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我们恢复平时的状态,准备了六十份『奇霸兽堡』和九十份『咩姆烧肉』。
之前在卢家聚落寄宿,有许多人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回到法家后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幸好购买铁板后,工作效率也跟着提升,我本来还可以多准备一些餐点,但我们过去准备这样的量时,商品并没有卖完,所以我稍微抑制了餐点数量。
倘若商品真的销售一空,提早收摊也没什么不好。要是一切顺利,其他旅社说不定也会来跟我们订餐。为了预防这一点,我必须努力修练,增加餐点的品项。
我们今天也顺利地摆摊做生意。一大早的尖峰时刻结束后,大家正着手准备中盘战时,一位森边女性走向我们。
「咦?怎么了吗?你的工作是从中午开始喔?」
「是,我提早过来了,我想要增加修炼的机会。」
眼前的人是斯多拉家的女性,她今天开始将在摊位帮忙。
她的名字是莉依·斯多拉,是斯多拉家主的妻子。
她的身材修长,外貌出众。一头黑褐色秀发整齐地剪至胸口。她的眼眸呈现深蓝色。斯多拉家主年约四十五岁左右,她的年纪大概只有家主的一半。
「家里的工作不要紧吧?就算你比较早来,也无法获得更多的酬劳喔?」
菈菈·卢毫无顾忌地开口后,莉依·斯多拉扬起沉稳的笑容。
「我当然清楚。我已经处理好家里的工作了。难得有机会协助法家的明日太,我深感光荣,希望能尽快助各位一臂之力。」
她莫名散发出一抹高雅的气质,但积极的个性却不输她的伴侣。
这让我喜不自胜。
「那么,你先到那个摊位学习吧。菈菈·卢,不好意思,一直交换摊位,我先过去了。」
「好~」
我和菈菈·卢正在负责『奇霸兽堡』的摊位,我现在走向贩售『咩姆烧肉』的摊位,对薇娜·卢说道:
「不好意思,莉依·斯多拉到了,我先负责处理『咩姆烧肉』。薇娜·卢,『奇霸兽堡』再拜托你了。」
薇娜·卢冷冷地别过脸,走回『奇霸兽堡』的摊位。
我昨天疏忽她后,她就一直心情不佳。
薇娜·卢难得会在工作中掺杂私人情绪,这代表我真的太大意了。我感到难受又愧疚。
「希拉·卢,这位是莉依·斯多拉。我早上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她这阵子从中午开始会过来帮忙。请多多指教。」
「好的。」
希拉·卢用眼神致意后,莉依·斯多拉也低头说:「请多多指教。」
「客人点餐后,希拉·卢会开始制作料理。请你先从客人手中接下两枚红铜币后,再将料理递给对方。目前我们尚未碰过吃霸王餐的客人,但你一定要先收下铜币——然后,请你好好观察希拉·卢的动作,未来会请你帮忙制作料理。」
「是。」
尽管莉依·斯多拉寡言沉默,但她看起来忠厚老实,面对卢家人的态度也不会太强势或畏缩。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极佳。
此时,又出现了一位来自森边的访客——卡斯兰·卢堤姆。
「咦?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他和莉依·斯多拉本来都预定在正午来访。
卡斯兰·卢堤姆对两位女性行了一礼后,朝我招了招手。
「明日太,我们跟赛克雷乌斯这名城里人谈完了,所以现在才来打扰。不好意思,你现在有时间吗?」
「是,我知道了……希拉·卢,暂时拜托你了。第一位客人过来时,请你示范给她看。」
看到卡斯兰·卢堤姆出现在驿站城市,我感到有些奇妙。
发现森边男人出现在街头后,路人的眼神中果然都带着一抹戒备。我们决定离开摊位,走进后方的杂木林。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但我想要尽快听听你的意见。东达·卢等人没有进入驿站城市,躲在旁边的街道上。」
「不要紧,我也相当挂心各位的状况……那位名为赛克雷乌斯的人物如何?」
「简单来说,他相当难对付。他主张我们应该交出所有孙家的人。」
「欸?」
「杰诺斯的法律也禁止人们滥采摩尔加山的资源。对方说违背这条法律的罪人该交由杰诺斯来制裁。」
卡斯兰·卢堤姆的表情一如往常地沉着稳重。
然而,他那双深色碧眼却闪烁着严肃的光芒。
「他说的或许没错……不只是家主和前任家主,他希望我们把所有孙家本家人交给杰诺斯处理吗?」
「不,他指的是所有触犯禁忌的人。包括分家在内,总共四十一位孙家人都该接受制裁。」
对方的要求远超乎我的想象。
我愣了半晌后,胸口涌出熊熊怒火。
「他们之前明明一直无视孙家的恶行恶状,翻脸比翻书还快。族长们怎么说?」
「格拉夫·札札相当愤慨,甚至说要舍弃摩尔加。」
「……什么?」
「他认为杰诺斯的领主不值得我们献上刀子。既然如此,我们该跟八十年前的祖先一样,寻找新的森边——这是格拉夫·札札的看法。」
「他、他认为大家该舍弃摩尔加的森边吗?为什么会——」
「我们就是如此不信任赛克雷乌斯。格拉夫·札札只是一时激动罢了,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赛克雷乌斯望着我们的眼神,仿佛是看着某种野兽一样。」
我哑口无言。
杰诺斯领主的代理人竟然与森边居民处于对立的立场。
「赛克雷乌斯给我们十天时间考虑。我们必须在蓝月二十三日前作出抉择。」
「各位现在该不会考虑把雅米儿·雷和分家的人们交给杰诺斯吧?这个做法与森边居民选择的道路背道而驰。」
我不禁激动地大喊。
「因为杰诺斯城的人当初不合理地拥护孙家。才会导致孙家如此堕落吧?分家的人明明只是受到本家胁迫,不得不听从命令,现在却不容分说地被当成罪人,我绝对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森边居民涉嫌袭击旅人,掳走驿站城市的女人,抢夺作物。米拉诺·马斯也声称森边居民杀害了他的朋友。然而,不管驿站城市的居民申诉过多少次,杰诺斯城的人却没有惩处那些犯罪的森边居民。
他们现在却因为一项控诉,企图处决所有孙家人,当然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要是杰诺斯城里的人一开始就制裁孙家,驿站城市的居民就不用受苦,森边居民也不用受人畏惧或轻蔑。城里人不去制裁孙家过去犯下的罪,现在却为了遮掩这件丑事,企图处决孙家全家。这群独裁者会试图肃清孙家,只是想维护自己的利益罢了,与法规根本无关。」
当我说到这里时,突然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刚刚是我个人的情绪,请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我也抱着同样的心情……然后,我终于正确地理解到路多·卢说的话了。」
「欸?他说了什么吗?」
「是的。你们在孙家聚落遭受杜多和泰伊袭击时,路多·卢看到你担心爱·法的模样后,认为你当时的眼神就跟猎人一样。原来你也有如此狂暴的一面。」
薇娜·卢最近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难道是因为我每天吃着奇霸兽肉,多少也沾染上森边居民暴烈的个性了吗?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不论如何,我们只能顺从自己的心意,试图找出一条最正确的道路了……明日太,你下次干脆跟我们一起参加会谈吧。」
「不好吧,我又不是族长家族的亲族……」
「说得也是。我也不该让你担起这份沉重的责任。对不起,打扰你重要的工作了。」
最后,卡斯兰·卢堤姆扬起爽朗的微笑,望向希拉·卢等人正在努力工作的摊位。
「驿站城市的居民支付铜币给森边居民,购买奇霸兽的料理。我之前虽然听过你报告做生意的成果,现在亲眼目睹后——这样的情景果然让人难以置信。你完成了这份丰功伟业,我绝对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
他的视线望向我的后方。
「那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
我讶异地转过头的同时,一道修长的人影从杂木林间出现。
「你好你好,我才不好意思。你们似乎在忙,已经没问题了吗?」
卡谬尔·佑旭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我狠狠地瞪向对方装傻的笑容。
「卡谬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吓人啊?你这样很失礼,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抱歉抱歉,我无意惊吓你们,也无意偷听你们说话。再说,我本来就没胆偷听集中精神的猎人说话。」
卡谬尔·佑旭披着一件皮革长斗篷,他一如往常地踏着轻巧的步伐走向我们。
尽管卡谬尔·佑旭的个子较高,体格却完全无法与卡斯兰·卢堤姆相比。卡斯兰·卢堤姆有着森边居民理想的均匀体魄,卡谬尔·佑旭却宛如螳螂一般纤瘦。两人隔着三公尺左右的距离,展开对峙。
「你就是卡谬尔·佑旭啊。」
「是的,我在西之王国以《守护者》维生。你——不是萨乌帝家的家主吧?」
卡谬尔·佑旭当初曾经偷窥过卡斯兰·卢堤姆的婚宴,他不可能认错当时婚宴的主角。
卡斯兰·卢堤姆冷静地回答:
「是的,我是卢家亲族卢堤姆家的卡斯兰·卢堤姆。萨乌帝家的家主达利·萨乌帝正在那边等你。」
「卡斯兰·卢堤姆啊,很荣幸能见到你。」
卡斯兰·卢堤姆的蓝色眼眸宛如风平浪静的海洋,但眼神中却洋溢着强大的坚定力量。卡谬尔·佑旭紫色的眼眸有如幼童般纯真,又如老人般透彻。两人的视线正望着彼此。
双方都没有散发出敌意或恶意,表情甚至还太过平稳。但他们散发出奇异的氛围,就像两只拥有莫大力量、不同物种的动物正怀疑地观察着彼此。
「不只是达利·萨乌帝,三位族长目前正待在该处等候。机会难得,你要不要顺便跟他们交谈呢?」
「我求之不得。森边居民也认为这是一项重大的工作吧,你们一定想要观察一下我的为人。」
卡谬尔·佑旭勾起满足的笑容。
卡斯兰·卢堤姆面露沉稳的微笑。
「那么,我们走吧。明日太,谢谢你了。」
「啊,好的。」
「明日太,再见。我等一下会派雷托过来,千万不要把商品卖光喔?」
「……好的。如果你要购买的是『奇霸兽堡』,请尽早过来。」
两位个性恰恰相反的豪杰静静地离开我的面前。
我总觉得有些茫然。
(看到卡谬尔与森边男人见面,总会为他捏一把冷汗。卡斯兰·卢堤姆冷静沉稳,我不需要担心。但格拉夫·札札不要紧吗?)
卢堤姆家婚宴的数日前,卡谬尔·佑旭突然出现在森边聚落。我当时真的吓得以为自己要减寿了。
达鲁姆·卢的眼眸熊熊燃烧,宛如一匹受伤的狼,一直用刀对着卡谬尔·佑旭。东达·卢的态度意外地冷静,但卢家分家的男人们表情也十分险峻——
(啊,对了。当时他已经把商团的事情告知东达·卢了。)
因为这项计划,卡谬尔·佑旭当时才会独自在森边内部散步。接着,他开始寻找在驿站城市偶遇的我和爱·法的下落,出现在卢家聚落。那已经是二十天前发生的事情了。
(……嗯?)
此时,犹如蒲公英种子般的疑念悄悄掠过我的脑中。
然而,我并不清楚这抹疑念来自何方。我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当时拼命准备婚宴的我,似乎曾听见一句不太重要的发言——
(有人说了什么吗?是卡谬尔吗?还是东达·卢?)
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答案。
我别无他法,只能走回摊位。
既然卡谬尔·佑旭出现在这里,代表已经接近正午了。我们才刚迎接莉依·斯多拉这位新人,不该把一切工作都丢给希拉·卢处理。
(我必须专注在工作上。先开始帮《南之大树亭》备料吧。)
虽然我的脑中仍残留着一抹让人不舒服的不协调感,但想不起来也没办法。我决定等工作告一段落后再烦恼这件事,匆匆赶回摊位。
等到整起事件发生后,我才想起自己起疑的理由——这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2
后来,没有发生太大的风波,我和薇娜·卢在预定的时间前往《南之大树亭》。
「明日太,我一直在等你。」
旅社老板纳乌帝斯严肃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表情,出来迎接我们。这位大叔有着象牙色的皮肤,但个头矮小,骨架粗壮,还有一头褐发和一双绿色眼眸,他是一位南方和西方的混血儿。
《南之大树亭》的位置比《奇谬鸟尾巴亭》更偏南方,座落在与数间旅社比邻而居的区域。它的规模比《奇谬鸟尾巴亭》更大,虽然也是一栋双层建筑,但宽度却是小型旅社的两倍,一楼的餐厅可以收容近百位客人。
「这里是厨房。各位可以自由使用,直到我的太太下来为止。」
「好的,谢谢。」
厨房大小与卢家的炉灶间相去不远,大约四坪。三个炉灶设置在房间内侧的墙边,厨具挂在墙上,后方摆着一个塞满餐具的架子和巨大的工作台,空间看起来十分宽敞。
对方不但让我们随意使用炉灶和厨具,也可以恣意使用水瓶的水和木柴。我打开一早就准备好的食材后,吩咐薇娜·卢:「请帮两个炉灶生火。」
对方给我们两个小时半的烹调时间。就算超过时间,只要我们不干扰到旅社工作,想待多久都无所谓。但是如果我们不准时返回森边,薇娜·卢就会超时工作,我们没有办法从容行事。
「喔~餐点超过四十人份时,需要准备这么巨大的肉块啊。」
纳乌帝斯似乎打算在这里观摩我煮菜,他坐在工作台的另一端,望着我的手边。
「这是奇霸兽躯体的肉吧?」
「是的。在我的故乡,这个部位叫五花肉或三层肉。这是去除肋骨后的胸部肉。」
我准备了四十份五花肉,重约十公斤。我将肉大略切成六大块,使肉成为名符其实的肉块后,我将保存用的皮果叶清除干净,把肉块排列在工作台上。
我准备了四十颗亚力果搭配十公斤奇霸兽肉。除此之外,我还使用了四瓶水果酒、二十颗亚力果,以及从《南之大树亭》取得的新调味料「饕油」(份量约为五分之三瓶)。成本率为百分之二十七·五。因为饕油价位高昂,蔬菜部分我只使用了便宜的亚力果,因此成本率跟摆摊卖轻食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为《南之大树亭》准备了新的菜肴——『奇霸东坡肉』。
既然准备的是东坡肉,我当然也想使用萝卜和卤蛋当配菜。可惜我在驿站城市中未找到相似的食材。我的老家《津留见屋》会用洋葱搭配猪肉东坡肉。既然如此,我当然毫不犹豫地使用营养价值更胜一筹的亚力果。我会选择这道菜肴,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它与亚力果极为合拍。
前几天,我将试吃的份拿来给纳乌帝斯品尝后。他相当喜欢这道使用大量饕油的『奇霸东坡肉』,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许可。
我迅速开始调理。
我已经事先在家中槌过肉块,剁松肉纤维。我拿起肉块走向炉灶。
「谢谢你。看来铁锅已经热了。」
真不愧是业务用的铁锅。这个厨房中的铁锅比森边的大了一圈。我先将三个肉块放入锅中。
「真是豪迈。味道好香啊。」
纳乌帝斯面露沉稳的微笑。
薇娜·卢站在另一侧,俯视着装满水的铁锅。她依然一脸不悦。我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听到她刻意放慢的性感声音了。
因为陪我前来的人必须兼任我的护卫,所以我决定请薇娜·卢陪同,而非年幼的菈菈·卢。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工作前一天惹怒她,而且她不满的情绪还延烧到现在。
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薇娜·卢恢复好心情呢?我抱头苦恼的同时,确认着肉的熟度。
肉已经煎至恰好的深棕色。为了封锁肉的鲜味,我不管是在家或在餐厅里时,一律会先把肉的表面煎熟。
不只如此,这么做能够去除多余的油脂。三层肉本来就有许多脂肪,所以这一道工程相当重要。
「嗯,差不多了吧。另一个铁锅的水也沸腾了呢。」
我尽量去除渗出的脂肪后,将表面煎熟的三层肉沉入沸腾的热水中。
我煎烤剩下的肉块,同样将肉放入滚水后,开始捞除浮沫。
等浮沫去除得差不多后,我将火候调节至中火,铺上带来的粒萝叶充当内盖兼去除腥味。
一般大家会使用大葱或生姜来去腥,但我在这个世界找不到能取代的食材。具有大蒜风味的咩姆香气太过浓郁,所以我让制作肉干时使用的香草粒萝登场。
粒萝的外型宛如巨大蕨叶,我将它铺满沸腾的水面。要是炖煮的肉浮出水面,该部分的表面会变得坚韧,因此粒萝还发挥了内盖的功效。
我打算让肉块煮上一个小时,接下来暂时可以慢慢准备了。
「那么,我开始制作卤汁,薇娜·卢,帮我注意不要让肉从粒萝上浮出来,火力维持现状。」
沉默不语。
面无表情。
即便如此,我依然相信薇娜·卢会认真完成工作。
卤汁的制作方式十分单纯。我只要先将能增添香味的亚力果磨碎即可。这个厨房摆设了让我磨亚力果的工具。那是一种甲壳类的壳,上面覆满尖刺。
圆形的壳呈现乳白色,直径大约十公分左右。这大概是一种与螃蟹相似的生物的壳吧,我对它没有更深入的认识。
「对了,有办法定期购入饕油了吗?」
我不断磨着二十颗亚力果,开口询问后,纳乌帝斯点了点头。
「是的。我拜托旅行商人帮我购买。听到我们会在五天内用完三瓶饕油,对方吃了一惊。」
对方会吃惊也很正常,毕竟饕油价格不菲。
盛装饕油的土瓶大小与水果酒的尺寸差不多。容量约一公升。一瓶竟然就要价十枚红铜币。五天的份就需要三十枚红铜币。
饕油是南之王国加喀尔的特产品——饕豆发酵后制作的调味料。杰诺斯并没有制作这种商品,全都仰赖加喀尔进口。导致定价极高。
因为饕油价格高昂,在驿站城市之中,只有像《南之大树亭》一样接待南方顾客的店家才有进货。饕油在加喀尔明明是家常调味料,到了西之王国却成了奢侈品。
然而,我没有错过饕油的存在,因为它的滋味跟酱油实在太过相似了。尽管它呈现黏稠的膏状,还添加了大量盐和酒当作防腐剂,导致这两种调味料的风味浓厚。但除此之外,它就跟酱油没有两样。
当我在《南之大树亭》与饕油相遇后,整个人欢欣鼓舞。要不是当时家主会议近在眼前,我兴高采烈的程度大概会让爱·法受不了。但我依然设法抑制了心中的雀跃,反复思考着新菜单。
南方人很忌讳奇霸兽肉特殊的腥味,不少人也很讨厌汉堡排的口感。但他们讨厌汉堡排的理由跟东达·卢不同,他们并不排斥「柔软的肉」,而是喜欢更浓郁的调味。
我分析了至今获得的情报后,才决定以『奇霸东坡肉』一决胜负。
「……那么,接下来要让肉煮一阵子吧?我趁现在去处理自己的工作。」
纳乌帝斯抛下这句话,走出厨房。
我磨好亚力果后,决定确认一下薇娜·卢照料的煮沸铁锅。
肉全都沉在粒萝下方。火力也维持在中火的状态。她还捞除了浮出来的浮沫。
我松了一口气,站在薇娜·卢的身旁。
「谢谢你。我已经完成卤汁的备料工作了,我跟你换手吧……薇娜·卢,昨天真的很抱歉。
从早上开始,我已经道歉过好几次了。
但薇娜·卢依然维持沉默,完全不与我视线相交。
「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卡斯兰·卢堤姆和雅米儿·雷突然出现,他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
「我承认自己是个疏忽大意的大笨蛋,但我绝对无意轻视你,请你相信这一点。对不起,让你如此不愉快,我已经深深反省了。」
薇娜·卢不悦地眯着双眼,她的视线终于望向我。
「……你真的有在反省吗……?」
「是的!我当然有反省!」
「……算了,我现在在帮忙你工作,摆出这种态度,你也不好办事吧……」
「不,你有好好完成份内的工作,可以不用顾忌我的心情……就算不提工作的事,看到你如此生气,我很内疚。我以后会小心注意,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没有办法马上原谅你……如果让我打你一巴掌,说不定就能冷静一点……」
「要是这样能让你泄恨,你就打我吧!」
薇娜·卢站在沸腾的铁锅前,她将过度丰满的胸部挺向我。
「你最好别说这种轻率的话喔……?如果我今天打的是森边的男人就算了,你来自异国,挨了我一掌后,说不定连臼齿都会脱落呢……」
「既、既然要打这么大力才会让你消气,代表我真的很愚蠢吧?我会甘之如饴地接受。」
「……为什么……?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吧……?你又无意娶我,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呀……」
「没这回事。就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情愫,我依然很重视你。正因我对你没有任何遐想,才能清楚感受到你对我有多重要。」
薇娜·卢眉头紧蹙,瞪着我的视线更加强而有力。
「你的意思是从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女人的魅力呀……我知道了……这句话让我更不愉快了,我就打你吧……」
她柔软的指尖和手掌贴着我的脸颊。
尽管力量不如男人,她依然是一位强壮的森边居民。每天例行的搬运工作就足以证明她强健的腕力了。因此,她这一掌的破坏力大概与比我强壮的成年男子差不多。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不能倒向铁锅的所在位置。我瞄了一眼确认后,用力咬紧牙根。
薇娜·卢大力举起右手——
接着,她抱住我的身体。
「你来这招啊!」
「哎呀……你的反应跟我预测的一样……真无聊……」
她轻声低语,收紧手臂,紧抱住我的身体。马达拉玛巨蟒再度现身了。
要是这样能让薇娜·卢消气,就算了吧——但只过了三秒钟,我做的觉悟就烟消云散了。
「薇、薇娜·卢,你差不多消气了吧……?」
「还早还早……至少要跟一颗臼齿同等的代价……」
一抹难以言喻的触感用惊人的力气压在我的身上。
要是再维持数秒,我的某一条神经绝对会烧断……当我茫然地思索时,薇娜·卢柔软却有力的身体干脆地离开我。
「先饶过你吧……我的心还是伤痕累累喔……」
薇娜·卢轻声低语,拿起一根木柴,抛进炉灶中。
我努力撑起软弱无力的身体,确认锅中的状况。水分已经大量蒸发,该添水了。
当我用勺子从水瓶中舀水时,薇娜·卢再次用郁郁寡欢的声音呼唤我:
「明日太……我并不是因为你无心的举动而心痛喔……?」
「欸?」
「你看着那个女人时,眼神好温柔。这一点才真的让我受伤……对方明明想要杀害你,你却用如此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这代表你看着我时,眼中也不带有一丝特别的感情吧……」
接下来,薇娜·卢流露出的表情真的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吃惊。
她的脸庞充满哀戚与纯真,宛如被父母抛弃的幼童——柔弱无力。
我已经做好她接着会号啕大哭的觉悟,但她直到最后都忍耐着泪水,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出全部的悲伤。
「对不起……我最初接近你时,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我没有资格责备你……尽管我清楚这一点……但你对我太过温柔了……我忍不住心生期待……」
「……我是不是该好好地与你划清界线呢?」
听到我的愚蠢回答后,她以令人生畏的眼神瞄向我。
「你不该再说这种话……我的心就像煮过头的亚力果,变得烂糊糊的……」
「对、对不起。」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就不要道歉……然后,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喔……?」
薇娜·卢微微低下头,宛如真正的孩子一样,咬起大拇指指甲。
「反正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地对待我,你就一直陪着我吧……我会自己做个了结……希望你不要刻意顾虑或阻碍我……」
「……这样啊。」
「……嗯……说不定你伤害我时,我会感到愈来愈舒服呢……」
「你、你还是不要踏入那样的领域比较好吧!」
「有什么关系……每个人的幸福都不一样嘛……?」
薇娜·卢最后娇媚一笑,静静地朝我行了一礼。
「那么,我也要为今天的事情向你道歉……对不起,进行如此重要的工作时,我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会反省,可以原谅我吗……?」
「没什么好原谅的,是我不对。」
「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什么凌辱都愿意承受……」
「我原谅你啦!」
我们的小剧场就此落幕。过了数十分钟后,纳乌帝斯走了回来。
「时间差不多了吧?」
「是啊,应该差不多了。」
我拨开一部分的粒萝,用古栗长筷前端戳了戳肉。筷子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顺利插入肉块之中。煮
得刚刚好。
「好,我们把肉捞起来,移开铁锅。」
我将粒萝和肉全都捞至木盘上后,和薇娜·卢一起抬起铁锅。我们不能把锅子放在地上,所以把它放在装满水、尺寸相同的铁锅上。火焰炙烧过的铁锅发出轰然巨响,大量水分一口气蒸发。我们再次将放置在下方的铁锅添满水。重复三次后,我们就让铁锅继续放在水上。
在这期间,肉块已经降温,我们先用水洗净奇霸兽肉,去除附着在肉上的脂肪。
肉已经变得十分软嫩,清洗的同时,要注意不破坏肉的外观。最后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去除水气。总之,我们必须彻底去除脂肪。
我将清洗完毕的肉切成五公分大小的四方形。这个阶段也必须谨慎小心,不要破坏肉的外观。
接着,我必须处理铁锅。经过冷却和放置后,油脂几乎全漂浮在铁锅上。虽然说是冷却,我们使用的却是常温的水,尽管如此,依然有少许固态化的脂肪沾黏在锅子上方。我们取下所有脂肪,保存在自己带来的皮革袋子中。就算没有使用在今天的料理中,这些脂肪依然是重要的猪脂原料。
我将切好的奇霸兽肉和剥皮并去头去尾的整颗亚力果铺在锅中。总共有十公斤的肉和四十颗亚力果,一下子就塞满了两个大锅子。
我将五分之三瓶的饕油、四瓶水果酒和磨碎的二十颗亚力果加入去除脂肪的高汤中。仔细搅拌后,用勺子将卤汁均匀地分装在两个铁锅里。
接下来,只要用小火反复炖煮即可。
「嗯,应该来得及。」
在两个半小时的烹煮时间中,我们花费一个小时煮肉,最后炖煮也需要三、四十分钟。时间果然有些急迫。
中间清洗肉块的作业十分费工。要是我一次多清洗几块肉,当然能够缩短时间,但我宁愿求好,也不愿意求快。
「嗯,香气十足。」
纳乌帝斯抽动着巨大的鼻子。
想当然耳,厨房中洋溢着饕油和水果酒的香气。跟咩姆不同,这是一股甘甜的香味。我忍不住回想起故乡,神魂颠倒。
但我不能一直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之中。现在不能使用粒萝,也不能加水,一旦肉浮出水面,就要不断淋上卤汁。
最后,水分只剩下三分之一,我必须一直照料锅中的肉块。过了三、四十分钟,让食材仔细炖煮后——终于大功告成了。
「好,我先熄火,等要端给客人时,再麻烦你重新加热。」
这样的指示听起来理所当然,但这其实是必要的程序。将冷掉的炖煮料理重新加热后,食材将会更加入味。
要是这个世界有冰箱,我甚至想要在贩售前一天将东坡肉做好,让它放置一夜。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只能暂时把它常温保存了。距离日落还有超过四个小时的时间,多少会比刚煮好时入味一些。
「辛苦了,这是说好的报酬。」
纳乌帝斯将一个小布袋递给我。
我确认后,里面刚好装了八枚白铜币。
「谢谢你。要是能够销售一空就好了,不知道是否能卖完。」
「我也不清楚,毕竟还有定价的问题。要是销路不佳,我打算明天开始把定价调整为跟卡龙料理一样,一份四枚红铜币。」
纳乌帝斯这么回答,匆匆地拿了木盘过来。
「咦?你要试吃吗?冷掉后才能尝出真正的滋味喔。」
「是,我想比较一下味道……其实是因为这道料理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我想尽快尝一尝。」
纳乌帝斯现在已经拥有这道料理了,他想怎么做都无所谓。他舀起一块奇霸兽肉丁,眼角比平时下垂约两毫米左右。
肉块在木匙上摇摇晃晃。软嫩的程度让人用木匙和筷子即可轻易划开。去除脂肪的肥肉已经化成半透明的胶质。
饕油和水果酒的甘甜滋味彻底渗入肉块中,在浓厚的调味下,潜藏着肉味和鲜味——想到这一点,我就饥肠辘辘。
「我开动了。」
纳乌帝斯将肉放入口中。
一层层肉和脂肪想必在他的口中化开,让人受不了的鲜味扩散开来。
纳乌帝斯不停动口咀嚼后,遗憾地咽下喉咙,露出恍惚的笑容,转头望向我。
「真是……真是美味。要是卖不出去,代表我太不会做生意了。明日太,谢谢你精彩地完成了这份工作。」
3
这一天,我们的工作也顺利落幕。
我离开时没有出任何乱子,摊位的料理销售一空,我也得以准时返家。
回到法家后,我今天没有忘记要跟薇娜·卢道别。她离开后,我再次为了明天备料并准备晚餐。
莉依·斯多拉独自待在我的身旁,接受料理教学。
「那么,我要开始备料了。其他家的女人马上就到,请你先使用炉灶。」
「谢谢……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借用你们家的铁锅吗?」
「是的。刻意跑回家一趟也很麻烦吧?你不用客气。」
爱·法今天不在家。依照计划,她正前往与法家有一段距离的拉兹和噶智聚落,教导他们放血和肢解。
「最后总共有几个氏族拜托法家进行教学?」
「只有一些距离不远的氏族有直接拜托我们。可是,总共有十一个氏族赞同我们致力于这份工作。」
而且,我已经扣除了族长家族的亲族。
森边总共有三十七个氏族,只有十七个小氏族与族长家族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卢家、萨乌帝家和札札家承袭族长家族后,他们的亲族总共会占森边的半数以上。
在十七个小氏族中,就有十一个氏族赞同我们。考虑到拥有一百多位亲族的卢家姑且肯定我方的立场,代表大约有一半森边居民站在法家这一方。
再加上中立立场的萨乌帝家也对我们释出善意。我们现在只能努力写下好成绩,获得札札家的认同。
「真是了不起。法家为逐渐凋零的氏族带来希望之光。」
莉依·斯多拉澄澈的眼眸凝视着我。
「在所有小氏族之中,斯多拉家尤其濒临灭族。虽然很难为情,但要是没有今天工作获得的铜币,我们粮库的蔬菜就要用尽了……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家里的男人今天当然也在森林里努力猎捕奇霸兽。」
「啊,这样啊。我很高兴能助斯多拉家一臂之力。」
当我回答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请问是哪一家?」
「……我们是帝恩家的女人,共两位。」
这是我首次听到这个氏族的名称。
我还算擅长记人名,但我脑袋的容量快要爆炸了。这附近有名为帝恩的氏族吗?我疑惑地歪着头,准备走向玄关口。
此时,莉依·斯多拉抓住我的手。
「明日太,帝恩家是孙家的亲族——他们现在算是札札家的亲族。」
札札家的亲族啊。
既然如此,他们应该听从札札家的意见,反对我们在驿站城市做生意吧。
再说,法家让孙家走上灭族一路。这些人对我们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我还没有机会确认。望着莉依·斯多拉镇定却洋溢着强烈戒备之色的表情,我点了点头后,站在门板前方。
「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吗?我不记得法家和帝恩家有来往。」
「是,我们前来加入晚餐的教学。你愿意让我们参加吗?」
「你们要来学做菜啊?札札家同意吗?」
「是的。他们没有禁止我们过来学习料理。」
原来如此,尽管他们无意出力帮忙驿站城市的摊位,或准备奇霸兽肉,却对美味的料理兴致勃勃啊。我当然很欢迎他们,再说,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我依然小心翼翼地拿起当作门闩的棍子,微微拉开门。
如同对方所述,两位女性站在外面。一位是年迈的已婚女性,一位是年幼的十岁女童。
两人脚边摆着装满生波糖的铁锅,确认没有其他人影后,我打开整扇门。
「谢谢你愿意接待突然来访的我们。我是帝恩家家主的姐姐贾丝·帝恩,这位是家人楚儿·帝恩。」
「……楚儿·帝恩?」
我的视线定焦在女孩身上。
女孩将一头中长褐发绑在脖子两侧,表情有些懦弱。她一双宛如幼犬的水灵大眼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芒,凝望着我。
「啊,你是之前待在孙家分家的孩子嘛!你现在成为帝恩家人,没有留在孙家聚落了啊。」
「是的。这孩子的母亲是我和家主的妹妹。我的妹妹已经过世,这孩子和父亲一起成为帝恩家的家人。」
名为贾丝·帝恩的年迈女性回答。
她的态度沉着恭敬,严厉的眼神中充满强悍的意志。
「这样啊。太好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不好意思,距离家主会议只过了三天,我却这么晚才认出你。」
听到我开口后,楚儿·帝恩目瞪口呆。
接着,她的大眼睛盈满泪珠。
「怎、怎么了吗?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
楚儿·帝恩猛摇着头,大颗泪水滑落地面。
「法家的明日太。这位女孩是企图谋害你的孙家血亲,但她现在已与孙家断绝关系,选择以帝恩家人的身份活下去。你愿意原谅她过去犯下的罪行吗?」
「罪行?她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坏事啊?」
「但她确实是犯下大罪的孙家血脉。法家的人应该比其他氏族更有憎恨孙家的理由。」
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跟昨天的罗·雷等人交谈。
看到贾丝·帝恩一脸严肃的模样,我试着回答:
「不,当初是新任族长决定不过问分家所犯的罪,所有家主也同意这一点。因此,我一开始就无意憎恨孙家分家的人。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楚儿·帝恩。」
「……这样啊。」
「是的。再说,我跟楚儿·帝恩相处过一段时间。在失去生气的人们之中,她已经很拼命地努力了。」
听到我说的话后,楚儿·帝恩再次热泪盈眶。
她的表情仍带着一抹成熟的冷漠,但眼眸却恢复了光彩。光是这一点,就让我欣喜不已。
「我和她曾经一起烹煮锅物和煎波糖,所以她算是大家的前辈呢。楚儿·帝恩,你要好好学习,回去教导帝恩家的女人喔。」
「……谢谢……」
少女无力地垂下头后,贾丝·帝恩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尽管她的眼神依然严厉,但从她的举动之中,我能充分感受到她对亡妹遗孤付出的爱情。
「那么,开始吧。啊,这位是斯多拉家的莉依·斯多拉。等一下佛家和岚家的女人也会过来。」
我忍不住跟她们多聊了一会,但我今天没有提早回家,要是再不开始备料,只怕会来不及。我让两位帝恩家成员进家门后,开始准备自己的工作。
「你们先温习煎波糖的方式吧。我在这里工作,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叫我。」
「是。」
两人举着铁锅,走过我的面前。
「啊!」
当我望着楚儿·帝恩的侧脸时,不禁发出惊呼。
楚儿·帝恩吓了一跳,转头望向我。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突然发现当时的烫伤没有留疤……真是太好了。」
我微微一笑,想为表情阴郁的少女打气。
此时,楚儿·帝恩也笨拙地回以微笑。
「当时很谢谢你。你和卢家的红发女性很担心我,你们温柔的举动让我开心极了。」
「没有啦,我只是慌张地拿水泼你罢了。我会帮你转告菈菈·卢。」
不管是留在孙家聚落的人们,或是由亲族收留的人们,都会慢慢展开新生活吧。
尽管距离家主会议只过了三天,但我认为东达·卢的裁决果然没错。虽然孙家本家的狄咖和杜多等人犯下的罪状仍不明确,但孙家分家人只犯下了滥采森林资源的罪行,确实不需要接受其他处罚。
杰诺斯城里的人理解这个状况吗——他们真的有心理解吗?我们必须先关注这一点。
我思索着这方面的事情,开始将排列在板子上的亚力果逐一切成碎末。
◇
「……然后,卡斯兰·卢堤姆和达利·萨乌帝一起过来找我,将他们与卡谬尔讨论后的结果告诉我。」
夜里用过晚餐后,我处理着剩下的备料工作,对爱·法解释。
「商团将从卢家平时往返驿站城市的路线进入森边,一路南下后,通过萨乌帝的聚落,进入森林。他们将花半天的时间走过森林,进入岩石区。接着,他们还要花上好几天才能抵达道路。但岩石区没有奇霸兽,也不是森边居民的领土。因此,萨乌帝家只会在第一天带领他们穿出森林。」
「嗯。」
「可是,就算商团一大早就出发,穿出森林时也已经黄昏了。让向导在夜里进入森林,回到部落太过危险,因此向导必须跟商团的人一起在岩石区度过一夜。达利·萨乌帝对这一点感到不满。他气愤地抱怨:『孙家的家伙竟然接下这种麻烦的工作。』」
「嗯。」
「孙家似乎打算把这份工作全丢给泰伊·孙——不对,泰伊去处理。他们必须在半天之内,避开奇霸兽,前往森林深处。达利·萨乌帝抱怨说至少需要派出四名男人领路。但是商团的成员就超过二十人,奇霸兽应该不会袭击这么大批的人马。」
「嗯。」
「……爱·法,如果你累得不想说话,可以老实告诉我。」
「你说什么?我不要紧。」
爱·法回答的同时,懒洋洋地横躺在地上,看起来比昨晚更慵懒。
她俯卧在地,松开的头发垂落在她的脸庞上,使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将切碎的咩姆、亚力果和水果酒一同倒入皮革袋子之中,轻轻叹了口气。
「于是,他们和卡谬尔·佑旭的会议顺利结束。我很好奇卡斯兰·卢堤姆对卡谬尔·佑旭的感想,但他目前只说:『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达利·萨乌帝则说:『我果然讨厌石之都的家伙。』」
「嗯。」
「然后,后天的工作就交给萨乌帝家处理,他们顺利得出结论。三族长先回到各自的聚落,将杰诺斯城的要求告知各亲族家主,统整他们的意见。他们目前留下六位男人监视孙家聚落。这么一来,整件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嗯。」
「……我的报告到此为止。谢谢你的聆听。」
「不要紧。我没有把那些让人头痛的话题听进去。」
爱·法将单侧脸颊贴在毛皮地毯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族长们也各自去抱头烦恼吧。我光是自己的工作就忙不完了。」
「呃~你今天去了拉兹家吗?」
「嗯。拉兹的亲族和噶智的男人也来了……我比昨天更筋疲力尽。」
「嗯嗯,但大家都欣然欢迎你吧?」
「就算对方开心欢迎我,我也开心不起来。」
爱·法的声音中带着不悦。因为角度的缘故,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大概嘟起了嘴巴。
「而且啊,一位拉兹家的男人还突然跟我提亲。」
「什、什么?」
「结果噶智家的男人也跟着提亲,不知不觉中,两人扭打起来,引发骚动。怒发冲冠的拉兹家家主化解了这场危机。但两家的缘分差点破裂。」
「这、这还真是辛苦……所以,他们都彻底放弃提亲一事了吧?」
「……他们说,要是我再次负伤,无法进行猎人的工作,希望我能重新考虑。我好想对他们破口大骂:『你们难道希望我受到重伤吗?』……总之,真是不愉快的一天。」
我终于结束备料的工作后,急得连手都没洗,匆忙冲到爱·法身边。
「这群男人们不像达鲁姆·卢一样凶恶吧?他们日后不会一直纠缠着你吧?」
「我怎么知道,你要去问当事人吧。」
「不,可是——」
「吵死了。既然工作结束了,就赶快把手交出来。」
「欸?手?」
尽管一头雾水,我还是先跟昨晚一样,把手掌贴着爱·法的太阳穴。
「嗯。」
爱·法发出满足的声音。看来我的判断没有出错,我总觉得自己仿佛在抚摸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喉头。
「光是跟一大群人讲话就让我疲倦。你真厉害,竟然能一直待在驿站城市工作……不,不只是你,卢家女人也办得到,看来是我的心灵太脆弱了。」
「不,爱·法,这样贬低自己太不像你的作风了。人本来就有适合或不适合的事嘛。我昨晚也说过了吧,只要花时间去做,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爱·法似乎不认同我说的话,她反常地叹了口气。
「……我想要快点尽到猎人的职责。」
我觉得她有点可怜,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上次我这么做时,爱·法一拳揍向我的腹部,使我有些惶惶不安,但她今晚满足地闭着眼睛,没有想要逃开我的手。
「不管怎么说,只要忍耐几天就好了。等到手臂的伤口彻底痊愈,可以重返森林后,我们主动与其他氏族相处的时间自然会锐减。」
「你的发言真是消极。我今天也好疲惫,我们早点休息吧。」
「嗯。」
「那么,睡觉吧。」
我站了起来,捻熄烛火后,稍微拉开一些距离,躺了下来。
没想到爱·法竟然莫名地主动靠向我。
「明日太啊,你为什么要睡在这么远的地方?」
「欸?不,我们的距离跟平时差不多吧?」
「……我的头还有点痛。」
当我仰躺在地上时,她直接抓住我的左手腕,拉至她的太阳穴。我的肘关节扭曲至极致,使我发出惨叫声。
「好痛好痛好痛!等一下!这个动作已经超过人类关节的可动领域了!」
「既然如此,你就改成一个不会太勉强的睡姿啊。」
由于我的手放在她的太阳穴上,她这么要求后,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拉近距离,面朝着她入睡。
室内昏暗,我们无法看见彼此,所以我认为不成问题。但实际换了睡姿后,我才发现大有问题。我们俩的距离相当贴近。
「家主,我说啊。」
「吵死了,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她让我的手掌搭在自己的脸旁边,并将自己的手盖了上去,静静闭上眼睛。
室内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窗外照耀的月光——但我依然能清晰看到她美丽的脸庞,以及侧睡的身体曲线。
(……就像一只猫在亲近我。)
虽然我相当清楚爱·法没有其他居心,但她身体接触的程度与日俱增。
她把我当成一位不需要顾忌的家人吧。这件事让我喜不自胜——但她这样恣意扰乱我的心情,我该如何是好呢?
(……面对如此美丽、率真而有魅力的女孩,那些男人当然会想要娶她。)
爱·法迅速入睡,开始发出均匀呼吸声。我凝望着她的睡脸,暗自思索。
(这么说起来,森边居民满十五岁后即可成婚,爱·法就是在那个年纪与孙家结下恶缘吧。若非如此,附近的居民一定早就想跟她结婚了。)
我莫名地坐立难安。
像我这种来历的人不该在这个世界娶妻。尽管我这么告诉自己,倘若将来有男人夺去爱·法的芳心,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已经在脑中浮现过无数次,但我每次都将它搁在一边。
(我想要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难道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吗……)
我咽下涌出的叹息,闭上眼睛。
我的知觉变得更灵敏,手掌感受到的体温、眼前爱·法身上飘散的香味仿佛更加清晰。
爱·法已经许久没有使用引诱奇霸兽果实了。她身上只剩下混合香草与肉味的家常香气,与其他女人相去不远——然而,爱·法就是爱·法。由于我感受到的是她的体温、她的香气,才会感觉如此舒适自在。这已经是无可动摇的事实了。
当我仔细地思考这些事情时,睡魔毫无顾忌地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今天从卡斯兰·卢堤姆口中听说了杰诺斯让人恼怒的事情、首次完成了旅社的工作、教导女人们下厨、一有时间就烦恼森边的将来——我自己也疲惫不堪,便迅速沉入梦乡。
然后——
「…………?」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回过神来时,我感受到一抹柔软的触感覆上我的嘴边。
半梦半醒之间,我茫然地睁开眼,看到一双宛如山猫般闪烁的蓝色眼眸。
爱·法将脸凑到我的鼻尖。
不知不觉中,她移开了我贴在她太阳穴的手。
爱·法用本来握住我的手,盖住我的嘴巴。
插图p123
「不要说话……明日太,不要动。」
她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后,继续靠了过来。
我大吃一惊,打算爬起身时,她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押回床上。
「我叫你别动。明日太,你不听我的话吗?」
她再次窃窃私语。
我依然维持着仰躺姿势,她压住我的上半身,从侧边覆盖住我的身体。
她蓝色的眼眸首次散发出严肃的光芒,端详着我的眼睛。我与爱·法的手掌、手臂和胸口接触到的部分异常炽热。
「明日太,你不需要担心……只要照我说的做就好。」
爱·法抛下这句话后——全身覆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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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脏快速地撞击着胸膛。
她的香气和体温使我无法正常思考。
覆盖住我身体的爱·法——
她就这么从我的身上爬了过去,将手伸向墙壁。
「你可别动喔……一旦你动了,空气会紊乱。」
爱·法用气音低语,回到原先的位置。
不过,她的手依然覆盖着我的嘴巴。
然后——她另一只手的指尖握住立在墙边的大刀。
「直到刚刚为止,一直有人从窗户偷看家里。对方现在绕去屋子后方了。」
原来如此。
由于我做出了愚蠢的想象,现在全身无力,仿佛骨头被剔除了一样。
但现在不是无力的时候。几天前,我们在就寝时遇袭,差一点濒临绝境。
这次的袭击者究竟是谁?对方有什么目的?我完全没有感受到人的动静。
「对方位在左边房间的后方。那里刚好是窗户的所在位置……两年前,孙家长男破坏了那扇窗户的木头格子,闯入家中。」
这样的巧合让人感到极为不祥。
可是,狄咖、杜多和泰伊应该已经被带到森边最北边的多姆家了。再加上大家认为他们品行恶劣,有可能会带来危险,他们的行动应该受到限制,不如米达等人自由。
「我出去外面看看状况。你待在家里,等我出去后,你就静静地挂上门闩。」
我缓缓摇了摇头,虽然没说话,但我悄悄抓住爱·法的手腕。
爱·法的眼眸有些焦急地摇曳着。
「如果对方使用了奇异的毒草,或是企图纵火,我们的生命会有危险。别担心,对方顶多只有两个人。我不会轻易吃败仗。」
「…………」
我凝望着爱·法,眼神中盈满了我所有的想法。
她这次微微勾起苦笑。
「倘若对方的能力胜过我,我们就将对方引诱到兰特溪,将他推下去。不论如何,要是你待在我的身边,我无法自由行动,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祈祷吧。」
「…………」
「不要紧,我发誓自己不会轻易丧命。」
爱·法这么说后,将手移开我的嘴巴。
她重获自由的指尖摸索着自己的脖子和胸口中间。
「你的愿望一定能击退灾厄。」
我送给她的蓝色石头一定在该处摇曳吧。
我依然抓着爱·法的手腕,缓缓起身。
「……我们出去吧。不要发出声音喔?」
最后,爱·法的脸上露出猎人的勇猛笑容,缓缓站了起来。她的一举一动确实没有扰乱空气。但我不是猎人,只好尽量缓缓移动身体,不让地板嘎吱作响。
爱·法宛如野生动物一般,迈着流畅的步伐走向玄关口。她拔出门闩,递给我后,将脸凑向我。
「我关门后就挂上门闩。直到我喊你为止,不可以踏出家门一步。」
接着,爱·法慎重地打开门,视线扫过黑暗的另一端后,迅速走了出去。我将门闩挂在门上后,愁闷不已。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家的威胁消除后,为什么还会有不速之客找上法家呢?难道是向爱·法提亲的拉兹家和噶智家的男人吗?
不管对方是谁,在三更半夜偷窥别人的家,他的目的一定不正当。我挂好门闩后,仰仗着月光,蹑手蹑脚地慢慢走到炉灶附近。
三德菜刀、切菜刀和小刀排列在板子上。我抓起爱·法父亲遗留下的坚固小刀,挂在腰际。
(不要紧……不管对方是谁,爱·法都不可能会输。)
「呜呀!」
当我思考时,房子后方传来男人的哀号声。
接着,我听到有东西撞到墙壁的低沉声响,以及宛如动物被勒死的呻吟。
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
我下定决心,使用剌草点亮烛台后,走向位在房子后方的门。
我打开了三扇门中最左边的那扇门。这里是仓库,塞满了平时不常使用的生活用品,譬如干燥中的木柴、木材和锯子。我悄悄打开门,不发出一丝声音踏入仓库中。
窗户位在正对面的墙壁上。我走过去后,将烛火靠近窗外,我发现爱·法的侧脸意外地靠近窗户,她的眼眸燃烧着猎人的光芒。
「明日太,你还是跑来了啊……算了,烛台递给我。」
我遵照爱·法的指示,从木格子间递出烛台。爱·法举着大刀,凝望着黑暗中的一处,用空出来的手接过烛台。
「明日太,你绝对不准出来喔。待在这里的可能不只这几个蠢蛋。」
「好、好的。可是,你没事吗?蠢蛋究竟是……」
我攀着木格子,设法追寻爱·法的视线。
有人蹲在黑暗之中。
是一位体格健壮的男人。尽管他身上没有披着毛皮披风,但穿着漩涡花纹的衣服。是森边的男人。
「恬不知耻的蠢货,没想到你们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竟然主动践踏了最后唯一的赎罪之路。」
「不对!不是这样!我无意伤害你们!」
一位年轻男子失去理智的喊叫声传了过来。
对方的嗓音比我记忆中的更为沙哑,就算用尽力气大喊,听起来也虚弱无力,与过去判若两人——然而,我不可能认错这个人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啊!?」
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变得怒气腾腾。蹲在黑暗中的男人弯曲的背脊一震,再次发出悲痛的声音。
「相、相信我!我逃出来并不是为了伤害你们……我、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这么做也是为了救我们一命!」
男人抬起头,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靠近爱·法。爱·法将大刀刀锋对准男人的鼻尖后,男人发出「呜咿」的惨叫声,整个人倒向后方。
在苍白月色照耀下,男人的脸——有些憔悴,沾满泪水和淤泥。但他确实是过去孙家本家的长男。
「真是愚蠢……你们已经无药可救了。既然你们没办法尽到猎人的职责,就干脆地选择死在森林中吧。」
「不是这样!你误会了!我们并没有逃出多姆家……不对,我们确实逃了出来,但不是你想的那一回事!拜托你!救救我们!」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明日太,那个房间里有一束蔓草,帮我拿过来。我要捆绑他的四肢,交给多姆家。」
「等我一下!要是你就这么把我交给多姆家,我们真的会被剥下头皮啊!」
男人一脸惊恐地大喊。他环顾着黑夜,似乎快要丧失理智。
「我、我知道了!你要绑就绑吧!我不会抵抗!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再从多姆家逃出来了!在这之前,你先听我们解释……还有,尽快让我进到你家!爱、爱·法,假若那家伙追过来,你说不定也会被杀喔!?」
「那家伙是谁?在森边,只有你们会企图杀害我们吧。」
「没、没这回事!法家让孙家步向毁灭,那家伙一定对你们恨之入骨!要是不想死,就赶快让我进去你家!那家伙果然是个怪物……你一定也无法击败他!」
「那家伙到底是谁?你说的话毫无逻辑可言。」
前孙家本家长男狄咖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接着,他用微弱的颤抖声音说:
「札特·孙……前任家主札特·孙!我们是从他身边逃出来的!拜托你!在那家伙追过来之前,让我们进去你们家!」
◇
最后,我们还是让不请自来的客人进到家中。
总共有两位访客,分别是狄咖和杜多。从我刚刚的位置看不到杜多,因为爱·法用刀背制伏他后,踩在他的背上。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垂头丧气地瘫坐在下位。想当然耳,他们的手臂被绑在背部,双脚也遭到捆绑,只能迈出三十公分左右的步伐。能够走路,却无法跑步。
然后,他们身上完全没有武器。没有刀、没有猎人服。他们两手空空地从多姆家逃了出来。
「札特·孙已经被纪恩家抓住,成为俘虏了吧。为什么你们希望我们出手相救?」
爱·法立起单膝,盘腿坐在上位。她锐利的视线瞪着狄咖和杜多。
「札、札特·孙把我们从多姆家带了出来。他在多姆聚落纵火,趁家人惊慌失措时,救出我们……我们和泰伊从多姆家逃了出来……」
「什么啊,你们果然是自己想逃跑吧。」
「我、我们也没办法啊!?札特·孙要我们跟着他逃走,不然他会当场杀死我们!要是敢反抗,我们就一命呜呼了!札特·孙就是这种人……」
他说的可是自己的祖父啊。
分家的泰伊就算了,听到狄咖用这种方式呼唤血缘相近的血亲札特·孙,我感到不太自然。
「札特·孙那个男人不是病入膏肓吗?他瘦得皮包骨,跟干货没有两样,大家还担心他无法承受前往纪恩家的漫漫长路。」
「这几年,他确实虚弱到无法行走……他一定是听说了孙家灭亡一事,回光返照……尽管他依然瘦得皮包骨,但那双眼睛……那、那双眼睛跟他病倒前一模一样。他明明就快死了,却取回了过去的力量……」
狄咖这么说后,浑身颤抖。
杜多待在他的身旁,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两人面黄肌瘦,身体四处沾满泥巴和树叶。丝毫看不出过去的傲慢模样。才过三天,他们就已经精力全失了吗?难道是札特·孙让他们畏惧不已?——大概两者皆是吧。
「札特·孙说要取回孙家的霸权。他要制裁背叛孙家的蠢货,再次让孙家成为森边的族长家族……」
杜多开口补充说明。
他的嗓音闷闷不乐。
这个男人的声音好像变了?比起憔悴的外表,他虚弱无力的声音与过去判若两人。
「对、对啊!我本来以为他要救出其他家人,大家一起离开森边……没、没想到那家伙会做出这种蠢事……」
「如果你们觉得他的举动很愚蠢,当场告诉他不就得了?」
「我、我们早就搬出所有说词试图说服他了!卢家人还留在孙家聚落,孙家亲族现在全和卢家携手合作。我们已经无法违抗卢家了。」
「然后……他听了放声大笑。」
杜多的声音也软弱地颤抖。他的暗蓝色眼眸过去曾像狂犬一样怒瞪着我们,现在却充满了求救信号。
「那家伙面露恶鬼般的笑容说……只靠四个人就足够拿下森边。那家伙还发狂似地笑道,要靠四个人取回森边应有的秩序。等到取回霸权后,再救出家主兹罗也不迟……」
「所、所以我们趁那家伙睡着时逃了出来!」
「……看来病魔已经入侵到札特·孙的脑里了。你们只有四个人,什么都办不到吧?」
「我、我也这么认为。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袭击卢家家主或你们。」
狄咖的眼神软弱地交互望着我们。
「假、假如那家伙得知孙家毁灭的理由,他一定会把揭露孙家大罪的法家人视为最大的敌人。所以我们……」
「所以你们来告诉我们事态紧急是吧。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什么不老实地敲门?」
「你、你们对我们深恶痛绝吧?我不认为你们会乖乖开门,只能寻找偷偷潜进来的方法……」
「你们采取这种偷偷摸摸的手段,还奢望得到别人的信任吗?」
爱·法只是稍微加重了语气,就让狄咖发出惊呼,缩成一团。
狄咖的反应已经滑稽到了顶点,到达让人哀伤的地步了。一般来说明明都是相反才对,他却让我留下这样的印象。
爱·法翻搅着松开的发丝,不悦地望向我。
「明日太,你怎么想?」
「嗯?这个嘛……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泰伊呢?」
「泰、泰伊决定要与札特·孙同进退。所以我们抛下他了……」
「真的吗?」
「真、真的啦!就连札特·孙发狂大笑时,那家伙还是一如往常地呆呆望着他……那家伙大概已经无法靠自身思考了……」
是你们本家的人把分家人逼到这种地步吧?我有些火大。
再说,我还没有机会询问泰伊,那晚救助爱·法的人究竟是谁。
举办家主会议那一晚,是他救了爱·法吗?
如果是他——现在他却打算再次危害森边?
我独自怀抱着复杂的心情,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札特·孙是如何逃出纪恩家的呢?只有札特·孙和兹罗·孙被当成犯人看待,应该有人彻夜看守他们吧?」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札、札特·孙的脸和衣服全都被血溅得鲜红,手上握着刀。单凭一、两个男人的力量,不可能敌得过他……」
一位骨瘦如柴的男人,浑身溅满森边居民的鲜血,伫立在火光熊熊的聚落中。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让我背脊发寒。狄咖也已经满脸苍白,牙齿发颤了。
「我、我
们夜里也被绑住双手,绑在柱子上。但是那户人家遭到纵火,多姆家的女人帮我们松开了皮绳。我们慌忙冲出屋外后,札特·孙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用刀抵住我们,问我们要死在这里,还是一起逃之夭夭。火舌袭击整个聚落,男人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但有几位女人看到札特·孙的身影……」
杜多似乎比狄咖冷静几分。
我重重叹了口气,转向爱·法。
「……他们基本上没有说谎。假如他们企图袭击我们,会把泰伊带过来。」
狄咖和杜多都没有携带武器,不可能赢得过爱·法。然而,要是泰伊带着刀出现,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象事情的发展。
爱·法从头到尾都相当冷静。就算札特·孙跟着狄咖他们出现在这里,她说不定还会认为对方来得正好。
她大概自信满满吧。尽管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爱·法杀人。
爱·法对我的心情浑然不知,瞪着狄咖。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我们最多也只能把你们交还给多姆家。」
「这、这倒是无所谓!但是我们并没有在多姆家聚落纵火,我们会逃离火场,是因为受到札特·孙的威胁。你可以帮我们跟多姆家解释吗……?」
「我哪有立场说这些话。除非多姆家的女人有听到你们的对话,否则她们也不知道实际状况吧。」
「怎么这样!这样下去,多姆家的人真的会杀了我们!」
爱·法的手肘靠着立起的单膝,撑着脸颊,用力叹了一口气。
「你们没有自尊心吗?你们过去恶狠狠地谩骂过我们,现在怎么还有脸哭着哀求啊?如果我是你们,我大概会想要自己剥下头皮吧。」
「你、你还在为过去的事情生气啊?我愿意道歉到你高兴为止!我之前只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罢了!我也真的想要娶你为妻!我完全无意危害你们!」
「喔?你当初不是威胁我,如果不嫁给你就要把我推落山谷吗?」
「我、我怎么敢杀害森边同胞啊?我只是耍耍嘴皮子罢了!拜托你相信我!」
狄咖用额头摩擦着地板上的毯子。
爱·法再次拨乱头发,她的眼神散发出更强大的光芒,望向杜多。
「那么,你呢?前孙家次男。你曾经对明日太和卢家男人拔刀吧?……明日太的腹部还清楚地刻着你留下的粗暴痕迹喔。」
「我……我没有办法……」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
「一旦喝了酒,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没有办法放过让我不爽的人……没有办法忍耐……」
他的声音还是阴气沉沉。宛如一只骨瘦如柴的野狗。他的眼睛从一头乱发之间瞪着我。
「就、就算现在说这种话,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我吧……听到自己没有在酒醉之下伤害你们,我真的打从心底松了口气……我、我并没有强悍到能够泰然自若地杀人……」
听到他这句话,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这说不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能够趁机挖掘出这群没救男人的本性。
「狄咖,你可以把头抬起来吗?」
狄咖慢吞吞地抬起头。
他的脸孔平坦单调,明明是个大块头,面容却相当幼稚。
至于杜多,与其用野狗来形容他,不如说他是一只消沉的老狗。由于他的体格并不高大,一旦失去凶暴的个性,就显得软弱不堪。看起来不像森边居民。
札特·孙逃脱一事确实事关重大。毕竟森边居民只打算让札特·孙和兹罗·孙赎罪。我们也已经把这件事告知杰诺斯城了。倘若我们无法在今夜逮捕札特·孙,日后面对杰诺斯城时,森边居民将会颜面尽失。
正因如此,多姆和纪恩家的家主不可能会饶过狄咖和杜多。东达·卢和格拉夫·札札亦是如此。那么,我就趁机摸清楚这两个蠢蛋的真面目吧。
「狄咖,你刚刚声称自己不可能杀害森边同胞吧?那么,如果对象是驿站城市居民呢?」
「城市的居民?」
狄咖·孙歪着粗壮的脖子,宛如一头愚钝的牛。
「你、你为什么突然提及驿站城市啊?我一头雾水……」
「森边居民把驿站城市的居民视为敌人嘛。我认为你可以毫不在意地伤害那些人。」
我尽量装出一派轻松的模样。
爱·法讶异地眯起眼睛。幸好她仍然保持沉默。
「你、你不是跟他们处得很好吗?……话说回来,你本来就是城市里的人嘛……」
「你说得没错,但我并非杰诺斯出身。老实说,我非常厌恶杰诺斯的家伙轻视森边居民的态度。前来摊位光顾的人也几乎都是南方和东方人。」
「原来是这样啊……我、我不清楚啦。我不常进城……」
「欸?为什么?」
「因为……那些家伙很可怕啊……」
「什么?」
我忍不住忘了自己在演戏,大声惊呼。
由于我的声量太大,狄咖缩起肩膀,似乎吓了一跳。
「因、因为我们是森边居民,那些家伙总是怒瞪着我们吧?要是我太过大意,独自进城,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抓到暗处痛打一顿……所以我已经好几年没进城了……」
他的证言让我哑口无言。
我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望向杜多。
「你呢?我在驿站城市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打算对驿站城市居民拔刀吧?」
「……我讨厌那里的居民。我认为他们全是森边居民的敌人。」
「嗯嗯,所以你才会绑架女性、袭击旅人和偷农作物吗?」
「欸?」
杜多小小的眼睛瞪得老大。
这么说起来,他的外貌跟石狮子极为相似,看起来粗犷冷酷,但他既然是狄咖的弟弟,代表年纪跟我相差不远。他瞪大眼睛的表情,看起来终于符合他的年纪了。
「我对城市的女人没兴趣。再说,我要怎么偷农作物啊?要是我做这种事,卫兵们不会视若无睹吧?」
「有些村庄没有卫兵看守吧?」
「我不知道那些村庄在哪里……再说,光吃森林中的食物就饱了,我不用特地到城里抢夺食物啊。」
「嗯~可是,驿站城市的居民都说森边居民不断为非作歹喔?」
「那是很久以前吧,是孙家偷采森林资源之前的事了,我们当时年纪还小。」
「啊,我们当时还在吃亚力果和波糖。」
狄咖也悠哉地搭腔。
这样啊——我陷入思索。都拉大叔确实没告诉我那些事情发生的年代。
再说,十几年前距离现在也不算久,当时森边居民抢夺农作物的谣言如果流传下来,确实不足为奇。都拉大叔小时候也受过其害吧。
我并不需要一个人埋头苦思。只要询问都拉大叔,就能推测出事情发生的时期。
「……你该不会想找出犯罪的人吧?」
杜多阴郁的眼神望向我。
「那个人就是札特·孙。父亲兹罗担心孙家与杰诺斯的关系破裂,我和狄咖也讨厌城市。只有札特·孙敢对城里人这么做。」
「哼,你打算把所有罪行推给前任家主啊。」
爱·法冷冷地开口后,杜多的表情因悲怆而僵硬,狄咖无力地点头。
「……你们确实暴露了我们犯下的最大恶行。但我们真的没有理由去掳走城市的女人、夺走他们的食材。不管你们信不信都无所谓……反正杰诺斯的领主没有做出裁决森边居民的觉悟。」
他错了。几个小时前,我才建议卡斯兰·卢堤姆,不该让那些罪行不了了之。
但杜多等人不知道这件事。正因为他们毫不知情,所以不会奋力保身。所以——他们可能说了真话。
「不说这个了,多姆家人——」
当狄咖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时,有人大力敲击门板。
狄咖和杜多仿佛被人施了石化魔法,停下动作。爱·法抓起身旁的大刀。
「法家家主,如果你还活着的话,快点醒过来,我们是多姆家人。」
对方嘶哑的怒吼让我吓得全身无力,爱·法轻轻叹了口气。
狄咖和杜多的表情变得跟死人一样难看。
「孙家男人在多姆聚落纵火,现在逃之夭夭!法家家主,你还活着吗?」
「我们没事!我现在开门!」
爱·法声音宛如充满弹力的皮鞭。狄咖和杜多用染上绝望的眼神,仰望着站起身的爱·法。
爱·法迈开毅然决然的脚步,走向玄关。
「谢谢各位在
三更半夜来告知如此危急的状况。你说孙家男人逃跑了,究竟是哪几个人呢?」
爱·法隔着门板询问后,对方的声音也冷静了下来。
「你们没事啊。这么一来,多姆可以稍微挽回名声了……目前在逃的人是多姆家收留的三位孙家人,以及纪恩家抓住的前任家主。纪恩家的男人监视前任家主时,喉咙遭到咬裂,刀被夺走。逃出纪恩家的前任家主在多姆聚落放火,带着我们收留的三位孙家人逃走了!」
「……哼,看来你们目前没有说谎。」
爱·法小声地喃喃自语,双手抱胸。
「你说什么?你的家人也没事吧?要是大家都平安无事,你们就休息吧。多姆家男人会守护法家。我们要用孙家逆贼的鲜血来雪耻!」
一大批头戴奇霸兽头骨的魁梧男人们抵达法家。
狄咖仿佛得了疟疾,全身发抖。杜多似乎放弃了一切,深深低垂着头。
爱·法不经意地瞄了他们一眼后,再次开口。
「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有话要告诉各位。我已经抓住了前孙家本家长男和次男。」
「什么!?」
对方再次迸出怒吼,粗暴地摇晃门板。
「啊呀……」
狄咖发出呻吟,趴在地上。
「你是说真的吗!?逆贼待在你家吗!?法家家主,立刻开门!」
「我马上就会开门。多姆的男人们,不要破坏门……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们听我解释。这些家伙过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杀害我们。虽然他们逃离了多姆聚落,但他们太过畏惧札特·孙,所以才会逃来这里。」
「开什么玩笑!快点开门!把他们交给我们!」
「我当然会交出他们。可是,各位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族长们仔细审议吗?不要现在砍断他们的咽喉。他们坚称是前任家主用刀威胁他们,不得已才逃走的。如果他们后来改过自新,主动返回聚落,罪名就能稍微减轻吧?」
「这些家伙玷污了多姆的尊严,践踏了我们的信赖!我们只能砍下他们的头颅了!别说了,快点开门!」
「假使这是多姆整体的意见,恕我没有办法开门。去把三族长叫过来。要是我能认同他们说的话,我再开门。」
爱·法别过脸,望向我们。
不知不觉中,狄咖和杜多纷纷歪着脖子,望向爱·法。
我坐在上位,只能看到两人的后脑勺。爱·法双手抱胸望向我们,她的表情愈来愈险峻,后来终于放声大吼:
「你们为什么露出那种眼神!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5
隔天——应该说是当天的黎明前,森边进入戒严状态。札特·孙和泰伊·孙逃走的噩耗从北边聚落通报至整个森边。
逃犯是一位凶贼。他咬裂人的咽喉,还在聚落放火。森边居民已经不能用同胞来称呼这种恶徒了。族长下令让泰伊·孙恢复孙的姓氏,不管是死是活都要逮到他和札特·孙。天刚破晓的同时,半数男人进入森林,剩下一半的人负责守卫家园。
不用说也知道,除了守卫家园之外,留下的人也必须肩负监视一职。他们必须监视那些孙家人,以及曾经是孙家的人们。
札特·孙仍有可能企图掳走他们。过去能够自由活动的分家男性现在被关在一户人家中,行动受到限制。
不只是留在孙家聚落的人。亲族收留的男人们也被关了起来。由于他们表现出顺从的态度,行动本来已不受限制。然而,假使札特·孙再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狄咖和泰伊·孙等人逃跑一事让其他氏族的人感到警戒。
楚儿·帝恩的父亲也涵盖在其中。他们好不容易获得新的姓氏,正要迈向正确的道路时,却再次被捕,送回孙家聚落。不管是考虑到父亲或女儿的心情,都让我心痛不已。
前孙家本家的人们也被移至容易监视的环境。雅米儿·雷、奥拉、梓妃、米达被关在卢家。差一点遭到砍头的狄咖和杜多成为俘虏,随同兹罗·孙一起前往札札家。战力主要聚集在孙家、卢家和札札聚落,大家守护家人、监视犯人的同时,一同准备迎击札特·孙。
而我们法家——
在森边菁英的守护下,毅然决然地前往驿站城市做生意。
◇
「——喂,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米拉诺·马斯用险恶的眼神环顾着我们。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我们的人数是平常的两倍,而且增加的人手全是森边猎人。
总共由四人担任我们的护卫。分别是爱·法、路多·卢、信·卢和罗·雷。
为了不让驿站城市居民人心惶惶,我们特别挑选了年纪轻轻、容貌温和的猎人。然而,男人只要带着刀,给旁人的印象也会大大转变,米拉诺·马斯瞪着路多·卢等人,他的眼眸中充斥着近乎敌意的危险光芒。
「对不起,我们有一些苦衷——」
「苦衷?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啊?没必要带刀做生意吧?」
「是,杰诺斯城稍后应该会通知各位。森边的大罪犯逃了出去,不知去向。」
当我这么回答的瞬间,米拉诺·马斯目瞪口呆。
「你说……森边的大罪犯?」
「是的,两位触犯森边规矩的大罪犯消失无踪。我们曾经与他们结下恶缘,因此这些人前来护卫我们。」
老实说,这种时候,我们不该出来摆摊。
但是杰诺斯的掌权者命令我们继续做生意,所以我们还是来到了驿站城市。
「当森边出现罪犯的时候,要是你们停止做生意,会遭人怀疑吧。这么一来,你们就得做好觉悟,永远没办法在驿站城市经商。既然你们不是通缉犯,就坚决装作一如往常的样子吧。」
杰诺斯侯爵的代理人赛克雷乌斯说道。
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赛克雷乌斯八成想要亲手逮捕札特·孙。札特·孙和泰伊·孙不只触犯森边规矩,也违背了杰诺斯的法律。他们会正式举发这两位大罪犯。」
卡斯兰·卢堤姆当时和东达·卢等人一同去找赛克雷乌斯,他一脸苦恼地解释。
「卫兵会守护城里人,森边居民可以放心地继续摆摊——要是办不到,以后就乖乖待在聚落里,别想进城做生意——这是赛克雷乌斯的说法。」
简单来说,对方企图让我们当诱饵。
要是我们拒绝,他就会禁止我们在驿站城市经商。
(赛克雷乌斯这个城里人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在心中咬牙切齿时,米拉诺·马斯茫然地说:
「森边的大罪犯……森边的人成为犯人了啊……」
「是的。今天正午之前,杰诺斯城将会公布他的姓名和通缉画像。」
杰诺斯城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举发森边居民的罪行了。近几年,据传就算森边居民犯罪,城里人也会拥护他们。米拉诺·马斯的至交好友之死也被蒙混过去了。
米拉诺·马斯现在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境呢?看到杰诺斯城人按照法律为森边居民定罪,他应该欣喜不已。可是,自己至交之死却无人闻问,他应该也为此深感憾恨——如果我是他,这两种互相对立的心情一定使我的心翻搅不已。
米拉诺·马斯沉默半晌后,终于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环视着我们。
「我理解事情的状况了……所以,是杰诺斯城里的人命令你们继续做生意吧?」
「是的。我本来认为我们应该自主停业,直到骚动平息为止——」
「哼,你们是一群体面的诱饵啊。果然是城里人会想出的计谋。」
米拉诺·马斯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跟往常一样,两台摊车安置在旅社后方,我们望向彼此。
「我本来以为他的反应会更激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受了。就算再怎么不满,他们还是无法忤逆杰诺斯城里的人吧。」
路多·卢失望地耸了耸肩。这么说起来,路多·卢曾经跟米拉诺·马斯见过面。
我忍住叹息,宣告出发。
「那么,我们走吧。我们已经有些迟到了,客人们说不定正焦急不安。」
我们出发前往石之大道。
虽然官方尚未发布大罪犯的消息,我们受到瞩目的程度仍是平常无法比拟的。就算找来了一群外貌好看的年轻人,猎人终究是猎人。人们的眼神中增添了几分恐惧,少了几分轻蔑,这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戳刺着我们。
(这么做真的好吗……)
我难以铲除这样的想法。
我们完全无法预测凶贼——札特·孙的行动。
不管他现在有多么焦急,都无法让孙
家恢复权威,夺回族长家族的地位。既然如此,他极有可能会对长年对立的新族长家族卢家、身为亲族却抛弃孙家的札札家,或是揭露孙家重大罪行的法家痛下毒手。
深受威胁的我们真的可以进入驿站城市吗?
我们会不会为驿站城市的人带来危险?
按照常理,正常人不可能挑在大白天的驿站城市袭击我们。这么一来,他绝对会挑我们从森边前往驿站城市的路途中展开攻击。
可是,那个人不仅伤害了森边同胞,还在聚落纵火,我怀疑他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如果我们平安无事,驿站城市的人们却遭受波及——考虑到这一点,我的心情自然变得沉重无比。
米拉诺·马斯、都拉大叔、塔拉、修米拉尔、老大哥、阿尔达斯、佑美、纳乌帝斯——我在驿站城市与他们结下缘分,绝对无法忍受他们遇到灾祸。我作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怀抱着如此沉重的心情做生意。
「啊!」
此时,有人大声呼喊。塔拉一如往常地坐在大叔身旁,她杏眼圆睁,发出惊呼。
「嗨,塔拉,还有大叔……我今天也要买蔬菜。」
「啊,跟昨天一样吧?八枚红铜币。」
第一次看到猎人陪同我们,大叔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依然挂起笑容。
塔拉也没有露出太畏惧的表情。这位年幼的少女只是一脸紧张地望着路多·卢。
「……啊,小鬼头,我们很久以前见过面嘛,你还是这么娇小啊。」
插图p151
看到路多·卢绽开笑容,塔拉也战战兢兢地勾起微笑。
「我、我跟你说喔,我不久之前有跟莉蜜·卢聊天呢。你是她的哥哥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那家伙吃晚饭时兴奋地说个不停。你们两个小鬼头很合得来啊。」
我瞄了一眼孩子们重逢的温馨景象,凑向都拉大叔。
「我跟你说,城里马上就会发布通知了——」
我将整件事大概告知大叔后,大叔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这、这可是大事一件啊。森边居民中的大罪犯啊……」
「是的。虽说他们没有理由伤害驿站城市居民,但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你看到骨瘦如柴的男人,以及一头灰发的年迈男人,千万不要靠近他们。」
「我、我知道了。听你这么说,纵使那些人是森边居民,杰诺斯城里的家伙还是确认他们是罪犯吧,这代表他们真的凶恶至极。我今天就不让塔拉独自外出了。」
「是啊。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告诉认识的人。话说回来,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我打算趁现在化解昨晚浮现在心中的疑问。
换句话说,我想知道森边居民具体是在哪一段时期犯过恶行。
「欸?就算你这么问……那群无法之徒目前仍有在城里引发骚动吧?」
「你指的是喝醉的森边居民在驿站城市拔刀,破坏看不顺眼摊位的骚动吗?我想知道他们犯过更严重的罪。譬如说绑架女人,或是抢夺农作物。」
「嗯,我想想……森边居民抢夺我们的作物,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塔拉还没有出生。除此之外,我只听过一些谣言——必须要问杰诺斯城的人,才有办法获得正确情报。」
「杰诺斯城的人?」
「是啊。虽然许多人都忍气吞声,但大部分的人还是有禀报卫兵。」
看来很难获得答案了。杰诺斯城的人过去一直对森边居民的恶行置之不理,他们一定会想要隐瞒这件事。
「明日太,你可别搅和到太麻烦的事情中喔。」
都拉大叔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我很清楚你们不是坏人,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明日太,你就把处理犯人一事交给卫兵,照常努力工作吧。」
「……谢谢你。光是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很高兴了。」
虽然我只能说出这种陈腔滥调的话,但我真的感动到无法言语。
我们离开大叔的店后,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
我知道摊位前聚集了满满的人群。没想到不只是客人,站岗的卫兵人数也比平时更多。
「呜哇,气氛感觉很糟糕喔?」
菈菈·卢悄悄耳语。
气氛确实很险恶。聚集的人潮纷纷脸色一变,凑向卫兵。
我们接近后,一位头盔顶端装饰着流苏,看起来阶级最高的卫兵大声嚷嚷:「你们这些家伙动作太慢了!」虽然今天提早离开法家,但我们必须路经卢家聚落,与护卫一起进入驿站城市,所以迟到了半个小时。
然而,摊位老板有权利决定营业时间,卫兵没有资格斥责我们——我当然无法直接了当地告诉对方这一点,只能乖乖地低头道歉。
「不好意思,我马上准备,各位稍等一下。」
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中约有三分之一的人逃窜似地鸟兽散。
他们不自然的举动让我吓了一跳。转身离去的人皆是黄褐色和象牙色肌肤的西方人,他们的脸上明显充满敌意和恐惧。
六位士兵看到他们离去后,跟着转身离开。
「我说完了。你们没有意见吧?要是发生什么麻烦事,我真的会逮捕你们。」
卫兵长对剩下的客人抛出这番话。
客人们一脸愤愤不平,沉默不语。卫兵们朝着北方离去。一般来说,卫兵通常会回到南方的卫兵室。他们现在大概要直接去驿站城市的北方入口巡视吧。
单靠六名卫兵的力量,真的能够抵御凶贼的袭击吗?尽管我的护卫只有四人,但我不认为六位士兵发挥的效用能胜得过我们。
「嗨,不好意思,引发骚动了。你们不要在意,开始准备做生意吧。」
我们将摊车推到固定位置后,阿尔达斯笑着开口。
当他望向爱·法和路多·卢等人时,眼神并没有太过戒备,使我松了口气。我开口询问:「究竟怎么了?」
「这个啊,我们照惯例在等你们摆摊时,那群卫兵走了过来。他对我们说:『森边的罪犯逃了出来,说不定会靠近这个摊贩,爱惜生命的人赶快离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命令森边居民「继续做生意」,却警告城市居民「赶快离开」。赛克雷乌斯果然只希望我们担任诱饵,丝毫不管森边与驿站城市剑拔弩张的关系。
我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我们毫不在意,继续排队,但路过的西方人听到他说的话却开始鼓噪,要他们别让你们这种危险的家伙进入驿站城市。南方同胞听了火冒三丈,企图反驳他们,骚动愈演愈烈。」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情愈加沉重。
阿尔达斯发出豪迈的笑声。
「别露出这种表情啊。我们已经调解完毕了,没有人被卫兵抓走。听到我怒吼:『继续吵下去就没有美食吃啦』后,这些家伙全都安静下来了。只有西方人吵到最后一刻。」
「哼,看来西方人的胆子比任何人都小。他们是不错的生意伙伴,但这种时候真是让人焦急啊。」
躲在阿尔达斯巨大身体后方的老大哥突然冒了出来。
「虽然说是凶恶的罪犯,但只有两个人吧?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家伙而忍耐不吃美食啊。真是愚蠢。」
「……老大哥,你稍微站在我们的立场想一想嘛。要是卫兵把你抓走了,我们就无法工作啦。」
阿尔达斯无奈地开口后,老大哥重重地哼了一声。
「不说这个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喂,小鬼!」
「是,是的!」
「我吃了旅社的料理!要是搭配水果酒一起吃的话,一餐要花上七枚红铜币啊!」
「欸?一份料理不是五枚红铜币吗?」
「一瓶水果酒哪够喝啊!那道料理是怎么回事!?」
「……不合你的口味吗?」
我担忧地询问后,对方更大声地嚷嚷:
「怎么可能!」
「老大哥,别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啊。卫兵又会跑过来喔?」
「谁管那些家伙!我说啊,既然你有饕油,为什么不用在之前那些料理中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到我们心乱如麻的模样,你觉得很有趣吗?」
「我、我没有这个打算。我造访《南之大树亭》后,才得知饕油的存在。」
「什么?你第一次使用饕油,就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料理?」
阿尔达斯目瞪口呆。
我切着当作配菜的堤诺叶,摇了摇头。
「不,我的故乡也有类似饕油的调味料,所以我才选择制作那道菜肴。你们喜欢吗?」
「我很喜欢。毕竟我们认为饕油是家乡的味道……可是,我们在老家也没吃过如此美味的料理。」
阿尔达斯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大哥突然从他的旁边探出身子。
「对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是涅尔维亚的巴兰。」
「我是森边居民,法家的明日太。」
「法家的明日太啊……明日太,如果你有机会去加喀尔,一定要拜访涅尔维亚。只要提起建筑师傅巴兰,大家几乎都认得我。」
「欸?好、好的。」
「……还有,如果你日后打算搭建房子,一定要跟我联络,我一定会用比其他建筑师傅更便宜的价格,为你打造一栋雄伟的房子。」
老大哥这么说后,双手抱胸,高傲地挺起胸膛。
「那么,料理什么时候才好啊?你今天让我们等比较久,我们早就饿扁啦!」
「是!马上就好!」
老大哥等人的态度依然没变。不,当我开始在《南之大树亭》贩卖餐点后,我觉得对方似乎对我更有好感,态度更亲近了。
排在他们后方的客人也一如往常。不管是豪放磊落的南方人,或沉着冷静的东方人,都认为札特·孙一事微不足道。
然而——我们和西方人之间的鸿沟愈来愈深了。
都拉大叔等人对我们的安危感到忧心忡忡。至于那些本来就有购买奇霸兽料理的人,态度也没有变得太强硬。但是,对于那些仍对森边居民存疑的西方人来说,这次的噩耗非同小可。
(尽管如此——既然决定要做,只能做到底了。)
森边出现罪犯的消息将会扩散至大街小巷。既然让外人看到如此羞耻和不体面的一面,我们就必须拼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愧于心。
这个想法与赛克雷乌斯说的表面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森边居民一直以来放任孙家堕落,确实必须担起责任。考虑到这一点,这件事说不定是森边居民需要面对的试炼——一条赎罪之路。
「……明日太啊,你挂着一副苦瓜脸,这样真的能做出美味的料理吗?」
站在我身旁的爱·法悄悄耳语。
「你完全不用担心。一旦凶贼出现,我们会迅速解决他。」
路多·卢等人在不知不觉中退至后方的杂木林,只剩下爱·法在场。
我望着爱·法英勇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希拉·卢,拜托你了。」
「是。」
希拉·卢将亚力果放在铁板上,我们开始做生意。
6
正午前,莉依·斯多拉依约抵达摊位。
她还带了四位斯多拉的男人过来。
「让你久等了,今天也请多多指教。」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站在她身旁的家主却一脸紧张。
「法家家主,截止目前为止,貌似凶贼的人没有出现。」
「你们也平安无事啊,真是太好了。」
「嗯,我们接下来会赌上性命,守护同胞。」
斯多拉家家主貌如猿猴,他凹陷的眼睛熊熊燃烧。此时,他的伴侣莉依·斯多拉扬起沉稳的笑容。
「家主,一旦勇猛的森边男人露出威风凛凛的表情,城市人会吓得不敢靠近呢,请你自重。」
「嗯?现在没办法说这种悠哉的话。孙家前任家主明明是个皮包骨的老不死,却能击退纪恩家的男人。举办家主会议时,我发现孙家分家的男人也技艺高超。我们必须做出失去性命的觉悟。」
确实,斯多拉的家主比妻子矮小,身材也不够强壮。在森边的壮年男子之中,很难得能看到体型如此吃亏的人。
然而,他那总是阴气沉沉的脸上却洋溢着必死的觉悟。事情演变到这样的地步,他明明可以让自己的妻子等到札特·孙被捕后再来帮忙,他却没有婉拒这份工作,反而提议要担任护卫。斯多拉家的四位男人全员出动,家里剩下的女性则顺路前往卢家聚落避难。
「斯多拉家家主,卢家男人目前躲在那片林子中。他们已经分配好工作了,一部分的人在监视道路,一部分的人防止敌人从后方袭击,你先去询问他们该怎么做吧。」
听到爱·法叮咛后,斯多拉家家主点了点头,一行人走进后方的杂木林。没过多久,我和薇娜·卢就必须前往《南之大树亭》,爱·法等四人将会护卫我们过去,斯多拉家四人则负责护卫留在摊位上的女人。
斯多拉家的男人消失后,换《银之壶》的男人走向我们。
「欢迎光临。谢谢各位在这种时候还前来光顾。」
「是,我们、看了通缉令……明日太,不要紧吗?」
「我们没事。请各位多多小心留意。通缉令上应该也有记载,逃跑的罪犯真的很危险。」
「我们、不要紧。我担心、你们。卫兵说、对方可能、袭击你们。」
或许是因为卫兵的发言所带来的影响,西方客人显著减少。就连道路上的人潮都比平时冷清。
都拉大叔有带着塔拉来光顾,但以佑美为首的常客却不见踪影。只要我们没有逮捕凶贼,西方人民怀抱的不安和畏惧就不会减轻吧。
「谢谢你。我们真的不要紧,有好几位强悍的猎人在守护我们。」
我设法挤出笑容回答后,修米拉尔的眼神依然十分严肃。
他的眼神突然望向站在摊位旁边的爱·法。
「……家主、我、《银之壶》团长、修米拉尔·吉·萨杜姆提诺。」
「嗯?」
爱·法本来站在两个摊位之间,盯着来往的行人,她现在疑惑地望着修米拉尔。
「家主指的是我吗?我不认识你。」
「明日太、告诉过我。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爱·法狐疑地蹙起柳眉,上下打量着修米拉尔。
「我是法家的爱·法。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闲聊。」
「爱·法、是个好名字……你在、守护、明日太吗?」
「……是啊,守护家人是家主的职责。」
爱·法回答时,视线再次望向道路上。爱·法的职责是待在前线,确认有没有可疑人士混在人群中。
「拜托你保护、明日太。我很、重视他。」
爱·法再次瞄了修米拉尔一眼。
「……不需要任何人拜托我,我会守护他。」
「谢谢。」
修米拉尔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谢后,望向隔壁摊位。
薇娜·卢一如往常地努力工作。
修米拉尔果然把她视为特别的存在吧。
修米拉尔今天依然没有流露出自己的心情,拿着餐点离去。
「明日太,那个西姆人很担心你耶。你们以前认识吗?」
菈菈·卢和我一起负责『奇霸兽堡』摊位,她不可思议似地询问我。
「不,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会来买我制作的料理。」
「哼,真奇怪……算了,你和卢家的关系一开始也是这样。这么说起来,似乎也不奇怪嘛。」
是的。我总是靠这些家常菜与人缔结缘分。
我和修米拉尔确实特别亲近,我也很珍惜今天终于知道名字的巴兰老大哥和阿尔达斯。
纵使一天只聊上几分钟,缘分仍是缘分。随着时间慢慢累积,缘分也会变得深远。正因如此,我才有办法在异世界活下去。
过了一会,我差不多要前往《南之大树亭》时,卡斯兰·卢堤姆、达利·萨乌帝以及萨乌帝家的男人等三位森边居民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啊,你们好,你们跟卡谬尔·佑旭谈得如何?」
「明天的工作果然无法变更。虽然跟我预想的一样,但他们声称自己不需要护卫。」
「不需要护卫?」
明天,森边居民终于要带领商人萨修马率领的商团穿越森林。想当然耳,我们不能因为孙家的因素而取消这项大计划。但对方为什么不需要护卫呢?
「我们不知道札特·孙会采取什么行动,因此,我们提议派萨乌帝家所有男人担任护卫。但对方表示只想委托森边居民担任森林向导,如同一开始说好的,只要派出四个人就好。」
「可是——这样很危险吧?」
「嗯,凶贼只有两个人,我方派四个人并不危险。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提议增加人手后,对方却认为我们太鸡婆,驳回提议。我果然讨厌杰诺斯城的人。」
达利·萨乌帝回答我。
他的个子比卡斯兰·卢堤姆更高,身材魁梧,体格可以与东达·卢匹敌。虽然表情温柔平和,非凡的仪表使他看起来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