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一早上发生的事之中,对我来说具有重要涵义的有两件。
第一点是堀不在教室里。
也许是因为感冒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不想来上学,但我觉得她的缺席跟真边有关。
昨天堀和真边两人单独见面。听真边说,那个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真边常常会毫无自觉地伤害到别人,过度相信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如果堀因此受伤,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点是真边在教室里。
昨天晚上她应该爬上了阶梯,与魔女见面,离开这座岛,去和大地的家人见面——真边的这项计划恐怕从第一步就失败了。
假如真边由宇真的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岛上消失就好了,那会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找回宛如窗边的观叶植物般安静平稳的生活,就只要边进行光合作用,边等待浇水的时刻。但事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还得暂时承受一些辛苦。
堀不在教室里、真边在教室里,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无所谓。做了令人怀念的梦也好,因为稍微感冒而脑袋有点昏沉也好,或是真正的涂鸦犯身分揭晓也好。
这些全都不重要。
*
「为什么要自首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问。
「不是自首,是被人发现了。」
我倚靠在屋顶的栏杆上,拆开鲔鱼三明治的包装。这鲔鱼三明治是我从学校餐厅买来当午餐的,外观看起来不太可口。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凑到嘴边,微微朝我瞥了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被发现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从第一次就显而易见了啦。你故意挑了一个绝对会被怀疑的时间点。」
「凑巧啦。我只是什么也没考虑。」
「那个涂鸦有什么含意呢?」
「没什么意义,就跟在半夜里奋力殴打抱枕是一样道理,偶尔会想要发泄一下情绪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一声。
「你可以再诚实点回答我吧?我可是差点就被当成犯人了喔?」
我对这件事深感抱歉。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老实地回答你了。」
「你对老师也缄口不提动机吧?」
「一直都待在屋顶上的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猫很擅长隐身于各种地方。」
「你听谁说的?」
我本以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定会找话随便蒙混过去,可是他却老实地回答我。
「真边由宇。」
「她来过这里?」
「在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
「为什么?」
「不知道啦。看来我们似乎被当成哥儿们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们说了什么?」
「她来问我你为什么要涂鸦。我回答她我不可能知道,就这样啰。」
「是喔。」
我终于咬了一口鲔鱼三明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雪球饼干丢进嘴里,那看起来似乎跟番茄汁的味道不太搭,不过每个人各有所好。
「那你为什么要涂鸦呢?」
「你意外地很缠人呢。」
「看推理小说的时候,我最在意的就是动机,犯罪动机最具影响力。只要动机能够让人接受,犯人或密室,甚至诡计都只要跑跑龙套就行了。」
「动机啊。」我叹了口气。
有些事无法具体说明,就像云的形状、初恋的理由、微碳酸饮料喝起来的感觉。但是我确实给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添了麻烦,所以我尽可能回答他。「说得夸张一点的话,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手枪星。」
「手枪星?」
「嗯。」
「它位在距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是颗非常巨大的星星。」
「对啊,比太阳还要大。」
「手枪星上存在着什么危机?」
「手枪星必须一直高挂在遥远的天边,不可以被丢进阶梯下的垃圾桶里。」
「你画涂鸦就能保护得了手枪星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
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不能袖手旁观。过度的悲观主义者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者,既然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决定把我认为最具有价值的结局当作目标。从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如此决定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脸转向我。就像真正的猫,用毫不动摇的眼神观察我。
「我似乎隐约明白你的目的了。」
我并不想听他的推理,不管他猜对或猜错都无所谓。
「这次害你无端卷进这滩浑水,我必须好好向你道歉。」
对不起。
关于这次的事,我必须跟许多人道歉。匿名老师没怎么斥责我,只是很有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责备我的人反倒是班长。佐佐冈则对我说:「你也邀我一下嘛。」
包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内的四个人,我想竭尽所能地郑重对他们道歉。但是郑重道歉比想像中还要难,因为我不太懂如何把感情注入言语中。
「只不过是涂鸦而已嘛。」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不管是谁,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任性一下,在活着时给这个世界添些麻烦。单纯只是你这次的任性有些明显罢了。」
「是这样吗?」
「对啊,猫可是任性的专家喔。」
即便如此,涂鸦还是不对的行为。这跟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在无可奈何下替周围带来麻烦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还有其他不得不道歉的事。
「对于给你添麻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真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算时间可以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画下涂鸦。就算我知道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可能被怀疑是犯人,我也不会改变任何行动。
「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我会祈祷你能够一直不后悔地过下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谢谢。」我回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好人,我很喜欢他。但即使如此,无论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我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样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
*
放学后我被真边叫住。
「有件事希望你回答我。」她说。
今天还没真正跟真边交谈过。
我摇摇头。
「抱歉,我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
「去探望堀。」
「我可以跟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带着真边一起去的话,问题似乎会变得更复杂。而且现在我并不太想跟她在一起。
真边看似还有话想说,却很难得地欲言又止,一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的样子。
或许就这么离去比较好,但我还是开口说:
「堀很不善于表达。」
「嗯,似乎是这样呢。」
「她不擅长的程度,是你和我都无法想像的。」
北极熊有北极熊的难处、深海鱼有深海鱼的苦衷,堀的难题也只属于她,周围的人不容置喙。
「你有什么话想托我带给她吗?」
真边无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示:
「我听说记住很多小知识的话,日常对话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她总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问题的本质。
这一次我转过了身,背对真边,快步走出教室。
*
与堀相遇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也就是我来到阶梯岛的那天——与其说是来到,感觉更像是被人丢进这座岛。
印象中最初看到的景色是海。那是片未曾见过的狭小海滩,八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蓝天上,烤炙白色的沙。
当下,我自然无法理解为何眼前会出现一片大海,毕竟前一刻我明明还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走着。可是环顾四周,仰望天空,这里毫无疑问是片沙滩。风把海潮特有的咸湿气味送进鼻腔,波浪反覆重重拍打沙岸发出确实的声响。
我出神地眺望着地平线好一阵子,又或者我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只是感到一阵混乱。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就连那份不安都很模糊,未使我产生想要大喊或大哭的情绪。
一会儿过后,我总算想到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拿出智慧型手机,可是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在另一边的口袋里找到一个扁扁的钱包。我身上穿的是夏天的轻松打扮,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口袋了。
虽说如此,知道钱包在身上,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总之先回家再说,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只要走到车站就总会有办法吧,打定主意后我便转身想要离开。
海滩上没看到脚印,海岸被坚硬裸露的岩崖包围着,角落有道水泥砌成的阶梯,阶梯前有个女孩伫立着。那女孩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个
子很高,眼神不太和善。
我朝她走近,带着高温的沙粒在鞋底下不稳地溃散开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她看起来依稀有点不高兴,另外也有种难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的左眼下有颗泪痣吧。
不管怎样,她看起来都不太和蔼可亲,所以我尽可能露出礼貌的微笑开口。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什么也没回答。如果她就此离开的话,我也能放弃询问,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吧,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没个头绪,正觉得束手无策。你知道这附近有车站吗?就算是公车站也行。」
女孩缓缓地启齿。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种尖锐得诡异又不安定的声音。
为什么问路的我反而被人问叫什么名字?搞不懂这段对话的相关性,但无可奈何下,我还是回答了。
「我叫七草。」
女孩再度陷入沉默。
我继续把想到的话说下去。
「就是七草粥的七草。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姓氏,但因为也不算难念,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而且托这个姓氏的福,我从国小的时候就默记了七草有哪些。你知道吗?除了春天的七草之外,还有夏天跟秋天的七草喔,不过就我所知,冬天的七草并不存在,感觉冬天有点可怜呢。」
然后我一一列举出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感觉像在念咒语。
当我接着要背诵起夏天的七草时,女孩皱眉开口说:
「抱歉,我、不善言辞。」
原来如此。
因为不善言辞,所以不太说话,非常简单易懂。
「我明白了。拿你不擅长的事拜托你,真的很抱歉。慢慢来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我静静地等她开口。
不发一语地对望感觉有点尴尬,于是我便在途中加了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开口的话,只要摇摇头,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摇头。
而是用一种宛如树叶飘落的速度,缓缓说道: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感觉好像童话中的一个章节——半夜玩具兵会突然动起来,森林深处里住着邪恶的魔法师和乌鸦们,而我则误入了被丢弃的人的岛。然后如果要离开这座岛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一定就像吉吉儿与米吉儿寻找青鸟那样。
因为这番话太偏离现实,所以我认定这名少女的想像力非常丰富。在面对一脸正经地说着幽灵或外星人的同学时,有个管用的方法——
我堆起笑容回答她:「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这是、真的。」
至少她不善言辞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的表情满是悲戚,眼底含着泪水。
就算如此,这仍不构成使我相信她话的理由,然而——
——即使被骗,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不太轻易相信别人,但相对地我很擅长放弃。只要一开始就做好被骗的准备,那我就能装出什么都相信的模样。
「我懂了。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不找出失去的东西,我就回不了家。」
试着说出口后,我吃了一惊。
这句话太过自然了。就像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到冬天气温就会下降般理所当然。
但是女孩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七草。」
又来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啊。」
女孩点头同意。
「不说出名字就不行吗?」
女孩再度点头。
「为什么?」
她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规定是这样的。」
规定是怎么回事?果然莫名其妙。
「那是谁决定的呢?」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再次微笑。
「总之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会先在周围绕一绕。」
她摇了摇头。
这反应让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就连那是否真的代表否定也不知道。
她说:
「我也、刚到这里不久。我带你去找清楚详情的人。」
然后她低下头,补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这就是我和堀的相遇。
堀带着我前往学校,去见了匿名老师。明明正值暑假,老师却还是待在教职员室。
在抵达学校之前,印象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我对映入眼帘的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发表感想。
平常的堀十分沉默寡言、在那片海岸上跟我说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勉强,我没花上太多时间就理解到这些事。
我曾经问过她:
「为什么当时愿意跟我说话呢?」
她只是困窘地笑了,没有做出回答,周末收到的信里头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想必答案单纯到根本无须说出口,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虽然不轻易相信他人,但还是相信堀的善良。即使被骗也无妨。
我认为真边由宇与堀的善良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
说起来,我比较能对堀的善良产生共鸣。
我不知道昨天她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那两个人会相互排斥是极其自然的事。尽管如此,堀还是选择去找真边谈话,就像在那片海岸与我说话一样,无论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如果她受了伤,我不想就这么放着不管。
2
在离开教室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开始前往堀居住的宿舍。
这一个小时内,我去了趟图书室,写了封信。我想既然有事想传达给不善言辞的堀,那么比起口头表达,还是用书信的方式比较好,况且女生宿舍也禁止男学生进入。
但是写这封信却让我大费心思。如果是那些没必要说出口的话,我可以轻易地一句接着一句写下——身体还好吗?最近天气变得相当地冷,早晚请留意别着凉了,保重身体。
然而一旦要提到真边的事,文字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感觉各种单字都不合适,所以我还特地拿来字典翻查了好多次。
把好不容易写好的信放进书包、踏出校园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我跨越伸长的影子,走到书店,买了一本文库本。那本小说描写的是一位热爱电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生活。
我大概一年前读过这本小说。是一本既没有什么戏剧性发展,也无让人心神不宁的恋爱情节的小说。老实说大部分的故事我者忘光了,但是我还记得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来都让人心情愉悦。我想既然是要带去探望人,比起悬疑或者推理小说,这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更合适。
我请店员帮我把它包装在送礼用的漂亮深绿色纸袋里以后,前往堀所住的学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访她的宿舍,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和宿舍名,还好最后顺利到达了。
那是一栋以砖瓦砌成,似乎会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雅致建筑。褪色后色调转为柔和的金漆门牌上写着『摇篮之家』。
我按下门旁边的门铃,立刻传来长而尖锐的铃声,不久后门打开了,一名年约三十中句的女性露出脸来。虽然嘴巴比平均大小还要大了一点,不过是个五官漂亮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我来探望她。」我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名女性笑着说:「是吗?那就请进吧。」替我打开了门。我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脆就放我入内,对此稍微感到吃惊。「我听说这里禁止男性进入。」
「凡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圣诞老人啊,还有来探访跷课女孩的男孩子。」
这个人说话就像春哥一样,该不会这种个性的人很适合舍监这个职业?
这下我也不好说出「没关系,我放下信和书就离开」,顺从地走进了摇篮之家。
「堀不是因为生病吗?」
「是啊。」
「你知道她为什么向学校请假吗?」
「你觉得那孩子会跟我说这些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学校通知缺席的。」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闻到了甜甜的香气,那是有别于点心和水果的香味。借此我再次认知到这里是女生宿舍。
「那孩子的房间是二〇一号房,就在二楼第一间。」
「谢谢。」
我向舍监低头致意,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某处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透过墙壁听起来很微弱,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只有偶尔夹杂其中的笑声鲜明无比。
我站在挂着二〇一牌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望着乏味的木门发呆,这时门把默默地转动了。
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的堀发出微弱的哀号,一种近似「哈」与「嘿」融合在一起的
奇妙哀号。她穿着纯朴的运动服,看起来比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年幼了几分。
我对她微笑道:
「抱歉,突然跑来。这是慰问品。」
我把书店的纸袋交给她,她接下后困扰地皱起眉头。也许空手过来对她来说比较轻松。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堀以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拉开门,我穿过缝隙,走进她的房间。里头有几个玩偶、墙上装饰着两幅已经完成的拼图、窗边有棵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床上的毛毯有点乱。除此之外,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称得上是特色的东西。
堀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应该是示意我坐那里吧,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依旧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发现了在游泳的长颈鹿一般。
「身体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今天向学校请假了呢?」
她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问太多问题也只会让堀感到困扰吧。我思索着别的话题,不过怎么样都找不着,明明刚刚才在图书馆里归纳好自己要说的话而已。
当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时,堀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没能叫住她,沉默寡言的她所采取的行动往往出人意表。门关上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停留在耳畔迟迟不散。
——这下伤脑筋了。
对不善交谈的堀而言,访客突然到来应该不是她乐见的情况。我当初还是应该只把信托付给舍监就好。但至少她允许我进到房间,还让我坐在椅子上,我也不愿就这么空手回去。
正当我这么烦恼时,门再度开启了。
堀拿着两个茶杯,将其中一个放到书桌上,轻声说:「请用。」
我坦率地笑了,回了句「谢谢」。她点点头坐到床上。
我就着茶杯杯缘啜了一口,红茶淡淡的甘甜在嘴里扩散开来。堀仿佛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茶杯放回书桌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很好喝喔。」尽可能表现出诚意。
看到她也微微地笑了,令我感到安心。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要是我猜错的话,请别介意。你之所以向学校请假是因为真边吗?」
一如往常,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没有回应的对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找东西。我想起真边曾经说过类似的譬喻。但我很习惯黑暗,所以不论何时手枪星几乎都不会照耀我。
「我想真边一定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也许我应该把她带来向你道歉才对,不过那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真边在伤害别人时往往都毫无自觉。」
至今为止发生过好几次。
真边由宇不管对谁都不温柔,言行举止中没有顾虑——又或许她本人其实有心要顾虑,但总是无法切中核心。就某方面来说,她太坚强了,所以无法设想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真的很气真边,气到无法原谅她,或者讨厌她到连脸都不想见到,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虽然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但说出来说不定能让心情舒坦一些。而且关于她的坏话,不论多少我都说得出来,我想肯定有很多地方跟你有所共鸣。」
真的。关于真边的坏话,不管多少我都说得出来,甚至要我每个礼拜举办一场发表真边由宇坏话的会议也行。如果这么做能够稍微排解他人对真边的愤恨,总比让真边自己在人际关系中惹出纠纷来得好。
可是堀摇摇头。
我不清楚她究竟在否定什么。
我继续说:
「今天是真边来到这座岛上的第五天,我这五天内一直在试着把真边赶出这里。」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真边从这座岛上消失就行了,其他事我都不管。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去试。顺利的话,也许你很快就能找回平稳的生活,毕竟只要她消失在这座岛上,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堀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向学校请假不是因为真边的关系吗?」
这一次她点头了。
然后堀以带着苦恼的嘶哑声音说:
「我是不想跟七草同学见面。」
「我?」
我有点混乱。
难道我在不知情之下伤害了堀吗?就算试着回想也完全没有头绪,真是的,这下我就没资格批评真边了。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堀轻轻地点头。
可是她迟迟没有打算开口,我漫无目的地盯着从她茶杯里冒出的白烟。白烟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染上夕阳余晖的赤红空气中。
终于,堀开口了。
「因为我和真边同学谈了七草同学的事。明明并不了解实情,却擅自这么做,我想这样不太好。」
堀说的话很难懂,让我抓不太到主题。感觉就好像眼睛盯着乐谱,但其实并不认识音符代表的意义,连旋律都想像不出来,然而其中肯定存在着某种规律。
「我的事?」
「关于七草同学的心情。」
「你们其实并不太了解,却谈论起我的心情?」
「是。」
「我的心情是指?」
「像真边同学正在给你添麻烦之类的。」
「意思是,你想像着我的心情,帮我出头了?」
「是。」
「然后现在你正为这件事感到后悔?」
堀深深地点了头。
「我本来想赶快道歉的,但觉得很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
「这种事需要那么在意吗?」
她神情严肃,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我认为擅自解读别人的心情并加以谈论是很不好的行为,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该插嘴的事。」
我不禁笑了出来。
真是意外,原来堀和真边很相似。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套顽固的准则,极端厌恶超出准则的事情。差异只在于她们的准则完全不同,但态度却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诉她不用在意也没关系,但又发觉这样做似乎不妥。堀想对什么背负罪恶感,这种事由她自己决定就好了。
「我不在意喔。既然真边没有给你添麻烦,那就没事了。」
真边很迟钝,就算她已经深深伤害到某人,这件事还是不会出现在她的想像之中。然而,一旦她得知有这么一回事,也不难想像她会露出意志消沉的模样。我想尽可能不看到真边消沉的模样。
堀微微歪着头。
「七草同学是……」
「嗯?」
「为了真边同学而来见我的吗?」
「并不是。」
完全不是这样。至今为止,我不曾有过为了真边而打算做点什么的想法。
「采集沙金进行炼制、切割岩石找出钻石等行为,全都是为了自己吧?不可能是为黄金或钻石着想才这么做的。两者是一样道理。」
我单纯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才跟真边由宇扯上关系,其中并无关她的利益。
堀低头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
「我想是我误会了。我以为真边同学认为把七草同学牵扯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觉得这样不太好。」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确实是那样。
小学时期,每当真边引起问题而被叫到教职员室时,我总是被交代同样的一番话——不可以老是乖乖听从真边同学说的话喔,不愿意的时候就要勇敢说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选择跟真边走在一起的,她没有强制我,只是邀请我而已。她有邀请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她总是非常公平,因为过于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公平,所以有时看起来反而好像很不公平。
「原来如此,抱歉。」
堀慢慢地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后,堀才开口:
「七草同学为什么会跟真边同学走在一起呢?」
我在上星期五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回答,因为那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那是非常私人的原因,我想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堀摇摇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
真要说的话,我介意。这是非常偏向感情上的事,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事能够用言语来阐述。将一百万种喜悦都用喜悦这个字眼来表达,一百万种悲伤都说成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堀应该最清楚语言的不完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恐惧说话。
但既然堀想知道答案,要我说也无妨,我早就习惯接受不情愿的事了。
「会跟真边来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人强迫我,我也没有被扣上手铐,更不是什么命运之类的因素。只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让我们相遇、曾经分开,然后现在又重逢而已。
」
堀点点头。
我接着说:
「这世上有些东西没有凑成一对就没有意义。像鞋子只有一只的话就派不上用场;少了球的话手套就没有用途;只有一台无线电,就等同是在朝着无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边的关系并不是那样,没办法用简单易懂的道理来解释。」
如果我和真边刚好是左右脚的鞋子,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思考如何互相协调就好。但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得不去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这两年,我和真边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场所,而这段期间我没想过要见她,只要她能在远处好好地过日子就够了,我并没有想要跟真边在一起。」
相隔两地最好,远到看不见彼此的身影,远到像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
「堀,你听过手枪星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对她说明手枪星,就像我昨天深夜里跟大地说的一样——那是一颗巨大的星星,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发现它时,手枪星是银河中最大的星星,但是因为距离地球相当遥远,所以映在我们眼中的光芒微乎其微。手枪星很不起眼,但它强烈地、高贵地绽放光辉。我很喜欢手枪星的光芒,就算这道光不曾照亮我的黑暗。
说起来这就是我对真边的所有感觉。
「我并非想要待在真边身旁,只希望她能够一直维持她原本的样子。只要像个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像道强烈光芒一样继续追逐理想的她,还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够了。」
我和她完全不一样。
想法也好,生活态度也好,都不一样。她的理想并非我的理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像真边由宇那样活着。
尽管如此,真边由宇仍是我的英雄。
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事物。
我不想看到她沾上脏污。只要能够让她保持那份美丽,我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就算个性完全不一样,理想格格不入,真边由宇还是比什么都令人怜爱。
我这样肯定很矛盾吧,不然要怎么办呢?她因为追逐着理想而美丽,但这份理想却会伤害她,为了保护持续追逐理想的她,我有时会否定这份理想。
对我来说,真边由宇的理想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她的目标在哪。
她那朝着某一点勇往直前的身影,就是我的全部。
「要是真边能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把美丽的回忆挂在墙上装饰就足以让我活下去。可结果我们却在这座狭窄的岛上重逢了,这不是让我很没辙吗?只要真边由宇在附近,我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追着她跑。」
所以,我束手无策。
冗长的解释结束后,我告诉了堀一个简单的结论。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出现什么缺陷,无论如何就是不希望。」
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题,果然无法客观地去解释。
堀缓缓地点头。
然后开口说:
「你喜欢真边同学啊。」
肯定不是。
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用爱情、恋爱这种美好而简单的词语就能替换的,那是更复杂、不透明且单方面的感觉。
不过,我说了谎: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为了结束话题而撒了谎。
但一把话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谎话了。
恋爱是否为美好的事物,我并不知道。
*
走出摇篮之家后,我穿越窄巷走到主要大道上。
巨大的云层横亘在日落时分的天空上,深蓝色的云朵带着一丝灰,看起来相当沉重,没有从天落下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片云将天空的颜色一分为二,云层下方透出的天空是湿润的红色,云层上方则是飘然的蓝色,两者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天空,仿佛同时间看到了两个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
我走在主要大道上,街灯已经点亮,但看不清楚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脸庞,光线不够充足,景色显得模模糊糊。
我思考着真边由宇的事,无论何时我总想着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与我的理想不同,我还是想要保护她一直追逐理想的身影。我放弃了其他一切,唯有一点从不放弃。
昏暗的前方射来两道并列且剌眼的光,来自野中先生的计程车。在这座岛上,汽车的头灯比什么都醒目。
我停下脚步,扬起手。
野中先生仿佛下沉般地减低速度,车子停下时,后座的门刚好在我身旁的位置。
我一面坐上去,一面告知:「到失物招领处。」
门关上后,野中先生问:「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计程车驶动。
3
海边的灯塔一如往常把光投射到岛外,强烈的光芒因夜空与海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孤独的光芒。
从车内就可以看到灯塔前站着一名留着长发的女性,她穿着粗呢连帽外套。是时任小姐。
计程车就停在她旁边,付了起跳价后,我下了车。
时任小姐望着我,双手还插在粗呢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头。
「嗨,小七。」
我回她一声晚安,可以听到身后计程车的引擎声正逐渐远去。
时任小姐稍微低着头说:
「今晚好冷啊,每天晚上都在变冷。」
「那你待在邮局里头不就好了。」
「我刚送完信件,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地想仰望一下这座灯塔。」
「为什么?」
「不知道啦,高的东西任谁都想仰望吧。」
时任小姐就像只胆小的乌龟缩着脖子,视线朝向灯塔最高的地方像顶贝雷帽般的屋顶,孤单地待在巨大的灯火上头。
「时任小姐,你想负责失物招领的人真的在这里面吗?」
「谁知道呢?我希望不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没有点灯,也不发出声响,简直就像石头下的昆虫一样,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谁会开心啊?」
时任小姐呼出白色的气息,紧盯着灯塔。
「那魔女呢?」
「嗯?」
「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魔女,你又怎么看呢?」
「啊,两者的确很像呢。」
来到阶梯岛,知道魔女的存在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剧性。要是换个象征,把她想成是从山上俯视整座岛的绝对权力者,那的确跟可怜八竿子打不着。尽管如此,若是真的有人独自一人、从不露面,一直守护着这座岛的安稳,我会很同情那样的生活。所以我才登上阶梯,想要跟魔女见面,听听她说话。
「对了,我寄了信给魔女。」
星期五和星期日,我写了两封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的信给魔女,但还没收到回信。
「你帮我送出去了吗?」
「当然。」
「魔女真的在山上吗?」
「大概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她。」
「可以的话,我希望魔女住在镇上。」
既然是无人知晓真面目的魔女,不管她待在哪里都一样。只需要假装成一般的居民,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她又不是电脑游戏中的魔王,没必要特意隐藏在迷宫最深处,也不需要害怕拿着圣剑的勇者。
时任小姐点点头。
「灯塔里头跟山上,如果都空无一人就好了。」
「是啊。」
「垃圾桶里面还是空无一物最好。」
「说得对。」
「不过,不管怎样,只有那道阶梯不是空无一物喔,从学校后头通往山顶的那道阶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想知道这座岛的事,就只有登上阶梯这个方法。」
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得到一种接近确信的东西,冷静、安定,又有点悲伤。
「我曾经试着爬上去一次。」
「结果怎样了?」
「没有到达山顶。」
「是吗?」
「为什么会那样呢?」
时任小姐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
时任小姐打着寒颤,背对灯塔,朝着旁边的邮局慢慢走去。
「对谁而言都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喔,就像在床铺上、睡梦中,沉浸于回忆里头一样。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阶梯是什么样子,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阶梯。」
不可思议的一段话,但隐约能够理解。
那里非常孤独,只能一个人不停地爬上狭窄的阶梯。看不到顶点,即使只有一条路也还是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相对化的孤单地方。
时任小姐将手放在邮局门把上,转过头来看我。
「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不了。」
我并不是为了找时任小姐才到这里来。
她笑着,把视线朝向道路另一端。
「现在的确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
我把目光移往和时任小姐一样的方向。
有个女孩从道路的彼端跑了过来。她的两手用力摆动,披头散发,尽管有段距离,还是能听到她喧腾的脚步声;就算在薄暮之中,她的身影依旧鲜明耀眼。比计程车的头灯还更加具有特色,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再见啰。」时任小姐说。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走进邮局了,但我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回答她。
真边由宇笔直地朝我跑来。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屈,喘了好一会儿气。
「还好吗?」我问她。
真边频频点头,回答:「空气、不够。」她有时会忘记人体存在着极限。
等到呼吸声平复之后,我问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看到你。」
「所以你就跑过来了?」
「没办法啊,谁教七草你坐上了计程车。」
「为什么非得追上我呢?」
她皱起眉头,抬头看我。
「莫名地就觉得要追上。」
「听好了,真边。高中女生不应该不明所以地就全力快跑。」
「为什么?」
「天气冷的时候一旦流汗,很有可能会感冒。」
其实并不是这种理由,但为了让真边接受,我姑且给了一个简单好懂的答案。她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尽可能在天气暖和时再这么做。」
「啊,不过,我有事要问你。」
「很不巧,我现在有事要处理。」
「很快就好,只要你回答我就行了。」
我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涂鸦呢?」
从今早开始,我就被不同人询问过一样的问题,涂鸦的理由真的那么引人兴趣?算了,毕竟我是自作自受。
「没有什么特别含意,我只是随兴乱画而已。」
「骗人。你这人最讨厌那样的事了。因为任性而给他人带来困扰的举动,你总是能避就避。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就不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
真边笔直地凝视着我,那是张没有表情的脸,宛若物品。不像是人类,而是更简单、如记号般的美丽脸庞。从她那对黑色眼阵中,难以置信地感觉不到意志或者决心之类的东西,只是像两潭平静清澈的湖水。
「从早上我就一直想问了。但我无法把话统整好,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触及这件事。但请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去做自己讨厌的事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那不过是个涂鸦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擅自恶作剧,然后被人发现、遭到责骂罢了。」
「但是堀同学说过,我夺走了七草的决定权。」
「没有这回事。」
大家都误会了。
大家都误会了真边由宇。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动的,虽然旁人看来或许是这样,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强制去做过什么事。」
「这点我知道。七草你其实出人意料地顽固。」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还满了解七草喔。你是个秘密主义者,会毫不在意地说谎好把事情蒙混过去,有时很坏心眼,老是无谓地隐藏自己的好恶,整体而言并不坦率。」
「你是特地来找我吵架的吗?」
「而且非常温柔。」
真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具攻击性而且很尖锐。
「七草比谁都温柔,所以我有时候会担心。」
「才没那回事。对他人温柔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我总是很快就放弃,很轻易地便放弃任何事。」
和真边由宇不一样。
我无法像她一样单纯地追逐理想。无论对谁都能够温柔相待当然比较好,可是那么辛苦的事我坚持不来,所以至今我抛下了不少事情。
然而她却摇摇头。
「才不是,只有七草没有放弃我。」
我一时忘了呼吸。
这是我不想从真边口中听到的话。她是个对他人的情绪没有自觉,迟钝、粗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叫做放弃的女孩。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然而……
「七草可能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嗯,的确是。」
「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但我的视力挺不错的,耳朵也很正常。」
「我觉得这跟眼睛耳朵没什么关系。」
「能够正常地看见东西、听到声音的话,就不可能不感谢你。」
真边的手往我的制服袖口伸了过来。
我无法闪躲,也无法挥开,只能任由袖口被她抓住,那力道柔弱又纤细。
「七草放弃的全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你只会放弃能够让自己变轻松、得到好处的事情。你总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事,独自肩负各种辛苦。」
不对。我真正无法放弃的只有一件事。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反驳她;想对她说别把你个人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想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转过身去。
但是我做不到。
夕阳已经隐藏了踪迹。在厚重的云层遮蔽下,月亮似乎也不打算露面。灯塔的光只是一直照着海的远方,我看不清楚真边的表情。
尽管如此,从邮局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映照出她的泪水,晶莹透亮。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明明只要有颗小灯泡就能得救,但我的手上却没有。这两年来,我时常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想起你。」
真边由宇在哭,无声无息地流泪。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情绪总会在奇怪的时间点被引发,现在还为了莫名其妙的事,自顾自地哭了起来。果然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唯独真边由宇会让我感到烦躁,让我喘不过气。
「我其实心知肚明,七草总是帮我照亮周遭,我一直都被你保护着。」
我并不要求人生发生好事,也没想过要让真边由宇笑声不断,只是想把坏事阻隔掉而已,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最后我一定会失败。
「把你打算做的事告诉我啊。」她以沙哑的声音说。「我绝对不允许你独自受苦。」
我不禁失笑。
她说的话太过偏离事实,这点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人觉得好笑。
——我唯独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擅自扛起辛劳的人是你吧?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你,自作主张地提心吊胆而已。
「把眼泪用在说服上是犯规的行为。」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我总是在放弃。
很久没有因为消极的事而感到意外了。这跟预定不同,我没有想到对真边由宇保密这件事会失败。
「我和你一样,我也打算跟魔女打交道。」
*
来到这座岛后,我马上举出两个假说。
第一个是阶梯岛的形成——说白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是被谁抛弃的。由于太过偏离现实,那个假说我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我为了去见魔女而爬上阶梯,并于途中遇到了那些难以解释的事之后,这个假说突然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第二点是魔女的事——被称为魔女的人物,其目的究竟为何。关于她想隐瞒与保护的事物,只要看过阶梯岛的现状就能够明白。
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两则假说,因为我从来就不想揭穿阶梯岛的秘密,只要能够悄悄地在岛上生活就行了。
不过一切都在与真边由宇重逢时改变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她待在这座岛上。
所以我画了涂鸦。我要跟魔女交涉,说得更直接点是威胁魔女,让她同意我的无赖目的。
这点如今也没有改变,无论要牺牲什么、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这座岛,我已这么决定。
*
「我希望你跟我做个约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真边。
「今晚,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本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
但真边由宇只是擦了擦泪水,深深地点了头而已。
4
我握住灯塔的门把。
这次很简单就转动了,无须施加什么力气。
一阵宛如微弱哀号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里头一片漆黑,空气中混着尘埃,差点让人轻咳出声。
我们走进灯塔里面,任由门敞开。里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一道螺旋阶梯沿着内墙通往上方,抬头仰望,那里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
「要爬上去吗?」真边问。
我摇头回答:
「我不是要来找失物招领处的负责人。」
我慢慢地走进去。其实本来根本不需要来到这里,可能在三月堂的饭厅就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找
的东西就在螺旋阶梯前方,放在一张木制小桌子上——粉红色的老旧电话。
我一走近,电话就响了起来,叽铃铃铃、叽铃铃铃,恣意又吵闹的声音。我拿起听筒。
「把门关上。」
真边一关上门,灯塔里头几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门的缝隙透进了一点夜晚的亮光。跟完全的黑暗相比,夜晚竟显得明亮。
将听筒凑近耳朵也没听到说话声,不过借由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可以知道另一端有人在。黑暗消除了距离感,我闭上眼睛,想像着耳边的魔女样貌。
「初次见面,我是七草。」我说。
听筒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并没有用机器变声过,但是却听不出年龄,听起来既像上了年纪的人,又似乎非常年轻。
「我并不是第一次跟七草说话。」那道声音说。
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我的假说之中也包含这点。
「但是我已经忘了和你见面时的事了。」
「嗯。」
「是你让我忘掉的吗?」
「是啊。」
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雀跃,就像对幼儿说话时的那种纯真语调。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正确。
「不,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使用第二人称并不正确。在告知这座岛上的规则时,一定得称呼对方的名字——必须找到七草失去的东西、必须找到真边失去的东西。
我首先感到疑惑的是这一点。
为什么不能用你或你呢?为什么非得讲出名字?
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问题之中,七草不是指我,而真边也不是指她。「我知道七草失去的东西。」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一个有如垃圾桶的地方,理解到这点时,我便思索了起来。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丢弃的呢?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做了最坏的假设,以最无药可救的答案为根据拟定假说。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失物招领处位于灯塔之中。但是想到灯塔的功用后,我就隐约想像到了。它照射的是海的另一边,是为了从岛外前来的人而存在。失物招领处的存在并非为了岛上的居民,而是为了从外面前来寻找失物的人。」
丢失东西的七草在岛的外面。
这座岛上塞满了失去的东西。不,失去的东西是一种善意谎言,其实这里塞满了被丢弃的东西。
「是七草把我丢弃的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而终点就是这里吧?我不是寻找的一方,而是被寻找的一方。」
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具有某些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女孩,以及凡事都往负面思考的我。
我们被自己给丢弃了。
虽然感觉很不合理,但这么想却最为自然。
「七草舍弃了自己的悲观人格,把讨厌的部分送进这座岛,那个分离出来的人格就是我吧?」
对七草来说,想要成长、变得成熟,必须改善的缺点就是我。岛外有个真正的七草,他舍弃了悲观的我,稍微成长得有模有样。
这里大概尽集结了于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人格吧。
在外面世界的匿名老师本尊肯定已经克服对学校的恐惧了吧。真正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不再使用那些虚构的名字。现实中的堀能够笑着和同学们聊天。这是好事,很棒的事,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的未来。
可是这些我才不管。
那跟我没有关系。跟在这座岛上的匿名老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和堀都没有关系。
这座岛上的中心存在着阶梯,但是我们无法爬完那道阶梯。在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我们绝不可能成长,只能待在这个像乐园般的垃圾桶中,与外界毫无交集地过日子。就像悬吊在墙上的秒针,从严苛的命运中得到解放,只能度过形同空白的时间。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真是废话。
既然我不是真正的七草,只是一个被丢弃的人格,那么我离开这座岛的条件早已确立,那就是由真正的七草翻遍垃圾桶把我找出来。也就是说除非现实中的七草无法成功克服缺点,否则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你说得没错。你好棒,竟然明白了这么多事。」魔女说。
我缓缓地吸气、吐气。
这种事原本我并不在意,已经放弃得很彻底了。我并没有想要改变这座岛,也不打算揭发这座岛的真相。只要能在这里安静平稳地过生活,那就足够了。
可是,唯有一件事,一件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发生了。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里?
是她把自己丢弃了吗?那个真边由宇?那个愚蠢、脱离现实,又不明白他人心情,直率到底的理想主义者?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唯有真边由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她产生缺陷。
我问魔女:
「为什么你能够将人格的一部分分割出来呢?」
「我可是魔女喔,魔女会使用魔法啊。」
「既然这样,你也能够让一切恢复原状啰?」
「当然有办法。」
「你有收到我的信了吗?」
「有,不好意思我还没写回信。」
「没关系,只要现在能够听到你的答覆就行了。」
魔女全面掌控着阶梯岛,她的支配很和平。也许没办法将一些琐碎的不满完全消除掉,但即便如此,阶梯岛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平稳,也有属于阶梯岛的幸福,是魔女保护了这一切。
所以魔女才会一直隐瞒阶梯岛的真相吧。这座岛上的居民全都是被自己丢弃过来的,这种悲剧得可以的实情,她应该无论如何都不想公开。
所以我才画了涂鸦。为了把对我来说最美丽的东西带到垃圾桶外,我一点一滴地公布了魔女想要隐瞒的事情。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在岛的外面。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只是虚像。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就是我们自己。
「下次我将画出更具决定性的涂鸦,但是你应该不希望岛上的人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稳的语调同意我。
「对啊,毕竟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终于进入正题了。
「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项任性的请求吗?」
只有一件事,把真边由宇带回原本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可是魔女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
「不,那种事不足以成为交易的筹码喔。」
「为什么?」
「你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因为我把它消除了。」
「嗯。」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做同样的事喔。只要把你的记忆消除,事情就解决了。」
我叹了一声。
我并不意外,这是预料中的回答。不管何时,我总会先设想最坏的可能。
「最后的涂鸦我已经画好了,就算我失去记忆,涂鸦也会一直留在这座岛上。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发现它。」
如果这招还是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放弃、抛开,另寻他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紧握着听筒等待魔女的答覆。真边在后方看着我。我没有转身确认,但知道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呼吸地注视着我。
「不,你并没有画出那样的涂鸦。」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一直注视着。」
魔女用一种宛如母亲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一直注视着你,所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被监视了?魔女的能力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吗?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留下这句话后,魔女挂断了电话。
我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将听筒从耳边拿开。
我在黑暗中呆呆伫立于电话前,只觉得双脚无力,也忘了如何活动双手。与魔女的对话让我深感疲惫,全身的神经都劈哩啪啦地断了,可是依然没有得到我期望的东西,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身后传来真边的声音。
「魔女说了什么?」
我伸出手摸索确认电话的位置,在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把听筒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次之后,重复魔女的话。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是吗?」
和平时一样,真边的声音很冷静,令人难以相信她刚刚才哭过。
「那么我们就去爬阶梯吧。」
没有其他办法了。不过,那样真的行得通吗?我以前也曾经爬过那道阶梯,但是
无法抵达顶点。
「你昨天也有去爬阶梯吧?」
「嗯。」
「结果怎么样?」
「没有成功。非常灰心无助,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不过,和七草一起爬的话,我想应该能够爬得上去。」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的手被用力地牵了起来。
——是啊。
我隐约意识到。
一直以来我都跟在真边身后。
这大概是第一次被她牵起手。
5
两人手牵手走在鸦雀无声的夜路上。
我们背对灯塔,朝着眼前所见的山前进。直到半山腰都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光线照亮了阶梯,那阶梯与学校相通,但是灯光只到那里就中断了。魔女身处的山顶完全笼罩于深沉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比夜空还要暗而漆黑且巨大的影子横卧在上头。
真边朝着山笔直走去,那画面就像某出古戏中的场景,有些无厘头,却又庄严神圣。本来我只是一名观众,现在却被拉着手,在不知道剧本怎么发展的窘况下,拖到了我不应该在场的舞台上。
「大地为什么要丢弃他自己啊?」真边说。
我想她这句话肯定不是一个疑问。毕竟她的脑筋转得很快,既然听到了我和魔女的对话,想必也已经推测出答案。但真边的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我明白那虽然不是疑问,但她希望能从我口中听到答案。
「他想要正常地成长吧。」
就像小鸡冲破蛋壳,蝌蚪放弃用鳃呼吸登上陆地一样。那个年幼的孩子就算在痛苦的伴随下,也想要照原本应有的姿态来成长。
「大地大概打算努力去爱他的妈妈。」
大地说他讨厌妈妈,说他很害怕自己那种讨厌妈妈的心情。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小学二年级学生,竟然会讨厌妈妈讨厌?觉得害怕,个中原因只能让人联想到悲剧性的事情。
然而大地肯定是把自己的那种心情给丢了,他决定正眼面对妈妈、决定去爱妈妈。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应该要拍手鼓励他这么做,所以才会连魔女都不惜打破以往的规则,把他「应该丢弃的部分」接收到这座岛上。
真边压根儿没有回头看我。
她一面笔直地向前走,一面以不带情感的压抑声音说:
「可是这么一来,岛上的大地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
我们认识的大地只不过是被丢弃的一部分,是为了让真的大地正常成长、获得理所当然的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只能一直讨厌妈妈,一直害怕着这份心情,在这座岛上生活下去。用在阶梯岛上也能寻找到的微不足道东西,来填补我无法想像的深刻伤痛。
如果就理想面来说,大地不应该去拜托魔女这种人吧。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问题,这座岛上的不幸大地也就不会诞生了吧?
真的吗?我扪心自问。
我知道答案。那种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才小学二年级而已,把责任全部归咎给小孩子,随意对他喊喊加油,果然是不对的。那并非我的理想,也不是真边由宇期望的理想,肯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是理想。
大地丢弃自己的选择大概是正确的吧。他肯定正确地思索过、正确地采取了行动吧。魔女的魔法是确实的救赎,是可称得上奇迹的能力,但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副作用。当现实的大地往前迈进的同时,就悲剧性地在阶梯岛上留下了「被丢弃的大地」。
这种结果又能怎么办?
哪里会有完美的答案呢?
充满错误、只能选择错误方法的问题,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既然这样,也只能接受错误、放弃挣扎、忍痛努力坚持下去而已。
现在我的左手与真边的右手相连,我感受着她的小手,甚至发觉它很脆弱。然而在我的认知中,她是最强大及美丽的。
我问真边由宇:
「你到现在也还认为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吗?」
要让他离开岛,相原大地——这是指在岛外的相原大地,就必须取回失去的东西,也就是他得重新拿回讨厌妈妈的情感及害怕自身情感的心。
「那当然。」
真边由宇只是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有人把不该推到大地身上的事推给他,这件事是错的啊。」
「那你要怎么做?」
「改变现实。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后,可以不再哭泣,不用再去拜托魔女。」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完全不知道啊。」
「那不就连办不办得到都不清楚嘛。」
「不可能办不到啦。」
她绝对不会偏倚的程度,简直让人火大。无论何时,只有真边由宇会激怒我,只有她会让我情绪激动。
「妈妈被孩子所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才不需要什么魔法。这不是什么理想论,只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我心想这就是理想论啊。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理所当然都一个不漏地被保护着,那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乐园了。
「也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座岛?」
「嗯,首先要找出现实中的大地。」
「喔。」
我早就猜到了真边由宇的结论。
自己把自己抛弃的小孩,这种事她才不会容忍。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对事情有所误解,但唯独猜中真边由宇的想法,我有自信不会错。她太过单纯,不会违背我的期待,让我胸口发疼。
可能是这份疼痛害的,也可能是相连的手产生的温度影响,抑或是多云的夜空中找不到手枪星的缘故,我不做任何考虑地说出了没打算吐露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忏悔。
原本这些话应该要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同意你跟我一起进到灯塔之中。我决定也利用大地。」
真边终于稍微回头看我。
「利用?」
「因为听完我和魔女的对话之后,你绝对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岛。」
「我本来就打算要跟七草你一起离开这座岛啊。」
「我不走。」
我有必要留在这座岛。
「你要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我有一样想守护的东西,就算舍弃其他所有一切,唯有这样东西我绝对不愿放弃。
我想让像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坚强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保持她的美丽、纯粹,没有丝毫缺陷与动摇。只要这样就够了,这点便是我全部的理想。
所以我无法容忍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上。
这意味着她丢弃了她自己。我明白是她自己选择让自己产生缺陷,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然而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更令人绝望的事。
真边失去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而我来到这座岛已过了三个月,但我只失去了四天的记忆。
换成另一种说法来解释——真边和我失去的记忆,是从这个夏天的同一时期开始,直到我们来到阶梯岛。时间点上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认得真边身上那套水手制服。那是当然的,因为直到这个夏天为止,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制服。
于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在三个月前,我和真边重逢了?
然后——
——因为和她重逢,我丢弃了悲观主义的我;真边是否因为和我重逢而丢弃了理想主义的她?
没有比这个想像更可怕的事了。我——七草竟然亲手让唯一想守护的东西产生缺陷,这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矛盾。」
真边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样真正美丽的事物,但我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她的理想的确很高贵、耀眼,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无法与我的结论一致。我们原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我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与她在一起,只希望一切能够漂亮地落幕。真边就这么完美无瑕地从我眼前离去,我对于以后能在美好回忆的装饰下过日子感到安心。
真边只要当我的手枪星就好,挂在群青色的天空中,绝对无法伸手触及。只要我相信她仍在世界的某处闪闪发亮就好,那道光不需要照射到我。光是这样就是我的救赎,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点,仅此而已,真的。然而……
肯定在我们重逢之后,我又不禁许下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
说不定我们两人祈祷着相同的结果。
所以我们才只好丢弃彼此互相矛盾的部分吧。七草放弃了悲观主义,真边放弃了理想主义。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所以我要留在岛上。
现实的我一定得确实丢弃悲观主义,好让真边能够不需要丢弃理想主义。
我只能屏住气息躲藏在垃圾桶底下。
「我也早就知道了。」
真边依旧笔直地凝望前方。
「既然是我把自己丢弃了,那点原因我马上就能明白。但是世上才没有什么不应该在一起的人。」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会待在这里。」
为了让原本不能一同前进的两人携手前进,我把我给丢弃了,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正常成长。
「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才不想承认,所谓成长必须舍弃什么才能前进。」
「那不过是说法上的问题,所有的成长都是抛下脆弱、错误的自己啊。」
「可是这座岛确实存在啊。」
真边直瞪着黑漆漆的山头,一回神才发觉它已经近在眉梢了。只靠仰望难以认清它的高度。
「不只是说法上的问题,被丢弃的你和我确实都在这里啊。」
「只要你不在这里,我就能接受这块地方,甚至可以声称这里是乐园。」
只要真边由宇不在。
阶梯岛位于距离不幸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也距离幸福很远,但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自己很幸福。
真边握着我左手的手十分有力,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我不想把七草留在这里。」
谢谢。我没有出声答覆。
「但是你必须离开这座岛。」
真边由宇不可能就这么放着相原大地不管。
比起我,追逐理想的她肯定会优先处理那个小孩的事。
我们依旧矛盾地牵着手,来到阶梯前。
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6
通往山顶的阶梯就位在校舍后面的暗处。
那是条间隔紧凑、高度参差不齐的阶梯,有些台阶是用光滑的石头砌成,有些的则很粗糙,不过每一阶都仿佛在悄悄地隐藏气息。那模样感觉不像是人造物,倒像是在偶然之中,历经漫长岁月,于风吹雨打等自然现象下诞生的东西。阶梯蜿蜒曲折,就算抬头往上看,在黑暗与树木的遮掩下也看不清楚前方。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阶梯,窄小的阶梯让两人并排登上显得有些局促,可是我们依旧照样前进。
一路上没什么泥土或青草的味道,冬天的空气将这些气味都削弱了,给人一种清冷、干净的感觉,贴着微微出汗的肌肤十分舒服。
我们在黑暗中留意脚下,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
这动作颇有一种仪式的感觉,跟现实中的移动性质完全不同。右脚踩上下一道台阶,接着左脚又踏上了再下一道台阶。看不见阶梯的尽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往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往下一级台阶前进。目标朦胧不明,我也没在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不停往上爬,像在对某种浩大的对象祈求。
没有鸟儿啼叫,也没有风吹拂过来,这道阶梯上没有生物的气息。黑暗的另一头也感受不到野兽的呼吸,听不到虫声,就连一片落叶也没飘下。我曾听说鱼无法在纯水之中生存,同理可证,纯粹的寂静也会拒绝所有生物。
能够听见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相对地,这些声音不可思议地融入了这块地方。我们每走一步,阶梯就鼓动一下。视野很差,就有如黑暗站在前方般,树木也黑压压一片。但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觉得恐怖,就连指尖也一点都感受不到不安。我们成为狭长阶梯的一部分,被温柔地包裹在里头。
我们尽可能放低音量,说着连魔女都听不到的悄悄话,聊起至今为止的回忆。我们相互逗乐,偶尔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就算阶梯永远延续下去,我们的回忆也不会在途中就断掉。我记得连真边本人都忘了的她的事,真边记得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我的事。结果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注视着她,同时我也知道真边在黑暗之中也用她那纯真的双眼看着我。那大概跟被神明注视的感觉相去不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因此没有必要害怕被人看穿一切。
这一切都是仪式,我再次心想。既不是要奉献给魔女,也不是要奉献给阶梯,而是为了把真边从我身边送出去,就算不神圣仍有价值的仪式。只要再稍微延迟一下告别的时刻,于这个群青色的星空下把她送回最重要的地方去就行了。
以前我也爬过这道阶梯,单独爬行时总伴随着恐惧,就好像在迎面而来的强风中压低身子前进似地,让人喘不过气。但是现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时任小姐曾说「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不可思议地,和真边一起登上台阶后我才终于实际体会到那句话的含意。我有点紧张,胸口有些疼,两脚无声地累积了疲劳,可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安心感。即使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仍觉得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
——肯定是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待在真边由宇的旁边。
这点千真万确。
真边由宇是个坚强的女孩,但她愈是坚强,看起来就愈脆弱而容易受伤。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她为敌,有时就连温柔、体贴、关爱等无可奈何的感情,也会成为她的敌人。
全世界如果都像真边由宇那样就好了,任谁都能无后顾之忧地相信着理想,没有一点混浊,十分清澈美好。能这样就太好了。但就连幸福与喜悦也会出现在与她的理想不同的地方,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会闷闷不乐。
真边由宇比这世界小得多,比这世界柔弱得多,就连跟这个阶梯岛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由宇的坚强能够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希望她一直完美无瑕。就算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也知道她能够保持原样活了十六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但我依旧不想看到真边由宇出现一点裂痕。
必须有人陪在真边由宇身边。
美丽又脆弱的她必须由人守护。
所以现实的我才会把我丢弃,认为悲观的我很碍事。但是只有一件事我绝不放弃。唯有守护真边由宇的意志与哲学这件事,是我无法放弃的。既然如此,我——垃圾桶里的我,就得把真边由宇送回现实中的我身旁,剩下的事就只能全盘托付给现实中的我了。明明托付的对像是我自己,心中却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胸口有点痛。但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最佳结果。
月亮从云层缝隙间稍微露出脸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雾气相当浓。漆黑的黑暗笼罩着阶梯岛,身边则飘荡着白色的晦暗。我们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我只感觉得到她的掌心。冰冷的手,温暖的手,真边由宇的温度。
我用力握住这份热度,这时两人的漫谈回忆突然中断,当然不是因为话题说尽了,只是有些时候沉默远比言语还要滔滔雄辩。
揪住胸口的沉默过后,传来了真边的声音。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两年前也曾听过这句话,但这次的威力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很清晰,丝毫没有一点颤抖,就像不透露情感的远方星星传来的光芒,直接了当。
「我们一定会重逢。」
这口吻听不出来是约定,倒像是把决定告诉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点头答应她的话。也许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期望着,从未中断过。
但我当然摇了摇头。在夜里的黑暗与浓雾包围中,她一定看不到我的模样,不过我知道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做个约定吧,真边。」
偶然相遇的我们能够偶然在一起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要一直维持原本的样子喔。」
其实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个人没有什么必须守护的地方。只要能够让真边由宇保留住她原本的样貌,我甚至可以远离她。
没有听到答覆。
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的温度突然从我掌心消失,这变化仿佛让夜晚变得更加黑暗。世界失去了她那份光芒,由群青坠往黑暗。明明一直牵着手,真边由宇却突然没有跟上来。
我停下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一个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真边说,这段阶梯显然不够长。不过我真正想传达的讯息已经都传达给她了,所以虽然我没什么自觉,但我应该是笑了。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那片星空,不自觉地想哭。真边由宇已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找不着那道光辉。这样就够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我摇摇头,好忘记那片夜空。「消失吧,群青。」我低声道。让我待在黑暗之中就好,高贵的光芒没有必要照亮我。
眼前的阶梯依旧往上延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没有流泪。在那之后,我就这样握着左手,独自一人往上爬。
我知道在这上头会发生什么事。
*
九月底左右,我曾经爬上阶梯。
朝着魔女居住的山顶往上爬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大概有所耳闻。阶梯永远都走不完,最后视野会被浓雾遮蔽,睡魔
跟着上门。等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阶梯的起点。虽然是个很难轻易相信的传闻,但我也发生了几乎相同的情形。
我的经历中只有一件事是传闻中没提到的。
浓雾掩蔽视线之后,雾气之中出现了人影,那并不是魔女。当我发觉那个身影时,我确定了阶梯岛的构造。
阶梯岛是被自己丢弃的人们的岛。我们被集中在阶梯的下方,无法从该处移动,也无法成长,只能待在停滞的平稳中打盹。
既然如此,登上阶梯后会遇见的人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我在阶梯上遇见了我自己。
那个抛下我、于现实中稍微有点成长的七草。然后我们简短做了个交谈,内容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这件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没有事想问他,也没有话想传达给他。我只说了,尽管我们是一个人被拆成两个个体,但这种事就别太在意,各自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对我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对方来看也是一样。他似乎以为在这条阶梯上发生的事,不过是无聊的梦境之一。
所以当时我们只是偶遇然后道别,跟在路上擦肩而过没什么两样。
但今晚不一样。
我有话要交代我自己。
*
我已经记不得我究竟爬了多少台阶。
真边由宇消失后的阶梯就像水几乎快满溢出来的水槽,沉默一处不漏地完整淹没我。莫名地,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沉默根本谈不上诗意。
不知是传闻中的睡意袭来,还是压迫全身的疲劳所致,我的意识笼上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就如同默默待在巨大机械中的某个角落,不停转动的齿轮一样,我感觉自己正从意识里脱离。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爬着台阶,霎时间,雾散了。阶梯毫无预警地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我停下脚步,将视线往上抬,依然看不到山顶。
不过在前方七、八阶,站着一脸无聊的我。
我慢慢地走上阶梯,接近那个七草。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他看似不满地歪着头回想。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至少这下可以确定,这不是最糟的情况,我能够把话传达给现实的我。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我单方面地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他——大地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他的家庭环境似乎有些问题。我还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在夜晚的路上初次遇到大地时,向他问来的情报。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现实的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我伸指戳向现实的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其实我并不清楚。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
但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不顾自己的声调因激动而提高,我说:
「你伤害了真边。」
既然真边会来到这座岛,就代表肯定是那么一回事。七草伤害了真边由宇。这家伙——我做了绝对不可原谅的事。
「你有自觉吗?」
我在询问的同时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摇头,我打算揍下去。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揍人的念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阵子。
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
这种说法令人不快,我扯住他的衣襟。
「不准再重蹈覆辙。」
他轻声地笑了。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最后,我朝着他再重复了一遍大地的名字与地址。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后续的事我无法干涉,只能相信回到现实的真边由宇还有现实中的我能够顺利完成这件事。
我放开他的衣襟,打算就这么转身走下阶梯。
但是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叫住我。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会让我烦躁的事情,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一样。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我一说完,现实中的我脸色不免有些僵硬。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真边现在应该也与现实中的真边见到面了。我虽然无法想像丢开理想主义而成长的真边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一定没问题的。她身上有道名为相原大地的魔法咒语,即便缺了一角,我也不认为那个真边会彻底改变到连小学二年级的小孩都置之不理。真边肯定会找回原本的自己。
然而现实的我却偏头纳闷。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我哑口无言。
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我感到不知所措。无论何时我总是以失败为前提来拟订计划,老是认为事情的发展不可能如我所愿。
然而,为什么?这一次我偏偏无法确切地想像出失败的可能性。
现实的我似乎感到有趣地笑了。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能相信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呢?
「你真的不懂吗?」
「嗯,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啊。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你是个放弃幸福,放弃到毫无自觉的悲观主义者。现实的我这么说。
——真的吗?
我无法好好地理清思绪。
我觉得他说的话完全不对,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句句属实。
——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我对我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胸口好痛,但我才不管我身上的疼痛。
现实的我收起笑容。
「那你自己又怎样?」
「嗯?」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建立了不冷不热的人际关系,没有大幸也没有不幸地活着。只要真边由宇不在,我的日常生活就很平稳。
「那就好。」现实的我说。
他的眼神看起来像在俯视我,这点让我不悦。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起意说出这种谎。
也许是为了对现实的我做出一点小反抗,也或许只是无意义的逞强。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无论如何,就算是谎言,那也是我在几秒钟前想都没想过的一句话。或许我在阶梯岛上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就算依旧消极,也还是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我没有向他道别,就这么转过身。
然后我想起他刚才那像是困扰又像是疑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