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五章:黑鸟

※1※

双通望远镜捕捉到“对象”。

最早发现的,是那双颇具特色的大眼睛。嘴边有胡须,一双短腿,整体给人一种灰褐色的印象。那是……

——鹟。

仲根晋吾确认对象后,嘴角泛起微笑。

他一度从双筒望远镜中移开目光,在笔记本上写笔记,接着再通过望远镜窥望。

游隼、林莺、鶸、三道眉草鹀、海燕、班唧鹀、鹪鹩、斑鸫、扑动鴷……

各种鸟名旁有发现场所、日期、数量、性别、分布类型、发现方法、其他等不同分类的栏位,并写有独特的符号。

这里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

昔日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将这块土地取名为“天使之城”。诚如其名,这里是拥有翅膀的天使——鸟类的乐园。

可以正面遥望太平洋的洛杉矶,全年降雨量很少,气候温和宜人。时间已来到十二月,而且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但在户外依然不必穿上厚外套。

在这里可以轻松观察到多种鸟类。

仲根的双筒望远镜瞄准的前方,有一只游隼正停在枝头上进食,而一只拟黄鹂正看准它吃剩的残渣,伺机而动……

仲根的脸紧贴着双筒望远镜,以熟练的动作在笔记本上写下观察记录。

这时,游隼突然毫无预警地飞离枝头。

一时不见它的踪影,仲根急忙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在远近变化的世界中找寻目标。

——找到了。

他急忙把脸凑向望远镜,重新对焦。

这时,突然有个奇特的东西进入他的视野中。

一名制服警察站在停靠在路边的车辆旁。有名身穿西装、个头矮小的男子快步朝他跑来,似乎是车主。警察朝男子说了些话,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后者张开手臂,一副极力抗议的模样。但警察只是微微耸肩,不予理会,接着把刚才那张纸夹进雨刷器后离去。男子一把扯下夹在雨刷里的纸张,从前座的车窗丢进车内。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粗鲁地开车离去……

望远镜中上演了这么一出默剧。

意外成为观众的仲根,微微苦笑。

这是一条绵延的道路,很适合眺望海岸线的美景。有不少驾驶人会不自主地停下车,望着眼前的美景入迷,或为了寻求更佳的视野,而徒步登上路旁的高台。不过……

这一带的道路全都禁止停车,就算只是暂停片刻,也会吃罚单。当地警察当中,甚至有人一看到外来的车辆,就已准备好开罚单,毫不留情。

刚才那名男子,似乎也成了牺牲者。

仲根微微摇头,再次持望远镜望向远方。

刚才看准游隼吃剩的残渣、准备抢食的拟黄鹂呢……

看来,它已平安抢到食物了。

仲根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把脸移开望远镜,从原地站起。

“喂,你在哪里做什么!”

日渐西山,视野不再清晰,仲根正准备结束观察,打道回府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

他回身而望,只见两名制服警察踩着枯叶朝他走近。

仲根原本蹲在树丛间,现在站起身,迎向两名警察。

其中一名警察用小型手电筒照向仲根带的东西,问道:

“双筒望远镜、笔记本、文具……我再问你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鸟。”

“看鸟?那枪呢?枪在哪里?”

“我没带枪。”

“这么说来,你没带枪,纯是看鸟——是吗?”

“因为赏鸟不需要带枪。”

听到仲根的回答,两名警察似乎颇为惊讶,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总之,你跟我们到警局一趟。”

“到警局……我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这才是我们想问的。”另一名警察从旁插话,他环视左右后说道,“在现今这个时局,你一个日本人蹲着躲在高台上,拿着高倍望远镜四处窥望。而且,你手上的地图和笔记本,还写满了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文字。如果我们放你走,反而会被人投诉,说我们怠忽职守。”

“有人匿名通报,说‘山丘上有个可疑的日本人一直用望远镜窥望’。”一名警察冷冷地说道。

“可疑人物?可是,我只是在这里赏鸟啊……”

“谁知道呢。对了,通报者还说‘那个日本鬼子是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你一定是被同伴出卖了。因此,我们要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你。”

仲根一脸错愕,两名警察在他面前竖起食指,摇晃着。

“想解释的话,等到了警局后再听你说吧。”

“想必你会有很多借口吧。”

说完后,两名警察别有含意地互望了一眼。

※2※

“你的名字叫东条英机,是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美国人吗?”

“不。”

“你住在东京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你是……”

这时,门突然开启,似乎有不少人走进房内。

仲根坐在椅子上,转动眼珠,看清闯入者的样子。

那人戴着灰色的斜纹软呢帽,身穿整套的灰色斜纹软呢服装。他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有一对像毛毛虫般的浓眉。他是……

迈克·库珀。

是洛杉矶郊外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的老板。

“喂,站住!”

站在门边的年轻警察,伸手搭向库珀的肩膀,拉住了他,说道:“你擅自闯入会给我们带来困扰。我们正在进行重要的侦讯。”

库珀的褐色双眼眯成一道细线,甩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直视那名年轻警察。

“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样和我说话?”

“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库珀先生。”

年轻警察耸了耸肩,接着突然像是发现了对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急忙挺胸站好。

库珀是洛杉矶“富豪俱乐部”中的一员,当然与地方检察官和警察局局长关系匪浅。

库珀朝这名全身僵硬的年轻警察冷冷瞅了一眼后,朝仲根走近。

“你没事吧……”

话说到一半,库珀张大着嘴,愣在当场。

仲根的手脚被紧紧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裸露的胸膛上缠了好几圈软管,手指和手臂上都装设了诡异的装置。别说动弹了,连头都不能转。

“竟然这样对他……”

库珀再次惊讶地摇头,转头逼问那名年轻警察。

“这是什么?新型的拷问装置吗?算了,不重要。我要你们现在就释放他。”

在隔壁房间待命,身穿白衣的技师神色慌张地开门走进侦讯室。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用测谎仪进行侦讯。请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会知道结果。”

“测谎器?”

库珀突然发火了。

“你的意思是他说谎喽?妈的,混账东西!别开玩笑了。快把这些破烂机器拆下来!全部!马上!”

“可是,这名嫌犯的证词有几处疑点……”

“嫌犯?”库珀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技师,压低声音,清楚地一字一句把剩下的话说完。“你听好了。这名青年叫仲根晋吾,是我的私人秘书。你们把他当嫌犯看的话,那也行,但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先做好心理准备。”

库珀的怒容令技师面如白蜡,急忙不发一语地拆下所有装置。

坐了约八个小时,仲根才得以从椅子上站起,手脚变得无比僵硬……

库珀伸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道:

“抱歉,我来迟了。警察局局长那家伙昨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四处找不到人,结果拖到这么晚才来。”

“我一度还很担心呢。”

仲根朝库珀莞尔一笑,以调侃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旋即收敛笑容行了一礼。

“多亏有您替我解困,谢谢您。”

“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如您所见。倒是……”

他以眼神试探。

“如果你是问玛丽的话,她在外面等着。乔纳森也在。”

仲根吁了口气。

“那我们就手牵手,一起回家吧。好不好啊,爸爸?”

※3※

走出警局后,一名怀中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早已等在外头。

“晋吾!爸!”

一见两人,女子马上朗声叫道。

“玛丽!乔纳森!”

仲根将玛丽连同婴儿一同抱紧,朝她耳边低语几句。女子原本紧绷的神情随之缓和,露出了笑脸。

仲根与库珀家三姐妹中的小女儿玛丽结婚已快满一年。

玛丽有一头发量丰沛的金发和像碧海一样蓝的眼睛。尽管两颊有些雀斑,让她的美貌减色不少,但还称得上是个美人。

她的两个姐姐早已结婚离家。最后留在家中的这位幺女,当初说要和日本人结婚时,库珀当然强烈反对。

“和日本人结婚?而且对方还是为了学习美国最新技术,一面辛苦打工,一面在大学念书的穷学生?别开玩笑了。我绝不会答应你和那种人结婚!”

他脸色涨红,大发雷霆。

但玛丽态度坚决。

“晋吾或许真的很穷,但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美国人都有教养,也更有绅士风度。爸,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将来的结婚对象,一定要找个绅士吗?”

玛丽如此坚定,不肯退让。

两个人是因赏鸟而结识的。

在西海岸,赏鸟的人少之又少。在这块土地上,除了打猎外,观察动物几乎可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行为。

玛丽为了进入社交界而造访英国,在那里学到观察大自然的精神,颇有共鸣。但从英国返回后,她试着在西海岸赏鸟,引来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而她在赏鸟时认识的唯一知己,就是仲根。

不过,玛丽一开始也只是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很少有同好,才和仲根往来。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为这名黄皮肤的东洋人着迷。

以赏鸟人士的身份与仲根交往后,玛丽逐渐被仲根吸引。仲根说的每一句话,都流露出与众不同的内涵。他始终都能秉持绅士风度,最重要的是他表现出的对大自然的爱,令玛丽神往。这令她联想起某位英国贵族。她重新打量仲根,发现他虽是日本人,却有一副轮廓深邃的五官。傍晚时分,仲根手持双筒望远镜赏鸟的侧脸,看在玛丽眼中,宛如一尊东洋雕像,显得既神秘又高贵。

之后两人的关系,可以说玛丽是比较主动的一方。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父亲库珀会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玛丽甚至做好私奔的准备,但不知为何,库珀突然不再反对。

如今,两人已育有一子,取名为乔纳森。这么一来,再也不用担心了……正当玛丽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次的事件。

在美国的警局里,侦讯时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当玛丽看到仲根步出警局,这才松了口气。

玛丽伸手摸向丈夫的脸。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仲根猛然惊觉,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一时因疼痛而皱眉。但他旋即笑嘻嘻地说:

“没事,只是稍微撞了一下……”

玛丽一时狐疑地秀眉微蹙,但她没再细问,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4※

由私家司机驾驶的黑色加长礼车。是库珀的车。

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行驶下,车内很快便传来打呼声。

刚出生没多久的乔纳森另当别论,其他人昨晚整夜都没睡。

了解情况的私家司机在开往库珀宅邸的这段路上很小心,极力不吵醒车上的乘客。

仲根感受着玛丽的头枕在肩上的重量,自己也微微合眼,假装睡着。

经历了昨天一整晚奇妙的体验,他现在脑中极为清醒,反而睡不着。

玛丽指出的脸部淤青,当然是侦讯时遭殴打所致。

当初被警方带走时,仲根就已先接受过那两名警察粗鲁的侦讯。

“没带枪,就只是来这里看鸟?拜托,你以为这种借口说得通吗?”两名警察互望着彼此,语带嘲讽地说道。站在桌子旁的一名警察,猛然一个转身,朝仲根脸颊就是一拳。他因强烈冲击而跌落椅下,趴在地板上。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仲根重新坐回椅子上,一面擦去嘴唇破裂而流出的血,一面如此控诉。那两名警察听了,更加光火。

“人权?你一个日本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住在美国的日本人,我看全部都是间谍吧?像你这种卑鄙的间谍,就算不小心杀了你,也没人会有意见。”

一名警察一面说,一面绕到他背后,突然掏出手枪抵住仲根的脑袋。

“因为侦讯时总会不小心发生‘意外’。”

“你要选择自己从窗户往外跳也行。”

站在他面前的另一名警察以自认为很有趣的口吻说道。

仲根倒抽一口气,双目圆睁。

“砰!”

背后的警察大叫一声,仲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两人捧腹大笑,将仲根抵向椅子,硬要他张嘴。

“听说‘调查嘴巴,如果里面是干的,就是害怕的证明’。要不要试试看?”

“原来如此。他嘴巴里干巴巴的,连一滴口水也没有——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判定。”

“这么一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就用那个东西开始吧。”

两人一面说,一面紧紧地将仲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

一名戴着金框眼镜、身穿白衣的清瘦男子走进房内。男子在仲根赤裸的胸膛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软管状物体,接着在他手指和手臂上安装了奇怪的装置。

“我现在要对你使用最新型的测谎仪。”

白衣男就像在看实验动物似的,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仲根。

“请你对所有问题都说‘不’。那么,我要开始发问了。你是美国人吗?”

隔了一会儿后,仲根才开口。

“……不。”

“你是日本人吗?”

他回答“是”,但是看眼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摇着头,他马上改口。

“……不。”

回答这两个问题时的反应,会通过缠绕在他胸前的软管与装设在手指和手臂上的装置记录下来。

白衣男子打开房门,暂时前往隔壁房间,确认过记录后,旋即又往房内探头,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OK。那就请你们提问吧。”

两名警察接过提问单,一脸不耐烦地咒骂:

“喂喂喂,全部都要问吗?很麻烦哎!”

他们互望一眼,耸了耸肩。两人坐在仲根看不到的椅子上,开始朗读那事先备好的提问。

“第一个问题,呃……你叫东条英机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同样的提问,一个晚上不断反复。要不是库珀赶来,应该会一直持续到仲根昏厥为止。

想到美国警察对日本人的态度,仲根便感到心中一片黑暗。

最近在美国国内,特别是西海岸,对日本移民的差别待遇和反感突然加剧。有不少美国人声称,他们的工作被标榜劳力便宜的日本人给抢走了;还听说有美国人为了替自己的失业泄愤,而袭击日本人的商店。不过……

仲根从三年前开始便住在美国,如今还娶了一名美国妻子,两人育有一子。而且,他的岳父还是当地的名士。连仲根这样的人都受到这种待遇,美国警察现在对旅居美国的日本人和日裔人士又会是何种看法?仲根再次觉得严重的事态朝自己逼来。

车子在早上九点抵达库珀位于洛杉矶郊外的宅邸。

他们睡眼惺忪地走进玄关时,一名佣人快步走近,告诉库珀有位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屋内等候。

“是警察局局长贝克先生,说有事要跟您谈谈。刚才我已请他进书房等候。”

库珀耸了耸肩,叫仲根和玛丽先去休息,自己则前往客人等候的书房。

“那么,我也到我的工作室看看吧……”

仲根自言自语道,玛丽朝他露出责备的眼神。

“我好像醒来得不是时候,对吧?”

仲根莞尔一笑,轻轻搂着妻子,在她额头留下一吻。

“难得有空,我先把昨天观察得来的赏鸟记录整理好,之后再去睡。玛丽,你昨晚也没睡,对吧?你先去休息吧。”

目送妻子依依不舍的背影走上楼梯后,仲根打开自己的工作室。

摆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放有鸟类图鉴,而且上头还有一张摊开的全美地图,上面详细记载了鸟类的栖息地。

仲根低声哼着歌,坐向椅子,取出写有鸟类观察记录的笔记本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向一旁的收音机伸手,将耳机放进一边耳中,转动按钮,调整频道。

爵士、新闻、综艺节目、宗教音乐……

各种广播节目随电波流泄而出。

突然,有两名男子的对话从收音机里传出。

——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

——这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是啊,因为我已调查过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和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有那个父母不会先做调查?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他是……

——当然知道。虽然他自己那样说,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穷学生,差远了。他是日本一位知名贵族的独生子,听说还拥有庞大的资产。

——可是我实在搞不懂。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当面戳穿他的谎言?

——

你说到重点了。他是因为讨厌自己天生就是贵族,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在美国这个原本就没有贵族存在的国家里,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但他早晚都会回国继承家业。到时候……

——这么说来,你全都知道了?

——没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

仲根听着这两名男子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对话,表情毫无变化地以钢笔写下鸟类观察记录。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写到这里,仲根突然停手。

——终于发现了。

他望着自己写的字,唇边浮现了微笑。

代号“游隼”。

他肯定是我搜寻的对象——混进组织中的敌方间谍。

※5※

仲根在四年前成为“D机关”的一员。

日本帝国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通称“D机关”,是陆军内部暗中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个组织。不,说到这个,当年那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宛如欧洲古典小说里提到的恶魔穿越时空现身一般,感觉既奇妙又很不真实。

对方的长发梳理得油亮整齐,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宛若一道黑影。当仲根知道这名手上戴着洁白无垢的皮手套,拖着一只脚行走的男子也有名字时,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那名男子——结城中校,只简短地告诉他参加D机关甄试的要项,便再度消失于黑暗中。

——姑且用来打发时间吧。

他念大学只是为了逃避兵役,过着看不见未来、自甘堕落的生活。不管在哪里打发时间,结果都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哼着歌,一派轻松地在指定的时间前往甄试地点。

打发时间。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以及这世上的一切事物,他总觉得早在发生前,就已知道结果。就像误闯小人国的格列佛,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也因此感到空虚。他对于传说中的那名点石成金的弥达斯王[注:古希腊神话中的佛律癸亚国国王,拥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他碰过的一切都会变成金子,包括食物、水、家人等等,结果,这种神奇的本领却让他无法生存]的干渴感同身受。拥有无处使用的能力,因心中的焦急几欲发狂。所以,他就像期待救世主降临般,对那名像恶魔般的男人充满渴望。

然而,他听从恶魔的建议而前来参加的D机关甄选,内容却是既古怪又复杂。

一开始就被问到从走进建筑内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和几级楼梯。

摊开地图被问及塞班岛的位置,但塞班岛被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他望了地图一眼,指出真相后,对方才展开真正的提问——在摊开的地图和桌面中间,放了几样东西,都是什么东西……

还要他朗读内容毫无意义的文章,过了一会儿后,要他倒着背出那段文章。

——除了我之外,恐怕没人可以通过这么麻烦的考试。

在考试过程中,他在半惊讶、半自傲的心态下如此自忖,暗暗苦笑。

结果,那男人从考生中挑选出十多人。

他环视这些入选者,起初微微感到惊诧。

全都是和他有相同气味的人。

桀骜不驯。

难以驾驭。

如果是在其他集团里,他们肯定都会得到这样的评语。至少不可能是受军队式教育的那种人——抱持着“对长官唯命是从,不思考对错,严格执行命令”的观念。事实上,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全都是日本军队组织口中的“地方人”,是没被放在眼里的非军方人士。而且,入选者全都轻松地通过那场奇妙的甄试。

之后一整年的时间。

他们一起在D机关内接受训练。

学习炸弹和无线电的使用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方法;多种方言和外语。请请大学名师担任讲师,教授国体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课程。

在外面的世界已被视为禁忌的国家神道——天皇制,在D机关里,已将他的虚构性剥得体无完肤,并从国家利益出发,彻底讨论其弊端。

另外,所有学生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再使用前一天默背下的复杂暗号,而且要用得像平时所说的语言那般自然。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拆卸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在脑中。

虽隶属于陆军,但学员们全都留长发,穿西装。不,不只是学员们如此,凡是与D机关相关的人,只要稍微展现出军人的举止(例如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或是一见到长官就抬手敬礼),便当场收取罚金,毫不留情。

D机关要求学员,尽管隶属于军队这个组织,却绝不能看起来像军人,要成为像鵺[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出现于《平家物语》中。据说它拥有猴子的相貌、狸的身躯、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一样的人。

其实他们只被要求做到一点。

那就是“不被任何事物绑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换言之,即“只通过自己去了解这个世界”。

——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人的死,并非用善恶的标准来评断。自杀和杀人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这才是最难善后的事,也是间谍最不得已的选择。

接受长时间艰深的课程讲义和磨炼肉体的严苛训练后,所有人还常在夜里到街上玩乐,或是和同伴玩一种名为“Joker Game”的复杂游戏。

学生之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甚至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都是以假名相称。如果有人问起,也都是毫不思索地用机关提供的假经历回答。他们从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露出假经历的破绽,或是与人产生龃龉。

——我能达到何种程度?

能向自己证明,感觉无比痛快。

这种自负,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肉体的快感。

就算说是某种吸毒者所感受到的致命愉悦,也不为过……

长达一年的训练结束后,仲根被结城中校叫去。

不,准确来说,顺序前后颠倒了。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扮演“仲根晋吾”这个角色。

在结城中校隔着办工作递来的那叠厚厚的命令书当中,写有这次任务要完全复制的人物“仲根晋吾”的假经历。

“你得有双重经历。”

在逆光下,犹如黑影般的结城中校坐在办公桌对面,仲根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

“任务时间最少三年,也可能更长。这有什么含意……你应该知道吧?”

他像在提醒什么似的低声问道。双方都了解,这是无需回答的提问。

在D机关里,无论何种命令,在看过之后,都得马上归还,也禁止做笔记。学生都被要求把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只有西海岸吗?”迅速将那厚厚一沓命令看完后,“仲根”将它归还,同时一脸无趣地问道,“可以的话,我想东西两边一起处理。”

“……别那么贪心。”结城中校难得会苦笑似的撇着嘴说道,“外务省坚称东边是他们的地盘。要让他们挂不住脸,不是难事,但日后万一有事,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仲根默默颔首。

军队终究是将“杀敌”或“被敌所杀”视为一种公认默契的组织,而灌输成员“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D机关,被视为组织中的异类,是应该被排除的邪门歪道。就某个层面来看,在陆军内会被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连官僚组织也与D机关正面为敌(在使用卑鄙手段方面,他们这些家伙总是有许多歪脑筋),恐怕他们会从旁干涉,妨碍任务的进行。结城中校站在机关领导人的立场,只好与他们进行某种程度的妥协。

将东海岸让给外务省,但作为交换条件,是在美国称之为“后院”的中南美洲组织并且营运间谍网——把这项工作加入仲根的任务。

就整体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问题是……

双重的假经历。

仲根思索着假经历的含意,嘴角微微泛起苦笑。

渡海赴美后,仲根以西海岸的洛杉矶为根据地,迅速展开活动。

表面上,他是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就读的穷学生。在洛杉矶的日本公司当工读生的仲根,架设着“内应”的网络。

只要懂得诀窍,要控制他人并非难事。

仲根锁定对象,激起对方的欲望,握住其把柄,或灌输思想,陆续将人纳入间

谍网中。

奇妙的是,被仲根吸收的人,几乎都没发现自己属于哪一方,又是为谁工作。他们都认为是在“协助”自己相信的人。例如,因为遭受打压,而不得不逃出日本的激进分子。他们在美国这个避难处建立一个圈子,设法支援国内的同伴。其活动资金,是仲根转了好几手才送交到他们手中的。他要求的回报,当然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情报。

那些在不知不觉中被纳入间谍网中,四处传送情报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在管控这个情报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仲根是何长相,就算仲根就在现场,也总是安排得很周到,让别人以为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和其他平凡人物一样。

他抵达美国后不久,便认识了玛丽。

他在海边以双筒望远镜赏鸟的模样,引来玛丽的兴趣,主动与他攀谈。

两人的邂逅出于偶然,但之后的发展……

在D机关的训练中,仲根受过几名奇人的指导。

专业的小白脸。

也就是让女人神魂颠倒,从她们身上榨财谋生的男人。他们被假警察逮捕,强行带进市内某个地点。当他们面对那群D机关的学员时,一脸疑惑,但还是应他们的要求,传授对不同人种、不同阶层的女性该使用何种追求方式。

既然这是某种技术,D机关的学员自然有办法收为己用。

一周后,学员们上街实习,以高超的技巧向女性搭讪,连专业的小白脸都看得目瞪口呆。话说回来,当初学员们在接受白天的严格训练后,晚上还上街玩乐,也是为了观察那些小白脸,好学习他们营造气氛的技巧。

——我拜托你们,千万别来抢我的地盘啊。

受雇当讲师的小白脸绷着脸,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在偶然的邂逅后,仲根开始收集玛丽的相关情报。她父亲是迈克·库珀,在洛杉矶郊外拥有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是当地的名士。玛丽昔日在英国学会了观察野鸟,对此颇为执着。她二十八岁,单身。之所以迟迟没结婚,是因为她与国内的其他女孩相比,稍显内向……

仲根认定玛丽·库珀正是他策动计谋的绝佳对象。

玛丽在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常与他往来,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他心里应该是这么想。而她也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自己比较积极主动。

其实要让她这么想,一点都不难。如果是专业的小白脸,要办到这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续才是问题,得说服她的父亲库珀。

对美国国内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对日本人的偏见和歧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的。出生在富裕白人家庭的千金小姐,挑选日本人当结婚对象,这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历练尚浅的玛丽无法说服父亲,不过,要是两人私奔,这项计谋就失去意义了。

所以,这次的任务才需要双重伪装。

库珀一定会委托私家侦探调查他女儿的交往对象。

一个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美国最新技术的穷学生。

这是仲根自己对周围的人说的经历。

但根据侦探的调查,他的谎言马上便被揭穿。他假面具下的真面目是……

仲根晋吾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他父亲与日本政界关系良好,坐拥庞大资产,是人称“财阀”的那一类人。但仲根晋吾厌恶自己天生就是贵族,而且还是富豪,因而只身远赴“自由之国”。尽管他算是深受新思潮影响的年轻一代,但这样的行径还是太过鲁莽。不过,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心知肚明,他早晚还是会回日本继承家业……

在报告中,最令库珀印象深刻的,就属仲根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这件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像美国富豪这样,对贵族充满憧憬而又极度自卑的人了。事实上,库珀特意将三个女儿送往欧洲,让她们在社交界亮相,其中花了不少钱。

俗不可耐的俗人,若是这样,控制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仲根的双重伪装,与其说是为他的对象而设,倒不如说是为对象的父亲所准备。就这个层面来说,玛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对象。

他刻意编了容易穿帮的第一个故事。

待谎言揭穿后,便浮现出第二个故事。

双重伪装的要点,就是让揭穿谎言的一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秘密。一般人都对自己组装的东西情有独钟,将拼图的最后一块交到对方手中,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是自己努力拼凑完成的。这么一来,对第二个故事就会深信不疑,尽管故事的内容看起来非常离谱。

库珀在警局的侦讯室看到仲根身上被装设测谎仪,马上大发雷霆,那也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仲根说谎的事。一般人对自己的发现——而且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总是特别执着,想独自占有。

刚才通过收音机型窃听器,传来库珀与警察局局长在书房里的对话,已确认库珀还是对他的第二个故事深信不疑。

仲根和玛丽结婚,借此取得库珀这位地方名士当后盾。它的优点,通过这次的事件便可清楚看出。若没有库珀的介入,他现在能否获释还很难说。

间谍若是接获长期潜伏他国的任务,为了取得周围人的信任,不让人怀疑自己,都会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庭。等任务结束后,则在某天突然消失无踪,对妻子和家人不告而别。

那是无人可以信任、身处绝对孤独中的任务。

如果排斥这么做,一开始就别当间谍。如果承认自己做不到,而甘于享受安逸人生的话……

某个男人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中。

白皙瘦长的脸蛋,低垂的眉目,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水润大眼,色若涂朱的红唇,嘴角总是泛着亲切温柔的微笑。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仲根低头望着手上的野鸟观察记录,面无表情地低语。

——哥,你呢?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6※

偶然。

对间谍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一句话。

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计算。反过来说,间谍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与玛丽的相遇那样,一切事物从结果往回看,都得纳入必然当中才行。

但还是冷不防会有偶然发生。

仲根在美国遇见哥哥,就是个偶然。

那天……

结城中校递给他的命令书中,有个在其他任务里看不到的奇特内容。

“情报员在当地接触。”

间谍通常不会有横向联系,报告成果往往都是纵向进行。联系间谍的,就只有“间谍首脑”这一条线。万一发生意外,这条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这么一来,可以将伤害减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丢弃的恐惧。战胜这样的恐惧,是间谍被要求必须做到的。分属不同组织的情报员,在潜入地互相交换情报,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但这次的任务……

外务省坚持要握有“东边”的地盘。听说在外务省官员中,有不少人对军部的独断专行感到担心。试图保有其既得的利益——既然这是官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手段,全力抵制。与他们正面冲突,绝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将收集情报的工作交给外务省去办,当地的重要情报很可能会被隐匿,或是经过处理,只以对他们有利的形式传到组织外。

因此,结城中校在将“东边”让给外务省时,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情报员要在当地接触。各个情报员在当地收集到的情报,直接进行交换。这么一来,就能收集到正确的情报。

当然了,外务省方面的情报员不见得会交出所有情报。加以判断,进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务之一。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冬天,在华盛顿。

地点是位于中国城内的中华料理店Chinese Lantern。

对象是仲根展开潜入任务后,安排在华盛顿的二等书记官。

美国联邦调查局近来对“看不顺眼的外国人”一律展开跟踪。日本大使馆职员自然全都成为跟踪的对象。

——反正一定是个外行人,没办法甩开FBI的跟踪。

仲根如此判断。为了谨慎起见,他乔装成华侨,在店里等候。

在约定好的时间,店门开启。走进一名个头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线围巾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拥挤的店内少有日本客人,但他没朝店内张望,就直接往里走,与仲根背对背坐下。向店员点了温热的饮料和简单的餐点后,便主动与仲根搭话。

——让你久等了。

锁定方向的低沉声音。在嘈杂的店内,其他人只要不是竖耳细听,应该听不到才对。

打从男子走进店内的那一瞬间便为之错愕的仲根,这才回过神来。

他听说接触的对象

是外务的下级官员,理应没受过间谍训练才对。但为什么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而且发声法也是间谍特有的方式……不,这不重要。难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肚里。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当时他才三四岁。某个夏日,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曾远远看过父亲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亲指向一名手里牵着小男孩的男人,在他耳边低声道。

在柳桥当艺伎的漂亮母亲,过没多久便亡故了。最后母亲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仲根看到他的接触对象——外交官“莲水光一”走进店内时,脑中顿时鲜明地浮现出那个夏日的记忆。坦白说,他一时误以为是父亲走进店内,因为莲水和他记忆中的父亲长得如此相似。然而……

从年龄来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在他如此判断的同时,马上想起另一张脸。和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脸——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当时父亲牵在手里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复冷静,简洁地交换好情报,达成原本的任务,然后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仲根不认为对方已察觉出自己内心的变化。

但之后每次和莲水接触,总令他感到惊讶。

从第二次接触开始,两人完全没正面望过彼此,不是背对背坐在拥挤的咖啡厅里,就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比邻而坐,佯装不认识。

莲水一定都会完美地甩开跟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场所。而且,不管仲根怎么伪装,他一眼就能看穿,毫不迟疑。

如果同样是D机关的人还另当别论,仲根不认为D机关以外的人有如此能耐。

交换情报时也是如此。

莲水分析美国现今的国力,精准得叫人啧啧称奇。

铁矿、煤炭、石油、有色金属,以及棉花、羊毛等资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车、飞机的产量和总吨位……从钢铁的产量到成衣食品,几乎所有产业情报都能精确掌握,从各方面计算出美国的国力。

而且,莲水光是凭美国官方对外公开的一般数据资料,便分析出如此鞭辟入里的内容。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背对着背,仲根感觉到莲水耸肩的动作。

“因为这个国家可以随意取得各种经济杂志。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连英国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拿到报纸或统计年鉴,谁都可以看出个梗概来。”

但数字终究只是数字,将所有这些碎琐的情报与整体现状组合后,能准确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包括学者和政治家在内)。

“大概是二十比一吧。”

莲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问。

这是目前美国与日本的国力比。

“换句话说,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状来说……”

莲水耸了耸肩。

就算不刻意举数字为例,也猜得出来。

几年前,在欧洲列强引发的大规模国际纷争,即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过去在人类历史上被称为“战争”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明显转变成另一番样貌。

战争已不再是“男人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信念而战”这种浪漫的展现。如今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种幻想的余地。

战争中没有“士兵”与“非士兵”,或是“前线”与“敌后”的区别。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该国的人民,都会为了歼灭素未谋面的敌方国民全体动员,形成一场“国家行为”。双方国家动用所有力量,直到杀光对方所有国民为止,这是一种极其现实的暴力行为。

这正是新的“战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经过几次会面后,莲水兴味索然地说道,“与德国陷入苦战的英国,极力想将美国卷进这场战争中,但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他们说:‘为什么非得送我们的孩子去参加旧世界的战争?’前些日子,在总统选举演说中,候选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对参战的论调——应该是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选票吧。无论是好是坏,这就是民主。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仲根聆听莲水准确地分析现状,每次和他见面,心中的惊奇便暗自增加一分。

莲水每次都以同样的打扮现身。

天冷时,一定是穿着一套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老旧大衣。待天气转暖后,他便改穿那件做工精细,但略显老旧的藏青色西装。露出衣领外的白衬衫,总是白净如新,看得出他都是自己亲手熨烫。简言之,他虽然各方面都很杰出,但生活费好像不太够用。

身为二等书记官的莲水,他的薪水在日本国内是否够用姑且不论,但如果是在美国,绝对称不上充裕。

仲根一度含蓄地提议要提供给他资金援助,但遭到婉拒。

“公务员不能收受贿赂。”

莲水半开玩笑地应道,在不让周围的人发现的程度下微微耸肩。不过……

莲水确实拥有过人的才能,与D机关的人相比毫不逊色。

对仲根而言,莲水是另一个自己——他有可能得到的另一个人生。

为何莲水会甘于待在日本外务省这种微不足道的组织里,当个小小的职员,听无能的上司差遣却甘之如饴?要成为大使,需要庞大的资金和不凡的家世背景。上面的位子已经挤满了人,莲水日后成为大国公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知如此,莲水看起来似乎仍对这世界没有任何不满……

仲根对此百思不解。

莲水对仲根提供的情报兴致盎然。

例如,美国西岸居民对日侨的反感攀升,不讲道理的偏见气焰甚高,“日本鬼子”的蔑称正迅速蔓延。好多离谱的谣言不约而同地出现,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日本园丁将短波发射机藏在水管里。

——从空中俯瞰日本农家的花田,竟然有指示机场方向的箭头符号。

——日本企业的报纸广告中暗藏密码。

——日本渔村每户人家摆出的高大竹竿,被当做通信天线使用。

……

“真难想象,在同一个国家,美国的东西两岸差异还真大。”

莲水在喉内低声轻笑着说道,朝坐在他身旁的仲根瞄了一眼。

“你平时是如何取得这么多情报的?应该不单只是从报章杂志上得来的吧?”

仲根默而不答,莲水只好微微耸肩,改变话题。

“不说就算了。对了,我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7※

仲根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日本外务省使用的最新型密码“紫”已经外泄,而且泄露这项情报的人,似乎是居住在洛杉矶的日侨。

“好像是外务省高层……的个人疏失造成的。”

莲水垂眼望着地面,就像要打圆场似的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打算以下级职员的身份,守住组织的颜面吗?不过对仲根来说,这种事已不重要。如果莲水所言属实,这表示……

有地鼠。

仲根一手打造的洛杉矶日侨内应网,有俗称“地鼠”的双面间谍混进其中。

真是莫大的屈辱。

不管原因为何,对方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在他跟前进行机密情报的交易。他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必须揭穿地鼠的真实身份,扣押证据,并查出将情报交到何人手上。

问题是,泄露情报的外务省对相关人士的姓名及交易情报的方法一概不知(或者该说他们明明知情,却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项情报)。所有人以及所有行径都很可疑。光靠仲根一个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居住在洛杉矶的所有日侨内应。不过……

“……可以请你处理一下吗?”

在对方的低声询问下,仲根默默颔首。

过了两周。

仲根铆足耐心,持续等候。

俗称“地鼠”的人,一定有某种特定倾向。

平时为某个阵营从事谍报活动,同时也向另一个阵营提供有利的情报。

就结果来说,所谓的双面间谍,就是以“背叛”、“超越对方”为目的的人。许多双面间谍都有这样的想法。而那名潜伏在洛杉矶日侨内应网当中的地鼠,应该也以为自己会超越仲根,绝不会被看穿。

若是这样,他肯定打算在仲根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猎捕地鼠”需要的是耐心。若是打草惊蛇,地鼠会取消交易,马上钻进土中。但只要自己屏气敛息,静静等候,他一定会从土里探头。

仲根耐心等候。他谨慎地锁定对象,持续监视他们。压抑自己的气息,持续等待。

不久,他的努力获得回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昨天——

仲根并不是在用双筒望远镜赏鸟。

鹟、林莺、三道眉草鹀、海燕、班唧鹀、鹪鹩、班鸫、扑动鴷……

笔记上写的所有鸟名,都是仲根为他组织里的每一个内应取的暗号。仲根佯装在观察野鸟生态,其实暗中逐一记录每一名内应的行动。

从可以俯瞰沿海公园的山丘上,拿着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观望——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自然的赏鸟活动,其实是间谍们求之不得的隐身衣。

仲根和玛丽结婚,一来是为了取得库珀这个强力后盾,二来是他个人研判,只要和玛丽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赏鸟,也不会让周围的人起疑。

仲根接近哦玛丽,和她结婚,让周围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和玛丽一样,爱好赏鸟。他就此取得了绝佳的借口,可以每天拿着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的内应不知道自己提供情报给谁。

因为仲根指示他们进行通信的方法相当古怪。

——一有情报要传递,就拿着报纸到海岸边来。拿着报纸在海岸公园散步,或是悠闲地坐在咖啡厅里。

这就是仲根的指示。

关键在于内应手中报纸的日期。

内应用这个方法传达的内容,以三十一(天)乘以七(星期一到星期天)计算的话,合计有二百一十七种。

当然了,每个内应的约定内容都不一样,所以掌控的一方要加以对照着实不易,但这对D机关的人来说,易如反掌。

内应完全不知道谁从哪个地方,通过什么方式在观察自己。

这种方法并不罕见,是很普遍的一种做法。它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内应感到心安,而且不必直接与别人接触。倘若有必要,日后再个别接触即可。

对仲根而言,那些手里拿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到公园来的人,就如同U.S.News、Fortune杂志之于莲水一般。是活生生的情报来源。

仲根从上衣的隐藏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缓缓在脑中回忆昨天的情景。

昨天,那个代号为“游隼”的人,独自来到平时惯去的海边公园。他坐在长椅上,摊开报纸。报纸的日期传达的情报是“没有异状”,这是每个月一次的定期报告。接着,他开始用餐,吃的是三明治。从公园可将前方海景尽收眼底。虽说已是十二月,但在这块仍不必穿上厚大衣的土地上,这种观海的行为并不会显得有什么不自然。

不过,他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急忙站起身。

警察朝他停在路旁的车辆走近,看得出警察正准备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他张开双臂,大声向警察抗议。但他抗议无效,警方还是照规定开了罚单,他愤愤不平地离开。

但这一切全是在演戏。

姑且不论那一刻他用的是何种方法,但至少他确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他,所以他反而想在那名监视者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像那样夸张地摆动双手,大声喧哗,监视者一定会注意他的行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

如果对方正在监视他,就算更加专注在他身上,如此便能让监视者的目光从周围移开。

这是他打的主意。

事实上,就在那一瞬间,仲根确实被他引发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回时,已完成了交易。

仲根面对眼前摊开的报纸,沉思了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喷雾器。

朝报纸的角落微微一喷。

看到浮现出的黑色文字后,仲根满意地眯起眼睛。

这种把戏的手法,就在包三明治的那张纸上。那名男子用肉眼看不出的墨水,在包三明治的纸上写下日本的密码情报,再交给敌方间谍。

昨天仲根将双筒望远镜移回公园时,那名男子丢在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突然不翼而飞。

很高明的手法。如果是外行的话,这样已算是相当厉害了。不过……

仲根马上便看穿了他的诡计。

不,坦白说,之所以能马上察觉,多亏了结城中校。

在D机关的训练中,结城中校在学员监视的状况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他以深沉的眼神望向众人,低声叮嘱:

——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的无聊把戏,你们千万不能尝试。

结城中校真是处处料事在先。

心高气傲的人在瞒过眼前的敌人时,会感到无比痛快,而D机关的众人也很容易因为这种诱惑(某种药物成瘾者沉溺其中的致命快感)而上钩。

托他的福,仲根马上锁定了拿走那张纸的人。

在这个地方,通常是按照不同地区来决定负责的警察,两人一组,就像当时接获通报逮捕仲根那样。

那名男子因违规停车而大闹时,只有一名制服警察理会他。当时他的伙伴在忙什么?当男子吸引监视者的目光时,另一名警察前往公园,回收那张包三明治的纸。

只要明白这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仲根从最近的一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匿名电话。

——有个在山丘上用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的可疑日本人。他是间谍。

仲根并非被自己人出卖,是他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

果不其然,马上有两名制服警察赶到。既然是同样的地区,同样的时间,自然就是同样的那两名警察。

仲根遭到逮捕,被带往警局。当他们用巡逻车带走他时,仲根确认过他要的那张纸就收在其中一名警察的内侧口袋里。在下车时,他假装重心不稳,将身子挨向对方,迅速取出放在对方内侧口袋里的纸张,调包成另一张……

男子丢在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来自海岸边的三明治专卖店。于是仲根走下山丘去打电话时,顺道去了那家店一趟,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只为了取得同样的包装纸。而他从警察口袋里偷走的纸,则藏在上衣的双层布料内,以防搜身时被查获。

想必那名警察正忙着把各种试剂涂抹在那张包三明治的纸张上,并大感疑惑。包装纸上什么文字也不会浮现,因为上面原本就什么也没写。

那名警察应该会对“游隼”起疑。

敌方会认为“游隼”背叛,或是联络方式出了差错。最后,敌方的双面间谍“游隼”连仲根的一根汗毛也没碰着,便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仲根想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

他并不是替“游隼”感到悲哀,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收拾区区一名双面间谍,却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间谍不能被人怀疑。

当初在D机关,一开始就被灌输这个观念。

间谍是“隐形人”。要毫不起眼,像个市井小民,这是最理想的形象。然而……

如今在美国的西海岸,所有日本人,甚至连拥有美国籍的日侨,也都无来由地被当做间谍看待。这么一来,不如先因间谍的嫌疑被捕,再加以洗清,之后反而比较容易行动——在这样的念头下,仲根才采取了这次行动。

仲根这次之所以刻意被逮捕,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确认最近FBI研发出的新式测谎仪的精确度,

虽然没料到会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但终究还是有所收获。

测谎仪很容易被瞒过。

至少,在D机关受过训的人,可以轻松地让自己显得口干舌燥,展现出害怕的模样,或是随意控制心跳和汗量。

就某种程度来说,“测谎仪”实在可笑,但美国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说谎。不敢说谎到近乎有点病态的美国人,用这种程度的测谎仪足以对付。

锁定地鼠,取回证据,甚至进一步查出敌方接收情报者混在制服警察当中。

——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仲根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朝杯里倒酒。这一口酒,是他对自己这两周来不为人知的努力给予的奖励。

仲根吁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起某件事,皱起了眉头。

他花了一段时间处理这件事,如今细想才发现,打从十天前,莲水就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次见面时,看他那宛如染上肺结核般的模样,以及发烧般的迷蒙眼神,仲根心里便一直惦记着此事。

突然传来敲门声,没等他应声,门便自动开启了。

他回身而望,发现妻子玛丽逆光站在门前。

“咦,你还没睡啊?”仲根压抑他那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真是难得呢。你竟然没听我应声,就直接开门进来。我们在家里,彼此也该谨守礼仪才对……”

“亲爱的……”

玛丽打断仲根的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内,面如白蜡。

“怎么了?”

“警察……”

“警察?怎么可能?我才刚被释放。警察为什么又来……”

“不,亲爱的……”

玛丽的脸庞血色尽失,缓缓摇了摇头。

“请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

……”

仲根双眼紧盯妻子苍白的脸,伸手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他根本不必调频道。

每个频道的播音员,都以激动的口吻播报日军攻击夏威夷珍珠港的消息。

※8※

——卑鄙的偷袭。

收音机里的播报员一再重复这句话。仲根试着转动旋钮更换频道,但每个电台的播报员都千篇一律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像事先就准备好似的……

——不,这句话确实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仲根紧咬着嘴唇。

美国事前早知道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事,而且也知道之后会马上宣战。

仲根已收拾了洛杉矶的地鼠。

但日本外务省的密码情报早就以别的途径被人盗取——不是美方,就是极力希望美国加入战局的英国。

他们早知道日本正计划毫无预警地展开奇袭,反过来加以利用。

——卑鄙的偷袭。

美国人从小就被灌输不能说谎的观念。

对他们来说,“卑鄙的偷袭”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一句话,程度之严重,远远超乎外国人(例如日本人)的想象。

全世界因为这句话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他耳边响起莲水之前说过的话。

“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决定性的事件。

例如,卑鄙的偷袭。

美国国民从建国以来便一直被教导不能说谎,而日军这次展开的奇袭,肯定会惹来他们的反感。而且,日军的行为都被局限在“卑鄙的偷袭”这句话上,只要是听到广播、看过报纸的人,或是聆听政治家演说的人,脑中一定都会被灌输这个观念。结果将会……

颠覆美国的舆论。

原本排斥参战的美国国民,今后将人人高喊要与日本开战。对他们而言,面对展开“卑鄙偷袭”的对手,若是逃避这场战争,那将是“懦弱”以及“不可饶恕的行为”。

有舆论在背后推动的美国政治家,雀跃地展开与日本的战争。这么一来……

二十比一。

莲水之前冷静地分析过美国与日本的国力差距。

“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状来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仲根缓缓摇头。

没错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

与美国的这场战争,日本早晚会落败。

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就已分出胜败。从历史上看,以军事行动挽回外交上的失败,这种例子可以说是前所未闻。包括军事行动在内的外交战略,就像日本的居合拔刀术[注:日本刀术中一种瞬间拔刀伤敌的技巧]一样,刀尚未离鞘,便已分出胜负。

所以结城中校才会力排众议,在陆军内部设立D机关,培训间谍,并教导他们间谍技术。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仲根他们在D机关一入门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再也没有比有人丧命更会引来周围人关注的事了,所以对理应是“隐形人”的间谍来说,自杀及杀人是最忌讳的行为。

然而,战争一旦开始,世界将就此颠倒。

战时有人丧命,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杀敌或被敌所杀,反而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状况意味着仲根他们的间谍活动将就此中止。

因为,潜入敌方美国的日本间谍,就算再怎么巧妙地伪装,也会因为是敌国公民,而随时会被监视或拘捕,再也不能维持“隐形人”的身份。

不,不光是间谍。开战后旅居美国的日本人、拥有美国籍的第二代、第三代日侨,也都会遭美国当局监视和拘捕,或被逐出国外……

这三年来,仲根辛辛苦苦在美国以及中南美地区架设的、一般人完全看不出来的间谍网,将会崩毁。仲根的谍报成果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不,这并不重要。这只是一项无法改变的事实。问题在于……

仲根低头眯起双眼,思绪往远方延伸。

——为什么事前没和我联络?

他一直百思不解。

日军对珍珠港展开“卑鄙的偷袭”,D机关或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应该事前便已掌握了情报才对。

如果事前能取得联络,仲根应该就会想办法尽量解救之前的活动成果。日本的结城中校和华盛顿的莲水,为什么都没和我联络?

他蓦然想起某件事,抬起头来。

前些日子,他听说欧洲发生了一场事故。难道,结城中校出事了?

他游移的视线,停留在桌面的报纸上。

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日本专刊。女用人一如平时,将它摆在仲根桌上。他这才想到,今天还没看……

看过后,他不禁双目圆睁。

报纸的某个角落,有个小得差点令人忽略的短篇报道。

“于日本大使馆任职的二等书记官莲水光一(二十九岁),昨晚在医院病逝。

“莲水光一于本月一日下午,在上班时突然吐血,被送往医院,但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葬礼将于……”

——莲水……我哥哥他……死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如果是平时,他绝不会就这样十天没联络而放任不管。因为对方是莲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另一个自己,所以他才一时大意。他心中认定莲水不可能会有疏失。而且,他一直专注于莲水委托他办的事,想尽早处理完毕,让莲水赞叹。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被绑住了。

被莲水……不,是被自己的过去给绑住了。

好几个假设像水泡般浮现在脑中。倘若日本大使馆对莲水病逝的事保密,没告诉国内的话……假使结城中校正忙着处理欧洲那起事故……如果和仲根联络的事,完全委托莲水处理的话……

超越世上万物的结城中校,他那张冷峻的脸——

记忆中,人称“魔王”的那名男子的脸,正在扭曲变形,形成一道旋涡,被吸进黑暗中……

这时,呆立在门前的玛丽被一把推开,两名陌生男人闯进房内。他们在仲根面前摊开一张纸,接着朗声宣读纸上的内容。

仲根已听不到男人说的话,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仲根一脸茫然,依言伸出双手。只听咔嚓一声,双手被拷上冰冷的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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