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雅米儿,我把你的夫婿带来啰?」
狄咖·孙敲着房屋的门板,低声呼喊。
雅米儿家位于孙家聚落的外围。
由于狄咖·孙手中的烛台是唯一照明,我无法得知这里的正确位置。考虑到祭祀堂至此的路途,这里应该位在北端靠西侧之处。
东达·卢睡在位于南端的空屋。我与他的所在位置愈离愈远了。但我的身体状况尚未完全恢复,就算四肢有了力气,我的平衡感依然没有恢复。我现在没有办法走直线,再说,杜多·孙紧紧抓着我的衣领和右手臂。
一想到爱·法,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仿佛即将破裂,但我不能操之过急。倘若我现在失败,我们只剩下毁灭一途了。
「嗯……嗯,说得也是……不要紧,事情很顺利……」
狄咖·孙朝着紧闭的房门轻声低语。
他的眼睛终于望向我。
「好,新郎终于要见到新娘啦……小鬼,你要好好疼爱她喔?」
杜多·孙拖着我,让我站在门前。
他们想让我和雅米儿·孙单独见面吧。
既然如此,我说不定有机会出奇制胜。
雅米儿·孙的腰上一定挂着细短刀,我要夺走刀,把她当作人质——尽管这种危险的手段不符合我的风格,我仍必须孤注一掷。
当我做出觉悟时,狄咖·孙拉开门,杜多·孙毫不留情地将我推了进去。
我滚进房子里后,身后的门板关了起来。
下一瞬间——
我差点发出惨叫声。
「明日太,我一直在等你……不好意思,我们的手段太粗暴了……」
雅米儿·孙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室内。
我只能趴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无法开口答复对方。
是血。
整栋房子都弥漫着血腥味。
这股骇人的恶臭形成物理性的压力,戳刺着我的鼻腔。
香味是一种粒子。
空气中的气味分子刺激鼻腔黏膜后,使我们得以感受到香味。
由于室内的血腥味太过浓厚,仿佛腐败的血液直接流入鼻腔深处,让我感到作恶,十分不舒服。
一股呕吐感涌上喉头。
「怎么了?……我们使用这种手段让你离开心爱的女主人,所以你生气了吗?」
当我接近晕厥时,这句话拉回了我的意识。
我没有时间瘫在这里了。我必须救出爱·法。
我缓缓抬起头。
一双沾满鲜血的脚映入我的眼帘。
沾满鲜血的腰际、沾满鲜血的腹部、沾满鲜血的手臂、沾满鲜血的胸部、沾满鲜血的脖颈、沾满鲜血的脸庞。
雅米儿·孙一丝不挂,鲜血淋漓,站在该处。
「你……」
我的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啊……?」
「呵呵……我在做什么啊?……我在品尝森林的恩惠呀……?」
一头沾满鲜血的长发遮住了雅米儿·孙的脸,她笑出声来。
她沾满鲜血的脸庞带着笑意。
平时冷淡的暗蓝色眼眸湿润似地闪烁着光泽。
「我们需要力量。光靠奇霸兽肉是不够的……所以我让全身沐浴了森林的力量喔……?」
「那是奇霸兽的血吗……?」
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室内。
房里点着黯淡的烛光。
多亏了它——我甚至看见了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只黑色动物的身影挂在雅米儿·孙的背后。
那是一头巨大奇霸兽的尸骸,用锁炼挂在天花板的梁柱上。
大概是米达·孙午后猎捕回来的奇霸兽吧?
「我们的祖先就是靠这种方式将森林的力量注入体内喔。因此,我们才能获得比凶恶的奇霸兽更强大的猎人的力量。」
此时,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滴答声。
雅米儿·孙朝我跨出一步。
奇霸兽的血滴落至地板上。
她大概砍裂了奇霸兽的喉咙,让鲜血从头浇下。
橘红色的火光照耀着昏暗的室内,一位裸身女子全身淋满黑红色的鲜血——宛如噩梦般的情景让我感到战栗的同时,我放声大喊:
「你在做什么啊!森边禁止居民食用生肉吧?既然如此,奇霸兽的鲜血一样危险!没有经过加热的奇霸兽血可能会危害人体喔!?」
「没有关系……这是必要的仪式……」
「我没有听过这种仪式!这种仪式具有危险性,就算过去真的存在着这种仪式,也一定遭到禁止了!你马上去把血冲掉!」
雅米儿·孙用恍惚的眼神望着我。
「你想要孙家灭亡吗?孙家需要力量……所以,把你的力量献给我们吧……?」
滴答、滴答,雅米儿·孙不断走向我。
一股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感情让我浑身发抖。即便如此,我依然爬起身,与雅米儿·孙对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孙家——为什么只有孙家会变成这个样子?每位森边居民都清廉又自傲地过着日子——为什么只有族长家族孙家如此沉沦!?」
「这是……一定是因为孙家承受了所有的毒素吧……?」
雅米儿·孙的眼神仿佛丧失了理智,闪烁着陌生的光芒。
「只要孙家不断坠落至深渊,一无所知的森边居民就能过着更清廉洁白、熠熠生辉的生活……一直以来,孙家一定是靠这个方式守护着森边居民……」
「我不知道啦!你们不能跟其他人一样抬头挺胸、正正当当地过日子吗!?」
「……这是不可能的……」
雅米儿·孙的眼眸再次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毁灭之日将近……我们没有办法继续瞒过亲族的耳目了……」
「瞒过亲族?」
「你已经发现了吧?……掌管了孙家的炉灶后,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吗?你有这么愚钝吗……?」
我没有办法马上开口回答她。
果然——是那么回事吗?
我的猜测果然应验了吗?
「算了……反正都要毁灭了,我打算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只要有你在,孙家就能获救。你有办法在一天之内赚进大量铜币。一旦你成为孙家人,孙家就不会步入毁灭了……」
「这样……这样太奇怪了!你们只要好好猎捕奇霸兽,就可以过着正常的生活,不需要仰赖我了吧!其他森边居民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你们没有道理办不到!」
「……倘若我是孙家的家主,我说不定会选择这条路……」
雅米儿·孙的嘴唇勾成半月形。
但她的表情却泫然欲泣。
红黑色的血液看起来仿若泪水。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上一任家主札特是个愚蠢的男人,现任家主更愚蠢……家主的继承人狄咖比他们还无可救药……孙家已经没救了……」
「但是——」
「只有你能拯救孙家。」
雅米儿·孙走到我的身旁。
难以忍受的血腥味,以及她因绝望而不堪入目的歪扭微笑,都让我的心凉了一截。
「你愿意入赘为我的夫婿,拯救孙家吗……?……要是你不愿意,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沾满鲜血的指尖缓缓伸向我。
当指尖即将碰触到我的脸颊时,我摇了摇头。
「我不要。我两者都不要。假如各位想要获得救赎,我愿意以法家人的身份出手相助。我无意成为孙家人。」
「……这样啊……」
雅米儿·孙湿漉漉的指尖擦过我的身边,抵在门板上。
「……你不愿意救我们啊……」
「不,我刚刚说过了吧。倘若你们想要获救,一定有更正当的手段——」
「真是遗憾。」
雅米儿·孙的手大力拉开门。
同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拉倒在地上。
「……真的很遗憾……」
雅米儿·孙的身影隐藏在门板的另一端。
当我最后看到那张染血的脸庞时——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在静静流泪的小女孩。
「我等很久啦。诚如我所愿,你选择成为蒙兽的饵食啦?」
杜多·孙的声音因狂喜而沙哑。
我马上站了起来。
然而——我感到一阵晕眩,用手撑住门板。
梅烈叶的效力似乎还残存在我的身
体之中。
「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法家的女猎人也逃不过这一劫了。等狄咖满足之后,我会把你们一起推落谷底。」
我讶异地东张西望。
杜多·孙身旁举着烛台的人不是狄咖·孙,而是泰伊·孙。
「……狄咖·孙在哪里!」
我下意识地发出怒吼。
杜多·孙宛如石狮子的脸庞变得扭曲,发出嘲笑。
「他现在正在享乐吧。那个女人有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我真搞不懂她究竟哪里好了。」
「你们这些家伙……」
我的视线因愤怒而染上一片血红。
身体仿佛要炸裂开来。
「……你们究竟要腐败到什么程度啊……」
我的口中不自觉地流泻出这句话。
杜多·孙脸上的笑意尽失,手伸向腰际的刀。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希望我现在就砍死你吗?」
「你敢动手的话就试看看啊!」
我的手离开门板。
我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
脑中的血管仿佛要断裂开来。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憎恨一个人。
假如狄咖·孙真的对爱·法做出无耻下流的行为——我一定不惜犯下任何罪行。
「滚开……不要挡住我的路!」
杜多·孙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握住蛮刀的刀柄——一口气将刀拔出皮革刀鞘。
下一瞬间,一道黑色人影从黑暗的另一端窜了出来。
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杜多·孙突然被抛出数公尺外,摔落在地,泰伊·孙连同皮革刀鞘举起刀。
「住手吧。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喔?」
某位熟悉的少年嗓音窜入我的耳际。
一道比我娇小的人影拿着一根长棒,正与泰伊·孙展开对峙。
插图p185
「我尽可能不想杀人啦。我家老爹已经对我谆谆教诲过了。」
「路——路多·卢!?」
就算只有背影,我也绝对不可能认错人。
有着一头黄褐色发丝的少年正拿着古栗木棒,轻轻耸了耸肩。
「明日太,对不起啊。老爹吩咐过我,直到孙家人触犯不可能推托的禁忌之前,我绝对不能出手。多亏了那个傻瓜拔刀,我终于能出面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老爹命令我过来一趟啊。他要我整晚不眠不休地监视孙家聚落。由于一直都风平浪静,我差点无聊死了。」
「路多·卢,我们之后再闲聊吧。」
又一道人影出现在泰伊·孙的身后。
有着一头黑褐色发丝的少年与路多·卢一样娇小,身材纤瘦——他是卢家分家的家主,信·卢。
「孙家的男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你一个人无法击败我们。」
信·卢也拿着一根长棍。
我猜那也是古栗木棒吧。尽管两人腰际系着刀,却无意拔刀展开攻势。
「泰……泰伊·孙,你在做什么!赶快杀了他们!」
杜多·孙趴在地上,用着失去理智的声音大吼。
泰伊·孙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神望向他。
「杜多·孙,这是你以孙家本家人身份下达的命令吗?」
「闭嘴!杀了他们!」
泰伊·孙静静地将烛台放在脚边。
看到他将手伸向刀鞘,路多·卢开口说道:
「喂,住手啦,你看起来很强耶。就算我们两个联手对付你,我也没有自信能活捉你喔。」
「……既然如此,就杀了我吧。」
泰伊·孙的眼神依然混浊不清,他将白刃的刀尖对准路多·卢的喉咙。
「啧,老爹又要对我大发雷霆啦。」
路多·卢用一派轻松的声音低语后,抛开古栗木棒。
他拿起腰际的柴刀。
那是他在驿站城市购买的巨大柴刀。
他将收纳在皮革刀鞘的柴刀垂挂在右手臂上。
「你们这群蠢货……我要让你们全都成为蒙兽的饵!」
杜多·孙大声嚷嚷,举刀冲向路多·卢。
泰伊·孙也同时挥下刀。
这下糟了——我几乎下意识地踏出一步。
我使尽全力用肩膀撞向杜多·孙的背部。
我这一撞对普通男人根本无关痛痒。
但杜多·孙现在酩酊大醉。
刚刚路多·卢的攻击也让他遭受到极大的伤害。
总而言之,我的冲撞让杜多·孙迅速失去平衡,我们纠缠在一起,倒在地上。
「可恶!」
杜多·孙打算爬起身。
我用尽力气咬住杜多·孙握住刀的右手手背。
「呀啊啊!」
他大声惨叫,踹向我的腹部。
由于他用力踹中我的胃,我往后一倒。
「可恶!我要杀了你!臭异国人,你死定了!」
杜多·孙抱着染血的右手,跳了起来。
此时,宛如一座小山的黑影静静地耸立在他的身后。
「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一阵因震怒而颤抖的粗厚声音传入我们的耳中。
杜多·孙惊愕地转过头。
一个巨大的巴掌甩向他的脸。
这场战役就此落幕。
杜多·孙比刚刚飞得更远,他在地面不断翻滚后,狠狠地撞上雅米儿·孙家的墙壁,才停止下来。
「明日太!你没事吧!?」
尽管人影身形巨大,却身手矫健地抓住我。
就算烛台的光芒与我隔了一段距离,我依然不可能看错眼前充满特征的黑影,他轻巧地扶起我的身体,表情慌张到泫然欲泣的程度。这个人物——还会有谁呢?正是丹·卢堤姆。
「丹·卢堤姆……为什么你也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抱着疼痛不已的腹部,挤出这句话后,丹·卢堤姆才放心地绽放笑容。
「这是我该说的台词吧!我听到这边有骚动后,过来一看才发现你身陷险境……明日太啊,别让人太担心嘛!你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不……先不说这个了,路多·卢他们……」
「嗯?」
丹·卢堤姆环顾四周,露出了宛如震怒魔神一般的表情。
「还有一位大蠢蛋啊!孙家男人,既然你打算持刀对付卢家一族,就先来对付我吧!」
三人似乎在短暂的时间内进行了激烈的战斗。路多·卢和泰伊·孙皆头破血流,信·卢手中的古栗棒已经折断了,他正按着胸口,跪在地上。
「……卢堤姆家家主,他们并没有命令我杀你。」
泰伊·孙放下手中的刀。
他宛如死鱼般的眼眸有气无力地望向路多·卢。
「你不能接近我。一旦你接近我,我只能杀了你。」
「什么意思啊?真是一位莫名其妙的大叔。」
路多·卢用手背抹去滑落至脸上的血,微微向后退。
「丹·卢堤姆,那你帮我一下吧!继续这样下去,我只能拔刀了!」
「唔喔?」
丹·卢堤姆发出奇妙的声音,拖着我先走向路多·卢。
他把我交给路多·卢后,挡在泰伊·孙面前。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你想收刀就收啊。」
「孙家本家人命令我打倒那两位年轻人,我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这么做。」
「这样啊。」
丹·卢姆回答的同时,一脚踹向泰伊·孙的腹部。
泰伊·孙松开手中的刀,静静地倒在地上。
「真是莫名其妙,孙家没有正常人吗?」
当丹·卢堤姆板着脸低语时,我抓住路多·卢。
「路多·卢!爱·法在哪里!?有其他人跟去爱·法的所在地吗!?」
「欸?不,只有我跟信·卢过来监视孙家喔。我们没有办法顾到爱·法。」
「怎么这样!为什么!」
「你的处境看起来比较危险嘛。我又不能拔刀,没办法一口气对付两个人。」
路多·卢不满地扁着嘴。
「这样啊。对不起。谢谢你救了我……现在帮我去找爱·法吧!」
此时,丹·卢堤姆插嘴:
「你们在吵什么啊?爱·法怎么了?」
「狄咖·孙把爱·法带回家了!要是不赶快找到她,那
家伙会……」
比起我被踢了一脚的腹部,我的胸口更隐隐作痛。
我现在太过焦躁不安,仿佛快要停止呼吸了。
路多·卢从旁边凑近我的脸。
「爱·法不会有问题吧?虽然她看起来全身瘫软,但孙家长男不可能有办法动到她一根寒毛喔。」
「不,孙家的家伙焚烧了某种诡异的香草,让祭祀堂的人们陷入熟睡,只要药草的效用没有退去,爱·法的处境就相当危急!」
我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解释这件事的时间好浪费。
路多·卢再次露出错愕的表情。
「我才想说他为什么会拿着烛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你和丹·卢堤姆都已经活动自如了吧?爱·法也不会有问题。」
「嗯,我睡觉的时候也闻到了某种奇怪的味道,所以我慌慌张张地爬出祭祀堂。我明明踩到了很多人,但他们都没有醒过来。」
丹·卢堤姆敏锐的嗅觉也让他逃过一劫。
这还真是侥幸——不说那么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出爱·法。
「请你们帮忙我。爱·法一定待在聚落的某个角落!」
「嗯,那么,我们就破坏每一家的门……」
此时,丹·卢堤姆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谁在那里!」
「咿!」
远方传来一声微弱的惨叫声。
「等一下!我不会放过你!」
丹·卢堤姆的身影顿时消失无踪。
「唔喔——!」
他朝雅米儿·孙家的反方向冲了出去。
丹·卢堤姆的速度极快,他巨大的身躯明明超过一百公斤,跑步的姿势却媲美短跑选手。
他可靠又逗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另一端后,一声惨叫声终于传入我的耳际。
「放开人家呀!人家什么都没有做啦!只是来看看大家在吵什么而已嘛!」
那是一位少女歇斯底里的尖锐嗓音。
是孙家么女,梓妃·孙。
丹·卢堤姆将她小小的身躯夹在腋下,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梓妃·孙!狄咖·孙家在哪里!?」
梓妃·孙闷闷不乐地瞪着我。
接下来,她的视线扫向动也不动的杜多·孙和无力地瘫坐在地的泰伊·孙。
「人家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啦……但看样子孙家已经不行了。」
「喂,梓妃·孙——」
「不要用这么吓人的眼神瞪人家啦。人家跟这件事真的无关唷。」
梓妃·孙噘着下唇。
「狄咖·孙家在本家另一侧,数过来第二个房子。」
「好!明日太,我们走啰!」
丹·卢堤姆依然抱着梓妃·孙,冲了出去。
我拾起脚边的烛台,跟在他们的身后全力冲刺。
「信·卢!你把那两个家伙绑起来!还有,别让那栋房子里的女人跑了!」
路多·卢在我的身旁奔跑。
「明日太,不要紧啦。爱·法可是猎人喔。孙家不过是一群忘了猎人荣耀的蠢蛋,她不可能输给孙家人。」
路多·卢在我的身旁呼喊,倘若我能相信他说的话,该有多好。
(爱·法……拜托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绝望的深渊。
就连我待在原来的世界,跳入熊熊烈火之中时,我甚至都没有品尝到这种滋味。
我的心脏疼痛不已。
膝盖仿佛要碎裂开来。
爱·法——
神明也好、恶魔也罢,拜托你们守护爱·法吧。
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就算失去我的生命也不足惜。
一旦失去爱·法,我也无法活下去了。
我无法忍受爱·法遇上这么过分的事情。
「……就是那一户人家。」
一栋与其他人家没有两样的木造房子出现在黑暗之中。
跑在最前头的丹·卢堤姆就这么顺势用力踹向门板。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声音,门板被压得扁扁的。
「哼!真是坚固!」
丹·卢堤姆抛下梓妃·孙的身体,再次抬起脚。
他的一击使门板连同门闩都飞了出去。
「爱·法!」
我钻过丹·卢堤姆的巨大身躯,步入室内。
眼前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大房间。
没有任何人在。
然而——大房间内侧有一扇半掩的门,微微流泄出光芒。
「喂!你不要随便冲进去啦!」
当路多·卢的身影从我的背后传来时,我已经冲过了大房间。
我打开那扇半掩的门,踏进屋内后——
跌倒在地。
「呜哇!」
某个瘫软的东西倒在房间门口。
那个东西绊住了我,我整个人倒在地上。
我手中的烛台也掉落地面,烧焦了地板上的毛皮地毯。
「……爱·法!」
爱·法在房间里。
有人捆绑住了她的四肢。
她宛如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躺在铺于房间里的寝具上。
爱·法无力地横躺在地。
「爱·法……」
我将手伸向她的肩膀。
下一瞬间,遭皮绳绑住的手用力抓住我的胸口。
她蓝色的眼眸爆发出激情的火焰后——随即沉静了下来。
「明日太……你平安无事啊……」
「呜哇!」
她的手使劲抓住我的胸口,将我拉向她。我倒在她的身上。
她光滑的脸颊磨蹭着我的脸庞。
「我很担心你……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我用全身的力气安心地吐了口气。
我得救了。
我没有失去爱·法。
我不用憎恨这个世界的命运了。
我不用诅咒自己的粗心大意了。
我不用丧失心智了。
我对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神佛献上感谢之意后,紧抱着爱·法。
「我就说吧,她不会有事啦。」
路多·卢得意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是孙家长男吧?他似乎舒服地失去意识了。」
我将爱·法的身体从寝具上抱起来的同时,瞄了该处一眼。
刚刚绊倒我的物体就是狄咖·孙的身体。
这位不可原谅的孙家长男以大字型的姿态倒在房间入口。
「爱·法,是你做的好事吗?你的四肢都被绑住了,还有办法击退他啊?」
「……不管我的身体受到多大的限制,我都不可能败给孙家……我用手肘朝他的脸部一击后,直接踢了他一脚……」
爱·法用着仍有些飘忽的声音低语后,改用脸颊磨蹭着我的额头。
这样我有点不好意思哪——我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但一股熟悉的甘甜香气窜入我的鼻腔。
这是水果酒的香气。
明显是爱·法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喂,爱·法,你不要动喔?」
路多·卢拔出腰际的小刀,切断束缚住爱·法四肢的绳子。
下一瞬间,爱·法重获自由。她的手臂攀上我的脖子。
「太好了……明日太,你平安无事……」
「嗯、嗯。真是太好了……爱·法,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还是没睡醒喔?」
插图p197
路多·卢和挡在门口处的丹·卢堤姆一脸不可思议似地望着我们。爱·法没有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将头从我的脸上移开,疑惑地询问:
「什么意思?」
她的眼神跟薇娜·卢一样迷茫。
微微嘟起的粉色双唇看起来性感无比。
然后——我发现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你该不会被灌酒了吧?」
「嗯?……这么说起来,我睡着的时候,似乎有液体流进我的嘴里……把我吵醒了……」
「原来如此。你刚起床就打倒他了嘛?」
爱·法当时一定沉沉入睡,所以对方企图用灌酒的方式让她醒来。
到头来,狄咖·孙反而遭爱·法击倒。这样的结局真适合那位愚钝的男人——当我沉吟时,爱·法摇了摇头。
「不对……孙家长男后来才出现……有人喂我喝了什
么之后,我才醒了过来。我一直百思不解,不知道自己的四肢为什么遭到捆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待在这种地方……然后,那个呆子就出现了。」
爱·法再次攀上我的颈项。
「总之,你没事就好……明日太啊,我不是要你别离开我吗……?」
「啊、对喔,抱歉。太好了,我们都平安无事。」
爱·法不寻常的身体接触让我小鹿乱撞的同时——我迅速环顾四周。
地上并没有任何水果酒的土瓶。
是狄咖·孙以外的第三者解救了身陷险境的爱·法。
(难道是卡谬尔·佑旭吗?)
那位爱装傻的男人率先出现在我的脑中。
但是——我总觉不太对劲。
那个男人会做出如此不上不下的行为吗?
倘若是他出手救了爱·法,他应该会顺便为她松绑吧。幸好爱·法的手是被绑在前侧,她才得以顺利击败狄咖·孙。出手相救的人似乎没等爱·法醒来就离开了,他一定不愿意出面,只能当一位旁观者,所以采用如此碰运气的方式救了她。
(这么一来,难道是……)
救她的人难道是——泰伊·孙吗?
当初绑住爱·法的人确实是泰伊·孙。
他刻意将爱·法的手绑在自由度较高的前方。
那位双眼无力的男人声称自己无法忤逆本家人,却在丹·卢堤姆面前干脆地放下了刀。
是他为爱·法留下一线生机吗?
「……明日太,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丹·卢堤姆捋着褐色胡须,朝我呼喊。
「出发?……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东达·卢啊……应该说,是去找我们未来的族长。」
丹·卢堤姆勾起雀跃的笑靥。
「孙家在一晚之中触犯了大量禁忌。不管族长再怎么道歉,也无法抵销这些蠢蛋犯下的罪行。今天说不定就是孙家的大限之日了。」
「……说得也是。」
孙家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行这场赌注,却全盘皆输。
为什么——他们会挑选这个日子,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呢?
他们为什么不惜做出如此蛮横的举止,也要让我和爱·法成为孙家人呢?
他们为什么会动手执行这种轻易就能抓出破绽、鲁莽的计谋呢?
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
是兹罗·孙偷偷下令吗?
是狄咖·孙等人失去控制吗?
疑惑堆积如山。
不过——我们必须先做个了结。
「……我们走吧。」
正当我打算站起来之际——
爱·法不愿松开手。
「喂,爱·法,我们走啰?你现在走得动吗?」
「嗯?……不可以,不准离开我。」
她柔软的手臂更用力地抱住我的身体。
「不,我不会离开你。我们去跟孙家人做个了结吧?」
「嗯……?」
爱·法再次用脸颊磨蹭着我的脸。
路多·卢和丹·卢堤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不、呃、不是这样。她大概是闻了诡异香草的气味,又喝了点水果酒,有点醉了。」
就算我连忙解释,两人的表情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丹·卢堤姆转头望向路多·卢。
「……路多·卢啊,我有一个建议。」
「嗯?怎么这么突然啊?」
「法家不是卢家的亲族,但他们是卢堤姆家的朋友。当明日太和爱·法举办婚宴的时候,我们可以借用卢家的广场,让卢家亲族一起为他们庆祝吗?」
「啊~大概无所谓吧。我们到时可以让想要一起庆祝的人集中在广场上。」
「不,我就说不是了啦!」
我们现在的模样让我的反驳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我也只能这么大喊了。
大喊的同时,我低头沉吟。
这么一来,事情真的都解决了吗?
一切未免太过唐突了。
我方准备的策略和提案全都付诸流水,我们将在无法与孙家相互了解的状况下,眼睁睁看他们步入毁灭吗?
好几句话伴随着不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雅米儿·孙对我说:「……要是你不愿意,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泰伊·孙说:「……既然如此,就杀了我吧。」
难道——
一部分孙家内部的人强烈地希望孙家能够毁灭吗?
2
「我的同胞啊,快醒来吧!」
丹·卢堤姆豪迈地吆喝,将水瓶中的水泼进祭祀堂内。
几位男人因此清醒过来,放声呐喊。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其中一个人露出宛如恶鬼的表情,站了起来。
但他却直接脚软,跪在地上。
「嗯?怎么回事……我的手脚使不上力……?」
「对吧?所以我才会用水叫醒你们!」
丹·卢堤姆愉快地哈哈大笑。
当他泼水的时候,祭祀堂中的怒吼和惊呼声不绝于耳,东达·卢也率领着女人,从祭祀堂四方出口进行这种蛮不讲理的行为。
距离狄咖·孙绑走我和爱·法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梅烈叶这种香草的效力早已所剩无几。大家恢复理智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各氏族的男人们从祭祀堂中爬了出来。
「苏醒的人快离开祭祀堂!这里弥漫了异国毒草的烟雾!有力气的人快帮忙尚未苏醒的人!」
我和爱·法静静地守护着丹·卢堤姆欢欣鼓舞的身影。
爱·法的眼眸中已经恢复八成的理智了,但她走起路来仍然有些不稳,我现在正搀扶着她。
「卢堤姆家家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位男人从祭祀堂中连滚带爬地出来,抓住丹·卢堤姆。
是札札家的家主。
「我没有想做什么!你可以问问看你敬爱的孙家人,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举动!」
丹·卢堤姆的脸上勾起无畏的微笑,指向自己的脚边。
狄咖·孙一脸不悦地盘腿坐在地上,他的双手被皮绳绑在身后。
「这些家伙使用异国的诡异毒草,让我们陷入熟睡,企图伤害法家人!既然你也是孙家的亲族,你们就一起分享这份耻辱吧!」
「你说什么?……孙家长男,他说的是真的吗?」
札札家家主逼近狄咖·孙,宛如野兽般的双眸熊熊燃烧。
狄咖·孙吓得肩膀一震,沉默地别过头。
「我们现在要去质问族长兹罗·孙,确认是否整个孙家都默许这起事件!各位家主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听听对方的回答!」
札札家家主的肩膀大力颤抖。
此时,一头金褐色发丝全都湿透的罗·雷出现了。
「丹·卢堤姆!这场骚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孙家怎么了吗?」
「喔,是雷家的家主啊。孙家终于露出本性啦!视情况而定,我们说不定需要动刀,你赶快清醒过来吧!」
丹·卢堤姆将脚边的大刀递给罗·雷。
我们拿走了狄咖·孙的刀。
孙家仍然保管着所有男人们的刀。
「蠢蛋!你们打算对族长一族拔刀吗!」
札札家家主迅速发出怒吼。
丹·卢堤姆游刃有余地转向对方。
「一旦打破森边的规矩,就必须受到制裁。就算对方是族长家族也是一样。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森边的秩序……札札家的家主,你差不多也该清醒了吧。」
「但是……但是,为什么孙家人要伤害法家人!?孙家人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现在就是要去询问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等你听了族长家的解释之后,再来发飙吧。」
当他们交谈之际,沉睡在祭祀堂中的人几乎都逃了出来。
半数的人们依然半睡半醒,但另外一半清醒的人们听了丹·卢堤姆说的话——他们全都流露出猎人的眼神,眼眸中燃着熊熊烈火。
「……看来全员都到齐了。」
东达·卢从黑暗的另一端走向我们。
他的眼眸宛如野兽般炽烈燃烧。
「东达·卢,你来啦。孙家二男等人怎么啦?」
「我派路多他们过去处理了。大家在本家门口会合。」
「这样啊。我们也出发吧。」
丹·卢堤姆粗大的指尖抓着狄咖·孙的衣领。
「可恶
!放开我!你竟敢对族长家族做出这种事,你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吗!?札札、纪恩,你们怎么还呆在一边哪!快点解决掉这个无礼之人!」
「孙家长男,别再吵啦!你觉得在场者之中,现在最愤怒的人是谁?」
丹·卢堤姆用着半分莞尔、半分错愕的语气询问。
「假如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我怕你的同胞们第一个绞死的人就是你喔?」
「咿……」
狄咖·孙缩成一团。
他这才发现札札家和纪恩家家主的神色。
在所有在场者之中,就属他们最为光火。
由于整件事情终于要有个了结,东达·卢和丹·卢堤姆心中只充满了激动与激昂,并未感到愤怒。
看到族长家族的尊严遭到玷污,最为怒火冲天的人——一定是孙家的亲族。
「好……各位氏族之长,站起来吧,孙家家主践踏了森边的羁绊与信赖,卢家家主东达·卢将前往孙家质问他的真意!大家就亲眼确认孙家是否有担任族长家族的资格吧!」
东达·卢的咆哮声震撼了暗夜。
蜷曲在地上的男人们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爱·法,你有办法走吗?」
听到我的呼唤后,爱·法不服气地嘟起嘴。
「勉勉强强……明日太,你和丹·卢堤姆都已经恢复力气了,为什么只有我还呈现这副惨状啊?」
尽管爱·法已经能够独自站立,但她依然无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因为有人喂你喝了水果酒吧。尽管酒精有效地让你恢复意识,但是,一般来说,安眠药不能搭配酒精一起饮用。」
「可恶,真是不像样。」
爱·法用头大力蹭着我的肩膀,仿佛在迁怒。
此时,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我们的面前。
是达鲁姆·卢。
他似乎也尚未恢复原状,卢堤姆家次男正搀扶着他。
「怎么啦?你要来嘲笑我难看的模样吗?……你今天跟我没有太大的差别喔?」
爱·法似乎相当不高兴,她难得主动抛出挑衅的话语。
达鲁姆·卢不发一语,双眸中燃烧着骇人的情绪。
是我的错觉吗?他右脸上巨大的伤疤似乎比平时更红更突出,仿佛展现出了他的愤怒与懊悔。
「听说喝下大量水果酒的人,恢复的速度会比较慢。由于我滴酒不沾,泼到水的瞬间,我马上就跳了起来。」
卢堤姆家二男开口调解。他的外貌与卡斯兰·卢堤姆十分相似,但他的身材更丰腴,与父亲比较相像。
「我们出发吧。我不知道我们会迎向什么样的结局。然而,这一晚过后,孙家的未来将会产生莫大的变化。」
我们一同朝孙家前进。
东达·卢打前锋,再来是拖着狄咖·孙的丹·卢堤姆。罗·雷等卢家亲族走在他的左右两侧。
多姆家和札札家的家主们与他们隔了一步的距离,走在他们身旁的人大概是其他孙家亲族吧。
以萨乌帝为首的小氏族家主们当然也全都跟了过来。
他们的眼眸中燃烧着震怒与不信任的火焰。
孙家真的践踏了森边居民的羁绊吗?
他们为什么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动?
难道说,一切都是法家和卢家编织的谎言吗?
每个人都怀抱着不同的心情。
然而,每个人都怒不可遏。
孙家人使用异国来路不明的毒药草,使每个人陷入沉睡。猎人不会容许这种屈辱的行为。
最重要的是,他们无法允许孙家人绑走无罪之人,威胁他人的生命。
「嗨,老爹,你真慢啊。」
路多·卢等人已经在本家前方等候了。
路多·卢、信·卢以及遭皮绳绑住四肢的杜多·孙和泰伊·孙出现在我的眼前。
再来是——雅米儿·孙。
雅米儿·孙跟中午一样穿着森边的服装。她的头发彻底湿透了。
她应该有沐浴净身了吧。就算隔着一段距离,我依然闻到一抹淡淡的铁锈味。
雅米儿·孙并没有遭受捆绑,但米雅·雷妈妈等卢家和卢堤姆家的女人紧紧包围着她。
她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氏族之长们,听好了!」
东达·卢再次发出咆哮。
「举办这场家主会议之际,孙家家主兹罗·孙要求法家掌管炉灶!由于他的要求太过启人疑窦,我派自己的儿子们监视孙家聚落!孙家确实做了十恶不赦的行为,因此,没有人能质疑我!就算有人这么做,我也毫不介意!」
东达·卢的眼神比任何人都炽热地燃烧,他环视着伫立在黑暗中的同胞。
「今晚,我打算在此判断孙家是否仍拥有领导森边的资格!你们也要听仔细兹罗·孙说的话!听了之后,决定我们一族的未来!」
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兹罗·孙的回答说不定会让孙卢两家开战。
一旦札札家和纪恩家舍弃孙家,森边就不会陷入一分为二的大战了——最后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情况?
东达·卢唤路多·卢过去后,接下对方手中的大刀,这大概是泰伊·孙和杜多·孙的刀子吧。他将另一把刀交给丹·卢堤姆。
情绪紧绷的孙家亲族顿时瞪向东达·卢。
「只要孙家人不动刀,我发誓自己也不会拔刀!只要孙家的人不想见血,今晚就不会血流成河!」
东达·卢用力敲了敲本家的门。
没想到有人用惊人的速度,从内侧快速打开门。
「……现在已经三更半夜了,各位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嗓音中不带着一丝情感。
一位美丽的女性站在门后。
尽管外貌出众——她的眼神却宛如腐烂的死鱼一般。
她有着褐色头发、蓝色眼珠。美丽的脸庞宛如泥娃娃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她留着一头短发,年龄大约介于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穿着象征已婚的服装——用一块布包裹着身体。
刚刚不知去向的梓妃·孙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在她的脚旁,一脸不悦地紧紧抓着她。
「你们是谁?」
东达·卢眯起眼睛,交互望着两人。
「我是家主兹罗的太太,奥拉·孙……这是我的女儿,孙家么女梓妃·孙……请问究竟有什么事……?」
「我是卢家家主东达·卢。可以帮我转告孙家家主,东达·卢想见他一面吗?」
「这样啊……但他已经就寝了……」
「喔?」
东达·孙发出宛如野兽般的笑声。
「不好意思啊。兹罗·孙今晚没有办法安然入睡了。孙家本家长男、次男,长女和分家男人四人打破了森边的规矩。家主必须替家人赎罪。」
「……喔……」
自称奥拉·孙的女人用死气沉沉的眼神环视着我们,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最后,她混浊的眼睛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泰伊·孙——这才流露出动摇之色。
泰伊·孙灰色的头发染上红色鲜血,无力地躺在地上。他用同样的眼神望着奥拉·孙。
「……我知道了……梓妃,带家主过来……」
「奥拉妈妈,真的可以吗?」
梓妃·孙大大的三白眼仰望着母亲。
「可以……已经没关系了……」
「我知道了。」
梓妃·孙冲回家里。
过了半晌,兹罗·孙终于出现了。
他的么弟米达·孙迈着大步紧跟在后。
「卢家家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你竟然在三更半夜前来拜访,未免太失礼了吧……?」
兹罗·孙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就像一只浸在水中发胀的蟾蜍。
跟在他身后缓缓走出来的米达·孙高声惊呼:
「咦……?是狄咖跟杜多耶……为什么他们被绑起来了啊……?」
「嗯……这样的行为更是失礼哪……」
「失礼?兹罗·孙,那个女孩已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了吧?」
丹·卢堤姆开口答道。
他口中的「那个女孩」指的就是梓妃·孙。她似乎嫌米达·孙挡在入口的象腿很碍眼,踹了对方一脚后,再次攀住母亲的腿。
家主兹罗·孙。
家主夫人奥拉·孙。
么女梓妃·孙。
么弟米达·孙。
一脸不悦、盘腿坐在地上的长男狄咖·孙。
依然失去意识的次男,杜多·孙。
然后——一个人静静站在远处的雅米儿·孙。
除了年迈的前任家主之外,孙家本家的人全员到齐。
我搀扶着爱·法的肩膀,吞了一口口水。
「整件事……你指的是狄咖和雅米儿向法家家主和炉灶掌管人提亲一事吗……?」
尽管有无数只眼睛盯着自己,兹罗·孙依然毫不畏惧,开口答道:
「狄咖他们曾经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我没想到他们会挑举办家主会议这一晚进行这项计划……」
「喔?既然如此,你确实容许了自己儿女的恶行啰?」
东达·卢扬起更加勇猛的笑容说道后,兹罗·孙疑惑地歪着下垂的脖子。
「……恶行?恶行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听我娓娓道来吧。这群蠢蛋使用异国毒草,让祭祀堂中的人沉沉入睡后,企图强行绑走法家家主和炉灶掌管人。当炉灶掌管人拒绝入赘一事后,他们不仅拔刀相向,还束缚住法家家主的手脚,企图对她为所欲为……法家家主和炉灶掌管人,我没说错吧?」
爱·法沉默地点了点头,我也开口回了一声:「没错。」
然而,兹罗·孙脸上的浅笑并没有消失。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啊。究竟该说他是胆大包天还是麻木不仁呢——我总觉得是后者。
「拔刀啊,听起来真是骇人……究竟是谁做出这种没规矩的事情……?」
「本家的次男,以及倒在他身旁的分家男人。」
「嗯……杜多很容易酒后乱性哪……」
兹罗·孙的嘴角扬得更高。
「他很重视自己的姐姐,听到姐姐求婚遭拒,他忍不住失去理智了吧……真是抱歉啊……」
「兹罗·孙,你认为光靠道歉就能解决这件事吗?虽然这位炉灶掌管人是异国人,但他终究是法家的家人。前往阻挡的小犬也头部受伤。你的家人不只拔刀,还企图威胁森边同胞的生命!」
由于没有绷带,卢家人用布条包扎了路多·卢头上的伤口。他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不管是在驿站城市或卢堤姆家的婚宴上,那位次男都曾经拔刀要胁他人。他这次终于朝同胞挥刀了。我们不能光靠你的低头道歉就原谅他吧?」
「嗯……那么,你认为我们必须依照规矩,交出他的右手臂吗……?」
「光靠区区一只右手臂就能解决这次的问题吗?」
东达·卢的眼眸终于燃起炽烈火焰,脸上浮现出骇人的笑容。
「他说得没错!」
一位人高马大的人从后方拨开人墙,大声怒斥:
「孙家的次男不只拔刀,还企图用毒草危害我们!企图危害除了孙家和卢家之外的所有家主!光靠一只右手臂能抵销这种滔天大罪吗!」
开口的人是萨乌帝家的家主达利·萨乌帝。
他纯朴的脸庞因愤怒与屈辱而涨得通红。
兹罗·孙——微微垂下眉毛。
「你说的毒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种药草让祭祀堂里的人全都沉沉睡去吗……?」
「听说那是他跟东方国家的咒术师购买的香草,名为梅烈叶。令郎骄傲地对我说,他为了一点点的量而花了五枚白铜币。」
我开口答复。
由于我直接听到狄咖·孙说了这些话,我认为应该由自己开口回答。
「嗯……引诱人入睡的香草啊……」
「是的。焚烧香草后,只要一直闻散发出的烟雾,就算被开肠破肚也不会惊醒。」
「原来如此……可是,那只是让人入睡的香草罢了,称不上是毒药草吧?」
兹罗·孙的视线终于紧紧地望向儿子。
狄咖·孙似乎认为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勾起嘴角。
「梅烈叶的作用是让痛苦挣扎的人能够一觉好眠!如果闻上半天,才会使人的魂魄也陷入安眠。但我只使用了一丁点的量,根本称不上毒药!要不是知道它的效用,我们也不会让森边同胞闻这种东西啊。」
「闭嘴!我们现在不是在谈这件事!」
达利·萨乌帝激动地吼。
「重点在于你们使用的恶劣手段吧!?你不仅蒙骗了我们,还强行绑走法家人,胡乱提亲,对方拒绝后又企图夺走他们的性命——森边允许如此无法无天的行为吗!」
「我们绝不容许这种恶行……狄咖啊,你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哪……?」
看到达利·萨乌帝气势汹汹的态度,狄咖·孙脸色苍白。听到父亲的发言后,他再次露出嬉皮笑脸的丑恶表情。
「我们当然不是真的要夺取他们的性命啦。我和杜多都喝醉了,忍不住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
「嗯?可是,孙家二男和那位大叔确实拔刀企图杀害我们和明日太喔。你们要如何为这一点找借口啊?」
听到路多·卢的指责,狄咖·孙笑得更开怀了。
「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在场。杜多和泰伊·孙都喝得酩酊大醉,才会做出这种事吧?」
「是啊。当他们挥刀时,你企图对手脚被捆绑的爱·法为所欲为,没想到却失败了嘛。」
路多·卢耸了耸肩,达利·萨乌帝再次探出身子。
「孙家长男!这跟拔刀是程度相当的禁忌吧!你两年前也触犯过相同的禁忌,并发誓自己绝不再犯,所以才获得大家的原谅吧!」
「我说过了吧,我这次是跟对方提亲喔?你没资格大声斥责我吧。」
「真是愚蠢……你使用毒草迷昏她、绑住她的手脚后企图动手动脚,森边没有这种提亲的方式!」
「……诶?不管女人有多么不愿意,一旦发生关系,她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了喔?」
想当然耳,我下意识地想要向前踏出一步,但爱·法敲了一下我的头,制止我的行动。
「不要激动。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用玩笑话躲过这一劫。」
爱·法压低的嗓音窜入我的耳中。
真的是这样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兹罗·孙和狄咖·孙都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先不管不明事理的狄咖·孙,看到最注重明哲保身的兹罗·孙一直挂着微笑,我感到很不舒服。
「——喂!你们在做什么!」
此时,一阵锐利的声音传了过来。
发出呐喊声的人是罗·雷。
包围着我们的男人们也开始鼓噪。
一个集团冒了出来,从外侧包围着由各家家主形成的人墙。
人数——大约有三十人左右。
由于室外昏暗,我只能看到一群黑色人影逼近而来。不过,在这个聚落之中,除了我们之外,只剩下孙家分家的人了。不管是从人数或合理性的角度来看,我的分析都不会有错。
「喔……兹罗·孙。你打算用刀来做个了结吗?」
东达·卢握住刀柄。
兹罗·罗首次用着失去抑制的声音答道:
「我、我绝无此意……各位在深夜中引发这场骚动,惊动分家的人,他们不过是来一探究竟罢了……卢家的家主,别太冲动吧……?」
「哼,是这样吗?」
东达·卢的嘴角凶恶地扭曲。
孙家分家的三十人中,男性占了半数。卢家亲族的人数不输他们。然而,卢家现在只有东达·卢等五人有刀。
一旦开战,我们不知道多姆和札札等孙家亲族会采取什么行动。再说,卢家女人们全都聚集在这里。倘若在情势未定的状况下发动武力,绝对没有好事。
东达·卢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他开口呼唤路多·卢。
「喂,路多,你过去女人那里。绝对不要主动出手。」
「了解。」
路多·卢也流露出猎人的眼神,跑向家人身边。
「那么,兹罗·孙,你打算怎么做个了结?你该不会认为只要低头道歉,我们就会原谅你吧?」
「嗯……卢家家主,你认为我们必须依照森边的规矩来赎罪吗……?」
兹罗·孙的脸上再次勾起浅笑。
「杜多和泰伊·孙拔刀伤害了森边同胞。狄咖差点对女性使用暴行。基本上,杜多和泰伊·孙必须交出自己的右手臂。狄咖……狄咖该怎么处置呢?到头来,法家家主的贞洁没有遭到玷污吧?」
「那是因为法家家主偶然比那个小人更勇猛。倘若尊重森边的规矩,他必须交出自己的男根。」
东达·卢愤愤地抛下这句话。
「他们犯下的罪不只如此。他们蒙骗了森边的同胞,还用毒草迷昏大家。你打算怎么赎
罪?」
「我才想要询问各位哪。他们焚烧的香草对身体无害,这样的罪名有多严重呢……不,他们的行为真的有违反森边的规矩吗……」
「森边居民不可以欺骗同胞!」
「狄咖他们何时欺骗同胞了?……狄咖是为了在不打扰他人的状况下向法家提亲,让大家陷入安眠罢了……」
达利·萨乌帝默默地走向兹罗·孙。
东达·卢伸手制止对方巨大的身躯。
「既然如此,兹罗·孙,你打算献上次男和分家男人的右手臂,与长男的男根来赎罪吗?我不认为你的儿子们有这种骨气。」
「假如我们尊重古代的规矩进行惩处,这确实是正确的做法。」
兹罗·孙露出狞笑。
「卢家家主,倘若你想要尊重这个古老习俗……在兴师问罪我儿子之前,你必须先做一件事情吧……?」
「什么?」
「我希望卢家、卢堤姆家和法家也能够遵守规矩……」
兹罗·孙执着的眼神望向我。
「法家的炉灶掌管人……小女希望你入赘孙家吧……?」
我沉默地瞪着对方恶心的笑脸。
难道……
一抹令人不快的疑惑开始压迫我的胸口。
难道那是这位心狠手辣的男人策划的必杀技吗?
他打算使用如此愚蠢又无聊的手段吗?
「雅米儿当时使用了古代流传下来的仪式吧……让奇霸兽血成为自己力量的古老仪式……」
「…………」
「……这么一来,她应该全身赤裸吧……」
「兹罗·孙,你这家伙——」
东达·卢发出宛如地鸣般的声音。
「卢家家主啊,你的儿子们当时也躲在阴影处守护法家的炉灶掌管人吧……既然如此,代表他们也从窗外窥视到雅米儿的身影啰……?」
兹罗·孙的视线望向东达·卢身旁的丹·卢堤姆。
「卢堤姆家的家主……你踹破了狄咖家的门,没有在主人的带领下,就踏入别人家吧……?」
「那又怎样?」
丹·卢堤姆愈来愈愤怒。
每个人似乎都理解了兹罗·孙的言外之意。
「在主人未同意下,恣意进入别人家触犯了森边的禁忌……既然如此,看到雅米儿裸身的人必须交出一颗眼珠,踏入狄咖家的人必须交出一根脚趾吧……?」
「开什么玩笑!这个卑鄙小人两年前也擅自进入法家,那他该当何罪!?」
「我和狄咖当时已经低头道歉,并获得原谅了……我们也不愿因为重视古老规矩而让同胞流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东达·卢低语。
他露出狂乱凶恶的笑容。
「假如想要交出二哥等人的右手臂,我方就必须交出眼珠和脚趾。兹罗·孙,这就是你的意思吧。」
「……我不想看到同胞为了这点芝麻小事而流血……」
「兹罗·孙,你究竟在胡扯什么啊!」
达利·萨乌帝大声呐喊。
「犯下恶行的人明明就是孙家人!卢家、卢堤姆家和法家只是出手抵抗罢了!他们为什么需要交出眼珠和脚趾啊!」
「这就是森边的规矩……然而,这是先人制定的古老规定……不知变通地遵守规矩并非唯一的解决办法……」
「我已经说过了吧,这不是问题所在!我们不能允许孙家长男可耻的行为!」
「可耻的行为……杜多并没有夺取任何人的生命,狄咖也没有玷污任何人的贞洁吧……?」
「东达·卢刚刚也说过了吧,那是因为法家人和卢家人本来就勇猛果敢!倘若他们软弱无力,孙家人早就犯下令人难以容忍的恶行了!」
「假使他们真的犯下罪行,也只能用性命赎罪了……」
双方各执一词。
达利·萨乌帝已经气到极点,一脸错愕。
「族长,你真的还保留着理智吗?……倘若这是你的真心话,我们无法将你视做森边的族长。」
「喔?萨乌帝家家主,这是为什么?……狄咖和杜多确实不够成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们并没有杀害同胞、玷污女性。没有人知道我的儿子们是否真的企图犯下这些罪行吧……?」
兹罗·孙混浊的双眼望向东达·卢。
「你看看,卢家家主用着憎恶的眼神凝望着我……他说不定想要危害我的生命……可是,只要他没有朝我挥下手中的刀,他便不需要被兴师问罪……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只是在为自己脱罪罢了!族长家族应该成为森边居民的模范吧!」
「嗯……既然如此,我们双方都只能流血了……真是遗憾哪……」
兹罗·孙抛出这些话语时,表情并没有透露出一丝遗憾。
说不定——这个男人说的是真心话,既然自己无法用三寸不烂之舌让事情圆满收场,他只能交出自己的儿子。
他企图用狄咖·孙、杜多·孙、泰伊·孙和雅米儿·孙等四人的性命来换取孙家的安宁吗?兹罗·孙的脸庞挂着笑意,似乎没有一丝危机意识,让我不得不产生这种想法。
我按捺着胸中的不快感,悄悄瞄向孙家儿女们。
狄咖·孙依然搞不清楚状况,嬉皮笑脸。
杜多·孙尚未恢复意识。
泰伊·孙混浊的眼睛凝望着虚空,宛如死人一样,躺在地上。
雅米儿·孙依然面无表情。
我难以原谅这些罪人。
尽管我对泰伊·孙和雅米儿·孙有些想法——依然无法洗刷他们犯下的罪行。
然而,他们是兹罗·孙血脉相系的家人吧?
就算狄咖·孙等人确实失去控制,犯下恶行。兹罗·孙不是应该更拼命地包庇他们吗?
比起家人的性命,他更重视自己的安宁吗?
在这个男人混浊的眼中,世界究竟呈现出什么样貌呢?
「……兹罗·孙,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东达·卢微微跨出一步。
此时,一直茫然伫立在原地的米达·孙轻声低语:
「不可以喔……森边居民不能互相伤害喔……」
他呢喃的同时,将手伸向腰际的棍棒。
东达·卢的手也伸向大刀刀柄。
兹罗·孙的笑脸有些扭曲,缓缓后退。
「……明日太,绝对不可以离开我身边。」
爱·法低语,她放下缠绕在我脖子上的右手臂,身体微微前倾。
我视线中的所有男人都进入了备战状态。
交涉破裂了。
兹罗·孙无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就算切割家人,他也打算让自己得救。
东达·卢不会允许如此腐败的行为。就算背负上背叛者的污名,就算违背自己「不主动拔刀」的承诺,他现在也会持刀砍杀兹罗·孙。他的双眼中闪烁着这样的觉悟。
东达·卢即将出手之际——
我烦恼了半秒钟后,随即大喊:
「请等一下!假如孙家真的重视自古流传下来的规范,应该先为一项罪名赎罪吧!?」
东达·卢本来正要拔刀,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明日太……?」
爱·法露出狐疑的表情,将脸凑近我后,我对她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假使我记得没错,那是必须剥除头皮的大罪。你们必须先为那项罪名赎罪,才有办法处分他人吧?」
「你在……你在说什么啊……?」
他臃肿的脸上本来挂着宛如蟾蜍般的笑容,现在却消失无踪。看到他的表情流露出畏惧,我才确信这件事真的不是我的想象。
我说的话说不定会让更多人流血——这样的念头让我的背脊颤抖不已,尽管如此,我依然开口揭发了他们的恶行。
「如果你想要否定我说的话,就让我看看孙家本家的粮库……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下一瞬间,传来一阵发狂大笑声。
是雅米儿·孙的笑声。
在卢家和卢堤姆家女人的包围下,雅米儿·孙仰头大笑。
「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我们得被剥下头皮?你在诽谤族长家!」
「就、就是说啊,这是毁谤!为了明哲保身,竟敢胡说八道……」
兹罗·孙迅速恢复放心的表情,但巨大的惊愕与绝望随即袭击而来。
「我们无法忍受这种屈辱!我们没有必要接受这样的毁谤!不相信我们的话,你就亲眼去粮库确认吧!」
「雅米儿!?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啊!?」
开口大喊的人不是兹罗·孙,而是狄咖·孙。
他的脸色跟父亲一样惨白。
「怎么了?大家为什么面无血色?我们是清白的吧?」
雅米儿·孙的眼眸熠熠生辉,望向宛如石像般呆站在一旁的奥拉·孙。
「奥拉!或是梓妃也可以!快去打开粮库的门闩!这么一来,就能证明我们的无辜了!」
梓妃·孙疑惑地仰望着母亲的脸庞。
奥拉·孙闭上眼睛,眼皮遮蔽住了混浊的眼眸。
「是呀……雅米儿,我们确实该这么做……」
「就是说啊!我们就该这么做!」
当奥拉·孙正要转身之际,兹罗·孙大力抓住她纤细的肩膀。
「住手!你们究竟……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请放开我……」
「我不可能放开你!身为家主……我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做!」
兹罗·孙粗大的手指嵌进妻子的肩膀之中。
「啊……」
「你在做什么呀!」
奥拉·孙发出哀号,梓妃·孙也大声嚷嚷。
东达·卢向前跨出一步。
抢在他出手之前,米达·孙的指尖已经抓住父亲的手臂。
「不可以唷……我们不能伤害家人唷……?」
伴随着骨头叽嘎作响的声音,兹罗·孙发出女人般的惨叫声。
兹罗·孙松开手后,奥拉·孙无力地瘫在地上,凝望着梓妃·孙的脸庞。她热泪盈眶,眼眸中终于恢复些许光芒。
「梓妃……取下粮库的门闩……」
「……人家知道啦。」
梓妃·孙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雅米儿·孙再次发出恶魔般的笑声。
「来吧!亲眼确认看看吧!法家的明日太,倘若最后证明你说的是毫无根据的诽谤,我们不会只收下眼珠和脚趾就原谅你!」
「那个女人在做什么?她真的疯了吗?」
丹·卢堤姆不悦地皱着粗大的眉毛,转头望向我。
「我根本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中了那个女人的计谋啊?」
「不,我不这么认为……倘若我真的上了他们的当,兹罗·孙不会惊慌失措。」
我望向东达·卢。
「我们过去粮库吧。但我们必须多留意孙家分家。」
东达·卢沉默地凝望着我半晌,不发一语地转过头。
罗·雷等卢家亲族拉起狄咖·孙和杜多·孙。
狄咖·孙一脸茫然,表情涣散。
杜多·孙尚未恢复意识。
至于泰伊·孙——他和刚刚那位奥拉·孙一样,紧闭双眼。
「米达·孙,你可以带兹罗·孙一起过来吗?」
「嗯……」
听到我说的话后,他的脸颊肉微微颤动。
「粮库怎么了……?我们要到明天早上才可以吃东西唷……?」
「是啊。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粮库的内容物罢了。」
我们绕到房子后方。
参加家主会议的男人、管理炉灶的女人、孙家本家和分家的人们——目前聚集了大批人马,超过上百人。
大半的人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与同胞们静静地面面相觑。
在我们的眼前——粮库的门板从内侧缓缓推了开来。
梓妃·孙的表情怫然不悦,她从粮库中走了出来,再次抓住母亲的腿。
罗·雷举起蜡烛,照耀着粮库内部。
「这是——!」
每个人都高声惊呼。
粮库内的光景与我想象的如出一辙。
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和蔬菜。
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堆满开架式置物架的蔬菜水果是——
石之都禁止我们摘采的摩尔加森林盛产的蔬菜水果。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东达·卢喃喃自语。
然后——
噢噢噢噢噢噢……宛如咏唱般的声音突然震撼了整个黑夜。
「怎么搞的?怎么回事!?」
丹·卢堤姆左顾右盼。
这是孙家分家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不分男女老幼——他们全员皆跪在地上,嗓音充满哀戚。
「请原谅我们……」
「我们触犯了禁忌……」
「我们触犯禁忌,滥采了森林资源……」
奥拉·孙也无力地跪在我们面前。
「这是孙家的罪过……可是,请各位怜悯分家的人……他们只是遵守了本家制定的邪恶规矩……」
泪水沾湿了她美丽的脸庞。
分家的人们也全都潸然泪下。
有些人趴在地上,有些人猛抓着头,有些人攀附着身旁的人——每个人都悲痛欲绝,嚎啕大哭。
「等、等一下!你振作一点!」
此时,传来一位少女慌乱的嗓音,在暗夜之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是菈菈·卢的惊呼声。
一位比纤细的菈菈·卢更瘦弱的少女搂住她,哭个不停。
少女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就是孙家分家名为楚儿·孙的女孩。
「怎么可能……孙家竟然触犯了如此严重的禁忌……」
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恸哭声,札札家家主似乎心生畏惧,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无力地低语。
孙家人食用了森林资源。在森边区域,这是最严重的禁忌之一。
一旦人类食用森林中的蔬果,饥饿的奇霸兽就会更常袭击城里的田地。因此,触犯这项禁忌将会受到严重处分——「剥除头皮」。
不管多么饥饿,森边居民都不会偷采生长在森林里的食材,他们只会感叹着自己的无力,一命呜呼。卡谬尔·佑旭曾感叹道,他不曾见识过如此耿直又清廉的一族。
这是森边居民身为猎人的荣耀。
「我们玷污了猎人的荣耀……践踏了森边的骄傲……我们是无法获得原谅的罪人……」
奥拉·孙和分家的人们泪如雨下。
我能清楚看出他们热泪盈眶的眼眸中盈满悲伤。
他们的心中满是遗憾。
耻辱从胸口一涌而上。
尽管这全都是负面的情感——但所有孙家人全都流露出情绪,再也不像一尊尊的泥娃娃了。
当孙家犯下的滔天大罪遭到揭发的同时,孙家分家的人们也获得了解脱。
他们从保守孙家秘密的庞大压力中被释放了。
另一方面,兹罗·孙和狄咖·孙面如土色,全身大力颤抖。
杜多·孙依然没有恢复意识,倒在地上。
米达·孙错愕地俯视着父兄。
梓妃·孙陪伴着哭倒在地的母亲,紧紧咬住双唇。
至于雅米儿·孙——
在路多·卢和米雅·雷妈妈的包夹下,她走向我们。
爱·法谨慎地绷紧身躯,雅米儿·孙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低声说道:
「这下子一切都结束了……」
雅米儿·孙刚刚发狂的模样已不复见,她现在一脸平静,眼眸中的情感复杂交错,让人分辨不出是哀伤、愤怒还是喜悦。
「明日太……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呢?」
我依然无法看出隐藏雅米儿·孙心中的情绪。她微微勾起嘴角——接着,她开口说道:
「谢谢你毁灭了孙家。」
插图p237
3
喧嚣的一晚过去了。
「嗯~」
我爬出祭祀堂,炫目的朝阳让我眯起眼睛的同时,我用力伸展双臂。
「……真是难以置信的一夜。」
爱·法跟着我爬了出来,她板着脸,站在我的身旁。
「就是说啊,一切都太过荒谬,好不真实。森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谁知道呢……算了,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吧。我们的职责就是避免让森边继续腐败下去。」
梅烈叶的功效已经完全消失,爱·法的表情充满力量,她将长发拨向后方。
当我们交谈时,其他家主也跟着走了出来,我们为了让出道来,暂时在四周漫步。
彻夜举行的紧急家主会议暂时告一段落。
◇
在众家主的逼问下,我们对孙家犯下的罪行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首先,孙
家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盗采森林中的蔬果。
十年前,兹罗·孙才继承族长的职位。因此,这是从前任族长札特·孙那一代开始承袭下来的恶行。
他们只为了获取奇霸兽肉而猎捕奇霸兽。平时就从森林中摘取所有需要的蔬菜。他们使用奖金和兽角与牙齿换来的报酬购买日用品、水果酒和岩盐——以及孙家本家人的娱乐费用。
他们威胁分家人必须保守秘密,一旦泄密,所有孙家人都将被剥下头皮。也就是说,本家人强迫分家人成为共犯,这十几年之间,他们剥夺了分家人身为森边居民的骄傲与尊严。
或许是因为这个因素,孙家聚落的人们常常英年早逝。他们的生活明明比其他氏族更为丰足安稳,聚落里的人却总是因不知名的理由衰弱而亡。
「或许是因为生活太过安逸,导致我们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吧……」
奥拉·孙说道。
从其他氏族嫁进门的人特别容易有这样的倾向。除了奥拉·孙之外,家主兹罗·孙过去的妻子皆是从札札和纪恩家嫁入孙家。
除此之外,不习惯这种特殊环境的人往往也会早逝。由于族人短命,孙家陷入慢性的人手不足状态。因此,他们严格禁止所有孙家人出嫁或入赘至亲族的家。
只要分家人待在聚落之中,就会基于同侪压力而严守秘密。因此,他们自然会禁止孙家人离开家里,不会让任何知道秘密的人离开聚落。
不过,这样的举动实在太不自然了。森边相当注重血脉关系,由于这十几年来,没有亲族能够嫁娶孙家人,使他们开始感到些许不满。所以,雅米儿·孙才会说出那句话——「我们没有办法继续瞒过亲族的耳目了」。
为什么孙家人会企图拉拢法家人呢?
孙家人企图使用我们赚来的铜币购买亚力果和波糖,打造出一个不需盗采森林资源,也能够存活的环境。
这么一来,他们令人憎恨的秘密也将永远消失。
「什么嘛!?太愚蠢了!你们只要好好猎捕奇霸兽就好了啊!」
以丹·卢堤姆为首,许多家主愤慨不已。
已经品尝过堕落滋味的孙家本家人——应该说是孙家家主兹罗·孙——并没有把重拾猎人的工作纳入选项。
再说,就算他们想要猎捕奇霸兽,孙家聚落周围已经几乎吸引不到任何奇霸兽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们成天采收奇霸兽的粮食——也就是森林中的蔬果,奇霸兽当然不愿意住在如此贫瘠的地区。
这也是近几年奇霸兽数量增加的原因。
孙家人没有好好从事猎人的工作,导致奇霸兽的数量增加,而森林中的资源遭到盗采,使大量奇霸兽迁徙至其他区域——到头来,加重了其他氏族的负担。
不论怎么说,事态都不断恶化。由于孙家周遭几乎没有奇霸兽的踪迹,就算分家的人想要无视本家的意向,重新振作起来,也没有办法完成猎人的工作。在孙家聚落之中,肉类比蔬果更为缺乏,他们只能捕抓到最低数量的奇霸兽。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奇霸兽的减少使蜥蜴和蛇等小动物逐渐增加,分家人也经常食用这些动物果腹。
本家人则会购买奇谬鸟和卡龙肉来充饥。
「话说回来,你们有必要特地挑家主会议这一天袭击法家人吗?如果你们一开始就考虑动用蛮力掳走他们,不用把他们邀请来孙家聚落,直接在法家展开行动就可以了吧?」
达利·萨乌帝开口询问。
既然孙家持有梅烈叶当作秘密武器,他们确实可以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径。只要让我和爱·法陷入熟睡,再用锯子砍断窗户上的木条,即可轻易达成目的。
雅米儿·孙回答了这个问题。
简单来说——由于祭祀堂是半地下的设计,出入口又没有上锁,只要将焚烧梅烈叶的烛台悄悄放在出入口,就可以迷昏室内的人。普通的房子都会有带着木格子的窗户,他们不容易让烟吹进室内。
说得也是。倘若他们像烤秋刀鱼一样,在窗外猛搧扇子,爱·法一定会察觉到他们的动静。
「……我还是认为各位的举动太愚蠢了。你们竟然趁所有家主都为了家主会议聚集而来之际,做出如此恶劣的举动,你们真的认为自己会成功吗?虽说我当时的确呼呼大睡,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我不觉得这是正常人会思考出的计谋。」
「是呀……可是,听说法家家主勇猛过人,狄咖和杜多大概敌不过她。因此,比起直接袭击法家,我们认为这样的方式比较可行。」
雅米儿·孙冷静地回答。达利·萨乌帝的双眼中蕴藏着怒意,紧盯着她。
「孙家长女,我再确认一次。最初是兹罗·孙提议让法家人成为孙家人,你和两个弟弟听了皆表示赞同,并想出了这个计划吗?」
「是的。你说得没错。」
「虽说孙家长男、次男和分家男人泰伊·孙是实行犯,但你的罪行也不亚于他们喔。」
「我很清楚。你不需要再次叮咛我。」
雅米儿·孙的表情似乎平静过头了。
「请等一下。」
我打算开口发言。
此时,爱·法抓住了我的手臂。
「住手。现在轮不到我们开口。」
孙家的手法太粗糙了。
这让我产生了一个念头。雅米儿·孙其实更希望看到这项计划失败——她想看到的不是孙家的繁景,而是破灭。
当初是雅米儿·孙提议邀请我们参加家主会议。
她先想出这个计划,后来才获得家主兹罗·孙的许可。
不管怎么说,挑选举办家主会议的这一天犯下诸多恶行,只会带来弊多于利的结果。
虽然说粮库有扣上门闩,但内部隐藏了惊天动地的秘密。我不认为正常人会轻易让其他氏族的人接近这种的方。雅米儿·孙也曾经对我说:「掌管了孙家的炉灶后,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吗?」
雅米儿·孙说不定也曾想过要和家人跨越困难,继续过日子。
但是,她更想为孙家腐败至极的历史画上休止符。
「我能猜测到你的想法。但是,你还是别开口吧……不管你说了什么,都无法减轻长女犯下的罪行。说不定还会让其他家主更为光火。」
爱·法低声对我耳语后,我也压低声音询问:
「为什么?」
「就算你推测的没有错,孙家长女依然背叛了森边。届时,你说不定还会害她添上一笔『背叛兼欺瞒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的罪名……明日太啊,在森边地区,企图背叛和伤害家人是最大的禁忌。」
我无话反驳。
所以——为了揭露整个孙家的罪行,她才会刻意邀请外界的力量——法家和卢家前来孙家。
当我埋头苦恼之际,家主会议严肃地进行了下去。
所有家主必须尽快为一项议题做出结论。
这项议题当然是孙家人该受的处罚。
「孙家已经没有统帅一族的资格了!」
没有人反对达利·萨乌帝的发言。
可是,孙家人该怎么赎罪呢?
幸好没有人打算追究分家人犯下的罪行。就连重视规矩的札札家和纪恩家也是一样。
那么,究竟谁该负责呢?
此时,大家的意见出现分歧。
我们应该遵照规定,拔下孙家本家全员的头皮——
这么做的话,照理来说,分家的人也不能幸免——
既然如此,就算只处罚家主兹罗·孙也好——
但是啊,他只是继承了前任家主的恶行——
前任家主札特·孙上了年纪,饱受病魔摧残,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可是这样——
「唉,吵死了!继续这样下去也讨论不出结论啦!」
丹·卢堤姆终于忍不住了。
他那双牛铃大眼紧盯着我。
「明日太,你有什么想法?」
「欸?我吗?」
「嗯。你揭发了孙家的恶行,现在应该由你来主持会议吧?」
他的理论根本不合逻辑。
但是,我很感激他让我有机会发言。我确实有一些想法。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放眼未来。」
「未来?」
「是的。我们不该因为在气头上就先处罚孙家本家人,重点在于森边居民未来要如何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我们必须先安排好这方面的事宜。」
「你跟卡斯兰·卢堤姆一样,老是用些艰涩的字眼。可以解释得更简单一点吗?」
「失礼了。具体来说,我们现在失去了族长家族,与其决定如何惩罚
孙家,不如先讨论我们日后该用什么方式与杰诺斯维系关系。」
丹·卢堤姆和其他家主们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杰诺斯。
「我还是不懂。石之都根本不重要吧。我们又不想要奖金。我甚至认为森边居民可以趁这个机会与城里断绝往来,心里也会比较爽快。」
「我们没有办法这么做。『不可滥采摩尔加森林资源』是杰诺斯制定的规矩。孙家的行为等于是践踏了森边与杰诺斯之间的羁绊和信赖……再说,当初森边居民是先答应了这项规定,才获准在森边定居吧。」
家主们开始议论纷纷。
「杰诺斯当然把森边居民视为不可或缺的存在。森边居民花了八十年筑起这样的地位。倘若我们离开这块土地,繁荣的杰诺斯也会受到不小的打击。因此,我认为我们未来必须以正确的方式与杰诺斯往来。」
「嗯……这个啊……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没有错……」
丹·卢堤姆依然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毕竟除了孙家之外,每位森边居民都与杰诺斯城里的人毫无关系。
为了让森边居民理解我心中的担忧,我投出深埋在心中的炸弹。
「接下来只是我的臆测,说不定——杰诺斯城里的人早就知道孙家破坏了规矩。他们也默许了孙家的行为。」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爱·法认识一位与杰诺斯领主有来往的人。那个人很担心孙家堕落的行径,也曾经数度和领主提出建议。就算领主不知道孙家滥采森林资源一事,他一定也知道孙家人没有好好完成猎人的工作,过着怠惰的生活。」
家主们更加议论纷纷。
虽然我的举动像是在打落水狗——我依然必须说出这番话。
「经过我确认之后,现在孙家就算在驿站城市胡作非为,杰诺斯城也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听说不管森边居民犯下什么罪行,都不会遭到惩处。孙家会如此堕落,并不只是因为奖金,杰诺斯给予他们的特别待遇也是帮凶吧?」
我的视线扫向被带至下位的孙家本家人。
除了前任家主札特·孙之外,七个人全待在这里。
兹罗·孙宛如尸体般失去力气。
狄咖·孙因恐惧而全身颤抖。
杜多·孙终于恢复意识,宛如濒死的野狗一样垂头丧气。
米达·孙依然搞不清楚状况,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雅米儿·孙的脸上毫无表情,视线望着地面。
奥拉·孙挺直背脊,水润的眼眸凝视着虚空。
梓妃·孙挂着闹别扭似的表情,抓着母亲的手臂。
泰伊·孙虽然是分家人,却触犯了禁忌,他待在末座,闭着眼睛。
「我无意包庇孙家人。但他们堕落的大半原因在于那一笔奖金,与他们和杰诺斯领主交流的方式。一旦采取错误的方式与杰诺斯来往,就连森边居民也可能会堕落沉沦。」
「明日太,你这番话听起来是在污辱森边居民喔。」
达利·萨乌帝开口说道。他并没有发怒,但语气紧绷。
我转向他问道:
「是这样吗?孙家过去也曾是统领森边的强大氏族吧?在八十年的岁月之中,毒素日益累积,导致孙家向下沉沦。这是因为森边唯独孙家有与城里人来往——对于现在获得多余的财富、与城里人开始交流的我来说,这并非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嗯……」
「财富可以成为良药,也可以成为毒药。我们在晚餐时也讨论过这一点。未来将由谁来取代孙家,统治森边?我们该如何处理奖金?我们将来该用什么方式与杰诺斯交流?——这些事情与对孙家的惩处一样重要吧?」
「你说得确实不错。可是,目前只有卢家的力量足以与孙家抗衡,既然连孙家都堕落沉沦——我们究竟该如何是好?」
达利·萨乌帝试探地望着东达·卢。
东达·卢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你们半夜不睡觉,打算啰唆到什么时候啊?力量强大的氏族将出面领导森边。弱小氏族无力统治森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吧。」
「也就是说,卢家将公开角逐族长一职啰?」
「哈!我早就知道孙家总有一天会毁灭了。我们迟早会踏上这条道路。」
东达·卢缓缓站了起来。他露出猎人的眼神,环顾四周。
「我要以卢家家主的身份向森边的诸位家主发言。卢家总共有六个亲族,人数超过百人。森边没有其他氏族比我们更有力量……有人要反对我说的话吗?」
没有任何人反对。
东达·卢的嘴角勾起无畏的笑容。
「另一方面,孙家的亲族共有七个氏族。人民数量同样约有百余名。去除犯下大罪的孙家之外,大约剩下七十人左右……接下来领导大家的会是札札家吗?还是多姆家?」
「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做出决定。目前只能由札札、纪恩和多姆三家同心协力,领导亲族了。」
札札家家主低声回复,他的双眸冒出遗憾的火苗。
「原来如此。」
东达·卢望向达利·萨乌帝。
「再来就是萨乌帝吧。你们有多少血缘?」
「萨乌帝有五个亲族。人数约六十左右,远远不及卢家。」
「嗯。就算是这样,你们的规模依然跟失去孙家的北方一族不相上下。」
东达·卢满意地开口后,眼眸中燃烧起更炙热的激情。
「既然如此,我提议由卢家、萨乌帝家和札札等北方一族来统帅失去族长的森边居民。」
「你说什么!?」
札札家家主放声大喊。
「卢家的家主,你是说卢家、萨乌帝家和我们将成为族长?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虽然卢家是个大氏族,但森边面积宽广,两端狭长,单凭一个氏族的力量无法掌控整块森边区域。既然分别有大氏族位于南北两端,我们当然要集中大家的力量。」
「可是,这么做的话……」
「由三个氏族一起统治森边。不管是我们与杰诺斯的交流方式或是奖金,都由三个氏族的家主一起分摊。使之成为我们的良药,而非毒药。假如你们有更高明的方法,就说出来听听吧。不只是札札和萨乌帝,我在询问所有氏族的家主。」
东达·卢炯炯有神的视线再次环顾着所有家主。
「倘若未来有不输卢家和萨乌帝家的氏族出现,我也会同意让他担任族长一职。如果只有一个人来掌管森边,一旦那个人开始腐败,森边通往未来的道路将会被阻断。关于这一点,孙家的人已经做了最好的示范。」
兹罗·孙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前任家主将过去的恶习传承给这位森边的族长,使他养成怠惰的习惯,逐渐沉沦。他现在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赞同我的人就站起来吧!有意见的人就坐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卢家亲族迅速地站了起来。
小氏族的家主们也依序起立——我和爱·法也站起身。
南北一族烦恼到了最后一刻。
听到东达·卢突然指派自己成为族长家族,他们应该惊愕又困惑吧。
即便如此,达利·萨乌帝还是站起身——最后,札札和多姆家家主也跟着起立。
大家一致同意东达·卢的提议。
东达·卢严肃地点了点头。
「卢家家主东达·卢在此宣誓,我不会抛弃森边居民的荣耀,将会与萨乌帝和札札携手合作,为森边居民开拓出正确的道路。」
「……萨乌帝家的家主达利·萨乌帝也发誓会成为森边的支柱。」
孙家的亲族们失意地站在一旁,过了半晌,札札家主才低声说道:
「我们日后会选出亲族之长。我发誓不管谁成为我们的领导者,我们未来都不会让森边居民蒙羞。」
「真是随性啊。你们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选出亲族的领导者。」
东达·卢的嘴角扭曲,发出笑声后,札札家家主马上抛出一句:「闭嘴!」
「那么,除了萨乌帝和目前负责发言的札札家家主之外,大家可以放松下来……我们还必须在今夜处理一件事。」
我们听从了他的指示,再次坐下。
东达·卢主导着整个局面。
「我们要如何处置孙家?我们三家必须要公开自己的想法,再来询问其他家家主。」
东达·卢的发言让气氛倏地变得紧绷。
「我认为……我们必须先裁决当晚犯下罪行的孙家人
,以及家主兹罗·孙。」
达利·萨乌帝马上答道:
「长男狄咖·孙、次男杜多·孙、长女雅米儿·孙以及分家的泰伊·孙。包括家主兹罗·孙在内,这五个人的罪证确凿。」
「嗯,既然如此,关于孙家滥采森林资源一事,就让兹罗·孙独自受罚吧……这么一来,你打算如何处置没有拔刀的孙家长女?」
「关于这一点……虽然不容易做出判断,但长女教唆长男等人行动,我认为应该让她接受相同的处分。」
也就是说,她必须和杜多·孙和泰伊·孙一样,惨遭斩断右手臂吧?
一股浓厚的苦涩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
札札家家主接下来的发言更加残酷。
「我认为本家全员都该受到惩处。他们犯下采摘森林资源的大罪,甚至强迫分家犯下相同的罪,罪孽深重。我认为我们该剥下所有人的头皮。」
「这样啊。但是,本家女人有能力强迫分家的人吗?我们原谅了分家的人,却让本家女人赔上性命赎罪,这样未免有失公允吧?」
「嗯……我当然有考虑过这一点……分家人本该受到相同的惩罚。但本家人只能用自己的鲜血来为分家人赎罪了。」
他们要让如此年幼的梓妃·孙一起送死?
虽说这是清廉又残酷的森边习俗,我依然无法容许这一点。
「……可以让我说句话吗?」
此时,雅米儿·孙开口了。
无数双伴随着杀气的眼神望向她。
「看来你们什么都不懂呢,我就告诉你们吧……前任家主札特·孙才是害孙家腐败的元凶。」
家主们之间的杀气压力逐渐高涨。
但雅米儿依然维持着冷漠的表情,淡淡地阐述道:
「札特·孙是猛毒一般的男人。只要跟他相处一段时间,魂魄就会逐渐遭到腐蚀。直到他于十多年前病倒之前,他一直担任孙家家主一职,腐蚀着本家人的灵魂。」
「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竟然打算把所有罪行推到卧病在床的札特·孙身上,真是让人看不起你!」
札札家家主怒气腾腾地发出怒吼。
雅米儿·孙依然挂着平静的表情,瞥了对方一眼。
「我不会把所有罪行推到那个男人头上。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有些人没有受到他的毒害……奥拉·孙在十二年前嫁进孙家,梓妃·孙当时才刚出生、米达·孙的心灵有些缺陷……札特·孙没有腐蚀他们的灵魂,他们应当跟分家人同罪。」
雅米儿·孙——她依然坐在地上,但深深垂下头,让额头贴在地板上。
「因此,既然各位原谅了分家,我希望各位也能原谅这三个人……只有我们的灵魂才遭到腐蚀。」
「你在说什么呀!这样太奇怪了!」
由于年纪还小,梓妃·孙并没有遭到捆绑,她像发条娃娃一样不断跳呀跳。
负责监视他们的路多·卢挡在前方,他慌忙抓住梓妃·孙的衣领。
「喂,笨蛋,不要动啦,小鬼。」
「吵死啦!雅米儿最担心孙家的未来了!为什么她非死不可呀!」
「因为我认为这是唯一能拯救孙家的方法。」
雅米儿·孙抬起头,微微勾起嘴角。
「我比狄咖和杜多还要早出生。因此,我受到札特·孙更多的毒害。我的灵魂已经腐败到无法洗心革面的程度了。」
「这跟出生的时间无关啦!雅米儿,你……是我们的家人呀!」
泪水从梓妃·孙的大眼睛中夺眶而出。
她依然维持着被路多·卢抓住衣领的姿势,瞪向自己的父兄。
「每次做坏事的人都是你们!因为你们太过软弱,雅米儿才会变成这样!那个卧病在床的爷爷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你们不好好使用那些珍贵的铜币呀!」
兹罗·孙等人无言以对。
就算面对眼前毁灭性的状况,他们仍无法接受现实,只能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各氏族的家主有些心慌意乱,面面相觑。
隔了半晌,札札家的家主终于开口了。
「我们果然不容易以罪行的严重程度来施加处分吧?既然如此,还是依照规矩处分所有本家人和分家人比较妥当。」
「这么做未免太过武断了。我们不可以轻忽四十余人的性命……东达·卢,你有什么想法?」
听到达利·萨乌帝询问后,东达·卢沉默了一会。
接着,他的视线扫过所有孙家人,用沉重的语气说道:
「……十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对孙家兴师问罪。二十年前,我的父亲也曾做出相同的举动。但孙家的亲族札札家和纪恩家却一味地保护孙家,不听我方的建言……倘若他们没有从中作梗,我父亲一定在二十年前就砍下札特·孙的脑袋。」
札札家的家主懊悔地咬着嘴唇。
「我现在也无话可说了……但是,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孙家的人已经很难回头了。尤其是卑鄙下流的长男和次男。然而,是谁让族长家族变得如此腐败?不管是企图保护孙家的札札家,没有审判他们的卢家——以及因为没有力量而无能为力的小氏族,都必须背负这个责任吧?」
东达·卢的双眸首次静静地燃烧着激情。
「除了前任家主札特·孙和现任家主兹罗·孙之外,我想给其他孙家人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
「是啊。最后一次能以森边居民的身份过活的机会……前提是他们必须做出觉悟。」
◇
我们坐在一处可以远眺祭祀堂的位置,一面忍耐着睡意,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我说不定看错了东达·卢。我本来以为他跟札札家的家主一样,是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
关于东达·卢做出的结论。
卢家和札札家等强大氏族将接纳孙家本家人,把他们当作家人对待。
想当然耳,并不是让他们入赘或嫁进家门那么容易,他们必须舍弃孙家的姓氏,与其他家人断绝来往,以更低的地位从事家里的工作。
凡经确认已经洗心革命的孙家人,可以获得该氏族的姓氏。
倘若没有获得认同,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留下血脉,只能等待死亡的到来。
尽管东达·卢开出了严苛的条件——这却是森边史无前例的救赎之路。
不只是札札家和萨乌帝家,所有家主都难掩混乱情绪,最后,他们依然接受了东达·卢的提议。
「东达·卢不是一位过度重视规矩和习俗的人。硬要说的话,他是一个绞尽脑汁让自己的心情和感情符合规矩习俗的人。」
爱·法像感到刺眼似地、或着该说是瞌睡似地眯起眼睛,这么回答我。
「但是,森边发生了如此庞大的骚动,最后却没有人流血,真是让人吃了一惊。」
「是啊,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大家尚未分配好每一位孙家人的去处。但多姆家已经决定要收容危险人物狄咖·孙和杜多·孙了。在北方一族之中,多姆似乎特别强悍勇猛,成为多姆家人后,他们势必要从事猎人的工作。
「对于那群蠢货来说,这跟死刑没有两样嘛。」
听到路多·卢悄悄低语后,我无言以对。然而,比起剥下头皮或砍下右手臂,这样的处分已经好多了。
尽管我昨晚激动到想要杀了他们,不过,既然爱·法现在平安无事,我也不愿意他们赴死。
然而——我确实打从心底不想再见到他们。
「米达·孙和雅米儿·孙会成为哪一家人呢?力量够强大的氏族才有办法收容他们吧。」
「谁知道,他们或许会成为卢家人吧?」
「嗯?」
听到爱·法不悦的语气,我不解地转过头后,爱·法正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明日太啊,你究竟要看过多少女人的裸体才满足?」
「欸?你竟然是关心这一点啊!那种鲜血淋漓的骇人裸体根本不好看啊!」
「要是对方没有淋上鲜血,就会好看啰?」
「我不是这个意思!话说回来,要是被人听到你说的话,我该怎么办啊!我至今只看过你的裸体喔!?」
她的手肘撞向我的太阳穴。
此时,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影接近我们。
「你们在做什么啊?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讨论裸体?」
「好痛啊啊啊……不,没事。达利·萨乌帝,怎么了吗?」
「不,我只是想休息一下罢了。在我返回萨乌帝家聚落之前,有堆积如山的问题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