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西元二〇九二年八月四日/冲绳别墅~饭店晚宴会场
即使来度假也无法摆脱世间枷锁。我刚升上国中,却还是无法拒绝某些对象的邀约。
这种对象都是亲戚,而且人数不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为数不多的这种对象,居然在相同时期来到相同的地方,完全超乎预料。
邀请人是黑羽贡先生。母亲的表弟。
时钟显示下午六点。是该从别墅出门的时间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面,拿起梳子。
「唉……」
叹息不由得脱口而出。镜子里的我,表情相当黯淡。
我并不是不擅长应付宴会这种场合。但今天刚从东京搭机到冲绳,至少在今晚,我想要好好放松一下。
「深雪,准备好了吗?」
响起敲门声之后,门外传来这样的询问。我在自己的房间拖拖拉拉到现在,所以樱井小姐才会过来叫我。
「啊,好了。」
要是她发现我内心的想法,肯定会训诫我几句。于是我反射性地起身回应。
樱井小姐将我的回应解释成可以进房,因此打开房门——我确实有这个意思,所以并不会慌张就是了。
「什么嘛,原来已经准备好了。」
樱井小姐看着换上小礼服、别上发夹、挂上项链、提着手提包的我,露出了一脸隐含苦笑的笑容说道。
「要是表情这么不高兴,难得的盛装打扮都浪费喽。」
我的表情这么好懂吗?
「……您看得出来?」
即使对方是樱井小姐,依然是旁人的眼光。我明明自认有避免旁人发现我不高兴……
「因为是我,所以看得出来。」
语毕,樱井小姐有些得意地送我一个秋波……呃,也就是说,其他人看不出来?
「真是的……请不要捉弄我。」
我不由得鼓起脸颊,但连忙努力改回淑女应有的表情。
樱井小姐忍不住轻声一笑,我见状感觉脸颊发烫。
我明明认为自己已经是国中生,要戒掉这种幼稚的行径……
「对不起……不过……」
樱井小姐以不像是三十岁——顶多只像是二十出头——的可爱笑容频频笑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改变表情。
我也自然而然绷紧心情。
「世上许多人的『目光』比我犀利。正因为我很熟悉深雪,所以知道你在抗拒。不过,参加晚宴的来宾,或许有人一眼就看得出深雪的表情。深雪不是平凡的国中生,因此我认为应该消除这些会造成破绽的举动。」
她的建议完全切中要点,我提不起劲反驳。
「……我该怎么做?」
「即使自以为再怎么巧妙地隐藏,心情也会从细部眼神或表情透露出来。」
……也就是无计可施的意思?
「重点应该在于巧妙瞒骗自己的心情。所谓的表面工夫,得先让自己能接受才行。」
樱井小姐似乎看出我的不满,以像是安抚或嘱咐的语气说下去。
◇ ◇ ◇
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个孩子,不足以用表面工夫完全隐藏自己的心。
距离晚宴会场越近,我越是无法阻止心情消沉。
黑羽舅父不是坏人(但正确来说,他不是「舅父」)。
不过可能因为妻子早逝,他溺爱孩子的程度有点……老实说,是非常令人不耐烦。
真是的,对小孩炫耀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心态?不,他肯定没考虑过我的想法,但我希望他们大人自己去炫耀就好。
叹息声脱口而出。
并非下意识,而是刻意叹气。
我觉得要是不趁现在叹气,正式参加晚宴时就会忍不住。
现在已经进入饭店用地内了。
华丽到无谓(这是我的主观)的大门已映入眼帘。
无人驾驶的通勤车停了下来。
哥哥动作俐落地下车,扶住车门,等待我下车。
我绷紧表情,走向枯燥忧郁的战场。
门厅有一些看起来吓人的叔叔与大哥哥们,以及威风凛凛的大姐姐们。他们大概都自认装作不显眼,但我出生至今一直和这种人打交道,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瞒过我的眼睛。
我以置身事外的立场,很想建议他们最好再磨练一下。
虽然这么说,今晚贴身保护我的也不只哥哥。
全国规模的保全公司也临时派两名女性随扈陪同。
这是因为在宴会场合,大多无法由男性陪同,何况傍晚还发生那件事。平常樱井小姐会陪着我,所以不用担心,但她现在陪伴着母亲。
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现在也留在别墅休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也因此非得独自应付舅父。
心情好沉重。
即使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可靠,但是在这种交际场合,其实不应该由身为妹妹的我,而是由这个哥哥负责才对。
我怀恨注视着走在前方的哥哥背影。
「舅父大人,感谢您今日的邀请。」
在正如预料,以个人晚宴来说过于宽敞的会场里,舅父身穿正如预料的高价西装,以正如预料的豪华餐桌为背景前来迎接。我回以制式问候——在这种地方要求独创性也没意义。
「深雪小妹,欢迎你来。令堂还好吗?」
舅父回以相当友善的话语。
只有这个人,至今依然称呼我「小妹」。
而且他也一如往常,将哥哥当成空气般无视。
不过哥哥也只有默默站在我身后,双方半斤八两。
「感谢您的关心。家母应该只是有点疲累,所以今天请容她留在别墅休息。」
「听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啊,别站在这里说话。来,请进。亚夜子与文弥也很期待见到深雪小妹。」
真要说的话是理所当然,但他们两人果然来了……
明明刚才对自己百般嘱咐,我却好想叹气。
舅父推着我,前往深处的餐桌。
哥哥就这么留在入口。
随扈习惯待在墙边待命。
明明我也以相同方式对待,但是看到别人将哥哥当成佣人,我就莫名地不高兴……大概是因为我任性吧。
不提那个,我如今得暂时以孤立无援的状态,应付黑羽一家人。
「亚夜子,文弥,两位过得好吗?」
我出声问候,随即文弥像是相当开心般,而亚夜子则像是期待已久般,各自以一如往常的笑容迎接我。
「深雪姐姐!好久不见。」
「看来姐姐您也没变。」
亚夜子与文弥,是小我一个学年的小学六年级学生。
和我们兄妹不同,是真正的双胞胎。
虽说小我一个学年,但我三月出生,他们六月出生,所以我们同年。
不晓得是否因为这样,亚夜子从以前就明显对我展露竞争心态……这也是和这家人来往令我不耐烦的原因之一。
继承人候选不是亚夜子而是文弥,所以她抱持竞争意识也很奇怪……这应该是我毫不掩饰的真心话吧。
文弥率直地仰慕我,所以很可爱,但我也觉得他在男生之中有点可爱过头。相较于哥哥,实在是……不对,那个人是例外。
我看到两人今天可爱过头的服装,非得费力克制脸部肌肉的动作。
即使冷气再强,文弥在这个季节穿这样不会热吗?即使加入了休闲风格,但他身上是短版西装,甚至加上装饰腰带……这是私人晚宴,我觉得他没必要这么认真。
另一方面,亚夜子……总之,真要说的话是一如往常。使用大量缎带、滚边与装饰扣的连身裙,搭配膝上袜以及缎带装饰的短靴。美丽地烫卷的长发以滚边头带装饰。我不打算挑剔别人的品味,但这身打扮应该不适合夏季度假胜地吧。
但当事人或父亲,都是乐意穿上(让他们穿上)这身打扮,所以真的是我多管闲事。
我抱持逃避现实的心情思考这种事时,舅父依然在炫耀他的儿女。例如亚夜子在钢琴比赛得奖、文弥受到马术老师称赞,我适度附和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事,等待时间流逝。
这究竟是什么惩罚游戏?我总是这么心想,不过幸好每次都不会被迫忍耐太久。文弥今天也差不多开始心神不定了。
「话说回来,深雪姐姐……请问达也哥哥在哪里?」
看吧。
文弥是个很好的孩子,把我当成亚夜子般,也就是当成亲姐姐般仰慕,但他更仰慕哥哥。应该说抱持尊敬的念头。
不对,形容成「憧憬」比较合适?但我并非无法理解。
哥哥基于一般定义(意思是只以魔法协会订出的基准判断)不具备优秀的魔法天分,但那个人具备的智力、身体能力与特殊技能,用来弥补这项缺陷都有剩。
在学校的成绩首屈一指。
进行任何运动都是一流,或是超一流水准。
此外,那个人专属的王牌,足以成为所有魔法师的天敌。
男生憧憬的英雄,绝对就是哥
哥这样的人。
不,肯定不只男生。
哥哥和表面上的温柔、清新气息或甜美表情这种东西无缘。
不过,哥哥很帅气……
……慢着,我究竟在想什么?
那个人明明只是我的护卫。
那个人明明和我只是亲兄妹。
我这样简直像是有恋兄情结吧……!
「他在那里待命。」
我如同要隐瞒突然涌上心头的乌云,百般振作装出笑容,指向墙边。
文弥轻呼一声,脸颊泛红。
看来成功瞒混了。
「……那个,请问他在哪里?」
文弥的目光,游移在我身上和寻找哥哥的身影,人在旁边的亚夜子装作漠不关心,却不时地看向墙边。
她浅显易懂的态度很有趣,让我嘴角不禁露出笑容,但亚夜子似乎认为我是对文弥笑。我在坚持假装漠不关心的她身旁,指着哥哥所站的位置向文弥示意。
哥哥看着我们。
「达也哥哥!」
文弥眉开眼笑地小跑步冲向哥哥身边。
「真拿他没办法。」
亚夜子嘴上抱怨,却依然快步追上文弥。怎么看都像是克制自己别用跑的。
舅父看见这样的两人,露出有苦难言的表情。这也是老样子。
舅父和亚夜子相反,以缓慢的步调前进,我也跟随在后。
文弥不晓得在拼命对哥哥说什么。
哥哥反复点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牙齿——他笑了?
那个人笑了?
不是嘲笑、不是苦笑,是那么正常的笑容?
为什么……?
他明明不曾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
「好了,文弥,亚夜子,不可以打扰达也工作。」
我为了维持讨好他人的笑容,非得紧握拳头到指甲插入手心的地步。我前方的舅父,则是自然露出完全看不透内心想法的完美假笑。
「辛苦了,看来你确实尽到本分。」
「不敢当。」
哥哥面对舅父时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刚才露出的笑容像是没出现过一样。
「哎呀,父亲大人,稍微聊一下没关系吧?深雪姐姐是我们邀请的贵宾,保护客人的安全是主办人的义务。我觉得只要待在这里,就不需要劳烦到达也先生。」
「姐姐她说得没错。黑羽家的护卫,可没有无能到无法保证一位宾客的人身安全。爸爸,您说对吧?」
咦?文弥不再以「父亲大人」称呼舅父了……
我在意起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事,也多亏如此得以分心。
「话是这么说,不过……」
和我的想法无关,舅父困惑地支吾其词。
我明白舅父内心的想法,亚夜子与文弥应该也明白。舅父不乐见自己的孩子们对哥哥抱持善意,尤其是文弥。
文弥是争夺四叶家下任当家宝座的候选人。
哥哥只是护卫,保护同样是四叶家下任当家候选人的我。即使以「守护者」这个特别的名词称呼,但终究是佣人,讲难听点就是免洗道具。
如果无法将其视为「道具」并划清界线,不可能成为四叶的继承人。
不过,哥哥是我的护卫,文弥与哥哥只是再从兄弟关系,所以就算文弥仰慕哥哥,其实也完全不成问题。亚夜子也是。即使亚夜子对哥哥抱持好感,无论是何种好感都没什么问题。真夜姨母应该不会在意。
若要极端来说,舅父只是在意旁人眼光罢了。舅父只把哥哥当成佣人、当成免洗道具,基于这层含义,黑羽贡这个人连骨子里都是「四叶」。所以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对道具抱持情感,一定觉得很丢脸。
这是身为「四叶」理所当然的态度。
我为了成为「四叶深雪」,也非得和舅父抱持相同的心态。
他是哥哥,更是守护者。
那个人是我的护卫。必要时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保护我。他是身负这项义务的盾。
既然是道具,那个人理所当然不会喜欢我,我也不应该对那个人抱持情感。
我如此告诫自己。
如同施咒般反复告诫。
哥哥是我的护卫。
是保护我的盾。
这是哥哥被赋予的职责。我非得成为真夜姨母的后继,所以哥哥不是我的哥哥——我大脑深处一阵刺痛。
一瞬间,我感觉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这当然是错觉。我受邀参加黑羽舅父的晚宴,舅父在我前方面有难色。
……总觉得我刚才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应该是我多心吧。
「……文弥,别过度造成舅父大人的困扰。」
出乎意料地,为舅父打圆场的人是哥哥。
他也直接称呼文弥的名字。
语气亲密,如同对待亲弟弟一样。
我感觉大脑深处隐隐作痛。
不悦的感觉使我不由得差点板起脸。
不行。
要是我这时候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旁人可能误会我不满于舅父与哥哥的应对。
……这是……误会吗……?
不行不行,不能想这种事!
那个……这时候该怎么做?
樱井小姐应该在出发前教导过我才对。
对,重点在于巧妙瞒骗自己的心情——
「黑羽先生,会场里方便交给您吗?在下到外面巡视一下。」
「喔,这样吗?这份心态值得嘉许。」
舅父听到哥哥的要求,做出夸张的惊讶反应,刻意称赞哥哥。
「明白了,深雪小妹交给我吧。我会负责维护会场安全。」
这种口头上的称赞,舅父想说几句应该都说得出来。
因为这个赶走眼中钉的体面借口,是由眼中钉自己说出来的。
非常称心如意的客套话。
『所谓的表面工夫,得先让自己能接受才行。』
——哥哥在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怎么这样!我们明天就要回静冈啊!平常就很难见面,却连话都不能好好说……」
「文弥,稍微冷静下来……达也先生,正如文弥所说,所以请您早点回来吧。」
「我明白了。我巡视一圈就会回来。那么黑羽先生,恕我暂时离席。」
——所以,我也非得努力饰演自己的角色。
我听着文弥的抗议、亚夜子的请求,以及哥哥语气温柔的回应,如此告诫自己。
【5】 西元二〇九五年十一月六日/四叶本家会客室
——嘻嘻——
深雪忽然笑出声,看着窗外的达也,将目光移回室内。
这里是和日式建筑风格完全相反的西式大房间。墙上色调明亮的大型风景画,不是荧幕画面也不是复制画,而是著名的现代画家在画布上绘制的真正油画。厚重的原木桌大到足以准备十人以上的座位。
即使如此,这个房间依然给人空荡荡的印象。大概是因为能摆十几张椅子的桌旁,只摆放四张沙发椅,除了桌子与沙发椅完全没有家俱或摆饰,使得室内空间过度宽敞。室内看起来不必要地宽敞,或许是想造成压迫心理的效果。
不过,达也如今不可能注意这种事。他的眼神直接投向妹妹。
坐在猫脚沙发椅的深雪,承受达也疑惑的视线,尴尬地缩起颈子。
「……哥哥,不好意思。我稍微想起一些往事。」
「快乐的往事?」
深雪挂着笑容回应,于是达也同样跟着微笑。
「不是……是想到以前的我太愚蠢,觉得很好笑。」
这番话自虐到达也收起笑容,还不禁反复眨眼,但深雪的语气与表情都和话语相反,完全没有消极的要素。
「这么说来,哥哥从以前就对亚夜子与文弥很温柔……我当时很受打击耶。」
达也听到深雪这么说,就猜出她究竟回想起何时的往事,不禁露出苦笑。
「总之……当时我也是孩子,以这个解释原谅我吧。」
「请别这么说,愚蠢的孩子是我才对。」
以世间的角度,两人都还是称为「孩子」的年纪。兄妹俩也不认为自己是大人。
即使如此,两人也断言三年前的自己比现在更像「孩子」,完全不会突兀或犹豫。
「我是哥哥的妹妹,当时却完全不了解哥哥。不对……是未曾试着理解哥哥。」
达也试图反驳,然而看到妹妹露出虚幻的笑容摇头,他就说不出话。
这不是应该反驳的事,也不是需要反驳的事。
不是谁的错,也不是谁要负责。达也与深雪都明白这一点。
既然深雪不想提往事,达也同样无须重提。
达也将视线移回窗外。
看起来像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户外,但他的五感全力运作,避免漏看任何征兆。他超越五感的超知觉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可连结情报体次元。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深雪。
为了优先排除任何可能危害深雪的要素。
这一点从以前到现
在未曾改变。
只是深雪以前没察觉而已。
只是达也以前没让她察觉而已。
【6】 西元二〇九二年八月五日/冲绳别墅~恩纳海岸近海
昨天好晚才休息。抵达冲绳第一天就参加宴会,上床时将近凌晨,颇为辛苦。
即使如此,我还是在太阳公公没完全露脸的时间清醒,只能说是习惯使然。
其实我还想睡,但我不想当个懒散的女生,睡回笼觉完全免谈。我打起精神朝手脚使力,下床打开窗帘,顺便打开窗户透气。这个房间位于面对后院的二楼,所以即使还穿着睡衣,也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但其实还是得先整理服装仪容,才是淑女应有的品格。
我深吸一口隐含潮汐味道的微风,用力伸个懒腰。
不经意低头一看,哥哥正在做训练。
放低重心、踏出右脚、伸出右手、伸出左手。
维持着重心踏出左脚,将伸出的左手再往前伸,接着迅速收手,右手交错往前伸。
右脚拉向左脚,同时旋转身体,右手由内往外、左手由外往内,右手向上、左手向下,力道十足地张开。
大概是我不知道的某种空手道或拳法套路。
双手各自握着约一公斤的小小哑铃,仔细完成每个动作。仿佛一流的舞台剧演员或舞蹈家的招牌姿势般犀利。
哥哥绕半个后院一圈之后停止动作,放松全身力量,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咦,结束了……?
我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哥哥深呼吸的背影,希望能再一次欣赏那美丽的「舞蹈」。
再让我欣赏一下。
再一次就好。
让我这个妹妹,欣赏您帅气的样子……
——慢着!
我在这时候恍然回神。
——天啊,我看到入迷了?
我连忙拉起窗帘,离开窗边。
窗帘拉轨发出相当大的声音,但不会传到庭院……应该吧。
我背靠墙壁,就这样缓缓滑落,瘫坐在地上。
脸颊好烫。
扑通扑通拍打激烈节奏的心脏,即使我按住胸口,也迟迟无法恢复平静。
——应该没被发现吧?
哥哥未曾抬头。
应该没有看见站在窗边的我才对。
然而我却不禁认为,哥哥似乎察觉到我看他看得入迷了。
◇ ◇ ◇
早餐一如往常由樱井小姐准备。这间别墅基本上配备有HAR管理的自动配膳机,但樱井小姐自己正是最坚持「自动机械调理的饭菜索然无味」的人,所以只要没有其他任务,家里三餐都是由她亲手制作。
最近我也开始帮忙,但是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功力还差得远。
「您决定今天的行程了吗?」
享用餐后红茶时,樱井小姐如此询问。形式上是向母亲确认,却也是在询问我的行程。这种事无须一一确认。
「要是暑气稍微缓和,搭船到近海也不错。」
母亲稍微思索之后如此回答。
「那要搭游艇?」
「这个嘛……小一点的帆船就好。」
「我明白了。那就四点出海,您意下如何?」
「好的,麻烦你安排。」
樱井小姐习以为常地,从母亲有点不够具体的话语解读意图,顺利拟定计划。
这么一来,我四点以后的行程也等于已经拍板定案。母亲在那之前应该打算在别墅度过,我该做什么好呢?
「深雪,要是没有特别的行程,要不要去海滩?我想光是躺在沙滩也能充电一下。」
在我思索时,樱井小姐提出这个建议。
「……说得也是,上午就到海滩悠闲地放松吧。」
「那我帮忙准备。呵呵,既然要穿泳装,全身就得彻底擦上防晒乳液才行。」
……咦?「呵呵」的意思是……
「……不,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擦。」
「别这么说,不用客气。」
……樱井小姐,我总觉得您莫名乐在其中的样子。
「南方岛屿的阳光很强烈,要是哪里没擦到就麻烦了。」
……樱井小姐,我总觉得您眼神怪怪的。
「泳装底下也得好好处理才行。呵呵呵呵呵……」
「咦,那个……樱井小姐?」
樱井小姐,那个……我总觉得您好恐怖!
「走吧,我们去做准备。」
我想要默默地逃走,但我还没踏出半步,手腕就被樱井小姐给抓住了。明明没有用力抓到作痛,却再怎么样都无法挣脱。
就这么被拉到二楼的途中,我似乎看见哥哥忍着笑意而背对着我。
……那个人明明不可能做出这种正常人的反应才对。
◇ ◇ ◇
结果,樱井小姐真的亲手帮我全身上下擦满了防晒乳液。我鞭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最靠近别墅的海滩。
……为什么非得因为这种事而累成这样?我心中对此感到蛮横无理。
总之我好想让身体放松,因此脱掉前开式的束腰上衣,在哥哥准备的阳伞底下,趴在哥哥铺的海滩垫上。
身上的泳装不到比基尼的程度,却是相当裸露的两截式。这并不是我选的,而是樱井小姐逼我穿上的。
我自己这样说也不太对,但哥哥即使看到我不检点的样子依然不为所动。他就这么穿着海滩短裤与连帽上衣,坐在我的身旁,将目光投向地平线。
抱着微曲的双腿,心不在焉。
我移动眼神窥视,他也像是没察觉我的视线般一直注视远方。
这样不会无聊吗?
健康又擅长运动的国中一年级男生,面对大海却只是坐着不动。
这很正常?我受到这个疑问驱使,以手肘撑起身体,悄悄观察其他阳伞下方的样子。
那边……是家族出游。有父亲与母亲,以及大概小学一、二年级的女生。
才这么心想,就有一个比女生年纪大一点的男生从海岸线跑来。
男生拉着父亲,想带他到海里。
旁边的阳伞是空的,放着两人份的行李……有两件连帽上衣,所以是两人份吧?
应该是两人都到海里玩水去了。
再过去是……哇哇!
我慌张地低下了头。
悄悄偷看一眼,结果再度慌张地低头。
那里有位大概是高中生——应该不是大学生的男性,帮一名女性擦防晒油。
甚至擦到相当敏感的部位了。应该说,那样完全摸到了吧?
在这种毫无遮蔽物的地方那么做,不……不会难为情吗?
至少男性似乎不在意被他人看见。他抚遍女性全身,露出开心的笑容。这张笑容看在他人眼里不是很舒服。
男性都喜欢那样?
或许有人会嘲笑我一知半解——樱井小姐肯定会嘲笑我,但我在某本杂志看过,男性总是很想触摸女性的身体。听学校朋友说,她间接听到某位「有进展」的学姐每次约会时,总是困扰于男朋友想进行亲密行为。当时我愤慨地觉得那个人很不尊重女生。「性自由」的恶劣风俗,早在半个世纪前结束了!何况对象还只是国中生啊!
……不行不行,我得冷静。不能害盛夏的冲绳海岸结霜。
不过,女性看起来似乎也没抗拒。
她和我一样趴着,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既然任凭男生那么做,心中应该并未感到有所抗拒吧。
……和我一样?
趴着休息的我,以及坐在我身旁的那个人。
这个人不会想到那种事?不会抱持那种心情?
我只把头转过去,再度窥视哥哥。
哥哥看着我。
我们目光相对。
我僵住而无法移开视线。相对的,哥哥两三秒后移开目光,再度面向地平线。
好不容易恢复身体自由的我,无法怒骂哥哥,只能以手臂遮住发烫的脸。
原本想解开高高绾起的头发代替帘幕遮脸,但之后肯定会很麻烦。
我只能趴着等待脸颊热度消退。
闭上双眼,烫得恰到好处的大脑,老是在思考无须思考的事。
这个人,究竟从何时开始看我?
在看我的哪里?
背部?腿?还是……
这个人也对那种事感兴趣吗?他会想摸我的身体吗……?
我明白,不能对亲哥哥思考这种事。
可是——
我与哥哥即使住在同一个家,平常也几乎不会在家里见面。
只有在包含上下学的外出时间,哥哥才会和我在一起。只有像现在这样外出旅行时,才会整天在一起。
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别说一起洗澡,我甚至不记得哥哥陪我玩过。
在我心目中,哥哥与其说是家人,更像是大我一岁的男生朋友。这是我实际的感觉。
哥哥大概也一样。
在哥哥心目中,我肯定也是同样就读国一,小他一岁的女生……
忽然间,传来砂子微微摩
擦的声音。
我大致知道是哥哥起身。
我无法抬头。
我将脸用力按在当成枕头的手臂上。
试着朝双手、双脚与背部使力,感觉得到全身紧绷。
僵硬的身体内侧,只有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我感觉哥哥似乎将身体探到我身体上方。
无法呼吸。
意识恍惚。
现在就缺氧也太快了——这份毫无意义的冷静思绪掠过脑海。
我的身体无法对手脚下达有意义的命令。
此时,一块薄布轻盈地盖在我身上。
——咦?
肩膀到大腿都传来薄布覆盖的触感。
是我脱下的束腰上衣。
刚才随意摺好放在旁边的上衣,摊开盖在我的身上。
总觉得忽然有种安心感。
无意义的紧张情绪消失,或许是这股反作用力,使我精神松懈过头。
当时的我没有余力像这样自我分析,而被舒服的睡意拉入梦乡。
以结果来说,我非得感谢樱井小姐。即使以阳伞挡着,我依然在烈阳底下睡了好久。要不是连脚趾甲根部都确实以防晒乳液防御,裸露的双腿现在肯定很惨。
「好热……」
我热到中止补充睡眠时,哥哥果然还是在我身旁看着地平线。
「……我睡了多久?」
「大约两小时。」
我无预警地提出这个问题。
即使如此,哥哥也间不容发地立刻回答。
简直就像是我不会问其他问题一样。
感觉像是赶着回答,不让我有时间思考。
「这样啊。」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我刚清醒的脑袋,无法深思这股模糊异样感的真相。
我一起身,束腰上衣就滑落到垫子上。
大概是海风吹拂砂子,我明明睡在垫子上,手脚却稍微沾到了砂子。
「我去海里玩一下。」
我简短告知之后,不等回应就套上凉鞋。
垫子的周围,留下无数像是挖掘沙滩而成的脚印。是我睡着之前没有的东西。不时看到较为平坦的凹陷,似乎是有人背部着地的痕迹。
大概是在玩海滩球吧……?
周围的阳伞都收掉了。
看来我睡得很熟——我思考着这种悠哉的事情,走向海岸线。
◇ ◇ ◇
吃完迟来的午餐之后,我回房享受一段读书时光,不过两小时就腻了。我不讨厌读书,只是今天莫名地没这个兴致。
请母亲看我练习魔法吧。
我如此心想,前往母亲的房间。
我的房间位于二楼最深处。
母亲的房间也位于二楼,在隔着阶梯另一头的最深处。
从我房间隔一个空房,位于阶梯旁边的房间,是哥哥的房间。
经过哥哥房门前时,里面传出声音。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间别墅完全是一般度假用的别墅,不像自家具备完全隔音的规格,但也没有阳春到站在走廊就听得到一般的讲话声。除非音量相当大,否则声音应该不会传到门外。
而且,刚才的声音是……樱井小姐?
我不禁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居然扔着这么严重的瘀青不治疗!』
樱井小姐大概是在斥责哥哥。
……瘀青?
『没什么大不了。骨头没异常。』
『并不是没骨折就好吧!这样不痛吗?』
『有痛楚。不过,这是在下犯错应得的惩罚。』
痛楚?
惩罚?
究竟在说什么?
『唉……受不了,老是这样……虽然我已经放弃矫正达也的心态,可是……至少为你使用治疗魔法吧,所以请脱掉衣服。』
老是这样?
『没必要。如果会妨碍到战斗行为,就会自己治好。』
『……达也,守护者也有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是战斗机器。何况像是刚才,只要叫醒深雪逃走就行了。即使要尽可能尊重护卫对象的意志与自由,也不用因为不想妨碍深雪午睡,就卷入他人的争执吧?』
……咦?我?
『我会反省。』
『请你真的要反省喔。逃走也是很了不起的战法。请达也学习稍微通融一下。』
我听不到叹气声,但我觉得樱井小姐似乎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来。
我慌张地,但还是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 ◇ ◇
樱井小姐安排的游艇,是提供六人搭乘,附设电动马达的帆船。
我们四人加上舵手与助手,人数刚刚好。
我们坐在甲板设置的对向长椅,等待出航。母亲坐在我的正前方,而哥哥则是坐在我的身边靠船头处。
我假装参观船帆打开的样子,观察哥哥的侧脸。
哥哥专心注视着驭帆程序,没察觉我的视线。
我一直很在意刚才偷听到的事。
哥哥是我的护卫。
当然有可能为了保护我而受伤。
但我至今几乎没看过哥哥受伤。
也很少像是昨天那样,直接目击冲突场面。
哥哥的伤大多是训练造成的。
所以我认为,即使我是四叶继承人候选,敢对我这种孩子动手的卑劣分子应该不多。
那种事只会在小说里发生,在现实生活是例外事态。
文弥那边,与其说是因为四叶家,应该和舅父的工作性质比较相关。
随侍在我身旁的「守护者」,是伴随「四叶继承人候选」这个地位而来的象征。
所以才会由哥哥这样的孩子担任守护者。缺乏魔法天分的哥哥受命成为守护者,就能在四叶家确保栖身之所——我内心抱持这样的想法。有点像是以这种方式冲淡内疚感。
不过,两人刚才的对话,像是把受伤当成家常便饭在讨论。
「深雪,你在挂念什么事吗?」
「啊,不,没事。」
对面忽然传来声音,我连忙将头转回来。
糟糕。
我害母亲担心了。
「因为好久没出海了……」
「啊,这么说也是。」
幸好我假装在参观扬帆程序。
但我不觉得自己能一直瞒混过去,所以决定之后再思考。
此时,帆船刚好示意出航。
明明没使用马达,船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离开码头。
我将意识聚焦在流逝而去的景色。
游艇承受西风,往北北西伊江岛的方向航行。
觉得冲绳夏季应该是吹东南风的我,向船长询问才知道,低气压正从东方海面接近。
船长说,强度不足以发展为台风,所以不用担心。
我没注意到这点,所以反而有点担心……但我们并非出海好几天,应该是杞人忧天。
虽然朝伊江岛航行,但我们的目的只是搭船,所以预定中途折返。依照现在的风速,光是单程航行就会天黑。
航行比想象的舒适许多。
感觉郁闷的心情都随风而逝。
早知如此应该更早出发,前往更远的地方。
我闭上双眼,暂时以肌肤感受穿帆而来的风。
要是就这样结束航程,今天应该就能睡个好觉了。
——之所以使用假设的说法,是因为我知道不会这样就结束。
刺痛肌肤的紧张感使我睁开双眼。
樱井小姐以严肃的表情注视近海……不对,是瞪着近海。
助手拼命朝无线电联络的话语是——潜舰?看样子不是国防军的潜舰。难道是外国的?这里明明是日本领海,难道是……侵略?
慌张的不只是我。连整艘船都像是不知所措,船帆发出像是马达轧轹的声音卷起。
切满舵的游艇倾斜,我抓住长椅扶手。
「大小姐,请往前。」
明知现在不该计较这种事,但哥哥称呼我「大小姐」,使我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明明一如往常,但是这种客套的称呼方式,令我好难过。
因此,我的态度变得更加粗暴冷淡。
「我知道!」
哥哥没有违抗我完全没必要也没意义的高压话语,让座给我。
然后,他观察冒泡的海面。
哥哥保护在身后的我,看不到哥哥的表情,却清楚知道这个人现在是何种眼神。
不是瞪视,亦非凝视。
是那种看不出任何情感的空洞双眼。
樱井小姐也保护母亲站在船尾。
母亲是非常强悍的魔法师,但最近身体跟不上魔法威力。魔法与身体的相互作用,还有许多尚未解析的部分,不过依照经验法则,使用强力魔法时,将会随着魔法威力而消耗体力。
不能让母亲使用魔法。
我想到这一点,连忙从小包包取出CAD。
樱井小姐早就让CAD待命。
至于哥哥——就只是空手站着。
从冒出的
泡沫中,看得到两条黑影接近这里。
海豚?不可能!
我直觉得知黑影的真面目。
是鱼雷!毫无预警地就打了过来?
哥哥在僵住的我前方,做出无法理解的动作。他朝着海中进逼而来的黑影伸出右手。
他没拿CAD,这种动作有什么意义?
你姑且也是魔法师吧!
我像是胡乱发泄般暗自在心中怒骂。自己无能为力的烦躁感,加诸在哥哥做出莫名举动造成的烦躁感。
然后,我抱持求救心态,抬头看向樱井小姐的侧脸。樱井小姐是母亲的守护者,应该会帮没用的哥哥或我做点事——我如此断定,代替逃避现实的心态。
然而,我预估错误了。
在樱井小姐发动魔法之前……
哥哥就使出如同云层迸出雷电般的强力魔法。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瞬间,我甚至没立刻察觉这是发动魔法的征兆。
两枚鱼雷都逐渐沉入海底。
黑影在下沉途中扩散,是因为鱼雷被分解成碎片?
是这个人做的……?
没有使用任何辅助器具……?
即使内心排列再多的疑问与否定话语,身为魔法师的我也明白,这个现象无庸置疑地是哥哥的魔法造成的事象改写,是干涉构造情报、分解构造体的极高阶术式使然。
这个人除了能瘫痪对方魔法,应该没有显眼的魔法技能才对,可是……?
难道,我对这位哥哥一无所知?
完全不了解真正的哥哥?
樱井小姐朝海面下施放魔法,我则是在蜷缩在旁边的长椅,凝视着哥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