天我的收入大有提高,终于能领到和其他人出不多的工资了。尽管不多,我们还是有了一点存款,现在即便她辞去工作,我们也能应付。

裕子微笑着说:“是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因为是我俩的孩子。”

“是吗?”

“是的。”

“不过,这一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从餐馆出来后,我们沿着国道旁的人行道往家走。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间断的车流照得四周非常明亮。

“没有后悔?”

听到我这样问,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紧接着问:“不想见你的父母?”

“没关系。”

她说着,用细细的手指撩起了飘舞在春日柔风中的头发。

“我已经是大人了,如果他们不认可我的生活方式,我也无法认可他们的想法。”

她喃喃地说下去。

“否则,不是太对不起将出生的孩子了?父母说我们的婚姻是错误的,如果屈服于他们的说法,也否定了将来出生的孩子。”

裕子落寞地微笑着。她竭尽全力挺起胸膛生活的样子让我有些心疼,有时心里会充满无法表达的焦躁。

嫁给我真的正确吗?

她是否还有更平稳更自然的生活道路呢?

一想到这些,我就感觉透不过起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

那一晚,我紧紧抱着她说:“真的,好像有点瘦了。”

她在没有喝惯的葡萄酒的余韵中,睡眼朦胧地看着我。

“你也这样觉得?”

“嗯。”确实感觉她腰部的曲线变得平坦了。

“孩子,会不会来了呢?”她小声低语着。

我把手放到她平滑的腹部,扑哧一笑,在她那形状姣好的肚脐周围画了个圈。

“没问题。或许正在这一带竞争呢,他们都想得到第一名。”

“是啊。”她喃喃地说着,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仰卧在她的身旁,抬头盯着微暗的房顶,不一会儿,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胸脯在毛毯下微微地起伏,乳房的确比以前小了一圈,不过我打算先不说出来。我想起她十五岁时单薄的背影,对自己说:是的,和那个时候相比,她的乳房已丰满了许多。

4

我嘴里哼唱着《记忆中的绿杯子》,盛色拉准备吃晚饭。

这几天一直是我一个人吃晚饭。今年春天,裕子由俱乐部的正式员工转为自由签约的舞蹈教练,收入增多了,不过需要工作到很晚。我和她正相反,面对日复一日的单一工作,只要没有突发事件,每天晚上七点钟准时回家。因此,裕子中午提前为我做好饭,再去上班。

今晚又是我一个人,我取出裕子准备的饭菜,准备吃晚饭。

我把盛好的色拉放到餐桌上,往杯子里倒上了矿泉水。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咚咚、咚咚”的爬楼梯声,听上去有为电视里的鞋子广告配音的效果。

接着,门打开了,传来了裕子的声音:“我回来了。”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她没平时有精神。

“回来得真早,不是有九点的课吗?”我问。

裕子走进客厅,把大背包从肩膀上卸下,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

“没有,是我弄错了,今天从六点开始是工作人员的例会和体检。”

“体检?”

“嗯。”她用矿泉水润了润喉咙,表情才略有些放松,“所谓的健身俱乐部,就是靠销售健康来赚钱的吧?”

“对呀。”

“所以,对工作人员也有相应的要求,通过定期的体检,来提高大家的健康意识。”

“哦。”我点点头,问道,“那,都做了哪些方面的检查?”

“测量身体尺寸,和上次的测定值作比较。如果腰围增加了,就会影响评定成绩。还要测体内脂肪比率,还有肌肉力量、肺活量等等。”

当我问裕子检查结果时,她突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我已经不是正式员工了,按说没有必要接受体检的……”

她吞吞吐吐地接着说: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所以只让他们量了量身体各部位的尺寸。”

“嗯?”

“结果,所有数值都比上次的测量结果低。”

“看来还是瘦了。”

她摇了摇头,说:“不光是瘦了,连个子都矮了。”

“个子?”

“是的。”

一问才知道,今天测的身高是159.5厘米,三个月前,她是正式员工的时候,身高是161.5厘米。矮了2厘米,这能归到误差上吗?

而且,胸围从81厘米变成了78厘米,腰围从57厘米变成了56厘米,臀围从84厘米变成了82厘米,所有的尺寸都变小了。

“到底怎么回事?”

裕子似乎马上要哭出来,怪怪地笑着看着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最近食欲怎样?”我问。

“没有变化,甚至比以前还好……”

“哦。”即便食欲降低了,也没法说明身高降低的现象。像是要搜索飘在空中的记忆,我眯缝起眼睛,“啊,不过……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人瘦的时候,由于脚底脂肪减少,肌肉变细,有时脚会变小,身体会变矮。”

裕子那笼罩着不安阴影的表情,顷刻间变得明亮起来。

“肯定是。”我冲她微笑着说,“工作节奏的改变体现在了身体上,这是信号,叫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是啊,要不要减去一些课时呢?”

“可能这样更好。”

“嗯,我会考虑的。”

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抹去她心中的不安。她告诉我,以后要每天都测量身体的尺寸,并记录下来。

或许这样好一些。所谓的不安,百分之九十是脑中膨胀的没有根据的妄想,只要用清晰的数字证明,就可以完全消除。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5

“想起了高中的时候,你、我,还有约翰。”

裕子说着,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们漫步在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的五月阳光中。

“他,现在还好吗?”

听我这样说,她扑哧笑了,更正道:“不是他,而是‘她’。”

“什么?约翰……”

“是只母狗。”

“约翰”之类的名字,差不多相当于日本广泛用于男人名字的“太郎”。

“是我给她起的名字。”

“哎呀,哎呀,你可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起名者。”

“之前养过的狗也叫约翰。”裕子微笑着说。

“那是公狗?”

她点点头。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死了,爸爸见我伤心,又从别人那里要来一条狗来安慰我,就是现在的约翰。”

裕子好像在搜索遥远的记忆,用缓慢的语调向我说着。

“当时我还小,所以认定那条小狗就是再生的约翰,理所当然地称呼她为‘约翰’,她一直是这个名字。”

“再生的时候,难道连性别也会发生变化吗?”

“会的,肯定会。熊能再生为松鼠,再生没有任何限制。”

真是如此的话,我想变得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比方说,我想变成玻璃沙漏之类的东西。一直倾听着自己体内滑落的沙子声,静静地刻画着时间,或许这样的人生也不错。

“但是……”

裕子突然陷入了沉思,停下了脚步,忧郁地看着我。

“听说还未降生在世上就死去的孩子无法进天堂,这是真的吗?”

我立刻说:“不会的,为什么这样想?”

“嗯,感觉天堂那地方就像等候室,要再生的人在那里等待轮到自己。”

“是吗?”

“是的。所以我想,无法去天堂的孩子就无法再生……”

我不清楚裕子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只是,她希望能和失去的孩子重逢,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早已爱上那个未能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了。

真想和孩子见面,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们两个人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6

不大功夫,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只是树林最深处的破旧亭子,我高中时几乎每天都要来。

即便是正午,这个地方也非常昏暗,我们曾经在这里像光粒子一样,无忧无虑地交谈着,不停地亲吻着。

裕子坐在有一股潮味的长木凳上,从包里取出了编织工具。为了将来要出生的孩子,她几天前就

开始编织小袜子。我笑着说她:“还没有任何怀孕的征兆,慌什么呀?”结果她说:“我有预感,虽然解释不清,但身体里好像有人在敲门。”

从时间上算,孩子出生时应该是较冷的季节,所以她用草莓红的毛线编织特别小的袜子,看上去很适合迷你玩具娃娃。

母性令人显露的丰富的想象力,让身为男人的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换上长袖棉T恤和跑鞋,在原地做热身运动。

“狗的一生为什么那么短暂呢?”

一想到第二代约翰也已年迈,我情绪有些低落。

她手上一直织着袜子,考虑了一下,对我说:

“因为狗不像人那样贪婪。”

“什么?”

“狗从来不想去干这个干那个,只会顺从地接受‘来到这世上’的事实,这样就很满足了,然后静静地度过一生,是不是?”

我想,人的确很贪婪。我有时想到人生短暂,也会有些伤感。和裕子相遇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这些,但现在一想,能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只有五六十年,总有些遗憾,不过,即便再有一两百年,估计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那我去跑一圈。”

“嗯。”

我把裕子留在亭子中,向树林中跑去。我一度完全脱离了运动生活,但像被眷恋之情推着后背,又慢慢开始跑步了。

没跑十步,我感觉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是闻到的味道、柔软的土地,还有像柳絮般飞舞的光粒子……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我朝着十七岁的春天跑去。

事实上,时间根本无法倒流。

但人具有乖巧的能力,可以巧妙地利用记忆,在时间长河里逆行,这样,人可以在走过的时间里自由来往,在平淡无味的人生中撒上辛辣的调味品,可以说,老人们几乎是泡在调味品中度日的。不过,我这时的感受和人生的能力无关,更加现实。

自然公园里错综复杂的游览通道长约五英里,我用了四十分钟绕了一周,又回到了小亭子。

裕子没有在那里。长板凳上放着织了一半的袜子。我想了一会儿,又朝着最初跑过的小路走去。

风穿过树梢吹动了树叶,奏出了和谐的乐音。我用了踩着潮湿的落叶,继续向树林深处走。

不一会儿,伫立在深绿薄暮中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时,我有了其妙的错觉,似乎记忆被重现了。

她穿着带褶的迷你裙,就是所谓的“啦啦裙”,配着纯棉运动衫,双腿纤细笔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生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落。

裕子扭过了头。像是一个被发现在淘气的孩子,她表情怪异地望着我,既像在生气,又像在哭。

我跑上前,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

“悟……”她叫着我,声音由于吃惊和困惑而颤抖。

“怎么了?”

“嗯。”

裕子以前也这么瘦小吗?我突然一阵伤感,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悟?”

“嗯,没什么。”

“是吗?”

“嗯。”

裕子对我有多种称呼。

“悟”、“井上君”、“老公”……

她好像无意识地使用每种称呼,但我总是想,这些是否代表着不同的情感呢?我很难发现其中的规律,最后干脆不想了。

但此时裕子嘴里冒出的“悟”,或许与她那和眼泪同样悲伤的感情有关。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回家的路上,我们裕子。

“没干什么。一个人等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很不安,所以……”

她的声音变小了,几乎快听不到了,“就去找你。”

“你真像个孩子。”

“悟,你怎么了。”

“什么?”

“为什么紧紧抱着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时我预感将会失去她?

后来,在透明法则的指引下,我走到了预感的终点。但那时,我却无法看清通向终点的路。

“我也搞不清楚。裕子,当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和你初次在那片树林相见的记忆又出现在脑中……这么说也不太清楚。”

“你真怪。”

不过,裕子还是高兴地露出了微笑。

7

六月的一天,清冷的小雨像银丝一样淅淅沥沥地下着。

裕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瞪着眼睛看着我。

她只穿着内衣,因为冷,白皙的肌肤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

“快点,求你了。”

我正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这样,真是低级趣味。”

“不,我只是单纯的观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胳膊,向她走去,“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我先从裕子的腰部开始量,因为每天都如此,手脚非常熟练。

裕子把我读出的数字记录到笔记本上,脸上阴沉下来。

“还是变小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笔记本。

“虽然每天各有增减,但和一个月前相比,能明显看出尺寸变小了。”

“确实如此。”

她提起牛仔裤,捡起脚下的衬衫。

“你再帮我量一量身高。”

她走进厨房,背靠碗橱站好。因为是租的公寓,不能损坏墙壁或柱子,我们就在碗橱的横版上画上标记,来记录身高。

“157.2厘米。”

听到我的话,裕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简直和我十八岁的身高差不多了。”

这句裕子无意中说的话,却和在我脑中打转的想法对应起来。

“对了,有没有能帮你回忆起当时身高的东西?”

裕子望着前方,想了一会儿。

“应该有,我练体操时的练习日志上好像有记录。”她说着,钻进了里屋。

过来一会儿,她手里拿着几册笔记本回来了。

“在这里,”她说着,翻开笔记本,让我看其中的一页,“这是十八岁那年九月份的记录。”

“的确是157.2厘米。”

“是的。”

“其他尺寸呢?”

“都一样,简直让人发毛。”

确实,尽管有几毫米的偏差,但所有的尺寸几乎一致。

“果真如此。”我在心里嘀咕着。在公园里我感觉到的“错觉”或许并非错觉。

“也就是说,裕子,你现在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她似乎听不明白我的话,犹疑地看着我。

“你并不是单纯个子变矮了,身材变瘦了,而是正沿着生长的反方向前进。”

“我在变小?”

我拉着她的手,来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你看,身体变瘦了,可脸却更鼓了,这就是高中时的裕子。”

女性将近二十岁的时候,脸型开始发生变化,似乎要扔掉少女的痕迹:脸蛋不在丰满,下颌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裕子也经过了和其他少女一样的过程,变成了成年女性的相貌。但现在镜子里的,既不是成人,也不是少女,而是出于无名季节中的女子。

裕子像是看到了阔别五年又再次相会的孪生妹妹,用其妙有热情的眼神盯着镜子。接着,她像宣告神谕的神父一样,郑重其事地说:

“是的,这的确是十八岁时的我,但是,为什么?”

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从知识库里寻找恰当的解释。

“或许……这与荷尔蒙又关。”

“荷尔蒙?”

“嗯,肯能是荷尔蒙的负面效用。”

当然,这是我随便乱说的,但我总想从现实的角度,对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进行解释。

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事实的轮廓。这件事,与其说属于病理学,不如归于神话世界。这并非肉体之谜,而是和时间之谜相关的某种现象。

即便如此,我依然想紧紧抓住现实世界的尾巴,坚持认为这是疾病的一种,于是说服犹豫不定的裕子,一起去医院。

“去医院前,今天,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裕子说。

“可以,去哪儿?”

“买东西。”

我点点头,“要买什么?”

裕子犹豫了一会,小声地说:“想要文胸,手头的都太大了,感觉很不踏实。”

我脑中浮现出,裕子瘦小的乳房在过于宽敞的房间里寂寞地耸拉着的样子。

“那肯定非常不舒服吧?”

“是的,不过你们男人很难明白。”

于是,我们去了城外的购物中心,买了两个文胸和一条小一号的裙子。

星期五,我们坐着电车前往邻镇的综合医院。

通往医院的道路两侧,排着卫兵似的白杨树,在人行道上落下浓重的影子。

我低头看着走在身旁的裕子,感觉她的个子明显比以前矮了,这让我颇受打击。她的头上,黑发分开的地方

能看到青白色的头皮,以前我从未注意到这个颜色。

“裕子,你十八岁以后有长个子了?”

“是啊,因为我属于晚熟型,大学毕业后我甚至还长了一点儿。”

是的,她的确是一个晚熟的少女。在十五岁的春天,她仍然缺少那个年龄应该具有的某些东西,看上去像一个闯错房间的孩子。

“刚上高中的时候,大约多高?”

“好像只有一米五或一米五三。”

我从记忆库中搜索这那是裕子的样子。不过,当时的她总是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很难回忆起她到底有多高。

“有那么小吗?”

“是的,就那样。”

“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可思议。”

“井上君,你那个时候就和现在一样高了?”

“是啊,中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一米七七了,那之后一直没有变。我和你不同,属于早熟型。”

“哦,那样的话,我们相遇的时候相差二十五厘米,如果想接吻,肯定很困难。”

“可能吧。不过,有点无法想象。”

“什么?”

“十五岁的我们接吻的样子。”

“嗯,是啊。不过,好像吃了大亏。”

“吃亏?”

“你想,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吧?但是,十五岁时,肯定有那个年龄才能有的吻。”

我想象了一下十五岁的接吻到底是什么样子。那肯定和十八岁的吻有些差异,充满了竭尽全力的认真,不自然得让人生怜。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相遇,当时真应该亲吻一次。”

和十五岁的裕子亲吻,还对我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8

医院的地板和墙壁上铺着打磨得闪闪发光的新型建筑材料,像饭店的大厅,有让人们忘记这里是医院的效果。

“感觉这里和死亡以及疾病无缘。”

我们在挂号处必须决定挂哪个科。

两人坐在合成革的沙发上,望着挂号处上面挂着的几个指示牌:消化科、外科、呼吸科、循坏器官科、神经科、麻醉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第三内科……

我们用排除法先把看上去没有关系的去掉,剩下的是妇产科和内科。说到荷尔蒙,感觉应该属于妇科;内科呢,好像会对人体内发生的所有化学反应进行处理,包括荷尔蒙问题。

“怎么办?”

“这个嘛……”

“我看最保险的还是内科。”

“那,就去内科吧。”裕子表情僵硬地盯着正前方,点了点头。

我挂完号,拿着打出的号牌回到裕子身边。

“215号。”我把号牌拿给裕子,“这表示到现在为止,今天在内科挂号的人数?”

“人真多。”

我点点头。“是啊,世上充满了疾病。”

“是吗?”

“是的,因为疾病的数量比人的还多。”

“有这种事情吗?”

“有啊,也就是说,有些人患了结膜炎,还受着中耳炎的折磨。”

“这……应该很痛苦。”

“可能吧。”

说是这样说,但候诊的人确实多得让人心烦。候诊室宽敞得能打篮球,但摆在那儿的长椅上,全都坐满了身体不适的人。

过了一个小时,我对旁边的裕子低声嘟囔道:

“不知为什么,待在这里总能联想到旧体制下的沙俄。”

“为什么?”

“俄国人为了得到食物和衣服,需要排很长很长的队,耐心地等待轮到自己。”

“是吗?”

“嗯。如果计算一下。俄国人平均把一生的一半花费在‘等待’上。”

“你是开玩笑吧?”

“不,是事实。”

过了一会儿,裕子说:“不过,我们也差不多。”

“什么意思?”

“我们不也把人生的大量时间花费在等待上了吗?”

“比如说,等待还未到来的孩子?”

“嗯,就是这个意思。”

又过了十分钟。从电子屏幕上的编号看,我们终于走过了中间地带。

“布尔什维克……”

“什么?”

“没什么,布尔什维克指什么?刚才说到沙俄,我脑子里总是浮现这个词。”

“不太清楚,是不是政党的名称?列宁、十月革命等,好像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我们的世界史是不是只学到法国革命?那之后的事记得非常模糊。”

“是啊,那个教世界史的老师——总是说话跑题的老头,讲课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讲成中世纪文学概论。他叫什么来着?”

裕子心情舒畅地微笑着。

“我还记着,不过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太过分了……”

“这可是为你好,你也不想现在就得健忘症吧?”

我焦急地在记忆中搜索,像是在摸索掉到冰箱下面的纽扣。

“嗯,好像和某种疾病的名称有关。”

听到我的话,裕子起初似乎很不理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笑得眯起了眼睛,皱起了鼻子。

“确实如此,不过,这可称不上有品位的联想,老师太可怜了。”

“是吗?”

“嗯。”

我盯着半空,再次在记忆中徘徊。

“对了,好像和某种传染病有关,是什么呢?总是被大家当成笑料。”

紧接着,那个名字突然闪了出来。

“伊原,伊原老师。”

“是的。”

班里的同学发现,这位四五十岁的老师的名字,和“衣原体病毒感染症”有点相似,总是以此为话题互开玩笑。

“听说伊原有衣原体病毒。”

这的确没有品位,被当成笑料的老师也很可怜,靠与性病的联想,才能被别人记起名字。我不禁对他的一生思索了片刻,然后对裕子说:

“对了,那个老师有不少缺点,比方说,无法讲述十九世纪之后的世界史,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也这样想。”

9

等了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电子屏幕上终于出现了“215”。

“怎么办?我也一起去吗?”

“不用,没问题,我一个人去。”

“能讲清楚吗?”

“嗯。”裕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了挂着“第一内科”标志牌的诊室。剩下我一个人。我从长椅旁边的杂志架上取下一本非常旧的《读者文摘》,开始读里面的一则故事,是和父母失散的帝企鹅的故事。

但还没有读几页,裕子就回来了。

“真快呀,检查完了?”

裕子摇了摇头。

“现在去检查,先取尿,然后在验血室抽血,再在X光室拍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异常。”

“医生说什么?”

“这个嘛,好像说了很多,可我不太明白。说甲状腺如何,脑下垂体和SHT如何等等。”

“是不是要等检查的结果?”

“是的,那我去了。”

“嗯。”

裕子手里摇晃着纸杯,冲我微微一笑,消失在女厕所。

当天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结论,下周五检查结果才出来,一切都要推迟到那个时候。

10

“检查结果全都是阴性。”

医生看着我的脸,露出了微笑。

“您夫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

那位医生长得五官端正,十分英俊,这使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倒像是一位好演员在逼真地演戏,这种印象一直无法改变,所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背台词,缺乏真实性。

“您的身体变得矮小了……”医生把视线转向裕子,“您有没有过度地减肥?”

裕子毫无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是吗?”医生重重地点点了头,“最近的生活环境有什么变化吗?”

“今年春天开始,工作量增多了。”

“您的工作是……?”

“舞蹈教练。”

“对、对,想起来了。”

医生往病历上写了点什么,再次抬头看着我们,然后右手手掌朝上,摆出了一个似乎要举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好莱坞式的动作。

“是这么回事,可以用摄取能量和消费能量的算式来说明,这并不是疾病。”

“医生,可她的情况是连身高都发生了变化。”我说。

“对此,我想可以有很多方式解释。”医生把右手的中指放到太阳穴上,微微地歪了歪脖子,“人的身高每天都在变化,早晨和傍晚的数值会变化,年龄的增加或过量的运动也可能导致脊椎之间的间隙变小。如果是女性,头发盘起来和散下去,身高就会有一定差别,是不是?”

早猜到他会这样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抱任何希望。

“明白了。”我催促裕子站起身。

“如果不放心的话,把每天测量的数值填到这个表上,一个月后再来

。”医生说着,从桌上的公文箱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我。

“知道了,就这样吧。”我接了过来,把表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中。

总感觉接下来应该握手告别,当然,我们没有那样做就离开了诊室。

“总感觉那个医生没有说服力。”

听我这样说,裕子扑哧一笑。“我觉得像是一边吃薯条一边看电视。”

“是啊,就是这感觉,看来过于英俊也会成为一种职业障碍……”

“但是,对某种类型的女人来说,英俊的外貌反而有很大的效果呢。”裕子说。

“是吗?”

“嗯。”

“裕子,你也这么觉得?”

她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应该清楚。

“所以,那些女人,和我处于两个极端。”她有附加了一句,“而且,我的嗜好属于少数派。”

“被少数派选中的人,就是我了?”

“因为你很独特。”

她一边说着,一边踢起了人行道上的小石子。这是裕子走路时的习惯,所以,她所有的皮鞋尖上都起了毛刺。

“不过,井上君,高中的时候有不少人喜欢你呢。”

这完全出乎的意料,我不禁吃惊。

“有点没法相信,从没有人向我表白。”

“因为大多是保守的女孩,只能在心里想想,剩下的就靠老天的心血来潮。”

“可是,这样岂不很难成就恋情?”

“是的,或许是这样。世上到处都存在单相思的人,那比能结合在一起的恋人要多出许多。”

“是啊,世上充满了单相思。另外,因妥协和算计结合在一起的男女,也比单相思的人多得多。”

“是吗?”

“不太清楚,我没有数过,只是说说而已。”

“哦。”裕子低声嘟囔着,又踢飞了一个小石子。

11

盛夏之后,裕子已不再是成年女子了。

身高只有154厘米,乳房更加瘦小,腰变得和少女的一样细。

脸的变化最不可思议,相貌仿佛回到了十六岁的花季。拿出高二秋天学校组织旅行时拍出的快照,照片上微笑的裕子和眼前踢小石子的裕子之间,差别微乎其微,顶多只有三四天的间隔。裕子是二十三的女子,这个事实只能从反映她内心世界的言行举止中看出来。

“今天,我们的头儿把我叫过去了。”

我们在公寓后面的水渠堤坝上散步乘凉,几只萤火虫像廉价的灯饰,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说什么?”

我的目光随着被她踢飞的小石子,渐渐消失在街灯光线的尽头。

“他说我最近瘦了许多,给人的印象变了,问我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印象变了。”作为目睹裕子身上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的人,这是相当委婉客气的说法。如果说出真实的感受,就该说:简直变了一个人。

“如果我突然辞职,很难马上找到能替代我的舞蹈教练。所以,我们头儿非常担心到时没人授课。”

“后来呢?你是怎样回答的?”我问道。

“暂且告诉他,我没问题,只是生活节奏有点变化,所以瘦了,不过……”裕子接着说,“已经到极限了。”

这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她似乎在宣布某个转机。

“极限?”

裕子默默地点头。

“同事和俱乐部的会员看到我变得如此矮小,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是啊,缩小了足有七厘米,所以大家都会觉得奇怪。”

“是的,怎么说呢,我总是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只要我在场,空气仿佛立刻就凝固了。”

就像在透明的水中倒入淀粉,原本清澄的空间里顿时注入了疑惑和好奇。

“今后也许会更加混乱,我自己也会更加痛苦。”

“裕子?”

“嗯。所以,在这变化停止之前,我打算先辞去工作,休息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呢?此时,我又想起了一直在心中画着的问号。

裕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最终会怎样?

“说不定,重返工作岗位的日子不会再来了。”裕子又说。

我本来想说“不会这样的”,但我这个人,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嘴里就无法说出来,只能默默地盯着脚下。

“为什么是这样呢……”

听起来像是在感叹兜风的时候偏偏下雨,这一瞬间,裕子流露出了长期强压在心中的苦闷。

想到裕子的痛苦,我愈加觉得她让人心疼。

“尽管原因不明,不管怎样,我想这么奇怪的现象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一边说,一边希望自己的话是事实。

“是啊,真是那样就好了。”裕子低声嘟囔着,又砰的一下踢飞了道边的小石子,石子飞进了水渠,发出“啪叽”一生轻响。

“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我会怎样呢?”裕子问。

我觉得这是一个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她真的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吗?我既不想回答,也不想思考。

“我,变成十岁,变成五岁,变成婴儿,然后……”

我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想继续往前走,但是突然发现,裕子紧紧地攥着我的衬衣,低俯的身子正在抖动。

“别走……”

我慢慢地转过身,抓住她那正在发抖的细细的胳膊。

她松开攥着的衬衣,扑到我的怀中。

“即使有最坏的结果在等着我,你也一定要看到我最后的一刻,求你了。”

我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是的。”我不可能转移视线,因为,这是发生在我的裕子身上的事情,不是别人。“不打算再去看医生了?”

我用自己的额头感觉到裕子在点头。

“知道了,那我就一个人一直守着你,不论什么结果在等着我们。”

她的泪水淌到了我的脸颊上,流了下去。

“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妻子。”

“谢谢。”裕子低语着。

12

到了九月份,秋高气爽时,裕子辞去了连续干了三年的舞蹈教练工作。这与以前出现的问题(比如文胸的尺寸小了一号,手够不到点灯开关)不同,而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这从根本上把她的世界又缩小了一圈。

如果她变得消沉,也并不奇怪,因为,她真喜欢那份工作——跳舞,将舞蹈的快乐传递给其他人。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不出去工作了,她就尽量在家里找活干,以此来填补空闲。

她变得非常热衷于烧菜做饭,尤其爱做一些费时费力的精巧饭菜,结果,几乎每天都有隆重丰盛的晚餐。眨眼间我的体重增加了两公斤,但对裕子本人好像没有效果。同时,裕子手头的衣服陆续没法穿了,她需要新的衣服,而几乎所有的新衣服都是她自己缝制的,这为不太宽裕的家庭收支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恰好能在某种意义上证明时间和金钱等价。

如果没有钱就用时间来解决,或者说,如果没有时间就用钱来解决。我想,大致就是这么回事。

裕子依然为将来可能出生的孩子作准备,织好的手工毛线袜已经有三双了,现在正忙着用柠檬黄的毛线织小孩的连体服。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心中有了一丝畏惧。

裕子的身高现在只有一米五左右,体重甚至不足四十公斤,变得又瘦又小,和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样。

为了做家务的时候不碍事,裕子在家总是把头发编成小辫,无论怎么看,她都像一个举止异常老成的中学生。这种状态的裕子是否还有可能生孩子?即便不久后这种逆行现象停止,裕子妊娠分娩,是否也会给母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我曾对裕子提到过我的担心。

当时刚做完爱,裕子半睡半醒地懒懒回答道:

“不用担心,至少现在还没有问题,我自己能感觉出来。如果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把手放到平坦的胸口上,她尚未发育成熟的乳房,让我有种犯罪感。

“说实话,我总觉得不应该和你做爱。”

她扑哧一下笑了,笑得身体都在发颤,只是,两个乳房却没有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是夫妻呀,不要想这些。我喜欢和你这样,不要剥夺我的快乐。”

“知道了。”我在裕子汗津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想,如果有一天这会给她的身体带来负担,就必须停止,而且,我感觉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伸出手,触摸着她的下腹部。柔软的阴毛缠到了我的手上。

“你注意到了吗?这里变稀了,简直像胎发。”

裕子仰面躺着,点了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的确确是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女人,但乳房只有化妆盒里的粉扑那么大,下身的阴毛像蒲公英的绒毛那样轻飘飘的……”

裕子把手放到我正在那

儿探索的手指上。

“我总是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是大人,还是孩子?”

她光滑的下腹部和叹息声一起颤动。

“这个嘛,反正裕子还是裕子,这不挺好吗?”

当然,这样不可能好,但她顺从地点点头。

“是啊,如果你这样说的话……”

13

每天都有不适应的感觉缠绕着我,因为,当我好不容易习惯的时候,裕子却又变得更加年轻、更加瘦小了。

这个时候的她,对我来说已经属于未知领域了,比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还要小,不过,这让我天天都有新的发现。比如,她的头发逐渐变成了琥珀色,皮肤变成了略微发青的象牙色,看上去有点像北欧人。听她讲,小时候因为这样的头发和肤色,经常遭到周围孩子的欺负。

每当看到身体瘦小的、琥珀色头发的少女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总感觉特别怪异。那看上去非常不自然,似乎在看教育频道专为孩子们编排的饮食节目。

当然,随之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是尽量不要让公寓的其他住户发现,幸亏邻居大多是一个人生活的单身男性,白天和他们碰面的概率非常低。如果有流言飞语,说有中学生模样的少女出入我的房间,那会非常麻烦,搞不好我会被大家驱逐出去。

裕子买食品和日用品的时候,尽量不在附近的小店买,而是去车站前的购物中心。尽管那里的东西贵,为了躲避主妇们好奇的目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支出。即便如此,她也尽量不在白天外出。中学生模样的裕子,该上课的时候却在街上闲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引起路人的注意。

等到街上都是学生的傍晚,她就混在学生中迅速买好东西,小心谨慎地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悄悄地溜回公寓。

就像树木回归森林一样。

14

不久到了深秋,车站前,道路旁的白杨树开始落下泛黄的树叶。记录着春天和夏天的记忆的落叶,渐渐地覆盖了路面。

尽管不是太明显,但从这个时候起,裕子的言行举止出现了变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随着肉体变小,脑组织也一起退化了。主张精神和肉体分离的二元论是古代的幻想。在现实中,精神和肉体像两条蛇一样有机地纠缠在一起。

最早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她不再叫我“老公”了。

我在前面提过,裕子在不同的心情下对我的叫法也各有不同。现在想来,“老公”的叫法,或许是裕子下意识地认识到自己是我的妻子时,使用的称呼。当然,我们是夫妻,也是恋人,是兄妹,是同学。尽管速度缓慢,但是这个比重开始朝着某个方向倾斜。

她越来越依赖我。

我有这种感觉的瞬间增多了。

我还感到,她不再控制自己的欲望,要求开始增多。对此我倒并不在意,但我害怕她继续变化下去。

15

有一天,她对我说:

“悟……”

“什么?”

“我有事求你。”

我们正在床上裹着一条毛毯,看电视里的饮食节目。

“什么事,大小姐。”

裕子使劲扯着我的耳垂。她讨厌我叫她大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事?”

“这个——”裕子吞吞吐吐了片刻。

“什么?”

“悟,如果你不反感的话……”

“嗯?”

“趁着还来得及……”

听到这里,我马上反应了过来——是的,我们还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是说结婚典礼吧?”

听我这样问,她轻轻点了点头。

“趁着我现在还勉强能穿婚纱,想和你交换永远的誓言。”

那只不过是形式——扔下这样一句话很容易,但是,她肯定不是只为了要个形式。我想,她希望把自己曾存在过的事实,以及我们曾作为夫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事实,作为永远的记忆铭刻在心中。(当然,她想穿一次婚纱,那是所有女孩的梦想。)

我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反感,还觉得非常有意义。”

“真的?”

“当然。”我点点头。

“太高兴了,谢谢。”

接着,她嘴里说着“太喜欢你了”,在我的唇上亲吻了一下。

“又来了。”我想。

这也不像裕子的做事风格。“太高兴了”和“谢谢”倒没有问题,但“太喜欢你了”不像是她说的话,亲吻的动作也不是她平时能做出来的。当然,可以说她高兴到了这种程度。但我觉得她还是变了,一点点地失去了成人的自控能力,正一步步回到奔放的少女时代。

我盯着孩子般沉浸在喜悦中的裕子,感到了一种陌生,就像把脚放进了新买的皮鞋里。

16

我们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佛教徒,因此在哪儿举办仪式并非信仰的问题,纯粹是方便的问题。

“是不是要提前一年预约?不可能提出申请后,当场就可以吧?上帝应该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是吗?”

“嗯。”

“不过,如果上帝知道我们的情况,他会不会专为我们空出一点时间呢?比如说不吃一顿午饭啦……”

“会吗?”

“或许……”

裕子身上发生的事,原本就可说是“上帝的失误”,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智慧的范围。一个女性的肉体和时间背道而驰,这只能归为天上某个人的责任。真是如此的话,作为补偿,他们在日程表中塞进我们预定的结婚典礼,也应该不会受到惩罚吧——暂且不论由谁来惩罚谁。

当然,上帝的想法只是一个比喻,也可以置换成其他的说法,比如说这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或碰巧遇上的好机会等等。

事实上,我们的确要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举办结婚典礼了。

17

正如你无论怎样拼命擦磨砂玻璃,都无法看到玻璃的另一侧,确实有一些努力根本没有结果——当然本人并不知情。我想象着数十亿人在专心致志地擦拭庞大建筑物的玻璃的情景,大多数人都在擦磨砂玻璃,其中也有人在擦透明的玻璃,那是成功人士,但是其比例非常小,许多人的心愿都无法实现。我正在擦拭的或许也是磨砂玻璃,无论如何真挚地祈祷,裕子变小的现象依然没有停止。

这让我太伤心了。

18

星期天的散步对裕子来说是最大的消遣。对平日整天闷在家里的她来说,或许周末的太阳就像浮在空中、魅力四射的宝石。

我们穿过森林,走过小桥,在废弃的工地上捡螺丝钉。

但那一天,我们比平时多了一段路。

“好像迷路了。”我说。

“我知道,你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眼神开始漂移不定。”裕子说。

“好像快下雨了。”

“没关系,咱们再往前走走吧。”

我被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的少女拉着手往前走,即便如此,我依然很快乐。

不一会儿,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柏油路上到处被雨点染成了黑色,这让我联想到身体某些部位患病的人的皮肤,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个想法告诉裕子,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这是毫无意义的联想,而且会把我内心的阴影暴露出来。

雨下得更大了。我们跑着寻找避雨的地方。

跑了一会儿,裕子举起手指。

“快看那儿。”

通过房顶勾画的棱线,能看到一个高高突起的尖塔。

“那是什么?”

“好像和普通住宅不同。”

“去看看吗?”

“嗯。”

跑了一分钟,我们到了那栋建筑物前。

那是非常古老的西式建筑,门柱上挂着的木板上,有手写的文字,由于常年的风吹雨打,那木板就像未拼起来的七巧板,不过好歹还能看出上面写的是“Green Church”(绿教堂)。

“是教堂。”

“好像是。”

走到跟前,才看到尖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

“我们先在这避避雨吧。”

“能随便进吗?”

“门开着,正好借这个机会向上帝祈祷。”我说。

我们走到了教堂院内。

院子里的绿树郁郁葱葱,甚至让人感觉有些阴森,石铺的小路在繁茂的树木间穿行。我们走到礼拜堂门口,决定在那里避雨,因为门洞上方恰好有一个小屋顶可以遮雨,右边则蜿蜒着通向房子后面的柱廊。

“悟,你看!”裕子拉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发现她把身后的门推开了大约十厘米。

“没有锁,能看到里面。”

透过门缝,能看到灰色光线中飞舞着闪光的灰尘,里面有一个小祭坛和两排四条腿的椅子。

“着教堂可真简朴。”

“是啊,不过,让人感觉很温暖。”

“是吗?”

我们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这里似乎飘荡着古老时间的味道,这味道能和儿时重要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我们踩在嘎吱嘎吱响的地板上,向祭坛走去。

“喂,悟!”裕子搂紧我的胳膊,略显不安地小声嘟囔着,“上帝在看呢。”

那是挂在祭坛后面的耶稣像。

裕子双手在胸前并拢,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我一边凝视着她那纤细的脖颈,一边在心中轻轻低语:真希望上帝能听到她的祈祷。

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礼拜日的礼拜上午就结束了。”

我们惊讶地回头,发现一位高大的白人站在我们身后,她看上去比我还要高十多厘米,蓝色粗棉步衬衣配一条退了色的黑条绒线短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橙红色鬈发,那颜色简直像意大利空心面。

“对不起,我们想在这里避一会雨。”

没等我张口说话,裕子就开始低头道歉了。

男子好像明白了,他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就请随意吧,这个地方不拒绝任何人。”

然后他微微一笑。“我叫约翰·巴德曼,是这个教堂的牧师。”

他看上去像长得过大的孩子,又因刻在脸上的皱纹而像一个对人生疲倦的老人,不管怎样,还是能推测出他比我年长,比我的父母年轻。他让我们感到亲切,好像并不仅仅因为他和我们深爱的老狗“约翰”名字相同,他的笑容既有孩子般的天真烂漫,也有老人般的慈祥。

“这里太冷了,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和老人般的笑脸又说:

“我家就在礼拜堂的后面,可以在那儿喝一杯热牛奶。”

这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我们立刻点头表示赞同,甚至忘记道谢。不过,我们平日的生活就远离这些社交社交惯例。

我们穿过礼拜堂四周的柱廊向他家走去。他走在前面,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他说的太快了,那带有英国腔的发音很怪,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吗?”

我注意到他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于是走到他身旁,请他再重复一遍。

“啊,我是问,你俩是兄妹吗?”

我能感觉裕子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的脑子里瞬间旋转着各种想法,却条件发射地脱口而出:

“不是,我们是夫妻。”

巴德曼站住了,他就像停止饮水的和平鸟。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过身,交替审视着我们两人的脸,吃力地摇了摇头。

“这个,听起来好像很奇特。”

“是因为她看上去太小吗?”

“是的。”巴德曼说。

“但是,”我把视线转向裕子,“尽管她外表如此,但实际上她和我一样,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着他嘲笑这是东方人拙劣的玩笑。他却意外地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

“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隐情吧,可以的话,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接着,他又领着我们向前走。

19

在牧师家的客厅里,他请我们喝了热牛奶,里面还滴了一点果子露。冰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我如实地将发生的事情讲给了巴德曼,他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

“也就是说,这种现象是从今年的春天开始的?你们那个时候才注意到,不过也许之前就开始了……”

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我似乎轻松了许多。秘密这东西,正因为没有形状,才更加沉重。

巴德曼看上去非常值得信赖,即便并非如此,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事实讲出来——或许是因为我也累了。

“看来你们两人痛苦了很长时间。”

我想,那感觉和痛苦似乎不同,不过,在无法入睡的夜晚的感觉,或许与痛苦类似。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无法对这个现象提出任何建议……不过,从牧师的角度来说,奇迹之中似乎有上帝的意志在发挥着巨大作用。”他说。

“如果真是如此,那上帝究竟为了什么才让裕子变小呢?”我问。

巴德曼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我不清楚,或许,答案就在你们的心中。”

“要不要再来一杯热牛奶?”

似乎专等我们谈话的间隙,巴德曼的妻子走出了客厅,她刚才就离开了座位,看来是为我们温牛奶去了。

她身材特别矮小,好像和裕子只差两三厘米,是日本人,看上去精明而美丽。在我看来,她的年龄好像是三十岁。但在辨认女性的年龄上,我已经失去自信。

她一边用白色的陶制水壶往我们的杯子里倒牛奶,一边问道:

“裕子,你为什么穿这么孩子气的衣服呀?”

裕子在白色的背带裤外,罩了一件自己缝制的娃娃服式的短上衣。

“虽然身体变小了,但二十三岁的女孩穿多时髦的衣服也没有罪过,是不是?”

今天裕子的打扮像一个参加越野比赛的女学生。我早已看惯了,并没有在意,不过这作为二十三岁女子的装束,的确太幼稚了。

“跟我来一下好吗?我这里或许有适合你的衣服。反正你穿的衣服都湿了,应该换下来。”

裕子忧郁地看着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说“那就拜托了”,然后跟牧师的夫人出了房间。

“您夫人真漂亮。”

“哦,谢谢。”他像少年一样显得羞涩。

“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越南人,两个民族都因美女辈出而闻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摆在餐具橱上的相框,递给了我,“这是她九岁是的照片。”

我注视着手中的照片,一位有黑色长发的美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站在一对男女之间,大概是她的父母。

“西贡市沦陷的那一年,她从战火中的越南逃了出来,手里只有这一张照片。”

“后面站的是她的父母吗?”

“是的。她的父亲是商社职员,去河内赴任的时候,在当地和她的母亲相识,当时她母亲还是学生,最后两人结合了,生下了她。”

“听上去像小说中的故事。”

“人生中多少都包含着某些戏剧的成分。生存,就是这样。”

真的如此吗?

所有的人都像狄更斯的小说那样,拥有可以向别人讲述的人生吗?

比如说,像巴德曼的妻子那样。

比如说,像裕子那样……

“她的父母成了战火的牺牲品,都去世了。我的妻子依李子和她的姨妈一起,由陆路途径西亚、东欧,最后在发过落脚。”

我重新审视手中的照片。

那个时候他们在想什么?少女的父母还太年轻,看上去和死亡无缘。死神黑衣发出的窸窣声,是否已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那么说,您和夫人是在发过认识的?”

他摇摇头。

“不是。她从法国的日本学校毕业后,和姨妈一起去了香港,在那里上了文秘学校,掌握技能后,就在当地的一家法国企业工作。我们正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我默默地点头,把相框还给了牧师。

“我的老家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父亲在炼铁厂上班。在我居住的镇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以某种方式和炼铁厂相关。”

他把相框放回餐具橱上,前后移动了好几次,调整到最佳位置。

“人们都认为我早晚也会去炼铁厂工作,可我却成了牧师,离开了故乡的小镇,在世界各地旅行。”

他小声地加了一句:“我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随后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最后我漂流到远东的小岛上,在那里找到了人生的伴侣。或许,我旅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遇到依李子。”

他还告诉我,移居日本,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另一个故乡。

“五年前,依李子的祖母还健在。不过,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使她渴望这个地方。”

“依李子是东洋的小宝石。”从高大的格拉斯哥男人嘴里冒出的这句话,似乎并非说给别人听的。

估计两人在身高上相差四十厘米,我特别想问问巴德曼,他们是怎样亲吻的。当然,我不可能提出如此失礼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巴德曼的夫人回来了。

“能过来看看吗?”

听到她的话,我们把目光转向了房门口。站在那里的裕子,由于害羞,连耳垂都染成了粉色。

她穿着蓝色连衣裙,套了一件乳白色的开领毛衣,发型不再是平时的小辫,而是编了形状复杂的发髻,嘴唇也稍微上了点颜色。

“怎么样?快说点什么呀。”

在牧师妻子的催促下,我向裕子走去,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一边说:

“非常漂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这是我不知道的第三个裕子。”

“是吗?”裕子为了躲避我的视线,向窗边走去。

拉开一定距离后,她才回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谢谢”。

裕子的美丽隐含着特殊的理由。

她从孩子般的眼睛里投射出蛊惑的视线。她靠这种自相矛盾的双重性,获得了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美丽之谜。

依李子对丈夫说:“喂,有个绝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这对年轻的夫妻要在我们的教堂举行婚礼。”

“婚礼……”

“是的”

牧师茫然地望着妻子,然后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

“实际上,我们一直没有举办结婚仪式,所以正在寻找能够举办仪式的地方。”

听到我的话,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哦,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的礼拜堂非常狭小,甚至没有充足的座位来邀请嘉宾。”

“这没有问题,他们想举办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婚礼。”他妻子说。

依李子把刚才裕子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我们和双方的父母断绝了关系,又因为裕子的秘密,我们生活在孤立的小圈子里,因此,婚礼上并没有需要邀请的人。

听完这一切,牧师重重地点了好几次头。

“清楚了。以前也有几对新人在这个教堂里举办过人数很少的婚礼,不过只有两个人的结婚典礼还是第一次。既然如此,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裕子。她故意装模作样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下雨的日子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然后,我们都露出了微笑。

20

雨停了,东方的天空中挂着双层的彩虹。

我们几乎没说话,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在回想雨天带给我们的幸福。

能够办结婚典礼了!

而且,牧师的妻子依李子说,借给我们她结婚时用过的婚纱,可能尺寸会大一些,不过两人原本就体形相似,在夸张的礼服里面塞上一些东西来掩饰也很自然,所以没有问题。巴德曼说,剩下的就是准备戒指,当然是指结婚戒指。这些程序,带给我们新鲜的喜悦,感觉自己和更大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真不错。

我们当天就去了车站前购物中心的珠宝店,定了银戒指,如果在戒指上刻上名字的首字母和日期,需要两天的时间。我们说好在五天后的星期五举行仪式,所以时间上没有问题。店员一直都无法消除“我们是否在捉弄人”的疑问,尽管裕子是大人的装束,但是,就算她说“我要买结婚戒指”,店员给她的也会是一个塑料的装饰戒指。

21

回到家后,我们想消除长时间散步的疲劳,先进浴室,在浴缸里灌满了水,一起泡在里面。洗澡水一直没到肩部,从前,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但因为裕子的“型号”变小了,就连家里的小型浴缸也能两人一起进去。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我们面对面地泡在浴缸里。

“与众不同的人。”

裕子坐在我的双膝间,那点空间足以容纳下她。透过水的折射,我看到裕子的胸部比实际上更加平坦。

我把从巴德曼那里听来的依李子的经历讲给裕子听。

“原来是这样。她非常独特,而且很有气质,就连我身上发生的这么奇妙的现象也能很快接受。我把发生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感觉心里非常舒畅。”

依李子于幼时失去双亲,在战火中不断目睹死亡,在如此残酷的岁月里,却培育出了温柔和慈祥,这让我觉得人类内心的柔韧非常不可思议。

“虽然没具体说什么,我总感觉,牧师自己也有许多坎坷的经历。”

“是吗?”

“嗯。炼铁厂工人的儿子为什么会成为牧师?他为什么背井离乡在世界各地游历?其中肯定有些原因。”

“或许正是这些原因,使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是啊,正如孤独可以使人结合一样。”

“是吗?”

“嗯。”

我们从浴缸里出来,互相给对方洗头发。裕子琥珀色的头发比看起来要多得多,洗起来颇费时间。她在我前面低头坐在,看上去是那么小。我一边给她洗头发,一边望着她的身体,想重新确认那幼稚的曲线。

如果说女性的身体,越靠近那神秘中心的部位越性感(胸口的小丘暂且不论),脚指甲或头顶上的旋儿则是最缺乏魅力的部位。我就从身体这些末端慢慢将视线移向中心。

细得不自然的脖子。

充满模糊阴影的锁骨凹陷处。

糖人似的小脚趾。似乎没有生命感的直线形小腿、尖尖的膝盖。

所有的部位都丝毫没有让人性幻想的余地。

说实话,就连她那扁扁的下腹和下面的一绺阴毛,都无法引起我一丝兴奋。

我现在只能在黑暗中与裕子做爱。有时我抱着她,脑中浮现出她曾经成熟的肉体,这几乎和自慰没有任何区别。我觉得这样不太对,但只要裕子需要,我还是会坚持和她做爱。

那一晚,我又一次和裕子做爱了。

对她来说,做爱并不是想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是去某些东西。

她害怕失去,怕失去二十三岁的肉体所拥有的,而十三岁的肉体所没有的一切。

她发出的声音过于凄惨,我感觉自己正在犯一个荒唐的错误。

22

接下来的几天又忙又乱。

费尽心思地找能和婚纱相配的二十二码皮鞋,去取做好的结婚戒指,去美容院剪头发等待。当然,这些都是裕子的事,不过由于心理上的共鸣,我也有些心神不定。

实际上,我也应该准备一套礼服或燕尾服之类的正式服装,不过巴德曼说没必要拘泥于形式,所以我打算穿上班时穿的最好的一套西服。

就这样忙乱着,到了星期五。

我和往常一样去上班,仪式定在晚上六点开始。当我结束工作到达Green Church的时候,裕子应该已经装扮成可爱的新娘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感觉送我出门的裕子笑得有点不自然。那应该是出于对婚礼的紧张,但是,一直到仪式开始前,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23

当我到达教会的时候,牧师正在门口等我。

“今天拜托您了。”

听我这样说,他着急地点了几下头。

“仪式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只是,有点……”

牧师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把嘴凑到我耳朵边,低声说:

“裕子那边出了点问题。”

“问题?”我想起今天早晨裕子不自然的笑容,“她怎么了?”

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一下,向我表示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我们快进去吧。”

我在牧师的催促下进了礼拜堂。

他让我先坐在信徒席上,然后坐到我身边。

礼拜堂的墙壁被烛台上的光染成了淡淡的橙色,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颜色,我想了一会,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我才突然想起,那是头天晚上裕子做的南瓜汤的颜色。

“怎么了?”我问牧师。

“这个——”

牧师似乎在寻找措辞,吞吞吐吐了片刻。

“她有点……情绪有点不稳点。”

他说着,还熟练地闭上了一只眼睛。

“一点,真的是一点点。”

难道她也出现了类似婚前忧郁症的状况,不过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我们早就结婚了。

“是这样,穿婚纱时出问题了。”

听到牧师的话,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更……”

他摇摇头,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说道:

“不光是婚纱,连鞋子的大小也不合适了,而且,听说昨晚试戒指时,也发现有点小问题。”

我从衣服外面用力摁住了放在西服内袋的戒指盒子,感到那里充满了裕子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悲伤。

“自从上次来到这里,变小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她非常不安。”

听到牧师的话,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早就应该注意到了。不只是今天早晨不自然的笑容,昨晚以及更早的时候,她就一直处于不安之中。我却丝毫没有注意,她为了装得若无其事,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总之,仪式照原计划进行。现在,我妻子正在尽力地为裕子打扮。然后咱们就举行仪式。”

牧师让我把戒指交给他。

他结果首饰盒子,打开盖子,然后把戒指放到提前准备好的盖着罗纱的台座槽里。

“和变胖后戴不进戒指相比,这次的事只不过是个小问题。”牧师说。

“我担心的是裕子的心情。”

“我会尽全力,让今天成为令她记忆深刻的一天。”

牧师说着,把他的大手轻轻地放到我的肩头上。

我们耐心地等待着裕子准备停当,就像等待配额的俄国人,又像等待孩子来临的年轻夫妻。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一位少女打开礼拜堂的门静悄悄地溜了进来。

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她比我早晨看到的裕子要小得多。仅仅在一天中,难道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少女身穿浅色的连衣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乎要隔断我们紧紧相连的视线,牧师说话了。

“她叫友里惠,请她为我们今天的仪式弹风琴。”

时间又开始正常流动了,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啊,原来是这样,知道了。”

牧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和裕子的长相完全不同,黑发、清秀的单眼皮,高高翘起的鼻子……只是,我被少女们普遍的相似之处弄晕了,才被奇妙的错觉笼罩了。

“初次见面,恭喜你今天喜结良缘。”

她声音清晰而悦耳,还用力地低下了头。

“谢谢。”我不知所措地小声回答着。我的样子太缺乏大人风度了,但已倾尽全力。

“她才十一岁,不过已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风琴演奏者了。礼拜日的圣歌,一直委托她来伴奏。”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又把视线移到少女身上。

十一岁的少女,目光单纯而不设防,看得我有点羞愧。而且,裕子不久也会到来这个年龄。

少女转过脸看着牧师。

“您夫人说,马上就准备好了。请您也准备好等着。”

“哦,知道了。”

牧师向我说明了最后的程序,拿着戒指和《圣经》走到祭坛前。

我无法详细叙述接下来的事,因为过于紧张和兴奋。

起初,我脑中一直旋转着对裕子和戒指的担心,后来那种担心似乎流到了血管中,将我逼到了近似大醉的状态。所以,我的记忆和醉汉的一样呈碎片状,而且极不准确。

但有一些片段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比如说,在依李子的陪伴下出现在礼拜堂门口时,裕子身上的婚纱呈现出不自然的曲线——奇怪的部位鼓了起来,原本该隆起的地方却扁扁地凹了进去。她似乎哭了很久,眼睛红肿。

而十一岁少女演奏的风琴,牧师诵读的长长一节从《马可福音》中引用的话,我却一点没有记住。

“我们在上帝面前证明这对年轻的男女的结合,祈祷上天的祝福。”

巴德曼在仪式高潮是所说的话,我却一字不漏地刻在了脑中。

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脑中似乎有一个一丝不苟的小人,对所有的瞬间一一选择,我无法知道他的取舍标准,或者说,脑子里并没有小人,而是装进了康乐棋。

不论怎样,那最感动最紧张的瞬间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贴上了“贵重品”的标志,收在书库里。

我怀着虔诚的心情拿起裕子的左手,将戒指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戒指一下子就滑到了无名指的指根,还在那儿飞快地转了一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为了不让戒指掉下来,她用里攥紧了左手,将此时的喜悦和戒指一起留在身上。

裕子抬起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了安心和喜悦的笑容,随后大滴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那泪水像大晴天突然落下的雨滴,传染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感到鼻子里一阵刺痛,眼前裕子的脸变得模糊而摇晃,转头一看,发现巴德曼的眼睛也湿润了,鼻子通红,简直和他的头发成了一个颜色。依李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清秀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就连演奏背景音乐的少女,也躲在风琴后不停地抖动着肩膀。我弯下身,裕子微微跷起脚,我看到她的脚从那双小小的皮鞋中滑了出来。作为永远相爱的见证,我们相互亲吻。

她的嘴唇热热的,带有咸味。

那一瞬间,风琴高声地奏响,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上帝的祝福。

在那一刻,我沉浸在幻影之中,感觉永远的誓言被上帝听到了,并负责使之实现。

“知道死亡将两人分开。”

我们还年轻,感觉死亡只会降临到那些倒霉的人身上(就像在深夜的铁路口撞上每晚只通过一次的载货列车),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离得很远。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我们至少在心中感受到了真正永恒的爱。我想,能让我们有这种心情的结婚仪式,确实很了不起。

仪式结束后,我们回到巴德曼的家里,开始了只有四个人的婚礼宴会。弹风琴的少女先回去了,说是想看喜欢的偶像出演的电视剧,十一岁就是这样一个年龄。

我们一起喝葡萄酒,拍照,兴致勃勃地闲聊,庆祝今天的好日子。

如果外国人看到这副情景,肯定会纳闷这是在为什么庆祝。不说别的,这四人组合看上去就是一个谜,举止老成的少女、少女般的成年女性,还有年龄不详的高大男人。刚刚抹去少年痕迹的青年。

少女般的成年女性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她盯着透过窗户洒进的乳白色月光,说:

“在我的故乡越南,有一个传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传说在某地,有一个叫库敖的年轻人……”

有一天,库敖背着斧头闯进了深山。

他走到流溪旁边,发现一个隐藏在树荫后的洞穴,里面有四只小老虎,便用斧头把小老虎全部杀死了。

猛然一回头,库敖看到一只面目狰狞的母虎正在向他逼近。他惨叫着爬到了附近的高树上。

母虎在小老虎身边转了一会儿,咬下了旁边的树叶,放在小老虎的嘴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小老虎们立刻活了过来,重新站起来。

等老虎一家离开后,库敖从树上下来,将那具有神奇力量的树连根拔起带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在河边遇到一位的老人,马上把树叶弄碎放到老人嘴里,不大功夫,老人便起死回生了。

“这树非常珍贵,决不能把它弄脏。”老人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库敖回到家里,将树种在院子里,每天用清澈的河水浇灌培育它。只要听说有人死了,他立刻带着树叶出门,让那个人再活过来。他的名字很快变得家喻户晓。

后来,他救活了村子里长老的女儿,和那个姑娘结婚了。

库敖告诉妻子,千万不要把树弄脏了。但是,有一天,当他去山里的时候,妻子给树施肥了。结果,地面裂开,树像被连根扯断似的飞了起来。从山里回来的库敖看到浮在半空中的树,不禁大惊失色,逃到树上想把它拉回来。但是,树带着库敖越飞越高,最后飞到了月亮上。

“圆圆的月亮里面,有一颗大树和年老的库敖。库敖啊库敖,你在那宫殿里做什么?”依李子加上旋律唱了出来。

“在越南,中秋节的时候孩子们都会这样唱,当然是用越南语。和日本不同,在越南的传说中,月亮里有个老爷爷,而不是兔子。”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片刻,就像在翻页,然后又开始静静地讲述。

“这是从我姥姥那里听来的故事,在她的村子里,这个传说还被加上了一段小插曲。”

这时,依李子微微探出身子看着我们,那意思好像是说,接下来才要步入正题。

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依李子轻轻地点点头,接着讲下去。

“姥姥的老家在北宁镇附近的京族村。传说以前库敖曾到过那个村子,当村子里的长老去世的时候,他用树叶救活了长老。

“那个村子里有一对年轻夫妻,他们的小女儿在一个月前死了,就去求库敖,希望他能救活女儿。但是,他们的女儿已经被埋葬了,即便是库敖,也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

依李子在此处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自己的话渗透到我们心里。像在数数似的,她很有规律地摇晃着身体。

失去了的孩子。

年轻的夫妻。

我终于明白依李子下面要讲述什么了。

“在那对夫妻的恳求下,库敖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刚刚起死回生的长老来了,他问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们都想在得到女儿吗?’年轻的夫妻点头说:‘当然了。’结果,长老指着妻子,说:‘这样,你把树叶吃了,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依李子像画了个句号似的叹了口气,就不再讲了。

等了一会儿,我催问道:“后来呢?”

“两人又得到了孩子。”依李子说,“死去的女儿回到了妻子身上,妻子变成了女儿。后来,等女儿长大,两人又再次成了夫妻。”

24

我们离开巴德曼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了。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皎洁的月光映照出了我们两人的影子,不停地在柏油路上飞舞。

我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天空,想在月亮上找出大树和库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妻子变成了女儿。”

但是,我们的孩子尚未成形边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裕子到底会变成什么?

“变得像女儿一样小的妻子,慢慢地长大了,后来和丈夫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想,或许这一段才是依李子想讲给我们听的,她想通过这个传说缓解裕子的不

安。流传在遥远半岛上的传说,和住在远东岛国的小城镇里的年轻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值得忧虑的联系。我们确实期盼和孩子再会,但是库敖不会降临,裕子也没有吃过神奇的树叶,所以,死去的孩子不会到裕子身上,她今后依然是她自己,尽管身体变小了。

希望孩子能通过正常途径与我们相会,在裕子再次长大的时候。

裕子一直默不作声地走在我身旁。

时不时地,她会突然想起来一样,一下子踢飞路旁的石子,不过看上去一直心不在焉。

“今天心情不好吗?”我问。

她抬头看看我,露出了微笑。

“感觉诶长好,很幸福,而且心里很踏实。真是绝妙的结婚典礼,眼泪都流出来了。”

“是啊,我也受了你的感染。”

“你看。”裕子把左手伸到我的眼前。结婚戒指被戴到中指的根部,“如果戴到这个手指上,大小正好合适,就这样戴一段时间吧。和世界的大小相比,无名指和中指的距离,简直和没有差不多。”

“是啊。”

她将自己的胳膊挽在我的手臂上,然后把脸颊贴了上去。

“我们成一家人了。”

“早就是一家人。今天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新的纪念日。”

“是啊,是的。”

后来,我才明白裕子这话的含意。

“我们成一家人了。”为什么不是“夫妻”,而是“一家人”?

我想,裕子说的“一家人”中,除了我和她,或许还包括本应诞生的孩子。

“死去的女儿回到了妻子的身上。”

从依李子的这句话中,裕子看到了我无法看到的东西。

她在某一天,恰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曾有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因为太缺乏真实感,她觉得不太重要,一直将它放置在类似储物室的昏暗之处,甚至没有告诉我。

但是,听了依李子的话,裕子才知道自己的经历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个晚上,裕子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安慰,也给了我深深的喜悦。依李子在典礼结束后讲的话绝非偶然。或许,我们正是为了从她那里听到这些,才和牧师夫妻相遇……”

25

回到家后,我们冲了澡,然后上了床,但过于兴奋,很难马上入睡。我想,原来这就是结婚典礼当晚新郎的感觉。裕子也满脸绯红地盯着天花板。

新婚男女就像刚做好的饭菜,好冒着热气。从社会的角度看,这一晚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始,也就是说,是被正式承认后的第一个晚上。

但是,我却决心把今晚当作最后一晚,关键是如何对裕子说。我就像初次与妻子做爱的丈夫那样紧张。

过了一会儿,裕子扭过身子,把凉凉的细腿绕在我的大腿上。她穿着T恤和一条白色的小短裤躺在被窝里。我对包裹在女性下半身的小内裤的弹性惊讶不已,现在裕子穿的短裤是她最喜欢的那条,她还未变小时就一直喜欢穿。虽说现在她的肉体变成了十三岁的小女孩,它竟然还非常合身。这东西脱下来后只是一块能攥在手心里的小布头,不过里面似乎隐藏着男人无法知晓的秘密。

我们在毛毯下蠕动着身体,脱掉了对方的衬衣和短裤。我突然想起十五岁的裕子倔犟的背影。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熟练到用脚趾就可以把她的内衣脱下来,看来我真是大有进步。

但是,这里是我们的终点,没有以后。

一丝不挂的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就像要把对方的身体放入自己的体内。裕子的身体凉凉的,小得让人无法相信是真的。某种类似心痛的感觉,促使我开始叫她的名字。

“裕子……”

然后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不说,她将无法知道这次行为的意义,我觉得那样不公平。

“裕子,今晚是最后一次。”

我原以为裕子会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拒绝我,还做好了劝慰她的准备。但是,她是一个大人,最成熟的大人。

“嗯,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只是,老公,你能忍受得住吗?”裕子说。

她好久没有喊我“老公”了,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总算调侃着对付了过去。

“嗯,如果忍不住,就一边看裕子以前的照片一边自慰。以前拍的那张穿内衣的快照,我们都说想内衣广告的那张,我觉得非常煽情。”

“我不介意。别人这样我会讨厌,如果是你,我就不会介意。”裕子说。

裕子回答得如此直率,我反而有些害臊了。

总之,我们就在开始的这一晚,过了最后一次夫妻生活。

裕子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东西。对我来说,这同样是一个悲伤的夜晚。

26

十一月末,我们去山阴地区旅行。

我们打算以此作为两人的结婚旅行。高中修学旅行是曾经去过的那个临日本海的小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我们俩决定再去看一看。我尽量打扮得年轻些,还要有品位,并时刻注意与裕子并肩时看上去要很自然。我希望我们至少被当作年龄相差较大的兄妹。尽管如此,越是在古老偏僻的小城,越能感觉到当地人好奇的目光。或许小城越古老,人们越保守;越偏僻,人们的好奇心越强。

“没事吧?人们会不会误认为我是诱拐犯而报案?”我问裕子。

“没关系。很少有人能像你那样,看上去没有任何欲望。”

“是吗?”

“如果被别人误会,你也不会被当作想赚黑心钱的诱拐犯,顶多被当成迷恋少女的孤僻怪人。”

“那样性质更恶劣。”

见我满脸的困惑,裕子高兴地笑出了声。

“记住了吗?到了旅馆后,在有人的地方你就叫我‘哥哥’。”

“知道了,老公。”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裕子,他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就放心吧,哥哥。”

裕子在旅馆的演技还不错。

尽管如此,我仍然能时常感觉到,旅馆工作人员服务性的笑容中透出了好奇。我为了不被看成怪人,举止尽量像一个正常青年,但这种做作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我的样子本来就不太像一个正常青年,现在,更像一个孤僻怪人。

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我们悄悄地溜出旅馆去了海边。

岸上没有人,我们手拉着手走走在松林里。

“感觉真亲切,和上次来相隔六年了吧?”

“差不多,上次来是我们十七岁的秋天。”

裕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

“嗯。悟,那个时候,我看到你走在前面的岩石上。”

“啊……”

“你总是一个人独处。”

“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不过并不喜欢那样。”

“是吗?你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浑身还跟落汤鸡一样。”

“啊,是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滑到了?”

“不,不是。”

我为了给裕子说清楚,干脆带她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是……”

“洞穴,虽然很小。”

我拉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我发现了这个地方。”我张开双臂,“感觉这里非常安静,就坐在附近的岩石上发了一会儿呆。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涨潮了,与海滨相连的岩石沉入了水中。”

裕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安。我告诉她,这个时间没有问题。她又催促我讲下去。

“后来,真是不得了,涨潮的速度太快了。洞穴里面也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水。我犹豫了一会儿,跳进海里回到岸上,所以浑身跟落汤鸡一样。”

她表情怪异地盯着我,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裕子说:“悟……”

“怎么?”

裕子微微一笑,说道:“悟,你是最棒的。”接着,她把双手绕到我的腰上,把脸贴在我的胸口。

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最棒,但还是一边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低声说道:“是啊。”

“那时也是。”裕子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像是住在我心里的小人在耳语,“那个时候,那以前,那以前的以前,我们也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我们一直在一起呀,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当时你只是在我旁边,并不像现在这样。”

“也是……”

“我们在十五岁的时候相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裕子说。

她一直把脸贴在我的身上,接着说下去。

“悟,那天,我发现你一个人走在海岸上,并非偶然。我总是无意识地寻找你。”

“哦?”

“真想那儿时候和你一起来这个洞穴,想和你一起变成落汤鸡,一起大笑,能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好。”

裕子离开我,扭身走出了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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