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印度支那指当时被法国殖民、“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的一些国家,以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为主。]
——有人搜过我上衣口袋。
恢复意识后,他最先发现的就是这件事。
右脸颊感受着坚硬石板地的温度……看来,他是伏卧在地上。
他想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了,就连睁眼都有困难。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蓦地,在口袋里摸索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他被粗鲁地拉起,甩了几记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盯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忧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对方以日语问道。
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定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接着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1※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一日。
在中央无线电信所任职的高林正人,突然被上司传唤。
望着上司隔着办公桌递来的人事令,高林不禁蹙起眉头,接着抬头问道:“要我出差到印度支那?”
“陆军要我们派出一名电信专员,三天后就要出发。此事有点突然,要辛苦你了。”
上司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没能进一步问出任何详情。不,就算追问,此事终究和军方有关,上司肯定也不清楚详情。
高林回到住处后,只对房东太太说了一声“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得暂时到外地出差”,便动手打包行李。
他的身份是军方相关人员。
算是一半军人,一半民间人士,身份尴尬。
利用出发前的短暂时间,高林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为何会突然被派往法国殖民地——准确来说,是法属印度支那联邦。
他今年已二十九岁,单身,若深入追究原因,可能是他大学第二外语选修过法语。但事实上,军方不可能考虑这些琐碎的问题。
第二天他才从新闻中得知“详情”。
——派遣视察团赴法属印度支那。
在这斗大的标题后,紧接着是以下这篇报道:
“日本政府很支持法属印度支那此次禁止援助中国政府的物资(即援中物资)通过法属印度支那的决定……因而对驻日法国大使亨利(Henri)提议,要派遣视察团监视封锁情况。
“亨利大使欣然接受日本的提议……近日,以我国陆海军军事专家为主组成的视察团,将远赴法属印度支那。”
报道大致是这样的内容。
“看来,我也是视察团的一员。”高林在住处面对着摊在榻榻米上的报纸,盘起双臂,低声沉吟。
不管怎样,自己不久也会被派往外地,他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同事当中,已有不少人被军方微调,派往北京、新京[注: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东北设立的“伪满”政权的行政中心]、大连等地的无线电信所。在中国大陆的战争已逐渐陷入长期拉锯战,被派往大陆担任通讯专员的同事中,甚至有人运气不佳,被卷入战斗中,“壮烈成仁”。
那么,印度支那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在欧洲,德国纳粹派出机械化部队,以闪电般的速度冲破号称“铁壁”的马奇诺防线。十七日,传来巴黎被攻陷的震撼消息。法国已向德国投降,而且由亲德的贝当(Henri Philippe Petain)建立了新政权。法属印度支那当局突然决定接受日本政府很早便提出的“阻断援中路线”的提议,表示他们已接受了法国的现状。
——只要不前往中国大陆,待在印度支那也不坏。
高林这么觉得。
——至少在印度支那不会有生命危险。
高林如此思忖,松开盘起的双臂。
我又不是军人,坦白说,我才不想“壮烈成仁”。
※
从东京车站搭火车来到下关,接着又转搭穿和飞机,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对印度支那的首都河内的第一印象,就是酷热难当。与日本的夏天迥异,这里热得就像待在蒸笼里似的。
同行的人叫苦连天,而高林则是第二天便独自骑着自行车在河内市区四处游逛。
虽然高林出生在南方的高知,但要说不觉得热是骗人的。不过更重要的是,高林第一眼看到河内的市街,便深感着迷。
法国占领此地已六十载。法国人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更改昔日李氏王朝的首都,如今这个法国人称为“东洋小巴黎”的河内,满溢着欧亚风格交融的奇特风情。
石板大路的两侧,设有露台的洋房立林,酸豆和椰子树这些仿佛要与欧式建筑竞高的南国巨树,在地上投下慵懒的树影。街道上飘散着南国浓郁的花香。在艳阳下,有一群头戴斗笠、身上穿着五彩缤纷的丝绸、下身穿着长裤的妙龄女郎。街上到处都是法语看板,大路一律是以法国将军或总督的名字来命名。法国人、越南人、中国人,或是经历漫长岁月、拥有复杂血统、乍看之下无法分辨血统的居民,各自以不同的步调穿梭于市街中。
从未离日本这么远的高林,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既新鲜又惊奇。
当然他不是一味玩乐。
抵达河内后,高林才被高知他的业务(与军方有关的“任务”)内容。他被指派的任务大致可分为两项。
一是将视察团制作的通讯文转为密码。二是将制作的密码电报传回东京的参谋总部。
高林起初不懂这命令的含意。
两项作业?
将通讯文转为密码传送的作业,通常都视为同一项作业。
但他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次日本政府派遣至印度支那的视察团,以陆军少将土屋昭信为团长,有三十名军事专家、十名外务省职员,以及若干名口译及雇员,总人数达五十多人。附带一提,高林算是“雇员”,但问题是,根据一开始的区分,他被归为“三十名军事专家”中的一员。
当中陆军二十三人,海军七人。
奇妙的是,陆军和海军派遣来的专家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他们的总部设在印度支那提供的一栋两层的建筑内。在分配好房间后,陆军、海军,以及外务省的视察成员便各自独立行动,彼此别说是交换资讯了,甚至连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而且,这次视察团根本没有携带无线设备(在听闻此事时,高林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像只有海军自行带来小型的无线装置。高林的直接雇主陆军没带任何无线设备,正在纳闷陆军作何打算时,才知道是要使用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参谋总部传送电报。可是……
这么一来,印度支那当局不就对视察团的活动了如指掌了吗?
高林惴惴不安地提出询问后,土屋少将转动他银框的圆眼镜下的那双大眼,就像在瞪着高林似的说:
“所以才要使用陆军的密码电报。我帝国陆军最近才刚更新过密码表,就算有人盗阅密码电报,也不可能解读内容。”
接着他又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
“法国已对我们的盟友德国投降,法属印度支那只不过是法国的一个殖民地,不敢对日本采取任何敌对行为。”
总之,高林被赋予的任务有二。
一、根据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制作密码电报;
二、带着这份密码电报到位于河内市中心的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使用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传送电报。
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使用海军的小型无线电报机。
由于海军与陆军的暗号表各异,所以使用同一台无线电报机发送不同的密码,接收的一方恐怕会产生混乱。
这是对外的说法,但是从技术人员高林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很容易解决的技术性问题。
——看来传闻不假,陆军与海军确实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高林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急忙移开目光。
※2※
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以及下午三点到六点,中间有三小时的午休时间(有午餐及午睡)——住在日本的人听了,一定羡慕得不得了。但实际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热,根本无法工作。
在河内的工作,完全不像高林原本的预期,实在称不上轻松。
高林设在总部内的办公桌上,连日不停地送来土屋少将亲笔写的通讯文。高林依序将这些日语写成的通讯文(通称“明文”)转成密码电报,这是一项很花时间的工作。
日本陆军所采用的密码方式,是用厚厚一本密码字典(所谓的暗号表),将日语写成的通讯文转换成四位数字的数字文,再依照乱数表所规定的数字对这份数字文进行加减,制作成另一
份数字文,需要两次变换作业。
相反,收信者这边在收到密码电报后,得用乱数来进行加减,转换成数字文,然后再以密码字典转换成日语明文。
全部都靠人工。
站在保密的观点来看,这或许是套杰出的系统,但是对实际制作密码电报或解读的通讯文而言,这需要高度的专注力和许多烦琐的作业,相当棘手。
多亏这项麻烦的作业,就算不想看通讯文的内容,也会很自然地记在脑中。例如……
派遣至国境沿途监视点的视察团报告。
根据报告,印度支那很忠诚地遵守和日本之间的约定。
原本被视为援中通路主干线——连接河内与昆明的滇越铁路,境内部分铁轨已被拆除,列车无法通行。之前经由印度支那北部,对中国政府提供支援的英美诸国的物资,如今已因为这项措施而被阻断在运往中国的通路上。庞大的物资滞留在国境附近,通讯文中有部分内容是要求上级指示该如何处理这些物资。
基本上,通讯内容全都是表达“法属印度支那当局对日本充满诚意的应对态度”,连高林看了都不禁感到光火,心想,这也算是机密情报?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地转成密码传送吗?
但高林很快便发现自己实在太容易上当了。
随手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通讯文当中,不久便开始夹杂了与印度支那军装备及配置状况有关的机密情报。
看来,这次的视察团虽然对外宣称“监视阻断援中物资的情况”,但背地里似乎另有目的。
发现这点后,高林便刻意不让自己对通讯文的内容涉入太深。
——没必要知道的事,最好别知道。
这是高林的座右铭。
高林机械性地将转成密码的通讯文带至位于河内市中心的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向日本打密码电报;或是将收到的密码电报带回,以翻译用的乱数加减后,再用暗号表恢复成日文,呈交给土屋少将。
他提醒自己不要看内容。
只要不看,就不会有问题。
他心里这么想。当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那起事件中。
被袭击的事,来得很突然。
当时他来河内已满一个月。事后回想,或许是自己一时大意了。
在街上遇见的越南人,个个都很友善,常有陌生的越南人笑眯眯地朝高林打招呼。另外,长期殖民此处、统治当地的法国人,也许是还没能从祖国已向纳粹德国投降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一直弥漫着一股消极的气氛。法属印度支那当局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接待日本视察团,一点都感觉不到敌对的气息。
不管怎么细看,都找不到一丁点危险。反而是“要时常提高警惕,不能大意”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强人所难。
高林在抵达河内后,刚开始也是怀着戒心,避免晚上外出;但不久后,他便在日本军人的带领下,出入于河内最热闹的钦天街,以及位于市郊、宛如朝着湖心而建的舞厅。
起初他没什么兴致,是硬被人拉去河内的舞厅,但那舞厅的奢华气氛令高林心醉神迷。越南的女舞者个个美若天仙,那些白天死气沉沉的法国军官,夜里来到这里后,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在这里,高林用他记忆模糊的法语和生硬的越南话,勉强能与别人交流。他连夜光顾舞厅,认识了几名越南人和法国人,从他们那里得知各种从未听过的酒名——那些名字古怪的鸡尾酒,令他酩酊大醉。
真是天差地别,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在日本本土,奢侈是必须引以为戒的坏事,甚至还禁止女人烫发。这些事在这里看来,宛如一个笑话。
当时,他正在从舞厅返回的路上。一如平时,独自漫步在红河岸路的高林,脑后突然挨了一棍。
不,他只是事后认为是被棍棒之类的东西击中,但事实为何,他并不清楚。当时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因冲击而导致整个脑袋麻痹。他眼前一黑,双膝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
他只记得这些。别说抵抗了,甚至连回头看清楚对方都办不到。
看来,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感觉到有人伸手朝他上衣口袋摸索,这才清醒过来。
右脸颊感受着坚硬石板地的温度……看来,他是俯卧在地上。
高林努力想忆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对了,我漫步在红河河岸路时,被人袭击……道路的一侧是一整排像仓库般的建筑……新月高挂夜空……前后都没有行人……
他想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了,就叫睁眼都有困难。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是抢匪吗?
高林以迷糊不清的脑袋如此思索。
——早知道会这样,真应该找人和我一起回去。
他如此反省,但为时已晚。人总是在事发后才后悔。
高林闭着眼睛苦笑,身体依旧无法动弹。既然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蓦地,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去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他粗鲁地被拉起,甩了几记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盯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心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对方以日语问道。
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定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高林朝这位在遥远异邦解救自己的年轻男子微微颔首,接着马上又不省人事……
※3※
“您回来啦。”
一打开门,旋即有人操着生硬的日语迎接。
紧跟在声音之后,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眼若点漆,令人印象深刻,乌黑油亮的长发垂落双肩。尽管天色已晚,但她还是整齐地穿着白色的丝质长裤和鲜花图案的丝绸衫——因为她一直在等候高林。她立领上的粉颈微倾,嘴角总是带着一摸温柔的笑意。
女子名叫燕,在越南话中是“燕子”的意思。
“我回来了,燕。”
高林张开双臂,将她纤细的身躯抱入怀中。
高林是在舞厅认识燕的。一开始见到她时,燕穿着一件高叉直开到腰际的蓝色丝绸衫,在舞池中如同飞燕一般展现着轻灵的舞姿。高林一眼便为她着迷。他每天都来找燕,极力追求。照理说,竞争者应该不少。当燕答应和他同居时,高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幸运。
之所以在黎利街租下这间漂亮的洋房,也是为了能和燕一起生活。高林那为爱痴迷的模样,引来周遭人的讪笑。不过,许多到外地生活的日本军人,都是将妻小留在日本,自己在外地另组家庭,过着双重生活,处之泰然。高林是货真价实的单身汉,他们根本没资格批评他。不过,好不容易才和燕一起生活,但最近高林将她留在家中,又开始频频光顾舞厅——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后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高林身子一震——因为怀里的燕伸长手臂,轻抚他的头。
“怎么了?会痛吗?”
燕从他怀中移开,一脸担忧地望着高林。
“我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燕……”
高林紧搂燕的香肩,双手上下游移,但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神秘男子的形象,始终盘踞脑海,挥之不去。
※
永濑则之。从暴徒手中拯救高林的那名年轻男子,如此介绍自己。
在河内市中心,有家名叫洲际酒店的酒吧?
高林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红河河岸路走到洲际酒店的,只断断续续记得自己好像是扶着某人的肩膀行走,后来坐上车。
高林在酒吧的高脚椅上坐下后,听对方的话,将递到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差点呛着。杯里装着满满的烈酒。
“两眼终于可以聚焦了吧?”
高林抬起他那眉头紧皱的脸,眼前是那名年轻男子带着浅笑的脸庞。此人五官端正,肤色白净,给人的印象就像能剧面具。
“这时候来一杯烈酒最有效了。”年轻男子嘴角轻扬,如此夸口,接着问高林,“有没有被抢走什么东西?”
高林这才回过神,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少了一些零钱,不过,他原本就不太记得准确的金额——反正也算不上什么大钱。长裤口袋里的钥匙串还在。后来他又想了想,只知道少了一条手帕。
高林松了口气,抬起脸来。
“所幸没被抢走什么东西。多亏你及时赶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把脸凑近,在高林耳边低语道:
“……关于密码电报,你的确照上级的命令,在打完电报后当场撕毁了吧?”
高林弹开似的身子往后一缩,朝对方不住打量。
关于密码电报的处理方式,上级下了几项严格的命令。
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绝不能带离总部半步,转成密码的工作,全都是在总部的办公室内进行。密码表和乱数表全部由总部严格管理,使用时得一一征求土屋少将的许可。经过乱数处理的密码电报文,会使用印度支那位于河内邮务电信局的设备发给东京,而打完后的密码电报文,上级要求必须当场撕毁。同样地,东京参谋总部传来的密码电报,在河内总部解读完后,也必须立即撕毁。
高林刚抵达河内时,移送密码电报文之际,一定会有陆军人员陪同。但最近可能是判断没有危险,总是由高林带着密码电报独自行动。不过……
为什么这人知道军方的内情?
高林眯眼细看对方那端正的五官,隔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
永濑则之。男子报上自己的姓名后,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们彼此要是没有名字,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就这么凑合着用吧。”
永濑不让高林有机会询问这句话的含意,立刻以只有后者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不用担心,我是军方的人。”
“你是……军方的人?”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位陆军少尉。啊,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永濑说完后,动作流畅地从高脚椅上滑下,拦住一名正好从背后走过、有点年纪的法国军官,悄声与他交谈。看来,他一面与高林谈话,一面借由面前的镜子观察背后的人来人往。
虽然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至少永濑的法语说得很流畅,与高林生硬的法语相去甚远。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刚才在饭店大门,永濑和别人以流畅的越南话交谈,走进大厅后,还隐约听见他和别人以中文讨论事情。高林现在仍无法和当地人好好对谈,在他眼中,只觉得永濑是位令人瞠目的语言天才。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陆军少尉?
这位笑容满面地与法国军官交谈的年轻男子,别说是陆军少尉,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日本陆军的相关人员。
首先,日本陆军在入伍时,全部都理小平头;外出之际,也都得穿军装。永濑却留着梳理整齐的长发。质地轻柔的全套奶油色西装、露在衣领外的时髦领巾、纯白衬衫,一看就知道都是高级货。他脚下的皮鞋也擦得光可鉴人。这身无可挑剔的装扮,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经商有成的青年企业家,或是某位名门望族的少爷,还比较贴切。高林过去接触过不少军人,但他从永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特有的“军人味”。
结束与法国军官的对话返回后,永濑劈头就向高林问道:
“你今晚遭人袭击的原因,心里可有数?”
“遭人袭击的原因?”
突然被这么问,高林想起那件事,挨了一棍的后脑再度疼了起来。
“我心里完全没数……应该是拿棍棒抢钱的抢匪吧。之前听说河内治安这么良好,没想到这么危险……”
高林皱眉说到一半,猛然惊觉。
“难道是……”
“你刚才说‘没被抢走什么东西’。”永濑说道,“袭击你的家伙一度从你口袋里取出钱包,将里头的零钱洒落一地。如果是抢钱的抢匪,应该会直接把钱包拿走。袭击者摆明是为了抢夺其他东西而袭击你。也就是说……”
“等一等!”高林急忙挥手,打断他的话,低声问道,“在这之前可以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听你的口吻,你好像不是碰巧路过吧?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永濑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些和提问无关的事。
“说的也是。还有上次那件事。或许该透露些事让你知道……”
接着永濑转身面相高林,说出令人惊讶的事。
正如高林的推测。永濑今晚并非碰巧路过该处。
永濑今晚在跟踪某个男人。对方数日来一直跟在高林身后,他见高林今晚正好路过那处行人稀少的场所,觉得机不可失,便下手袭击。
“我跟踪的男人叫……算了,你知道也没用。因为那一定是假名,你就算听了也不知道是谁。而且,他应该已经逃出这个国家了。”
“……真教人不敢相信。”高林摇着头如此低语,“这么说来,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我却浑然未觉?而你则是在监视他?”
“没错。我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拿棍棒袭击你。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与他保持距离,一路尾随,结果却弄巧成拙。所以我才急忙赶向前去……晚了一步,请勿见怪。”
永濑表情不变,以流畅的口吻回答。
“可是……可恶,真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要跟踪我?”
“当然是为了夺取你可能带在身上的密码电报喽。”
永濑耸了耸肩说道,接着简短地朝眉头微蹙、一脸狐疑的高林说明事情经过。
目前英美诸国都绷紧神经,十分关注日本“南方政策”的走向,而这次日本的视察团也确实来到印度支那。视察团的存在不仅对中国政府是个威胁,对之前都经由印度支那支援中国政府的英美诸国来说,同样威胁不小。他们正暗中策划各种手段,想打听出印度支那视察团与东京参谋总部之间有何讯息往来。
“我跟踪的那名……也就是今晚袭击你的男人,是直接受雇于国民政府的间谍,但他背后可能与英美其中一方的间谍组织有关。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要是你今晚没遵照命令撕毁密码电报,而将它带在身上,日本的密码电报就会被他们夺走了。真是好险。”
高林听得目瞪口呆,频频眨眼。
之前他眼中充满异国风情、平静祥和的河内,到底是什么?
满是醇酒和美女,令他为之沉醉的河内背后,有个阴谋重重的可怕世界正蠢蠢欲动……而偏偏他就被投入那旋涡之中……
由于他发起呆来,没听见永濑接下来说的话。
“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再说一次?”
“你听好了,高林先生。”永濑停顿片刻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事态比你想象中还要急迫。既然这样,今后你也必须承接机密任务才行。”
“机密……任务?”
“我不会委托你从事困难的任务。不过,此事在陆军内部算是极机密的案件,绝不能让周围的人发现,就算是视察团团长土屋少将也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高林露出不可置否的暧昧笑容,说道,“我是受陆军聘雇才来到河内的。连对土屋少将也不能透露秘密?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工作……”
“你放心,陆军参谋总部已经知道此事。”
永濑盯着高林,向他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包准你平安无事。”
永濑说完,以钢笔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出示给高林。接着,他一把火将它烧成灰烬,丢进烟灰缸中。
※
高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打从刚才起,身边便传来燕平顺的呼吸声。
高林叹了口气,感觉在眼前这片黑暗中,仿佛看得出一排浮现在火焰中的文字。
D机关。
在永濑指尖处燃起的纸片,清楚地浮现出这三个字。
※4※
第二天午休时间,高林婉拒同事的邀约,独自出外用餐。
那是面向竹帛湖的咖啡厅Pavilion。
这里离总部有点距离,所以视察团的人很少光顾。
他只要了一份鸡肉河粉,吃完后正在喝法国风味的浓咖啡时,永濑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尽管外头艳阳高照,他仍是那一身无可挑剔的西式打扮。他脚下那双皮鞋晶亮如镜,很难相信他是从布满尘埃的马路上走来。令人惊讶的是,他额头一滴汗也没流,右手拎着一份折成四折的报纸。
高林看了一下时钟,刚好一点。
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在咖啡厅门口停步的永濑,就想要挑位子似的左右张望。
他缓缓地将拿在右手的报纸换到左手。
警戒解除。
高林将小咖啡杯凑向唇边,缓缓吐出先前憋在胸中的那口气。
——就算看到我,你也绝不能主动叫我。
昨晚永濑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一再叮嘱高林。
“我会先确认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当我右手的报纸移向左手时,就表示警戒解除,也就是没有可疑人物。如果我右手一直拿着报纸,那就请你立刻离席走出店外,绝不能开口叫我。”
永濑走向桌边,朝高林大叫,那模样就像是这才发现高林在店内似的。
“咦,你在这里吃午餐啊?真是难得。”
“偶尔想换个地方用餐。”
高林照他昨晚教
的台词应道。
——我这边也没任何异状。
这才是话中真正的意思。如果有状况,则是反问一句,“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
“可以一起坐吗?”
永濑如此询问,并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刚才高林在看的报纸,已折成四折摆在桌上,一旁摆着永濑带来的报纸——法语的《时报》。
两人喝着法国风味的浓咖啡,闲话家常,聊了十分钟后,高林先行起身。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恕我先告辞,改天再见。”
高林行了一礼,拿起桌上的报纸。不过他拿的不是自己的报纸,而是永濑摆在桌上的那份。
他将报纸待回总部,确认四下无人后,打开来检查。
折好的报纸内,贴着一张不太起眼的小纸片。是一张白纸,乍看之下什么也没写。但他遵照吩咐,用笔芯在纸张表面轻划后,浮现出几个字。
是机密的电报内容,以及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高林看了一眼,将内容记在脑中,接着按照指示把纸浸入水中。
那张薄纸旋即在水中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林取出密码表和乱数表,立即着手制作密码电报……
※
坦白说,刚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他一直都战战兢兢。
——传送非正式渠道提供的电报内容。
这对通讯士而言,是最大的禁忌,而此时他触犯了这项禁忌。
在不被周围的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制作密码文,混在一般的电报文中,暗中传送。既然受雇于陆军,传送非上级指示的电报,是明显违反契约的行为,甚至可能会受到军法审判。
高林之所以甘冒危险遵从永濑的指示,一来是因为先前自己在危难时,曾蒙他解救,觉得欠他一份恩情;但原因不止如此,因为永濑曾经说:“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
高林之前在日本时,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秘密的核心,对这样的状况产生了某种快感——这当然是因为他对永濑怀有一份信赖感。
——万一发生什么事,永濑会保护我。
说到底,这是因为永濑的言行和人品有种能够说服别人的神奇魅力。
他接受委托的“机密任务”有二。
一是将永濑交付他的便条转成密码电报文。
二是将制作好的密码电报文传给参谋总部。
交付他的便条,全是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文章。这表示永濑与接受电报的一方(参谋总部),事前已达成某种默契。
另外,永濑对他打电报的方法也下达了古怪的指示。
“一般通讯文的最后一定会加上‘通讯结束’的暗号,请接在后头打出机密电报。”
第一次见面时,永濑如此吩咐。
——可是,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后面打上电报,参谋总部不就什么电报也收不到了吗?
面对高林的疑问,永濑只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说了一句:“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
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这是陆军参谋总部认可的机密任务。
高林并不想进一步细问。
※5※
“你知道我们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高林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
和之前一样,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
距离高林被暴徒袭击的那一晚,已过了将近两个星期。
在上次交换报纸获得的指示下,今晚高林被唤至洲际酒店。
按照指定的时间抵达后一看,永濑早已在吧台等候。高林遵照吩咐,与他隔一个座位坐下,向酒保点了一杯名为“乐园”的鸡尾酒。这是“没有异状”的暗号。
永濑望着前方的镜子,确认背后的状况,接着缓缓移向隔壁的座位,脸仍朝向前方。他没有直接看高林,但低声向对方道了一句“辛苦”。之后他突然问高林,我们的工作——也就是间谍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
问完后,永濑马上自己回答道:
“是运气。”
“运气?”
高林颇感意外。
他满心以为永濑的回答会是“勇气”或“行动力”这类的答案。
“准确来说,是运气和加以利用的能力。或者该说是将眼前的偶发事件,转换成自身运气的随机应变的能力。”永濑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嘴角浮现一摸笑意,接着道,“举例来说,高林兄,前些日子你遭敌方间谍袭击时,我也在场。就某个层面来说,这是个偶然。但我掌握那次机会,决定委托你执行机密任务。和身为民间人士的你接触,原本是违反规定的。但我接受训练的机构曾教导我‘想要活命,就得打破常规,善用自己的头脑’。所谓的运气,就是这个意思。”
高林颔首,觉得他言之有理,甚为钦佩。
“托你的福,我在这里的任务已有卓越的成果,很快结束任务了。很遗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详细的任务内容,但我很感激有你的帮助。”
永濑说完,举杯向高林致敬。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高林战战兢兢地开口道,“为了作为日后参考,希望你能告诉我,有没有什么秘诀,可以分辨敌人的间谍?”
“这很困难呢……”永濑一脸为难地眯起眼睛,如此应道,“间谍原本就不能太过显眼。反过来说,什么人都有可能是间谍。例如饭店的柜台人员、酒保、新闻记者、神父、医生、警察,或是军人。无论是谁,都不足为奇。他们究竟采取何种伪装,一般人很难加以区别,特别是在这个国家……”
永濑微微蹙眉,转身望向背后的舞池。
高林马上便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他的视线前方有当地常见的法国军官、逃亡的俄国人、英国新闻记者、美国观光客、富裕的华侨、经商有成的本地人,以及历经长达六十年的法国殖民、混杂了多种血统、并在南国的烈日照晒下拥有古铜肤色、乍看根本分不清是何许人种的居民,来回穿梭其中。
在这块土地上的日本人并不多,日本间谍要潜入其中并不容易。经高林询问后永濑才说,他之所以总是打扮得如此讲究,是因为“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注:指二战前在中国东北致富的日本人]’最不显眼”。
相反,如果是中国或英美方面的间谍,则可以轻松混在人群中,采取各种伪装……
“就算是对当地人也不能大意。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高林兄,现在每天和你碰面的人当中,也可能有敌方的间谍。”
“这怎么可能?”
高林半信半疑,条件反射性地转向永濑。
“从那起事件发生后,我也开始留神。可是你说每天碰面的人当中,有敌人的间谍混在其中?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举个例子吧,有了……”永濑微微皱眉,猛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那个叫郜的男人吧?”
“郜?怎么可能?”
高林脑中浮现出那名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惊讶地频频眨眼。
郜是当地的商人,每天都在视察总部出入,替众人准备日常用品。每次遇见他,他总是报以开朗的笑容,主动打招呼,为人亲切。
郜会是敌人的间谍?
但是能在总部出入的人,应该都已经被调查过经历。
高林在偶然的机会下看过郜的调查表。那份报告说,郜已经在这块土地经商多年,深受别人的信赖。他用动力船在河上载运商品。他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所以看起来哪种人都像,但又都不太像。如果连他都可疑,那每个人就都有嫌疑了。
“不管怎样,说郜是敌方的间谍,这实在太……”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永濑摇着头说道,“不过根据调查,郜暗中出入于印度支那司令总部,而且每次好像都被请进司令官的房间,不像只是有生意上的往来。问题在于,他负责的是何种程度的任务……”
永濑这番话,听起来无比遥远。
——郜是印度支那的间谍?
高林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开始变得可疑了起来。
※6※
第二天,河内一早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高林在上班的途中,一如往常先绕往印度支那的邮务电信局。
“Allo(你好)。”
他朝一名熟识的法国通讯员打招呼。
那名身形矮胖、头顶光秃的男人慵懒地抬起头来。他的名字好像叫雷蒙德。看他那浮肿的眼袋,昨晚肯定又喝多了。高林曾多次在夜里目睹雷蒙德喝得烂醉如泥。
“有没有来自东京的电报?”
经他询问后,雷蒙德不发一语地打开桌子的抽屉锁,取出几份电报,抛在桌上。
“Merci(谢谢)。”
高林向他道谢,但雷蒙德还是一样嘴角下垂。
起初,高林怀疑雷蒙德之所以总是如此沉默寡言,是因为法国吃了败仗,要不就是对日本比较反感。但后来才发现,法国人在工作时,一般来说都心情
不太好。
高林迅速将手中的密码电报看过一遍。
没看到紧急电报的标记,全是一般的定期联络。
高林将密码电报收进公式包里,确认上锁后,走出屋外。
晒得令人隐隐作疼的烈日从头顶洒落。雷阵雨来时,蓝天马上乌云密布。河内每天都会降宛如瀑布般的倾盆大雨,有三十分钟到一小时之久,接着立刻放晴。雷阵雨的时间,几乎每天都会准确地提前一小时——倘若今天下午三点下雨,明天就会从下午两点开始下。只要记住这样的时间,就不必担心会淋成落汤鸡。
接收东京参谋总部传至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的密码电报,并送往总部,也是高林的工作之一。这工作不像通讯士,反倒比较像邮差。但话说回来,密码电报绝不可能请印度支那的人代送,所以高林自然得每天多次往返两地。
来到总部后,他马上窝在总部的办公室里,开始解读东京传来的密码电报,将它转换成明文后,再呈交土屋少将。接着从土屋少将那里接下几份明文,以相反的步骤,使用密码字典和乱数表将它转成密文。如果不是紧急电报,可以等累积到一定数量后,再带往邮务电信局,借用那里的设备传送电报。
自从到印度支那就职后,这已成为他平日的工作。
根据小道消息,中国大陆此刻激战正酣,被征召的同事中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命丧沙场。而印度支那全无战事,看起来平静祥和,目前视察团内也没出过人命。
置身在印度支那的灿烂阳光下,高林只觉得之前在洲际酒店听永濑提到的另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
在总部的走廊转角处,高林差点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个满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僵。
是常在此出入的商人郜。
从那天起,高林便常躲着郜。
远远看到郜的身影,他便马上躲进自己在总部的办公室内;如果来不及躲,就索性别过脸去。
“你好。”
郜那张黝黑的脸泛着柔和的笑容,向他问候。高林却只是僵硬地回以一笑。
※
数天后……
结束工作的高林,一如往常,于固定的时间离开视察团总部。
来到马路上后,他陡然停步。
眼下可以回到位在黎利街、有燕在等候他的家;也可以到常光顾的舞厅玩乐,或是到湖边那家新开张的餐厅尝鲜。
虽然下班时间是六点,但在河内,这时候天色还很亮。
高林心想,稍微散步片刻,应该会有好主意,于是他朝市街走去。
南国的每个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河内的街道从傍晚开始便热闹非凡。当夕阳西下,白天的暑气减缓后,人们才走到户外开始活动。
男人将桌椅搬到家门前的步道上,摆出老旧的扑克牌或棋盘,天南地北地闲聊。另一头的女人则是使用类似日本陶炉的器具,开始张罗晚饭。老占卜师背倚墙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在路旁开店做生意的理发师,现在树下给客人理发……
高林并不排斥当地人这种营生方式。他从小生长的高知,也有类似的味道。当地人见到混在他们当中的高林,也只是多打量了他几眼,并没把他当外人看。
神清气爽地享受散步之乐的高林,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奇怪的感觉,不禁停下了脚步。
——有人在看我。
他有这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但始终没发现有谁正盯着他看。
——也许是我多心了。
高林露出苦笑,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猛然一惊。
在巨大的悬铃木下,理发师背对着马路,正在替客人理发。
有一块镜子碎片用绳子垂吊在树枝上,正随风摇曳。高林觉得那名映在镜中的客人,有个短暂的瞬间与他目光交会。
镜子随风摇摆,清楚地看见男子的脸。
是郜。
在当地经商的郜在这里理发,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郜一面开朗地和理发的男子交谈,一面以几欲将人贯穿的锐利眼神紧盯着映在镜中的高林。
高林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待他回过神来时,郜已理完发,正要从椅子上站起。
高林急忙转身,快步离开现场。
他心想,得赶紧摆脱郜那可怕的眼神才行。
永濑曾经说“郜也许是敌方的间谍”。坦白说,之前高林一直半信半疑,但现在他已经确定。郜在镜中紧盯他的眼神,实在非比寻常。他果然是敌方的间谍,也许那天晚上袭击自己的男子,就是郜……
正当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不禁驻足。
从刚才起,背后便一直传来同样的脚步声。
河内的街道是石板地。这里到处都配合法国人的喜好,铺设石板,若穿着皮鞋走在上头,一定会发出声音。高林是通讯士,对声音特别敏感。走在石板地上时,人们的脚步声会随鞋子的种类或步行方式而带有独特的波长。听惯摩尔斯密码的高林,可以清楚分辨脚步声的特征。
他的耳朵向他透露——
那名跟踪者现在正停下脚步,站在他背后。
高林全身汗毛直竖。他提不起勇气回头看。当他迈步前行时,背后也再度传来脚步声。
他加快步伐,努力想甩开那个脚步声。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速度。没用,距离还是维持不变。他绕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但还是没用,始终无法摆脱对方。
他一面集中精神注意背后的脚步声,一面在黄昏的河内街道徘徊。
他已不清楚自己走过哪些地方。
当他发现时,已被逼进无人的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高林伸手抵向那挡在面前的光滑石墙,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这才发现一件事。
他为了甩开跟踪者而四处徘徊,但事实上,是那人将他逼入这里。
死胡同的入口处传来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突然停住。
高林吞了口唾沫,使出他所有的勇气,转头望向身后。死胡同的入口处,矗立着一个背光的黑影。
“……郜……你是郜,对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觉得黑影仿佛露出冷笑。接着……
对方突然消失无踪。
高林被吓傻了,茫然呆立。
——没事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出死胡同。
他左右张望,但眼前只有一路绵延的石板地,连一只小猫也看不到。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哪儿去了?
高林脑中一片混乱,但同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思绪正在不停转动。
这条道路左右两侧是绵延的高墙。无论对方走往哪一边,都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既然这样,对方应该是藏身在某处才对,但这又是为什么?
咦?
他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近有过同样的情况。不,并非完全一样,但当时好像也……
突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中。紧接着下个瞬间,高林直视前方,在石板路上全力疾奔。
※7※
诈骗集团的党羽出现在交易现场时,被现场埋伏的日法联合宪兵队一网打尽。
他们假借日本某商社的名义,想骗取滞留在印度支那国界的大量援中物资。
集团的主谋是永濑则之。
长期在上海替日本军人和欧美人士当皮条客的永濑,从他在神乐坂料亭当艺伎的妹妹那里得知印度支那有援中物资的情报后,便渡海来到印度支那,打算大干一笔。
英美诸国为了支援国民政府所运送的物资,目前应日本的要求,从火车上卸下,大量滞留在印度支那和中国的国界附近。有大量的汽油、卡车及其他运输车、便携干粮等。如今战局扩大,这些物资价值连城。
要是永濑的诡计得逞,他们应该可以赚取上亿元。
“看来,是出入参谋总部的一名陆军军官,在和艺伎枕边细语时,泄露了我们处理援中物资的情报,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土屋少将摆着张臭脸,忿忿不平地咒骂着。
立正站在办公桌前的高林,别说是点头了,就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等候处分。
这是高林现在的处境。因为……
永濑想到的诈骗手法委实惊人。他假装参谋总部发出电报,向印度支那下达“移交物资”的指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接收物资。
为此,他只需要进行一项作业。
那就是制作假的电报。
日本陆军的密码号称“无法解读”,但这世上没有绝对无法解读的密码。如果是为了取得上亿元暴利,绝对值得放手一试。
永濑最先看中的,是留在印度支那的法国人极度颓废的一面。他们的祖国在纳粹德国的闪电攻势下举白旗投降,首都巴黎被德国人的军靴践踏。面对这样的屈辱,当地许多法国人都不能接受。之前在法属印度支那的社会
里,法国人鄙视其他人种的程度近乎异常。如今,他们的高傲自尊突然被粉碎,这股反作用力极为强大。当地的法国人中,有人变得自暴自弃。长期在上海和欧美人打交道的永濑,冷静地看出这一切。
永濑先接近在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担任通讯士的雷蒙德。就像先前对高林那样,永濑有一种特殊才能。坦白说,他确实能口吐莲花,而且天生有语言天分。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他有心,便能取得对方的信任。永濑在夜晚接近这名在酒中沉浮的法国人,激起他的自尊心,借此拉拢他。雷蒙德在日本视察团利用印度支那的设备打密码电报时,暗中加以复印,交给永濑。
但从结果来看,他这项尝试进行得并不顺利。
光是盗阅密码电报,终究还是无法破解人称“无法解读”的日本陆军密码。要制作假的密码电报,一定得对照日语写成的通讯文才行。
永濑马上使出对策,那就是……
“你这家伙也真是够可悲的。”土屋少将望着高林,眯起银色细框的圆形眼镜底下的双眼,说道,“被自己迷恋的女人骗得团团转。”
这句残酷的话直刺进高林胸口。
燕。
那宛如春燕般顺从、惹人怜爱的燕,是那群被逮捕的诈骗集团的成员之一。
燕其实一点都不爱高林,她真正爱的是永濑。她奉永濑之命,在舞厅主动接近高林,和他一起生活。
目的是找到高林可能会带在身上的日语通讯文——就只是为了这个。尽管她没有半点爱意,却只因这是永濑的命令便委身高林。
燕可能连日来都趁高林外出时查探他的东西,但高林完全遵照上级的指示,从未将通讯电报带回家中。
再这样下去,根本无法解读密码。不久,真正的日本大商社(他们的鼻子特别灵敏,很快便能嗅出哪里有利可图),或许就会私下与军部交涉,拿走那批物资。
焦急的永濑最后决定亲自现身,与高林接触。
这就是那天晚上高林被暴徒袭击的真相。当他被袭击时,永濑出手相救。以此博得他的信任后,假装是军方秘密机关的人,将高林卷入其中,设计让他制作机密电报。
既然不能取得日语的通讯文,那就反过来让对方将自己所写的日语转为密码。在这种情况下,已不需解读密码,只要取得命令他们交出物资的假秘密电报密文即可。
永濑先将假密码电报所需的几个单字分别藏在几份乍看毫无意义的通讯文中,而且还佯装在执行机密任务,刻意使用交换报纸这种神秘兮兮的方法,将通讯文交给高林,让他转成密文。
永濑会通过雷蒙德取得高林打的密码电报,而他早就知道原本的日文内容,这么一来要猜出对应的密文就不是难事了。
当然了,在他假冒陆军少尉的这段时间,要是被接收电报的东京参谋总部怀疑,一切将会前功尽弃。于是,永濑一再叮嘱高林“一定要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发出后再打上机密电报”。高林在打上“通讯结束”的同时,雷蒙德伸手关闭桌下的电源,切断通信线路。
就这样利用分几次取得的密码,永濑假冒陆军参谋总部发了一封假的密码电报,有雷蒙德将它混在真正的密码电报中,交给高林。不知情的高林按照平时的做法解读密码电报后,呈交给土屋少将。
也就是今天。
来路不明的跟踪者消失后,高林全力冲回总部。
那名神秘的跟踪者没发出任何脚步声,就这么消失无踪了。思考个中原因的高林,突然想到某件事。
对了,和那时候一样。
被暴徒袭击的那晚,高林确实听见袭击他的人离去的脚步声,但他完全没听到永濑“急忙跑来”的脚步声。
位于红河河岸的那条路,左右分别被河流和仓库的高墙“包夹”,脚下是一路绵延的石板路。永濑总是一身讲究的打扮,脚下还穿着晶亮如镜的皮鞋。如果他真是“急忙跑来”,身为通讯士的高林不可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换言之,永濑事先藏在附近某处,看着高林被袭击,然后看准时机慢慢现身,朝他走近。
只能如此猜测了。
但永濑为何要这么做?
高林如此思索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永濑该不会是假的间谍吧?如果他说的全是谎言……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全力往前疾奔。他抵达总部时,全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高林要求见土屋少将,说“事态紧急,希望能与将军面谈”。土屋少将闻言,虽然神色平静,但还是看得出来全身为之紧绷。
土屋少将听完他的说明后,只简短地对高林说了一句,“你到其他房间等着。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接着马上起身离席,不见踪影。
三个小时后……
土屋少将找来高林,告诉他以永濑为主谋的诈骗集团一行人,出现在他们以假密码电报指示的地点,佯装是日本大商社的人,要求军方交付物资。永濑的伪装相当完美,文件也样样具备,倘若只有管理物资的士兵在场,肯定会听从他们的要求。但就在诈骗集团准备拿走物资时,早已埋伏在现场的日法联合宪兵队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逮捕的一行人当中,包括了法属印度支那的通讯士雷蒙德,以及和高林同居的那名年轻女子——燕。
土屋少将以极其开朗的口吻告诉高林事情的始末。
土屋少将先前说的话是否会有什么改变,高林完全无从猜测。
——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
三小时前,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高林并不知情,但解读伪造的密码电报,并呈交土屋少将,罪行恐怕不轻。不,在这之前,高林被永濑所骗,曾多次替他制作非上级下达的密码电报,并传送给东京的参谋总部(虽然实际上都没送达)。无论土屋少将下达何种处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制作非上级下达的密文,并加以传送,你这种行为原本应该重罚。”土屋少将表情严肃起来,以严厉的口吻说道。隔了一会儿,他轻咳几声,接着说,“不过,你察觉那群不法之徒想夺取军方物资的阴谋,并于事前通报,这点还是必须给予肯定。多亏有你的通报,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因此,功过相抵,我决定不予追究。”
这意想不到的“处分”,令高林大为惊愕。
土屋少将接着低声道:
“但此事绝不能向他人提起。那伪造的密码电报,从没存在过,知道了吗?特别是海军那班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林这才明白。
此次事件,是因为作为印度支那视察团核心的陆军,太过相信自己的密码系统,连通信装备也没带,才酿出大祸。海军则是携带了自己的通信设备,如果向他们借用设备,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当然了,陆军与海军之间多年不睦,这也是事实。陆军方面不可能向他们低头恳求。
绝不能向同行的海军那班人公开此事。
这是土屋少将的判断。不过……
高林感到纳闷。
的确,正因为高林事前察觉永濑等人的阴谋,并在他们骗取物资前加以逮捕,此次的事件才能当做“从没发生过”。但高林是在三小时前才通报,要组成日法联合宪兵队,并前往执行任务,未免调度得太过完美。
高林认为早在他报告前,便已安排妥当。
到底是谁……
蓦然有个词从他脑中闪过。
“D机关……”
他还没细想,就已脱口而出。
永濑的妹妹与某名陆军高级军官枕边细语时,从他口中问出的情报,就只有援中物资吗?
当时——
先前永濑在焚烧写有“D机关”的纸条时,流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自信神情。倘若陆军内部真有名为D机关的机密谍报机关,那会怎样?就算有人对永濑他们的行为产生怀疑,但D机关这个组织毕竟只有陆军高层中极少部分人才知道,要确认他们现在从事什么任务,得花不少时间——只要趁这段时间夺取物资即可。如果永濑是打了这个主意的话……
他这个想法并非毫无根据。
那名来路不明的跟踪者凭空消失,而且没留下脚步声。托他的福,高林才会怀疑永濑的真实身份。但那人究竟是谁?在逆光下只有短暂一瞥的轮廓,看起来像是常出入于总部的那名当地年轻商人——郜。
如果郜才是真正的D机关成员呢?
永濑说过“间谍不能太过显眼”;还说,“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最不显眼”。
但真要这么说,自称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儿,以商人身份完全融入当地人之中的郜,才是真正的“不显眼”。
难道他早已察觉永濑他们的阴谋?会不会其实是他下达指示,联合宪兵队才会在事前便已组织好待命?
不过,真的要派遣宪兵队,需要“有人通报”,高林就是被利用的那颗棋子。为了利用他当通报人,郜调查了永濑和高林接触的情况,让他察觉当中的矛盾。会不会,这才是那场诡异的跟踪事
件真正的用意?
“忘了这件事吧。”土屋少将突然从办公桌后趋身向前,把脸凑向高林,以不同于先前的低沉嗓音说道,“D机关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称呼的,不过,在你走出房门之前,得忘了它。知道吗?”
正当高林不知如何是好时,土屋少将已缩回身子,靠向椅背。接着他突然以轻松的口吻笑着说道: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的结果也不错,不是吗?”
“……也不错?”
“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传出去。我们就快离开了,到时候,这里的女人可能会吵着要钱,或是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反正你也没打算带那个女人回日本吧?”
“这个……”
高林一时语塞。
他是真心爱着燕,但问到是否真有带她回日本的打算……
高林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觉得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朝他心口摸了一把。
※
两周后,留在河内的日本人接获全部撤离的命令。
紧接着,日军大举进攻印度支那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