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也和克人到达调布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八点。虽然达也已经恢复到了即使在飞回的途中遭遇敌人也能撑过去的状态,但为了不刺激在场的人,就接受了克人的好意乘坐他的车子返回了。
深雪在医院等着。几乎在靠近车库的自动汽车停下的瞬间,深雪、夕歌、以及夕歌的守护者樱崎千穗就从玄关中走了出来。
深雪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从车上下来的达也。可是她马上就低下了头。仅仅是看到了达也严肃的表情,就觉察到了水波的夺回并不顺利。
可是她低下头的时间很短。
“【达也大人】,您辛苦了。”
表情僵硬,但仍然浮现着笑容,深雪向达也说出了慰劳的话语。
“抱歉。失败了。”
达也则给出了道歉的回答。这句短到让人甚至感到冷淡的话语,显示出他连修饰的从容都没有了。
【没能回应深雪的期待】,达也打从心底悔恨着。
“不会。”
深雪并没有责备达也。
也全然看不见失望。
“这本来就是源于我的失态。”
深雪的声音中所包含的,仅仅是自责的想法。
在目送克人以及他的部下离开后,达也和深雪搭乘停在医院停车场的飞行车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公寓中。
如同普通的自动汽车那样在道路上行驶了不到五分钟。握着操纵杆的达也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深雪,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
“我马上去准备晚餐,请稍等。”
即使到了公寓,深雪也这么说着马上进了厨房。
她在躲着我。达也这样感到。
这也没办法。达也这样想到。
他没能守护“带回水波”这一和深雪之间的约定。
深雪也是人。不可能完全没有想要责怪达也的心情。
在那句责备达也的话语违背她的意思涌上心头时,深雪为了压住它,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这种心理活动,达也如同感同身受一般明白。
——达也没有错。
——自己是光宣逃走的原因。
深雪一定,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
这也正在逼迫着他。
可是达也现在,如果说出“这不是你的错”这种安慰深雪的话,只会起到反效果。深雪为了不想责备达也,自己当起了恶人。
这点达也同样也是理解的。
只是真的,找不到应该对深雪说的话。
达也将身体陷在客厅的沙发中,感受着这种无力感。
光宣比达也更早一步坐到了晚饭的餐桌前。
做饭的是水波。光宣本想使用自动料理机的,但在水波那么强硬的要求下,也就将厨房让给她了。
水波开始做饭的时候,是在确认了达也和克人的离去之后,大概晚上七点多。
忙活完了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对于已经习惯于料理的水波来说,用的时间算是很长了。也许,是因为之前不熟悉的调味料比较多吧。虽然食材和调味器具没有区别,但灶台上摆满了像是在专门制作中华料理的店中使用的东西。
这也难怪。这个藏身之所是周公瑾准备的。他操纵国防军内的大亚联合融合派,将对于重要场所的诅咒之物埋入其中,然后欺骗正在周转逃亡的十六名大陆方术士,用生命为代价使用遁甲术,就这样作为人力支柱而制成的一种异界。这里就是建在那样确保下来的土地上的房屋。另外,与建筑相关的职人也在完成之后马上就被封口,被用作强化结界的【材料】了。
然而由于本末倒置,制作出结界的死灵的信念太强了,以至于周公瑾也只能短时间的为了取回替代品而出入。正因为是将一切的元凶——周公瑾的亡灵驯化隶属了的光宣,死灵们才不会伤害他。多亏如此,光宣能够使用着仅凭他一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这一极尽伪装·隐蔽魔法之精髓的藏身之所。
餐桌上摆满了中华料理【风】的事物。可是并没有浓厚油脂与强烈刺激的食物。水波在日、洋、中这三种风格中,对于中华风并不是很擅长。
所幸,比起油腻的食物,光宣也喜欢清淡一点的料理。也许是由于成为寄生物之前身体情况恶化的次数很多吧。本来如果是水波做的料理的话,不论是什么菜,光宣都会毫无疑问感觉好吃。
光宣对面的位置上坐着水波。她并没有表现出拒绝和光宣一起用餐那种顽固的态度。
可是,也不能说很融洽。
水波没有自己挑起过话题,虽然面对询问也会回答,但也维持在必要的最小限度上,并且,即使像这样面对面坐着,只要光宣不向她搭话,连目光都不会相交。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动着筷子而已。
虽然光宣并不是小胃口的人,但也不想这个年纪的少年那样吃的很多。由于从小在床上用餐的次数很多,所以习惯了。
另一边,水波绝对称不上大胃哥——本来性别就是女性说是大胃“哥”有点表述不确切——吃饭的速度也很快。由于从小就接受作为女仆的教育,也没有在用餐上多花时间的习惯。这点在经过与达也深雪同居的一年多的时间中也没有变。
由于这两个因素相融,光宣和水波几乎同时用餐完毕。
“多谢款待。”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完全不会!真的很好吃啊。”
“……多谢。”
看着光宣那灿烂的笑容,水波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薄薄的红霞。
“那个,餐后饮品要准备什么好呢?”
对于水波的提问,光宣刚想说“不用了”,但随即考虑到这很失礼所以改口了。
“那么,红茶可以吗?”
“我知道了。”
水波起身将用完的餐具放到了推车上。这辆推车搭载了非人型家务支援机器人,以及一台家庭自动化机械的终端。在自动机器人的引导下,水波的身影消失在处方中。
光宣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将紧张感从口中叹了出来。知道水波消失在视野中,才重新振作起精神。
水波手里端着红茶回来了。她并没有使用推车上的设备,而是亲自用手拿着托盘。
虽然没用多长时间,但对于光宣做出觉悟来说却是十足的一段间隔了。
“请用。”
“谢谢。水波也坐下吧。”
“好的。”
水波率直地遵从了光宣的话。
两人之间,飘荡着与敌意无关的尴尬气氛。真到了正式场合,光宣就再次被紧张所困,这点也传递并感染给了水波。
无言之中喝了第二口茶,在将杯子放回茶托之后,光宣看向对面的水波。
时间在两人的无言中慢慢流过。
在不短的沉默后,光宣开口了。
“——水波。”
光宣的声音略显沙哑。
“嗯,怎么了?”
水波的声音则微有震颤。
可是光宣没有察觉到这点。他没有余力察觉到这点。
从对侧看来很明显地,光宣吸了一口气。
“我想知道水波真正的想法。”
“……”
水波像是失去血色般,用认真的表情回应了光宣的目光。
“我想……”
为了浸润干涸的喉咙,光宣慌张地拿起了杯子。温热的红茶在喉咙上留下灼烧的感觉,光宣华丽地被呛到了。
面对光宣的这个丑态,水波没有笑。
“将水波,变成寄生物。为了不夺走魔法而治疗水波的身体。”
“……”
“但是我不想将我的想法强加给水波。虽然强行将你带到这种地方现在还说这种话,但我没有想要强迫你的意思,绝对没有。”
“……嗯,我相信。”
水波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让光宣睁大了双眼。
“……谢谢你。”
光宣将所剩不多的红茶饮尽。这次,他没被呛到。
“水波你,是怎么想的?是即使变成寄生物也不想放弃魔法。还是即使不当魔法师,也要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生活。”
水波低下了头。
面对透过刘海无法看清表情的水波,光宣慌张地继续说着。
“即使寄生物化,也不会被夺去自我哦。这点我保证。我找到了维持自身而取得寄生物能力的方法。”
“……”
水波仍然无言地低着头。
光宣的焦虑越来越重。
“为了公正起见,达也所说的‘只要放弃魔法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这话,应该是对的。虽然无法继续做魔法师,但能作为人而生活下去。”
光宣看着低着头的水波,脸上的表情交织着期待与不安。
“……请给我,一些时间。”
水波没有抬头,用着小到不将意识集中到听觉上就会听漏的声音,这样回答着。
“的…的确”
光宣露出的狼狈让人看着都觉得可怜。
“对…对不起!的确没法立刻决定呢,这么大的事。”
椅子随着
光宣的起身而发出了响声。
“我很高兴你是认真思考这件事的!什么时候给我回复都行。”
光宣拿着自己使用的茶杯,像是要奔向厨房般消失了。
水波连想要阻止他的想法都没有,就这样维持着低着头的姿势。
从深雪那里,达也听到了医院发生事件的详细过程。不,是任由她的自白冲动而说着。
并且将今天的事实整理成报告发给了本家的真夜。
然后确认了从本家那里传来的报告书,上面写有巳焼岛防卫战的详细经过与结果。
总之昨晚今天该做的事的达也,身着半袖T恤和五分裤,而不是睡衣的形象,为了润湿干渴的喉咙而从自己的房间向餐厅走去,
现在时刻接近午夜。原因是动笔写报告的时间有点晚,但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比起向本家报告,陪在深雪身边直到她的心情冷静下来,这件事的优先级更高。
本来,即使深雪【稍微】变回平常的样子也是表面上的。她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即使不是达也也毫无疑问能看出来。
所幸,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并没有收到那个伴随着新苏联进攻而休学的解除消息。
(明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陪着深雪吧……)
正这么想的达也耳中,听到了刻意轻声开门的声音。
现在这个家里住着的,只有达也和深雪两人。
“兄长大人……”
不用听这句话,也知道是深雪从房间里出来了。
“深雪,你还没睡啊。”
达也一边注意着不会包含责备的口气,一边问道。
“抱歉……总觉得,睡不着。”
在睡裙外面披了一件睡袍,深雪的的语气即使不这么说也感到有点缥缈。明明身心俱疲,心理却抗拒着睡眠。给达也的印象就只这样。
“稍微,聊会儿天吧。”
达也从桌旁站起身说着,走向立在餐厅门口的深雪。
“……好的。”
深雪被达也推着肩膀,乖乖移步到客厅。
达也向HAR(Home Automation Robot)下达了送来香草茶的命令。
对于从对面的沙发上慌忙起身的深雪,达也摆了摆手止住了她。
自动行进式的推车带来了两人份的橘皮与洋甘菊混合的茶品。
达也微微起身,单手拿了其中一杯,将放在茶托上的另一杯放在了深雪面前。
“谢谢您。”
深雪惶恐着道谢,达也则一边说着“不客气”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看见达也将茶杯拿到了手中,深雪也喝了一口暖暖的香草茶。之所以没有感想,也许是因为HAR泡的香草茶的味道并不会令她满意。
虽然略有不满,但也没到蹙眉的程度。
对于她来说,就是那种略显微妙的味道。
多亏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感想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深雪的心多少能冷静下来了。
达也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可是,却营造了一种对于开始谈话来说很好地氛围。
“之所以睡不着,是挂心于水波的事吗。”
既不是询问也不是以防万一的确认,达也用仅仅是叙述事实的语气说着。
“是的。”
因为不是询问,所以也无法否定。深雪没有虚张声势,率直地点了点头。没法逞强——也不必逞强。
“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随后,深雪终于说出了压抑隐藏着的心情。
“我觉得我对水波真的很好。我们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并不只有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这么相信着。”
“的确。这么想的,绝对不只有深雪你。”
达也特意没用推测而用肯定的句式来给出答案。
深雪微笑了——有气无力地。
“我觉得我也明白她对光宣君的心情。水波酱被光宣君吸引了。虽然还没成型到可以自觉是恋心的程度,但那不是单方向的好感。对于这点,我毫无头绪却无法否定。”
深雪说完低下了头。
可是马上又将头抬了起来,用一种依赖的目光看着达也。
“这是我想错了吗?”
在达也给出答案之前,深雪就又接着提问着。
“我是不是,应该命令水波,不可以喜欢上光宣君?是不是即使自己践踏了他人的思念,也应该将光宣君视为敌人?”
“深雪,你没有错。心境这种东西是从自己内心之中涌上的。虽然通过长时间的影响而改变价值观的那种场合是例外,但基本上这不是他人能够动摇的东西。虽然这种时候不该说这种俗语,但有句话叫‘障碍越多,恋情越猛’。我觉得一旦恋爱感情成长起来的话,即使改变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障碍越多,恋情越猛……。确实是这样。”
深雪噗的一声笑了。这次比起之前的微笑,少了一份无力。
恐怕是回想起自己的经验,感到了强烈地认同感。
在达也心中的,深雪的恋情有着“血缘相连的兄妹”这一巨大的障碍横在中间。即使这样,深雪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恋心。
现在,得到了伪造血缘关系的婚约者的立场,并且可以不必再隐藏心思,对深雪来说是个奇迹。可是假如,被质问、被责备说是“禁断之恋”,即使强行和别的男人结婚,最终深雪应该也不会舍弃对于达也的感情吧。毫无疑问会一直在心底默默持续着。
“那么果然,水波酱喜欢光宣君,比起我们她会选择他吗……”
水波对于光宣的感情,深雪觉得还没到那个阶段。可是,恐怕已经晚了。是不是应该更早的,应该更早的狠下心来和水波说这件事。深雪在深深的后悔同时,这样想着。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是因为没能命令水波舍弃对光宣的好感?”
面对达也的反问,深雪摇了摇头。
“我……是不是应该对光宣君释放‘悲叹冥河’?”
这相当于在问“是不是应该亲手杀了光宣”。
即使被深雪的‘悲叹冥河’击中,严谨来说也不会死。
‘悲叹冥河’是让精神活动永久停止的魔法。
受到这个魔法的人的精神,不会再次活动。连梦也不会做。
这在他人看来,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本人的时间线就此截断,停在了那一刻。这和死了应该也没有区别。
“假如将我放在同样的情况下,并且我有葬送寄生物的手段的话”
达也凝视着深雪的眼神。那个眼神和达也很像。
深雪的姿势没有变化,也没有将坐在沙发上的身子靠近他。
可是达也感到,唯独那份目光中传递出一份催促。
“我大概会杀了光宣。”
但即使这样,达也也没有纠结于接下来说的话。
“但在那之前,我想我会先警告。和你劝告他逃走不同的是,我会劝告他投降。”
刻印在达也目光中的深雪的双眼,一瞬间动摇了。对于没有捕捉光宣而让他逃走这点,深雪也不是完全没有感到内疚。
“然后最终,恐怕会直面和深雪相同的状况吧。”
“……这样啊。”
深雪的目光迅速失去了那份锐利,低下了头。
也许是听到即使是达也也会产生相同的结果,稍稍感受到了安慰。
“并且”
可是达也的话,并没有到那里就结束了。
深雪很有气势地抬起头。她的眼瞳中,寄宿着不安。
深雪害怕接下来会被说什么。但是逃避也没有用。
“如果我那时在现场,应该会阻止你吧。——就像水波那样。”
“像水波酱,那样……?”
深雪睁大了双眼。
比起不敢相信达也所说的话,更多的是不知道他具体在说什么。
“深雪,我可不希望你杀人啊。”
达也的,温柔的声音。
深雪维持着双目圆睁的状态,慢慢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水波将光宣挡在了身后。我应该会把你挡在身后吧。我和水波对于光宣的感情不同。但是愿望的源头,我觉得应该一样。不希望你杀人。亲手终结【知名识面,曾经还很亲近的人】的生命所带来的悲伤,不希望你来背负。”
不认识的敌人的生命,和熟人、友人的生命并不等价。达也的言外之意这样诉说着。
从人道主义上的正义的观点来看的话,这是相当过分的主张,
可是,深雪觉得,这就是真相。
“也许作为四叶家下任当主,你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可是啊,深雪”
“嗯……”
达也盯着深雪的眼瞳。
深雪放下了双手,回应了达也的呼唤。
“【对我来说】,你没错。你做的没错。我是这么想的。”
“——!”(译者注:此处原文就是一个表示惊讶的语气词,没有实际意义。)
深雪再一次,这次是很快地将两手覆在嘴上。
泪水从双眼滚落。
达也站起身,移动到了深雪的身旁。
深雪抱紧了达也。
达也将深雪并不是抱在肩上,而是抱在胸前。
深雪将脸埋在了达也的胸前,开始漏出细小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