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Voice心声

1

“好感人的电影。”女友在我身旁说道。

“对呀!超感人。”

当时,我二十五岁、她二十四岁,我们将在两年后结婚。

现在,我一个人在电影院的一片漆黑中思考……思考着夭折的生命,思考着无法实现的心愿,思考着我要如何诉说和一位女孩有关的故事。关于她的记忆,像被粉彩颜料着色之后的黑白照片,感觉上比真实情景更加鲜艳、清晰、历历在目。

最早的一张照片,映出了十年前的情景,我要说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

2

虽然我忘了那位老师的名字,至今仍然记得他的身影。

它的体形很怪异,就像放进特殊的模型中长大。他的手脚极端短小,只有腹部特别大,看起来就像是营养过剩的啮齿类小动物。这对人生感到疲劳的中年男子,处事小心谨慎。他总是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很担心自己的世界会随时崩塌。

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从他嘴里挤出的外星话,茫然地望着窗外,其他班级的学生正在操场上踢足球。我讨厌上体育课,因为我和谁都合不来,每次上体育课,这种与人格格不入的现象就变得特别明显。班上的同学从来不会把足球传给我,打篮球或橄榄球的时候也一样。

我是外人,所以他们疏远我。由于我和他们的行为模式不同,所以被当作怪胎。因为我分不清正义和不宽容的界限,所以惹人讨厌。虽然我并不想要和他们交朋友,但是我无法忍受像白痴一样。一个人傻傻地站在操场手足无措。

3

老师依然满嘴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奇妙语言,午后的教室里充满了倦怠的气息。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便闭上眼睛。

内心产生了轻微的颤动,好像是一种预感。然后,那句话突然闯入我的心里。

(好想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我却全盘接受了现实,既没有出现问号也没有出现感叹号。如果我背对着镜子迅速转身,竟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或许就会让我感到惊讶吧!

然而,他的心声是不经意地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失去了感到惊异的时机。于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和某天突然学会使眼色一样,根本不足为奇。

当时,我就已经确信这是她的声音(她是隔壁班的学生),而且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幻听。在往后的几年中,我都可以听到她的心声。这种现象应该之限定发生在某人的身上吧!换句话说,我就像是一台坏掉的廉价收音机。

4

我在昏暗的树林中跑步。虽然是夏季,空气中带着凉意,脚下的土地积了好几层潮湿的落叶。我的身体早已失去了重量,忘记要用肺呼吸,因为跑步是我至福的一刻。

如果我说我当时年轻,或许真的很年轻。那样的年纪,在人生路上获得的东西比失去的多太多了。或许因为这种关系,所以每次跑步,我都可以用肌肤确实地感受我所获得的一切。独自跑在树林中,心情特别舒畅。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参加学校的社团,因为社团带了集权主义的感觉,而且我跑步从来不是为了和别人竞争。终于我看到了树林的出口,前方是一片六亩大的田园。此时,我再度听到了那个声音。

(约翰!)

(约翰!)

(等一下!)

抬头一看,一只狗像钟摆般晃动着长舌头,正朝着我跑来。

它即使看到我也没有放慢速度。当它慢慢地靠近我,才发现这只狗看起来好寒酸,它已经是年迈的老狗。身上的毛早已斑驳,露出了灰色的皮肤,眼角积满了眼屎。当它跑过我身边,陡然蹲下,把手揽进他的腹部,一下子就将它抱了起来。狗的双脚仍然惯性地做着奔跑的交叉动作,随后当它注意到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时,才想气喘的老人一样,在喉咙深处里发出窝囊的声音。我抱着狗走出树林,来到了田间小径。

她身穿白色无袖洋装,手压着被风吹起来的头发,眯起眼睛看着我们。当我快要走到她的身边,就将抱在手上的狗放回地面上。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在我耳朵里重叠。

“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运动上上沾到了狗的口水。

“没关系,小事一桩”

我开始思考……人活在这世界,事后可以轻松笑谈的插曲,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好像穿着黑衣的寡言男人,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们的对面,静静地伫立在一旁。

我和她的邂逅也是如此。一切都太自然、顺理成章了,完全没有任何注解。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那一刹那的意义有多么深远啊!也认为或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力量把我们拉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能够听到她的心声,以及一开始就知道是她的声音,这些都代表着某种徵兆。然而,我当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5

“它叫约翰吗?”我问她。

“约翰?”

“这只狗的名字。”

“喔……对喔!名字真好听,以前我家曾经养过狗。”

她低喃了一声“原来啊”随后又说:

“幸亏你帮我拦住它。因为我改变了散步的路径,它乐坏了,于是就突然跑走。”

“这里感觉很舒服。狗也会感同身受。”

嗯!她颔首应允。

“我……”

沉默片刻。我开口说出:

“我认识你。”

“我也认识你。”她回答

“你是不是叫井上悟?”

我点头回应。

“你是五十岚裕子。”

就这样,我们两人的关系从此踏出了第一步。

6

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狗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追着蝴蝶跑。她表示,自己半年前才东京搬来这里。我回答她:“我知道”,因为整个学校都在传,有一位来自东京的转学生。

“井上同学,我听说你以前也在东京。”

“对!国三的时候,我才搬来这里。”

“东京的哪里?”

“调布,你呢?”

“我住在麻布,就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的附近。”

虽然都在东京却离得还真远!听我这么说,她表示:

“不过我们可能曾经见过面,就像在涩谷或吉祥寺之类的地方遇到过。”

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好玩了。几年后,我们又会在东京的街头相遇。如果说,人类与生俱来就拥有满满一杯的偶然,那么这只是其中的一、二滴插曲而已。

7

她是一位寡言的女孩,我也不擅长和别人交谈。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人到最后都找不出任何话题,我和她都变得沉默不语。

“我要回家了。”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她说道。

“对啊!天快黑了。”

虽然我还不想让她回去,找不到留住她的话。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伫立在原地,感觉上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说出某句话。

(不知道下次可否在这里见面?)

她心里也是有话难以启齿,于是我开口说道。

“暑假的这期间。我都会在这里跑步。所以……”

她开始静静对我微笑。

8

夏天快结束了!在那一段时间,去那里报到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傍晚,太阳下山前的短暂时光,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不时地彼此聊天。

“我也将会跟我妈一样死去。”

她的这句话,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耳际,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可能是我对他提到“死去”这个字,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吧!

“我妈十年前在医院里去世,和我为出生的妹妹一起死了。”

她这么表示着,并且露出哀伤的笑容。

“那个时候,我妈只有二十六岁,所以我的人生也会在二十六岁画上了句点。”

她基于么中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明确理由这么表示。我撕毁从她的话里看到了不祥之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缺少了构成生命的要素。她的身材很瘦、眼睛特别大、双瞳炯炯有神。但是,我却无法感受到生命力,反而觉得她的生命变得岌岌可危。

“我妈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对她表示,试图甩掉那种不祥的预感。

“她到现在还活得很好,而且活蹦乱跳。不过整天都在说,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对啊!”说完后,我指着自己的头。

“她的神经出了一点问题”

“神经?”

“对!曾经有一段时间,得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之后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所以整天都是这副德行。”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把弟弟往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上次不是说过吗?我家以前也养过狗。”(说完之后,指着在我们脚边玩耍的约翰。)

她默默地点头示意。

“那只狗叫艾利克斯

,来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只老狗了……”

艾利克斯是弟弟唯一的朋友。那时候,我的弟弟佑司才五岁,他是怀胎不到十月的早产儿。家里决定,要让他在第二年春天上上小学,弟弟引颈期盼这一天的来临。

“我妈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子,所以当弟弟出生时,我妈失望透了。”

虽然不全然是因为这种关系,不过母亲对弟弟很冷淡。由于弟弟很不灵活,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笨拙,直到三岁后,才终于摆脱了尿布。不过即使不用尿布,他也经常尿裤子,每次都被母亲臭骂一顿。父亲不太顾家,所以弟弟在家里完全处于孤立状态。

“那你呢?你和你弟弟的关系怎么样?”

“记不太清楚了。我天生就不喜欢和别人相处,我想自己应该不是好哥哥。”

虽然很疼弟弟,却不太会对他表示这份心意。事实上无论我对弟弟说什么,他都会露出欣喜的表情,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的心意。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弟弟,可是我这种不宽容的态度反而伤害了他。

“但是……”我说道。

“弟弟总是很开朗。他没有朋友,很习惯一个人玩,而且总是玩得不亦乐乎。他认为只要用功就可以变得聪明,所以经常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一堆密密麻麻的东西。”

“你看过吗?”

“笔记本?……看过啊!都是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直到最后弟弟都不会写,也不会读自己的名字。”

艾利克斯是弟弟最好的朋友。

“那只狗本来就是弟弟捡回来的,我爸妈都说拿去丢掉,只有那一次他十分坚持。最后说好完全由弟弟照顾,才把那只狗保留下来。”

当时的艾利克斯已经老态龙钟,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而且还经常拉肚子。虽然这么小的孩子要照顾这种费功夫的狗,应该很不容易,他却从来没有抱怨。

“至今,我仍然可以想起弟弟呼唤艾利克斯的声音。”

佑司经常把冻伤而满脸通红的脸颊,贴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张着小嘴笑得很开怀。

“然而,他已经不在了……”

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感觉很低调、温柔。

9

“有一天……”我再度说道。

“弟弟对我说:各个,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回应:喔、对喔!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弟弟又说:给你!递给我一束花。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这是妈妈最喜欢的香豌豆花。哥哥,你去拿给妈妈。”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僵住了!有一句话拒绝离开喉咙。她走到我身边,用纤细的手臂轻轻勾着我的手臂。她的温暖动作鼓励了我。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问弟弟,怎么有钱去买花?他说这是用自己一直存起来的零用钱买的。”

弟弟的零用钱少得可怜,他可能把所有的积蓄都用在这一束花上面了。

“我对佑司说,你应该自己把花拿给妈妈。结果,弟弟……”

我开始哽咽不语,她更用力地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得,她并不是催促我,而是她已经预感到即将要发生饿事,所以在无意识中作出了动作。

“弟弟说……”

“妈妈讨厌我!及时我拿花给妈妈,她也不会高兴。但事我想要妈妈快乐,所以……”

当时,弟弟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用整个身心爱着母亲,即使无法获得回报。”

我们一语不发地并肩走在小径上。

“然后呢……你怎么做?”

“我按照弟弟说的去做,只要他高兴,我甚至可以向上帝说谎。”

“你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她当时没有发现,而且笑得合不拢嘴,弟弟看到母亲高兴的样子也很快乐,结果因为太兴奋,晚上又尿床了。”

“所以又被你妈臭骂了一顿?”

“是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树林的入口。性急的秋虫正形单影只地不停鸣叫,寻觅着还不见身影的同伴。

“那年夏天,弟弟死了。”

她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眯起了一双大眼,仿佛可以看透黑暗的彼岸。

“你弟弟……死了吗?”

“对的。”

他的薄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仿佛在颤抖却什么都没说。

“那年夏天,弟弟掉进河里淹死了。”我又继续说。

“弟弟想要就掉进河里的艾利克斯,结果自己也一起淹死了。”

那个时候,我确实停到了弟弟的声音。我在教室里听老师上课的同时,我的心灵之耳也停到了弟弟正性命垂危,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发出了最后的呼唤。

(哥哥!)

(就我!)

“他死得很干脆,可能山地一开始就没有在意他……他那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某一天,弟弟突然在我的面前消失,就像猫突然离家出走一样。对我来说,弟弟的离开无法和“死”画上等号。而是带有另外的意义。

“弟弟死后我才告诉母亲。那束香豌豆花,是弟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给她的礼物。还告诉她,弟弟总是希望得到她关爱的眼神。结果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得到,他是带着悲伤离开了人世。”

“你妈妈……怎么说?”

“我记不得了。那天之后,我妈就不太对劲,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至今仍然无法彻底康复。当她地道我弟弟的时候,好像也还活着一样。”

我想自己应该也患了相同的毛病。我们是共犯吧!我和母亲两人试图隐匿弟弟往生的事实。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欺骗自己。结果,母亲等于把悲伤带入这世界,然后又抱着这个悲伤活下去。她将一辈子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好好爱佑司。

“走吧!太阳下山了。该回家了!”我说道。

“对喔!我们走吧。”

我们按着原路走回家。

“我问你……”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你弟弟还是很幸福的,对吗?”

“对。”我回答。

“我不是说过吗?他总是兴高采烈,我想这是因为他的那双小手,握住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是吗……”她轻轻地点头表示。

“那……就好”

10

她谈起了自己的梦境。

“我在白色的房间里……”

那时候,我们坐在前往自然公园的巴士上。车上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乘客。

“房间里空无一物,没有窗,没有门也没有家具。”

“好凄凉的梦。”我回应。

“真的是一个很凄凉、可怕的梦呢!”

她穿着白色棉质洋装,披了一件嫩绿色的开襟针织衫。

“我在这件白色的房间里睡着了,而且还在做梦。好像从房间里就可以看透一般,是一场空虚的又凄凉的梦。”

“嗯。”

“当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在白色的房间里。此时,我才发现,房间已经比原来的小了一点……”

她看着我,眼神似乎在询问,你了解这有多可怕吗?我当然不停地点头同意。

“我很害怕,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到再度醒来,惊觉房间比刚才又更小了……”

或许这可以解释她目前的心境。她在这个小城市感到很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总是在心里想着,好想离开这里。

“重复多少之后,房间里已经变得好小了!即使我抱着膝盖坐着,头和背都会碰到墙壁……”

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你就醒了吗?”

她用力地摇头。

“最后,我又换了一个地方在做梦。那个房间四周都是水泥墙,正中央放着一张床。另一个躺在白色下的我,正在熟睡……当我慢慢地走向床,轻轻地拉开了被子……”

她昏暗、混沌的情绪像冷气般流入了我的内心。她当时看到的是——

“那里只有一个白色的房间吞噬了我,变成一个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盒子。好像是装了骨灰的白色骨灰罐……”

巴士发出“咚!”的一声,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最后。我真的醒了。”她说完,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忍不住地望向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会不会比我睡着之前更低。”

我们相互对看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相视而笑。

“好奇怪的梦。”我说道。

“对!这个梦真的很奇怪呢……”

11

我在自然公园的散步道上跑步。园内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黄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头上。她坐在光线充足的大树下,在膝盖上盖了一条小毛毯。当我跑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看书。她几乎都在看儿童文学全集,有时候是“长腿叔叔”,有时候是“小公主”。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老是看这种书?

“没有为什么,应为大部分的故事都很圆满。”她转动着大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嗯?”

“这个

世界上有太多悲伤了,如果再看悲伤的故事,心都会碎掉了。”

“会吗?”

“会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大概吧!”

所以她觉得不会看“龙龙与忠狗”。

我差不多七、八分钟就可以跑完两英里的散步道一圈。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来向我挥手致意,顺便把手表上的数字告诉我。

“15分46秒。”

“谢谢。”

我也向她回首,继续跑下一圈。有时候她阅读的文章会流进我的内心,而且是慢慢地、怜爱地阅读着书籍。有时候只要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会感受到她的心思。他会将我们当天的谈话在心里重温一遍,慢慢地、怜爱地重温一遍。

我知道她对我的心意,也知道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我觉得这样子好像很不公平,但是谁会在恋爱中追求公平呢?我已经习惯让自己当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因为我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相信我对她的深厚感情,总有一天可以完全释放。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孤立无援,虽然孤立却不孤单。

12

结业典礼那天的傍晚,我们约定在近郊的运动公园门口见面。

“今天是圣诞夜。”

她穿着苔绿色的羊毛斗篷大衣,脸颊红通通的、开口说话就会吐出白色的气息。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就像一只白色小鸟从她嘴里飞了出来。

“在东京或许气氛不同,然而在这里,谁回去关心二千年前在这边出生的木匠儿子呢?”

听到我这么说,她马上伸长了脖子、凝视着我的眼睛。她这种夸张的动作,见证了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我耸了耸肩,她更用力地叹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说着:

“我喜欢这里的天空。”

“但是,我不喜欢这里的空气……”

13

这里是他父亲出身的地方。以前,她曾经这样告诉我。

“我爸回到这里就觉得特别自在。”

她的声音就像六月的雨一般冷淡。

“对我爸来说,这个城市就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日本人会把日本列岛画在世界地图的正中央。但是,我觉得距离我的归宿却很遥远……”

14

天黑之后,我们越过栅栏、溜进运动场。管理员在十分钟之前,锁门后离开了现场。运动场里的观赛台富有屋顶、这么豪华的运动场和这地方的感觉太不搭调了!这里是全国运动会留下来的礼物。

我坐在草地上,脱下球鞋、换上钉鞋。这是特别为了今天准备的袋鼠皮钉鞋,上面还装了5毫米的钉子。

“可以看到码表上的数字吗?”

天空已经染成深蓝色,银色的月亮向悬挂在墙上的镜子般高挂在天空。

“没问题!不过你的动作要快一点,天色再暗沉的话就看不到了。”

“好。”

我脱下了身上的皮夹克,皮夹克里穿着棉质长袖T恤。其实我早就换好了运动裤,在她来之前也已经做好暖身运动。当我站在棕红色跑道的白线上用力地深呼吸,橡胶和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要开始跑喽!”

语毕,我跨出了第一步。

15

随后,我们并排坐在观赛台上的长椅上。从这里看下去,四百公尺的跑道就像是黑色深渊里的涟漪。

4'21''7

她的码表停在这个时间上,这是我跑一英里的时间,结果也成为我这辈子的最高纪录。

“这里的风景太奇妙了。”她低喃着。

黑暗中,微弱的光轻轻地摇曳,凉风袭来,她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

“我们走吧!”

“等一下,我还想再坐一下。”

当时,她想起母亲的死。可能是浓密的夜色,唤醒她母亲的死亡记忆。她在有生之年,始终预感到自己以及周遭人的死亡。裕子总是可以预先感受到悲伤,因为她曾经住在白色的灵殿中。

我搂着她的肩膀、亲吻她,因为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惊讶和困惑,中古她喘着气,微微地张开了嘴,白色的气息像蜻蜓般飘在空中。她纳闷地凝望着在自己内心里产生的陌生情感,那是一种温暖而动人的感情。

这样才好!只要能够把她唤回这个世界,我可以整晚拥着她纤细的身体入怀。我们坐在长椅上,用极不自然的姿势拥抱了许久,我始终感受到她激动的情绪。

突然间,她的心思停止了!随后泪水滑落过她的脸庞。她哭相很奇特,没有声音、肩膀也没有抖动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流泪。当我正想要开口,她轻轻地从我怀中抽离,走下了观赛台的楼梯。

当她走到最下面时,突然转过身、反弓着身体靠在扶手上。她用纤细的手指擦拭着泪水,然后很不自然地对我微笑。在寂静的夜色里,浮现着她苍白的微笑。

“喂!”她开口说话。

随着凉风传过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世界尽头的呼唤声。

“如果人是用生命换取回忆……”

“嗯。”

“我是否可以用我的余生来换取今夜……”

我顿时觉得好难过。悲伤。我们不是才开始吗?如果时间和记忆等值,你应该获得更多的回忆。然而,当时我却无言以对。

“喂!”她又叫着我。

她压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凝视我。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现在好幸福。”

“是……是真的吗!”

16

“今天晚上的一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开始喃喃自语。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进了这句话,也许只是风的呼啸声。

17

多雪的冬天,我接着月光练习跑步。每跑一下,脚下的雪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我在苍白闪亮的雪地上静静地向前迈进,把一秒前的自己抛在五公尺后。

我用耳机听着FM广播。当我调到NHK频道时,听到了一阵古典音乐。这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18

当我和裕子相处之后,经常意识到死亡。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被死亡包围。听往生者做的音乐、看往生者撰写的书、沉浸在往生者的回忆中……我们就像漂浮在堆积死亡上的泡沫邮箱是珊瑚礁。

广播又换了另一首音乐,这是J·S·巴哈的“羊得以安闲地吃草”。雪地的另一头是一片黑色森林的影子,裕子就在森林后方微微发光的某个地方。

一月二十日是裕子的生日。那天,她送了我衣服亲手编织的耳罩。

“我看你每次跑步,耳朵都冻红了。我织得不太好……”裕子说道。

“谢谢你。”

我没有为她准备礼物,因为我向来不注意这些繁文缛节。

“但是我打字存了点钱,你想要什么我马上买给你。”

她静静地摇着头。

“我不要你买东西给我,但是……”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要上次的钉子,就是你再跑一英里时候的钉子。”

“钉鞋上面的钉子吗?”

“对!只要一个就够了……”

“没问题,这样就够了吗?”

“对的。”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就拿给她,看着她双手捧着,对我说了声:“谢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送女人礼物。

19

广播的音乐变成了孟德尔的“听我祈祷”。

她的耳罩好温暖,就像是她捧着钉子的双手包覆着我的耳朵,还有她的手很漂亮。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正为此兴奋不已。

20

春天来了,虽然重新分班,我们并没有被分到同一班。

所有学生都重新测量身高,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各种安排。我在这一年里长了三公分,变成一百七十七公分,我以自己的方式正慢慢地成长。升上了三年级后,我们必定会面对联考。如果大学是离开这个城市的手段,我们就必须认真、用功的应考。

我不是在傍晚跑步后,立刻坐在书桌前,就是一回家就打开参考书,直到夜深之后再去树林,每天都重复这样的生活。裕子和我总是在傍晚约在老地方,带着约翰一起散步;周末去自然公园,有时候也会搭电车去邻市看电影。当我们在像寺院般摇摇欲坠的电影院里,看着黑白的意大利影片时,她开始想着……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和这个人结婚。当我感应到这句话时,就会独自在漆黑中羞红了脸。

我们每次见面都会接吻,却没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她害怕性行为。对她来说,性行为是怀孕的同义词,而且会令她想起母亲的死亡。如果我无法感应裕子的心思,或许就会在不知情之下跟她上床。然而,我却看到她所惧怕的事情,只能告诉自己不能踏出这一步。

当我们逐渐长大需要换新鞋之前,任谁都必须要忍耐地穿着旧鞋子吧!现在,应该就是这个时期。我知道十七岁女生的

心情很善变,总有一天,该来的就会来临。我选择和她慢慢地发展感情。

21

到了夏季,我已经十八岁了。时光缓慢流逝,十九岁就像是遥远地平线上的海市蜃楼,但是我并不厌倦这个季节。老实说,我还蛮喜欢读书。每背一个单字,就觉得这个城市逐渐变得稀薄,让我产生了爽快的感觉。

裕子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头发长了许多,已经快到背部的中央。她的黑发很细、很有光泽。每次接吻我都会抚摸她的头发。

“我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发,这会让我感觉很亲密。”她对我表示。

“我知道。”我回答她。

她却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我慌忙地补充。

22

岁月可以用几句话来形容所有的瞬间。

如今回顾起来,我可以用这几句话来概括十七岁的春天和十八岁的夏天。

树林中的接吻、透心凉的图书馆、青草香、我和裕子幸福的脸庞。

23

当聒噪的季节开始噤声时,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造访。

我在树林中跑步,如同往常一样经过长满青苔的道祖神旁边,跑向树林的深处。阳光被树叶筛选过后,变得柔弱无力,光影看起来就像棉絮。我的影子也淡到几乎看不见,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色彩的光影。

我喘着大气,跑在起伏的小径上。我的身体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以前用这种速度跑步,绝对不会这么喘。然而,我就像大部分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无视身体不断发出的警讯。终于,来到了树林的尽头,然后再往回跑之际,此时我听到裕子的声音。

(约翰!)

(约翰!)

(约翰!)

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约翰死了!那只可爱的约翰老了。裕子的悲伤流入了我的心扉,她像先前的那次一样静静地流着泪。所以当我跑步完毕后,回到家就骑脚踏车去她家。

24

裕子伫立在充满绿意的庭院角落。

“死了。”裕子看到我,小声地喃了一句。

“约翰?”

“对……井上同学,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想见约翰吧!”

“”如果是这样,你晚来了一步。

裕子继续低喃地说着:

“它已经离开了。”

我们把它埋在桂花树下。从储藏室拿出铲子,铲起又黑有湿的泥土。

“井上同学。你流了好多汗,脸色也很差……你还好吧?”

“应该……目前还好。”

“你最好去看医生。”

“好。”

“要记得喔!”

“我会的。”

洞挖好之后,裕子不知从何处把约翰抱了过来。我摸着约翰的肚子,身体还很温暖。

“好像还活着一样。”我说完,裕子静静地摇着头。

“带去给兽医看过了。医生表示,它的寿命到了。”

“约翰幸福吗?”

“应该吧……”

她轻轻地把约翰抱进漆黑的洞底。

“你最后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它说?”

当我问完后,她沉默了片刻,开始对约翰说话。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你要变成鲸鱼比我获得更久,不要让我这么难过。摆脱你!约翰,再见了。”

我把泥土盖在它的身上。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完全看不到为止,她已经不再流泪了。这天或许是一切的开始,然而我们当时都没有发现这个徵兆。

25

这年的冬天,是我极度痛苦的季节。我们无法轻易忘怀约翰的死亡,只能漫无目的地停留在跟它有关的回忆中徘徊、彷徨。虽然裕子早就知道约翰会离开人世,然而一旦成了事实,才发现带来的失落感远远超出原本的想像。

“我梦见它了。”有一次,裕子这样告诉我。

“我知道。”我回应她。

“丹氏梦境中的约翰,每次都变成一只小狗,为什么?”

“我想……”

我沉思片刻之后回答。

“应该是你渴望见到健康的约翰,拥有无限未来、活泼地四处奔跑的约翰吧!”

“是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

“也许吧!”裕子小声咕哝了一句。

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伸进了我的羽绒夹克口袋中,轻轻地动了一下,寻找着我的手。

26

三天后,我在跑步的时候昏倒,被人送进了医院。医生盯着X光片看了半天,终于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用职业性的语气向我说明病情。

“这是无热性肺炎。”

他还向我解释,虽然没有发高烧仍是肺炎,而且还是极其严重的疾病,甚至可能会致死。我重复地想着“极其”、“严重”和“致死”这几个字眼。

“对了!为什么拖到这么严重才来就医?”

“我也不知道。”

“你的家人呢?”医生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家人吗?”

父亲仍然很少回家,母亲正好遇上周期性的神经症状发作期,根本自顾不暇。回想起来,包括自己在内,家里根本没有人注意我的身体状况。结果,那年的年底和隔年年初的前几天,我整天都望着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裕子每天都来医院看我。

“早知道我应该更加注意你的身体。”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病房里开着暖气,她却从没有脱下粗呢绒大衣,仍然怕冷似的用双手抱住身体。

“这是没有办法注意到的啦!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留意。”

“但是……”

她觉得自己整天想着约翰的死而没有顾到我的健康,因此感到很自责。

“无论如何,我还是活的很好,也没有断手断脚,你有什么好懊恼的呢?”

“你真的这么觉得?”

“对啊!真的这么觉得。”

然而,裕子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没有再说什么。

27

出院两天后,我又再度因为呼吸困难被送进了医院。但是肺部已经找不到阴影,血液中的白血球指数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值。

“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医生说完,再度把我送出医院。

随后呼吸困难的症状仍然频繁发作。我的体温始终没有低于37度2,有一种类似解离症的不协调感,总是像乳白色的雾气包围着我。

我意识到身体深处的某个重要部分,产生了不能修正的扭曲,藐视命运的报应正以这种方式现身了。虽然周围充满死亡,我却在无意识中认为只有自己不在死亡阴影的范围里。然而,死亡平等地在所有的生命上渗透,虽然缓慢却以不可动摇的速度进行。

28

春天来临了,在没有裕子的城市里让人感觉很不真实。房屋的树林的风景都像是布景般毫无立体感,这城市的一切都充满了平庸与倦怠,变得灰蒙蒙的一片。

裕子考进了东京山手线内的女子大学,四月之后,他就要住进位于麻布的女子宿舍。那里,距离他来这城市之前所居住的公寓不远,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她对于只有自己离开这个城市显得犹豫不决。

“我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

她看起来很痛苦,事实上她真的很痛苦。

“为什么?”我问她。

“怎么了……”她满脸纳闷地看着我。

“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继续用功读书应考,也会注意身体。”随后我又补上一句“而且还会去替约翰上香”

(不对!是我会觉得痛苦……)裕子在心里呢喃没有说出口。

“明年春天,我也会去东京,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

然而,我的话变得好空洞,听起来像是风的呓语

(好寂寞)

过了一会儿,她的心里像涟漪般浮起了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出口。

29

那年春天的第一个月,我过着像婴儿般无力又像老人般无精打采的生活。

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我这一天又一天索然无味的日子。唯一会树耳倾听的的声音,就是裕子不时传来的心声。她虽然身处于自己的地方,却有漂浮不定的孤独感。因为我生活在遥远城市,让我在东京的生活变得空虚。她没有结交新朋友,也不去造访令她怀念的小路或寻找旧日有人,而是把心留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

“井上同学……”

她站在宿舍的窗旁,凝视着暗夜中的灯火,不停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30

五月的连续假期时,她气喘吁吁地回到这个城市。

“我们去树林。”

她拉着我的手走向树林,我好久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跑步了!我可以感受自己将要失去了什么,或者是某种忌讳在我的体内扎根。

我们

在树林的深处亲吻。虽然她的手依然冰冷,虽然接吻时,她的嘴唇感触依然没变,我却感受到一种像在做某种陌生行为的异样感觉。

“怎么了?”裕子离开我的嘴唇,询问我。

“你在说什么?”

“你在发抖,难道还是不能外出?”

“我不知道。”

我用手被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每离开自己的房间一公尺,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觉就在心中逐渐的扩大。我想这应该是某种退化的现象,我如今应该处于接近胎儿的状态。”

“那个房间是子宫吗?”

“可能吧!只要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就会感到极度不安。”

“是吗?”

我们找到一棵长着青?苔的横木,并肩坐了下来。

“东京的情况怎么样?”

“嗯……马马虎虎。”

“你之前那么想过去,现在怎么闷闷不乐了呢?”

裕子轻轻地摇着头,用一种“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的眼神看我。

“没有你的地方……”

——就不是我的归宿。

她在心里继续说了下去。

我笑着问裕子:

“你还想回到这里吗?”

“可以的话,我希望回来。”

裕子的声音带着专注的感觉,在我心中激起了类似焦躁的情绪。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

“怎么了?”

我低着头。与自从下方探着头看着我的脸庞,她洁白的纤细脖子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不!没事,真的没事。”

从这时后开始,我第一次对自己真正的心意产生了疑问。

“对了,我还没去给约翰上香……”明明已经跟你约好了。

我们踩着潮湿的落叶漫步其中,阳光洒落在她的头发和肩上的光影就像蝴蝶般翩翩起舞,我伸出手,假装想要抓住其中的一个。

“约翰很不高兴,说你好冷漠。”

“我只要一离开房间,就觉得很不舒服。”

“是吗?”

她突然用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有这种感觉吗?”

“对。”

“会让你感到痛苦吗?”

她缓缓地摇头。

“我想这种痛楚……是必要的。”

我感到意外地问着她。

“必要?什么是必要的?”

裕子像了一下,轻声低语。

“我不知道,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撑下去。我必须告诉自己,改变是好事。”

我亲吻着裕子的头发。她闭上眼睛,充分感受着我嘴唇的温度。

“对喔!如果是这样的想法,我也会这么认为喔!我也要这样告诉自己——改变是好事,这种痛苦对未来一定是有所帮助。”

在不断改变的世界中,我们深信美好未来的幻影将成为现实!当时,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走到了树林的出口,裕子突然停下脚步。她的长发在柔和的春风中飘动,她凝视着远方的群山。

“怎么了?”

裕子回头看着我。

“如果约翰也在,就和去年春天一样……”

“对啊!”我回应。

“但是约翰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会改变吗?”

“春天变成夏天,讨厌的现实会变成美好的记忆,约翰也会变成鲸鱼……”

裕子的笑容变得很凄凉。

31

我坐在运动场的观赛台,默然地看着跑道。初夏滋润的阳光,洒在跑到里的选手身上。

来到观赛台之前,并不知道这里正举行着比赛。现在才看到,跑道上都是看起来像是国中生的少男少女。这些孩子不曾失去什么,甚至不会有失去的感觉。

蓦然回首,自己早已离他们好远。我低头看着自己坐的长椅,突然发现有几个小字在其中,就是“自我新纪录11''65”或“TAKUYUFight!”之类的字。

看着这些用签字笔写的文字,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一种类似悲伤,却又不伤悲的冷冽感情勒紧着我的胸口。

(裕子……)

她就像在黑夜中,护着一盏小灯,缓慢又慎重地开拓着自己的世界。目前她正在代代木的健身房当柜台小姐,这是跟她同住在女子宿舍的室友,名叫藤泽的上智大学学生所介绍的兼差工作。虽然那里看起来和裕子格格不入,但是她不需要我替她操心。她就像经验丰富的柜台小姐,静静地把热情投入在工作上。

观赛台传来的广播要请下一场比赛的参赛选手集合。我缓慢地站了起来,走向楼梯、离开了观赛台。虽然速度很慢,但是我已经离开开始适应了全新的自己。这跟之前相较起来,我就像背负了很多束缚,但是我还能呼吸、走路。

晴朗的日子,常让我觉得其实这个世界也不坏。无论如何,我还没有放弃自己。我以自己的房间为中心,慢慢地拓展自己的世界。房间的向心力很大,我仍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向外发展,而且又重新开始K书、准备联考。

白天我在图书馆自习室用功,傍晚去树林散步;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今天这样来运动场走走。以自己的方式,尽了最大的努力。然而,我那个时候或许还不了解,当某个特定的方向存在之际,若现去阻止其实很困难。

32

我前往东京,参加位于代代木的补习班所举办的全国统一考试。虽然我也可以在当地补习班应考,但是我觉得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体验正式考试的状况,所以选择了东京的补习班应考。

每次离家一英里,就会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稀薄。到达考场的时候,我几乎变成装在薄布袋里的棉絮。回头一望,似乎可以看到我的碎片在身后掉落一地。我捡起所剩不多对的零件,努力地维持自我。

当我在考试答题,我不停的问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种类似解离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考试结束,那天下午稍晚,我才终于找回我自己。原本掉落的零件,终于回到原来的位置。我在补习班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着:

“我回来了!”

“欢迎你回来!”

一旁正在洗手的年轻人,错愕地从镜子里看着我的脸。

当我转过头面对他说出:

“我死去的弟弟回来了。”

这位年轻人连手也没擦、马上落荒而逃地消失在洗手间。

33

久违的东京似乎和我记忆里的东京不太一样,可能不是城市改变了,而是自己的心态吧!我远离不断涌进代代木车站的人群,走向裕子打工的健身房。虽然没有告诉她今天要过来,但是这个时候她一定在上班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健身房。那栋大楼的感觉很高级,完全无法和“运动”这个带有节制色彩的字眼联想在一起,脑海中我浮现出奢侈和怠惰这两个字眼,更觉得这里不适合裕子。

走进入口大门,我直接走向柜台。柜台的女孩不是裕子,虽然她很亮丽却和裕子的类型完全不同。她棕色的头发带点大波浪,黑眼珠的大眼睛在眼镜的后方显得特别明亮。

我走到柜台问她:

“今天不是五十岚小姐当班吗?”

她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般说着:

“咦?”

我又重复了一次相同的问题。大厅里播放着活力十足的音乐,我必须提高嗓门说话。

“是啊。”

她用力点头,向我露出了健康的笑容。

“她今天上早班,刚刚才下班。应该还在更衣室,要不要叫她?”

“不、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她。”

说完,我在柜台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重新审视健身房,仍然觉得这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来往的人们都显得过度健康,然而让人有种不健全的感觉。那些人夸张的肌肉,仿佛就是个肥大的自我广告。

我发现自己来错了地方,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身穿花花绿绿衣服的男女走过我的面前,大厅里依然播放着没营养的活力音乐,节奏比人类的心跳快了好几倍。男人的哄笑声。、女人的欢呼声、忽明忽暗的灯光……一阵不安的感觉随之袭来!觉得已经拼凑好的身体,即将又要变得支离破碎。一是借由全身的孔流出了体外。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喉咙,我的手指正在颤抖。我开始喘不过气,不自觉地看着入口的大门。当我正想要站起来之际,有人叫住了我。

“井上同学?”

回头一看,裕子站在那里,她的长发带着些波浪,我没有说话,裕子弯腰窥视我的脸。

“你特地来找我吗?”

“不……”

我挪了一下身体,空出一个座位让她坐下。

“补习班有模拟考试,所以我来东京,考场就在这附近。”

“原来是这样。”

裕子从放在膝盖上的漆皮皮包里拿出手帕,递到我手上。

“你流了好多汗,脸色也

很难看,你还好吧?”

“还好啦!这里……该怎么说,好像什么都很夸张,看了就觉得很累。”

“如果不习惯的话,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嗯!”

我抬头环视着大厅表示:

“但是有谁会适应这种地方呢?”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手帕交还给她。

“如果要来,应该事先通知我。”

“其实我也很犹豫,到底要留在我们那里还是过来这里应考,我对自己的体力没有什么自信。”

“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累!东京以前就这样吗?”

“对啊!”裕子像了一下,说出:

“下雨的时候,感觉会比较亲切点。”

“是喔。”

我静静地点头示意。

“那么下次我要选择下雨天过来。”

裕子偷笑了出来,我却默然无语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井上同学,)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裕子的脸庞。

(见到你真高兴。)

“是吗?”我回答她。

“什么?”余字的脸庞泛起红晕。

“没什么。”

“讨厌啦,是什么呢?”

“没有啦!见到你很高兴。”

她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是吗?”

“对。”

“真是不可思议,我刚才也在这么想。”

“是吗?”

突然间,我似乎闻到树林的味道。

“对了……”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放松。

“约翰的坟上开了许多白爪草的花。”

“真的吗?”

“秋天的时候还有桂花香。”

“原来你在这里。”

突然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看到十个左右的男女站在那里。那群人很引人注目,却充满了知性的感觉。开口说话的人是一位清爽的高个子男生,感觉像是刚洗好的棉质衬衫。

“大家都到齐了,我们正准备去餐厅。”

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然后又看着裕子,微微地偏着头。

“这位是井上同学。”

裕子说完,他用力地点头回应。

“经常听裕子提起你,我叫高泽。”说完,他伸出了手。

在这种情况下握手,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的动作很自然、随兴。

“高泽先生是这里的会员。”裕子对我说道。

“他在青山学院就读三年级,是田径队的队员。”

“听说你也常跑步?”高泽又说道。

“现在已经不跑了。”我回答他。

如果是社交的话,她的演技实在太好了;如果是真心话,我实在很难理解他的意图。大学田径队的人,跟重考生有什么好较量的呢?

“4’21”7”高泽继续说道。

“这是你跑一英里的最佳纪录吧!”

“没错,是裕子告诉你的吗?”我略微惊讶地看着他。

“对!刚才不是说了吗五十岚小姐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我看了一下裕子,她用暧昧的表情回望我一眼。

(对的……)

我对于裕子能记得这时间感到惊讶,然后对于只从她那里听过一次,就可以正确记下这个数字的高泽,更令人惊讶不已。

“为什么是一英里?不是一千五百公尺?”

“一千五百公尺的话,我不知道起点的位置。如果跑一英里,无论从哪里开始只要跑四圈,回到原点,刚好就是终点,计算起来比较方便。”

听了我的解释,高泽笑得很高兴,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不过,你真厉害,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就可以用这个速度跑完一千六百公尺。”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不说话。虽然我有点不知所措却也有点气愤,不过弄不清楚是对谁感到气愤。

“我想……”高泽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可能对田径的世界还不了解吧!你知道自己创下的纪录代表着什么意义吗?”

纪录的意义?他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是否把我的沉默当作是一种回答,高泽很认真地又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喜欢的选手?”

“奥培多,还有巴斯蒂安·柯伊。”

“那是英国的选手。”

“还有唐·培奇。”

“那是美国选手。”

高泽一副听不下去的神情摇着头。

“在国内选手里没有你喜欢的人吗?”

我思考了一下,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

“很遗憾……我谁都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

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却对这种像面试般的谈话感到厌倦。

“高泽,还没好吗?”

刚好在他身后的那群人叫着他。

“好了,很快好了。”

高泽转头回应他们,再度看着我。

“我们要去一家很棒的意大利餐厅,怎么样?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那里的鳀鱼超赞!”

我看了一眼裕子,她表示:

“我也会去,这是工作人员的会员例行的聚餐,你也一起去吧?”

事情太过突然了,我的脑筋还转不过来,不知如何回答。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

其实那时候德沃脑筋一片混乱,我对裕子已经彻底融入这里的生活感到疑惑。

那一刻,他们是这里的主角,只有我一个人是外人。裕子属于他们,我变得既孤立又孤独。虽然我想要抚摸裕子的头发,如果这样做或许还可以挽救一些东西,我却不知道应该要挽救什么。

“一起去吧!好不好?”裕子又说了一遍。

“我先过去了。”

高泽轻轻地拍着裕子的肩膀,转身而去。

“井上同学?”裕子探头望着我的脸。

“不!我……”

(求求你,)

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

(一起去嘛。)

我轻碰了一下裕子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裕子以为我答应了。

“那么……”

我拉住正想起身的裕子说道。

“对不起,我不能去。”

她的反应虽然很低调,可是内心的思绪像汹涌的波涛般传递给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我要去见以前在东京的朋友,真可惜,我的时间来不及了。”

“是吗……”

(我好想多和你在一起。)

“那个……”她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话。

“我跟你一起去看朋友,会不会碍事呢?”

我很清楚,她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我骗你的,我根本没有要去见谁。

——我要和你在一起……

“裕子!”另一位男生正在叫着她。

“对不起,你们难得见面,如果我在场的话,一定很尴尬吧!”

裕子起身又说道。

“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好不好?你会回家吗?”

“可能会晚一点,但是我不会留在东京。”

“那么就这样……”

“好的。”

我也站了起来,跟她一起走向大门。当我们走到了外面,发现高泽一行人正等待着裕子。

“经商同学呢?”高泽问裕子。

“她等一下有事,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改天有机会再聚聚。”

站在一起,我发现他比我高五、六公分。

“你真高。”我说道。

“对啊!我很感谢我父母。”

“你知道吗?如果把奥运奖牌得主按身高排列,所有跑步选手中,中距离选手排在最前面,既不是一百公尺也不是四百公尺,而是一千五百公尺。由此可以证明,中距离跑步这个项目多么消耗体力。”

我无言地点头。

“好吧!我们走吧。”

他对周围的人说完后,把手放在裕子的背上离去。裕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井上同学……)

此时,她的心声就像有人在遥远的房里低喃。如果不竖起耳朵根本听不清楚,而我却错失了这个声音。

34

那天晚上,裕子打电话过来已经超过了十一点。虽然在麻布宿舍的每个房间里都装了电话,但是她怕影响到我读书,所以很少打电话给我。

“太好了,你回到家了。”

她的声音很轻、语尾略微颤抖。

“我刚到家不久。”

“见到了朋友吗?”

“没有。”

我没有说出真相却撒了一个小谎。

“他突然有急事,所以我没有见到他。”

“是喔……”

一阵短暂的沉默。

“鳀鱼好吃吗?”

她却回答说道。

“不,我中途觉得不太舒服就溜出来了,所以几乎什么都没吃。”

“不舒服吗?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我想只是不太适应和一大票人在一起,我现在还是很怕人多的地方。”

“喔……”

“你呢?白天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没事。那时候只是被健身房的气势给吓到了,所以看起来好像不舒服。”

“喔……那就好。”

我们再度无言以对。当她沉默不语的时候,我听到她房间里的音乐声……爵士乐的吉他声!应该是艾尔·迪·米欧拉弹奏的音乐。这不是十八岁女孩所听的音乐,突然间,我感到心神不宁。

“今天,我觉得很纳闷。发现你好像已经适应那里的环境了。”我说道。

“我想,你应该结交一些新的朋友。”

“朋友的话……或是可以称的上是朋友的人,倒是有几个。”

“是吗?”

“对!今天,你不是见到了柜台的那个女生吗?”

“对啊!”

“她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

“对啊!其实她只是表现出符合那个场所的感觉,基本上她很文静。”

“喔……”

“我总觉得她和我很相像,比如和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等等……”

我试图找出裕子和柜台女生之间的共同点。可是至少在外表上,她们没什么相似之处。

“那些人呢?就是今天在门口的那些人。”我问她。

“他们是会员,称不上朋友。他们也是因为客气,才找我加入他们其中。”

“像今天这样?”

“对!像今天这样。”裕子说道。

“他们的人都很好。每个班上不是都会有这种人吗?即会读书、运动好、说话有影响力、感觉成熟,就连老师都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他们就是这种人。”

“那位青山学院的男生也是吗?”

“高泽先生吗?”

“好像叫这个名字。”

“是的!高泽先生是他们的头,只要他一声令下,其他人都会响应。”

“是吗?”

我回想起他自然的举止和轻松的表情,在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幸运儿特有的气质。

“他……好像对我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对啊!因为我告诉他很多事。高泽先生常会问我。”裕子轻声地说道。

“他不像是对我有兴趣的那种人。”

“因为你是跑得很快的跑者,高泽先生也是跑者,所以应该会对你有兴趣吧!”

“都是运动选手的关系……”

我已经是再也不可能跑步的跑者了,但是这不重要。

“他是怎么样的跑者?”

“好像很优秀……我也不太清楚。”

“喔……”

(4’21”7)他曾经这么对我说。

然而,我却不知道他的记录,而且一点都不想知道。当时我还不清楚高泽为何对我有兴趣,我又为何对他兴趣缺缺。

35

当夏季接近了尾声,我又经历一次重大的发作。虽然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件事让我承受了不小的打击。当我再度被拉回起点,在遥远的前方看到自己昨天到达的路标,想到至今走过的漫长道路,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厌烦。

我到底要重蹈覆辙多少次呢?难道我的人生就要浪费在徘徊之中!墓碑上只能刻着我穿破鞋子的数字吗?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被死亡束缚,或者似乎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呼吸的人生。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状态,随后我开始甩头,试图抛开这种想法。

我告诉自己——我太累了。这次的事情,或许又让我失去了某些东西,但是我还有很多时间向外发展,要抗拒所有的向心力……我如此这般地在黑夜中低喃。

36

九月的某一天,裕子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虽然文字含蓄而简洁,但是细腻的文字很有她的感觉。

“现在,我在蓼科……”她在明信片上写着。

当然,我早就知道了。即使不需要交谈,即使我们身处异地,虽然她的生活轮廓笼罩着一层朦胧,但是我人然可以感受到。我拼凑着她心灵的片断,静静的守候着她的生活。

“……他们的行为常让我惊讶不已,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只要拿起乐器,无论钢琴和吉他都弹得轻松自如。当聊到我陌生的文学话题时,他们却能侃侃而谈书中的人物,好像在聊朋友的家常话。”

他们——以高泽为中心的那群人,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充满天真无邪的好奇心,积极参与、充分享受着人生。由于裕子对自己的小世界就能感到满足,他们跟裕子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

其实裕子原本就不想参加这次的蓼科之旅,但是高泽强烈说服她参加,因为蓼科的别墅是他姑姑的工作坊。他的姑姑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四十多岁就英年早逝,那件工作坊才是她的最佳作品。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一群人就造访这幢气质高雅、附有好几间舒适客房的别墅。

37

那天晚上,我难得去树林散步。秋风微凉,挂在天空的下弦月像典雅的装饰品般,绽放出含蓄的光芒。

我听着虫儿的喧嚣,走在小径上。自从最后一次发作之后,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种类似感情的悸动常像低音般在内心骚动,此时这种起伏还算平静,或许可以再走远一点。我停下了脚步,缓缓地伸着懒腰、仰望夜空。

天空好暗,这个世界从满黑暗。我在心里强烈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中黑暗才最普遍。这种感慨让我有点心灰意冷,于是轻声地叹了口气,再度迈开脚步,顶着风、走向树林。当我走到通往树林深处的的缓坡道时,听到了裕子的声音。

(悟!)

然而,他并不是在呼唤我。从某种意义来说,那甚至不算是一句话而是一个惊叹号。

“悟”这个陌生的语气,令我内心感到有点不安。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即使在她心里也不曾叫过。我的视线盯着树林的棱线,屏息以待她的下文。不久,我的胸中回响起她内心的一声低喃

(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天晚上,裕子传递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从树林回家的路上,我可以感受到她各种的情感重叠、交织在一起,就像背景的杂音。然而她的声音太暧昧了,让人难以捕捉,我几乎无法解读其中的意义。由于无从得知裕子在蓼科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几个音节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这种急迫的音调让我思绪大乱。

“为什么?”裕子要说出这句话。

她既不是问我,也不是问自己,而是在询问她面前的某个人。

她到底在问谁?到底想要问什么?

“为什么?”

她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吗?

38

隔天大清早,裕子就打电话给我。她表示,在蓼科的回程要来这个城市。虽然裕子回东京的时候需要绕一下远路,但是她却说,其他人的车子会送她到途中,她再转搭电车,晚上八点左右应该会到。

“我买了礼物要送给你。”她补充说出这句话。

我告诉她,自己回去车站等她。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所以我什么都没问就挂了电话。

39

下雨了!城市比平时更灰暗,所有的东西都褪了色。眼前的风景,好像用木炭画的素描,有点像是默默无闻的画家习作。事后回顾起来却又觉得好怀念,城市总是属于过去。

我吃完了早餐、去了图书馆,一直到三点左右才离开。回到家,睡了午觉,醒来之后,拿出冷冻库里的披萨解冻,摊薄独自。虽然不知道这一餐算是下午茶还是晚餐,反正我没什么食欲。随着太阳下山,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弹吉他。

我练习着“幻想曲”想让手指变灵活,然后又练习鲍罗丁的“波罗维茨人舞”,最后联系了几次乔沙翠亚尼的“午夜”便放下吉他,离开家门。大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放慢脚步,走向通往车站的道路。

裕子不知道我学吉他的事情,就这样,我们不知道彼此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裕子不知道我的兴趣、我不知道裕子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是……波罗维茨人舞、蓼科之夜。我觉得似乎有人在为我们记分,只要增加一则事情,感情就会减少一分,这种感觉应该错不了。

车站前的广场只停了一辆候客的计程车,没有其他的人影。上了年纪的司机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微微地探出下巴,空洞的视线在眼前暧昧的空间里彷徨。他的样子令人感觉时间变得混沌不清。他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存在于封闭的时光。

季节结束的反始记号,顽强的拒绝明天的造访。这个城市没有任何新事物。上了年纪的司机、蹲在铁路旁的灰色小猫、道路两旁黄了枝头的白杨树……这些都是“往日记忆”无限延伸的泡沫,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泡沫。

我看一下手表,八点刚

过。下一班上行列车会在八点十三分到达。于是买了月台票,经过了检票口、走向月台。

月台上,在水银灯的蓝色灯光中,有几个乘客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候着上行列车。我坐在楼梯下的长椅,看着挂在月台悬梁上的时钟,列车将在五分钟后到达。我将视线移向铁路前方,银色的平行线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夜好黑,好像盲人在做梦。雨后城市的味道、轻风的骚动……色彩和光影都朝着意识的深处后退。

我放松全身的力量,把上半身倚靠在长椅的背上。黑夜渗透进包覆心脏的瓣膜,也是全身最薄弱的部分。与子曾今如此说过——夜晚和死亡很像吗?我心里浮现出往生弟弟的容貌。记忆力他总是笑脸盈盈,红着脸、张大着小嘴在微笑。如果有再生之地,我希望他可以在那里遇到约翰。弟弟和艾利克斯,还有约翰,这种组合应该很不错。

列车准时进站。车门一开,十多位乘客走了下来。我第一眼就看到裕子,因为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让她特别引人注目。她一看到我,低调地向我挥手。走到我面前时,偏了偏头,对我说:“你好呀!”她在淡米色的洋装外,披了一件嫩绿色的开襟针织衫。

“你好”我也回了一句。

她浅浅地微笑了!好迷人的笑容。然而,我觉得这种迷人的背后有其原因,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原本她的美丽隐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纤细挺拔的脖子、柔和的下巴曲线……她具备这些普通的美丽。整体来看,会觉得不搭调,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或许她还太年轻,所有的特征还无法各就各位,因此需要有诀窍才能发现她的美。只有包括我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诀窍……我一直这么认为。就在今夜,我却一看就可以看出了她的美丽。大眼睛一点都不会觉得不自然,微薄的双唇也不会破坏整体的感觉。裕子沉默无语地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眺望着黑夜中的城市。我转头看着裕子,她也转头看着我。

“蓼科好玩吗?”我问她。

裕子缓缓地点头示意,然后从放在膝盖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像笔记本大小的包裹。

“这是我在蓼科买给你的礼物。”

我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

这是一幅风景画,镶在很有品位的画框里,应该是蓼科的风景。水彩画出蓝田、白云,还有红叶,让我想起了三色旗。

“好像法国的国旗。”我说道。

裕子也凝视着我手上的画。

“我们住的别墅附近有一个小型画廊,我在那里买到的。因为对这幅画一见钟情,几乎是冲动购买下来的。”

“你这么喜欢却要送给我?”

裕子静静地点头。

“正因为是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想要放在你身边,这样奇怪吗?”

“不,不会。”

我重新注视着手上的画。

“谢谢,我好高兴,真是一幅好画。”

这一幅画真的很棒!因为这幅画打动了裕子的心,她又送给我,希望留在我身边。画里散发出一种温暖、平静的感觉,填满了我的心房。

不知不觉中,月台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今天不回去看你爸吗?”

“不去了。明天上午有课,我要搭下一班车回去。”

下一班上行车会在三十分钟之后到达。

“是吗?”

“嗯……”

我们再度陷入了沉默时刻,寂静像尘埃般飘落在我们的四周。我突然想到,世界某日的前五分钟,应该也是这么安静吧!

“对了!你的信我收到了。”我的声音在月台上听起来特别大声。

“嗯。”裕子用右脚的脚尖画着月台瓷砖上的图案。

我等待裕子接下来的回答,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只顾着玩弄脚尖的游戏。我看着她的侧脸,然后再度将视线移向昏暗的车站大厅。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经过了一阵沉默,我开口说道。

“为什么这么问?”裕子看着自己的脚尖反问我。

“嗯……”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为什么呢?正当我思考要什么回答的时候,她又开口问我:

“是因为我在信上写的事情吗?”

我知道自己不是问那件事却没有否认。

“对。”我说道。

“跟他们这些有个性的人,长期相处在一起就会觉得不轻松。”

嗯!裕子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下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感到讨厌。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不会不喜欢。”

“嗯……那就好。”

“基本上,他们的人都很好,只是太天真了。”裕子补充说明。

远方,黑暗的尽头响起列车的汽笛声。听起来像是古老年代就绝迹的动物叫声,感觉空洞没有真实感。

“有时候……会让我不安。”

裕子停止脚尖的动作,看着我的脸。

“因为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对。”

“有时候,只要想到自己是否会在无意识中伤害到你,就感到很不安。”

“对不起。”裕子缓缓地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不久,向着汽笛的火车缓缓地开进了月台。列车花了好长的时间,慢慢地进过了我们的面前。这种情景令人联想到古老时代已经绝迹的巨大生物。如果说,狗可以变成鲸鱼,列车变成某种动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眼看着列车渐行渐远,我开始幻想着侏罗纪的神话。当最后的车厢消失,黄色的尾灯随之扭摆,消失在铁轨前方,月台再度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曾几何时,天空又开始飘雨,夜空在柔和的雨丝中看起来特别温柔。我把手肘放在腿上,双手则在脸的前方交握,开始欣赏着天空的雨丝。裕子不出声地静静流着泪,我始终沉默不语。当天空开始飘雨的时候,她留下了滴一滴眼泪。因为觉得自己将要失去她,于是温柔的搂住她的肩膀。

裕子无力的把全身靠在我身上,开始低喃。

“井上同学……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我知道!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始终喜欢着你。”

“我也知道。”裕子轻声地回应。

40

当我沉沦在时间的混沌中,体温仍在37度2左右徘徊。感觉就像得了产前忧郁症,但是至少我身上完全没有怀孕的徵兆。脑海里的白雾很少有散去的时候,集中力就像太阳照在山谷的村庄,才刚露脸就立刻消失无踪,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苦差事。对我来说,空气就像高粘度的体液。

在这种状态下,关于联考的复习当然没有太大的进展。和去年同期相比,我的偏差值成绩又比去年降低了不少。放弃虽然很容易,但是我以顽强的忍耐力,每当有所失去之际,我就会捡起地上的碎片。

裕子每个月回打两、三次电话给我。她本来就不多话,在电话里更加寡言。我们经常找不到下一个话题,彼此握着听筒一、两分钟却都不发一语。然而我们仍然相信,这份沉默仍然具有意义。至少,那一刻!我们分享着同样的无声世界。

她没又说出那一晚在月台上流泪的原因,也没有为她的泪水做任何说明,徒然留下我毫无根据的臆测。疑问就被搁置在保留的棚架上,话语被悄悄地收进了丢弃的抽屉。我就这样度过了十九岁的秋天。

41

秋意正浓的某天,我难得去了东京一趟。跟上次的情况一样,我要参加全国模拟考。这天,没有像上次那么深受解离症之苦。在我体内扎根的不协调感,已经从初期尖锐的表情缓慢的转化为更深入、原始的东西,其实这是病情进化为个性的现象。我变得冷眼旁观,开始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当我看着自己,就像在一旁欣赏别人主演的连续剧。

日常的生活变得稀薄,也淡化了沉重束缚的烦忧。我在昏暗的教室中思考。裕子的眼神、呼吸、体温……我想要触摸她的头发,想要感受她的存在。如今,她和我身处相同的城市。当工作人员进来巡视,要求我离开教室,我才回过神,其他的考生早已不见踪影了。

我告诉对方,我马上就会走。工作人员无言地点头,转身离开。随后,我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向出口。我讨厌裕子身处的那个环境,她在那个地方会令我感到极度不安。然而,我还是要去那里,为了寻找我熟悉的裕子。

42

坐在柜台前的总机小姐,是上次那位女孩子。

“你好。”我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眯起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搜寻记忆。

“你是……井上先生?”

“对!你是藤泽小姐。”

“对。”她露出健康的笑容点头示意。

她的表情毫无防备,不像是职业笑容。

“五十岚小姐,今天……”

听我这么一问,她的表情犹豫了一下。

“裕子,今天休息。”

是喔……我在心里低语,思考着该如何接话。

“那个……”她用含蓄

的语气叫我。

“我还有十五分钟就下班了。”

“是。”

“然后,我也会去裕子那里。”

我默默地颔首,等待她的下文。

“她现在人在千驮谷。”

千驮谷?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随后补充说明。

“是在国立竞技场。”

“国立竞技场……”

“对!大家都去帮高泽先生加油。”

突然之间,几种思绪交织在一起,都是一些低温的暧昧情感。

“要不要一起去?”

“竞技场吗?”

“对啊!你不是来找裕子的吗?”

“是啊!”

“既然这样,没有见到她就回家太可惜了。搭电车马上就到,一起去吧!”

当时,我应该拒绝她的邀约。因为去的理由只有一个,但是拒绝的理由却有无数个,最后我为了那个唯一的理由去了竞技场。

43

“我是久美,藤泽久美。”她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悟。”

“我知道,裕子常提起你。”

于是……现在已经有两个对我知之甚详,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人。我们从千驮谷的车站走向国立竞技场,人行道上的树木已经染上了黄色。

“裕子的话不多。”藤泽久美说道。

“应该吧!”我回应她。

“所以……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她嘴里挖出关于你的情况。”

虽然我很想问她,到底想要了解我什么,但我还是缄默不语。

“我看起来是怎么样的人?”藤泽久美没头没脑地问我。

我考虑了一下之后回答她。

“这个嘛……我觉得你很适合戴眼镜。”

“谢谢!我不是问这个。”她摇头表示。

“可不可以请你说一说关于内在的部分。”

“内在。”

“你不觉得我和裕子很像吗?”

“喔……”我低声回应她。

(我总觉得裕子跟我很相像,比如跟周围的人保持关系的感觉……)

“或许我们外表给人的感觉不同,因为我看起来比她健康。”

“没错。”

“而且我的确很健康。我吃得饱、睡得足,好像冬天的栗鼠很能睡。”

“是喔!”

“但是我要讲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心灵深处有某些相似的部分。”

“是吗?”

“对!应该怎么说,就像预感之类的事情。”

刚好遇到了红灯,我们开始停下了脚步。藤泽久美琥珀色的头发,在灿烂的秋天阳光下显得艳丽动人。

“我们总觉得好像会失去什么而郁郁寡欢。如果觉得即将失去自己喜欢的人,那种感觉就像死亡的预感一样。”

当信号灯转成绿灯,我们慢慢地走过十字路口。

“我想……这可能是爱的部分功能吧!”我说道。

她满脸诧异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我的脸。

“是爱吗?”

“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刚好这么想到而已,也可能是其他感觉。只不过,为了方便起见,通常人们把自己心中的某种倾向称之为爱。”

“我搞不懂。”

她开始低声地说道。

“但是这种预感决定了我和周围世界的距离。”

“你的意思是指你们两人都有这种感觉?”

藤泽久美无言地点头示意。

“所以……”

她眯着眼镜里的双眼看着我。

“所以我才想要了解你。”

她再度举步向前走,结合了含蓄的服装。当我追赶上她,她又继续说道。

“裕子有时候会说,她觉得你是她无限延伸的一部分。碰触到你的时候,就像用右手摸到左手一样。”

我知道。就像有时候我会把裕子的话和自己的意识混淆一样,她有时候也会分不清两人的心灵界限。

“我想这代表你们两人的距离很近。”

她又接着表示。

“我很想了解,能够进入裕子世界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对。”

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深入研究过自己,都用旁观者的眼光观察自己。发现我只是一个匿名、没有轮廓也没有色彩的男人。

“在我身边,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可能是因为我国中、高中都读女校的关系,我和同性之间也会保持距离。”

“喔!”

此时,我们的谈话中断了。因为已经来到竞技场的门口,看起来像是工作人员的学生正在门口收门票。

“好像要门票才能进去。”

“没关系,高泽先生给了我好几张。”

我们把票交给工作人员,进入竞技场。

观赛台比想象中还要大,没想到学生的运动会有这么多观众。

“真壮观……”我情不自禁地感叹。

“真的耶!”站在一旁的藤泽久美也兴奋地微红了脸。

“裕子说,他们在直线跑道的终点附近。”

我凝神张望,终点附近聚集了很多观众,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我们走过去看看。”我催促着藤泽,走向观赛台中段的通道。

擦身而过的人群之中,有不少人一看就知道是选手。他们才是这场大规模活动的注目焦点。我对他们抱着一丝的羡慕,或许这是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多产生的憧憬吧!虽然不想像他们一样,但是对自己已经无法加入他们的行列,心中不禁感到隐隐作痛。

我们来到了终点附近,开始寻找着裕子的身影。

“啊!找到了。”

顺着藤泽久美的手指望去,的确看到及格熟悉的脸庞,然而裕子不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我,都觉得很意外,但是随即露出了欢迎的笑容。

“请坐。”

最年长的年轻人向我们招手。

“这里有空位。”

“裕子呢?”藤泽久美问道。

“她应该在对面的直线跑道那里。一千五百公尺的准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她说会去起跑点附近。”

“高泽先生要参加准决赛吗?”

“对!他是准决赛的第一场,你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快开始了。”

她看着我,露出(怎么了?)的表情。

“喔!这样喔……”

我拨了拨刘海,看了一眼对面的直线跑道。

“我去看一下,应该可以找到她。”

藤泽久美点头示意。

“我在这里看比赛。”

“好,待会儿见。”

我向对我招手的青年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他们。当我走到第一区附近时,一回头,实现刚好和仍然站在通道上的藤泽久美相遇。她想要向我投以微笑,但是从她的表情看起来格外哀愁。我很快就发现了裕子的身影。对面直线跑道的人很稀疏,更何况我寻找她的能力比任何人都还要优秀。

她从观赛席上探出身体,正在和跑道上的人说话。乳白色的洋装下摆随风飘荡,蓝色的阴影不停地在她洁白的腿上跳跃。虽然我曾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但是亲眼目睹,仍然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不用说,她正在和高泽说话!高泽看起来一派轻松,虽然脸上略显疲劳,但是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发现他就像小狗在国道散步一样,根本都不紧张。相反的,裕子的表情却很紧张,她真挚的眼神透露了内心的思绪。

我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身寻找藤泽久美的身影。因为我似乎感觉到,她正用哀伤的表情看着我。终点附近就像是一幅巨大的镶嵌花,根本无法辨认任何人。当我收回了视线,高泽已经和其他选手一起站在起跑点上,裕子则在观赛台旁边凝视着他。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所有选手都弯下身体。经过刹那的寂静后,现场响起了模拟枪声的电子爆破音,选手们一起冲出起点,立刻成了一列纵长的团体跑向第一个弯道。站在这个位置,选手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节足动物。

我看了裕子一眼。她用手压着被风吹起的头发,视线始终不离开选手们。我犹豫着该不该叫她。因为裕子投入其中的感觉,仿佛像是神职人员神圣不可碰触的制服,紧紧地包覆着她。

当选手们跑完了第一圈,高泽跑在中间。第一名的速度是59”35,这个速度很快。虽然比不上塞巴斯蒂安创造世界记录的速度,但是比我的最佳纪录快了五秒。第二圈时,选手们仍然你追我赶,维持着各自的速度。老实说,我被比赛吸引了!看得很入神。

基于某种奇妙的感情,我很注意高泽的赛况,或许这也是将自己投射在他身上的关系吧。进入了第三圈,选手之间的距离逐渐地拉开。高泽费力地跟着前头部队,但是他跑得很吃力。

虽然我不知道要比赛几次才能进入准决赛,高泽的体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她的腿很长,端正的动作中却出现了些微的紊乱;而且他的每一步都很沉重,仿佛连影子也有重量。在最后的两百公尺冲刺,高泽被前头部队轻松

地甩开。

那一刹那,我立刻预感他将要落败。我仰望着竞技场上方椭圆形的天空,天上被染成不透明的灰黑色,好像长期都不曾擦拭过的玻璃。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在此时,裕子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响起。

(高泽先生)

(高泽先生)

(高泽先生……)

与子没有看着比赛到最后。她紧闭着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地为高泽祈祷。也许祈祷这个字并不恰当,因为她不是在呼唤万能的上帝,而是在跑道上挣扎的高泽。

我凝视着裕子,然后突然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情景,于是转身离开了现场。走出露天的竞技场,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比赛场地外围的通道上。感觉似乎有某件决定性的事情发生了,同时又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完全不知道裕子专心投入的态度,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也不知道这种影响会向何处发展。我信步走在昏暗的通道上。不久,发现一个男人蹲在通道的角落。他和来往的人群,以及坐在通道上的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高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毛巾盖住了她的头发,他从毛巾下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默默无言地望着他。

高泽端详了我片刻,终于点头示意。

“喔……我知道了,你是来找五十岚小姐的。”

“对!”我回答他。

“有见到她吗?”

“没有,还没有。”

我没有说谎但也不是实话,我觉得心情很烦。

“她刚才还在一千五百公尺的起跑点那边。”

高泽很自然地将视线移向通道的深处。

“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终点附近的座位。”

“是吗?”

“对……”

高泽的视线仍然停留在黑漆漆的通道前方,慵懒地点头回应。

“真遗憾。”我开始说道。

“刚才……如果再稍微加把劲。”

“对啊!”他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在聊十年前的往事。

虽然他的表情和言语一派轻松,却可以窥探到他的内心深处藏着某个情感,就像懊悔之类的情绪。

“真的很遗憾。”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保持优雅的举止和表情,但是那一刻的痛苦表情,虽然世俗却带着真实感。

“遗憾的这种情绪与字眼毫无价值可言,也不可能有搜集了一百张写着遗憾的门票,就可以参加决赛的好事。”

“那倒是。”

“我输了!就这么简单。这时候,不需要惋惜、遗憾。或是只差了一点……之类的注解。”

他的笑容很温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我感觉心情平静。

“我喜欢田径运动,因为田径中没有丝毫的暧昧。”

高泽又继续说道。

“比赛的成绩不是人为评分,也不像团体比赛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一切都由自己负责,其结果就用数字作出明确的判断。既简单由公正,所以即使落败也可以无条件接受,你不认为吗?”

高泽所言不假,至少听起来如此。总之,他的话具有可以让人接受的强大力量,我只能在一旁点头。

“当然,如果说我完全没有后悔,那是骗人的。”高泽说完,耸了耸肩。

我沉默无言地低头看着他。觉得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话。

“嗯……”他再度开口,打破短暂的沉默。

“唯一的后悔,就是我没有遵守奶奶临死前,我和她的约定。”

他不像是在对我说话,而是不小心把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

“你奶奶过世了吗?”

“对,两天前。”

我有点讶异地看着他。

“两天前?不就是这几天的事?”

我回想起比赛前,他的脸上就已浮现了疲惫的表情。

“你在这种状况下参加比赛!”

高泽不耐烦地摇头、打断了我的话。

“不对!没这回事,这不能成为我没有充分发挥实力的借口。”

高泽用一种像是自嘲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的士气处于最佳状态,我很拼命地跑步,希望能够实现我跟奶奶之间的约定。”

“对那一刻的我来说,这场比赛已经发挥了最佳的实力。”

他笑了起来,但是这种笑容我从来不曾在别人脸上看过。高泽的微笑,像是专有名词一般的微笑。

“我和奶奶约定,一定要在这次比赛中得奖。”

“但是我没有做到。如果奶奶的灵魂没有升天,还在这附近徘徊,一定会像平时一样皱着眉头、斜眼瞪我。从小,只要我夸下海口,她每次都在一旁规劝我。”

“你们的关系好像很亲切。”

“对。”

高泽想了一会儿。

“我爸妈都在上班,我是奶奶带大的。她和我们住在一起,从小都是她在照顾我。”

昏暗的通道上响起了请参赛选手集合的广播,他停顿了一下……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必须听他说完。

“对!”

高泽用缓慢的语气再度说了起来。

“虽然她很严格却很重感情,在她身体还能自由活动时,她几乎看了我的每一场比赛。”

“她生病很久了吗?”

“对……她患了癌症。老人的癌症恶化程度比较缓慢,因为老年人做什么事都比较慢。”

高泽移动了一下身体,一到光线洒在他的脸上。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眶里泛着泪水!不过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觉得他是和眼泪无缘的人。

“对了!其他人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所以……”

“我了解。”

他点头回应后,再度陷入沉思,我则是无言的伫立在原地良久。高泽的身影已经和黑暗混为一体,好像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坐在那里。

“她的……”我打破沉默说道。

高泽抬头看着我。

“你有没有听到五十岚小姐的加油声?”

他点头回应。

“很清楚的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心。”

“心?”

“他的身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让我很感动。”

“是吗?”我在嘴里嘀咕。

“我也和她约好一定要得奖,虽然最后没能实现。”

即使最后没有实现,却是一个很值得的约定。就像人类明知无法实现,却仍然不停祈祷一样。事实上的情况一定就像这样。

“其实……我和她约定如果我得奖,她要完成我一个心愿。”高泽开口说话。

我忍不住看着他。

“如果我得奖,我希望她去剪头发。”

这句话里似乎藏有某种让人避讳的东西,觉得好像听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样。

“我想许多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其实她的五官长得很漂亮。只要把遮住脸部轮廓的那些头发剪掉,整个人的感觉就会焕然一新。”

他又继续说道。

“她应该让大家都看到她的美丽。”

好一会儿,我默然无语地看着高泽,然后突然回过神问他。

“她接受了吗?”

高泽向我展露他独特的笑容表示。

“是的!她接受了我的提议喔。”

44

黑漆漆的夜晚,我的头顶上有一片密实的乌云,完全无法感受到黎明的徵兆。没有月亮,只有凉风带来的乌云笼罩着天空。我走进通往树林的路上,四周一片冰冷与寂静,我有种奇怪的感慨,好像自己来到了世界的尽头。我开始感到后悔,不该在这样的夜晚来到这里,但是我也不想留在家里。

裕子知道我白天到了东京,晚上一定会打电话给我,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她说什么。比方说,她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正逐渐增加中,我却完全不想多了解这一面,只想了解我所知道的部分。她一定想试图告诉我这些事情,然而,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和裕子之间的距离边远了。这种感觉会借由我传递给裕子,于是她也会知道,接下来跟我之间的距离又拉远。每次交谈就会增加彼此之间的距离,事情应该就是如此。

我身边的小世界已经开始产生变化。有人移动了第一课棋子,不知道是我、还是裕子或者是高泽,也许是约翰吧!我走在黑暗中,回想起白天的光景。裕子真挚的眼神、高泽温和的笑容,以及高泽脸上才能浮现的独特微笑。高泽虽然输了比赛却有所收获,这一场赛跑让他有所收获,实情也许就是这样吧!

世界已经开始改变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明天我的距离是否会比今天变得更遥远?比方说,当我依次敲着每个门,会不会在第一百二十七号门之后又回到第一号们?就像秋天结束了,春天又将来临一样,明天或许会和以往的某个日子很像,我用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方法让时光倒流。

高泽借由跑步让他有所收获——跑步就是力量的极致。这个或许就是关键!也许就是这样。我慢慢地踏出第一步,慎重踏出的那一步就像踩在规定的步伐上。掠过脸颊的冷风唤起了我的回忆,就像强而有力、柔软和滋润的某种情绪,如同蛋糕味道般某种令人怀念的情感。通往昨日的大门逐渐被开启,我缓慢地加快了速度,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又加快了速度。一百二十七号门……前方的东西……裕子的脸庞掠过了我的脑海。

(井上同学……)

她在呼唤我。

(井上同学……)

我继续向前奔跑……

45

我做了一个很像梦的美梦,沉浸在梦境的温柔和怀念里。在很想美梦的梦境中,只剩下我和裕子,当时,我紧闭双眼躺着,她坐在我身旁,唱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异国歌曲。

我开始说道。

——我好像特别累……

裕子浮起特别哀伤的笑容看着我,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感受到。在这个梦境中,连不合常理的情景也对我特别温柔。

——我可以放弃吗?

——放弃什么?

——所有的一切……我真的太累了……

——是吗?

她用冰冷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

——我可能在哪里做错了吧?

——你没有错,世界就是这样。

时光无法倒流,人永远无法回到起点。

——是吗?

——是啊!

我握着裕子的双手说道。

——我好困……

——对呀!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好……

裕子再度唱起了陌生的歌曲。她唱得很轻,犹如呢喃细语般,仿佛像吹过草原的微风,吹进了我的心里。我静静地陷入了沉睡的状态中……

46

当我睁开眼睛,裕子就在身旁。

“好像蝴蝶春梦……”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在梦中陷入沉睡,没想到却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喔。”裕子应允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十分钟吧。”

我虽然知道她要来,但是由于很累,忍不住睡着了。

“身体怎么样?”裕子问道。

“没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虽然住院,只有检查身体而已,不算是病人。”

她没有说话,无言地望着我。虽然我们之间经常出现这种沉默,但是此刻却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或许因为我曾经在梦中,对她说了奇怪的话。我的内心像小孩子般想象,裕子正默不作声、感受着我周围散发出来的梦境片断。终于,她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

“啊?”

“为什么你要不顾一切地跑步?”

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责备,只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妈告诉你了吗?”

“对!他说你在跑步的时候昏倒了,所以被送进医院。”

这是至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发作。我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已经躺在这张床上了。

“昨天下午,你有来竞技场,对不对?”裕子询问我。

“但是你为什么没有叫我?”

我抬头看着裕子。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再度张开。她的眨眼就像在叹气一样,并用一双泪眼望着我。

“我没有找到你。”我对她说谎。

我似乎听到计数器发出“咯嗒”一声,又增加了一个数字。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喔……”

我无法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是否相信我的话。

裕子数度抬头想开口说话,却一副欲言欲止的模样。每当她再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仿佛正在寻找遗失的话语。

“怎么了?”我开口发问。

裕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话。

“白天你来找我,跟你晚上逞强跑步有关吗?”

答案是YES!而且,事关在阳光下跑步的男人所得到的东西、旁观者失去的东西。我很想这么告诉她,那个东西就是你的心。旁观者为了夺回你的心,在黑暗中拼命跑步,于是我回应她。

“有啊!当然有关。”

裕子抬头看着我。

“我差一点迷失,不知道我背负的宿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怎么了。”

“对!”

“当我看到正在竞技场跑步的那些选手,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束缚。”

“你想要摆脱这些束缚,才去跑步?”

“关于这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我觉得自己不是不能跑,只是不跑而已。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手上虽然有硬币却不使用,以及身上完全没有硬币是两回事。”

裕子虽然点头示意,但是她的动作很暧昧,或许已经发现我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事情的真相。我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说出真相,只是罗列出许多不够诚实、毫无意义的话。我只知道,这些话不会伤害任何人。因为我不想伤害裕子,而且我也太累了,不想让自己继续受伤。

裕子用很不自然的姿势,将头放在我的胸口。看到她僵硬的表情让我心痛,就像害怕被大人骂的小孩。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指确认着她的头部轮廓。

“不要逞强了!”裕子说道。

“我不会了。”

“你这样就好。即使你无法继续跑步,即使你受到束缚,你就是你。不要急,让身体慢慢地康复。”

“我知道了。”

“这样就好……”

房间的挂钟静静地守候着这份亲密时光。也许,我们曾经牵手走在一条通往小胡同的道路,而且那里充满了温暖与温柔。

“不要和别人比较。”裕子开始低语。

她的声音很模糊,带着轻微的颤抖。

“求求你,为了我……”

47

告别秋天,冬天来了。自古以来,季节就是如此变换,从今以后也将继续持续下去。时光不会倒流,绝对不会!我几乎与世隔绝,整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没有生产的功能却具有永久保存性,而且从来不会有人造访这间博物馆。

每天早晨,我在相同的时间起床,看了几小时的参考书,再弹一下吉他。这种生活,看起来就像装了定时装置的机器人偶。事实上,这种形容也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我的实际生活——陈列在博物馆里的机器人偶。

机器人偶的双眼虽然平静却没有光彩,这就是我十九岁的冬天。整个冬季,裕子打电话给我的次数比秋天增加了许多,这也许代表着某种意义。然而,我当时已经无法顺利想象出她的生活,为此我感到很失望。

虽然增加了交谈的次数,但是裕子的身影却日渐模糊。在她日常生活中,总有某些我不得而知的时间片断,就像缺少了几片拼图。我常感觉她的心声比以前更加不明确,如果没有竖耳聆听,甚至无法感受其中的意义。一切都随着时间流逝,而且时光都无法倒流……实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也许就是这样吧!

除了我以外的世界,都在黑河的对岸,那里充满了绚丽的光芒,让我深受吸引。那里拥有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自由的肉体,以及名为希望的可能性,还有裕子。我声嘶力竭地大叫,她却完全没有听到。在那里,她被高泽、藤泽久美和健身房的同事包围,脸上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有时候,她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将视线投向黑暗的河面,然而立刻有人把她叫了回去。我不停地呼唤着她,她也始终在寻找我。然而,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黑河,将我们的心意带向远方。世界就是这样!裕子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在对面岸的窗上,拆下一片又一片的百叶窗。然后蹲在昏暗房间的角落,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每一天,细小的碎片都会离开我的身体,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身上。

48

十二月的某一天,裕子对我表示。

“这个月的二十四号,能不能见面?”

“你要回来吗?”

“对……”

“因为是圣诞夜。”

“对!所以我想见你。那天晚上,我想要和你一起度过……”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急迫,然而我什么都没问。

“喔……好啊!我等你。”

“太好了……”

“是吗?”

“对啊!我好高兴。”

这句话,就向对岸从最后一扇窗户照进来的灯光,温暖的照亮了我的心。

49

我们牵着手,信步走在路上。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暮色中,冰冷的黑夜安静地笼罩着四周。

“我剪了头发喔!”裕子说道。

“对啊!我看到了。”

“感觉会不会奇怪?”她望着我,笑得很尴尬。

我一言不发,静静地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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