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后,我现在人在这里。
我挥开玲奈和消防员的手,冲进熊熊烈火之中,现在却独自待在这个陌生的森林之中。我钻过猛烈燃烧的火海,在如此危急的状况下抵达厨房,拿起三德菜刀。
下一瞬间,建筑物发出剧烈声响,崩毁倒塌——我应该在烈火和黑烟的炙烤下,和三德菜刀一起被压扁了。
尽管如此,我的身上非但没有烧伤,甚至看不到任何焦黑的痕迹。
然后,我的手上握著那把应该跟我一起燃烧殆尽的菜刀。
「这里……果然是死后的世界吧。」
我试着捏了捏脸颊,当然还是会疼痛。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可以确定的是,不管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一切都不像是在作梦或一场幻觉。
青草散发出的闷热气息。
带着湿气的热风。
汗水流下脸颊的触感。
朴质白木刀鞘的平滑手感。
……这绝对不可能是作梦或幻觉。
「我果然已经死了啊!」
我对着自己这么呐喊,再次躺成大字形。
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冲进如此猛烈的火海,本来就不可能会得救。
不过——我当时没有办法坐视不管。
我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老爹绝望的样子。
到头来,我不但没有守护三德菜刀,甚至还因此丧失性命,这样怎么行啊。
十年前,老婆因病逝世。如今失去这间店、失去儿子。甚至还失去了『榊屋』的三德菜刀——从此以后,老爹该寄情于什么事物而活呢?
我用双手握住插在木制刀鞘里的三德菜刀,紧紧闭上眼睛,咬紧牙根。
如果不这么做,我觉得自己就要难看地痛哭流涕了。
(玲奈那家伙,现在应该也在嚎啕大哭吧……)
不论是情同兄妹的青梅竹马,抑或是唯一的家人老爹,我都没办法再见到他们了。老爹变得一无所有,我也丧失了一切。
(……我的人生究竟算什么呢?)
当我这么思考的时候,旁边的树丛突然传来一阵树叶婆娑声。
接着,传来了一阵噗噜噜噜噜……的声音,我不可能听错,那是野兽的嚎叫声。
我依然躺在原地,缓缓将视线移至该处。
树丛另一侧的黑暗之中,有一双火红的眼睛在燃烧。
(什么啊……是鬼或恶魔要出场了吗?)
虽然周遭环境宛如某个热带乐园,难道这里不是天堂,而是地狱吗?
那对双眸洋溢着敌意,令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思考。
(放过我吧。我不记得自己生前有做什么坏事啊。)
我尽量不要刺激到那家伙,慢慢地抬起身体。
接着——那家伙缓缓现身。
(呜哇……)
那是一只山猪。
或者是某种很像山猪的生物。
那个生物是一只貌似山猪的四足动物,它有着约九十公斤左右的巨大身躯。
它接近漆黑的黑褐色毛皮宛如铁丝一般坚硬,背部的鬃毛从头顶蔓延到背部,看起来就像庞克头一样。
它的四肢不长,不过大腿却特别粗壮。
鼻子很扁,搭配上两根锐利的獠牙。
一双小小的眼睛分别位在脸的两侧。
圆滚滚的巨大身体又矮又胖。
这个生物愈看愈像山猪。
不过,那果然不可能是山猪。
因为它的额头上长了一对高耸的白色兽角,仿佛与它下颚生长的獠牙相对称。
「……呜哇!」
瞄到那家伙正用后脚踢着地面,我宛如脱兔似地冲了出去。
就我所知,有的山猪奔跑时的时速超过四十公里,不知道这家伙如何?
就我所知,虽然山猪是杂食性动物,不过它们并没有吃活饵的习性,不知道这家伙如何?我一边在脑中一角这么思索,一边拚命地逃跑。
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四处奔波了,就连死了也还要四处奔波吗?
我已经死了,照理说应该无所畏惧才对,不过,如果野兽锐利的角或牙齿戳中自己,恐怕会比脸颊被捏还要疼痛吧。
所以,我像只无头苍蝇似地拚命逃跑。
我没有时间回头望,跳过树丛、拨开枝叶、穿梭在大树之间,总之就是不断地往前跑。
我跑啊跑啊、不断向前跑——就这样,灾厄再次降临。
「噢哇啊!」
地表突然急遽下沉。
是一个地洞陷阱。
世界开始旋转,我全身上下感到一阵钝痛。
我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跌落深渊底端。
「好痛痛痛痛……混帐东西,怎么搞的啊,痛死人了!」
我趴在洞穴底端,仰起头。
森林的景象仿佛剪成了一个圆形。这个地洞目视约有三公尺深左右。
如果这是人挖的地洞,可以说是相当了不起的杰作。
「可恶!这个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吧。真是的……」
幸好那只宛如山猪的生物没有跟在我的身后,一起掉进洞里,我将紧握在右手中的三德菜刀塞进上衣的胸口,打算站起身。
那一瞬间,我的右脚踝涌出一抹灼热的疼痛。
我似乎在坠落的时候扭到脚了。
我在一片茫然的状态下被丢在森林深处,遇到种类不明的动物追着我跑,最后还掉入地洞之中,甚至还扭到了脚。
真是岂有此理,烂透了。由于状况太过恶劣,让我不禁失笑。
「不,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因为不是笑的时候,所以我试着发火。
「可恶!我不知道你是神还是恶魔,不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的人生有这么罪大恶极吗?虽然我的死法不值得跟别人吹嘘,不过,我不记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事,需要遭受这种阴险的惩罚啊!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把我打落更残酷的地狱啊!」
「……你这个男人还真吵。」
我吓了一跳,仿佛有人用金属球棒殴打了我的后脑勺。
头上浑圆的天空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
「……你这家伙,在这种地方吵什么吵啊?」
对方的语气虽然像个男人,声音却像位年轻的女生。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虽然冷淡,听起来却很舒服。
阳光从枝叶中洒落,因为背光的关系,我无法看到她的样貌。
不过,原来这个世界还是有人类啊,我松了口气,总之先开口回复她:
「如你所见,我掉下地洞来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谁挖的洞,也不知道对方这么做的用意,不过,这个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
一阵沉默后,女孩的声音传入地洞之中,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冷漠:
「……这是我设下的陷阱。」
「欸?」
「抓到人类又无法果腹,这是设来捕抓奇霸兽的陷阱。你这家伙,知道我为了挖这个洞,吃了多少苦头吗?」
「欸?不,这个嘛……真是很不好意思?怪了?我需要向你道歉吗?」
「……」
「嗯,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竟然糟蹋了你的杰作。我会道歉,我会跟你道歉,那么,你可以帮我离开这个地洞吗?」
「……不过就这点高度,你应该可以靠自己爬上来吧。」
那道人影似乎马上就要离开,我慌忙地继续说道:
「没有啦,其实我跌下来的时候拐伤了脚踝!虽然伤得不重,不过应该没办法靠自己脱困。不好意思,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
「……谁理你啊。你就这样饿死路边吧。」
黑色人影消失无踪。
「等一下!这样太无情了吧!喂,救救我啊!」
对方没有回复。
她该不会真的打算见死不救?
「喂!拜托你了!我这样真的会饿死喔!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给我回来!」
「……你这个男人真的很吵。」
虽然不见对方的人影,不过我确实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然后,有一个奇怪的物体垂落而下。
那是在丛林中四处攀爬的藤蔓。
五条藤蔓扎了起来,我试着拉了一下,手感挺结实的。
「……赶快给我上来。」
什么嘛,她一开始就打算救我啊。
真是个坏心眼的女孩。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傲娇」吧。
无论如何,我感受到了浓厚的人情味,尤其是身处在如此莫名其妙的状况之下,对方的举动更让我心怀感谢。等到攀爬上去之后,要诚心诚意地和对方道谢才行。我的脚登上壁面,暗自思索。
虽然拐到的脚踝仍然隐隐作痛,但是不会到令人无法忍耐的地步。尽管壁面的黑色土壤不断崩落,让人窒碍难行,我还是拚命向上攀爬。
(不过……现在的状况让人愈来愈摸不著头绪。)
如果这里是地狱,当我走投无路时,怎么可能会有救
世主出现呢,这样未免太奇怪了。
我的五感所感受到的感觉也相当真实,和生前没有两样,我完全体认不到「自己真的死了」。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使出最后吃奶的力气,爬至地面上。
我平安无事地逃出地洞。
或许即将入夜,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好痛痛痛……谢谢你啦。你救了我一命。」
我瘫坐在草丛中,朝那位救世主少女低头致谢。
那位少女双脚大开站着,抱着双臂等待我,她沉默地将手中的物体伸向我的鼻尖。
那是一把蛮刀,银色刀锋正闪闪发亮。
2.
「那么,你究竟是何等人物?」
散发著光泽的蛮刀抵住了我的鼻尖。
那把刀相当不得了,刀刃长约八十公分,刀身宽度约十公分。作工相当厚实,简直就像直接把柴刀制作成刀剑一样。尽管如此,刀锋却研磨得相当锋利。只要持有这把刀,可以连肉带骨斩断所有猎物吧。
现在不是钦佩这种事情的时候。
「怎、怎么啦?你突然这样打招呼,也太危险了吧!我不是说过了吗,关于糟蹋陷阱的事情,我会跟你道歉啦!」
「吵死了。赶快回答我的问题。」
女孩相当镇定……不过,她这副冷静的模样,反而让人心生畏惧。
我叹了口气,交互望着女孩的面容和蛮刀的刀锋。
「我先问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的氛围也不像是冥界……」
「这里是摩尔加山的山脚,叫做森边。」
「……摩尔加山?」
「这里是西之王国赛尔法的领土。地方领主杰诺斯公爵治理之地……你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我现在也只能老实回答了。
「我是来自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日本的千叶县。你听过吗?」
「日本……千叶县……?」
她没听过吧。怎么可能会听过。
就各种方面来说,这个世界应该与「日本」这个国家完全没有交集。
在我居住的世界里,山猪的头上没有长角,女孩子也不会携带如此巨大的刀子在外行走。而且,那个女孩的长相——我不曾看过这样的外貌。
她的肌肤颜色偏深,是宛如牛奶巧克力般的褐色。
尽管如此,她的头发却呈现深金色。
然后,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女孩那头金褐色的头发似乎留得很长,她用皮绳将发丝扎成奇妙的形状。在一片昏暗之中,她的蓝眼睛闪烁著强而有力的锐利光芒。
她的五官相当端整。
女孩的眼尾微微上扬,看起来就像山猫的眼眸。细细的鼻梁相当挺直,还有着淡粉红色的樱桃小嘴——脸颊周围的线条相当柔和,她的外表看起来仍带着一丝稚气,年龄应该跟我相差无几吧。
女孩的外貌相当出众。
甚至可以称她为绝世美少女。
就我个人来说,她褐色的肌肤,搭配着粉色的双唇,看起来相当性感。
不过,她这身打扮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肩膀上披着黑褐色的厚重毛皮披肩,披肩下方——胸口和腰际各裹着一块色彩美丽的布料。
那两块美丽的布上交织著复杂的花纹,完全不会让人感到穷酸,不过,这样的打扮有点火辣。
除了衣着之外,她的脖子上垂挂著一条条颈链,上面串著一颗颗白色的兽角或牙齿,手上戴着树果串起来的手链,收在皮革刀鞘中的小刀垂挂在玲珑有致的腰际。女孩的身上只配戴着这点配饰,光滑的褐色肌肤毫不客气地让人一览无遗。还有,她的脚踝以下绑着类似皮带般的东西,那应该是鞋子一类的物品吧。
不过,站在这位充满魅力、穿着清凉的女孩面前,我的心里却只想着「她的魄力好吓人喔」。
女孩的五官明明很可爱,表情却很凶狠。
她的眼睛中燃著熊熊烈火,就像真正的山猫一样,惹人怜爱的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就女生来说,她的身高十分修长,骨架看起来相当纤细。
尽管如此,她却完全不会让人感到柔弱。
女孩展露无遗的手臂、双脚、肩膀和小腹都像皮鞭般紧实,没有一丝赘肉。而且,上面布满了白色的疤痕,显示她过着相当艰辛的生活。
少女浑身洋溢着强大的力量,应该说是原始的生命力。现代人已经成为科学文明的奴隶,不可能会散发出这样的力量。
(虽然这么说——)
那究竟是什么味道?
当我和这位不可思议的少女面对面的瞬间,我的心中就充满了这个疑问。
这股香味相当复杂。
宛如熟透果实般的甘甜香气。
同时又带着一丝含蓄,仿佛是含苞待放的花蕊。
这抹香气清凉又沉静,就像干燥后的香草。
但又带着些暴力性质,像是味道较重的辛香料。
然后,又带着动物的肉和油脂味,包含着强烈的鲜味。
这些味道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从刚刚开始就刺激着我的鼻腔。
不是我吹牛,从小时候开始,老爹就让我在厨房实习,所以我的嗅觉比常人更为灵敏。最重要的是,这抹气味相当刺激食欲……当我思考到这里时,我的身体仿佛在呼应我的思想,肚子开始叫了起来。
女孩举起的刀锋似乎有些动摇似地晃了一下。
「干嘛,你这家伙有什么企图?」
「我才没有什么企图……我只是肚子饿了。」
我的胃再次咕咕作响。
这样还真是不成体统。
女孩挑起形状优美的眉毛,露出险峻的表情。
「喂,不要开玩笑了。你在把我当笨蛋耍吗?」
「我没有在开玩笑啊。这是生理现象,我也没办法忍耐吧?因为你浑身散发著美味的香气,所以我的胃产生反应了啊。」
「什么意思?我的身上又没有携带食物。因为你闯的祸,我今天也毫无斩获。」
「这个啊,所以我说我会跟你道歉嘛,让你的地洞功亏一篑……」
我的肚子发出的「咕哇——!」声,刚好跟我的语尾重叠在一起。
我的肚子也叫得太过头了吧。
唉,糟了。女孩更加狰狞地扭曲著脸,她的肩膀开始抖动了起来。
我该不会要因为这个愚蠢的理由,再次迎接死亡吧?
「总之,我完全无意在你的地盘捣乱。我是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被别人丢在这个地方。我也感到很困扰。如果你有所不满,我会马上离开……」「咕噜咕噜咕噜!」
这下不妙。
不论我多么真诚地要和对方道歉,肚子的声音却不断打断我。
就在我这么思索的时候——女孩突然偏过头。
她拿着刀的右手依然威吓着我。左手掌则捣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的肩膀颤抖得更剧烈了。
「……怎么了吗?」「咕噜噜噜?」
刀锋掉落在地面上。
女孩满脸通红。
「喂?你身体不舒服吗?」「咕啾噜?咕啾噜揪噜?」
「噗」的一声,女孩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的眼眸中浮出一层泪水,凝望着我。
「够了……不要说了……」
就连她的声音都变得很虚弱。
我更加担心了。
「就算你叫我不要继续说……」「咕噜。咕啾噜咕啾噜啾噜啾噜……」
女孩拄著那把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然后,她开始「噗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哎呀,这个女孩的笑脸更是可爱。
这么说起来,她刚刚只是在憋笑而已啊。
女孩笑了一阵子后,她边擦着眼泪边站起身,再次用蛮刀指着我。然后,她撂下一句话。
「……我要杀了你。」
「为什么啊!」
我依然瘫坐在地上,慌忙向后退。
不过,我刚刚才爬出来的地洞,正张开血盆大口,在我的身后等着我。
钢制的刀锋缓缓逼近我的鼻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丢脸……我绝对要杀了你。」
就算在夜里,我也能清楚发现对方的脸蛋涨得通红。
这是羞耻心?还是傲娇的极致?不是这样吧!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在这里遭受杀害。
当我的手碰触到地洞的边缘时,我举起双手,比出投降的手势。
「如果我失礼的肠胃严重伤害到你的自尊心,我会跟你道歉!这一切都是肚子空空的错!这么说起来,我从今天中午开始就没有进食了!」
「…………」
「我真的很困惑!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都让我百思不解!我现在一头雾水,如果你杀了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跃入火海,甚至赔上性命呢?
想到这里,我
的喉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我束手无策,只能专注地回望着女孩。
某种光芒浮现在女孩深蓝色的眼眸之中,她仿佛在看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也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刀锋微微放低。
「你不是石之城的居民吗?」
「石之城?我刚刚有说过了,我的故乡是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
「……我从来没听过有国家叫做这个名字。所以,你不是杰诺斯治理下的居民啊。」
女孩这么说后,终于放下了刀。
不过,浮现在她眼中的怀疑和猜忌尚未消逝。
只是……我感觉到某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似乎潜伏在她凶残的眼神后摇曳不定。
「……你再多告诉我一些吧。」
女孩低声这么说。
「去我的住处吧。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像我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快要入夜了。我没有时间继续待在这里和你问答……我先告诉你一声,如果没有预先准备好火,夜里待在森林是会没命的喔。」
女孩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皮革刀鞘,将巨大的蛮刀收纳于其中。我望着女孩威风凛凛的身影,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就照你说的做吧……话说回来,我还没有向你自我介绍。我叫津留见明日太。」
「啾留见……咪日太?」
「不对,津留见明日太。」
「啾妞见咪日太……」
这家伙也太可爱了吧。
由于当事人一脸严肃地这么说,更显得可爱。
「嗯。如果你觉得不好发音,叫我明日太就可以了。你叫什么名字?」
「……爱·法。」
她低声抛下这个名字,转身背对着我。
虽然她看起来相当修长,身高却比我矮。大约一百六十七、八公分左右吧。
她的身高跟一般人相差无几,身材苗条纤细,怎么能够用单手举起那把大得吓人的刀呢?不管是肌肉质量或骨质密度,说不定她身体的内部构造就和我认知中的人种有所不同了。
当我悠哉地思索著这些事情时,女孩斜眼瞪向我。
「你在做什么?你的脚不是会痛吗?抓住我的肩膀。」
「咦,可以吗?」
「时间宝贵,赶快抓好。」
虽然多少有些顾虑,不过我依然用右手臂环抱住爱·法的右肩。
下一秒钟,对方马上肘击我的心窝。
「我有叫你环抱我吗,我是要你抓住我的肩膀吧。」
「呜啊……原来如此。」
我边用手轻抚着心窝,边用右手的指尖抓住爱·法的左肩。
我受的伤本来就不严重,这样就足够辅助我走路了。
反正女孩穿着厚重的毛皮披肩,我的手只感觉得到披肩的粗糙触感。
「……你藏了一把刀在胸口?」
「欸?」
我惊愕地停下脚步。
当我要搂住她的时候,我的胸口轻轻碰触到她的背,就算隔了这么厚重的毛皮,她还是可以察觉到这件事吗?
比起她肘击我心窝的举动,这样的反应更让我畏惧。
「你、你凭刚刚那一点时间就发现了吗?我当然无意伤害你,你大可放心。」
「我为什么需要担心?你想砍我的话,就恣意动手吧。」
爱·法斜眼望着伫立在斜后方的我,她的眼神相当冰冷,抛下了一句话:
「如果你这么做,抢在你动手之前,我的刀就会斩断你的气管。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你,你随时都可以试着这么做喔……明日太。」
3.
因为这样的来龙去脉,我和爱·法才会在黄昏的丛林中不断前进。
似乎真的要入夜了,四周变得相当昏暗。
「都是你害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们得快点离开奇霸兽的活动范围。」
我的手搭在爱·法的左肩上,小心翼翼地不要动到扭伤的右脚,缓缓前进。我反问她说「奇霸兽?」
「你就是为了捕抓那家伙,才会设下那个陷阱吧?你指的该不会是那只像山猪一样的生物?」
「……山猪?」
「对啊。皮肤黝黑、圆滚滚的、这里还有长角……」
「那就是奇霸兽了,你看到它了?」
「我看到了,应该说,它追着我跑。所以我才会掉进那个陷阱。」
「真是可笑。当奇霸兽袭击自己的时候,应该要爬上高大的树木。这是常识吧。」
「我就跟你说过啦,我不知道这些常识嘛。」
我边这么说,视线边落在自己抓住的肩膀上。
「我问你喔,这件毛皮披肩,该不会就是那个奇霸兽的毛皮吧。」
「当然啊。我可是森边居民呢。森边居民平时会狩猎奇霸兽、吃它的肉、贩售它的角、牙齿和毛皮维生。」
爱·法慎重地拨开树丛,用不悦的眼神瞪着我。
「……然后,那些石之城的居民,嘲笑我们森边的居民为《食奇霸者》。」
「嗯?为什么?山猪很好吃啊。」
不是我自豪,我就读国二的寒假,曾经参加过打猎同好会举办的农场体验,在那里屠宰过山猪和鹿。那个时候,我曾经吃过山猪锅,真的很美味。
「……那不叫『山猪』,是奇霸兽。奇霸兽的肉质坚硬又有腥味。他们说森边居民吃奇霸兽,身体也散发著臭味。」
「不会臭啊,你身体散发著美味的香气喔。」
爱·法的深蓝色眼眸更显不悦。
嗯,这个年纪的女孩还真是难相处。
还有,为了爱·法的名誉,我得先告诉大家,这家伙并不是只散发出肉类和油脂的味道。她主要散发著甘甜果实和清凉的香草味,那抹香气和微微飘散的肉香绝妙地一拍即合,不断刺激著掌控食欲的中枢神经。
「不过,我说真的,我的嗅觉很灵敏。那个叫做奇霸兽的生物一定很好吃。」
「……食物哪有分什么好吃或难吃。」
哎呀,这话还真是失礼。虽然我还在实习,但我多少还算是一介厨师,她说这种话,是在对我下战帖吗?
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就算大肆宣扬我们世界的价值观也无济于事。后来,我没有再多嘴,沉默地专心走路。
就这样,我们在森林里步行了约十五分钟——突然,视野变得开阔了。
我们走出了森林。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橘色的余晖照耀着山谷间的乡间聚落。
(啊……这个世界真的有人居住啊。)
我的心中莫名地感慨万千。
四周很昏暗,所以我无法看得太清楚,不过这是一片开垦山林后所诞生的岩石地带,岩石上面搭建了零星的木造小屋。那些屋子点起了红色灯火,烹调晚餐所产生的白烟袅袅升至高空。
(……看吧,这不是很香吗?)
肉类的蛋白质和香草与辛香料的香气,融入大气之中。
为了不惹爱·法生气,我拚命压抑著肚子的声音。
「森林外面感觉很清幽呢,真不赖。这个聚落大概住了多少人?」
「我哪知道……不过,大概不超过五百人吧。」
「五百人?这个聚落还真庞大。看不出来有这么多户人家。」
「……森边居民的聚落,是由北而南纵横在摩尔加山和杰诺斯的领地之间,如果想要横越聚落的两侧,至少需要花上半天的时间。」
原来如此,由于领土相当狭长,所以住户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啊。人口密度小,住起来也比较舒适,这样固然不错,不过,我总觉得住宅的分布方式与「聚落」这个词汇并不相称。我试着要再多探听一些情报,没想到,此时出现了一位意外的闯入者。
「哟,爱·法。这个弱不禁风的小鬼是打哪来的啊?」
突然有一个低哑的男人声音从旁插话。
我吓了一跳,爱·法则轻轻咂了一声。
「……狄咖·孙,这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孙家可是统领着森边居民啊。」
巨大的身影迅速逼近。
那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的打扮和爱·法大同小异。
他的身材高大,不好意思,我只能用我们世界的尺度来形容,不过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吧。他的骨架和肌肉都相当结实,体重大概接近八十公斤吧。
他的黑褐色头发剃得相当短,皮肤呈现淡褐色,有着一双蓝眼睛。除了发色之外,都和爱·法如出一辙。
他巨大的身躯上披着毛皮披肩和布制衣物,腰上挂著刀身厚实的大刀和小刀,脖子上垂挂著大量牙齿和兽角,比爱·法脖子上的还要多。
他挡在我们面前,不让我们前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
「哼,你的打扮还真古怪。你这家伙是哪里的居民?」
虽然他的声音很粗,讲起话来却慢吞吞的,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而且,他的眼睛颜色虽然和爱·法相同,眼神却相当混浊。
他是我在这个异世界遇到的第二个人类,不过,我对他没有好感。
但是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在家里帮忙做生意。如果我会被这种货色惹毛,代表我不够格当生意人的儿子。想到这里,我正打算努力展现亲和力时——
「跟你无关。」爱·法抢先我一步这么说。
「狄咖·孙,我告诉你,孙家对我没有恩情,不仅如此,你这家伙只会找我麻烦,我一点也不想跟你说话。你就带着你那虚有其表的巨大身躯消失在我眼前吧。」
「你说什么……」
虽然男人脸色一变,爱·法依然继续说了下去。
「狄咖·孙,如果你有什么不满,随时都可以来跟我单挑。如果你不想这么做,就别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这家伙很碍眼。」
爱·法抛下这些话后,迅速迈开步伐。
由于我需要搀扶着她的肩膀,只好迈著小跑的步伐跟上她。那位年轻人气到浑身颤抖,当我经过他的身边时,我姑且还是微微点头示意。
「你这个遭到排挤的乖僻女!你最好小心一点,不要被别人当成奇霸兽,把你砍得头破血流!」
男人失去理性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脚。
他的呐喊白白糟蹋了这田园诗般的景色。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虽然我这个外人不该过问这种事,不过,你是不是该跟邻居打好关系啊?」
「……我父亲过世那晚,那个叫做狄咖·孙的男人偷偷埋伏在我的卧室,打算非礼我。所以,当时我把他揍到瘫软在地后,把他丢进河里。」
「…………」
「由于他将来要继承族长一职,发生这件事之后,大家认为我让他蒙羞。整个聚落没有人愿意跟我扯上关系……你要我跟这种人打好关系?」
「我收回那句话。我不该跟他点头示意的。是不是该去赏他一拳呢?」
我这么说之后,松开握住爱·法肩膀的手,停下脚步。下一瞬间,爱·法猛力抓住我的右手腕。
纤细但有力的指尖深深嵌进我的手腕。
「你说什么傻话,那种男人不值得你去殴打他。」
「可是,你因此而感到抬不起头吧。这样太没天理了。」
「我没有为此抬不起头。我本来就不喜欢跟家族之外的人来往,所以反而感觉很轻松。」
她像是带着怒意一般凝视着我,蓝色眼眸中浮现出坚强又正气凛然的光芒,刚刚那个男人完全无法与她相比。
「不过,我把你带来聚落之中,如果你伤害了孙家的人,我就需要担起所有责任。这么一来,我说不定就会被聚落放逐了……你这家伙是想要我过著野人般的生活吗?」
「啊……这么说也是。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立场。大概是我肚子太饿了,才会变得这么易怒吧。」
话才说完,我的肚子仿佛在赞同我,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爱·法依然紧抓着我的手腕,她的肩膀再次开始颤抖。
「……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你也想被我推进河里吗?」
「我、我没有厉害到可以故意让肚子叫。话说回来,如果你想笑,笑出来不就好了。」
「吵死了!」
爱·法放开我的手腕,再次迈开大步。
我慌忙抓住她的左肩膀。
观察著对方红透的耳朵和后颈,我在心里思索著一件相当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个世界的人类也是一样,体温很温暖呢」。
4.
又走了十分钟左右,我们抵达了爱·法的住处。
爱·法家和其他住家一样,在一块留存了些许灌木,开垦出来的平地上,搭建了一栋木制建筑。
我一路观察,发现每个住家真的都相隔了一段距离。不过,爱·法家的周围特别冷清,安静到让人感到不太舒服的地步。
但是,从爱·法狂野的穿着和「森边居民」这个称号来推敲,我本来以为她的住处会更为原始。走近一看,房屋的造型意外地气派。
「喔,你住的地方还不赖嘛。」
虽然没有度假村的小木屋那么时髦,不过,这栋房子是用木板和圆木素材精巧地组合而成,相当宽敞又气派。就算只看土地面积,也不输给『津留见屋』。
由于天色暗了下来,我没有办法观察得很清楚。总之,这栋屋子的特色在于由右向左稍微倾斜的屋顶。建筑似乎是用木头卡榫构造搭建而成,没有使用钉子或螺丝。
建筑物的四周挖出一条宽度和深度皆约是五十公分的沟渠,一捆圆木架在沟渠上,通往玄关口。这是防止动物进屋吗?还是雨水的排水口呢?我不禁开始想像。
「……你在干什么?赶快进来。」
「对喔,抱歉抱歉。」
玄关门是很有日式风格的横式拉门。
我跟在家主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走入屋里。
「打扰了……」
屋内比屋外还要昏暗。
不过,仍然看得出来里面相当宽敞。
房里的地板上铺满了茶褐色的毛皮,爱·法在玄关前的入口处脱起皮革凉鞋,我也慌忙照着做。
我本来不知道怎么处理袜子,不过,我认为就算不穿袜子也无大碍,所以把袜子脱了下来。
光脚走在粗糙的毛皮上,感到有些搔痒。
我的背后传来了沉重的声响。
爱·法用一个巨大的门闩锁上了双开式的玄关门。
(这下子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希望不会陷入需要求救的状况之中,我在心里这么祈祷,再次环顾著室内。
房间呈现长方形,大约六坪大左右。左右的墙壁上皆有着大大的窗户。想当然尔,窗户上没有镶嵌玻璃一类的物体,不过,上面设置了纵向的细木条,木条的间隔大约二十公分左右,能够发挥窗格的功效。
房间深处用墙壁隔了开来,可以窥见三扇门。
天花板还算高,梁柱毫无遮蔽,与房屋外观相同,微微向左倾斜。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抵御风雨吧。
不过……老实说,比起视觉传达给我的资讯,我对嗅觉传递给我的讯息更有兴趣。
这个女孩身上飘散的复杂香气之中,大约有三种味道强烈地飘散在房子里。
那三种味道是肉、辛香料和香草的气味。
「……你的脚还会痛吗?」
「欸?没有什么大碍喔。虽然感觉有些灼热,不过没有肿起来。就算不接受治疗,明天应该就会康复了吧。」
「……这样啊。」
爱·法走到房间中央,露出沉吟的表情。
「虽然我很想要再问你一些事情,不过,我的肚子也饿了。我先去准备晚餐。」
「请便请便……呃,虽然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你,不过,我可以跟你一起享用晚餐吗?」
「……如果你的肚子一直咕噜作响,我有办法问你话吗?」
怎么这样,不用咬牙切齿地这么说嘛。
不过,她竟然要请我吃饭,还不收取任何报酬,让我感激不尽。房里香气四溢,如果她不准我进食,我说不定会昏倒。
那么,要开始准备晚餐了。一踏进这间房子里,我当然马上确认到房里设置了宛如厨房般的空间,就在右侧窗户的附近。
那是一块四方形的空间,两边大约各两公尺。只有那块地方没有铺设毛皮地毯,地上铺着白色碎石。然后,有一个土黄色岩石组成的完美梯形底座。
底座的高度大约到我的腰际,正面开了一个空空的黑色开口,坐镇在底座上方的是——闪耀着黑亮光泽的金属大锅。
虽然外型看起来有些简朴,不过,这个底座一定是「炉灶」吧。
炉灶旁边堆著一捆捆的细木材,应该是柴火。
这个大房间还涵盖了厨房啊。
大家一起烹调,大家一起享用。这说不定是他们的风俗习惯。
不过——在这个宽广的房子里,目前只有我和爱·法两个人。
「话说回来,你的家人不在家吗?」
「……我跟你说过吧,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则是很早就死了。」
炉灶旁边放置著一个水瓶。爱·法用长杓将水舀至铁锅里,冷淡地这么说。
我现在还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常识和伦理,只能回答一句「这样啊」。
在我们交谈的时候,爱·法生起了炉火。
她是怎么点着火的呢?早知道就看清楚她的动作了。
无论如何,室内慢慢变得明亮。
「……你干嘛呆站在这里?碍眼死了,赶快坐下。」
「喔,嗯,呃,我该坐在哪里啊?不好意思,我完全不了解这片土地的文化和风俗习惯。」
爱·法从炉灶前站起身子,她讶异地望着我。
「只是坐下而已,怎么会跟文化有关系啊。你这个男人也太莫名其妙了。」
我察觉到她的双手间有一个小小的灯火,勾起了我的兴趣。
那是一个盘状的小巧烛台,上面有一个握柄。
继刀子和锅子之后,这个烛台是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第三个金属物品。
烛台里的燃料一定是动物脂肪。室内里开始洋溢着更加勾起食欲的味道。
爱·法在室内穿梭,她分别将烛台摆在左右窗台之后,缓缓脱下披在肩膀上的毛皮披肩。
室内增添几分明亮后,爱·法纤细的身体线条浮现而出——我不自觉地小鹿乱撞。
毕竟,对方身上现在只穿着遮蔽胸部和腰际的衣物及颈链,裸露的程度和身穿泳衣或内衣相差无几。
就算个性冷淡,她终究还是女生啊。
而且,还是一位美少女。
她的身体虽然纤细,看起来却经过精心锻炼,身躯看起来宛如皮鞭一般柔韧,优美的身体线条却又十分有女人味,两者之间的比例搭配绝佳。该怎么说呢……看起来美丽又充满魅力。
脱下那件粗糙的披风后,杀伤力倍增啊。
「……喂。」
「是!怎么了吗!」
「不要这么大声……把你收在胸口的那个东西交出来。」
爱·法将毛皮披风挂在墙壁上,让大刀倚靠在披风下方之后,瞪向我。
「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男人,就算持有刀剑,也不可能会伤害到我。不过,到别人家作客的时候,就必须将刀具交给主人,这是森边居民的规矩。」
我哑口无言。
爱·法眯起眼睛,她散发出了危险的气息,走向我。
那把小刀依然系在她的纤腰上。
「我再说一次,如果你有心要遵从森边的规矩,就给我那把刀。」
「你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这个风俗习惯,是要确认彼此之间的信赖吧?」
爱·法沉默地朝我伸出左手。
我烦恼了三秒后,做出判断。
「我知道了。不过,这个东西对我相当重要。而且,跟狩猎用的刀具比起来,它的作工十分细腻,你可以尽量小心地使用它吗?」
「……你在嘲弄我吗?每一位森边居民都很珍惜刀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使用这把刀时要很小心,如果刀刃有任何损坏,很难修补喔。如果你能够理解这一点,那就可以把它交给你。」
我取出插在前开领口的三德菜刀,将刀柄朝向爱·法,把菜刀递给她。
爱·法凝望着黑檀刀柄,这次换她停下了动作。
「……这把刀,难道是你父母的遗物吗?」
「呃,算吧。」
其实死去的人是我,不过,可以笃定的是,我不会再见到老爹了。
爱·法接过三德菜刀,将之紧紧抱在怀里,走向房间深处。
「……森边里的每个人,都很珍惜家族。」
她低声喃喃自语,打开最右侧的门,消失在门后方。
当爱·法再次出现时,三德菜刀已经不在她的怀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宛如食材的东西。
我兴致盎然地走到炉灶前方。
拉近和锅子的距离之后,我发现这个铁锅的尺寸很不得了。
以形状来说是一个圆底的锅子,直径约六十公分,深约三十公分。锅底很深,宛如把一颗圆球从正中央切成一半。
锅子里装了半满的水,现在已经快要沸腾了。
「怎么了?我还需要花一段时间来准备喔。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吧。」
「我对这个世界的饮食文化很感兴趣。毕竟我家也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爱·法虽然露出狐疑的模样,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将怀中的食材放在脚边。
「喔,感觉还满豪华的嘛。」
有两种陌生的蔬菜。
一种蔬菜呈现翠绿色,不过,大小和形状都跟洋葱极为相似。
另一种是什么呢?那是一颗拳头大的球状物,表面凹凸不平,硬要说的话,有点像马铃薯,不过这个物质呈奶油色,上面也没有长芽,代表可能它不是地下茎植物。
然后——一块沉甸甸的巨大肉块,镇压住了那些蔬菜的存在感。
这块肉,恐怕就是那只外型宛如山猪,叫做奇霸兽的动物的后腿肉吧。
这块肉是从股关节处砍下来的,虽然应该已经被使用过了,大腿上的肉依然饱满,光是肉至少就有五公斤重。
爱·法已经干净地剥下毛皮,她在红肉的表面上洒了状似黑色木屑的东西,那个东西散发出了宛若黑胡椒的刺激香气,这肯定是某种可以防止肉类腐坏的辛香料吧。
肉块下方垫了一块宛如橡胶叶的巨大叶片。只有肉块垫著这种滑滑的叶子,其他蔬菜都直接放在地上。
看来晚餐的份量很值得期待了。
「……哪里豪华了?你这家伙真的完全不懂森边的日常生活耶。」
爱·法没好气地这么低语,她先抓起了那块肉。
她反手握住带着蹄的脚,将整块肉盖在冒着蒸气的锅上。
她该不会要把整块肉直接丢进去吧,当我这么注视着她时,她从腰际抽出小刀,开始削起奇霸兽的肉。
她逐渐削着肉的表面,手法就像坊间贩卖沙威玛的小摊贩。
削成薄片的肉纷纷飘落进热水中。
爱·法似乎会优先削除沾有辛香料的表面,她手中残留的肉块逐渐显露出香料底下的红肉。
那把刀怎么看都像是打猎用的小刀,刀刃却相当锐利。
小刀刀刃长约二十公分左右,厚度约有七、八毫米,刀背呈现锯齿状,如果只看刀身的话,简直就像一把求生小刀。
跟之前那把蛮刀一样,小刀的刀柄也缠绕着止滑用的皮革,没有刀锷。
她拿着那把狩猎用的刀,用力削下肉片,真是纯朴的烹调手法。
不过,我好歹也是一间平价餐厅的继承人。所以我对高级料理没有兴趣,不管对方使用什么方法来烹调,只要卫生方面没有问题,我都丝毫不在意。
料理的重点就在于好不好吃。
为了让用餐的人感受到料理的美味,我们会顾虑到料理是否美观。不过就算料理再怎么美味,假使对身体有害,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才会重视烹调时的卫生。
如果要简单地阐述我想表达的意思——光是看到爱·法用着豪迈熟练的动作削下肉片,就让我感到更加饥饿。
「……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开心?」
「欸?我只是觉得看起来很好吃而已。」
「……食物哪有分什么好不好吃。」
爱·法再次说出这句失礼的话,盖上了锅盖。虽然我称之为锅盖,不过那其实只是一块切成方形的板子。她在板子上放了一个扁石头,石头大小和腌渍石差不多。
奇霸兽的腿肉依旧留有不少红肉,爱·法将其收回粮库,确认火候大小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接着,她转向我。
「还要过一阵子,肉才会煮好……在那之前,让我先来问问你吧。」
5.
「说的也是,如果吃完饭之后再听我说的话,可能会不太好消化,我们就先解决掉麻烦事吧。」
听到我这么答复,爱·法哼了一声后,在炉灶旁坐了下来。
她盘腿坐着,立起单膝。
爱·法这样的坐姿确实看起来威风凛凛,不过,穿着太过清凉的女生不太适合这样的姿势。
「……我也让自己稍微轻松一点喔?」
我这么宣告后,解开围裙的钮扣。
这里的气温应该和日本的初夏差不多。再加上生著炉火,所以相当炎热。
不过,脱掉上半身的厨师服和围裙后,我的身上只剩下一件T恤。晚风从窗外吹进室内,相当舒适。
「……你这身打扮还真奇怪。我就连在驿站城镇都没看过这种衣服。」
「嗯、这个嘛,我想也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穿得像你一样。」
我面朝着爱·法,跟着盘腿坐在粗缝毛皮上。
「所以呢?你想问我什么问题?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我没有自信能详尽地说明给你听喔?」
「……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这是她第二次询问这个问题。
我是从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日本的千叶县……就算我这么解释,也没有办法顺利地说明下去吧。
在昏暗之中,爱·法的眼睛闪耀着山猫般的光芒,我望着她这么开口:
「爱·法,你不仅救了我,还找带我到你家做客。谢谢你把无家可归的我捡回家,也很谢谢你如此亲切的举动。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爱·法歪了歪头,仿佛在问「所以呢?」。
「所以,我会据实以告。至于你要不要相信,就交给你自己判断了。」
虽然我自己也一头雾水,我还是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全盘托出。
我在一个还算和平的国家里,生活了十七年。
某一天,灾祸从天而降,我竟然得纵身跃入火海。
我本来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我却在刚刚那座森林
里,平安无事地苏醒过来。
这里虽然和自己生活的世界极其相似,不过,所有事物似乎都有根本上的不同。
「……就可能性而言,我说不定还在自己原来的世界,只是闯入一片未知的土地。我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现在却能在这里活蹦乱跳,这应该是最奇怪的问题吧。不过,就算不管这件事,矛盾之处还是太多了。」
我试着将盘据在心中的疑问直接说出口。
「譬如说,我现在使用的这个语言。爱·法,你没听过日本这个国家吧?」
「……没听过。」
「嗯,光是这一点就让我无法理解了。在我的世界之中,如果你没听过日本,根本不可能说著一口流利的日文。为什么我们能够如此顺利地沟通呢?」
「…………」
「然后,除了森边居民之外,这个世界还存在着石之城和西之王国等国家吧?那些国家的规模大概多大呢?」
「……我不会去石之城和其他城市,所以不清楚。为了贩卖奇霸兽的兽角和牙齿,我最多只会跑去石墙外的驿站城镇,其他的资讯都是我听闻的传言。」
说到这里,爱·法沉吟了一会后,静静地这么开口:
「我记得……石墙中的杰诺斯城下镇住着好几千人,那里是西之王国赛尔法的领土,听说赛尔法所有城下镇的居民多如繁星……」
「这样啊。规模满大的嘛……你知道石之城的人们信奉著什么样的神明吗?」
听到我的疑问,爱·法露出了相当错愕的表情。
「这还用问吗?赛尔法的居民当然信奉著西之神赛尔法啊。阿姆斯霍伦大陆上有四大王国。四大王国分别有四大神明。如果没有四大神的加护,阿姆斯霍伦的居民将无法存活下去。假使居民失去对神的景仰,将会沦为野兽……明日太啊,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常识吧?」
「可惜的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听过这个大陆的名字、也没有听过那些王国和神明。」
我露出苦笑,搔了搔包裹着毛巾的头。
「不论是总人数五百人的狩猎民族,或是长著兽角的山猪,如果只是没听过这些小事,还有可能是我自己才疏学浅,没有涉猎这方面的知识……不过,看来已经没办法这么解释了。很遗憾,我已经做出结论了。」
我从一开始就对那零星的可能性不抱期待,所以,现在也没有受到打击。
不过,这代表我果然再也无法见到老爹和青梅竹马了,我再次体认到这个事实。
我凝望着爱·法美丽的蓝色眼眸,这么开口:
「我把我现在做出的结论告诉你……大概是因为神明心血来潮,或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让我从别的世界闯入这里。也许是因为神明暗地里使了什么把戏,我才能够顺利地跟你沟通吧。」
「…………」
「我不知道这里是超古代文明还是超未来文明,亦或是与我的世界演化不同的平行世界,或是一开始就存在于异次元的世界……总而言之,这里并非我出生长大的世界。」
「…………」
「我是从异世界来的人类。」
我说出了这句陌生的台词后,沮丧地双手一摊。
「不然就是我撞到头,愚蠢到把妄想当成现实。我觉得只有这两个答案。」
「……你承认自己精神不正常?」
「我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我成长至今的十七年,就是我的全部了。如果那全是幻想,那我的存在就不真实了。」
我咽下了差点吐出口中的叹息,清楚果断地这么说。
除了这么笃定之外,我也无计可施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遇过这个状况吧?在我的世界里死去的人,没有全部转生来这个世界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愚蠢的事。」
「说的也是。如果有这种机制,这个世界就要被死人淹没了。」
我模仿爱·法立起单膝,将手臂擦在膝盖上,支著脸颊。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之后就交给你自己判断。」
「……我懂了。」
爱·法最后瞪了我一眼,缓缓站起身。
「……那么,时候差不多到了。」
「嗯?」
「肉差不多要煮好了。」
爱·法这么说后,拿起压着的石头和锅盖。
锅子喷出剧烈白烟。
「呜哇,闻起来好美味喔。」
我也慌忙站起身,越过爱·法的肩膀,望进锅内。
汤和肉片在圆锅锅底摇摆晃动。
锅中不仅冒出大量水蒸气,还出现了大量浮沫,里面都是泡泡,简直就像丢了一块肥皂进去一样。
「……我知道晚餐当然很重要,不过,你没有其他问题了吗?」
听到我这么问,爱·法从极近距离瞪向我。
「你是异世界过来的人。或许是对自己的妄想深信不疑的疯子……我清楚这两件事了。」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你愿意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吗?」
「……至少,我知道你无意骗我。」
爱·法别过脸,拾起滚落在脚边的蔬菜,是那颗与洋葱相似的物体。
她用手中的小刀切断那颗蔬菜之后,蔬菜里面也呈现鲜艳的绿色。不过,整体的感觉果然跟洋葱如出一辙。
爱·法只取下了表面干燥的薄皮,把它直切成两半后,就这么将其丢入锅中。
「你看起来不会骗人,所以,你大概是疯子吧。」
噗通、噗通。
总共约有五六颗伪洋葱,她把它们逐一丢进锅里。
这个场景宛如「地狱里的热锅」。我凝视著锅里,轻声喃喃了句「谢谢喔」。
「什么意思啊,被别人说是疯子,你很开心吗?」
「是啊。与其被叫做大骗子,我还比较喜欢被叫做疯子。而且,这代表你姑且相信了我说的话。」
「……我还真搞不懂你这家伙。」
爱·法这么说。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她这次拿起了奶油色的伪马铃薯。她没有去皮,只在表面划了一刀,就扑通一声丢进水里。
锅子明明很深,浮沫却几乎要满到锅子的边缘。
爱·法拿着一根宛如研磨棒的粗木棒搅拌著锅子,再次用着凶狠的视线望向我。
「……所以,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嗯?怎么做?什么意思?」
「我是要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你打算寻找回去原来那个世界的方法吗?」
「这个嘛,要这么做吗?就算我回到原本的世界,可能会回到火场里。刚回去就变成一团火球,这样我等于是回去再送死一次了。」
即使如此,如果我能把三德菜刀还给老爹,要我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不过,如果我变成火球,三德菜刀大概也会遭遇同样的处境。
「不过,我现在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应该说,不管我怎么烦恼,我还是有可能会突然被送回原来的世界。毕竟我也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奇怪的原理,而引发如此有趣的现象,所以,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情,都吓不倒我了。」
「……这样啊。」
「如果你后悔捡了一个麻烦的家伙回家,可以告诉我。我会马上离开这里。幸好现在天气不错,就算餐风露宿也不辛苦……」
「如果你在屋外过一晚,不仅会惨遭奇霸兽踩死,尸体还会成为蒙兽的饵食。到了明天,应该就只剩骨头了吧。」
爱·法这么说,她仿佛在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而且,狄咖·孙已经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了。像你这种连四大神祇都不知道的家伙,如果犯下什么致命的禁忌,我需要负起全部的责任。」
「欸?嗯,可是这样一来……」
「你暂时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不要擅自行动。」
爱·法用相当不悦的语气这么说。她翻搅著铁锅,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
「你至少要记牢这个世界的伦理和森边的规矩。记住之后,就算你要死在街头也无所谓。」
「我知道了……爱·法,真的很谢谢你。」
「我说你啊!为什么要在这种时机道谢啊!听到我叫你死在街头,你很开心吗?」
「我很开心喔。至少你没有要我现在离开这里。」
我这么回答,尽量不让语气听起来太严肃。
然后,我与爱·法拉远了一步的距离。
如果我继续这么近距离地凝望她,我怕我会忍不住抱住她。
对于自己的未来,我就是感到如此不安。
面对失去一切的处境,我就是感到如此绝望。
不过,爱·法开口要这样的我待在这里,甚至还说我不会是个骗子。
就算命运多舛,不过,我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位如此亲切又有些古怪的女孩,我由衷地感谢她。
「……煮好了啊。」
爱·法依然用相当不悦的声音这么说,背对着我。
她这次
消失在中间那扇门后,当她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两组较深的容器和长得像瓷汤匙的调羹,以及一个椭圆形的杓子——就是宛如「汤杓」般的餐具。当然,所有器具都是木头制作而成。
整锅汤因为热气和浮沫而呈现雪白色,爱·法用汤杓舀起汩汩汤汁装入容器之中,沉默地递给我。
「谢谢。」
虽然我心中充满感动,肚子却空无一物。
我感激地接过容器,坐在毛皮地毯上。
等待爱·法承装她自己的份时,我兴致盎然地确认著容器中的餐点。
这是一碗浓稠的白汤。
这碗汤看起来很像奶油蛤蛎浓汤,不过,完全散发著山猪锅的香气。
不时可以从雪白的表面上看到咖啡色的肉片和绿色的青菜。
伪洋葱分解成适当的大小,伪马铃薯则——不见踪影。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炖煮到看不出形状了吗?
这么说起来,这碗汤、或著该说是高汤,呈现些许奶油色,看起来就像刚刚那个伪马铃薯的颜色。
(不过,虽然看起来相似,但那其实并非真正的洋葱或马铃薯。吃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刚刚冒出那么多浮沫,爱·法却完全没有把它们捞掉,这件事让我有些挂心,不过,入乡随俗。所谓的浮沫,虽然会产生杂味,妨碍料理的味道,不过,也可以说它聚集了料理的鲜味。不一定要过度去除。
(这个世界应该有其特殊的烹调方式吧。我这个异世界过来的人,如果多插嘴的话,未免太不知分寸了。)
当我这么思考的同时,爱·法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你怎么还没吃?你改变想法,认为奇霸兽的肉果然难以入口吗?」
「不是这样的,在我原本的世界里,习惯大家一起开动用餐。这看起来真的很好吃耶。」
爱·法无所谓似地耸了耸肩,她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在念著某种咒语。接着,她开始吃了起来。
看到她开动后,我也说了句「我开动了」,拿起木匙。
我舀起了白色的汤,连同一块咖啡色的肉片。
这是我在异世界的第一顿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