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的一年到了。
在我包在温暖的毛毯中打瞌睡的期间,寒假也结束了。
第三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六,我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戴着全新的手套,在小学的单杠前等待一个女孩子。手套是圣诞节时真边送我的,那是一双柔软的皮革制手套,虽然是深蓝色的,但只有大拇指内侧呈象牙色。那双手套,对我来说有点大。要是后年左右时,这双手套能刚好合尺寸就好了。
校园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我没心情在寒冬中空手握住冰冷的单杠,也不打算戴着手套翻单杠,于是凝望着因薄云而朦胧的天空。不久后,吉野出现了。虽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却边吐着白色的气息边跑了过来。
「久等了。还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没有等很久。」
「那就好。那副手套很好看喔。」
「谢谢。你的外套和围巾也很适合你。」
水蓝色的外套与淡黄色的围巾。这种柔和色彩的组合,看起来很温柔,就像冬天正午的向阳处一般。
吉野害羞似地笑了出来。
「然后呢?你知道真边同学的秘密了吗?」
我今天是为了谈这件事才把她叫出来的。
「知道了。她告诉我的。」
这是谎话。实际上,我还只知道一半而已。不,或许不是一半,说不定有八、九成都还不晓得。真边经常跷掉校庆准备活动的理由我已经理解了,但她对我还有秘密。
我继续说:
「虽然知道了,但她说希望我保密。很抱歉特地在这么冷的日子把你叫出来,但我想守住那个秘密。」
吉野点了点头。
「总之,是七草同学你也能接受的理由对吧?」
「嗯。真边和某个人约好要保密,并守住了那个秘密。现在也依然守着。我认为那并没有错。」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想对吉野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理由。我想尽可能珍惜对真边由宇抱持好感,还想成为她朋友的奇特同学。
「所以,我从现在起会编个理由。虽然全都是胡说的,但要是你能相信一半就好了。」
「我会相信八成喔。」
「那样的话压力很大呢。得想出一个好故事才行。」
我靠上单杠的支柱,双手抱胸。
接着,我边思考边开始述说:
「真边之所以跷掉校庆的准备工作,是为了见某个小女孩。」
「女孩?」
「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生。那孩子已经住院很长一段期间了,出生时就有难以治愈的病。她的心脏很虚弱,没办法自由地四处活动。而且因为病情可能突然恶化——所以也不能离开医院的病床。她几乎没办法去学校,也没有朋友。」
「好可怜喔。」
「很可怜。而且还有另一件让她伤心的事,她的母亲似乎不太关心那孩子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那母亲是对自己的孩子不太有兴趣的人,也或许是长期照看着她,因而感到疲累了。她的双亲似乎离婚了,那可能也是原因。」
「她爸爸呢?没有去看她吗?」
「好像几乎没露过面。真边夏天时因长期感冒而去了医院,并偶然和那女孩相遇,决定要成为她的朋友。」
「所以才每天一放学,就去探望她啊。」
「她认为小孩子需要能说话的对象。两个人感情渐渐变好,但是女孩拜托真边,希望她别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事。」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妈妈感情不好吧。我也见过她、和她聊过一次。她是个很温柔、头脑很聪明的孩子。听到这种事,不管是谁都会把她父母当成坏人吧?那孩子或许是知道这点,而不希望别人这么想吧。」
吉野用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呢。让人觉得有点想哭。」
「全都是编出来的就是了。」
「但是,我全都相信。」
「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要是能顺便为了那小孩子的温柔,而向大家保密的话,我会更高兴。」
「嗯,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喔。」
她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一般,绽放了笑容。
看到她的表情后,我也露出了笑容。我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温柔的人。我觉得那是十分幸福而难能可贵的事。
「和平。」
我试着这么叫了看看。
「你现在还会被这样叫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因为几乎没有从同一所国中升学到这间高中的人。」
「总觉得有点遗憾。」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很中意这个称呼。」
「嗯,很适合你。你肯定比一万只白色鸽子都更适合叫做和平。」
吉野用力地揉揉双眼,嘴角则浮出一抹微笑。
「你还记得为什么我的绰号会变成和平吗?」
「搞不好,是某个伟大的国王,决定将你定义为和平的象征也说不定。」
「嗯,大致上说中了。」
她开心地点点头。
然后,她稍稍压低声音说:
「这可不是编造出来的故事喔。其实我小学的时候,被没同情心的男孩子们叫成牛呢。」
「好像可以写出一篇美好的童话故事。」
「现在的话是可以。但是对小学女生来说,牛让人有点讨厌,给人的印象不太好。因此我很生气、很伤心。但是某一天,某个地方的国王这么说:牛是很棒的。对大家很有帮助,在草原上的姿态又很和平,而且蹄的形状就像和平手势一样。」
「他一定是个讨厌战争的国王吧。」
「其实是班上的男孩子啦。总之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喜欢和平手势。就算被叫成牛,我也会说『耶,和平』。接着不久之后,大家就开始叫我和平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她这么说道。
我做出拍手的样子,但没有发出声响。
要是世界上的问题,都能像这样用和平的方法完美解决就好了。但是相原大地的问题,也就是真边由宇的问题,只靠和平手势是无可奈何的。
我突然想翻单杠了。
但我还是不想脱掉手套,没办法,只好抬头仰望白云。
*
一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就这样过去了。
我见了真边几次,也见了大地。和安达则是持续偶尔互传邮件。不论哪件事,都确实地逐渐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真边由宇不时会用钻牛角尖的眼神看着我。
我试图去了解她内心的纠葛。真边大概是同时考虑着现实的大地,以及那座阶梯的被舍弃的大地的幸福吧。
大地的问题,不能由周围的人急着解决,必须如同削去巨大的岩块一般缓慢地前进,所以真边还没有将另一个大地的事告诉他。但另一方面,考量到阶梯那里被舍弃的大地,应该尽早解决现实这边的问题才是。就这样一直让幼小少年的一部分被舍弃,是真边无法容许的事。
两个大地的正确答案互相矛盾。
不论选择哪边,另一边都会蒙受很大的不利。
真边由宇肯定是在探寻完全不同的正确答案,她深信那答案确实存在。但是她——当然我也是——还找不到真正的正确答案。
我们处于沉闷的停滞之中,只有时间流逝而去。不,虽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并非如此。
事态正无声无息、然而确实地变化着。
而这变化浮出台面时,是二月十日的晚上八点。
2
那时,我正躺在床上,阅读以文库本来说显得很厚的悬疑小说。
我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读的。经过略微冗长的登场人物与舞台说明后,我被和惊悚杀人事件有着不协调感的几个描写所吸引,而继续翻阅下去。接着侦探总算探查出了真相,不过尚未对读者表明任何事。就在侦探终于要说出一切,而我最不想要分心的绝妙时间点,传来了智慧型手机震动的声响。
我叹口气,打开书的页面朝下盖在枕边,并撑起身子。我望向书桌,我总是将智慧型手机丢在那里,但是在那里的只有充电线而已。我稍微想了一下,才终于从挂在椅子上的制服裤里找到了它。在那段期间手机也一直发出声响、持续震动着。
显示在蛋幕上的,是真边由宇的名字。我点了显示出「通话」的按键。虽然她曾寄过几封邮件给我,但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将手
机抵在耳边。
「怎么了?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僵硬。
总是很正经的那声音,透过电话似乎更明显了。
「大地不见了。」
她说道。
我一瞬间陷入了混乱。我以为那名少年消失踪影——应该会是在稍微温暖一点以后的事,春假或是黄金周的时候。我原本预测他会以那种长假为目标的。
是产生了什么因素,使大地不得不现在马上进行计划吗?
仅仅一瞬间,我止住了呼吸,将混乱咽下,然后努力地以缓慢的口吻说:
「冷静点,没有任何问题的。一切都是按照计划,你没有必要慌张。」
我知道电话另一头的真边,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发出了吸气、再吐气的声音。
「按照计划?」
「他制定了暂时离家出走的计划。我听说了这件事,但因为约好要保密,所以没有和你说。依我看来,大地的计划并没有不对。我不打算阻止大地。」
「但是……」
真边的声音很尖锐。
「在这么寒冷的夜里,那孩子一个人会在哪里?」
一点也没错。
我以为大地在春天之前不会行动。我为了让他这么做而和他谈过了,也仔细小心地守望着他的情况。我最后见到他是前天——那时大地的样子,和至今为止没有不同。我的计划总是会在某处出现破锭。
「听我说。」
我这么说道。
「大地会离家出走,是为了给母亲思考的时间。大地写了一封给母亲的信。我不知道内容,但他是很聪明的孩子。他应该是仔细考虑后,正确地将想法写出来了才对。但是大地认为,母亲在读信的时候,要是自己就在她眼前,事情就无法正确地发展下去。他不想无谓地刺激母亲的感情,所以决定把信留下——并暂时离家出走。只要过一段适当的期间,他就会回来了。」
真边没有插嘴提出任何疑问,听着我说的话。
我说累了,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她: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把大地带回来吗?」
真边没有任何迷惘。
「不知道。但是,我要找他。」
我不禁露出微笑。
这正是真边由宇的声音。强而有力、诚挚、锐利,且脆弱。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否定的理想主义者的声音。
「我说,七草,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之后再考虑吧。既然小孩子不见了,我就会全力找出他。」
我叹了一口气。
将胸口中烦闷的想法,一口气吐出来。
「我有个好方法。」
「我要怎么做才好?」
「马上见个面吧。你现在在家吗?」
「不,我在车站。」
「那么,十五分钟后在车站前碰面。到了以后我会联络你,没问题吧?」
「我明白了,没问题。」
真边没有对我想到的方法提出任何问题。
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在此刻这个瞬间,决定相信我。那么直到找出相原大地为止,就是我的工作了。
她只说了声谢谢,便挂断了电话。若是两年前,说不定她连谢谢都不会说。她也产生了变化。不论那是否是成长。
我拿起盖在床上的文库本,将书签夹在刚刚看的页数,并阖起书。看样子侦探还得再等一阵子,才能说出真相了。
接着我再次拿起智慧型手机,并写了一封邮件。收件人是安达。可以的话我想直接和她对话,但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文章内容已经决定好了。
来合作吧,这次是认真的。
告诉我相原大地的所在地。
我来联络魔女。
*
出门之后,我感觉夜晚比平常还要暗。
我当然知道这是错觉。夜晚的道路上,有好几样东西比月亮还要明亮。路灯将我的影子压在柏油路上;抬头一看,公寓上一排排的窗户,流泄出了人工的橘色灯光;更上方的空中,车站前的建筑物和招牌的光芒延伸到了云层,切开了云的轮廓。擦身而过的车头灯太过刺眼,于是我特意低着头。在我身体周围的黑夜,明亮到甚至能看清白色的气息。然而……
就好像站在那座冷清的阶梯上一样。只有老旧的萤光灯隔着长长的距离排列着,就连脚步都犹如踩在不稳固的阶梯上。即使如此,一旦决定要往上爬,除了持续摆动双脚以外别无他法——就连这点也很相似。我因寒冷而弓着背,低头望着脚边。我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却宛如爬着阶梯一般。
路上,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似乎有邮件寄到。为了确认那封邮件——我必须脱下右手的手套。寒冬的夜里就连手机都很冰冷,使得与世界连结也变得很麻烦。
邮件是安达寄来的。
上面写着我所期望的情报。
另一方面,我为了得到这封邮件而支付的东西却不明确。至少,不会是松饼和玻璃球坠链。我在真相不明的契约书上,签下了名字。
我在车站前准备打电话给真边。但是没有那个必要。她先找到了我,并一脸认真地跑了过来。
我隐藏内心的不安,并露出笑容。
「走吧,我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我甚至没必要停下脚步。真边点头后,便走在我身边。
「很远吗?」
「搭电车的话很快,三十分钟就到了。」
「我明白了。」
真边的步伐很快,好像随时要冲出去一样。要是我不在的话,她肯定真的已经跑出去了吧。
我们没有对话,在通过票口之后便搭上了电车。在人多而狭窄难受的车厢内,我们好不容易才面向对方。我问她:
「我有个疑问。」
「什么?」
「你为什么知道大地离家出走?」
「大地打了电话给我。」
「他说他要离家出走?」
「不是。大地想见魔女,他说『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见到她』。但是我也不晓得。」
「然后呢?」
「就只有这样。但是,我总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奇怪,于是立刻跑去他的公寓看看。然后得知了他行踪不明的事。」
「原来如此。」
电车摇晃了一下,真边失去了平衡。我准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但她靠自己踩稳了脚步,并抓住了吊环,因此我们的距离比刚才缩短了七公分。她说:
「我真的很感谢七草你。我心想是你的话,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大地。但远比我想像的快得多。简直就像用了魔法一样。」
不是这样。
使用了魔法的人不是我。而且魔法并不是为了大地、也不是为了真边而使用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让安达所期望的魔法成功的祭品。
然后,我被逼迫到了不得不协助她施展魔法的境地。强硬地反抗的话,也许总会有办法成功——但我没有那种勇气。在奇幻故事中,经常有这种桥段。要是在中途强硬地中断魔法仪式,就会使其失控。那么就彻底执行任务吧,如同一只对魔女唯命是从、而总是叹着气的胆小乌鸦一般。
我疑惑地歪着头。
「见到大地后,你要怎么和他谈?」
「我有想告诉他的话。但是,不见见他的话,我也不晓得怎么做。」
「你想和大地说什么?」
「希望他能在暖和的地方睡觉,希望他健康地吃饭,希望他穿干净的衣服。或者来我家也行。虽然需要得到爸爸的允许,但只有几天的话应该总会有办法的。」
帮助年幼的少年离家出走,不会引发问题吗?还是谨慎小心地进行比较好。话虽如此,正如真边所言,不能忽视小孩子的健康。就算是感冒,长期恶化下去也会变成关乎性命的疾病。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真边继续说:
「然后,我想取得和大地妈妈见面的许可。希望大地允许我说出他的事。」
我点点头。
「嗯,最终还是只能这样做了吧。」
「大地会允许我吗?」
「他可能会很不开心吧。因为他很温柔,应该不会想把你也卷入。」
「但是,我会试着说服他。」
「嗯。他是聪明的孩子,能和他沟通的。」
看来要解决事情,似乎无法避免和大地母亲对话。但我也不认为能和她和平地对谈。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虽然在听对方说之前,再怎么思考也没用。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直接面对面之前,尽可能绞尽脑汁。针对这次的问题,我们甚
至连一个明确的立场都没有。大地的朋友。听他表明了秘密的高中生。善意的第三者。不论哪个立场,对真边来说都是足以当成自己的问题的理由吧。但是对方却不见得有同样的想法。
「七草呢?你要和大地说什么?」
「说什么好呢?或许我什么也不会说吧。」
真边歪着头。
我看着她的双眼,笑了出来。
「我的工作,是把你带到大地那里去。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有我的任务,真边有真边的任务。不,或许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任务,应该有个更纯粹而带有感情的名词才对。但我并不晓得那个名词。
电车按照时刻表前进着。我将视线投向窗户,但是最终,我还是只看着映照在那面玻璃上的真边由宇。
3
我们的目标公寓,位于从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左右的位置。
那是一栋四层楼的老公寓,照明昏暗,令人感到郁闷。仿佛很久以前的大失败造成的悔恨,现在依然持续环绕其中一般。从入口到电梯之间短短的通道上,铺着附有防滑垫的灰色磁砖,但磁砖却被泥土染得很脏。从邮筒满出来的广告散落在地,看起来比外头的柏油路还不卫生一些。右手边仅有一台型号老旧的脚踏车斜着车头,手把弯成了奇怪的角度,篮子里还塞了一个袋口被绑起的塑胶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感觉就算跑出泥土块也不奇怪。
入口处不起眼的门牌,写着这栋建筑物的名称,古森公寓。和安达寄来的地址上写的名称一样。
我按下电梯的按钮。门就像老人的哈欠一般,以缓慢的动作开启了。电梯很狭窄,有三个人同时进去的话,不管怎么站都会碰到手。里头的萤光灯也很暗,
可能快坏了吧。略带灰色的墙壁,染上了一大片土黄色。
我们坐上电梯。门缓缓地关起,在低沉的马达声响起后,电梯总算动了起来。途中电梯就好像摩擦到什么东西一般,传出了沉重的声响。走楼梯也许比较好。
真边一如往常,用带着洁癖的双眼凝视着门。毫不在意混浊的空气,只是静静等待门打开的瞬间。不久后,门开启了。
真边先走出电梯,我跟在她后面,并说:
「是三零八号室。」
「我明白了。」
「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的话就叫我。」
「嗯。」
真边前进着,从她的步伐里感受不到任何不安。她的脚步声,在冷冽的黑暗通道中响起,我凝视着她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在三零八号室前停下了脚步。她用白皙的手敲敲门,并用锐利的声音呼唤了大地的名字好几次。
真边就这样隔着门说了些什么。不久后门打开了,大地出现了。他紧紧地包着套头衫,小小的手里握着手电筒。恐怕那房间里没有电吧。
他手中的照明变换了方向,仿佛要照亮混浊的黑暗一般。看到两人进入了房间后,我呼出了一口气。接着将视线转向电梯,并用戴着手套的手磨蹭着脸颊。这条通道相当寒冷。墙壁和地板都像是冰造的一样。
电梯再次启动,是在约十分钟之后。我在脑中思考着遇到公寓居民时的借口,不过没有那个必要。电梯在这个楼层停了下来,从开启的门里走出来的人是安达。
「晚安。在房间里等就好了嘛。」
安达说道。
「晚安。我朋友现在正在和大地说话。」
「真边同学?」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还比不上你。收到你邮件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呢。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露馅的。」
「没有露馅,这只是我的猜测。不好的猜测我大致上都会猜中。」
她身后的电梯门关了起来。仿佛洞窟的出口因为山崩而被掩埋一般。我们或许已经被关在这条冰冷的道路中也说不定。
「你把魔女叫来了吗?」
「还没。说实话,我很想在这里背叛你。」
「我了解你的心情,七草同学。我也很喜欢背叛。但是你应该也知道不能这么做吧?因为相原大地也希望魔女现身。」
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是真心想叹气,但也是为了叹气给安达看。以她的角度来看,这声叹息应该如同掌声一般吧。
事实上,这叹息对我而言,也和掌声具有同样的意义。因为我从最初到最后,都被安达完美地操纵着。纵使了解这点,我应该也找不出能脱离她意图的方法吧。
我向她提出疑问。而这疑问肯定也是早已被制定好的程序之一。
「你对大地做了什么?」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没什么。」
安达轻轻地歪着头,并说:
「我只是和他说了一些话。我说被你舍弃的另一个你,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很好。」
另一个大地。住在岛上的,被大地所舍弃的大地。可怜的少年身上,更加可怜的那一面。
我笔直地瞪着安达。真想要拥有真边由宇的视线。
「所以他慌慌张张地离家出走了。他想早点执行计划,想现在立刻解决问题。他打算将过去舍弃的自己捡回来。」
大地肯定觉得被舍弃的自己很可怜吧。这也难怪——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被需要而遭切除的弱小自己,依然保有意志地生活着,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场悲剧。像我这种羡慕被舍弃的自己的思考模式,肯定很异常吧。
「正是如此。那么,七草同学你要怎么做?」
我已经决定好了。
「让大地和另一个大地碰面。」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别无他法了。
「那孩子光是处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事,就已经费尽心力了。这件事本身就够沉重了。这种问题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来说,本来就是个沉重的负担,不能再让他多背负一件事。被自己所舍弃的自己的幸福,这样的问题不该让他来考虑。」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只是养成习惯,总是以悲观的角度看事情的我这么认为,就连真边由宇看来,也是如此。所以她才会咬着双唇,停滞不前。一边将目标设为把被舍弃的大地带回现实,一边耐心地……以她来说真的是很有耐心地,持续等待着。绝对不对大地说这件事。
悲观地说——不能让少年的心承受那么重的负担。理想地说,强迫一名少年承受那种负担的世界不可以存在。
我不会大喊。我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大喊是什么时候了,我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但是,我用和大喊时同样的心情,说道:
「我很讨厌这样,真的很讨厌。我不想选择要是失败,就会产生扭曲的方法。我想说更多借口,顺利地活下去。但是,已经不得不前进了,不得不让两个大地碰面了。而我只能相信,他能够跨越这个问题。」
什么叫相信他啊——我的真心愤懑不平地说道。
相信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到底算什么?这种事,几乎可说是暴力。只不过是将沉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罢了。
安达笑了。她肯定彻底明白了我的心情,却还是笑了。
「不用那么悲观啦。长大之后——他总有一天会忘记的。小孩子可是意外地很坚强喔。就算今天哭了,到了明天还是会笑的。」
「要是那样就好了。」
「然后呢?差不多该把魔女叫来了吧?今晚很冷呢。」
我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拨了魔女的电话号码。我一面听着电话铃声,一面问她:
「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你对魔女有什么了解?」
「什么叫『有什么了解』?」
「因为很奇怪啊。你的目的是见到魔女,但是至今为止,魔女都只会用电话和人联络。」
「嗯。所以我才会决定帮助没有手机的大地。」
「这我知道。虽然『帮助』这个说法,我觉得不太合适就是了。大地所在的房间里,肯定没有电话吧。魔女如果想和他谈话,就非得直接现身不可。是你制造了这种状况。」
安达大概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大地来见到魔女,原本大地就是从安达那里听说减法魔女的传闻。告诉他这个地方的人,一定也是安达。若非如此,也未免太凑巧了。又或者,连他会想离家出走,也是被安达所操控的也说不定。
「不过若是这样,这个状况就有所矛盾。因为大地的身边有电话。」
反覆着电话铃声的智慧型手机,仿佛叹了口气般停止了声响。并在一次呼吸后,传来了语音——您拨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按下智慧型手机的首页按钮,将手机丢进口袋里,并
说道:
「魔女也可以再打电给我。如果她叫我把电话给大地听,我当然会照做。或者她也可以打给真边,真边此时就在大地的身边。考虑到魔女至今为止的行动,这么做才自然。」
实际上,我也考虑过只要利用大地,或许就能叫出魔女。但到那个时候,我打算关掉智慧型手机的电源。现在,我没有理由协助安达到那种程度。
她轻松地点点头。
「因为照我的计划,你和真边同学都不应该在这里。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下了很多苦功呢。不论做什么,感觉好像都会被你察觉。」
「但是,你还是实行了计划。你确信魔女会亲自到这里来。」
「算是吧。当然不能说是很笃定,但我想她会来的。」
「这就是你拜托秋山先生传话的理由吗?」
——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那个口信,就是为了今天所布下的局。
「今天,大地或许会证明人无法靠魔法获得幸福。而这个结果,说不定会让魔女来见你。这就是我的猜想。」
「说中了。真厉害,你真的就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没有这种事。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告诉我。这种方法你不觉得太曲折了吗?」
魔女应该可以轻易地无视安达的口信才对。她会被如此简短、毫无具体性的口信所引诱,就这样现身,反倒才教人意外。这违反了魔女的形象。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吧。安达,你对魔女有什么了解?让你相信光凭那种口信,魔女就会现身的理由是什么?」
安达有一阵子都没有开口,就好像在静静地沉思着什么一般。我很在意三零八号室的情况。门扉冰冷地沉默着。真边和大地在里面谈些什么呢?
「话说回来……」
安达开口说道:
「魔女好像没接电话,没关系吗?」
我皱起眉头,并回答她:
「这个嘛,我想大概没问题吧。」
「她会回电吗?」
「不会吧。这就像简单的暗号一样。我告诉她下次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和大地的问题有关的时候。至少魔女应该会在意大地的事才对。」
「看吧,你果然也知道嘛。」
安达笑了出来。
「这是一样的吧。我和你都相信魔女会为了大地的幸福而行动,我们解读出了魔女的一部分规则。」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是认为悲伤的事才是正确的。魔女很善良、纯粹,而且温柔。她是真心为大地着想,才抽出他的一部分。但是以结果来说,魔女的魔法却让大地痛苦。这么一想,就令人感到十分悲伤。
「魔女有规则吗?」
「好像是吧。我觉得一定有。」
「告诉我吧。是什么规则?」
「就算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安达开心地眯起双眼。
「不过,也罢,不需要勉强隐瞒。所谓的魔女,是恶人。她比任何人都要任性——只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番说明。魔女本人也曾说过。
安达轻轻地调整眼镜的位置,并露出笑容。
「但是啊,她很讨厌当个恶人。七草同学,你懂吗?追求自身幸福的魔女如果拒绝当个恶人,她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她只能打从心底相信,当个善良的魔女就是自身的幸福。所以减法的魔女无法放弃当个善良的人。」
听不懂。她的话太没有真实性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谈论魔女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有真实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关于魔女的事,我也很认真地调查过了,但是没有任何地方写过那种事。不管怎么调查都找不到。
「喂,安达。你是为了什么而追寻魔女的?」
这名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若无其事地笑着谈论魔女的安达,简直就像……
「我是魔女喔。」
如此宣告的她,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在撒谎。
「对不起,一直对你撒谎,七草同学。我也是魔女,但因为很多原因而无法使用魔法。虽然要我向你说明一切也可以,不过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安达转头,望向右手边。那里有座阶梯,阶梯传来了脚步声。魔女来了?会不会有点太快了?从我打电话给她才经过十分钟左右而已。
安达注视着阶梯,并说:
「这间公寓已经破破烂烂了,又很脏,有些日子甚至还会比外面更冷。但只有名字,让我非常中意。古森公寓。简直就像故事一样,对吧?」
脚步声逐渐接近。
安达开心地笑着。
「在古老的森林中,两个魔女相遇了。不赖吧?」
从阶梯现身的,是一名穿着深灰色长大衣、身高很高的少女。她围着淡粉色的围巾,并用围巾遮住了嘴。她细长的双眼,看起来就像在瞪着这边。她的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
这并非我第一次和那名少女相遇。在那座阶梯上,我也曾和她对谈过一次。而我觉得在那之前,自己也曾在某处见过这名少女。
「你逃得可真久啊,很高兴能见到你。」
安达这么说道。
少女瞥了安达一眼后看向了我,接着再次将视线移回安达身上。少女似乎在围巾内侧,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扯开围巾,并说:
「我来见你了。」
她的声音很微弱。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海浪声一般。但我依旧觉得那声音很美好。
「我使用魔法的方式,哪里错了?」
啊,这名少女,真的是为了用魔法让大地幸福,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安达歪着头回答:
「不是魔法使用方式的问题。你从一开始就搞错目标了。让不特定多数的每个人都获得幸福,根本是不可能的。不论有没有使用魔法,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你其实也明白吧?」
魔女和安达静静地对视了一段时间,气氛并不友好。但是与其说她们是在互瞪,倒更像是在互相观察。
不久后,魔女突然低下了头。接着就这样不发一语地走了,安达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那么冷淡嘛。可以也替我施个魔法吗?」
魔女停下了脚步。她以恳切的表情,再次看向安达。
她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说:
「你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
安达直视着少女的双眼。
「我想舍弃的,是魔女。」
我一直都不知道安达的目的。即使听到了她的回答,也还是不知道。但是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两个。
安达讨厌魔女的身分。又或者,她想把身为魔女的自己,送到那座阶梯去。我只想像得到答案是这两种可能的其中之一。
安达露出相当开心、且挑衅意味浓厚的笑容,并对少女说道:
「欸,你的幸福,是将所有任性舍弃对吧?你甚至把真边同学都带到那里去了,当然也会实现我的愿望吧?」
魔女直直地凝视着安达。不久后,她流露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并说:
「请睡吧。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对你施魔法的。」
「我可以相信你吧?」
「看我的心情而定。魔女是变化无常的。」
安达简短地小声说了「嗯」之后,便按下电梯的按钮。然后她歪着头,再次看向魔女。
「我相信你喔,相信你不会做出证明自己不幸的事。」
魔女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再次将嘴封进围巾另一头,并在通道上向前走去。安达坐上了电梯后,挥手对我说「那么晚安了」。
我追在魔女的后头。
三零八号室冰冷至极,就像雪山深处的山中小屋一般。
房间里没有家具,也没有电灯。只有一幅裱框的画装饰在白色的墙上。从窗户射进的月光,使那幅画灰暗地浮现出来,那是一幅画着夜晚的海与岛屿的画。登上山头的漫长阶梯及两条街,和连结着那两条街的S型道路。然后,还有位于海边的灯塔。我曾去过那座岛。在梦中造访数次的那座阶梯,就存在于那座岛上。
真边由宇正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大地则睡在她的膝上。真边的外套盖在大地的身上。他紧握着外套,仿佛是想用那双小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至少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安稳。
虽然我和魔女一起现身,但真边看起来却不惊讶。对现在的她来说,眼里大概放不下大地以外的事吧。
「他哭了很久。
后来似乎是累了,就睡着了。」
「这样啊。」我回答道,接着看了魔女的样子。
魔女走向大地,并跪在地上。她用认真的神情,小声地说:
「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微弱。那声音如同细雪一般,好像马上就会融化。但是,声音确实地传进了我的耳里。就像一颗坚硬的小石头,带着微小的重量,在胸口附近滚动了一会儿。
魔女轻轻地将手抵住大地的额头。大地的状况没有变化,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她维持这样的姿势,静静地凝视大地的脸一段时间,大概有二十秒左右吧。但那段期间,我已忘了时间的流动。不久后,少女从大地的额头上将手移开,并站了起来。
我问:
「你把大地带去那座阶梯了吗?」
魔女点了头,却没有开口。
我接下去问:
「大地会捡回他舍弃的自己吗?」
魔女依旧没有回答。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却只是缓缓地歪下了头。
——这女孩真的是魔女吗?
我至今为止,通过电话和魔女交谈过三次。她的声音确实和电话中听到的魔女的声音很类似,但是总觉得给人的印象不同。通过电话的她更能言善道,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像惧怕着什么的样子。眼前的魔女看起来很脆弱。仿佛已经筋疲力尽,无声地哭泣着一般。
我果然曾经和这名少女见过面。
是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几乎没有留下记忆的年幼时期。我确实看过,和现在的她同样的一张脸。那时的她也没有哭——却低着头,露出一张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
我想起来的只有她的表情。没有前后脉络,如同仅有一张照片般的记忆。但是,对了。和这少女见面的地点,是在小学的校园中。
我问她:
「你会翻单杠了吗?」
我知道魔女倒抽了一口气,她用比之前更加强烈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轻细的声音说:
「我想相原大地很快就会醒了。他是否会产生什么变化,都是他的选择。」
魔女向我轻轻点头致意后,便迈出脚步,她就这样离开了这间小房间。我凝望着她的背影。或许向她说些什么会比较好,但是感觉不管什么话都不适当,因此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女孩是?」
真边总算开口了。
「是魔女。」
我答道。
我将视线移回真边身上,她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地歪着头,喃喃地说了句「比想像中要年轻」。
4
没办法,我只好在真边的身旁坐下。我本想将外套借给真边,但她回答说没问题,而那件外套现在正盖在大地的身体上。
我和真边肩靠着肩,凝视着大地的脸。每当他的眉毛轻轻动一下,我就会感到不安。我脑中尽是些悲伤的想像,或许在那座阶梯上,他正被迫做出对小学二年级生而言过于沉重的选择。
似乎有云飘来了,从窗户射进的月光也蒙上了阴影。地板上放着大地准备的手电筒,但我和真边都不打算伸手拿起它。
「七草。」
真边用微弱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然后非常震惊,并陷入了混乱之中。
真边由宇流下了泪水。
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第一个浮出的疑问是很愚蠢的问题。
——她在哭吗?当然,她在哭。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从她双眼中流下的泪水。但是在我眼里,那表情不像是在哭。我曾看过好几次她哭的样子,当然那是在两年前之前的事。她会像野生动物哀嚎一般,情绪化地、大声地哭泣。但是此刻却完全不同,她哭泣的脸实在太安静了。她用一如往常那强而有力的眼神看着我,面无表情地哭泣着,似乎连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如果这是一幅画的话,恐怕没有人会给予赞赏吧。没有任何感情刻划——泪水中没有说服力。但另一方面,在带着蓝色的月光中,她哭泣的白皙脸庞,却又美得令人颤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句话也没说。
她用平静的声音,缓缓地开始述说。
「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希望你能听听我所舍弃的东西。」
「是关于你秘密的烦恼?」
「嗯。唯独不能和七草你商量的事。」
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靠自己解读出来的事。唯有这个问题,我不能让其他人告诉我答案。我一直很烦恼,但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时机到了。以我的角度来看相当唐突,但是在真边心中已经到了可以自然地说出那件事的时间了。
「告诉我吧。我很想听。」
我如此回答,并为了不听漏她所说的话而压抑气息。但其实没有那个必要。真边的声音虽然微小,却能清楚地传达到。
她点点头,并说:
「我所舍弃的是七草你。」
她就像要刺穿我一般凝视着我。光是暴露在她的双眼之下,就令我的胸口难受,就像潜入了很深的水底一般。
「直到国中二年级的夏天为止,我几乎不曾思考过任何事。当然,我自己也打算多少思考一下,但是我不曾对答案有所迷惘。以我来看,世间的善恶是由相当单纯的事所堆积起来的。我想,这和七草的思考方式肯定不一样吧。」
「是啊。我不认为善恶之间的区别是容易理解的事。」
「我认为我拥有地图,一张详尽的、会清楚为我指明前进方向的地图。我从不曾怀疑过写在地图上的文字。所以,我也不曾对前进方向感到疑惑。但是,从某个时候开始,我突然看不见那张地图了。这是关于我感觉的话题,你懂吗?」
「我懂。非常懂。」
若这世上有简单的对话与复杂的对话,那么这大概属于复杂的对话吧。真边所述说的事,表面上很单纯。也可以将其总结为「幼时坚强的自己,价值观逐渐崩毁」这种常有的话题。
另一方面,这又是真边由宇独创的说法。不可以忘记,我无法完全理解她所说的地图的意义。不可随便把这段话定型,当成一个特定的故事类型。我不得不点头,将不知道的事装作知道了。
「我一直握着地图,并非总是看不到地图。真要说起来,只是偶尔看不到的程度。但是,在那偶尔来访的黑暗之中,我开始思考这张地图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我知道,只要静静地听她说就好了。
但是喘不过气的我不由得问道:
「变得没办法相信地图,就是你的烦恼吗?」
真边摇摇头。
「不是。虽然那也是一个问题,但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件事。如果没办法相信地图,那就一边怀疑一边前进就行了。真正的问题在于我的头脑彻底相信着那张地图。回想起来,我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那张地图。」
你懂吗?——真边又问了一次。
我点头。虽然始终只是在我能理解的范围内,但我打从心底理解她的思考方式。如果是道具有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有伤痕的扑克牌、粗劣的枪、错误的地图,不管是哪样,只要理解它们的缺点,就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重要的是,使用道具的人的意识。没有察觉到道具有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有两年的时间,我都在考虑。」
「那个夏天之后的两年。」
「嗯。然后,我想到了唯一的解答。其实我并不是相信地图,但也没有怀疑它的必要。因为,我一直认为就算地图错了也没有关系。」
难以想像这是真边由宇说出的话。
在我看来,真边由宇总是在探寻完全正确的答案。我以为她不会容许任何一点错误。必须是这样才行。
「七草,是因为有你在。你总是会先绕到我前方,如果我错了,你就会替我修正,所以我没有必要害怕错误。我相信,只要向前跑,总有一天能看见你的背影。你知道的吧,七草,我总是拼命地努力不被你抛下。只要这么做,我就没有必要迷惘。」
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追着对方背影的人,一直都是我。因为真边总是会立刻冲出去,所以我才拼命地紧跟着她。
我将压在胸口的沉重空气给吐了出来,努力地让意识向前进。
「但是,现在不同了吧?」
真边歪着头。
「这个嘛,我不知道。」
她似乎已经没有在哭了。但是她没有擦拭泪水,泪痕残留在光滑白皙的脸颊上。连她流泪的理由,我也不晓得。
「接下来才是正题。我会开始考虑那些琐碎的事是有个
很明确的契机,我想之前我已经提过了。」
「因为你说要搬家时,我笑了?」
「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对之前深信不疑的事感到怀疑。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依赖着你。所以,向你道谢的次数完全不够。我很认真地在反省——」
这件事,我之前也听她说过。
「你的感谢已经充分传达给我了,所以把话题继续下去吧。」
「换言之,那时我第一次怀疑,我单方面的信赖或许给七草你带来了困扰。而那种事,之前我从来不曾想过。」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不曾想过?」
当然,真边只要维持原样就行了,而我也希望她维持原样。但我为了她而背负的辛劳可是数也数不清。
但真边却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七草你好像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
「愈是在我感到困扰的时候,七草你就愈是开心地来帮助我。」
我吐了一口气,这并非叹气。或许应该叫作感叹也说不定。
虽然她没有自觉,但确实正如她所说。我很喜欢在真边身旁,看着她困扰的样子。在她拼命的时候,她看起来就愈加美丽。每一道难关,都会证明她的美丽。
「嗯,的确是,我确实很开心。」
「真的?」
「真的。我非常开心。」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
真边露出微笑。若不是她的双颊有着泪痕,我可能也会被感染而跟着笑出来吧。这还是我头一次经历因为没带手帕而如此懊悔的夜晚。
「不论如何,因为那件事,我开始怀疑相等于我的前提的东西。」
「那只是你杞人忧天。我还想不起来那时候我为什么会笑,但是我并不讨厌被卷入你所带来的麻烦事中。」
「那让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是——真正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一直以来我都放弃了应该思考的事,这个问题依然持续着。只是刚好、偶然,七草你是个好人,所以没关系。但不表示今后也可以像以前一样。」
「或许是吧。」
「我认为,我有在无意识中依赖别人的倾向。虽然大部分都是依赖七草,但不只是这样。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世界上的人都知道那是个问题的话,就一定能够解决。」
「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只要世上的人同心协力,战争就会消失。」
「正如你说的那样,却又完全不对。确实只要世上的人同心协力,战争就会消失。但是正因为有不能同心协力的人存在,才会引发战争。」
「换句话说,重点是在于共同拥有问题对吧?虽然以战争来说,那是非常困难的事。」
「嗯。然后呢?」
「我认为,是因为大部分的问题都潜藏在深处,所以才会行不通。所以只要发现问题,我就会大喊『那就是问题』。若是我能解决的话,就由我解决。如果不能,就由某个人,比如七草你来发现并解决它。有时我们以为是问题的事情其实并非本质,它旁边的事情才是真正的问题。像这种情况,只要大家一起商量就会知道。」
「你的地图上写着这么做就是正确的路径?」
真边点点头。
「但是我总算察觉了,那个喊声可能会给某人带来困扰。」
我笑了出来。真的是「总算」察觉了。
用老套的话来说,真边由宇太过善良了。有人因为她大喊求助并指出问题而感到困扰,以我来看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却非得绞尽脑汁才想得到这件事。这大概是与她的感情相距甚远的价值观吧。
「我认为,我必须大幅修正自己的想法才行。修正案也大致想过了一遍。然后,我想把那座公园当成一个段落。」
「公园?」
「对。我在那里与你相遇,并问了你笑的理由。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我都会以新的思考方式活下去。」
「我不懂呢。」
我歪着头。
「如果你认为应该修正,那立刻执行就行了。不需要任何契机。」
若是真边由宇的话,应该会这么想才对。
她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我还在迷惘。我对修正案并不满意。」
「无论选择什么,都会后悔的问题?」
「嗯。眼前可见的选项,不管选什么都会后悔,所以只能去寻找看不见的某个答案,但是总得先选择眼前的其中一个选项才行。于是我就像丢硬币一般,赌看看是否会在那座公园遇见你。我觉得会那么做是很自然的。」
她微微地低下视线。然后,她露出了我不曾见过的一种笑容,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害羞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时间在两年前的夏天就停止了。要让它再动起来,或许只能在那座公园与你相遇也说不定。」
那番话以真边由宇来说相当诗意而感伤。但是比起那段话,她所露出的神情更令我意外。
「然后,我真的在公园出现了。而你决定采用修正案。」
「嗯。」
「什么样的修正案?」
「有几项详细的决定事项。但粗略地说,就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不要期待失败时会有人来帮助我,我决定要找出靠我一个人就能处理的方法。」
「非常理性。而且,也的确不是满分的答案。」
她点点头。
「嗯。我无法处理的事,又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个答案还没有找出来。我还不晓得。」
「然后,你马上就遇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真边向下望着大地的睡脸,并用手掌温柔、纤细地抚摸他的额头。
「我不想把大地的事称作问题。但是,见到大地后,我应该思考的事就变得很具体了。」
「你选择的能靠自己一个人处理的方法,就是成为他的朋友,对吧?」
「我只能想到这个方法,我没有找任何人商量。当然——也是因为我和他约好要保密。但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开始就不会做那种约定。」
确实,真边说了只要共同拥有问题,就能加以解决,而这和她的思想是正好相反的方法。就我所知,真边还是第一次使用「秘密」这个词汇。
「我有好几次都想联络你。我觉得只要你知道来龙去脉,就会像施展魔法一样,马上找出适当的解决方法。但是另一方面,那么做可能会给你带来困扰,也会背叛大地。而且,虽然我只是一直在烦恼,但大地却不是这样,他似乎有好好地在思考解决方法。所以最终,我决定努力贯彻成为大地朋友的事。」
「和他吃汉堡排、打羽毛球。」
「也踢了足球,和丢飞盘,还去了图书馆。总之,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期间,大地能够绽放笑容。同时,我也在寻找目不可见的美好答案。但是我还没找到。」
「一般来说,你做的事已经足够正确了。」
「但是,那并不理想。」
「理想是现实的反义词。」
「即使如此,如果是七草你的话,或许就能找出理想的答案。随着时间过去,我就愈来愈想依赖你。只要看着大地我就会很难受,想立刻打电话给你。我像那样压抑感情,毫无疑问是第一次。那个时候,魔女打了电话给我。」
我笑了出来。
好长的一段话。总算连结起来了。
「然后,我舍弃了七草。我将依赖你的感情,暂且完美地舍弃了。」
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舍弃那种东西,因为我一直都在等待真边联络我。虽然不知道能成为多大的助力,我也不可能像真边说的那样,找出理想的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在等。
她根本没有必要寻求帮助。「有个悲伤的少年,我想帮助他。」她只要这么对我说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就会开心地,奔向她的身边。
「魔女有好好地替你把希望舍弃的东西抽离吗?」
「我认为有。但是,或许我错了。」
大地微微地弯起了身子,于是我们屏住了呼吸。但是他还在睡。真边把微微偏移的外套再盖回去,并继续说:
「得知大地不见时,一回过神来,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了。我很自然地就这么做了,而事后想起来,除了那么做也没有别的方法。我只是在打电话给你之前,绕了很长一段远路而已。」
她将落在大地身上的视线,转向了我。
「大地在这个寒冷的房间里哭泣。一想到被舍弃的自己,他就伤心得不得了,还哭了出来。我错了。我应该更早打电话给你的,在遇到大地之后,马上就该这么做的。七草,我……」
真
边摇摇头,似乎深深地动摇了。即使如此,她依然用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的额头。
她用压抑的声音说:
「我想大叫。或许是想对自己大叫,然后向可以拯救大地的某人大叫。但是,我还不知道那样做是否真的是正确的。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可以打电话的对象,但也不认为把所有问题硬推给你,就是正确答案。虽然我一直在思考,却还是找不到答案。」
任何人都是这样的。
当然,恐怕只有少数人,会像真边由宇这样,发自内心帮助一名偶然遇见的少年。或许其他人并没有纯情到会因为自己无法针对他人抱持的问题选出正确答案,而打从心底懊悔。
但大家应该都抱持着大大小小、种类相似的问题才对。虽然不尽相同,但大家应该都烦恼着该与他人靠近到什么程度,该在哪里拉起界线才好。
无论是谎言还是真话——我想说出她能接受的答案,不过我却想不出来。她脸颊上的泪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泪水。
「一起思考吧。」
我挤出声音。
我连一个谎言都想不出来,于是只好努力将无趣的真心话说出来。
「不论答案会是如何,我们两个一起思考吧。你能找我商量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真边低着头,少见地用难以听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
大地醒来时,是我们结束漫长对话约三十分钟之后。
他似乎花了一段时间来理解状况,他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并撑起身子。然后他才察觉到自己睡在真边的膝上。大地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真边凝视着大地的脸。
「这里很冷,要不要来我家?」
但是大地摇头了。
「现在还能回去吗?」
我问他:
「回去是指回你家吗?」
「嗯。」
「还有电车可以搭。」
我确认手机,时间即将要到十一点。大地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并说:
「那么,我要回家。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但是,为什么要回家?离家出走的事已经结束了吗?」
他点了点头。虽然他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但我能感到在那之中包含着一股强烈的意志。
「我和我说过话了。」
「然后呢?」
「我说,这种做法并不好。或许的确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大地陷入了沉默。我尽可能露出柔和的笑容。
「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他又摇了摇那小小的头。然后说了声「要保密喔」之后,便告诉了我们原委。
「妈妈有时会在晚上哭泣。她好像很不安,一醒来后就会哭。她会从房间的门边,静静地看着我哭。」
「然后呢?你会安慰她吗?」
「没有——我会装睡。因为要是知道我醒着,她会生气的。但是,我总觉得我非得待在那里不可。」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另一边的我说,我还是待在那里比较好,我总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与其让妈妈一个人哭泣,宁可让她看着我哭。我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这种事。」
我不由得将手放到大地的头上。
这孩子说出了多么困难的事啊。或许这段话,就如同温柔的本质一样,实在太过温柔,而让人悲从中来。为什么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非得了解这种温柔不可呢?
「你捡回一度被你舍弃的自己了吗?」
捡回了无条件爱着母亲的感情,捡回他过于正直的一面了吗?
我的手仍放在大地头上。然而他却摇头了。
「没有,我没有捡回来。」
「另一个你的事已经没关系了吗?」
「不是没关系。但是,他说待在另一边很开心。所以我可以慢慢来,等今天或明天再恢复原状也没问题。」
那句话是真心话吗?
年幼的孩子长期离开家中,而且那孩子还持续爱着母亲,就算这样还能说是没问题吗?如果说这是谎言,那么究竟是哪个大地的谎言?
我分辨不出来。
大地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了笑容。
「所以我今天要回家,再想别的作战计划。」
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准备一个其他人都想不出来的、厉害的作战计划。」
这是我发自内心说出来的话。
当然,虽然把理想挂在嘴边,但那种东西是不能依靠的。
5
我们在大地的公寓前和他道别了。
我和真边都说想送他到他的家门前,我们认为有必要向他的母亲说明来龙去脉。这么做,应该多少能让事情圆滑一点才对。
但是大地却强硬地拒绝了。他反覆地说着「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于是我们只好认输了。
结果,我们没能解决大地的问题。大地独自走进公寓的背影,仿佛证明了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真边喃喃地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真边的话语……应该说,我们的感情,就像既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地方能回去的旅人一般。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以某处为目标前进才行。
我试着这么说:
「诱拐大地,你觉得怎么样?一起手牵着手,把他带到南方某个温暖的地方去。在人烟稀少、有着美丽星空的岛上,忘掉各种烦恼,开心地生活下去。」
「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我们已经国中毕业了,有工作的资格。不挑工作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那样大地就能幸福吗?」
「感觉会意外地顺利呢。或许有一段时间,他会恨我们也说不定。但因为他很温柔,不久后就会原谅我们的。在远离问题的地方欢笑,问题迟早会风化消失的。」
「不过,大地还是会感到悲伤吧。我觉得他应该忘不了妈妈,和另一个自己的事。」
「或许是吧。的确,我也有这种感觉。」
「那就行不通了呢。」
「真遗憾啊。今晚有点太冷了,害我想逃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
这当然是开玩笑。只会令人感到悲伤的玩笑。
我问:
「你认为该怎么做才好?」
「我不知道。」
真边摇摇头。
「大地那么温柔——如此温柔的孩子正在哭泣。那么,一定有那孩子之外的某样事物是错误的。」
「嗯,你说得没错。」
「其实,此刻我还是想立刻折回大地的公寓。我想全力敲打他家的门,对他的妈妈大声怒吼。」
「要是你那么做的话,我会跟在你后面的。事情好像会变得很严重时,我会好好地替你道歉。」
「谢谢。」
她的嘴角浮现了一抹微笑。
「但是我觉得,即使这样大地还是会很伤心。我没办法解决任何事,仅仅是打破了与那孩子之间的约定而已。」
她保持着微笑,并哭了出来。
微微地低着头,静静地流着泪水。
「有个好方法。」
我说道。
「我们两个一起让他开心起来吧,我们就继续和他当要好的朋友。当然,这么做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大地还会再哭泣好几次。但是或许我们多少能成为他的支柱,而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也许能靠自己解决问题也说不定。也许,会有超级英雄从某个地方出现。又或许,虽然我们无法打倒敌人,但能在敌人消灭之前帮助他保护自己。」
「说得也是。这么做大概是最好的吧。」
她用沙哑的嗓音这么说,并点点头。
「但是,我还要再思考看看。」
那果然不是真边由宇会说的话。不是我过去所信仰的,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虽然不知是何时,但她被深深地伤害了。那么坚强,却又有着随时会毁坏的另一面的她,还是产生了巨大的裂痕。
她已经不再是我最爱的真边由宇了。不再是那愚蠢的理想主义者、我曾经的一切了。
现在只要看到这名少女的身影,就令我的胸口难受到想流泪。温热的血仿佛流出了我的身体,明明戴着手套,但指尖却冻僵了。
我吐出一口气,并思考着。
这股疼痛就是失恋吗?
这么长一段时间,我都恋慕着真边由宇吗?
或许是这样吧。但同时我又觉得果然还是完全不对。
我想起了那赤红的太阳,想起了那段对我而言最古老的记忆。我真的很喜欢从那扇窗看到的景色。那份情感,是对温暖、润泽、新品的喜爱。
和那天是相同的。在我眼里看来那是夕阳,是初恋的终结。但那或许是朝阳也说不定。此刻,在我心中产生的这阵痛楚,或许才是真正的初恋也不一定°
若是如此,那么我还想更加疼痛。我注视着露出扭曲微笑而流着泪的少女,现在我依然爱着这娇弱的少女,这并非信仰,我已经不再冀望她的永恒不变与完全性了。只不过,我还是对口袋里没有手帕这件事感到悔恨。不管以什么形式,我都希望这少女明天能够绽放笑容。
古老的话语在远方传播着,感情肯定也是相同的。现在,我的手边已经没有幼时那份纯真的好感了。好不容易回想起的那赤红沾染上了她的泪水,而使色彩暗沉了下来。即使如此,那依旧是名为恋情的不洁之红。我如此深信着。因为,我是如此地想拭去她的泪水。
我拉起少女的手,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谁叫我连手帕都没有——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我以此为借口,将她的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少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我的怀里哭泣着,一直、一直哭泣着。天空当然没有什么太阳,就连月亮都被遮掩在云的另一头。即使如此,从马路对面的便利商店照射出的光芒,也勉强照到了我们这里。
就算无法让哭泣的脸变成笑脸,只要能用外套将泪水拭去,我便会将其称作幸福。
既然心爱的少女受了伤,就小心翼翼地抚慰她的伤痕。我将这称作为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