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二章 蝇王

※1※

“我们从天津到这里,一路都和我们的国军弟兄一起搭货车。”

“是啊,全部都贴上‘战地慰劳品’的标签。”

“只有你才这样。”

“只有我?真的吗?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张标签贴在你背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贴了标签的大坏蛋,请勿靠近’。”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从早到晚,一直走在空无一物的辽阔大地上,整天摇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难怪猴子的屁股会那么红。”

“喂喂喂,竟敢拿军人和猴子相提并论。”

“真是对不起!吱吱!”

“别理这个傻瓜。那就是所谓的无盖车,坐在上面,狂风猛吹,冰雨狂飘,冰雹迎面打来,甚至还有子弹飞来呢……”

“哪是什么无害车,根本就有害车嘛。”

“说什么无害有害,我说的是无盖车,盖子的盖,也就是没顶的货车。”

“咦,是这样啊?没顶可真教人顶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没辙。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这里可是战场呢。”

“咦,你说这房间有一千张榻榻米大[注:一千张榻榻米的日文为“千叠”,与“战场”同音]?没想到这么宽敞。各位,这里可真宽敞呢。”

“笨蛋,不是那个一千张榻榻米。我说的战场,指的是国军打仗的地方。对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们一起四处参观过吗?”

“是啊。敌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沟,我就算不用双筒望远镜,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还被对方发现,朝我开枪呢。不过我马上就挖了个洞藏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哈哈哈。”

“还笑呢。你可真是好胆识,真了不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刚来这里时,还常说:‘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吓得直发抖呢。”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呢。”

“瞧你说的……你已经都习惯了吗?”

“你是傻瓜啊?难道你没听说吗?那些全是中国军人的尸体,没有日军的。”

“说得也是。”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吧?”

“有啊。”

“那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什么?”

“别叫我说那么多遍好不好。你听好了,‘那些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那句俗语,对吧?”

“你是要逼着我把什么都讲明白吗?!”

“抱歉,抱歉。那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当做是赔罪。从前一阵子起,日本的商店不是将所有商品都标上价目牌了吗?”

“是有这么回事。从那之后,买东西都不能打折,很伤脑筋呢。”

“话不是这么说,那价目牌和战争关系可大着呢。”

“价目牌和战争有关系?真的假的?”

“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标上价目牌,商人就会哄抬价格,而买方也会开口杀价,‘喂,输一下啦[注:日文中的“负けてくれ”,“便宜一点”的意思]。’”

“原来如此,战争时说‘输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标上价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会对客人说‘尽量赢吧[注:日文的“胜”和“买”同音]。’”

“那我可真是长知识了,赶快记下来。”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前年东京奥运会不是取消了吗?那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怎么说?”

“比起五厘,这一钱更重要[注:在日文中,代表奥运的“五环”音同“五厘”,而“战”和“钱”也同音]。”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想到一件事。这里的士兵都是帅哥,而且又很擅长挖洞,你知道原因吗?”

“士兵个个都是帅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古谚有云‘当花应为樱木,当男人应该为武士’。不过,很擅长挖洞?这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壕沟比花香啊。”

“什么?”

“我说,壕沟比花香……”

“应该是丸子比花香才对吧[注:日文的谚语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却不能吃的鲜花来得好。“丸子(だんご)”音近“堑壕(ざんごう)”]。”

“啊,对喔。”

“哈哈。难怪从前一阵子开始,你一有空闲就拼命挖洞。对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时间,竟然都没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真不简单。”

“说什么呢!这是当然的。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打中我。”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注:“子弹”和“偶尔”的日文都是“たま”]。”

这对漫才搭档妙语如珠,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藤木藤丸是这对搭档的名称。听说原本名叫“Lucky 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内务省将电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唤至警保局,指示他们“因时局之故,举凡有违风纪、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这对组合也改了名。

那听不太习惯的关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对这个二人组节奏明快的“漫才”颇为着迷,朗声大笑,甚至有人笑到流泪。

“各位弟兄。”漫才搭档退场后,单独表演的艺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场,环视会场说道,“我在此先声明一点。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这么开,但也请各位小心,可别让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再裂开。请各位忍一下。”

接着,这名艺人开始演奏小提琴,中间空档时说些滑稽的笑话,会场马上又被笑声笼罩……

身穿白衣、在屋内角落观看表演的陆军军医脇坂卫的脸上挂着微笑,暗中环视四周。

这是在野战医院简陋的房间临时设立的表演会场。

舞台周遭摆着病床,无法自行站立的伤兵们正在享受表演。第二列则是头缠绷带、拄着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悬吊手臂的伤兵。

观众当然并非只有伤兵。会场里挤满许多身穿军装的日本兵,挤不进屋内的人都站在通道和窗外。

他望向从刚才就一直传出嘎吱声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顶,从天窗往里头观望。每次会场内响起哄堂大笑,便会有漆面剥落,让人很担心墙壁和天花板是否会崩塌。他身为管理野战医院的“随队军医”,或许是时候该建议部队长停止这场公演了。可是……

劳军团到前线部队劳军的情形并不常见,而且这次的劳军团还是“爆笑队(わらわし队)”——由东京的各大报社与大阪的兴业公司联手,为了慰劳前线士兵而组织派遣的团体。它那古怪名字的由来,是各家报社看日军的航空部队经常使用“海上猛鹰”和“陆上猛鹰”这样的称呼,一般民众的接受度颇高,所以也仿效“猛鹰队”起了这个名称。

想逗猛鹰队笑[注:“猛鹰”日文为“荒鹫(あらわし)”,爆笑队日文为“わらわし队”,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就是这么回事。

脇坂再次环视现场,微微摇了摇头。所有聚集在会场里的军人,全都紧盯着舞台,像孩子似的笑得东倒西歪,无比天真。

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无法开口提出中止演出。

脇坂泛着苦笑的双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悬着手臂、在舞台附近发笑的年轻士兵脸上。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是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

他在昨天的战斗中左臂中弹,被送往野战医院,由脇坂亲自为他治疗。那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所幸没击中主血管,并无大碍。但西村二等兵因为初次在战场上受伤,情绪很激动,脇坂陪他稍微聊了一会儿。

他出生于山形,是一户贫农之家的第四个儿子,自愿入伍。

“总之,我想要领退休俸。”脇坂问他为何要自愿从军,西村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地应道,“我只有小学的学历,要当警察和教员得通过艰深的考试,我没那个本事。看来看去,就只有从军不用考试。听说只要当几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来从军了……不过,那也得像这样大难不死才领得到啊。”

他语带自嘲地说道,当时他那灰暗的侧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脇坂眼中。

贫农家的第三、第四个男孩,为了“糊口”而自愿从军,这在现今的日本一点都不稀奇。

如果从军战死,政府会将这笔退休俸支付给死者的亲人。为了这项权利,亲人们互相争夺从战地送回的遗骨的难堪场面,最近纷纷在全国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当初被送往战地时,难保前来送行的亲人当中,没人在心中祈祷他“早日战死”。

西村二等兵此刻专注地看着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伤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烂漫。

——一定要打造一个可以让这些人

欢笑度日的社会。

脇坂缓缓将视线移回在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于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一定不能让日本在这次的战争中获胜。

※2※

脇坂大他五岁的哥哥过世时,他才刚进当地的高中。

当时,离家到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的哥哥脇坂格,于二月某个冷冽的寒夜,被闯进出租屋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

这种事件严禁报道,脇坂的家人有半个多月都不知道这件事。半个月后,出租屋的房东寄来一封信,他的父母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为错愕。而且据信中所言,脇坂格在拘留所里染上肺结核,每况愈下。

脇坂的父亲以前受地方人士推举,当过村长,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亲接获通报,先是对“家中名誉受损”感到怒不可抑。“断绝父子关系”、“这和脇坂家无关”——家中痛骂声此起彼落。担心哥哥病情的母亲泪流不止,一再出言说服,最后终于奏效。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一名熟识的警方人士帮忙,将哥哥接了回来,让他在家中疗养。

看到三个月没回过家的哥哥,当时只是高中生的脇坂吓得说不出话来。哥哥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只有那对像是因高烧而迷蒙的眼珠,始终左右张望——教人不敢相信与之前活泼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哥哥是同一个人。

当时哥哥已无法自己行走。医生诊断,这是极度营养失调所致。此外,脱下衣服一看,哥哥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伤痕。父亲对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不,是避而不见。父亲不许脇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亲一人负责照料。母亲既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就只是在一旁照顾哥哥。半个月后,哥哥在家中过世时,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丧礼办得很隆重。

由于此事未对外公开,所以当地人都认为前村长的儿子不幸因肺结核而死,感到不胜唏嘘。

办完丧礼后,身穿高中制服的脇坂,被唤至家中的客厅。他坐在父母面前,父亲告诉他哥哥这次犯下的丑事,并提醒他现在是脇坂家的继承人,不能再辱没脇坂家的“名誉”,要他好好反省,奋发上进。脇坂默默聆听父亲训示。他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忍再看到母亲那憔悴、悲伤的模样。

当时脇坂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时都会对他说的事——目前社会的实情。

都市的繁荣景象与农村贫困的落魄光景,可说是天差地别。财阀与军部挂勾。独善其身的高级官员。利用国家中饱私囊的政治家。为了获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儿子战死,或是陆续把女儿卖给娼寮。理应报道实情的新闻记者,如今却靠军方的机密费吃香喝辣,最后甚至还开口闭口尊称“皇国”、“皇军”,净写些歌功颂德的报道,充当军方的走狗,一点都不以为羞耻……

“这社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实在太悲惨,正因为如此,我们非得进行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说这些话时,那明亮有神的双眸。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卫,你听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能学你哥那样,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亲说的话,听起来无比遥远。脇坂不发一语地颔首,心中却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并没有错,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杀害他的世人才有错!

丧礼结束后不久,他偶然在阁楼房间里发现哥哥私藏的书籍和笔记本。

脇坂瞒着父母,贪婪地阅读着。里头所写的,是“有形”的人类历史。

原本人类是借由劳动而结合在一起。人类通过劳动才能成为“相似的存在”,进而结合在一起。自发性地交换借由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能“塑造”出更富裕的社会。但这当中存在着一种不好的结构,会夺走劳动的意义,那就是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劳工必定会遭到打压,人就此成为物质的奴隶。人们疏远劳动的成果,会使自己变得像沙粒般渺小。

这正是现今在这个国家四处蔓延的诸恶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得从资本家手中夺回权利,由劳工独占各种生产资料。驱逐军部、财阀、官僚,进而打倒天皇制,这样才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由劳工亲手建立的社会。

唯物史观。

那些把单纯的台风称作“神风”而大惊小怪的家伙,看起来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观来看,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历史发展必然的结果。

脇坂茅塞顿开。

在这黑暗的现实前方,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这种想法在现今的日本,是被严格禁止的危险思想,这点连身为高中生的脇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读的高中里,也有个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圈子,但脇坂完全不想和他们有所接触。这当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同学们组成的圈子相当排外,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精英的模样——但这个组织既脆弱,又幼稚(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被警方逮捕,离开了校园);二是因为他不想再让母亲难过。

哥哥死后,母亲明显苍老许多。她变得沉默寡言,不时独自落泪。

——如果现在我和哥哥以同样的嫌疑被逮捕,她一定会精神崩溃。

这个念头阻止了脇坂参加政治运动。脇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一方面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一方面在学业上也没怠惰,以优异的成绩自当地的高中毕业。之后他决定到东京的医科大学就读。

脇坂决定走和哥哥完全不同的路,似乎令父母松了口气。

但实际上其中另有原因。

脇坂研究哥哥遗留的笔记,发现当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起初他不懂当中的含意,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那是哥哥遗留的暗号。脇坂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和哥哥沉迷于暗号游戏。

暗号就像死去的哥哥写给他的信。

上头写着东京的某个地址。

到东京医大就读后不久,脇坂便下定决心,去拜访笔记上所写的地址。

没过多久,他便与一位名叫“K”的人接触。他马上明白,K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是半游戏心态的左翼运动家,他是如假包换的革命家。为了实现理想,就算舍去生命也不在乎,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经过几次谨慎的审核后,脇坂终于获得认可,成为了K的同志。

脇坂卫就这样成为莫斯科的间谍。

※3※

第一次的劳军公演结束时,脇坂悄悄离开挤满士兵的简易表演会场。

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上级不可能允许所有士兵同时离开工作岗位,轻松地欣赏劳军表演。这次预定分三场进行公演。

会场上的观众开始交换,似乎马上就要展开第二场公演。

绕到建筑后方,士兵爆炸般的哄堂笑声也跟着变小。

他倚在灰泥涂成的墙壁上抽烟。抬眼一看,太阳正逐渐西倾,放眼所及,地平线完全被夕阳染红。

天就快黑了。

太阳下山后,仍打算继续表演吗?

这里是隔着一个山丘、与中国军队对峙的最前线。入夜后,别说建筑的灯火了,就连像这样在外头抽烟的火光,都可能成为狙击的对象。不过,现在要是中途喊停,士兵们一定会大为不满。

——小野寺部队长应该也很头疼。

脇坂叼着烟,露出嘲讽的唇形,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讨厌的事,皱了皱眉头。

听着劳军艺人节奏明快地说笑,士兵个个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

“那些全是中国军人的尸体。”

“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

刚才艺人说的笑话,全都经过审慎挑选,不会影响前线士兵的士气。不,这种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

脇坂嘴里叼着烟,眯眼望向那愈来愈红的晚霞。

他志愿担任陆军军医已经两年。

——你要志愿担任前线的部队随行军医。

透过K接获莫斯科的指令时,脇坂并未问为什么。

理由不难想象。

昭和十二年七月,日军与中国军队在卢沟桥附近起了小冲突。事件本身没什么,人们本以为这起事件或许会就此不了了之。

但日本陆军却借着这件小事与中国正式开战。战火旋即延烧至上海,日军大举朝南京进军。

情报传来后,对莫斯科造成不小的冲击。他们感到震惊的,并不是日本对中国正式开战这件事。

莫斯科方面老早便已在日本政府及军方中枢内布下间谍网,准确掌握他们的一切动向。根据东京传来的许多可以信赖的情报,陆军参谋总部、内阁,以及天皇亲信所下的判断,对这起事件都是抱持“避免扩大”的态度。他们理应会对前线部队下达立即缔结停战协定的命令。

但日本陆军别说是“避免扩大”了,甚至还火上加油。

而且

事后才知道,东京传来的情报,全都正确无误。

简言之,似乎是“现场的部队无视中央的指示,自行判断,擅自行动”。

蠢事接二连三发生。面对前线部队失控所造成的状况,政客和报社都搭上顺风车,获得了国民的极力支持,而理应反对事情扩大的参谋总部和官员,甚至是身为最高掌权者的天皇,也推翻先前的说词,改为承认现况。

对于苏联来说,这一切是无法想象的。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莫斯科马上对潜伏在日本国内的“同志”提出了新指示。

为了查探参谋总部、政客,以及官员的意图,他们缩小集中在东京的间谍情报网。也就是要求“同志”尽快将日军前线部队在大陆各地的动向回报给莫斯科,如果可以的话,要比东京的日本参谋总部更快。

脇坂志愿担任华北前线的随队军医。过了两年看惯生死、苦乐参半的生活。

如今他深受士兵景仰,也常和部队长一同喝酒。

他得到的情报,都会通过其他同志传回莫斯科。对于和前线部队一起行动的间谍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报的传递方式,不过,脇坂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脇坂想出的特殊通讯法,至今在莫斯科仍颇获好评,人称“脇坂式”通讯法。不过这得借助许多“素未谋面的同志”帮忙,才有可能成功。

想到这点的时候,脇坂才觉得自己很幸福。

皇军。

即人称“天皇军队”的日本陆军内,究竟有多少同志,或是支持者?如果日本陆军的高层得知此事,一定很错愕。

——没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在那场猎捕间谍的行动展开前……

那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寄达的。

寄件人是脇坂胜,是脇坂在东京一所大学就读的表弟。由于来信者模仿了胜的笔迹,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真伪。不过。在空白处有个小小的涂鸦标记,那表示这不是表弟寄的信,而是K下达的指示书。

信中写着时节的问候以及共同的友人近况,乍看像是闲谈,但要是喷上特殊溶液,各行中间便会浮现细小的数字。只要使用藏在字典里的暗号表来核对这些数字,便能转换成俄语写成的通讯文。

脇坂利用深夜时分,趁没人注意,暗中进行解读作业。在看过内容后,他简直不敢相信信中的内容。

据K的联络信所言,最近派往前线的同志陆续消失。他们突然失去联络,之后完全不见人影。

——有人暗中在“猎捕间谍”,你要多加留神。

K向他提出警告后,接着透露下一个机密情报。

日本陆军内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只有陆军高层里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其存在,但明显有庞大的机密费流入这个组织。机关所在地以及那里培训什么样的人当谍报员,一概无人知晓。只知道D机关似乎是由一名陆军中校设立,之后也是由他亲自指挥,进行各项任务。此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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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陌生的文字排列,令脇坂皱眉。他本以为是自己解码错误,所以针对这个字又重新“翻译”了一遍,但结果还是一样。

蝇王。

在《圣经·旧约·列王纪》中登场的异教神,是率领众恶魔将人类拉入地狱的魔王。

K应该不会使用夸大的言辞。

“有个人称‘魔王’的可怕人物,率领着D机关进行这次的猎捕间谍行动。”——应该要这样来看待这项情报才对。

脇坂接着往下看,感觉到一股恐惧感顺着背后往上爬。

对方以什么方式猎捕间谍?K目前也无法掌握具体的内容。不过,虽然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和四处慰劳前线部队的“爆笑队”有某种关联。K还透露了一点,间谍猎人好像用“不笑的男人”当做暗号。

解读完毕后,脇坂照规定将通讯文撕碎。这时,他突然想到某事,打开记事本。

记事本中有他盗阅寄给小野寺部队长的通讯文件之后,写下的机密情报。

上面记载了“爆笑队”一个月后将会前来总队劳军。

※4※

从那之后,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魔王”所率领的日本陆军秘密谍报机关。就算他们已察觉莫斯科很重视前线部队动向情报的意图,也不足为奇。甚至猜测得出,他们极可能暗中让间谍猎人混进到前线劳军的“爆笑队”中(因为这两个组织乍看之下相去甚远)。

不只是前线的士兵,对隐藏身份潜入“敌阵”中的间谍而言,劳军团来访也是松口气的好机会。潜入其他前线部队的同志要是被艺人风趣的笑话给逗笑,松懈大意,进而被人得逞,肯定下场凄惨。

所幸脇坂事前已接获K的警告。

只要做好万全准备来面对“爆笑队”,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偷袭。相反,将潜伏在劳军团里的日本间谍猎人揪出来,将他的真正身份告诉莫斯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谁?

脇坂眯着眼凝望那即将慢慢变色的天空,脑中一一过滤“嫌疑人”。

这一个月来,脇坂并非一直被动等候“爆笑队”前来。他在前线,用尽一切手段,对他们展开调查。

调查的结果,只知道参加这次劳军团的所有艺人全都出道多年,个个身份清白。艺人的世界远比外人想象中来得狭隘。间谍猎人要混进艺人的圈子中,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确实很难想象。以下这些人反而还比较值得怀疑。

 劳军团的经理(戴黑框眼镜,个头矮小,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子)

口译(细眼、圆脸的男子。虽然有个日本名字,但看起来像中国人)

搬货工(一矮一胖两个人。四处吹嘘说他们是藤木藤丸的徒弟,还很年轻)

巡回公演时,以保安要员的身份与劳军团随行的宪兵伍长(此人体格壮硕,少言寡语,总是戴着宪兵帽,看不出他的表情)

自从劳军团抵达部队后,脇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但现在还是无法确认哪个人行径可疑。

想到K传来的另一项情报——“不笑的男人”这个暗号,就属劳军团里那名负责保安的陆军宪兵最为可疑。不过,正因为对手不是泛泛之辈,绝不能随意猜测。

想不出好办法。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下手为强吧。小野寺部队长现在正和士兵们一起望着舞台发笑。

脇坂左手举至面前,确认手表的时间。——就快了。

小野寺部队长每天都会亲自操作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现在时间就快到了。

等小野寺部队长回到房里,面向桌上的无线电时,应该会发现上头夹了一张陌生的字条。

——猪熊中士是莫斯科的间谍。

用文字定规[注:一种像尺子的道具,里头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着写字]写下这张不会让人看出笔迹的字条,是脇坂精心安排的假情报。部队长应该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猪熊中士会马上被传唤,展开审问。

猪熊中士是从小兵干起的老士官,是一位对军队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一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这就是钓间谍猎人上钩的饵。

眼前发生一件意料之外的间谍骚动,间谍猎人一定会拆下面具,展现出某种特殊反应。脇坂已锁定嫌疑人,绝对不会错过对方拆下面具的那一刻。

——我要反过来对间谍猎人设下陷阱。

他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烟丢向地面踩熄。

他接着转身,想回表演厅确认嫌疑人的反应。

这时,突然有个黑影蹿出,站在他面前。

※5※

他大吃一惊,呆立原地。

背对着红艳如火的晚霞,黑影停下脚步,望向脇坂。接着,对方突然开口道:

“啊,太好了,赶上了。医生,你果然在这里,谢天谢地,果然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哎呀,真是好险……”

眼前这个人说话宛如连珠炮,音调略显尖锐,而且操着一口关西腔,脇坂觉得颇为耳熟。

是刚才站在舞台上表演诙谐漫才的“藤木藤丸”二人组的其中一人,好像是藤丸。

脇坂怀着戒心,谨慎地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哎呀,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对方似乎有点惊讶,耸了耸肩,“说有事,确实是有点事;说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不好意思,医生,可以跟你要根烟吗?”

“烟?”

“真是不好意思。”

他如此说道,低头鞠了个躬。

脇坂不发一语地递出烟盒,男子从里头抽出一根烟,等不及似的自己点火。

“啊,香烟果然还是Golden Bat才够味,其他牌的香烟味道都不对。”男子似乎抽完烟后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吁了口气如此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要是没抽Golden Bat就浑身不对劲。这次巡回表演,我应该是带了好几盒来才对,但

刚才我到舞台旁边想抽一口,这才发现一根也没有了。我把负责搬货的徒弟臭骂了一顿,叫他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正当我大伤脑筋,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对我说医生就是抽这个牌子的,可以去找医生要,还很好心地叫我到这里找你。哎呀,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听说最近上头认为Golden Bat这个名字太西化了,要他们换个名字。虽然艺人也一样,但我认为,不是什么东西都应该改成日本名……啊,医生,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否则我可就麻烦大了。老实说,我们自从改名成‘藤木藤丸’后,总觉得好像连段子的味道也跟着变了。香烟就算改名字,味道也不会变吧?段子姑且不谈,要是连香烟的味道也变了,那可就伤脑筋了。会变成什么名字呢?Golden Bat……金棒吗?金棒可不好听,就像妖怪似的,俗话说‘妖怪配金棒[注:一句日本俗语,意思是“如虎添翼”]’。嘿嘿嘿……”

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似的水流个不停。面对这样的人,脇坂只能微微苦笑。

此人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是个背景清清楚楚的艺人,而且没烟可抽就两手直发抖。这种人不可能胜任间谍猎人的工作。

——不是他。

脇坂将他的名字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并发现这是个好机会。

他朝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些时间。

脇坂若无其事地向对方问道:

“舞台情况怎样?天色越来越暗了,下一场不好演吧?”

“放心吧,现在还算亮呢。”

藤丸如此说道,哈哈大笑,吐出一大口烟。

“之前我们去上海公演时,抵达当地已是晚上十点,直接就被带往会场。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呢。在那漆黑的会场里,挤满了士兵,一直在等我们抵达——当时上海正在打仗。既然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对他们说:‘那我们就表演一场吧,请帮我们点个灯。’结果他们马上变脸,把我骂了一顿。他们说:‘要是点灯,会遭到敌人狙击的。就这样表演吧。’虽然他们叫我表演,但这又不是在摸黑吃饭,真叫人伤脑筋。”

“结果怎样?”

“当然还是上场表演啊。我们用手电筒照着彼此的脸。啊,真是不好意思。”藤丸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就此接过第二根烟,点着了火,接着说,“一面用手电筒照着彼此的脸,一面表演漫才,真的很怪。不是从下面往上照吗?对方的脸就像妖怪似的,而且手臂越来越酸。不过我们还是勉强完成了表演,接下来换压轴的金语楼先生上场表演。他表演的是落语,没办法拿手电筒照自己。不过,连开场白都还没说完,敌人的炸弹就飞了过来,公演被迫终止。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金语楼先生的秃头反射手电筒的灯光,被敌人给发现了。”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脇坂也跟着赔笑,但还是不忘插空向他问话。

“你听过‘不笑的男人’吗?”

“什么啊?”

藤丸一脸纳闷,频频眨眼。

很遗憾,那不是脇坂期待的反应,但他还是继续套话。

“就是那个人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就只有他一个人不笑。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发毛。”

“那个人……”

藤丸诧异地皱起眉头,但他马上想到了什么,噗嗤笑出声来。

“医生,你该不会是在说赤泽先生吧?那位担任我们此次公演保安的宪兵队长,对吧?如果是他的话,你就误会大了。虽然他一脸严肃,但其实很爱笑。他不是老深戴着一顶宪兵帽吗?其实那是在他不小心笑出来时,拿来遮脸用的。他本人常说‘我乃奉天皇之命行事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宪兵队长,要是听漫才笑得东倒西歪,就不能当其他人的典范了’,但他常为了忍住不笑而肚皮打颤。想笑又不能笑,仔细想想,宪兵还真是个苦差事呢。”

——难道不是他?

脇坂一时皱起了眉头,但旋即又微微一笑,把疑惑的矛头转向别处。

“不,我说的不是他。”

“不然是说谁?”

“这次‘爆笑队’公演的经理……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乙仓先生,是吧?”

藤蔓突然变了张脸,活像个不小心咬了一口涩柿子的小鬼。

“对了,那个人向来都不太笑。”

——会是他吗?

“乙仓经理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项工作的?”

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他进一步谨慎地询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藤丸把脸凑近,“乙仓先生之前一直都在当艺人,但因为表演无趣,所以我们社长对他说:‘你就辞去艺人的工作,改当经理吧。’别看他那样,其实他的资历比我们还老呢。被迫辞去演艺工作的人,才会看其他艺人表演笑不出来……这也难怪啦。”

脇坂在心中暗暗咂舌。如果乙仓以前长时间当过艺人,那么,他的艺人同伴应该都知道他的背景才对。乙仓也不太可能是间谍猎人。

其他有可能的,就只剩那名口译员,或是负责搬货的那两名年轻徒弟……

脇坂左思右想时,突然发现眼前的藤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竟然发起呆来。”藤丸搞笑似的搔搔头说道,“听了医生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所以才会……”

“不太好的事?”

“你刚才不是提到‘不笑的男人’吗?这句话真是可怕。要是大家都像那样的话,我们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像乙仓经理那样吗?”

“不对,不对。那种当过艺人的,从打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我指的是……”

一听到藤丸接下来说出的人名,脇坂感觉就像脑后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6※

——竟然有这种事……

胁坂目瞪口呆。

一开始他简直难以置信,还以为对方在开无聊的玩笑。但藤丸一脸严肃地这么说。胁坂听他用那奇怪的关西腔道出此事后,一些之前没放在心上的琐事,全都串联在一起,慢慢成形。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摇摇晃晃地迈步离去。

“咦,医生,你怎么了?医生……你可真怪……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谢谢你的香烟!下次再请你多多关照喽。”

背后传来藤丸的声音,但现在胁坂已无暇理会。

他朝手表瞄了一眼。

——没时间了。

他改为小跑。绕过转角,已来到他要去的建筑物门口。前线作战总部。

小野寺部队长即将在这栋建筑里的某个房间,用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了。

胁坂调匀呼吸,朝站在大门口守卫的士兵敬礼。

这里大部分的士兵都知道胁坂军医与小野寺部队长交情匪浅,两人常一起喝酒。负责守卫的二等兵与胁坂也算熟识。他回了一礼,朝胁坂点了个头,让胁坂通行。

胁坂走过走廊,来到部队长的房间前,左右张望。

所幸每半个人影。

胁坂用私下复制的钥匙打开门,迅速躲进房内。

反手将门关上。

里头空无一人。白日将尽,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余晖,把房内染成一片赤红。

他蹑脚走向部队长的办公桌,迅速瞄了一遍装设在办公桌旁的无线电四周。

——没有。

胁坂留在这里的那张假字条——告发猪熊中士是莫斯科间谍的字条,已不见踪影。

如果没那张字条,就不会对猪熊中士展开审问,胁坂也就无法确认周遭人的反应,而从中找出那名间谍猎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迅速展开思考。

刚才藤丸指出谁才是真正的“不笑的男人”,并接着说道:

“‘医生在后面抽烟,你可以去跟他要一根。我接下来有事要去作战总部一趟,所以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正当我为没烟抽而发愁时,那个人特地走向我,先自我介绍,然后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那个人很怪吧?”

可是,那个人应该没必要去作战总部才对。

藤丸在舞台上表演时,发现有双“始终不笑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令说笑专家藤丸害怕的一双始终不笑的眼睛。胁坂意想不到的那个人物,才是真正的“不笑的男人”,也就是真正的间谍猎人。

听完藤丸这番话,胁坂立刻觉得自己已看穿真相。为了阻止那个人,他急忙奔往此处。然而……

难道这也是那个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藤丸那番话只是引诱他到这里来的陷阱,那不就……

呆立原地的胁坂,右耳听到一个从刚才起便一直规律发出的声音。那是一口大挂钟,刻画着即将到来的时间。

他缓缓转头,确认墙上挂钟的指针,接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表,两相比对。

——我中计了……

胁坂不禁紧抿嘴唇。

挂钟和手表指着不同的时间。

五分钟。

挂钟显示的是较晚的时间。

不,不是这样。

昨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时候,两者的时间确实一致。负责的士兵,一天会核对两次部队长室挂钟的时间。倒不如说,是胁坂的手表在不知不觉间快了五分钟。然而,这是谁做的?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有什么目的?

还差一点就能看出真相了……正当他如此暗忖时,感觉背后有人。

他惊讶地转头。

不知何时,对方已紧贴在他背后,就在胁坂快要与对方四目相对时,他感到心窝遭受一阵重击,眼前一黑。

※7※

在朦胧的意识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向地面,并被人利落地绑住手脚。有只手在他口袋里摸索……

他突然恢复意识。

看来,他失去意识的时间相当短暂。

对方似乎看出胁坂已恢复意识,从他看不见的背后,传来一声嘲讽般的低语。

“很遗憾,你没办法看接下来的公演了。”

胁坂想转头,却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声。

他右脚被反折,与手腕紧紧绑在一起。只要他身体微微一动,关节马上会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

他根本没办法转头确认说话者是谁。

“你今晚会被逮捕,被遣送回日本。”

背后传来的声音,完全感觉不出个人情感。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胁坂一定无法相信是那个人的声音。

“部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你招认自己是莫斯科间谍的亲笔供词,你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自首。为了谨慎起见,还一并附上你的笔记和这个房间的复制钥匙。就算那个部队长再怎么笨,也不至于弄错。”

亲笔供词……

胁坂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想也知道,那份供词一定将他的笔记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上面还写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内容。要否认这是自己亲笔所写,并不容易。

而且,还附上写有前线部队机密的笔记本以及复制钥匙,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是和自己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队长,也不可能脱罪。

胁坂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敌人手中。同时,他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内心松了口气。

没错,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有所觉悟,明白这天终究会到来——从他为了完成哥哥的遗志,和K接触的那天起……

为了在这世上实现理想,势必得有人成为“地盐[注:《圣经》中耶稣的训示。耶稣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使它再咸呢?它只好掉在外边,任人践踏罢了。”]”。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需要有人自愿成为“一粒麦”。而且……

就算胁坂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信的方法,还是会继续被使用。

被遣送回日本后,等待他的,是恶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严厉的侦讯和拷问,胁坂也绝不会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信方法。

——那是我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直到现在,仍有人利用“胁坂式”通信法,向莫斯科传递日军前线部队动向的情报。莫斯科则会依据从前线各地收集到的情报,打败与资本主义挂钩的日本陆军。

——这是理应实现的梦想。

只要这份信念不动摇,未来不管面对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坚信自己能够承受。

胁坂泛着微笑,这时,有张薄薄的纸片飘向他头顶。

纸片旋即落向他前方的地面上。胁坂眯起眼睛,往纸片对焦。

当他发现那张纸片为何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胁坂发明的特殊格式的通信纸。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并没那么粗心,会随身带着它。

“听说这是你发明的?”

那没有任何特征、听不出是何人的低沉声音,又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语带嘲讽地说道:

“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竟然会带着寄给莫斯科的通讯信。我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尸体,一定会有同袍亲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尸,但死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则没人理会,一直都会留在原地。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将通讯信放进尸体里……你的同伴们不必冒险,只要看准机会,从尸体上取出通讯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胁坂一面听男子的声音,一面极力在脑中思索。

——他是偶然发现的吗?

那件事还没被发现。若是这样,那就还有希望。

如今在中国大陆上的日军正到处与敌人交火,造成大陆各地中国军人尸横遍野,就连一开始看到尸体就会感到害怕的劳军团艺人,也很快就看惯了尸体,见怪不怪。要从躺在路旁的众多中国军人的尸体中,找出藏有通讯信的特定尸体,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边的细针。

将通讯信藏在中国军人的尸体中。

如果只知道这个,那么,胁坂发明的特殊通讯法的秘密还不会被揭穿。

背后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艺人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对吧?

背后那窃笑的声音,旋即又恢复原本嘲讽的口吻。

——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这句话,将胁坂最后紧抓的一线希望彻底粉碎。

——连这个都被他看穿了……

胁坂紧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渗出了血。

藤木藤丸二人组在表演漫才时,刻意提到这件事。

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

这是用来找出掉落在海边的那根针所采用的标记。胁坂从倒卧路边的中国军人的尸体中,挑出脸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并在尸体上涂抹野狗讨厌的气味和防腐剂,以此作为让同志辨识的印记。

——查遍这个尸体的口袋。

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人的尸体。这是他给同志的暗号,标示出通讯信的存在。

胁坂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血色尽失。在那宛如贫血般的感觉中,他恍惚地思考着,终于明白敌人的方法。

“爆笑队”的劳军表演就像魔术师在观众面前挥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视听。

仔细一想,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艺人表演的题材事前一定都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核。但有一部分几乎涉及军事机密的台词,又保留而没被剔除。照理来说,在前线劳军团的演出中,像“到处都是尸体”这种台词(就算指的是中国军人的尸体),绝不可能出现。

这些台词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后运作,加入艺人的表演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观察观众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胁坂猜想,“蝇王”率领的D机关是在偶然或某个机缘下,对那些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人的尸体感到怀疑,进一步调查尸体后,发现了给莫斯科的通讯信。于是他们在艺人的表演中加入几句暗示此事的台词,暗中确认观众的反应。

自己在听到艺人表演的台词时,究竟是各种反应?现在回顾当时的情形,他实在没什么自信。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既然现在会被逮捕,可能当时看在对方眼中,他表现出了某种不自然的反应吧……

他只能这样揣测。

胁坂以自己的存在作赌注所发明的这招通讯法,已完全被揭穿。

——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对今后的一切侦讯保持缄默。

胁坂如此说服自己。

在日本当地的侦讯,主要应该是要逼他说出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义被洗脑、盲目憎恨进步思想的日本特高警察,对于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胁坂,肯定会毫不客气地下手。不把人当人看的严酷侦讯,将哥哥活活逼死的残忍拷问——听说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皆达到极限时,只要提出交易条件,无论多么铁铮铮的汉子,也会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换作胁坂,则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莫斯科对胁坂下达的指示,一律都通过K转达。胁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号,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时间没联络,K就会不再与他接触,理应无法从中查得其他线索。

他专心于思考中,差点没听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告诉片冈上尉。”

“片冈上尉……”

胁坂在口中复诵这个人名,微微摇头。

“你弄错人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他背后的声音,仍旧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他是任职于陆军省主计课的片冈诚陆军上尉,三十八岁,你称呼他K。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冈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成绩、现在的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全都告诉你,想听吗?”

——什么……

胁坂为之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胁坂发明的秘密通信法,

不知何时已完全被揭露无遗;而胁坂唯一的联络人K的真实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已准确看出他混乱的心思,接着说道: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胁坂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哑声音说道,“不,重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做法太显眼了。”

“等等!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来,之前K寄来的信,难道是……”

“那是我们寄出的伪造信。”

“其他潜入前线部队的同志都被间谍猎人逮捕的情报,也是吗?”

“是我们捏造的假情报。”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阵摇晃。胁坂感到天旋地转,急忙合上眼。此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无从分辨。

他看开一切,睁开眼问道: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之前不逮捕我?我方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有很多,如果你们真的了若指掌,为什么不揭发我们?”

“既然知道方法和对象,就没必要掀底牌。”男人以令人发毛的冷峻声音应道,“经由何人之手,何时流出何种情报,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于推动情报战,还能通过敌方的秘密通信法,来散播假情报。既然这样,有必要公开吗?之所以不揭发你们那些藏身在陆军内的同志,也是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现在这么做,将会引发轩然大波——你们的人数还真不少。”

“既然这样,那这次是为什么!”胁坂在感情的驱使下,不禁放声喊道,“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现在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逮捕我?”

他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到男子的气息悄悄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杀过人,对吧?

“什……”他想转头,但旋即被剧痛给拉了回来。我?杀过人?胡说些什么……

胁坂想否认,但那名老人恐惧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气。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军与中国游击部队在这附近的村庄交火。

胁坂不听部队长的劝阻,于战斗结束后奔往现场。他以“要为无法动弹的伤患进行急救”为由,但其实是另有目的。开战的前一夜,前线部队的所有干部齐聚一堂,暗中决定“下次战斗时,就算会冲破东京参谋总部规定的停战分界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早日将前线部队决定擅自行动的情报传回莫斯科才行。

胁坂赶往现场,为了给战斗中受伤的日本兵急救四处奔忙,另外也不忘找寻“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但是以小村庄为舞台展开的那场激战,倒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胁坂藏信的对象。

得赶在日落前离开才行。夜幕正逐渐逼近。

焦急的胁坂独自走进一家村民遗弃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对象。

本以为无人的仓库角落,有一名年迈的中国老人头上盖着草席,身子蜷缩,不住颤抖。

胁坂正要朗声叫日本兵前来时,突然念头一转。

只有他能用了。

胁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说让他放心,接着……杀了他。

他杀死那名老人,给尸体穿上军装,并将事先备好的通讯信塞进老人口袋里。然后,他将老人的尸体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脸和手上涂上防腐剂,以及野狗闻了就讨厌的液体。就这样,他安排了一具“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之后应该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谋面的同志,会从尸体口袋里找出通讯信,送往莫斯科。

胁坂松了口气;另外,他极力想忘记自己亲手杀死的那名老人。事实上,他几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对方刚才提起此事,让他又再度想起的话……

原本那封伪造信的目的,是要让胁坂注意“爆笑队”的存在,进而注意他们表演的题材。

不过,这名男子现在只关注一件事。那就是胁坂对杀害老人一事有什么感觉。

胁坂表现出的反应是……

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准确来说,应该只有微微皱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说过,你的做法太过显眼。”背后的男子再度与他保持距离,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悦的口吻。

“只要有机会,你应该还会再杀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你会到处制造很不自然的尸体。”

——杀人?我会再杀人?

胁坂愕然。

不对!我只是……只是为了……

“时间到了。”男子在背后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小野寺部队长就快到这个房间来了。”

为了向东京参谋总部做定时无线电汇报。

他之所以将胁坂的手表调快五分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逮捕胁坂,彻底打败他,让他体无完肤,这一切需要时间——不过只需短短的五分钟。

背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起。让他坐进房间角落一张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把利刃寒光一闪。紧接着下个瞬间,紧缠他手脚的细绳已经松开。

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是因为被绑得太紧供血受阻,还是因为手脚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关节已经脱臼。

胁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脚步声从他背后远去。

有人正在开门。

胁坂努力扭转无法动弹的身躯,想转头看个清楚,好不容易靠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门。

看到了打开门,以及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的侧脸。

藤丸以他专业的艺人眼光,认出的那名“不笑的男人”。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左手还用三角巾吊着。他手上的伤肯定是为了要在医院内举行劳军公演时,能近距离观察胁坂的反应,而朝自己手臂开枪造成的。

在他走出房外的那一刻,胁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侧脸,与哥哥那悲伤的容貌重叠在一起。

今后无论再怎么搜寻,恐怕都无法证明西村二等兵曾在前线部队,甚至在陆军里待过。此事从头到尾,对外的说法都是胁坂禁不住良心谴责主动自首。西村二等兵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蝇王的手下从地狱现身,又再度返回地狱,仅此而已。

胁坂以他麻痹的身躯,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同一时间,门再度开启。小野寺部队长似乎仍对公演回味无穷,那张酒糟脸满是笑容。

在理应无人的房间内发现胁坂的存在后,小野寺部队长脸上立即浮现狐疑之色,视线紧盯着桌上那封告白信。

胁坂已不想替自己辩解,他脚下一阵踉跄,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合上双眼。

他耳畔响起哄然大笑,过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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