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话

绫濑泉。

在我所知范围内最为出类拔萃,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谈论天才是需要资格的。对于身为普通人的我来说,泉小姐实在过于难以想像,如果有人问起「你对她了解多少」之类问题,我大概会为之语塞吧。

说起来,原本读文学系的我之所以会和泉小姐有接点,其实是因为她不问文组或理组,在大学各科系课堂上神出鬼没,对知识展现强烈求知欲,先后全力投入各方面研究的缘故。「只有一项特长的话,没办法胜任真正的工作。」是她的口头禅。她还说过「如果是专家的话,其实谁都当得上喔。我觉得只有成为样样精通的全才之后,人生道路才会变得更开阔。」这种话。

对于既是天才又多才多艺的泉小姐来说,这句话确实很有她的风格。

直到大二结束为止,我有时跟随她学习,还曾与她有过不问公私之隔的交流互动,有时则像是个打杂的一样任凭她使唤。即使在那两年的时间内,她也还是以足以令人背脊发凉的速度推动著各式各样的研究。虽然我对于那些研究的内容几乎都无法理解,不过还是可以想像得到,在不久的将来,泉小姐必然会肩负起非常重要的工作。一个真正样样精通的全才,将会成为完美无缺的专家。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神,绫濑泉真的就是这样一号人物。我心中对她怀有憧憬。

真的只能说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吧。

那时的我还没有注意到,天才跟狂人,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没有换洗的衣物。」

绫濑真前来投靠的第三天中午。

「我没能带来什么行李。衣服先姑且不论,贴身衣物就是大问题了。昨天和前天还可以忍受,但是真的已经濒临极限了。而且也要为今后做打算,我认为有必要思考对策。」

她的提议非常有道理。

我做出了这样的答覆。

「对人生来说,懂得放弃是很重要的。」

我边冲泡起床后的咖啡边这么说。时间刚过十二点不久,以这个季节来说,天空相当晴朗,在阳光的倾注之下,室内宛如春天般温暖。

「就算想洗衣服,我这里也没有洗衣机。我自己是靠附近的投币式洗衣机,不过尽可能不希望跟你的贴身衣物一起洗哪。想到可能会出现『我把陌生女人带进住处』这种传闻就让人毛骨悚然。要是消息传入那些正在寻找你的家伙耳里就没救了。」

今天的咖啡来自多明尼加。酸味和苦味都不会很明显,口感相当温和。犹豫不决的时候,选这个就对了。丰盈的香气缓缓充满这栋六十年的老房子。

「当然,出去采购就更不用说了喔?得要像个死人一样屏息静气过日子,优也他也是这么说的吧?」

「我认为这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意见,但毕竟还是有不能退让的坚持。因为我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

「这是彼此见解的差异哪。不好意思,现在不是能让你有这么多要求的状况。」

「让我们来好好讨论吧。」

她一边把三明治摆上餐桌,一边如此提案。法国面包配上起司和橄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餐点。桌子上摆著分量刚好是两人份的三明治,我默默地拿起一个,张口咬下。跟这个比起来,现在有更应当优先处理的议题。

「没什么好讨论的,攸关生死的事情不能有任何妥协。」

「您的意思是说,要我今后都在没有换洗衣物的情况下生活吗?」

「还想要命的话就是这样了吧。」

「虽然生命很重要,但是,身为女性能不能接受也是很重要的。既然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想瞒也瞒不了,所以,虽然很难为情,但我还是非说不可。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解决的方法呢?」

她一边不停嚼著三明治,一边提出这样的主张。我们见面到现在才第三天就摆出这副态度,女人这种生物实在是……

「我说这位小姐。」

「我叫做真。」

「那么,真。我这里至少还有洗衣精跟水,贴身衣物你就自己手洗吧。」

「这样的话就是得在诚一郎先生的面前洗衣服了。我这边是无所谓,但是到时您不会觉得视线不知该摆哪里才好吗?」

「我也无所谓啊,这种程度我还可以接受。」

「顺便告诉您,在洗好贴身衣物之后,理所当然地只能挂在室内,所以,我想果然还是会有非礼勿视的问题。」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我有个建议,就是由诚一郎先生亲自来洗我的贴身衣物,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其实很简单,倘若诚一郎先生能够跨过『洗我的贴身衣物』这个门槛,相信也就自然能够克服视线无所适从的问题了。」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这就是所谓的龙生龙、凤生凤吗?总觉得这女孩的思想跟一般人有不少差异。

「先把困难的问题放到一边,来谈谈其他话题吧。」

「我赞成,那么要谈什么呢?」

我喝了一口咖啡,努力思考。

泉小姐已死的情报还没让真知道,也没有必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不论那个人此刻是依然活著或已经过世,我们的方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还是要尽量避免让他人得知真的所在,等待优也做好他的工作。虽然她是个坚强的女孩,但是一旦知道母亲的死讯,多半还是会无法保持平静吧。

「有必要订出规则哪。」

我在经过一番思考后这么说:

「我们将会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只要有两个人以上聚在一起,多多少少都会需要订出一些规矩,这个你懂吧?」

「是,我懂。」

「这里是我家,而你是食客。照理来说应该是你要让步吧。」

「是,所以我会尽心尽力从旁支援诚一郎先生。像是煮饭做菜,或者是打扫房子等等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还有,你大可不必努力去做那些事。」

「为什么?」

「之前说过吧,我讨厌规律遭到扰乱。你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把我的规律弄得够乱了。我希望你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待著,其他什么事都可以不用做。」

真稍微想了一下。

「诚一郎先生,我认为这样有点不太对。」

「哪里不对?」

「正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危机四伏,所以才更应该快活、积极地活下去。根本不该选择一直保持沉默、屏息静气之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维持太久。这么做只会累积压力,导致状况变得更加恶劣。已经可以预料到会是持久战而不是短期战的时候,不要舍弃普通的生活会比较好。」

我啃著三明治。她的主张也相当有道理,这下可伤脑筋了。举例来说,就算在太平洋战争正如火如荼的时候,日本人民也并没有时时刻刻都绷紧神经。大家依然有著笑容,餐桌上也偶尔会出现一些美食。越是非常时期,越是不能忘记日常。面对长期战时还是需要一些诀窍的。

「你的意思是,料理、洗衣服、打扫之类的,对于维持你的日常来说是有必要的?」

「是的。因为一直以来,这些事我都是自己处理的。」

「……我知道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要我这边忍耐就没事了。毕竟现在要以你为优先。」

「请放心交给我吧!别看我这样,对于家事还是相当有自信的。所以,之后请让我向您询问关于各方面的问题喔?关于诚一郎先生在各方面的喜好,例如餐点、打扫的方式之类的。」

真露出看似相当开心的笑容。

哎,也好啦,总比老是苦著一张脸要来得好太多了。虽然我完全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发展就是了。

「您和我母亲之间……」

真一边开始打扫房间,一边提出问题。

「过去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诚一郎先生。」

我一边开始动手修理钟表,一边做出回答。

「关于这个问题,我非得回答不可吗?」

「当然了。」

真把手中的撢子握得更紧,大力强调:

「在一起生活却对于彼此没有足够了解的话,这样不好,会累积压力。我希望能知道更多有关诚一郎先生的事,也想要让您多了解我一点。」

「…………」

我叹了一口气。

本来正准备要点起万宝路的手也停了下来。现在真的是处处受限哪。虽然说起来也就只是抽根菸这种程度的自由,不过,这可是在我的人生之中少数能够称得上滋润的事物啊。

「我进大学的时候,泉小姐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我开始修理老旧的计时码表。这是过去曾经获得欧洲某国部队采用,实际参与过战争的表。

「换成一般人的话,到那个年纪也差不多该开始有点变老了,不过她的外表却还是非常年轻。就算说是学生也不会有人怀疑哪。实际上,泉小姐已经是第一流的研究者,立场和我天差地远。她是传授知识

的一方,而我则是受教的一方。」

「母亲她曾经是诚一郎先生您的老师吗?」

「…………」

好啦,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本来大可不必跟她说,但是要隐瞒也得费上不少精神。更何况泉小姐现在已经过世,所以更应该说吧。做女儿的人,有权利知道关于母亲的回忆。

「她曾经是我的老师,也当过我的学姊,还曾经成为我的女朋友。」

「哦。」

正在挥动著撢子的手臂停了下来。

「哦、哦。」

人逐渐朝我逼近。

「哦、哦、哦。」

逼得越来越近了。

「……这位小姐,你把脸凑得太近啰。」

「请叫我小真。」

「那么,小真,你的手停下来了。不是才打扫到一半吗?」

「请说得更详细一点。」

她重新开始挥动撢子,同时开口这么说:

「这是非常令人感兴趣的话题。身为那个人的女儿,虽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追根究柢问个清楚。请不要有任何保留,将一切全盘托出。两位是从何时开始交往的?交往到什么时候为止?交往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未免太过热心了吧。

虽然这女孩应该算是会给人理智、冷淡印象的类型,不过现在却是两眼闪闪发亮,似乎连呼吸也变得粗重。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看来才像是与年龄相符的少女。像个憧憬恋爱的国中生。

「没办法一次回答完吧,问题的范围太大了。」

「怎么这样,您不愿意告诉我吗?」

「我迟早会说的啦,等到有必要的时候。」

「这样实在太残酷了,请现在就说吧。因为我现在就必须知道。」

「既然这样的话,至少范围要再小一点吧。把焦点更集中一些。」

「诚一郎先生和我母亲,曾经有过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吗?」

「该做的都做啦,毕竟我们都是大人了。」

「咿──」

她整个人往后仰。

这个反应太夸张了吧,理智、冷淡的印象跑到哪里去啦?

「这样吗……原来是这样的吗……不,其实我原本就想过或许会是这样。毕竟母亲她把我托付给了诚一郎先生您的缘故。在这样的状况下,而且也不是说有过什么明确的约定喔。我认为,没有非比寻常的信任是做不到的。不过,这样的啊,就算这样也实在是……咿──」

她再次往后仰。

双手按著脸颊,满脸通红。

「这样的话题……你觉得有趣吗?」

「非常有趣!」

真强烈的表态。

「虽然现在的我本来很容易怀有负面思考,不过,在听到刚才这些话之后,那样的心情立即就都烟消云散了。更不如说已经开始觉得,现在不是消沉沮丧的时候了。」

「这样的吗?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在想些什么,我真的猜不透哪。」

「也就是说,彼此之间的沟通不够充分呢。请再跟我多聊一些。还有,诚一郎先生您对什么样的女性有兴趣呢?如果能够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会很高兴。」

「我不需要跟你说那么多吧。」

我随口应了一句。

我觉得自己慢慢掌握到对待这个女孩的窍门了。至少现在我已经确定,即使边进行修理作业边随口应付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我改问其他事。您为什么会和我母亲分手?」

「……我非得回答这个问题不可吗?」

「当然了。甚至可以说这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争执吗?价值观的差异?或者是有一方移情别恋之类的?」

「全部都是吧,就某种意义上来说。」

擒纵轮上油状况不太好哪。我一边想著这种事,一边开口回答:

「几乎是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一些小争吵的,价值观则是打从一开始就彻底不同。对于泉小姐来说,她的情人是研究工作而不是我。分手是很自然的发展吧。不如说曾经交往过才让我觉得奇妙哪。」

泉小姐本来就是个超凡脱俗的人。

她是个任何人擦肩而过时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美女,步伐又快又俐落,不过笑容却总是给人非常温和亲切的感觉,彷佛一直追逐著梦想,始终眺望著眼前事物以外的远方──她是个充满魅力而光芒四射的人物。即使时间很短,但是能够和她交往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觉得她不是那种有可能受到某人束缚而就此停下来的人。

「说起来关系原本就相当复杂,没办法用两三句话就讲清楚。我自己都想要有谁来跟我说明一下咧。有种像是遭到狸猫之类妖怪欺骗的感觉哪。那时经历过的种种,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现实里发生过,总觉得有点模模糊糊,不太敢确定。」

「原来如此,成年人真是难以理解呢。」

「这样你满意了吗?已经说得够多了吧?」

「现在还只是开始而已,我想问的事多到数不清。」

「有完没完啊。还有,几乎都是我在说话。」

「那我们交换吧。现在请诚一郎先生您来询问我。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我都很乐意回答。」

「不用了。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现在很忙。」

「比如说,像是关于我父亲的事之类的。」

我进行修理作业的手停了下来。

真没有错过这个变化,我眼角瞄到她露出奸笑。

「我说诚一郎先生。」

「怎样?」

「您真的不适合硬派风格呢。刚才的场面,如果是真正的硬派,应该会淡淡地带过,不会让人发现破绽的喔。」

「不用你多管闲事。」

「我没有父亲。」

真无视于我的抱怨这么说,她早就已经停止打扫了。

「诚一郎先生,您大可放心。对我母亲来说,足以称得上异性的男人,应该就只有您而已。这点我可以保证。」

「至少,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

我一边努力把精神集中在码表的修理上,一边如此回应:

「你就应该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了。然而,泉小姐却从来不曾谈起与你有关的话题。不只是我而已,在泉小姐身边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母亲她是个秘密主义者呢。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毫无戒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过重要的事却什么都不说。」

「我也有同感。她是个很饶舌却总是没把话说清楚的人。……不过,照你这么说,泉小姐似乎并没有结婚?」

「至少不是『拥有正常家庭,过著正常生活』的情况。身为她女儿的我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错。」

说著这段话的时候,虽然真的脸上挂著微笑,但也可以感受到纠葛。我很能体会她的心情。和天才一起生活就是这么回事。真正的天才,和天灾有著共通之处。只要靠近就难免受害,彼此是亲子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有件重要的事,我一直没问你哪。」

我试著深入一些。

「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吸血鬼的?」

「我也可以提问吗?虽然用问题回应问题似乎不太好就是了。」

她也同样往前踏出一步。

「您为什么会成为猎人?坦白说,我认为猎人这份工作并不适合诚一郎先生。」

「你还真坦白哪。」

「因为我想跟您打好关系的缘故。」

她换上认真的表情。

「毕竟我现在处于纯靠母亲人脉才能像这样获得保护的立场,而我对此也有自觉。所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博取诚一郎先生的好感。我的目的是获得诚一郎先生的喜爱,藉此争取最大限度的保护。」

「你真的很坦白哪。」

「根据我的判断,您并不讨厌这样的态度。」

真是聪明。

碰上有著适度聪明才智的对象,想要讨厌对方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成为猎犬(猎人)的理由很单纯,没有什么复杂的内幕。」

我简单扼要地向真说明了自己的过去。

关于家人、妹妹,以至于全家分崩离析的事。

「几乎从一开始就有了牵扯,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虽然现在吸血鬼灾害这种事已经不足为奇,不过当时还不是如此。结果,我始终没能摆脱那段因缘,就这样一直走了过来。就只是这么回事而已。」

「您还在寻找令妹吗?」

「算是吧。我拜托过不少人,请他们一有任何情报就通知我一声。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其实也没有非常拚命在找。差不多就只有『如果哪天能碰巧遇上的话就好』这种程度的想法而已。」

「要是找到她的话,您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杀掉她啰,用自己的手确实地送她上路。虽然这点不是让我继续干这项副业的理由,不过总觉得会是一个分水岭。」

神谷三夜。

我的妹妹如果还活著的话

,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六岁时出现吸血鬼的因子,在杀死父母但没能成功杀掉我之后逃走,到现在依然下落不明,排行悬赏名单中前几名的人物。只要那家伙还有些微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的猎犬(猎人)生涯就不会结束吧。

「您对令妹怀有恨意吗?」

「没有,我觉得应该不是怨恨或憎恨之类的问题。我一开始就说过,这是因缘哪。不是情感上的问题,所谓的因缘,可以说是你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实的情况。要是能够见到那家伙的话,我觉得,在一决生死之前,应该会先对饮几杯吧。说起来,我父亲生前也当过酒保,因为他的关系,所以我现在才会以酒保为业。如果能够在哪里碰上我妹,调杯鸡尾酒给她喝的话,这就真的只能说是因缘了哪。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所谓的因缘,就是有著这样的特性。」

「您对我会怀有厌恶感吗?因为我也是吸血鬼。」

「不要在我眼前失控的话就无所谓。只要能够静静待著,保持低调,吸血鬼就和普通人没两样。我也没有打算拿你怎么样的想法。」

「这就让人伤脑筋了。」

「为什么?」

「如您所见,我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听到他人宣称对自己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自尊心多少会受到伤害。」

「小丫头就别说这种话了吧。」

我随口打发过去。

还能说笑的话就可以放心,跟沮丧哀怨之类的比起来要好太多了。

「那么,这次轮到我了呢。关于『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吸血鬼』这个问题……」

她先是摆出彷佛在思考该如何表达的姿势。

接著,绫濑真说出了这样的话:

「其实我是天生的吸血鬼,或许您不相信就是了。」

「…………」

我停止修理码表,揉了揉自己的眉头。

「真的吗?」

「我对诚一郎先生不会说谎。」

「直到目前为止,所谓『天生』的吸血鬼都还不曾获得确认。吸血鬼是受到某种因素影响,后天形成的。的确,年轻世代成为吸血鬼的例子相当多,但即使如此,『成长到已经获得自我的年龄之后才有可能变成吸血鬼』还是比较普遍的认知。」

「是,不过这个认知对我不适用。」

「我一时之间没办法相信。」

「我懂,可是这是真的。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去上过学,也几乎不曾和母亲以外的人交谈。之前说过我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其实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我非常紧张,因为我空有大量的知识,但几乎没有实际经验的缘故。我尽可能想办法装出像是普通人会有的言行举止,请问表现如何?」

「……哎,应该算是不错的吧?还不会太离谱。」

我到底还得要补上几次叹息才够啊?绫濑泉的女儿果然不是盖的,跟母亲一模一样。越挖就越危险的地雷区。

「虽然我也有自觉,不过,说得明白一点,我是过于特殊的吸血鬼。成为纷争火苗的可能性多不胜数。因此,这件事请您对优也先生也要先保密。」

「我知道。」

我点头答应。在我看来,这也是一项先暂时保密会比较好的情报。虽然优也是那副德性,不过他手上其实有相当多的案件。如果再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反而可能会让他看不清楚整件事的本质。当然,有必要的话我还是会让他知道就是了。

「这样一来,我们共享的秘密就又增加了呢。」

真浮现满心欢喜的笑容。

虽然觉得她缺乏紧张感,不过就算了吧。毕竟,与其面对沮丧哀怨的表情,这样果然还是比较好。

当天的深夜一点。

一如往常结束店面营业的时候,有人推开店门,一张熟悉的脸孔进入店内。

「呀呵~我好久没来了呢。」

高挑苗条的身材配上高跟鞋,以率性姿态披著黑色毛皮大衣,身后跟著人肉盾牌(保镖)的美女。她就是优也所说的「那个女人」,我的第二个协力者。

「您要点什么?」

「伏特加马丁尼,三个橄榄。」

她弄出刺耳的声音后坐上高脚椅,抬头看向天花板,似乎有些疲倦。虽说外表看来还很年轻,不过她其实已经四十岁,年纪足足比我大一轮。因为工作的关系,所以想必有不少需要费心的地方吧。

「最近很忙吗?」

「这还用说。池袋可是整天都有问题在发生的,更别说连你也带来了难搞的案子。」

「很抱歉。」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呢,那就不要再开什么酒吧,来当人家专属的打手嘛~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喔~」

片桐沙织。

以池袋为中心,经营多项业务的贸易商、人材斡旋业者,以及餐饮业经营者──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则是掌控这一带地下社会的黑帮老大。想要在这里「做生意」的话,事前都得先和这个女老大打过照会才行。

「那么。」

她一边点菸,一边使了个眼色。

「你说的就是这孩子?」

「我叫绫濑真。」

事先已经被我从二楼叫下来等候的真,对沙织点头行礼。沙织发出一声「唔」,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真。

「真可爱呢。」

她说话时依然皱著眉头。

「皮肤光滑柔嫩、头发充满光泽、眼睛闪闪动人。真是让人受不了呢,好想带回家好好疼爱一番。」

「对不起。我现在和诚一郎先生在一起生活。」

「别这么说嘛~女人之间来好好亲密一下嘛~跟这种又小又窄的破旧房子比起来,我那间气派的大楼豪宅一定比较好的啦~」

「沙织小姐。」

我一边准备鸡尾酒,一边提出告诫:

「请适可而止。她与你不同,有著正常的兴趣。」

「我说过自己也是正常的啊~就只是多少也有点喜欢女生而已。其实,如果你愿意再多陪我一些时间的话,我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想法了喔~?」

「…………」

我听过就算,没跟她认真,径自将冰块放进搅拌杯。

伏特加45毫升、不甜的苦艾酒15毫升。以调酒匙缓缓搅拌,让冰块与酒充分混合。何时算是完成,只能靠长年累积的直觉来判断。若是持续以相同速度转动调酒匙,手感会逐渐出现变化。觉得酒似乎增添了某种沉重感时就表示调制完成。酒保可以说是最耗精神的工作之一。

「让您久等了。」

伏特加马丁尼完成了。

看起来泛著些微绿色的透明液体,让鸡尾酒杯外侧凝结出水滴。

「你的技术没有退步呢。」

沙织以优雅姿态举杯浅尝一口,露出满足的表情。

「虽然是十分常见的调酒,不过拿得出马丁尼的酒吧就是好店呢。对于简单的鸡尾酒也能像这样认真调制的酒保,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我现在只有在这家店才会喝马丁尼了呢。」

「多谢抬举。」

「再更高兴一点嘛~我可是在夸奖你喔~」

沙织边发出轻浮的笑声边摆手。

虽然这位女士猛一看似乎是个性开朗的人,但是如果对她不守人情义理的话,人头很容易就会不保。这不是比喻而是对物理事实的描述,不论对象是人类或吸血鬼都不例外。

「话说回来……」

沙织把视线转回真身上。

「这样也是吸血鬼吗……因为工作关系,我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吸血鬼,这么正常的还是头一次看到。跟普通的人类没什么差异呢。虽然我不是不相信那个叫什么血液制剂的东西──我说小真。」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真的是吸血鬼?可以让大姊姊稍微见识一下你的力量吗?倒不如说我突然开始强烈怀疑,你只是个宣称自己是吸血鬼的普通人了呢。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混混自称是吸血鬼,摆出嚣张态度之类的,像这样的例子其实也很多呢。」

「这样啊。」

真抬头仰望著我。

随你高兴吧。我用视线如此回应。

「既然如此,那我就僭越了。」

真选了一把在切莱姆或柠檬时会用到的水果刀。她随便捻起刀,用两根手指夹住,然后「耶」地一声加大力道。

刀折断了。

伴随著「啪」的清脆声响,用坚硬钢铁锻造而成的刀具,就这样轻而易举遭到破坏。

「……也有可能是魔术手法呢~」

沙织的眉间浮现皱纹。

「这种把戏也是相当常见的呢。事先动过手脚,只要稍微用点力,马上就能折断──」

「耶。」

真这次把刀扳弯了。

刚才被折成两截的刀,现在又被弄弯,叠成U字型。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小刀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室内装饰。顺便提一下,我其实相当喜欢那把刀……

「好好好,我现在知道了。」

沙织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

「就以『这位小姐是吸血鬼』这点做为前提,让我们继续谈下去吧。当然,这次的事会高度保密,即使在整个组里头也只有几个人知情。还有,小真的安全也会获得保证,可以尽管放心。只要你还在池袋,我就不会让那些来路不明的家伙找你麻烦,对这条街道也会加派护卫。总之大概就先这样吧,酒保先生,你觉得呢?」

「让我省了很多事,感激不尽。」

「那就拜托你好好报答我啰。最近这里也不太平静,我想,需要请你出马的时机,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我欠下的人情一定会还。关于这孩子母亲的下落呢?」

「短短一两天时间实在没办法说什么,连行踪都还没掌握到呢,虽然找人是我的拿手好戏,不过似乎没那么好找。就跟你妹妹一样。」

「……」

「因为是委托,所以我当然还是会继续找下去,不过你也差不多该死心了吧?虽然我想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还是好歹给你一个忠告。」

「这次的事……」

我把话题拉回正轨。

「似乎相当困难?」

「的确很难呢。光是现在这个阶段,相当棘手的气息就已经非常浓厚了。另外也有联盟正在池袋这里积极活动的情报。最近很多地方都有人碰上新种的吸血鬼,就像那边的小真一样。顺便问一下,公安的那个痞子是怎么说的?」

「你说的是优也吗?」

「除了他还有谁?对了,这也是个忠告,建议你别再继续跟那家伙来往了。跟那种人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喔。」

沙织咬著香菸,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身为公安干部的优也,以及在黑社会拥有可观势力的沙织。虽说两人的关系自然势如水火,不过,让我来说的话,他们其实都是一丘之貉,一样都是即使把嘴撕烂也没办法说出「自己从没干过骯脏事」这种话的人。当然,我也不例外就是了。

「绫濑泉的研究范围……」

沙织点燃了一根新的菸。

「似乎广泛到让人吓一跳的程度呢。就算是血液制剂这种东西,对她来说,多半也只是巨大研究的小小副产物而已。」

「具体来说,泉小姐做过哪些方面的研究?」我询问她。

「各式各样的都有喔,各式各样的。生理学、遗传基因工学、认知心理学、情报工学,其他还有很多。她似乎也曾经钻研过叫什么心灵物理学的学问。你听说过吗?虽然有不少人把这门学问当成是装神弄鬼,不屑一顾,不过现在可是慢慢成为时代最尖端的学问喔。从她所接触的学问倾向来推测,绫濑泉似乎相当关注心灵、灵魂之类的。」

「心灵与灵魂,似乎跟吸血鬼的研究扯不上什么关系?」

「可别太早下定论。」

沙织一句话就否定了我的疑问。

「虽然我不懂天才的思考方式,不过,吸血鬼这个研究对象可没有这么简单,可以想像的到,应该算是一个全面性、概括性的研究对象吧。你想想看,真的没人搞得懂嘛。吸血鬼出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但是依然没有任何人能够弄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吸血鬼造成的损害已经变得和交通事故一样稀松平常,让我们有时甚至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不过,那群家伙可是一团谜喔。究竟是因为疾病还是突变,或者是什么其他的理由,就连这一点,人类都还找不到答案。如果真的想要了解这样的对象,采取正攻法,从正面挑战是没用的。做猎人这行的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完全无从反驳。

我耸耸肩表示认输,决定保持沉默,老老实实地先去把杯盘洗一洗。以沙织为对手的时候,我从来没讲赢她过。

「总之,这件事确实很难处理呢。绫濑泉的意图、研究所的意图、联盟的意图,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好。感觉迟早会发展成政治问题,最后或许还会演变成国际性的事件。」

「事态严重哪。」

「真的是呢。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不可以轻举妄动。要是做了什么不必要的事,让情况往更麻烦的方向发展,本来还有救的也救不起来了。还有,小真你要跟我们合作,而且还得积极一点。血液制剂现在还可以先不去计较,不过,关于你的母亲,你所知道的事、想得起来的事,务必全都告诉我。」

「我知道了,在此向您保证。」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沙织一口气喝光剩下的马丁尼,伸了个懒腰,发出「嗯嗯……」的声音,然后说了句「再来一杯。」同时递出杯子。

「小真,接下来是比较个人的话题。」

「请说?」

「你喜欢诚一郎吗?」

「喜欢。」

「唔哇好刺眼!」

沙织以双手遮住眼睛。

「这份坦率真是耀眼呢~能够马上回答的年轻活力真好呢~可是小真,这个男的很不容易应付喔~?虽然是个好男人。」

「有魅力的男性,门槛会比较高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易应付这种程度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又被闪到啦~虽然让人觉得不甘心,可是实在很可爱呢。」

「沙织小姐,我也有比较个人的问题想请教您。您和诚一郎先生,有过以恋人身分交往的经验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两位的气氛太过亲近了。有种不像是单纯用认识很久、感情很好的朋友之类的关系就能够解释的感觉。」

「你的直觉很敏锐呢~嗯对啊,记得我们确实也有过那样的关系吧。只是没有维持太久就是了。」

我实在不乐于看到现在的状况。

就在我自己的面前,眼看隐私遭到他人任意揭露。但是,我又不能采取强硬态度。沙织是重要的协助者,今后还想平安活下去的话,她所透露的情报是不可或缺的,加上现在我还背负著「绫濑真」这个问题,所以就更不用说了。何况,当女人之间在谈论这类话题的时候,就算插嘴打断也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对了,这位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做个交易呢?」

「什么样的交易?」

「我呢,老实说根本不在乎结不结婚之类的,而且今后多半也没那个闲功夫,也就是呢,只要有身体上的关系就够了。」

「也就是说,想要把诚一郎先生用在那方面的用途上?」

「果然聪明。你想要打回票吗?」

「不,我认为这是个值得考虑的提议。说起来,有时其实就是因为女性试图绑住男性,所以才会成为外遇受害者,最后更导致关系变得无可挽回。只要能够好好提升自己,尽可能多沟通,相信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的状况。更不如说,从长远眼光来看,稍微有些花心,甚至可能比较好。如果对象是沙织小姐您的话,我也可以放心。因为我想您应该不至于到现在才突然动真情。」

「你真的很懂呢。既然有这么宽大的器量,就算是这个男人,应该也能轻松弄到手吧。」

「谢谢您。附带一提,沙织小姐,在进行交易之前,我有个条件。」

「比如说想知道关于他的事之类的?当然没问题,想听多少都行。不管是他喜欢吃的东西也好,特殊的性癖也好,想知道什么都尽管问吧。」

「交易可以成立了呢。」

我实在不乐于看到现在的状况。

就在我自己的面前,牵扯到我的交易成立了。感觉就像是被迫观看人口买卖的现场,而且遭到买卖的人还是我自己。话说回来,她们这段话到底是怎样啊。

「小真,我觉得跟你应该能谈得来呢。」

「我也是,沙织小姐。」

「今天就一直聊到早上吧?」

「正合我意。」

「就是这么回事。店长,再给我一杯~」

「……」

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我默默地开始调起第三杯伏特加马丁尼。毕竟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对于不擅长的就要尽可能避免有所牵连。无论如何都非得下去淌浑水的时候,拿出珍藏的苏格兰威士忌喝个大醉,肯定是最好的办法,就像今晚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一样。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