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气息,在鼻腔深处,久久不愿散去。
花洒的水流迎面而下,其洗却之物只有溅到身上的血液,还有死者的肉体碎片。
没能救下的人们的惨叫声回荡于耳。
被恩赞比操控而进入暴走状态的从者们,他们的最后挣扎所留下的触感,依旧残留在伸出恶灵枝条的手指上。
已然无法挽回的损失。
——失败了,失败了。我的工作一败涂地了。
莫大的悔意在身上形成了重压,我没有一点干劲地倒在了寝室里。
在一片漆黑中,我抚摸着湿润刘海的一角。那里有着同魔术通讯网络连接的礼装程序。
打开的线路中一片沉默无人应答。已经永远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了。
“….老师(卡莲)….”
这个礼装是我决定离开《新宿》的故居时,老师她赠与我的东西。
自我懂事以来就一直在引导着我的她——卡莲・藤村死去了。以她的接班人的话来说,构成她的灵子信息已经消失了。
我,无法消解的悲伤,本应如此的。
放声大哭也没关系。明明是为了这个时候而留下来的,为了让自己好好地悲伤——但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只能将四周的毛毯裹紧,浸入虚无的睡眠当中。
浓烈的死之气息,让我回想起了原本已经离我而去的漆黑往事。
*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刚满九岁的我开始在《秋叶原》独自生活了。
卡莲交托过来的小型委托,终于开始适应了。
所谓的工作,也不过是从者犯罪的善后处理,抑或是潜入调查一些小孩子不大会引起注意的场所,和马赛克市的市民没有什么接触,就是一些简单的杂务而已。
为了活下去我拼死努力着。
为了证明,就算是在这个宛如乐园的世界里,就算是没有“圣杯”,也没有不老不死祝福的我也是有存在意义的,我像疯了一样地努力着。就算没有千岁的庇护我也可以做到,就算没有搭档的从者,我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了让自身得证。
所幸的是,我被恶灵们附身了。
将潜藏在血脉当中的,没有固定形态的恶灵如同手足一样驱使,有时也可以化为比刀刃还要锐利的武器。不只是能够护身,毫无疑问还能狩猎身为敌人的从者…….就像这样的,我曾一度自满起来。
然后——
沉溺于这种自满当中,我踏足了某个事件。
在集体心理治疗(Group therapy)中偶遇了某个男性市民,他心中怀揣着某种苦恼。
这名男性,虽然生于这个马赛克都市,却也在寻求自己的容身之所。
他自称是一位皮革匠。经营着一家生产皮包和儿童靴的小店。在那座钉锤声不断的工坊里,男人总是面带温和的微笑。他那令人疑惑是否是从者的,充满肌肉的结实身躯,大概是通过健身房的苦修(stoic)而形成的。
男人的遭遇和我的境遇有几分相似,我们都是生活在这个街道上却背负着无法卸除的违和感的人。
两个苦恼的灵魂在此处相会。
我接近了那个男人。想要理解他。然后,或许吧,能够“救赎”这个男人也说不定——不依赖卡莲,也不找卢基乌斯帮忙,仅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实现。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最重要的point。
啊,那是——自己找到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哪怕仅仅是这样,我也高兴到不禁颤抖。
但是……那个男人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罹患了十分严重的精神疾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明明有几次可以留意到这一点并且逃走的机会。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我还很幼稚、愚蠢。既没有估量男人背负的黑暗之深的经验,也缺少某种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
在皮革匠的身边,总是有着容貌端正到如同白瓷人偶一般的英灵跟从。
那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孩子——路易。
“路易十七世”,法国波旁王朝最后的国王。在巴黎的革命广场被断头台处死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妃的小儿子。
与寡言择要的契约者(Master)不同,他特别能说会道。
“——将【情感】的碎片从街道上收集过来?你是这么说的吧,绘里世?”
“嗯……”
“真是奇怪呢,绘里世。真是有趣呢,绘里世。那样就能成为人类了吗?你,难道不已经是人类了吗?”
“…大概….现在还不是…”
“说的是呢!哪怕是死人的表情也比你更丰富些呢,你至少也能感知到疼痛吧。啊哈哈哈哈哈,越来越有趣了呢!”
“我说,别把脸蹭过来啊。疼痛…我理解的。只是,还不是很熟悉而已。”
当时就读的学校,班级里的大家也把我视作异类。
其他的同学——大战后出生的新世代同学们,大家都很亲切,很快就能理解我的处境,然后对我倍加关照。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给我施加过无聊的负担,也没有刻意在我面前炫耀作为搭档的从者。
或许是因为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被满足了的缘故吧,他们不存在蓄意摄取名为“优越感”的毒品的必要。对于各方面都有所缺损的我,他们传递过来的,只有善意和慈悲。
于我而言,学校就如同医院一样。是用善意将我层层包裹的,终生医院。
在学校生活的时候,因为我的擅自猜忌而与一名同学产生了冲突,最后发展成了肢体争斗,我因此受了轻伤。
那个时候,对方的从者打破了“禁止在校园内显现”的规定,竭力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
结果是,我完全没有被责备,周围的人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被本应该是受害者的同学低头道歉“是我照顾不周”,甚至被剥夺了一个失态的狡辩机会的时候,我就好像被锤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从者们应该很敏感地察觉到我对他们来说是危险的存在吧。
将这件丢人的事情和路易挑明之后,他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如此说道。
“…….在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嘛。啊,那种东西,的确有不少。不过,我也没体验过你说的那种,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平等教育的地方就是了。说到底啊,绘里世?在这种什么也不做也能活下去的街道上,感情什么的真的有必要嘛?就算你理解了对方的痛苦和悲伤,又能做什么呢?”
“有必要的。为了作为马赛克市的市民,在这条街道上活下去。因为,是既没有圣杯也没有从者的我,无论如何都能得到的东西。我,想要被大家所需要。因为希望大家能认可我可以呆在这里。”
“……这样啊。那对你是无比重要的事情呢。那么,你在这里开始也可以哦。这间皮革工坊欢迎你。那家伙也不会介意,我也能打发闲暇时光。”
“那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呢。王子……or查理…….?”
“咳——叫我路易就行了,我是最后的路易。”
我和他成为了友人。他是我第一个同龄的朋友,年幼的我相信那是偶然的相遇。甚至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我什么都不懂。
就这样,我开始频繁地造访皮革匠和路易二人的工坊。
马赛克都市的从者,是契约者忠实的partner。不仅守护着Master的安全,更是他们在复杂社会中实现自我社会价值的助力。
我一直是如此笃信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从者身上,有着想要实现的“愿望”。
构造出马赛克都市的《圣杯》系统,会推测出市民的潜在愿望,尽可能地将相性好的从者与之配对。
然而圣杯并非是万能之物。
对于没有任何愿望的人,抑或是完全拒绝他人帮助的人来说,从者只不过是烦人的累赘罢了。
我依靠强制手段混入的那个集体心理治疗,就是都市管理AI为了照顾这样的人们而提出的应对方针。参加者大部分是老一代的旧人类,是在之前的大战中受到巨大心理创伤的人们。
在这里,有一个渴望着自身迎来彻底毁灭的市民。
《圣杯》为了将这位Master正确地治愈而呼唤了从者。将他,复仇者“路易十七”从死者之国唤来,再次回归到了这个世界上。
这是千岁所没有预料到的《圣杯》的Bug。这是将测量人心的行为寄予魔术替代的怠慢和极限的暴露。
人类的根源之中,并不存在善恶之辨,马赛克都市的道德审查官员们如今将再次意识到这个事实。
——第一场杀人事件,发生在作为马赛克都市其中之一的《多摩》。
犯人并没有就此止步,就那样将活动范围拓展到了《涉谷》,《新宿》等地区。
由于受害者长时间处于失踪状态,难以将数个事件关联到一起,所以对于事态的认知迟缓了许多。
成为受害者的,都是因为某些原因避
免让自己的从者显现的人,抑或是实际上无法显现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在大战中目睹了自己的家人被从者杀害而罹患从者恐惧症的心理挫伤(trauma)患者们。
为了不留下失踪的迹象,并且误导外界“这是被害者的自杀”,凶手对现场进行了巧妙的伪装。
他们并非消失了。
受害者一个不落地,被抓到了牢笼之中。
通过路易的特殊宝具《于泥泞的监狱中给予救赎之死(La Grosse Tour)》,被从物理和魔术两个层面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一旦被这个宝具的作用范围所捕获,就不可能再向外界求助。
皮革匠一边慎重地保证着他们的生命活动,一边对他们进行“加工”。将闪亮的铁钉敲入,用硫酸和滴蜡细心地“粘合”,用针线将他们彼此缝合在一起。
就如同是表现“碌碌无为地活下去的痛苦”的作品一样,他对被害者们进行了改造。
从最初的失踪事件开始,一直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在《新宿》僻静的公园里发现了那副“作品(Opus)”。就其精妙程度而言,从其设置完毕开始的头四十五分钟内,没有人察觉到异常,仅仅认为这是某种前卫艺术。
对于好不容易从战后的混乱中摆脱出来,恢复平静日常生活的马赛克都市的人们来说,这个挑衅行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吧。当局也立即作出反应,为这一剧场型犯罪铺上了搜查网。在犯罪学和侦探业领域有名气的从者和人才被动员,投身于搜查一线,致力于解决案件。
到了这一步,逮捕犯人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犯人的肖像图也被刻画出来,搜查网真真确确地在一点一点地缩小着。
……然而,就算到了这一步,犯人也完全没有考虑过逃走之类的事情。我日后才知道,就连搜查网遍布周身,也是皮革匠愿望的延伸。
就在卡莲,千岁等担负着马赛克都市治安的专家们来回急忙奔走应对的时候,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那个时候的我,虽然有感觉到细微的不安和疏远感,却没有一丝的危机感。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处于时间的漩涡正中。
——这是我在注意到皮革匠的真实身份之前和他所进行的最后对话。恐怕,也是和那个男人交谈最多的一次了。
工坊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静静地注视着皮革匠做着精细工作的,那一天。
“——宇津見。你听好了。我有话和你说,”
“绘里世。绘!里!世!——名字倒是给我记好啊,老板先生!”
“…听好,不要再来这间工坊了,宇津見。”
“只有今天路易不在呢….所以才和我说这种事吗?”
“我消耗了《令咒》,让那个家伙去别的街区了。抱歉,已经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啊,老板(Meister)1。你不是说过嘛,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工坊参观。而且,要教会我裁皮刀的使用方法,这也是谎话吗?看啊,这双鹿革靴,还没有做完呢。”
“我要变得忙碌起来了,有想要的东西,你自己拿走就行。”
“….关闭工坊,离开这条街道….之类的?你打算连夜逃走吗?至少也要把理由告诉我吧。‘老板制作的皮革包真的很好用,每次一开门就会马上卖光。’,路易总是得意地这么说啊。”
“……”
皮革匠低头看着工作台,什么也没有回答。
有着发达的圆形三头肌,垂下肩膀坐在那里的男人没有一丝霸气。就好像是被主人呵斥之后,不敢直视主人双眼的小狗一样,明明是身躯大我数倍的高大男人。
“那么…难道说是我的错,是这样吗?不知道哪里来的带善人,看到频繁出入这间工坊的我而报警了?自己胡思乱想,去和警察说了什么,就是有这种自称是带善人的市民存在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让我直接去说服对方——”
“——不是那样的,并没有产生那种误会。你很擅长躲避他人的目光,也总会留意是否被人尾随。”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意识到自己强烈的不满而有些惊讶。
无法容忍自己即将失去舒适的容身之所。
这间半地下的工坊,只有一扇采光用的小窗户。这个仅仅会被世间的光芒微微照耀到的街道的角落,可以让我不去在意自己是谁…明明是那么重要的地方。
再也见不到直言不讳讽刺我的路易,这种事情我无法接受。
比起那些,我还没有——将这份“工作”完成。
还没有找出折磨这个男人灵魂的事物。
我从未对路易和皮革匠透露过,自己是和卡莲有所关联的人物。以及,会令人产生我是那个真鹤千岁的孙女的先入为主的情报。我一直是彻底地加以隐瞒的。就算是在都市情报网络上搜索我的名字,也只会得到被施以伪装的虚假情报。
但是…小孩子耍小聪明所隐瞒的东西,那个男人自打一开始就清晰明了地洞察了。就算如此,他还是把我放在了身边,他一定,是在期盼着我看穿他的真实。
男人注视着我。
直逼眼前的漆黑眼眸上,浮现出了炽热的血丝。
“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这条街道呢?宇津見。”
“…街道….哈?”
我退缩了。
明明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改变他。如今在眼前这个企图颠覆世界的一切的狂人面前退缩了。
“意义不明”
“一定,在你出生的时候,那场大战,就已经结束了吧。”
“嗯…我没有赶上那场战争。虽然也有从别人那里听说就是了。”
虽然同拥有“圣杯”的新人类不同,但我是新时代的人类,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为从出生开始,世界就是这样。只是想适应这个世界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没有想过要改变。但是,我知道有那样的想法。”
皮革匠紧盯着我,继续说道。
“在集体治疗中,一个老爷爷是这样说的——自大一开始就不需要长生不老。我只是想自然地出生,然后死去。所谓“圣杯”,不是没有任何回报就可以拿到手的东西。那样的话,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就没有回报了。那些人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没什么区别吧……对吧……。”
“那就是你一直以来在学习的‘感情’。但是,那是不对的。拿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的谎言而已。”
男人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那个老爷爷,其实是想要去往葬身于战争中的家人的身边。‘圣杯’绝不会实现这样的愿望,只会抚慰他的创伤而已。”
“既然这么想的话……自己杀掉自己不就好了吗?就算人可以克服死亡的恐惧,从者们也会自发地制止自杀行为。”
“那些家伙真的有那样的权利吗?这里,这里可是人类(生者)的土地啊!人类的土地!为什么必须要借助那些亡灵们的力量呢?就算街道外面已经变成了人类无法生存的地狱,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被这样对待!——”
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了抓痕。
男人对于从者居然有着这般强烈的情感,我着实大吃一惊。
在细微的交谈中,这个问题一直是个迷。男人对自己的从者,对路易托付了何种愿望,我从来没有机会知晓。
…然后,像是回过神了一般,男人狼狈地松开了我,向后退去。
“啊…对不起….对不起”
刚才还在诉说着炽热情感的皮革匠的视线错开了,和我拉开了距离,再次陷入了沉默。
应该和这个男人多聊聊的啊。
一直被压抑隐藏的情感无法通过语言诉说。感情要用心灵去直接体会……那个时候的我以为男人只是想要把这个道理告诉我。
那可真是个无比可怕的错误。
“老板(Meister),你这么厌恶这条街道吗?想要彻底将其破坏,是这样吗?”
“我…深爱着这里,想要救赎,这条街道。这是发自内心的….”
空虚的话语回想起来,
“啊….”
现在的我虽然稍微有点变化了,但是,小孩子果然还是愚钝的。
感情,唯有通过行动来表达。只凭想法,是无法实现真正的愿望的。
人也好,街道也罢,更别说世界了,不流血的话是无法改变的。
从那以后,又过了好几天。
我为了自己的工作,时隔许久后同波吉亚兄妹接触了,想要购买在地下社会流通的情报。由此得知了那个猎奇案件的搜查范围已经缩小到了《秋叶原》地区。
又再次有“作品”……被害者的惨状被发现,监视情报网上留下了并不清晰的嫌疑犯的身影,在警戒态势不断增强的时期,又有了新的失踪者出现。
虽然知道皮革匠和路易有着奇怪的想法,却没有真正地去怀疑他们。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将他们划分在了马赛克都市的被害者一侧,这种想法,我一直
无法舍弃。
在和皮革匠认真地对峙过后,我还是带着期待造访了工坊。
每次拜访,工坊的入口都拉下了铁闸门,我只能无功而返。
之后,在街道上和独自一人的路易相遇了。由此知道了老板还没有离开这条街道,面对态度一如往常的他,我和他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彼此的言语越来越激动,最终变成了轻微的吵架,彼此在糟糕的心情下分别了。
从者只要有那个想法的话随时可以消去身姿。他,明明是刻意让我看到的。然而,我却看漏了他留下来的提示。
那个日子,有一些不同。
工坊的闸门并没有完全锁上,有从外面用钥匙打开过的痕迹。
事前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之类的,这种未卜先知的事情完全没发生。
只是突然的——我的身体的灵障2打开,红黑色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
恶灵们骚动起来,诉诸异常。
就在工坊的附近,有人死去了。
“…….啊啊……呜…….咕……”
随着厌恶与不快的呻吟一起,一个,又一个——。
忍受着痛苦,静静地潜入工坊的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男人。
那是当局的搜查员。半月型的刀刃深深刺入他的喉咙中,夺走了他的生命。周围没有搜查员的从者的气息。取而代之,映入眼帘的,是在工坊深处的墙壁上,有一条意外打开的隐藏通路,血迹一路延伸向工坊的地下室。
从地下室里,传来了深沉痛苦的呻吟和以法语咏唱的开朗歌声,
“路易——”
察觉到歌声的主人,我走进隧道,没能注意到引起这惨剧的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
然后——
回过神来,我已经被不再动弹的男人的巨大身躯压在底下。
高强度的数十秒过去之后,死斗的痕迹遍布整个工坊。
我也伤势也不甘示弱。肩关节脱臼,手腕完全脱力,被狠狠锤击的肋骨,仿佛随时都要裂开一样。
我一边按着肋骨喘气,一边设法从男人的腋下爬出,终于再度站起身来。
在这场工坊之战中活下来的只有我。被痛殴的一只眼睛无法对焦,我依靠着剩下的另一只眼睛,再度走向地下室。
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是牢房。
在道路两侧,是等距铁栅栏的牢房排成一列的,毫无现实感的空间。
宛如新月的夜晚一样昏暗,已然飘散而起的污浊臭味。还有就是,就连这地下的恶臭也无法掩盖的,刚刚才喷涌而出的血之芳香。
这里也留下了激烈战斗的痕迹。
在通道的交汇处,和死尸混杂在一起的被害者的血泊之中,他在那里。
上半身被赤红的血液浸染,跪坐在地面上,高声唱着那首歌。
“…路易?”
在感受到强劲的魔术的同时,也察觉到了在急速消散的庞大魔力流。
这是失去了契约者(Master)的从者。
通过牺牲市民们,以被滥用的生命为代价所产生的魔力,正在被直接输送给路易,以此维持这个空间。不过,这些所给予他的残存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
刚刚查看过的牢房里,是被抓来准备成为下一个作品的人们。不知道被喂食了什么药物,以一种极度迟缓的状态沉睡着,无法判断他们的生死。
“路易——你的老板(Meister)死了。是我…….杀死了他。明明他已经放下了武器,可以不用杀害他的…….但我太弱了…….”
就算听到我那谢罪的话语,他也没有反应。
已经没有任何话语可以传入他的耳中了。
从契约之中解放,回到“英灵之座”上。《圣杯》所给予的临时生命消散,这就是从者的死亡。
自战后的混乱时期结束后从未有过的,前所未闻的猎奇犯罪的协助者,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作为一位英灵,又或是作为一位反英雄,他到底渴求着什么呢?
皮革匠那份变革世界的梦想,其结果仅仅是在播撒了死亡之后便无果而终了,他(路易)则成为了革命的牺牲品。
他曾以玩笑的口吻说过,自己为什么会是是职阶“Avenger”的从者。难道是因为他想得到解放,逃到监狱的外面去嘛。
倘若没有“圣杯”和从者的话,这场惨剧也不会发生。
(战争…….还在继续嘛…….?)
我呆滞在原地,一时之间无法消化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
契约者已死,从者也就会消失。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还不明白其真正的意义。没有成为Master资格的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哼嗯,突然歌声停止了。
“是谁…….?”
或许是感觉到了呆站在原地的我的体温了吧,他转过头来。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宛如人偶的美丽少年了。被饥饿折磨的脸颊,手脚也变得像老人一样憔悴。
“啊…….是‘死神’啊……可以哦,带我走吧…….我,已经很累了……”
“路易。”
仰面倒下的他,被赶忙过来的我所支撑住。
用自己的膝盖代替枕头让他躺下,注视着他那虽然睁大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眸。
已经进入朦胧状态的他,无法察觉到我到底是谁。
我想告诉他,是我,是绘里世。我想让你听我道歉。
但是——喘息着,在颤抖的嘴唇前我失去了言语。在即将死去的他面前,这只不过是不想伤害自己的最差劲的利己心而已。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握紧了那只僵硬的指尖。
我仅仅是沉默地注视着他,握住了那骨瘦如柴的手指。
他就像放下了心一样,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母后(mère)3….”
这就是逐渐消失的他所留下的,最后的话语。
浸泡在血液之中,我怀抱着他曾经所在的空间。
紧闭着双眼,因后悔与耻辱而无法行动。
……….对这样的我搭话的,是从未听过的,无比随意的声音。
“喂,你在哭吗?”
我睁开双眼。
出现在眼前的,是如同恶魔一样可怕的外形。
这是龙…不,不对,是恐龙。肉食,特别凶猛的那一类,在现代己经不存在的古代生物——
“还是说,泪腺己经坏掉了?刚才那个,回到座上的人,是你很重要的一位吧。”
当我回过神来之后,很快地——
笼罩着我和恐龙的监狱景象便开始消去。
照明恢复了,映照出了被混凝土包裹的房间,恐怕这才是地下室本来的样子。
怨念缠身的路易的宝具效果己经消夫了。
而眼前的这只恐龙,那直达天花板的巨大身躯还残留着。
“是实体?这是从者?”
“是momi4哦~”
从恐龙的身影里,一位少女探出头来。
与我年龄相仿。头发很短,身高稍微比我高一点。有着符合运动衬衫与皮革短裤的身材。
和当时还很娇小,头发也没长长的我恰恰相反的外观。
如果不是听到声音的话,我可能会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话虽如此,她说话的口吻相当粗鲁。
嗯,看来刚才和我说话的不是恐龙而是她才对。恐怕她的从者只是在默默地看着我们而己。
“——哭出来也可以的哦。人都死了。虽然是绑架我们同伴的家伙家,但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人吧?”
“….我不懂…怎么哭出来。只是….我想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羞死人了)。”
无法顺利表达清楚自己想法的我,被她从前面紧紧地抱住了。
“这样啊,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呢。”
真是的。我现在可是处在不得了的混乱之中。
无法克制的杀人冲动。友人的死亡。距离感很奇怪的孩子,然后是恐龙(?)
“啊啊,浑身都破破烂烂的,还满身是血。看上去一副很痛的样子,真亏你能活下来啊。”
“嘛——,我这边也很久没能洗澡,浑身臭味这点和你也差不多啦。”
“也是呢。”
“哈哈哈哈”
我一边接受着这无法理解的拥抱,一边听着明明没有人在问她却说个不停的她的话语。
已经确认了魔术通讯路线的重新连接,以及当局正向这边增援的消息。
现在除了老实等待救援以外也做不了,我只能无可奈何地陪她聊天。
正如预想的那样,少女也是皮革匠诱拐事件的被害者,最后也成为了这个事件中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之一。
在《秋叶原》被诱拐,因药品的作用而不省人事。其实她现在正在离家出走的途中,家人或许已经提出了搜索申请也说不定。
至今为止的行踪不明者列表里还没有过小孩子。不过最后,他也袭击了我。
无法否认
,那个男人已经焦急到了会把小孩子当作目标的地步。
只不过,这不是一起无差别的诱拐。
她以前,也曾在双亲的安排下参加过那个集体治疗。
也就是在那里被皮革匠盯上的。
“从者召唤之类的…….没做过嘛……?你也是?”
“也?”少女歪起了脑袋。“是卡琳哦,这是我的名字。”
“……卡琳……这个恐龙就是你的从者?”
“嗯!是初次见面呢。和Momi相遇,今天还是第一次呢!虽然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的表情因兴奋而闪闪发光。
“——不过,超级可爱啊!啊啊!”
咕嗯…….恐龙发出低声,那算是在微笑嘛。
最后判明的这只异型从者的真名为,Berserker・鬼女红叶。
被严格禁止从者召唤的家庭所养大的卡琳,除了事关自己生命安全的重大场合外,从来没有进行过召唤。
“瞒着家人,偷偷地和momi聊天。越是交谈,心里越是痒滋滋的,就仿佛是忍不住想发表情包的那种感觉?你懂嘛?”
“……完全不懂,无法想象。”
卡琳和红叶这种主从关系,又是与心灵创伤以及从者恐惧症那类病症所不同的一种特异案例。
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倾听着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鬼女红叶,一直在旁边守护着她呢。
“那个…….咖喱5…….?”
“才不是咖喱呢,是卡琳!你的名字是?”
“我是,绘里世…….宇津见绘里世。”
这就是我和卡琳,以及鬼女红叶的相遇了。
*
事件之后我被老师……卡莲狠狠地教训了。
被批判成了彻头彻尾的无谋之举。
但是,我最为难受的是——我杀害了一位市民,并造成了他的从者消失,这件事反而没被多念叨。
只是平淡地说道,“那是正当防卫哦,如果是身为都市管理AI的我做的事情的话,无论是在法律还是在伦理层面都会变成大问题,可小绘里世是有着马赛克市市民权的市民呢。”这样一笔带过了。
虽然让我再次好奇起AI到底是种怎样的存在,但搞不好作为卡莲原型的人,本来就是这种随意的性格也说不定。
作为我原先的监护人——千岁,至今为止一直对我一个人生活颇有微词,但以这件事为契机,对我的干涉变得克制了。
(如果能保护自己的生命的话,那一定是个大人了,恭喜你。)她冷淡地告诉我。
虽然有搜查员凄惨死去的牺牲在内,但在最后峰回路转,成了我独自“解决”掉的事件,这值得我自豪。
千岁的这种思考方式让我不寒而栗,再度认为离开真鹤的家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总而言之,逼近自己的危险只有靠你自己去面对才行,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事件发生。”就算被她这么说过,这句话的意义,我到现在还不是很理解。
为了活下去,杀死袭来的敌人——
这样的因果虽然在战争时期是理所当然的日常,但是我心中的自责却没有因此消失。
真的…….只是敌人而已吗?他难道不也是牺牲者嘛,这样的疑惑至今也还留在我心中。
在我陷入纠结时走近我的,不是人类(千岁),也不是AI(卡莲),而是身为从者的卢基乌斯。从小时候开始被他严厉地教导的护身术,应对暴力的技能一类的东西,在拯救了我自身的同时也化作了夺去他人生命的武器,他比谁都理解这一点。
所以,他既没有责备我,也没有用言语安慰我。
他仅仅是提起枪,自离开老家以来,时隔许久地和我开始了枪术的练习。
在练习的间隙,他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也曾在少年时期,在罗马的郊外被强盗袭击。他勇敢地手持短剑,单身迎敌。
虽然击退了强盗,但是被卢基乌斯刺伤的原强盗再也无法用双脚走路,沦落成了乞讨之身。
每当路过那条街道时,卢其乌斯都会对那个乞丐乞讨的目光感到痛心,最终以那个原强盗生病倒下受到看护为契机,舍弃了对罗马神的信仰,皈依了当时信徒不断增多的一神教6。
在战场上仅凭一杆长枪就能对抗数百个士兵的,作为百夫长一声令下,便能夺去数千个蛮族性命的卢基乌斯,却也忘不掉被强盗袭击的恐怖,和第一次刺伤人的触感…….他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