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不用再见到你们了。」
这里是卢家本家。
东达•卢用力咬著黑色熏肉,立起一边膝盖,盘腿坐著。他的身后装饰著抢眼华丽的巨大奇霸兽头骨和毛皮。
距离我上次辞别卢家,已经过了十一天。
时间即将来到正午。
只有长男吉萨•卢一人站在家主身旁。
除了一开始出来欢迎我们的家主夫人米雅•雷•卢之外,没有看到其他女性。大家应该都在鞣制毛皮或熬煮脂肪,各自埋首于工作之中吧。
我们交出刀具,坐在下位。东达•卢面对著我和爱•法,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竟然会在这时候毫不在乎地出现啊,身为猎人,可以把重要的工作弃之不顾吗?法家的家主爱•法。」
「不要紧。这半个月我已经猎捕了四只奇霸兽,家中只有我和家人两人,生活还游刃有余。」
顺带一提,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月大约也是三十天。
一年有十二个月,日数大约是三百六十天左右,不过每三年会出现一次十三月。我还不太清楚这边的历法。
无论如何,听到爱•法的回答,东达•卢瞪著她,吐了口气说道:
「所以呢?你们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们吧?如果你们想要探访大长老,敬请自便。」
「稍后请务必让我们探望她,在那之前,法家家人明日太想对卢家家主东达•卢致歉。」
「……致歉?」东达•卢说道,嘴巴不悦地扭曲。
我正襟危坐,深深低头行礼:
「前些天,我提供的料理让卢家家主东达•卢感到不满,我要向卢家致上诚挚的歉意。那全都是因为负责掌管炉灶的我技巧尚未纯熟,特在此向各位致歉。」
「哼,你在胡扯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呢,法家的炉灶负责人。」
对方充满恶意和嘲弄的言语从我的后脑勺上方传来。
「你们拯救了大长老纪芭•卢的灵魂,就算你让我们吃了会让猎人魂魄腐败的食物,我也不会过问你的罪行。我都已经不予过问了,你还跑来道歉,这样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们寒暄。」
「是。因此法家家人明日太,有事要请求卢家家主东达•卢。」
我抬起头,挺直背,直勾勾地望向东达•卢魁梧的脸孔。
「能不能再次让我掌管卢家的炉灶呢?」
「……你说什么?」
「我前来掌管炉灶,确实是为了让大长老纪芭•卢的心获得平静。我很高兴能达到这个目的,不过,我提供的料理却让家主东达•卢和家人感到不悦,尽管已经获得各位的宽恕,但我绝对不是故意要惹怒各位。」
东达•卢的双眸开始浮现刺眼的凶残光芒。
他散发出了庞大的压迫感,我觉得自己正面对著一头野兽。
尽管如此,我用更强劲的眼神回望他说道:
「请让我再次掌管卢家的炉灶,我这次会让府上全员的心都获得平静和满足。」
「府上全员啊……吃了那道宛如腐坏奇霸兽肉的料理,十二个人中甚至还有八人为你献上祝福,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满意吗?」
东达•卢的声音让我莫名地吃了一惊。
在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之时,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凶狠的笑容。
「不过啊,小鬼头,食物没有分什么美不美味的啦。将奇霸兽肉、奇霸兽的兽角和牙齿换取的恩惠吞进肚里,就足以让我的肚子和魂魄获得平静和满足了。只有你让我们吃下那顿难以下咽的晚餐那天,我没有获得这两样东西。」
「是。既然如此……我跟你约定,我会让你感到更加平静和满足。」
「……约定?」东达•卢的嘴角再次扭曲。
「小鬼头,你说你要跟卢家家主东达•卢立下约定吗?」
「是的。」
「如果没有遵守这个约定,你知道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置吧?小鬼头?」
「……悉听尊便。」
此时,长男吉萨•卢首次插嘴:
「我的父亲,卢家家主东达•卢啊。就算对方这么说,但法家并不富裕,无法赔偿任何金钱。倘若他们不遵守约定,也只能交出自己的身体。假使因为这番胡闹而让居民流血,卢家的声誉将会一落千丈。」
「哼。那个小鬼头不是森边居民,是白皮肤的外来者吧?」
「尽管如此,他现在已经成为法家人了。就算来自异国,他确实也是森边居民。」
他在担心我们的安危——一定不是这么回事。
吉萨•卢很注重森边的规矩,他应该不希望其他家的人来掌管自家的炉灶,也不希望家主作出暴虐之举。
「你等一下,我并没有粗暴到会为了餐点品质而让人流血。当然,前提是对方不会要求我们吃下让猎人灵魂腐败的毒药。」
东达•卢宛如岩石一般的脸上,绽开了肉食野兽发现猎物般的笑容。
「可是,如果不进行任何交易,光只立下约定也很无趣……喂,小鬼头,你做出的觉悟足够让你将自豪的料理端给其他家的人品尝吗?」
「什么?」
由于听不懂他的意思,我疑惑地歪著头,眼前这名宛如奇霸兽化身的壮汉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肩膀大力颤抖说道:
「十天后,卢家的亲族卢堤姆家将举行婚礼。三天后的夜晚,卢堤姆家的家主会拜访这里,为婚礼事宜前来打招呼。卢家将举行一场极其奢华的盛宴,预祝他们的婚礼——我是在问你是否有足够的觉悟,能在那一天掌管炉灶。」
「家主啊,这样未免太……」
「闭嘴•吉萨。」
这位卢家继承人能够带给他人莫名的压力,但就连他都无法违抗家主。
吉萨•卢眯起细长的双眼,叹了口气。我瞥了他一眼后,开口询问:
「会有几个人前来参加?」
「没几个,对方只有三个人。就是卢堤姆本家家主、长男和新娘。」
「本家长男……」爱•法轻声低语。
「是啊,本家的长男。」
东达•卢再次笑道:
「也就是卢堤姆本家的继承人。他要娶老婆,对于卢堤姆家来说,这是最大的喜事……顺便告诉你一声,在卢家的亲族之中,卢堤姆家最为庞大。不仅男丁数量众多,也与卢家关系渊远。假如惹怒这群人,卢家也只能跟法家断绝关系了吧。」
「断绝关系?」
我转头望向爱•法。
爱•法静静地听著东达•卢说话。
「卢家日后将与法家断绝来往。就算法家向卢家乞求援助,卢家也不能伸出援手……这件事不只关系到卢家本家喔?不管是卢家的分家、或是与卢家有血缘关系的六氏族,总计超过百人的亲族都必须与法家断绝来往。」
「为什么……?」
我开口问道。
爱•法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法家的家主爱•法,你曾经拒绝过卢家的提亲。你该不会误会了什么吧?你认为自己现在能够逍遥自在地在森边生活,是因为你的聪明才智吗?」
东达•卢将手臂倚靠在立起来的膝盖上,探出身来。
「因为孙家那群人以为你和卢家本家有关系,才暂时不对你出手。尽管你最后没有嫁进卢家,他们依然认为卢家和法家有牵连……当然,这是那些蠢蛋擅自的想像,你也对此不以为意吧。我并不是要向你卖恩情。对我来说,只要能让孙家那群人气得跳脚,我也没必要亲切地解开他们的疑惑,因此,我才一直没管这件事。」
「……所以呢?」
爱•法微微歪著头。
那双蓝色眼眸中的光芒微微增强。
「所以?……所以,只要卢家宣布与你断绝关系,代表孙家那群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两年前那件勾当啦,对于那些家伙来说,欺凌一位毫无后盾的小女孩,可是比打败一只奇霸幼兽还要简单哪。」
「森边能够允许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吗?」
「没有力量的话,还谈什么法纪。在森边,不管是欺凌或掳走女孩都是禁忌。然而,倘若族长家•孙家打破这些禁忌,又有谁能够严惩他们?除了卢氏一族之外,又有哪个氏族能与他们武力相对?」
我依然维持著跪坐的姿势,紧握双拳。
我的视线穿过这位壮汉,对于他话中提到的对象产生了接近杀意的情绪。
「更何况你没有家族
和亲族,唯一的家人就是跪在那里的外来者。就算遭人掳去,附近的居民也不会察觉。就是因为如此,两年前的那一晚,那个蠢蛋才会打破禁忌,闯入你家吧?那个蠢蛋上次吃了苦头,这次他会带著好几个男人找上门来吧。」
「……谁管他要带多少人来?我会击败所有敌人。」
爱•法的双眸终于喷出了火光。
她瞪向宛如野兽般的巨汉,眼神完全不输对方。
「这就是卢家家主东达•卢提出的条件啊?如果我的家人明日太无法满足卢家和卢堤姆家人,卢家就会对外宣告与法家断绝关系……我接受。我以法家家主的身份,同意这个约定。」
「喂,爱•法!」
我这么大吼,爱•法燃起怒焰的蓝色眼睛望向我。
「怎么了?你该不会打算说自己没自信吧?我之前告诉过你了,要你做出背负法家名誉的觉悟,接受挑战。」
爱•法勃然大怒。
我跟她相处到现在,这说不定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狂怒的模样。
她会这么火大,或许并不是因为东达•卢提出如此不讲理的要求。
而是因为她在森边生存至今,并没有依附卢家的同情——她觉得对方践踏了自己的尊严。
(爱•法……)
老实说,我不想与对方缔结这样的约定。
先不管孙家的状况,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与莉蜜•卢和纪芭婆婆交流,倘若卢家与我们断绝关系,这下子又必须与她们断绝往来了。
假使拋弃自尊能让爱•法获得救赎,要我拋弃多少自尊都无所谓。可是,如果要拿爱•法安全幸福的生活来当筹码,与对方一决胜负,这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可是……
就算我逃避这场挑战,爱•法一定也无法获得救赎。
至少没办法救赎她强悍而高洁的灵魂。
假如我在此推辞,爱•法反而会认为我也打算践踏她的尊严和骄傲,一定会暴跳如雷。
「明日太……」她低声呼唤我。
那双彷若火焰一般的蓝色眼眸凝视著我。
她的眉心刻划出了深深的皱纹,呼唤我的名字后,双唇紧闭——她的肩膀开始轻轻颤抖。
(就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我不会屈服于这种事情,连你也不信任我吗……?)
我感觉到她宛如火焰般的眼神,彷佛正激动地向我如此倾诉。
「……我知道了。」
我轻声低语,再次转向东达•卢说道:
「我接受这个条件。」
东达•卢变得面无表情。
有如棒球手套般的粗大指尖,梳过鬃毛般的乱发。
「你接受?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接受这个条件。」
我用强而有力的声音重复了一次。
东达•卢的双眸燃起愤怒的激情,开口说道:
「好吧,我就和你们立下约定吧,炉灶负责人。假如你煮的东西无法让我满足,你自豪地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就必须还给卢家……违背约定的蠢货不够格接受卢家人的祝福。」
「我知道了。」
我表面上装出平静的模样,点头回应。
这么做真的好吗?我瞄了旁边一眼,爱•法微微垂下头,她的眼皮遮掩住了那双燃烧的眼眸。
假如我没有看错——
她的嘴角似乎扬起了相当满足的微笑。
2
「哎呀,你们谈完了呀?」
我们离开卢家大房间,走出室外后,刚好有两位女性手捧著筛子,正要走过家门口。
她们分别是家主夫人米雅•雷•卢,以及长男的老婆莎堤•雷•卢。
筛子里装著堆成小山的生皮果叶,她们正要把它拿去晒乾吧。
顺带一提,她们挂在胸前,穿著兽角和牙齿的颈炼都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数量,总共三颗。
「你们俩的表情都令人生畏呢,我们家主又做了什么无聊的挑衅吗?」
米雅•雷•卢的年纪与我的父母相差无几,是一位相当丰满的妈妈。
就算待在家境称得上富裕的卢家,每天也必须辛勤工作。因此,尽管我用丰满来形容她,她的身材也不是因为懒散而肥胖,而是骨架粗壮,是骨架喔。
骨架大就算了,她的身体也充满肌肉,肌肉上覆盖著适量的脂肪。她的手臂和肩膀都丰盈饱满,就算身高比我矮,假如跟她比腕力,我一定赢不过她。
我们刚刚也有和这位妈妈打过照面,今天首次碰面的莎堤•雷•卢笑著对我们说「好久不见」。
「欢迎来到卢家,法家的爱•法和明日太。今天究竟怎么了呢?」
这位年轻的太太有著一头明亮褐发和颜色偏黑的双眸。她的年龄约二十岁左右,纤细的身材看不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气质清秀。
「没有啦,该怎么说呢——三天后,不是要提前庆祝卢堤姆家的婚礼吗?当晚将由我来掌管炉灶。」
「真的吗!?」
我这么回答后,两位太太都探出身子,眼睛闪闪发亮。
「我们乖僻的家主竟然会同意这件事啊!不过,毕竟那道煎波糖也让东达吓到目瞪口呆嘛。他大概想把煎波糖当作自己发明的东西,对卢堤姆家人吹嘘一番吧。」
「米雅•雷,真的很期待呢!尽管凌奈和莉蜜都很努力,她们做的料理果然还是无法与明日太相提并论。还有那种柔软的奇霸兽肉——你还会再煮给我们吃吗?」
「那就请两位留至当天再期待吧。无论如何,我煮的东西绝对不会输给上一次喔。」
两人宛如小女孩一般欢欣鼓舞。
我不需要把那个让人心里不舒服的约定,告诉这两位纯真无邪的太太吧。毕竟我的用意并不是要让卢家烙下不和的阴影。
话说回来——刚刚拜会的东达•卢和吉萨•卢的伴侣竟然是如此开朗又温柔的人,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为了祝福女人们过著平安的生活,父母和夫婿会致赠她们奇霸兽的牙齿和兽角。她们胸前补上的这些新兽角和牙齿,应该就是由她们的伴侣所赠送吧。
刚刚宛如决斗般的紧张气氛,与眼前快活的田园风光差距甚大,我觉得自己彷佛要头昏眼花了。
「……你怎么一脸面有难色啊。」
有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戳了一下我的侧腹。
爱•法紧贴在我的身旁,瞪向我说:
「你不需要烦恼,只要用你的料理让那个乖僻的人感到满足就够了。」
虽然她瞪著我,但眼神中已经没有情绪激动的烈焰,表情甚至比平时更为和缓。
她竟然已经想开了,我差点就要叹了口气。
但是——爱•法似乎真的很信赖我呢,她不担心我会输给东达•卢。
如果我输了,她将会被我拖下水。不过,她一定已经做好觉悟了。爱•法的表情让人感受不到一丝迷惑或踌躇。
(可恶!爱•法,为什么你会如此坚强啊!)
我这么思考,腹部深处宛如煮滚了一个奇霸兽锅般翻腾。
这并非负面的感觉。
而是一锅浓缩了斗志的汤,代表著:「我绝对不会输!」
可是,我真正的敌人并非东达•卢。
我必须对付的敌人是往昔的自己——我得打倒以前那个思考不够周详、骄矜自满,导致无法获得满意结果的自己,重新夺回荣耀。
「……不要散发出这样的气息。你现在的情绪就这么激昂,有办法撑到三天后吗?」
她再次戳了一下我的侧腹。
由于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说悄悄话,她金褐色的长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触碰著我的脸颊,搔抚著我。
我的心中终于略为平静,这时才发现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太接近了。
当我这么思考,移回视线之际,太太们的脸上正挂著纯真无瑕的笑容,注视著我们。
我马上感到羞窘,与爱•法拉开适度的距离。
「话、话说回来,莉蜜•卢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今天还没看到她的身影呢。」
「莉蜜啊?怪了?她刚刚还跟我们待在一起喔,我还把你们过来拜访的事情告诉了她呢……喂,莉蜜?」
米雅•雷•卢错愕地嚷嚷。
我也跟著环顾四周后,察觉爱•法的视线锁定另一个方向,我顺著望了过去——
一颗红褐色的头本来从房子侧面的墙
边探了出来,马上又敏捷地躲了起来。
「哎呀,她在那种地方啊?莉蜜,谢谢你的帮忙啰。我们这边已经没事了,你去跟爱•法他们玩一会儿吧。」
两位女性用眼神向我们告辞后,绕向房子的另一边。
纪芭婆婆现在正在午睡,过一会儿才会醒,因此卢家允许我们暂时在此逗留。难得花了一个小时过来这里,我也希望能跟莉蜜•卢叙叙旧。
但莉蜜•卢只是从墙壁阴影处露出那一头蓬松的红发,完全不肯接近我们。
「莉蜜•卢,你在做什么啊?这是某种森边的游戏吗?」
我这么询问后,爱•法用有些莫名冷淡的眼神望向我后,呼唤对方:
「莉蜜•卢。」
莉蜜•卢却动也不动。
「……明日太,那是什么?」爱•法伸手指向我的背后。
「嗯?」
正当我转过头去时,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中。
当我把头转回来时,莉蜜•卢正紧紧抱著爱•法。
莉蜜•卢小巧的手隔著毛皮披风,紧紧攀著爱•法的纤腰,小小的头用力压著爱•法的胸部。
「好痛!莉蜜•卢,快住手啦。」爱•法这么说,脸庞染上些许红晕。
是吗?看起来一点也不痛啊?尽管这么想著,但我不想再被对方踹了,所以没有说出口。
「莉蜜•卢,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过来法家露个脸呢。你过得还好吗?」
我笑著跟她打招呼。
下一瞬间,莉蜜•卢身体一颤,背脊开始发抖,僵住不动。
「怎么了?你该不会忘掉我的长相了吧?」
莉蜜•卢紧攀著爱•法的胸口,缓缓转头望向我。
她就这么战战兢兢地仰望著我,而她的脸庞——莫名地充满著恐惧。
她不仅畏惧不已,脸蛋还比爱•法涨得更红。
莉蜜•卢圆滚滚的双眸水亮润泽,小巧的嘴唇咔哒咔哒颤抖著,她依然情感丰富,是个适合状声词的奇才。为什么她现在会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明日太……」
「嗯?」
「明日太,你看见了我的裸体吗?」
我大惊失色,彷佛被神明审判用的闪电直击脑门一样。
「你、你、你在说什么啊,莉蜜•卢?什、什、什么裸体啊?」
「……明日太,你不是偷看了女生沐浴吗?你趁那个时候看见莉蜜的裸体了吗?」
她是指十天前的清晨发生的事情吧!?
后来,我每天都忙著研究料理,早就成功地将那件事情收进记忆的抽屉里了——但对这个孩子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吗?
不,不管怎么看,莉蜜•卢都只是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女童!假如是其他女孩就算了,让这么年幼的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罪犯啊!
我再次使尽全力大喊:
「我只有看到爱•法的裸体而已啦!」
这次爱•法不是踹向我的脚,而是我的屁股。
这是一记附带体重加成的中段旋踢,我还以为自己的骨盆要裂开了呢。
隔了数分钟后,我们前往位于房子后方的炉灶房。
这个时候,男人们差不多已经前往森林了,所以我能够避开之前与自己有过节的达鲁姆•卢。
「……我们不是跟人家约定过了吗?水源地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入东达•卢和其他家人的耳中,你竟然还在房子前方大声嚷嚷!」
爱•法怒斥著我。她的左手臂依然被莉蜜•卢紧紧抓著不放。
由于这些不必要的回忆被挖了出来,让她的脸蛋微微泛红。
「我只是声称自己看到了你的裸体,这样不会有问题吧……哇啊对不起饶过我吧!要是你再踹我一脚,我真的会没办法走路啦!」
「哼!」
仰望著爱•法泛红的脸庞,自己的脸也更加红润的莉蜜•卢窸窸窣窣地轻声说:
「明日太,我问你喔,你真的只有看到爱•法的裸体吗?所以你之后要当爱•法的丈夫吗?」
尽管她说得很小声,我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需要丈夫,更不可能容许破坏禁忌的可恶家伙当自己的丈夫!」
饶了我吧。我今天一整天会像个罪犯一样,好好反省的。
就在我们交谈的同时,一行人抵达了房子后方。
我们和刚劈好柴的蒂多•敏婆婆打了声招呼,继续往前走后,发现两位女孩待在厨房的建筑物前,她们正奋力地进行著某项奇妙的工作。
她们分别是二姊凌奈•卢和三姊菈菈•卢。
两人将大块门板摆放在脚边,将奇霸兽毛皮铺在上方,咚咚咚地光著脚在上面踏步。她们彷佛在追赶著彼此的背影,顺时钟绕著圈。这一定是鞣制毛皮的其中一项作业吧。
当我这么思考时——凌奈•卢的蓝色眼睛发现我们的踪影,杏眼圆睁。
她惹人怜爱的脸庞逐渐染上玫瑰色红晕。
凌奈•卢明明有著一身褐色肌肤,脸上怎么可能透出玫瑰色呢?总之,她确实满脸通红。踏著步的凌奈•卢就这么微微低垂著头后,接下来换三姊菈菈•卢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她应该正直刚上国中(这个世界当然不存在这种东西)的年龄,再说,她平时总是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反应可能不会这么大——我本来怀抱著淡淡的期待,却期望落空。
那张刚从儿童锐变为少女的娇小脸庞以惊人的气势染成通红,她凶狠地皱起眉,露出雪白牙齿,将手伸向系在腰际的小刀上,光著脚朝我逼近。
「你这家伙还敢恬不知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混帐东西,你的好运到此为止了,纳命来!」
「不、不可以唷,菈菈!你看,蒂多•敏婆婆在那边!要是引起骚动的话,那个……那、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会被发现唷……?」
尽管凌奈•卢拚命拉著菈菈•卢的手臂,她的脸却愈来愈红,身体缩得小小的。
凌奈•卢将黑色长发绑成低双马尾,是一位个头娇小,身材穠纤合度,惹人怜爱又有魅力的女孩。
菈菈•卢则将一头红发扎成高马尾,尽管年幼,身高却超过姊姊。外貌就像男孩一般强悍,她也是一位相当可爱的女孩。
这对外貌相反的姊妹不约而同地面红耳赤,因为羞耻而失去理智。
就算自己会被踹,我还是该趁这个时候解释清楚。我大大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要发声时,莉蜜•卢却抢先我一步开口:
「我、我跟你们说喔!明日太只看到爱•法的裸体唷!所以,我、我们不用嫁给他当老婆!」
两姊妹瞬间僵住不动。
两人依旧羞红著脸,双眸各自闪烁著情感,一个瞪著我,一个看著我。
「是的!我只看到了爱……」
这次话才说到一半,我就遭到殴打。
对方一掌击向我的额头,这招式还真新鲜。
这一掌引发了轻微脑震荡,我一边哀号,一边抓住厨房小屋的墙壁。
「……明日太,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从模糊的视野中看到爱•法的表情,开始反省。
我怎么可以为了安抚其他女孩,而牺牲爱•法的羞耻心呢?对我来说谁才是最重要的人?是爱•法啊。我真是个大笨蛋,竟为了保护自己,而依赖爱•法的强悍和脾气。
所以,我本来打算老实地向爱•法道歉,然而我的世界彷佛在旋转,所以没有办法做到。
3
(插图121P)
「……呃,前几天真的很对不起各位。我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看到各位没穿衣服的样子。然而,由于我对各位的心灵安稳造成威胁,我要由衷地向各位道歉。」
数十秒后,待我从脑震荡中恢复过来,我深深朝卢家女人们一鞠躬。
包括凌奈、菈菈、莉蜜,三位女性照著年龄排排站,面对著我。三人的表情各有不同——
凌奈•卢不知所措。
菈菈•卢怒火中烧。
莉蜜•卢则露出娇羞的笑脸。
然而,不管她们脸上挂著什么样的表情,脸上都带著浓厚的羞赧神色。
暂且不提爱法,我当时真的没有看到这些女孩子的身体,为什么我必须怀抱著这么深的罪恶感呢?虽然感到有些不合理,可是,我让这些正值妙龄的女孩如此心慌意乱,这应该是项重罪吧。由于我确实太粗心大意又愚蠢,只能先低头道歉了。
「不、不好意思!请你不用这么介意,吉萨哥哥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们了。你会做出那样的举动,都是因为路多的恶作剧吧?」
三人之中,凌奈•卢的脸上羞耻神色最为浓厚,看到她帮我解围,我感到更加难受。
「哼!吉萨哥哥太天真了!他应该挖出这家伙的眼珠,把他丢在森林里才对啊!这么一来,嗜吃腐肉的蒙兽就会把他解决得一乾二净,这件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了!」
菈菈•卢喋喋不休地说出如此骇人的发言,由于她的脸蛋依然带著红晕,还是勾起我的罪恶感。
「可,可是明日太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喔!他一定真的没看到我们的裸体!……这样好害羞喔,我们就当作他说的是真的嘛。」
至于莉蜜•卢已经让我哑口无言了。一想到自己说不定在这位女童的心里留下心灵创伤,我就好想上吊自杀。
「……卢家的女孩们,就到此为止吧?由于我的家人太过愚蠢,我也只能向你们谢罪。我今天会来拜访卢家,是有话要告诉各位。」
脸上的红晕褪去后,爱•法的表情变得比平时更为冷漠,她调停似地这么开口。
「爱•法,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呢?」
在场最年长的凌奈•卢回答后,爱•法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嗯,在这之前,你们刚刚不是正在工作吗?倘若干扰到这个家的工作,我会对你们家族感到过意不去。我希望各位能一边工作,一边听我说。」
「好的。那么我们就回去工作了——」年长的姊妹拍掉脚上的尘土,再次开始于毛皮上踏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询问后,终于恢复与生俱来那股纯真气息的凌奈•卢答道:「因为踩踏之后,毛皮才会变柔软。」
尽管我还想要多询问一些关于鞣制毛皮的资讯,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办。毕竟对方只容许我们逗留到纪芭婆婆起床为止,我们待在这里的时间有限。
「距离上次明日太掌管炉灶,已经过了十天了,各位用餐的状况如何?纪芭•卢现在有精神了吗?」
「嗯!纪芭婆婆每天都小口小口吃了很多喔,……可是,我们烹煮的菜肴还是没有明日太煮的好吃呢。」
莉蜜•卢开口回答。
「大家现在已经很擅长煎波糖了。不过那个叫做汉堡排的东西,就连凌奈姊姊都很难做得好呢。有时候煎一煎肉就散掉了,有时候还会把它煎得焦黑,或是里面仍残留著红色生肉……而且,味道还是很腥臭呢!不管是煎汉堡排,或是煮不加波糖的火锅,全都残留著奇霸兽的腥臭味。」
「你们有好好把肉洗乾净吗?」
「嗯!我们有照你说的,用融入岩盐的水来洗肉喔!即使如此,还是会留下一些臭味呢。」
尽管我有告诉她们去腥味的方法,但假使没有在猎捕到奇霸兽的同时进行放血,很难彻底消除腥臭味,这件事情在法家也被证实过了。
「真讨厌!尽管如此,我认为凌奈姊只要多加练习,就能愈做愈上手,但东达父亲却不允许。他说我们竟然为了这种消遣而浪费奇霸兽肉,岂有此理。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煎纪芭婆婆的份。」
「我果然没有办法像明日太一样做得这么好。明日太,你真的很厉害!」
凌奈•卢的黑眼睛宛如少女漫画一般闪闪发亮。
尽管我感到无比光荣,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我们家明明就还剩下很多肉!呜~我好想再吃汉堡排唷。我不想再吃肉乾了,我想要从早到晚都吃汉堡排!」
「就是说呀,莉蜜,我也深有同感喔。」
凌奈•卢露出寂寥的笑容。
望著这对姊妹的模样,我感到有些畏惧。
该怎么说呢——汉堡排的成瘾性大大超越了我的想像。
东达•卢和吉萨•卢对它出现了排斥反应,莉蜜•卢和凌奈•卢等人则完全成了它的俘虏。对于森边居民来说,他们认知中的柔软肉料理,就是奇霸兽锅中炖煮到稀烂的肉。当他们品尝到汉堡排这种崭新料理时,这样的口感想必为他们带来太过强烈的刺激吧。
我下次端出的料理,务必要打碎他们对汉堡排的幻想——我的心中再次产生了这种想法。
「可是,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们。当卢家在烤奇霸兽肉吃的时候,你们会怎么处理那些肉?」
「怎么处理?就像这样唰唰唰地切它而已喔?」
我听得一头雾水。
凌奈•卢帮忙解释:
「就像你之前做的一样,我们烤肉的时候,也会先把肉从骨头上切下来,再切成薄片煎烤。我们会让白色脂肪平均散布在每块肉上。」
这么一来,她们处理奇霸兽肉的方式,和我的世界处理猪肉和山猪肉的方法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外围部分,奇霸兽的腿肉几乎不带脂肪,倘若像爱•法一样从外侧开始切肉,切到一半的时候,几乎就会只剩瘦肉了。
「顺便问一下,你们会切到多薄呢?」
「欸?……差不多这么薄喔。」
大概不满一公分吧。我能够理解,毕竟生肉不容易切成薄片。
话说回来,她不是用单手,而是用双手的食指表现肉片的薄度,这样有点狡猾啊。由于凌奈•卢的外表纯真无邪、惹人疼爱,做出这种举动的她看起来相当讨人喜欢,我的嘴角不禁扬起笑容。这时,一股视线刺向我的脸颊——
「明日太,为什么你要这么问呢?」
「嗯?这个啊,我只是想当作参考罢了。三天后的晚上,我其实又要负责掌管这里的炉灶。」
「欸,真的呀!?」「你说的是真的吗!?」三人之中,有两位女孩就像刚刚的太太们一样,神情爆发出喜悦。
唯独那位三姊露出一副呕气的表情,一边踏著步,一边用险峻的声音说:
「什么嘛,那家伙又要接管炉灶啊。怎样都好啦,拜托不要再让我吃到那种软软烂烂的肉了。」
这是包装成自言自语的咒骂。
我沉默地转头望向她。
尽管如此,由于她总是在移动,所以我很不容易对上她的视线。
卢家的三姊,菈菈•卢。在所有女性之中,只有她不认同我的料理。
就算现在听了她的意见,我依然不会改变计划,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听听看她的感想。
「菈菈•卢,我问你喔,你跟那群男生一样,比起软嫩的肉,更喜欢坚韧的肉吗?」
「什么?」
她严酷的眼神射了过来。
由于她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脸庞又染上些许红晕,所以她的眼神并不会让人生畏。
「怎样啦,偷窥狂。可以不要随便跟人家搭话吗?」
「我、我们先别提这件事情嘛。尽管我还在实习,但我姑且还是一位厨师。对我来说,客人的感想非常重要。在这些人之中,你的感想似乎特别具体,所以我很希望你能把感想告诉我。」
「什么意思啊,掌管炉灶是女人的工作吧?」
「在我出生的国家并非如此。负责烹调工作的人,大半都是男性喔。」
有好一会儿,菈菈•卢只是板著脸,一声不吭地踏著步。
后来,她终于红著脸瞪向我说:
「怎样啦!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人家开口为止吗!?人家不想跟你这种偷窥狂说话!」
「欸?关于那件事,要我向你道歉几次都可以!但是,你现在可以协助我吗?」
「……不管你道歉多少次,人家还是觉得很丢脸啊。」
她微微垂下头,咬著嘴唇。
说不定……这个女孩属于和爱•法相似的类型。
当我这么思考时,投射在我左脸颊的视线更用力地压迫著我。
我感到全身开始冒出冷汗,继续开口:
「我、我今天马上就会回去了。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告诉我吗?我记得你认为煎波糖和汤并不难吃吧?」
「你真的吵死了!人家只是讨厌那种软软烂烂的肉啦!我觉得肉上淋的东西就像热水果酒一样,很好吃,爽脆的亚力果也很美味!可是重要的是奇霸兽的肉,奇霸兽的肉啦!」
她自暴自弃地嚷嚷,刺人的视线射向我。
她的脸蛋果然仍涨得通红。
「你到底想怎样啦?因为人家没有祝福你,所以生气了吗?那有什么办法!人家真的很讨厌那个肉嘛,……由于你
救了纪芭婆婆,所以我其实很想祝福你,可是,假如所有女生都站在你那一边,我觉得老爸会颜面尽失!对啦!这么说起来,都是第一个祝福你的凌奈姊不好!」
「欸、欸欸?我吗?」
「不好意思,姊妹不可以吵架喔……?」
「反正你一定是趁著与凌奈姊一起下厨时,追求她了吧?所以她才会率先祝福你。凌奈姊,你平时总是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手法还真骯脏!」
「才没有这回事!我是真的觉得很好吃!」
「那个,我刚刚不是说了……」
「我也认为它真的很好吃唷!」
「莉蜜小鬼头,给我闭嘴!丑话说在前头,凌奈姊,因为你的身材前凸后翘,所以男人才会灌你迷汤啦!你要是不趁自己漂亮的小腹还很平坦的时候出嫁,真的会没人要喔。」
「你、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而且还是在明日太面前,真过分!」
「我才不是小鬼头呢!菈菈你这个男人婆!」
啊啊啊啊啊……怎么完全停不下来了。
而且,我总觉得投射到我左脸颊的视线更加冷漠和锐利了。她该不会想把至今发生的事情全都归咎到我头上吧?
「……你们在吵什么啊?」
此时,救世主出现了!
是么弟路多•卢少年!
「客人,纪芭婆婆睡醒了喔……真是的,饶了我吧。所以我才要你从她们之中挑一个入赘嘛。」
「吵死了,路多!」「这、这样很没礼貌喔,路多!」「路多小鬼头滚开啦!」就算听到三人异口同声的三重奏,路多•卢也只挥挥手说「啊~吵死了吵死了……」丝毫不以为意,他对我和爱•法扬起下颚,示意要我们跟著他离开。
他今天的表情莫名刚毅。左肩上背著弓箭和箭筒,代表他现在正要前往森林吧。
我最后对咬牙切齿的菈菈•卢这么呼喊:
「菈菈•卢,我这次不会端出软软烂烂的肉,会准备带有嚼劲的料理,你也可以期待喔。」
「吵死了啦!不管端出什么样的餐点,人家绝对不会祝福你的!」
在吶喊声的送行下,我们走向房子玄关口。
「……你这家伙连菈菈这种小鬼也吃得下去啊?那家伙比我小两岁,还有三年才能出嫁喔。」
「我、我完全没有这种打算啦!拜托你换个话题吧?」
我家女主人的眼神现在改射向我的后脑勺,这抹视线依然留下了钢制刀锋一般的触感。路多•卢啊,虽然是你把我扯进这场骚动,我可以不追究你的罪嫌,但拜托你别再提「出嫁」和「入赘」这些词汇了。
「哼~随便怎样都好啦!」他这么说后,纤细却精悍的手臂从旁边锁住我的脖子。
「假如你喜欢菈菈胜过薇娜姊和凌奈姊,你就对她下手吧……但是,你敢对莉蜜小鬼头出手的话,我会杀了你。」
我觉得他低沉的声音中,带著如假包换的杀意。
我只能祝莉蜜•卢将来的夫婿候选人早日安息了。
然后——当我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走到房子外侧时,突然惊叹一声,呆立不动。
站在房子前的人们,并非我认识的卢家本家男人,而是总计逾二十位粗壮的《猎捕奇霸》战士共聚一堂。
「路多,你回来了啊——很好,男人们!今天也要从森林中抢夺生命!」
噢噢噢——男人们的咆哮声彷佛可以震动大地。
全员都披著奇霸兽毛皮,腰际挂著巨大蛮刀。其中还有几个人携带弓箭,也有人手握短枪。有些人年龄衰老,也有和路多•卢年龄相仿的少年。有人在额头上裹著绷带,甚至有人单只手臂朝著奇怪的方向弯曲。
无庸置疑的是,他们全都是森边的猎人。
不管老幼或伤患,或是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所有人的双眸都熊熊燃烧,彷佛野兽一般。他们身上充满著令人无法直视的斗志,朝森林前进。
站在前头的人当然是家主东达•卢,但是他根本对我们视若无睹。
「我先走啦!」路多•卢少年拋下这句话,冲向那群队伍。他的眼神也宛如一头野兽。
这群猎人的身影相当英勇,就像神话故事中的一段情节——好一阵子,我都无法开口,也动弹不得。
「……那是卢家分家的男人们,他们也居住在这个聚落之中。」
爱•法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或许是感受到对方的魄力,当爱•法望著我的时候,她的眼眸也点燃了蓝色火焰。
「那是东达•卢的弟弟和弟弟的孩子们,以及东达•卢双亲的弟弟和其子嗣。由卢家本家家主,东达•卢率领著他们全员。」
她那双宛如山猫般炽热的双眸深深望进我的眼底。
「然后,有六个亲族跟随著卢家。分别是卢堤姆、马姆、敏、雷、立林,还有姆法。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多人……明日太,你害怕了吗?你的行为就是在跟这群男人挑衅喔。」
「不——应该不要紧。」
我这么回答道。我应该有成功挤出笑容吧。
「我不要紧,我反而更相信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了。我应该——没有做错。」
爱•法诧异地蹙起柳眉。
然而,她的嘴角勾起了罕见的的勇猛笑容,她还做出了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举动——以指尖隔著头巾大力搓揉我的头。
4
差不多该去探访纪芭婆婆了。尽管对方准许我们去探望她,然而,倘若没有该家人的带领,擅自踏入别人家中,将会犯下大忌。
莉蜜•卢不知道是否还在跟姊姊们吵架,不见踪影,前去晒皮果叶的太太们也无影无踪。除了纪芭婆婆之外,还有其他人待在家里吗?我们在毫无头绪的状态下,只能先呼喊:「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有人在家。
我们今天没有跟三位卢家人打上照面。除了前往森林的二哥达鲁姆•卢之外,还剩下两个人。当我们喊完后,这两个人同时打开玄关门。
其中一个人——寇塔•卢还是个婴儿。
卢家长女薇娜•卢惊愕地呆站在门板的另一头,寇塔•卢则被紧抱在她波涛汹涌的胸口。
对我来说,这是一场尴尬的再会。
发生裸体事件之前,我曾经卯足全力拒绝了她的色诱。
她这么豪放,应该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因为有人偷窥自己沐浴就害羞不已——正当我这么思考时,她宛如陶瓷一般光滑的双颊涌现出鲜艳的血色。
喂喂喂,你可是一位主动裸露身体的恐怖魔性之女耶!当我徒劳地在心中这么吶喊时,薇娜•卢用包裹在布中的婴儿挡住半张脸,迷蒙的眼神染上羞耻之色,性感的身体开始扭动,彷佛痛苦地想要躲避我的视线。
「啊,是明日太啊……爱•法也在……我还想说有客人上门呢,原来是你们啊……我、我在代替莎堤•卢哄寇塔,完全没有注意到你们……」
她的声音也变得有点高亢。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浑身散发著大量费洛蒙,性感又充满魅力。不过,该怎么说呢?这位性感的姊姊现在却因为羞耻而扭著身体,并努力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正因为她这副模样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让我更感困惑。
「那、那个……吉萨哥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们了,我也能够理解……对不起。那个,呃,请你别一直盯著我……」
说到最后,薇娜姊甚至还用婴儿挡住自己整张脸。
寇塔•卢有著一双遗传自母亲的黑色眼眸,他直勾勾地望著我,疑惑似地歪著头,发出「啊唔」的声音。
别这样啊!不要用纯真的眼睛望向今天的我!
「你、你们是来探访纪芭婆婆吧?她的卧室在那里。这边请……」
薇娜姊并没有踏著平时矫揉造作的步伐,她慌忙地冲进屋内。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后,看见爱•法用冷若冰霜的眼神望著我。
「我、我们走吧。去探视纪芭婆婆。」
我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慌张,但内心却难以维持平静。
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访纪芭婆婆吧。
大房间的左右各有一条通往屋内的走道,薇娜•卢是往右边走。这条笔直的走道宽度不大,一次顶多只能让两个人并肩行走,长约十公尺左右,中央侧墙壁上有三道门。
假如左边走道的构造相同,这栋房子总共有六间房间啊。
这里比我想像中更为宽敞。这么一来,就算这是个总共有十二位成员和婴儿的大家庭,大家说不定也不用挤在大通铺就寝了。
薇娜•卢打开最里面那
扇门,忸忸怩怩地站在门前。
「纪芭婆婆,打扰了。」爱•法这么说后,迅速消失在门内。
那么我也——我正想要跟在她身后进去时,应该说是如我所料吗?薇娜•卢轻轻抓住我腰带的边角。
为了让我失去防备,她刚刚才会装出如此心慌意乱的模样吧,她打算用什么方式色诱我吗?我全身戒备著转过身,薇娜•卢低垂著头,以至于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庞,她湿润的眼神从长栗色浏海的缝隙中盯著我。
「除……除了婚约之外,现在你还必须遵守森边的规矩哟……?」
假使只听到她说的话,我一定会认为这是恋爱的宣战布告。
可是,她的举动如此柔弱,宛如是一位未经世事的弱女子在扮演著魔性之女的角色。就算听到她对我这么宣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请问……为什么你从刚刚开始就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呢?」
为了让声音不传入室内,我刻意压低嗓音反问后,薇娜•卢的肩膀抖了一下,再次用寇塔•卢遮住脸。
不要这样胡乱利用婴儿啦。
「就、就叫你别这样看我嘛……今、今天就先饶过你吧……」薇娜•卢终于挤出这句话后,慌忙消失在走道上。
我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踏著无力的步伐走进室内后,把手弯到背后,关上门。
爱•法已经在和纪芭婆婆谈天说地了。
「喔,是明日太吗……?谢谢你们过来一趟,婆婆我好开心……」
大长老澄净的微笑就和婴儿纯真的眼神一样,让今天的我感到好难受。
但我当然没办法跟对方这么说。我走向前,跪在爱•法的身旁。
房间约有三坪大小。
至于家俱的部分,房里放置著一个大型柜子,上面以陌生的树果、成束的枝叶、动物骨头、木雕的假面等物品装饰著,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
纪芭婆婆坐在铺了好几层床单的睡铺上,肩膀上和脚上都披盖著色泽美丽的披肩。
由于这里的天气与热带雨林相似,白天的气候基本上和日本的初夏差不多。然而,想到一位娇小的老人独自睡在如此单调的房间里,莫名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晚上的时候,蒂多•敏会陪我一起睡。她的丈夫很久之前就过世了呢……」
对方彷佛看穿了自己的内心,让我吓了一跳。
在爱•法的搀扶之下,纪芭婆婆坐起上半身,她用宛如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我的手。
她是一位全身满布皱纹,如同一只小猴子般的婆婆。
在她活到这把岁数之前,个子应该就已经很娇小了吧。
尽管细细的眼睛几乎被下垂的眼皮给遮掩住,她的双眼中依然带著一抹理性的光辉,宛如水果乾的脸庞上,流露出温暖慈祥的表情。
跟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纪芭婆婆更有精神了。
这件事最让我喜出望外。
「明日太和爱•法,前阵子谢谢你们了……自从那天以来,我都有好好进食喔。虽然没有你们煮得那么美味,但凌奈和莉蜜也很努力了……」
「这样再好也不过了。看到纪芭婆婆变得有精神,我也很开心。」
尽管爱•法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她的眼神却与平时不同,盈满了温柔的光芒。
当我们刚刚撞见卢家出征时,爱•法的眼眸宛如燃起熊熊烈火,现在那表情却像是一场梦,消失无踪,刚刚怒视著我的冷漠眼神也不见了。
「……东达刚刚难得过来了一趟。三天后的夜晚,你们又要过来卢家吗……?」
「是啊,我们又要接管炉灶了。明日太一定会烹煮美味的餐点给你品尝喔!」
爱•法瞄了我一眼。
「你确实是一位善于料理的男人啊。」
她没有称赞我「只善于料理」是出于某种怜悯之情吗?
「我会努力让你吃得开心!」我客气地这么回答。
「真高兴呀……可是,那晚要提前庆祝卢堤姆家的婚礼吧?东达笑著这么告诉我喔……」
她说出这句话后——几乎快要被眼皮给遮盖住的眼睛洋溢出更加澄澈的光芒,交互望著我和爱•法。
「爱•法啊……东达究竟有什么企图哪……?」
「企图?」
「卢堤姆家的家主丹•卢堤姆的性格与东达相似,是位个性粗暴的男人,就像只栖息在南之森中的大猿猴……倘若你们在这群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前,端出上次那种料理,对方一定会比东达更暴跳如雷,难得的宴会可能会变得乱七八糟啊……」
「……他大概希望看到我和明日太丢脸吧?因为东达•卢打从心底讨厌我们。」
「讨厌……这一定是因为你之前拒绝了他的提亲吧,爱•法……?」
纪芭婆婆的视线固定在爱•法身上。
爱•法有些痛苦似地蹙起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女性也有选择丈夫的权利……可是,东达之前应该很喜欢你喔。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开口要你嫁给他重要的儿子。你正面抵抗孙家继承人的勇敢行为,一定让东达相当欣赏你吧……可是,你不断拒绝他的提亲,还坚持说要以《猎捕奇霸》的身份过活……」
「…………」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喔……你只要照著你认为正确的方式过活就够了……可是,东达对于猎人这个工作感到自豪,对于身为男人的自己感到自满。他认为女人守护家庭的工作也一样重要……所以,看到你明明是女人,却还选择猎人这条路,让他无法忍受吧……」
「…………」
「爱•法,那个夜晚对卢家来说非常重要,而东达却让你们掌管炉灶……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她的眼神如此澄澈,听到她这么问,没有人拒绝得了。
所以,爱•法就像孩子一样紧咬著嘴唇后,终于回答:
「那一晚,假使我们无法满足东达•卢和卢堤姆家家主的话,东达•卢说他要对外宣称卢家和法家断绝关系。」
纪芭婆婆沉默了半晌。
后来,她终于静静地说了一句「这样啊……」悄悄垂下眼帘后,再次喃喃念道「这样啊……」。
「爱•法,还有明日太,你们两人没办法拒绝这个提议吗……?」
「不可能。这其实是我们的提议,东达•卢只是追加了这个条件罢了。」
爱•法用强而有力的声音这么说。
纪芭婆婆的视线缓缓转向我开口:
「这样呀……我没有料想到这件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而且,对于卢家来说,我认为这件事情是必要的。」
百般思量后,我这么回答:
「我当初会想出如此棘手的计划,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好胜心和自尊。然而,现在却不仅止于此,为了卢家的人们著想,我希望自己能获得东达•卢的认同……这件事情不容易用言语来表达,但这就是我的心情。」
「这样啊……」纪芭婆婆再次这么低喃。
「对于你们来说,这才是正确的方法吧……那么,婆婆我就……倘若东达那孩子真的做出如此无情的举动,我就离开卢家……」
「欸?」
「我的意思是,我要舍弃卢的姓氏……法家的家主爱•法,假使我这么做,你愿意接我进入法家吗……」
「纪、纪芭婆婆,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在我与爱•法相处的过程之中,我大概不曾看过她露出如此慌乱的模样。
会有这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就连我也吃了一惊。
可是——我隐约可以理解纪芭婆婆这番话的涵义。
「哎呀哎呀,你打算对无家可归的老人见死不救吗……?假使我离开卢家,法家也对我弃而不顾的话,我这个老东西也只能曝尸荒野了吧……」
「我是说你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为什么你非得离开卢家不可呢?这样太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喔……假使卢家宣称与法家断绝关系,我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和你见面了吧?而且,孙家那些家伙也会变得肆无忌惮,你有可能会遇到很过分的事情……婆婆我不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啊……」
「就算这样,你也不需要离开这个家吧!?就算你在,孙家那群家伙也——」
「我不允许的不是孙家,而是让你背负这种命运的东达……」
纪芭婆婆轻声细语地这么说,她的声音相当明晰。
「东达的父亲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的孙子身上也流著我的血脉。假使他发
布这种声明,将会害你走上残酷的命运,我无法允许他这么做……所以,我要与卢家断绝关系,只是这样罢了……」
「这样太愚蠢了……那么,莉蜜•卢又该怎么办呢?凌奈•卢呢?吉萨•卢呢?他们的身上都流著你的血脉,是你重要的家人吧?」
爱•法几乎已经哭丧著脸。
「大家当然都是我重要的家人。不管是吉萨、薇娜、达鲁姆、凌奈、路多、菈菈、莉蜜、寇塔……或是前任家主夫人蒂多•敏、东达的夫人米雅•雷、吉萨的太太莎堤•雷,大家都是我重要的家人……可是,家主是东达。倘若不愿遵从家主说的话,我只能拋下这个家了……」
「我不是说了……」此时,爱•法已经哽咽了。
一滴彷佛抑制不住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而下。
「东达说要声明自己和法家断绝来往,我绝对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这么做绝对是大错特错……身为卢家大长老,我必须以自己的行动来告知东达这件事情,告诉他这么做是错的……」
纪芭婆婆用指尖悄悄擦去了爱•法的眼泪。
「所以啊,对我来说,拋弃这个家是唯一的正途……明日太,你能理解吗?」
「我大概理解。」
我才这么回答,爱•法马上用骇人的眼神瞪向我。
可是,我无意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不,你是一位这么厉害的人,我不认为自己可以轻易理解你的想法。可是,假如我跟你交换立场——假如自己的家族要对自己重视的人做出很过分的事,我一定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坚强,能够舍弃自己的家,但我能理解你这么思考的心情。」
「明日太,你这家伙——」爱•法抓住了我的胸口衣襟。
然而,她的手太过虚软无力,我用自己的手覆住她的手说:
(插图145P)
「爱•法,莉蜜•卢的想法说不定也跟纪芭•卢一样。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企图毁灭自己最喜欢的爱•法人生,你认为她会允许这样的行为吗?莉蜜•卢会跟纪芭•卢一起离开这个家——就算办不到,她也会一辈子痛恨著自己的父亲吧?」
爱•法一脸惊愕地铁青著脸。
尽管她悲痛的面容搅乱了我的心,我依旧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所答应的就是后果如此严重的对决。假使你不希望看到这些事情发生,就算会颜面尽失,我们也应该要放弃这场胜负。这代表我们……脑中只想著自己的生命和荣耀。」
尤其是爱•法。
爱•法应该要察觉到周围的人们究竟有多么爱她。
不管自己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人会悲伤。不管自己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人会愤怒。她坚信著这一点——度过了这两年的时光。
我认为她强悍的性格很了不起,我也由衷地尊敬她不被孤寂腐蚀的强韧灵魂。
然而——爱•法犯了一个错。
就算疏远他人,爱•法的心里依然关怀著莉蜜•卢和纪芭•卢。既然如此,对方可能也和爱•法一样,怀抱著同样强烈的心情,关怀著她。爱•法应该要设想到这一点才对。
无法为任何人著想的人,才会得到真正的孤独。
只要拥有一颗能够爱人的心,就不该奢望自己能过著孤单的生活。
「……爱•法,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没有改变喔。」
我用尽力气紧握住爱•法的手。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赢得这场胜负,获得东达•卢的认同。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纪芭•卢不需要离开这个家,莉蜜•卢也不会怨恨她的父亲。我只要烹煮出美味的料理,让东达•卢感到满足就好了。」
若是现在去和东达•卢低头道歉,就算会失去荣耀、名誉、信任和自己的立场,也不会失去纪芭•卢和莉蜜•卢。
然而——我认为这样还是不够。
我希望能以更好的方式与卢家相处。
今天来到这个家,和许多卢家人打过照面后,这样的心情更为强烈了。
「明日太,你能看得见正确的道路吧……?」
纪芭婆婆悄悄地轻声呢喃。我面对著她,尽可能稳重地笑著开口:
「我不知道这种作法究竟正不正确。尽管如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准备一顿美味的料理。纪芭•卢,请你好好期待三天后的料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