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希特勒,万、万岁!”
男子一进屋,就高举右手,全身僵直地立正站好。
他声音发颤,脸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尽管说得结结巴巴,但好歹还是把整句话说完了。
在军帽底下苦笑的赫尔曼·沃尔夫上校,隔着帽缘重新端详这名男子。
这名塌鼻、红脸的中年男子,手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四处游移的褐色眼瞳,感觉不出丝毫伪装。
——期待落空,不是这人。
他立即下了判断。
他脑中描绘的人不是这样的家伙。这种水准的人在今日纳粹政权下的德国,根本无法钻过他们一层又一层的监视网,完成“间谍”的任务。
沃尔夫上校微微蹙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进来之前,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火柴盒。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带着这种东西?
不管怎样,必须问清楚。看他如何回答,再做决定……
他抬起脸,与男子正面对望。
他的军帽底下冒出一个异样之物,那是覆盖右眼的黑色眼罩。他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任务中失去右眼,不过……
有一只眼就够了。
在他那令人联想到钢铁的冷峻的灰色眼神注视下,男子开始全身发抖。
※2※
一场严重的车祸。
柏林郊外,两列火车正面相撞。灾情惨重,四十八人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车祸发生时,正巧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在附近进行训练,他们马上赶往车祸现场,援救伤患。他们同时逮捕在现场徘徊的多名可疑人物,交给后来抵达现场的国防军。
刚好,当时暗杀元首的计划被曝光,他们怀疑这次的事故,可能是反对纳粹政权的“不良分子”,特别是偷偷混在劳工里的激进分子引发的恐怖行为。
希特勒青年团,是一群年纪介于十到十八岁,肩负德国未来的年轻人。他们逮捕的那几名可疑人物,马上被带往位于柏林市内的国防军情报局。
随机展开搜身和严密的侦讯,不过被逮捕的人全部异口同声坚称:“我和车祸没半点关系。”
经过实际调查得知,他们全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听到巨大的冲撞声而跑来观看,或是听人说有车祸,什么也没想,就直接跑至现场。简言之,单纯只是“看热闹”。他们看见车祸现场的惨状,心生恐惧,同时也发现青年团正睁大眼睛打量可疑人物,正准备匆匆离开时,反而当场遭到逮捕。
其中,负责对外防谍活动的情报局第三课课长沃尔夫上校,对其中一名接受侦讯的男子很感兴趣。
沃尔夫上校隔着单面镜观察男子接受侦讯的模样后,朝他身上的物品瞄了一眼,命人再次对他展开彻底的检查。
马上便查出了结果。
从男子口袋里的火柴棒上,验出不该有的奎宁成分。
用这种火柴写字,乍看之下什么也写不出,但若是涂上某种化学药品,便会浮现出独特的绿色线条。
秘密笔记用具。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间谍特有的随身物品。只要是情报局第三课的人,都知道这点。
不过,沃尔夫上校为何会盯上这名男子——奥图·法兰克?
隔着单面镜听不到声音,换言之,沃尔夫上校才看一眼,就看出此人可疑。而且,当时他特地指示要“仔细检查火柴棒”。
——沃尔夫上校的鼻子,隔着单面镜嗅出狐狸的气味。
沃尔夫上校发现部下和平时一样,故作姿态地互使眼色,但他只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
只要动点脑筋就看得出来。
物品清单只写了“一盒火柴”,却找不到烟斗和雪茄。为了谨慎起见,他隔着单面镜确认后,发现男子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很干净。如果是瘾君子,手指应该不会这么干净。也就是说,男子明明没抽烟,却带火柴盒在身上。他会怀疑火柴盒的用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蠢才说明原因。怎样动脑子,得靠自己去学习。为了学会,就算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得……
沃尔夫上校摇了摇头,挥除浮现在脑中的痛苦回忆。
他伸出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把奥图·法兰克带过来。
他低声下令。
※3※
被蛇盯上的青蛙。
被押至沃尔夫上校面前的中年男子,现在就像一只青蛙。
每次被讯问,男子那光秃宽阔的前额便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他回答得结结巴巴,光是这样似乎就已竭其所能。
“那、那个火柴……是、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
“在、在车祸现场的附、附近。”
“只捡到火柴吗?”
“是、是的,只、只捡到火柴。”
“不准说谎!”沃尔夫上校突然厉声训斥,“你身上携带了两个钱包。你在车祸现场趁乱打劫,所以才会试图匆匆逃离现场。”
“不,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中一个钱包很旧,与你的身份相符,里头只有一些零钱。问题在于另一个钱包。”沃尔夫上校已无视对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那是高价位的真皮钱包,不像是你这种人会有的东西,而且还很新。里头只有几张大钞,没放任何显示持有者身份的物品。快坦白,这钱包你怎么偷的?这钱包的主人是谁?”
接连被问了这么一长串问题,男子面如白蜡。他双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沃尔夫上校以冷峻的声音向两名身穿制服、守在门边的部下下令。
“把他带下去。对同胞行窃,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得好好矫正他腐败的心性。只要稍微让他尝点苦头,应该就会想起不少事来。”
部下从两侧架起男子的手臂,男子一副猛然回过神的模样,朗声大叫:“请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会乖乖说实话,请饶了我吧……”
沃尔夫上校轻抬起手,指示部下在一旁待命。男子前额冒汗,以恳求的口吻接着说:
“你说的没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可是……不、不对,我发誓,我不是从同胞那里偷来的。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偷自己的同胞啊。我偷的对象是外国人……而且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钱包,不是吗……”
“叫什么名字?”
“啊?”
“我是问被你偷走钱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钱包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名片才对。”
“啊,经你这么一说……”
男子眨了眨眼。
“可以看出他名字的东西,我都当场丢掉了……”
沃尔夫上校轻轻努了努下巴,架住男子手臂的那两名部下,立刻手上使劲。
“等、等一下!我马上想,马上想……”
男子皱起眉头,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有了,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名,是‘M’开头,好像叫Maki(真木)什么的。”
之前一直默默守在房间角落的秘书约翰·鲍尔,迅速看过乘客名单。他站起身,向沃尔夫上校指出名单上的一行。
“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个人。”
※
真木克彦,日本人。
名单栏外,附上手写的“死亡”两个字。
沃尔夫上校朝名单瞥了一眼,旋即站起身。
“我们走。”
他说完,正准备从房间走出去时,一名部下小跑着从房内横穿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要怎么处置?”
沃尔夫上校停步,转头望向身后。奥图·法兰克被抓住手臂,正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坦白说,关于要如何处理从事故现场逮捕的可疑人物,在各自主张拥有管辖权的盖世太保与国防军情报局之间,有不少争执。双方对于到底由谁负责侦讯一事,始终没有定论,结果这次由先抵达现场的情报局强行带走了可疑人物——毕竟这次的事故被怀疑与敌国间谍有关。
但根据之后的调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红绿灯故障——有部分配电盘劣化,出现接触不良的问题,理应禁止列车进入的信号似乎未能亮起。
无法认定这是敌国间谍引发的恐怖事件或破坏活动。
如今正倾全国之力投入目前的战争中,像列车的运行管理这类日常问题,当然无法求全责备。这次的惨祸就是这样酿成的,可说是不幸的意外。然而……
有不少同胞伤亡,而事故的责任不该存在于这神圣的国家之中。
需要有代罪羔羊。
奥图·法兰克是趁车祸行窃的小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活在世上对国家一点助益都没有。既然这样,这时候就只能拿他当牺牲品了,
“交给盖世太保那班人。”
他如此低声下令,迈步离去。
如果是盖世太保,肯定能从这名男子口中套出对国家有利
的自白……
他最后转头瞥了一眼,看见部下接获命令后,已奔回原来的位置,面带冷笑地在牺牲者耳边低语。
秘书约翰在他背后关上门。
隔着那扇厚门,传来男子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4※
玫瑰大街三十二号。
这是真木克彦护照上所写的住处。
二十八岁,单身,无同居人。
职业是美术商,约在一年前登记营业。店面的登记地址和居住地址相同。
沃尔夫上校派秘书约翰调查出此事后,立刻召集部下,命令他们突袭检查真木的住处。
“搜索民宅,并向周边住户打听。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证据。”
部下之间顿时弥漫起一股困惑的气氛。
平时冷静如同寒冰的沃尔夫上校,此刻显露出焦躁之色。
所有人立即向他敬了一礼,朝各自的岗位散去。
位于柏林郊外的玫瑰大街,是道路两旁满是三层建筑的典型住宅街。
突然驶来很多车辆,几名身穿军装的男子陆续下车。神色不安的房东打开门后,隐约可以看见附近好奇的居民从住家紧闭的窗帘缝隙往屋外窥望。
打开门后,眼前是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
完全感觉不出屋内有人。
一如登记内容,似乎确实是“独居”。
在沃尔夫上校的示意下,身穿制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屋内,开始仔细搜查。
如果这屋子的住户是别国间谍,空屋里可能设有某种陷阱。例如,随便开启便会引发爆炸的橱柜;未解除机关就开灯,警报机便会作响,或是将录音机内的记录全部消除;他们也曾发现因弄错按钮顺序而自行毁坏的秘密通信机。
不知道里头会装设何种机关,搜查得小心谨慎才行。
然而……
三十分钟后,持续调查的部下半是怀疑,半是失望。
住宅会忠实反映出住户的个性。若以专家的眼光检视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可准确推断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或他的身高、体重、年龄,乃至于容貌、个性、习惯、人际关系、成长过程等等。
真木似乎个性十分严谨。
生意上的记录就不用提了,他与日本友人往来的书信、公家机关寄来的通知书等,全都井井有条地建档整理。至于日常用品,诸如洗脸用具、食物、换洗的衣服等,分别正确地收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以一名独居的年轻男子来看,说他有些过于讲究,一点都不为过。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从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中浮现出的真木克彦的形象,与第三课调查到的他的经历完全相符。真木成长于日本的富裕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由于他很想自立更生,因此离家,如同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般,远赴欧洲学习美术。他对此兴趣浓厚,开始从事与美术相关的生意。
然而,尽管搜遍家中每一处角落,还是找不出真木当过间谍的证据。
不久,奉沃尔夫上校之命向邻居打听的部下返回,同样是一脸困惑。
据居民们提供的证词,真木是个身材中等、不太显眼的年轻男子。这一带住了不少富裕的外国人(人称“体面的雅利安人”),日本人真木似乎也算是其中之一。
附近没人和他熟识,但如果和他说话,他总是回以亲切的笑容,并以流利的德语回应。
当中有人得知真木是美术商后,神情颇为惊讶。不过,并非只有在店里贩售美术品才算是美术商,没有店面却从事美术品买卖的人,在欧洲有很多。考虑到真木的职业,他常出外旅行而不在家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这次沃尔夫上校引以为傲的鼻子出错了吗?
在场的部下开始怀疑。
这时,房门开启,走进一名两颊通红的金发青年,是沃尔夫上校的年轻秘书约翰。
“请恕我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沃尔夫上校递出一个大信封。
信封内是刚洗好的几张照片,是约翰用情报局的小型相机,在柏林医院拍到的照片。
拍照的对象,全都是一名躺在床上的年轻人。
白色床单盖至胸口的位置,面无血色的脸庞比床单还要苍白。
真木克彦。
在列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不,他持有写秘密笔记用的特殊火柴,应该是日本的间谍。
沃尔夫上校冷峻的灰色眼瞳,以几乎贯穿照片的锐利眼神,打量着每一张照片。
真木克彦虽是东洋人,却有着轮廓深邃的端正五官。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没任何伤痕。衣服右领沾满血渍,似乎被利刃划破。除此之外,他的表情相当安详,很难想到他是被卷入可怕车祸中的死者。
下一张是右手的放大照,食指与中指有脏污,证明他是个瘾君子。没错,就算他身上带着火柴,应该也没人会怀疑。
“听医生说,他的死因是列车折断的铁架贯穿了身体,造成休克和失血。之所以表情如此安详,应该是立即丧命的缘故。”
“这是真木本人,没错吧?”
沃尔夫上校低头望着照片,如此低声询问。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向附近居民出示照片确认过,确实是真木。不过……”
“不过什么?”
沃尔夫上校抬眼问。
“怎么说好呢……说来有点奇怪……”约翰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最后他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报告,“许多人看过照片后,都惊讶地说,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沃尔夫上校马上眯起他的独眼,接着问道:
“那么,有人出面收尸吗?”
“还没人到医院去收尸。”
沃尔夫上校下巴往里收,低声沉吟。他在脑中重组查明的事实,接下来……
“报告。”
他暂停思考,望向擅自发言打扰他的年轻秘书。
“报告。”
秘书又说了一次,脸因紧张而泛红。
“什么事,快说。”
约翰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我在医院调查过真木的遗物,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我想,真木或许不是日本间谍,就只是个美术商。今天的搜索行动,也许该就此停手……”
“继续搜查。”
“咦?你说什么……”
“真木是日本间谍,不会有错。”
“可是……”
约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左右两旁。
——看来,他是代表其他人向我表达意见,被迫充当那只给猫系铃铛的老鼠。
沃尔夫上校面无表情地努了努下巴,锐利的视线投向地板的某个角落。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颗小小的白色药锭落在打开的门后。
约翰蹲下身,伸手将它拾起。
他将药锭放在掌中,转过头来,一脸疑惑。沃尔夫上校依旧保持沉默,催促他接着确认真木那只摆在地上的手提包内有何物品。
之后,上校又让约翰查看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文件中写的都是一般的交易内容记录,没任何特别之处。然而……
“摸摸看。”
沃尔夫上校命令。
约翰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文件表面,指尖微微发白。约翰把指尖凑向鼻子闻了闻,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气味……好像是滑石粉……”
沃尔夫上校默默颔首。
约翰这才放松地吁了口气,然后缓缓摇头。
“掉在地上的白色药锭,怎么看都像是阿司匹林吧?每家药局都有卖的。手提包里,有可拆式衬衫衣领、刮胡刀组、领带夹,还有……”
他抬起脸,耸着肩。
“全都是没什么特别的日常用品,我家里也有。如果这是间谍的证据,那我也可能是间谍了。”
——你会是间谍?
沃尔夫上校在喉内发出轻笑。
连眼前有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的人,绝不可能当间谍。
这项事实,沃尔夫上校根本懒得提醒他。
把发现的东西逐一看过后,确实都是很普遍的日常用品。因此,约翰秘书,乃至于这些理应惯于“猎捕狐狸”的第三课成员,都被蒙蔽了。
他以锐利的目光,再次环视四周。
这间屋子整理得有条不紊,甚至到了近乎神经质的地步。虽说只是一片小小的阿司匹林,但同一个人,有可能让它留在地上,而不去处理吗?
那片阿司匹林恐怕是真木自己放在地上的。为的是借由药锭摆在地上的位置,来确认是否有人在他外出时偷偷潜入屋内。
他的手提包也一样。里头放的全是一些琐细的日常用品,例如领带夹、衬衫衣领、刮胡刀组。不过,这些物品借由固定的摆放,可以作为对付入侵者的警报装置。
例如,领带夹的上端事先准确地对向衬衫衣领的右端。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是否有人动过手提包内的东西。
最厉害的一招,就
属在文件上洒上薄薄一层滑石粉。抽屉里先放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然后在上面洒上颜色不太醒目的粉末。这是典型的“假伪装”,用来暴露入侵者的存在。
他的部下还漏了一件事。
玫瑰大街的建筑中,唯独三十三号这间屋子的构造不太一样。只有这间屋子,不但有面向大路的入口,还有可以从后院通往巷弄的出口,另外还设了一扇门,可以通往与这间屋子左侧马路平行的小巷。无论从屋子正面还是后方的巷弄,都能通往后院……
真木刻意挑选这间屋子的原因,沃尔夫上校已了如指掌。
为了确保退路。这是间谍挑选住处的第一条件。
——真木克彦是日本间谍。
这点已毋庸置疑。问题是……
“为什么是日本?”
约翰一脸纳闷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沃尔夫上校的灰色独眼转向他,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日本是我国的盟友,日本的间谍暗中潜入我国,到底想做什么?”
——日本是盟友?
沃尔夫上校就像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笑话般,脸上露出冷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原来如此。前一次大战时还没出生,是吧……”
沃尔夫上校从这位仍留有稚气的年轻秘书脸上移开视线,朝这间屋主已死的房子来回打量。
——一模一样。
以前他也曾闻过同样的气味。
狐狸的气味……很罕见的日本狐狸。
蓦地,那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就像划破黑云的闪电般,在他脑中鲜明地浮现出来。
※5※
二十二年前——
日本是德国的敌人。
德国与日本是敌对的双方,冲突不断。
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暗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太子,引发了两国间的纷争。顿时,欧洲诸国均卷入其中,演变成大规模的国际纷争。
由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对战以法国、俄国、英国为主的“协约国”。
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认为这场从夏天展开的“世界大战”,只要短短数月,最多一年,便可结束。而在前线常可看到,因国家的缘故而开赴战场的士兵面带苦笑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圣诞节我们再一起庆祝吧。”
然而,战争打了半年,仍未结束。
已经过了一两年,还是没人能预料这场战争会以何种形式结束,战火一再扩大。毒气、机关枪、潜水艇、轰炸机等可怕的新武器分分投入战局,战场上的牺牲者不断增加。
在没人看得清未来的情况下,各国争相设立谍报机关,急于培训优秀的间谍。
只要能比对手早一步获得更准确的情报,在目前的战局,甚至是未来理应会到来的谈判中,便能拥有绝对优势。
间谍带回的重要机密情报,足以与战场上的一个师匹敌。
这时,流传着某个奇特的传闻。
在战局火热的欧洲,有一名表现相当杰出的日本间谍。
他的代号是“魔术师”。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相当年轻。他精通欧洲十几国语言,善于便装,平时看起来很不显眼。
考虑到当时和英国的盟友关系,日本也向德国宣战,攻占了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以及青岛,而且还占领了本来也属于德国的南洋诸岛。看准欧洲诸国无暇顾及亚洲的可乘之机,进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就是当时日本的战略。为了提早得知欧洲形势,日本就算派出间谍也不足为奇。然而……
全是一派胡言。
初闻这项传闻时,沃尔夫上校几乎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沃尔夫还是陆军中尉,才刚被凯兹少将率领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提拔。
“情报战的胜利,与间谍组织息息相关。”
如此主张的凯兹少将从德国军队中挑选符合条件的人选,组成情报局,着手进行组织的强化和培育。
情报局当然也对敌国日本进行了情报分析。对象不只是日本的军事力量,也包括社会、经济、历史、风土、宗教、人生观等各个层面,从中得到的结论是……
——日本的军队组织没有培训优秀间谍的环境。
坦白说,沃尔夫接受凯兹少将召见时,还一度拒绝情报局的提拔。
“间谍终究只能算是一种偷鸡摸狗的愚劣行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耗费自己作为军人的宝贵时间。”
凯兹少将闻言,将双肘置于桌上,低头朝沃尔夫的履历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我并没有说要你当间谍。相反,你的任务是找出躲在巢穴里的敌方间谍,把对方揪出来。换言之,这是猎捕狐狸。”
沃尔夫因为这句话而改变心意。对出身于贵族阶级的他来说,猎捕狐狸是从小便令他深感雀跃的一种特别仪式。
在某个晴朗的秋日,一群身穿华丽骑士服的男人,骑上马,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猎犬,齐聚在馆邸的中庭里。所有男人因兴奋而脸泛红潮,人人皆因期待能捕到猎物而双眼生辉。
不久,宣告出发的角笛声响起。
在树丛间行进时,猎犬们的声音突然改变。它们已闻出狐狸的气味。
一只狐狸猛然从草丛中蹿出。在猎犬的追赶下,所有狐狸发狂似的飞奔,耳朵贴着脸颊,以S形的路线逃窜,再次冲进草丛中,越过小河。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大批猎犬逐渐将狐狸逼至绝路。不久,骑马的男人赶上,和猎犬一起将狐狸团团包围。当猎物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时,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这正是猎捕狐狸的真正乐趣——握有其他生物生死大权的优越感。所有男人都欢喜地伸舌舐唇,毫不留情地杀害那只因恐惧和绝望而发抖的狐狸。
当沃尔夫回过神来时,已同意了情报局的决定。
任务开始后不久,沃尔夫便明白凯兹少将所言不假。
“Abwehr(情报局)”在德语中原本就是“防谍”的意思。
情报局的主要任务是防范间谍,保护国家机密不被敌国的间谍窃取。为了达成任务,得找出隐瞒身份、偷偷藏身其中的敌方间谍,并加以猎捕。
猎捕间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只要有些许狐狸的气味,即有间谍的嫌疑,便能展开猎捕。要悄悄包围可疑场所,一起放声吠叫。只要间谍认为“也许我被人怀疑了”,一定会主动现身,就像因猎犬的叫声而发抖的狐狸会主动从巢穴或草丛中冲出一样。对间谍来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猜疑。
沃尔夫他们追赶现身的间谍,包围对方。在得知自己无路可逃时,猎物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狩猎者欢喜地伸舌舐唇,将间谍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灵魂一把捏碎。
沃尔夫沉溺于全新的任务中,他认定这是自己的天职。现在,到处都嗅不到狐狸的气味,那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的传闻,一定是凭空杜撰。他满心地如此以为,然而……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自己是如何中了对方的道。
某天,沃尔夫正在阅读一份偶然取得的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不禁大为错愕。德国暗中与俄国达成的机密协议内容,竟然会被日本知晓。而且那份密码电文中,还提到情报来自“魔术师”。
他急忙过滤相关人员,但完全弄不明白情报到底是从哪里泄露的。“魔术师”就如同他的称号一般,不露痕迹地展开谍报活动。
之后,德军的机密情报持续传向日本。
沃尔夫之所以能知道情报泄露的事,是因为他有独特的渠道,可以取得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若非如此,恐怕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情报泄露的事。
德国情报局倾全力追查“魔术师”的行踪。
到处设下陷阱。
包围所有可疑的场所,毫不犹豫地放狗咬人。
但这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别说是被人逮住狐狸尾巴了,甚至从未露过面。这只犹如被恶魔附身的狡猾狐狸,犹如嘲笑在马背上的猎人一般,继续早情报局一步窃取着德国的机密情报。
而就在战争末期的某日,一名日本青年在军港基尔郊外被捕。
逮捕理由是间谍罪。
不过,当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是间谍,别说是间谍了,从外观根本就无法判断这名青年是日本人。
他看起来有很多种血统,身材中等,五官长得相当端正——但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便想不起他是何长相。倘若询问认识他的人,肯定会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很模糊。”
被逮捕时,他并没有任何可疑的行径,就只是走在街上。
德国情报局通过某个可靠的渠道,得到一项机密情报,说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日本间谍“魔术师”。
某个可靠的渠道。
来自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
可能是“魔术师”在组织内太过优秀,以致招人嫉妒,遭到上面的出卖。
男子被逮捕后,还是一直装蒜,坚称自己不是日本间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但是当侦讯者提到日本参谋总部时,男子一时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低头紧咬嘴唇。
当男子抬起头时,他给人的印象陡然转变。之前他一直戴着“给人模糊印象”的面具,但此时已完全脱落,浮现出显而易见的高傲表情。
沃尔夫感到背后寒毛直竖。
男子给人的模糊印象,全是刻意伪装。他每一刻都会改变面孔给人错误的印象,借由这个方式,让周围的人记不住他的长相。在亲眼目睹之前,根本无法想象人有办法办到这点。反过来说,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抓住了这名身份不明的日本间谍“魔术师”的狐狸尾巴。
※
基尔郊外的一户农家仓库,被征召作为侦讯地点。
他们让男子倚着仓库的大柱子,坐在地上。男子被人用坚固的皮手铐吊起左手,形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他不是被侦讯,而是被拷问。
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独自创下这等丰功伟业。德国国内肯定有不少“卖国的情报提供者”,平日接触重要机密情报的人,肯定也有涉案。
“你被祖国出卖了,遭到背叛。你已没必要对任何人尽忠。把你知道的全供出来,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尽管侦讯者在他接受肉体暴力的空档,在他耳畔一再怂恿,但始终都是白费力气。男子相当顽强,不愿透露任何一名协助者的姓名。
拷问极其惨烈。
连在一旁监视的年轻士兵都不敢正视,甚至不顾违反命令,背过脸去。
尽管身躯已残破不堪,但男子仍旧保持缄默。
男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一旦把知道的全说出来,或是对方认定自己已经全部招认,马上就会性命不保。敌人绝不会让间谍光荣地死去,间谍会像畜牲一样被虐杀,丢弃。敌人会以枪口抵着脑袋的处决方式,扣下扳机。
但大部分间谍就算明知会被杀,还是会为了摆脱眼前肉体的折磨,而供出一切。
若不供出一切,就会一直接受侦讯,直到心跳停止。
※
到了侦讯第三天,即将天明之际。
男子突然喊肚子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带他去外面的厕所。”
侦讯者一脸不耐地下令。
男子已无法靠自己站立,由一名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着他。为了防止他逃跑,另外派三名士兵持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男子背后,一同到厕所。
回来时,男子一脸憔悴的模样,在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回原位。他系在左手的皮手铐再次被高高地吊起。侦讯者一面打哈欠,一年准备重新展开侦讯。就在这时……
沃尔夫与返回监视岗位的士兵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装备少了一样。
手榴弹。
理应系在士兵腰间的手榴弹竟然不见了踪影,而且当事人浑然未觉。
——跑哪儿去了?
他急忙环顾四周。
当他发现时,大为吃惊。它就在男子被皮手铐高高吊起的左手上,手榴弹就握在他手中,而且他已用小指拔去保险栓。
只见人在暗处的男子低垂的脸似乎正发出冷笑。
那是沃尔夫最后看到的一幕。
紧接着下一瞬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手榴弹爆炸了。
沃尔夫的右半边脸受到强烈冲击,宛如挨了一记重拳,横身倒地。
当他醒来时,狭小的仓库内一片狼藉。在昏暗中,悲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周围满是飞扬的尘埃和垃圾。他感到右眼剧痛,伸手一摸,手马上因温热的液体而变得湿滑,好像流血了。无论他怎么擦拭鲜血,有一半的世界依旧处在黑暗中。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用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环视周遭。
那名被逮捕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吊他左手的绳子在原地空虚地摇晃。
外头传来枪响。
沃尔夫以单手捂住看不见的右眼,步履踉跄地步出仓库。
监视的士兵东跑西窜,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们转头望向沃尔夫,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噤声不语。
“你们在干什么!快向我报告状况!”
经他一声喝斥,这才有人朝他举手敬礼,开口说明。
“仓库里爆炸后,一名男子像子弹般飞快地冲出。那人击倒了一名监视的士兵,拔下他的枪后,马上便消失无踪了。”
沃尔夫大为愕然。
男子在拷问下受尽折磨,应该是没人搀扶就无法行走才对。
那些全是他演出来的吗?
侦讯到了第三天天将亮之时,已略微放松,连侦讯者自己都频频打哈欠。男子一直在等候,见周遭人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便称肚子痛,并佯装无法自己行走,请监视的士兵搀扶。不过,在他返回前的那段时间,周围的人还是有很高的警觉性。但就在男子再次被拷上手铐时,出现了短暂的破绽。男子没放过这个机会,将他偷来的手榴弹放在掌中,并偷偷拔下保险栓。那是高超的行窃技术——利用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窃取对方包里的东西而不被发觉。
他让手榴弹在自己头顶上爆炸。
一般来说,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但男子在爆炸的瞬间,以指尖在空中弹出手榴弹,同时使劲扭转手臂,将身体挤进粗大的柱子后方。那是农家仓库的坚固屋柱,特地选来作为防止他逃脱的“木钉”,但男子反而利用它作为保护自己不受爆炸伤害的遮蔽物。
当然了,他在近距离下引爆手榴弹,一只手应该也就此报废了。
但要是继续被这样侦讯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和生命,孰轻孰重……
答案不问自明。
不过,一般人都会被眼前的痛楚蒙蔽心智,但男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毅然执行此事。
沃尔夫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改变。
他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
※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索,还是查不出那名男子的下落。
照理说,男子手伤严重,应该不可能在异邦藏匿太久。但没过多久,德国的海军在基尔军港抗拒德皇的命令,引发叛变。趁此机会,德国各地纷纷传出暴动。最后德皇逃亡,在新设立的共和体制下,新政府向协约国投降。
人人都只顾自己性命,根本没人在乎那名日本间谍的下落。
——难道那个男人准确掌握了海军叛变的时间,从而算准了逃亡的时机?
事后,沃尔夫脑中浮现出这个疑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军面临解体的危机,情报局也不得不停止活动。
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国防军情报局才在纳粹政权下“复出”。
同时,沃尔夫也重回情报局。他一开始着手的工作,就是追查那名男子的下落。
根据沃尔夫调查的结果,那名男子和他一样,似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任何公开活动。
在那漫长的深潜期里,不知道男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沃尔夫怀疑他是否已退出军界,或已不在人世。
但就在这时,他取得一项非正式的特别情报。听说那名男子在日本设立了间谍培训机关。
那个组织虽然处在视死如归的军中,却奉行“不杀人”和“不自杀”的古怪宗旨,在男子的指挥下,暗中在各国从事间谍活动。
初次听闻这项传言时,沃尔夫半信半疑。
那名男子曾被日本陆军背叛过,就像失去用处的畜牲一般,遭人出卖——这样还能再次为祖国卖命吗?沃尔夫感到怀疑,然而……
传闻似乎属实。
沃尔夫上校抬起脸,再次环视日本青年真木的住家,嘴角微微上扬。
这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与沃尔夫追查的那名男子有着同样的气味。出示真木的遗照后,附近住户的反应和证词——“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真木肯定是那名男子亲手培养的组织成员。
“你打算怎么处理?”秘书约翰一脸纳闷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日本算是德国的友邦。就算对那名日本间谍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也没有用处吧?”
“已事先封锁新闻报道了吧?”
沃尔夫上校没回答约翰的问题,反倒是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未经情报局许可的报道,不可能刊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
——要猎捕狐狸了。
现在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上只有狩猎者与猎物。这是沃尔夫从那名男子身上学到的。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要把你熏出巢穴,当场活捉。这次一定要剥下你的皮毛。
沃尔夫上校嘴角缓缓扬起,露出冷笑。
※6※
第二天,德国各大报纸都大篇幅报道了在首都郊外发生的那起悲惨的火车事故。
一方面通过目击者的证词,生动地再现车祸发生时的详细情形;一方面大肆夸赞希特勒青年团火速赶往现场,救助伤患的杰出表现。
新闻报道清楚地表明车祸原因是有一方列车脱轨,同时根据在车祸现场逮捕的奥图·法兰克(四十五岁)的自白,传达当局已逮捕多名铁路劳工的讯息。报道指出,奥图·法兰克供称,“此次事故,是混进铁路劳工中的反体制分子进行破坏活动所造成的。”而当局也会利用这次机会,为了将引发这起悲惨事故的不法分子从国内一扫而空,继续展开严厉的侦讯。
面对眼前各大报纸的报道,沃尔夫上校满意地眯起眼睛。
报道内容事前经过审核,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视线落向报道的结尾处。
报道中公开了收容此次车祸伤亡者的医院名称,并表示当中有人至今仍身份不明,催促柏林市民尽快前往认尸。
沃尔夫上校特地指示各大报纸写下这段讯息。
在这次火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真木克彦,肯定是那名男子在日本成立的谍报机关的成员。
真木在德国从事谍报活动。
目的是查明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向。
考虑到这些年来日本在外交领域的失态,便觉得这不足为奇。
约翰他们这些年轻的一代,似乎将日本视为相交多年的友邦;不过,纳粹政权改变以往对东洋的政策,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一九三八年四月,纳粹政权决定从中国撤回军事顾问团,同时禁止将武器及军事物资输往中国,并在次月承认“满洲政权”。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在国际中逐渐被孤立,特别是在“满蒙”国境上,直接与苏联展开对峙,备感压力。日本陆军当然很欢迎纳粹政权这项外交决定,之后更是毫无顾忌地与德国亲近。
但德国纳粹改变其东洋政策,其实背后有其原因。
对德国来说,拆散日本与英美的关系,让它成为轴心国的一员,是非做不可的事。
结果德国以最小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效果。
一九三九年八月,德国纳粹宣布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举世为之震惊。
日本一直坚信苏联是日德的共同假想敌,面对这突然宣布的条约,不禁错愕。
“欧洲形势复杂诡谲。”
当时的日本内阁被迫下野,留下了这句神秘的话语。然而……
尽管遭到《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这种严重的背叛,但不可思议的是,日本陆军竟然并未考虑与德国纳粹分道扬镳。非但如此,甚至对德国越发依赖。
一定是因为在远东地区与英美的对立,使日本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中。
这正是纳粹政权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随意操控日军在远东地区的动向。
如果能办到这点,应该就能牵制英法,德国在欧洲的战略将无限扩展。为此,德国的下一步棋绝不能让日本知道。
若是早一步被日本得知自己的意图,德国便失去了优势。若反过来被日本利用这项情报,在最糟的情况下,德国与日本的立场甚至可能就此颠倒。
日本陆军虽然动作慢了一步,但现在努力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
无论何种情报,都得视使用者而定。
沃尔夫上校突然觉得他失去的右眼一阵刺痛,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从死亡的日本青年真木身上,闻到了和那名男子同样的气味。
真木可能是名傀儡师,即英国人所说的“间谍首脑”。真木佯装成美术商人,一面在德国四处旅行,一面与内应接触,收集情报。他整理从内应那里取得的何种真假难辨的情报,加以分类,再从中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正是间谍首脑的任务。
之前德国情报局完全不知道内应的存在。光想到这点,就可以确定真木是极为杰出的傀儡师。
但真木被卷进火车事故中,遭逢事故。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但人毕竟不是神,谁也无法预料他会死于非命。
间谍首脑越是优秀,失去时影响越大。
一旦知道真木已死,所有内应应该会阵脚大乱才对。真木很谨慎地在德国布下间谍网,只要能逮到其中一人,其他人便可一网打尽。
另外,日本在德国的间谍网若是在这时崩解,日本陆军对纳粹德国便完全失去了先机。为了加以应对,他们应该会采取某种措施。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一定会现身。
沃尔夫上校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认为那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任务因为部下的意外死亡而失败。为了收拾残局,他一定会亲自上场。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沃尔夫上校这才从情报局倾全力制作的“完美陷阱”计划书中抬起头来。
※
要设下陷阱,首先需要引诱狐狸前来的诱饵。
诱饵,就是真木在德国栽培的内应,即之前提供德国机密情报给真木的人。
一个人会背叛祖国,成为所谓的“卖国的情报分子”,有各种原因。并非全然是对现今政权有什么反感,或忠于不同主义这类政治性原因。为了眼前少许的现金,或是满足异性的欲望,人便可轻易背叛祖国。当中也有人是被握住把柄,不得已而成为内应。
无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成为内应,背叛者的罪恶感始终无法从他们心中消除。当他们被一位优秀的间谍首脑管理时,一切都能平安无事——优秀的间谍首脑会承接他们心中的罪恶感。但是当这位间谍首脑消失后,他们一定会阵脚大乱,至少会有人想前来确认真木是否真的已死。
沃尔夫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真木的住处以及安置遗体的医院。若有人打电话向医院询问,便会立即向情报局通报,锁定来电者。
被逮捕的人,会被用来放长线钓大鱼,或以免责为条件。使其投靠我方。
这就是诱饵。严密监控诱饵,等候狐狸上钩。
一定要在那名男子在真木的住处或医院现身,或是与那名当钓饵的内应接触时,加以捕获。
计划简洁而完美。理应是如此,然而……
——为什么?
沃尔夫上校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回报,一天比一天焦急。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死亡的真木周遭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别说那只日本狐狸了,连理应会因为真木的死而阵脚大乱的内应,也不见有任何行动。
从日本搭船到德国要一个月,若是搭机则要五天。
按照计划,在那名男子抵达德国之前,最少也应该先掌握一到两名内应。但不知为何,尽管真木这名间谍首脑已经丧命,他的内应还是像没事发生似的,完全没半点反应。
沃尔夫不懂他们为何没有行动。
尽管如此,情况应该还是对己方很有利。
一般来说,间谍首脑就算对自己人也不会透露内应的身份,只会向祖国报告他根据内应提供的情报所下的结论。这是保护内应最妥当的做法,正因如此,间谍首脑才能与内应缔结信赖关系。
沃尔夫不认为在日本的那名男子已经掌握了真木的所有内应。
为了解救因真木的死而面临危机的间谍网,他来到德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真木遗留在某处的内应名单。
沃尔夫已彻底调查过真木生前的行为。不只是住宅,就连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全都滴水不漏地派人监视。一有可疑人物,便马上逮捕……
但他等了又等,始终没人上钩。
于是他再度对真木位于玫瑰大街的住处展开彻底搜查,但还是查不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线索。他们拆除地板,对阁楼、壁板的缝隙全都展开地毯式搜索,还是找不到任何间谍的证据。
宣读报告书的秘书约翰微微耸肩,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真伤脑筋。真木真的是日本间谍吗?”
沃尔夫上校的独眼瞪了他一下,约翰马上噤声不语。
吩咐约翰退下后,沃尔夫上校独自待在办公室内,深深陷入椅子中,盘起双臂,静静寻思。
那个气味不会有错。
附近住户看到真木的遗照后,都没想到他是名美男子,并对此深感惊讶。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真木一直都戴着“给人印象模糊的面具”,这并不是谁都能办到的。真木是受过那名男子训练的日本间谍,不会有错。不过……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蓦地,他脑中浮现真木的死相。那并非实物,是约翰拍摄的照片——一张宛如沉睡般的安详面孔,还有沾血的衬衫衣领。
他突然觉得脑袋猛然一晃。
他伸手按下对讲机按钮,约翰马上回应。沃尔夫上校焦躁地问道:
“真木坐的是哪一列火车?”
“哪一列?您在问哪件事?”
约翰深感纳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沃尔夫迅速说明了情况。
当他听完约翰的回答时,咒骂的话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妈的,混账东西!我要出去,你跟我来。”
“出去?去哪里?”
“去医院。”
他只说了这么一声,便挂断了对讲机。
※7※
“要我再一次说明死因?我听说是紧急情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手术中突然被传唤的医生,愤愤不平地低语着,微微摇头。他年约五十岁,瘦削的身躯穿着白衣,脸上浮现疲惫之色。
“你们不要太过分好不好?都是因为你们把犹太籍的医生赶走,害得我们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而且,你们还为了一个死了一个多星期的患者,将正在动手术的我找来……”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沃尔夫上校低声如此说道,医生全身一震。
他低头朝护士递上的病历表看了一眼,开口道:
“哦,这位患者啊……我记得。好像是被车祸断折的铁架贯穿侧腹吧?如果是这位患者,在送来医院时,应该就已经确认死亡了。死因是‘外伤性休克及大量出血’……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是当场死亡。”
“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研判为当场死亡,应该不会有错吧?”
“应该不会有错?”
沃尔夫上校眯起他那只独眼。
“这么说来,他也有可能不是当场死亡……也就是说,车祸发生后,他可能还暂时保有意识喽?”
“因为每个人对外伤性休克的反应都不一样,这也得看具体情况而定。不过……但也不能说没有……”医生话说到一半,发现沃尔夫上校脸上浮现出骇人的神色,急忙接着道,“不过,就医学上来说,结果是一样的。我诊断为‘当场死亡’,并没有错。”
医生这句话,并未传进沃尔夫上校耳中。
真木意外卷入火车事故中,被折断的铁架贯穿身体。
真木当时应该已发现自己不可能活命,生命从他的伤口一点一滴地流逝……
这样的状况下,真木脑中会想些什么?不会有别的,真木受过那个男人的训练,是个和他有同样思考模式的间谍。他应该早已判断出自己的死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间谍而言,意外死亡意味着任务失败。后续的谍报活动将无以为续,而且不仅如此。在当局的调查下,之前他极力隐藏的事物——从口袋里的暗号表,到藏在家中双层抽屉里的机密文件,全都会被摊在阳光下。他的谍报活动成果将全部化为乌有,还会给敌人更多重要的情报。
他们与因执行任务死亡而赢得荣誉的军人不同,对间谍来说,无论何种死法,都会被视为任务失败。可是……
那张照片。真木的遗容无比安详。
为什么?
真木确信,他的死不会给敌人带来任何收获。
此次的火车事故,是从柏林开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对撞。
真木就坐在返回柏林的火车上。
“接手”的工作已办妥,真木刚将他在德国收集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某人手中。
不管对真木的住宅展开如何仔细的搜索,也始终一无所获,就是这个缘故。真木为了此次的“接手”,整理好了一切情报,并将过去的情报全部销毁。活动的成果全转交给了对方,就算查探他身边的一切,都查不出任何情报。
真木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检视自己的行动,对比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以如此安详的表情走向死亡。然而……
真木还是有问题没解决,那就是他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一旦知道真木的死讯,他的内应当中一定会有人自乱阵脚,就算有人出面自首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至今仍没有任何动静?
沃尔夫上校朝向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眯起他仅剩的独眼。
蓦地,他因想起某件事而抬起头。
——还没人到医院去。
当时约翰曾如此说。难道……
他让那名医生退下,唤来火车事故发生当天轮值的护士。他把脸凑向病历表,急切地问道:
“当天收容这名患者的是哪间病房?”
“……是二〇二号房。”
年轻护士怯生生地应道。
“当天二〇二号房就只有他的遗体吗?”
“那天医院里满是病患……但还是不可能将伤患和死者放在同一间病房,所以应该是和一位因车祸亡故的老先生放在同一间病房里……”
沃尔夫上校以可怕的眼神望着约翰,接着问:
“有人来领取那名老先生的遗体吗?”
“他好像没有亲人,遗体现在还寄放在医院里……”
话说到一半,护士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
“对了,某天有一名绅士前来确认那名老先生的身份。虽然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可能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打扮得相当讲究,是位非常客气的绅士,深戴着一顶软呢帽,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护士露出沉思的表情,两颊略微泛红,接着说道,“对了,就算在室内,他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一只脚有点跛,还拄着拐杖。”
——竟然有这种事……
沃尔夫上校瞪大他那只独眼。
难道那名男子就是和真木交接的对象?
护士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错愕的沃尔夫上校耳中。
“当时我带领他走进病房……就在那时,医生把我叫去……是的,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猜那位先生当时是独自在病房里。之后我与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所以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只对我说一句‘抱歉,那不是我的朋友’……”
那张照片。
完全不同的另一张照片,浮现在沃尔夫上校脑海中。
死亡的真木身上穿的衬衫右领上沾有血渍,而且像是被利刃划破一般。
如果衣领上的血渍,是真木死前留下的最后讯息呢?
真木并未将他在德国的内应名单留在家中。不过,除了他的家外,似乎也没其他藏匿之处了……
名单对间谍首脑而言非常重要,真木应该总是随身携带才对——也就是说,他将拍下名单照片的微缩胶卷缝在衬衫衣领的两片布料中间?
那名男子带走了胶卷,在德国情报局着手调查前。
——如果是那个男人,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沃尔夫很不是滋味地承认了这项假设。
“交接”后,那名男子得知真木搭乘的火车出事的消息。虽然封锁了报道,但事故发生后,涌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很难完全封锁消息。那名男子火速搭车赶往柏林。为了确认事故带来的影响,他造访收容死者和伤患的医院。当时真木应该已经死亡,但那名男子正确解读了真木死前留下的讯息。
——衬衫的右边衣领藏有重要情报。
于是男子没有放过独处的机会,用利刃划破真木衬衫的衣领,接着取走缝在衣领中的微缩胶卷。之后……
他离开医院,与列在名单上的人接触,并做好处置,不让真木的死在内应之间造成影响,彻底消除了证据……
沃尔夫上校站在原地发愣,但心里相当肯定。
那名男子又像魔术师一样,消除了所有线索。
※8※
五天后——
在那起火车事故中亡故的人,举办了共同葬礼。
最后还是没人出面领取真木的遗体,他便被葬在柏林郊外的公墓。
沃尔夫上校命部下暗中监视那场葬礼。
理应是设计周详的陷阱,结果白忙一场,因为在设下陷阱前,狐狸早已叼着诱饵逃离。
真木的葬礼,会是逮捕那名男子的最后机会吗?
——他不会出现了。
沃尔夫上校亲自指挥部下监视葬礼时,也清楚地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
“已死的间谍,就像穿破的旧鞋,没半点用处。”
对间谍而言,死代表一切都已结束。
在一辆停在远处的车子内,有人正以高性能的小型望远镜监视葬礼的进行。
要葬进公墓里的,都是没有亲人,无人前来收尸的死者。
葬礼的出席者,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需要在形式上前来的人员。
并列的棺木共有五具。
葬礼的出席者依序围绕棺木抛下花束,由聘雇的圣职人员献上简单的祈祷词。仪式极为简单。
真木的棺木摆在最旁边。
出席者围着真木的棺木,漠不关心地抛下花束。远远可以看见身穿黑衣的神父手抵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对了,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那名年轻护士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遗体送到医院时,原本眼睛是睁着的。但后来我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
可以望见神父在胸前微微画了个十字。
沃尔夫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朝左右张望。始终不见那名男子现身。
他再次通过望远镜窥望。
眼前的棺盖,悄无声息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