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废驿的天使 -废线上的爱丽丝2nd- 第四章 在英国海岸

<一>

午休的图书馆只有我们三个人。

由于管理员老师有东西需要查找,「有事的话叫我就行了」老师就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回到了管理室中。因此我们也才能毫不顾虑地在这交谈,但也主要是夕纪在讲话。

「幕末时代之前我很不善长啊」

夕纪愁眉苦脸地把额头抵在桌上。

「有各种各样的事件需要去记,重要人物也非常多,江户时代还挺正常的,感觉之后突然就发生各种事情」

「也因此出现了很多有魅力的人物」

春告久平静地说道。然后夕纪忽地抬起头。

「难道春告久同学是新撰组的粉丝之类的?」

「没有。只是觉得这样子去想比较好记」

哼嗯,夕纪发出有所领悟的声音。

在这样两个人面前的是正在看春告久的笔记的我。不仅仅是老师板书,还有教科书和参考书上的要点,春告久都用易懂的方式整理了出来。

「竟然做的这么详细啊,好厉害」

我小声地感叹着。虽然是强行被夕纪拉过来的,但是看过这本笔记本后我觉得也算是值了。

「嗯,大概知道了」

向春告久提问后的夕纪发出清脆的声音。

「反正日本史的课在最后,等下一节现代国语的时候再完成就好了」

「别,就在这里做完吧」

「晴不是也没做完嘛,你看」

夕纪指着我手边只写了一页不到的纸。

「那接下来就没事了吧。之后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春告久站了起来。我和夕纪急忙挽留她。

「不,等一下。那个……」

「是啊。晴还有话要说吧」

夕纪用肘戳了戳我,春告久看向我。夕纪,你这家伙。

心里暗暗不爽,但我也只好说了。

「啊……下个月初有一周的时间,盛冈市有一个雪祭典」

「雪祭典?」

「嗯嗯。有售货摊会摆出来,还有雪橇、雪雕之类的……」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她的回答听起来像是没什么兴趣,不禁让我有点失去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春告久你要一起去雪祭典吗?」

夕纪看我支支吾吾地也变得着急起来,急忙插嘴道。

「我也一起,吗」

「嗯,对。成员是我和晴,还有滑冰部的几名成员。男女各占一半左右,也有同班同学,而且晴也会去哦?」

为什么都决定好我要参加了啊,但我没有说出口。

「这是一个春告久和学校的大家熟悉的好机会哦?」

「并没有,熟悉的必要……」

「真是的,不管是晴还是春告久,这样是不行的呀」

夕纪阿无视了春告久困扰的声音继续说着。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能和别人无交涉地平稳度过的时期也仅限于高中生了哦」

那这段时期不没交涉过着不就好了。但这么说也太倔了,所以我也没说出口。我感觉要是我说了的话,她肯定会千百倍地反驳回我。

「……确实是,我能理解交友的重要性」

春告久认真地回答着。夕纪也随之点了点头。

「是吧!?所以我希望你能更多地去融入大家。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不太喜欢,但是我感觉春告久有点难以接近」

「我有自觉」

面对她毫不犹豫的肯定,夕纪有点不知所措。

「嗯,嗯。你有自觉地话就好。但也不会马上强行让你变得容易亲近,但至少要注意维持稍微让人能亲近的氛围」

「这我做不到」

「诶诶~,这么快就拒绝了~?」

立马被否定的夕纪失望地伏在了桌子上。

看着这对比鲜明的两个人也不禁感到有趣而浮现笑容。但被她们看到我笑的话一定会一起找我麻烦的,所以我转到一边蒙混过去。

「春告久倒是更加注重以下共感和协调性啊。啊,有个办法」

夕纪像是想到一个好点子一样眼睛泛光然后抬起头。

「春告久的名字是芙美吧」

「是……」

「春告久不改变的话,那我们先形成亲近感不就行了。第一步就先用芙美称呼吧。是吧,芙美!」

突然春告久紧绷着脸。

糟了,我咽了口气。但是夕纪却没有注意到然后向我搭话。

「来,晴也叫一下芙美啊。就像我一样……」

「不好意思」

突然春告久用严肃地语气打断了夕纪的话。

「我不太习惯别人叫我名字。特别是男生」

哗地,响起了春告久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声音。平时的她不会做发出和么大声音的举动。平时要更加平稳而优雅,动作也很小心翼翼。也就是说她现在生气了。

「而且我也很不擅长人多的地方。我不去雪祭了。再见」

抱歉了,春告久说完低下头,然后走出图书馆。夕纪吃惊地张着嘴目送她离去。然后她把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

「……感觉我好像是踩地雷了?」

「应该是」

「晴笨蛋,太冷淡了」

「是夕纪太急了。为什么要突然做这种过于亲近的事情呢」

「因为春告久她是那种身边一直都没什么人的类型啊」

夕纪把手肘放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撑着下巴。

「人又聪明,做事干脆,也不会给别人献媚。是吧」

「……是啊」

我随口附和着,因为我也不是很确定

「虽然男生也是,但比起男生女生更需要一个要好的圈子啊」

夕纪手杵着脸继续独自说着。

话就像是溪流一样,不如说像是奔流一样不断涌出。

「有一种人,他们没有容身之处就无法安心,虽然加入的群体和自己有违和感,但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也有人不在乎是不是和自己相性适合,他们会为了加入一个团体或者说是圈子而过度地去迎合别人。他们无时无刻地去注意周围的人然后献上谄笑。虽然我能理解也不会反感,但是也没必要去选择这么极端谦逊的方式吧?更没必要说些如此显而易见的世辞吧?有时候我都听累了。但是春告久她」

夕纪抬头看向天花板小声说着。

「是自然而然保持独自一人的啊。我感觉她很厉害」

我一边听着夕纪说着,一边看着被手臂压着的纸。

春告久真的很厉害。

我又想起了她昨天夜里独自一人撑着淡色的伞走向车站的背影。

“让远峰谷看到了太多不想被人看到的事情……”

我也从她的这句话中感受到了她隐藏起的弱小。

「啊啊,为什么晴都行我就不行呢」

夕纪叹着气,然后我抬起头。

「我?」

「是啊。晴不是一直离春告久越来越近了」

「我觉得没有」

「那有没有很在意她的感觉之类的?」

「也没有。大概……」

我慎重地选择着措辞。

「就是在她能允许的距离感内接触着吧」

「……哼嗯。这样啊。晴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她的信赖了啊」

夕纪板着脸噘起嘴。她那精致的脸这么做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我很喜欢我自己的哦」

她突然的一句话让我愣了一下。夕纪没有看向我,然后用从长袖毛衣中伸出来的手指玩弄着她那光亮的茶色长发。

「但在春告久面前,我对自己的这份自信都烟消云散了。从不注目我的她,也不禁让我想像我刚才说的那种人一样,对她做些献媚之类的事。但是春告久她完全不把这样的我放在眼里,所以让我不禁对自己产生了厌恶。也越来越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卑微」

她停下了玩弄着头发的手指,然后嘀咕了一句。

「即使不喜欢我,我也不想被她讨厌……」

「春告久也没有讨厌夕纪吧」

「我觉得能不讨厌我,我就很满足了」

「你觉得会有人特地空出时间去教一个毫不在乎的人吗」

夕纪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手边的纸。

「……这样啊」

「赶紧完事吧」

「诶,突然就来干劲了。是因为有春告久教你吗?」

「都借我笔记本了我还能不做吗」

听完我后的话,夕纪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我呢,还有一个会在那个人面前丧失信心的人哦」

「哦?是谁」

我随口问着并重新拿起笔。

然后夕纪拿茶色长发中的一撮在我眼前晃了晃。

「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染的头发吗?」

「诶?」

「果然啊。毕竟我什么都没说过呢。是去年的十一月。晴回到花卷第二个月左右的时候哦」

「我没察觉到……因为很合适所以以为之前就已经染了」

「……你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地

夸赞着别人还真是让人火大」

夕纪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用手拍了拍报告纸。

「好了好了,赶紧做完吧。加油!」

我们在图书馆中一直待到了午休快结束,然后抽出语文和日本史之间的下课时间总算是完成了报告。

至于这东西的成绩如何,完全只是次要的事情。

☆★☆

走在回家的雪路上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娇小背影。

(——春告久)

今天我也要在咖啡书屋『西格奈和西格奈蕾斯』中打工。

所以我快速地收拾好值日的日志并拿到办公室,在老师叮嘱我下次不要再忘记后,我飞快地冲出学校为了能赶上打工时间。

虽然已经是下课时间,但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影。所以现在路上只有我和春告久两个人是个好机会。因为现在这个情况下我有充足的时间和她交流。

但是在图书馆中的光景却在脑中浮现,也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不擅长被人叫名字……”

断然拒绝的表情和语气。

“……特别是男生”

我在围巾中吐了一口气。或许都是我的错觉吧,稍微亲近了一点什么的。虽然和夕纪说了「就是在她能允许的距离感内接触着吧」,但这也只是我单方面的幻想吧。

春告久的话给我的打击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这是为什么呢,然后产生了一股可悲的想法。自顾自地被她吸引,又自顾自地迷恋,有自顾自地失望。不知不觉间,春告久在我内心总的存在占了很大一部分。

我再次呼了口气,然后抬头望着。

春告久今天也一步一步地在雪地上试探般前进着。这样走下去的话我很快就会追上她。但绕路的话我又赶不上打工。

我犹豫着,但最后还是选择直接往前走。追上她后道个别,马上就离开好了。我这么想着并加快了脚步。

但很不巧的是,春告久停在了交叉路口前。想去车站的话就必须穿过这里的交叉路。而且我想去的方向也是车站那边。

恰好信号灯还变红了。

「……远峰谷君」

「……啊,春告久」

我追上了等待信号灯的她,然后两人就这样站在路口前。

我站在她的身边,内心总感觉很不自在,

今天也没有下雪。所以春告久也没撑伞。她的背还是像平时一样笔直。土气的黑色镜框眼镜的下面是一幅精致的侧脸。

——我把视线从她的侧脸上移开。

胸口突然作痛。我明白疼痛的理由,但我不想去明白。

「你要去打工吗」

春告久看着信号灯和我说道。

嗯,我简短地回答她。然后话题就中断了。一言不发地等待真是难受。

本来想为夕纪说了奇怪的话而道歉。但是重新想了想这不该是由我来说的。因为我不想她们两人的关系多管闲事。所以我提出了别的话题。

「你有东西落下了吧。在春待站……那个废弃车站的长椅上」

诶,春告久发出这样的声音后抬起头。

「宫泽贤治全集8」

「……这样啊。被远峰谷君捡到了吗」

「我一直想还你的」

说话途中信号灯变了。我们也并排往前走着。

「感觉经常错过了归还的机会。下次我带到学校来」

「不用了」

走过路口后,春告久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不想被我看见,还是因为积雪路不好走的原因。

「你不介意的话就留着吧。因为我本来就想处理掉了」

「为什么」

「是因为那本书已经看过了吗」

春告久慢慢地踏出脚步,我也同时询问道。虽然很在意打工的时间,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春告久的话。我配合着她的步伐走着。

「只是过了一遍。整本」

「……那卜多力的一生呢?」

我询问的声音有一丝僵硬,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只是最先读过的而已」

「昨天远峰谷也这样问过我吧。你是喜欢这个故事吗」

「嗯」

「我不想把它放在我身边」

春告久紧紧地抓住放在肩膀上的包的带子。

「把它放在无人的废弃车站的话,它就不会成为无主之物然后消融于荒野中。或者说,我希望也许会有一个偶然来访的人看见并带回去」

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用这么苦恼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呢。

「虽然可以当做普通的垃圾扔掉,但是」

「不想扔?」

春告久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我扔到远峰谷那也只是我自顾自这么想的」

「不,没事的」

深爱着书的她是不可能会把书当做垃圾扔掉的。

「你不在意的话就放在我这里吧」

「非常感谢」

她安心的声音从她那红色的围巾下传来。

「那就到这了。咖啡厅是往这边走的」

我在延伸到车站的大路的岔道上停下脚步。

「好。学校见」

春告久郑重地低头道别后继续在店铺卷帘门都放下的路上走着。我停在原地看着她。看着不断往前走着的娇小背影远去。

无论如何都是可望而不可及少女,显而易见的放弃会来的更加容易……

突然一种我也说不上来的冲动驱使着我。

「春告久!」

我跑出去叫着她的名字。

春告久也惊讶地回头。我追上她后下定决心开口道。

「“雪洞”你进去过吗,雪国很有名的东西」

「雪洞?没有」

「雪祭里会有雪洞的」

她直勾勾地抬头看着我。虽然很疑惑,但还带着些许感兴趣的样子。眼镜后她的眼睛十分漂亮而又澄澈。看着让人心跳加快,无法移开视线。

「虽然很有名但并没有体验的机会。如果你有一点点的兴趣的话」

——和你。和春告久。

「能考虑一下」

——想与你。

「和大家一起去吗」

——在一起。

我竭尽全力说出了我的想法。

「……这样啊」

春告久柔弱地回答着,目光也移了下去。我急忙补充道。

「我知道你不擅长人多的地方,所以只是希望你考虑一下」

「那就让我考虑一下」

春告久迷茫地回答着我。我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转过身去。

一边走着我的心跳依然剧烈跳动着。我没有转过身的勇气。我回到岔路口之后开始奔跑。想让奔跑化为这份鼓动的原因。

我不断地踏着雪,紧紧抓住肩膀上的帆布包,然后冲进了咖啡厅的门。门上门铃也顿时咔铛咔铛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我下此时的心跳声一样。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呀!?什么啊,原来是远峰谷啊」

我造成的巨大动静也把杂货屋柜台后面的店长吓了一跳。

打工结束后的夜晚。

我在房间中打开春告久的「宫泽贤治全集8」

圣的身体已经恢复,现在正在外面打夜工,今天我也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家。我打开床头灯,钻入被窝中。再一次从头读起了已经读过的童话。

「一,森……」

“古斯柯布多力出生在一个叫伊哈特卜的巨大森林中……”

古斯柯布多力传记。

主角是一个叫古斯柯布多力的少年。

他和妹妹妮莉,身为樵夫的父亲,还有母亲四人一起生活在一起。

「……跟汉赛尔和格莱特差不多啊」

被子中传出我的嘀咕声。

虽然都是沉浸在美好生活之中,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作品确实很像,但是它们的展开却完全不同。

那天之后我和春告久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两人也没什么特意需要交流事情,就这样日常生活着。

虽然我在家有很多的想法堆积在心里,但相反的,我几乎没有主动和春告久接触和对话过。她也没有再来过咖啡书屋。每当我在店内当班响起清澈的门铃声时,我的期待总会落空。

时间来到了下一周的星期日。

这一天的白天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遇了春告久。

同时第二次的异变也是在这一天的夜晚发生。

<二>

那一天春待站里的积雪也依然很深。

完全荒废的废弃车站的早晨,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当然她也不在。

我站在车站前取出相机,将焦点对准被雪覆盖的月台。

这风景已经一周不见了。因为这段时间下雪的日子也不多,所以积雪并没有像上一周一样厚。倒是原本放书的那张长椅上积满了雪。

我按了几下快门。拍了好些张照片。

因为我刚换过胶片不久。所以稍微随意一点也没关系。本来的话我要马上回

打工的店里,但今天店长有事所以就临时休业了。所以我的时间很充足。

但我无论如何都敞不开心情。

月台上茂密的干枯杂草肆意地从积雪中钻出。

这份美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随着季节地转变,时间流逝,明明我已逐渐被这废弃车站的光景抓住心扉,明明早已被这宁静景色飘荡而出的寂寥感所迷上,但不知为何,现在的它在我的眼里,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凉。

我将相机收入盒子,放入帆布包中。然后潜入车站内,快步离开了这个废弃车站。大概,我已经知道了魔法解除的理由。

她——春告久。

白色大衣的少女,站在这个景色中引发了奇迹。

因为不用打工所以我必须要去看望一下祖母。

换完衣服后我乘坐巴士来到了医院,祖母还在睡觉。

好像最近旁边病床的女性经常会找祖母说话,还用医院内的洗衣机帮祖母清洗衣物。于是我也支支吾吾地向她表示谢意。也许是同为长时间住院者,然后萌芽了想要互相帮助的感情吧。

我在的病房的时间里,祖母一直都处在迷迷糊糊得半睡眠状态,于是我就把替换衣物放在一边,早早地离开了医院。虽然像这样离开良心有点过意不去。

但看着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祖母的时候,心中总会有股心酸。

还身为钢琴教师的祖母总是非常麻利地工作着,语气也非常爽快。自从经常往返于入院出院的时期开始,就很热心地负责照顾年幼的我和圣两人。

虽然比起体弱温柔的母亲,祖母是严格遵循规则的性格,喜欢弹一些舒缓平静的钢琴曲。

现在我还能想起在上小学之前,祖母在午睡前用钢琴弹唱摇篮曲。

“……I Loves You Porgy”

听着那如喃喃细语般清脆甜美的音色,我和圣安心地入眠。

“很不错的曲子吧。Keith Jarrett的歌哦……”

应该没有再一次听到那首歌的机会了吧。

还有明明是‘I’后面却是‘loves’的理由。

也许这回忆说不上什么幸福,但是睡在枕头上听着祖母弹奏“I Loves You Porgy”,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不安,只是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孩子。

把相机放入肩膀上的帆布包,我站到了巴士的后面。

之后没什么事情要做。我也没有心情出去玩,一个人回到公寓也没什么意思。虽然姑且带了相机出来,但是并没有想要去拍的地方。

左手边可以看到一个被白雪覆盖的高台。

是花卷城堡。虽然说是城堡,但现在只是一个就剩石墙、护城河和城门的旧址。

我有上去过一次,进入西御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公园。我坐在巴士上一边随着车晃动,一边用余光看着车窗外流动高台景色。

「——!?」

映入眼中的身影不禁让我回头。

走在宽阔县道上的娇小身姿。她去的方向是巴士来的方向。因为巴士速度很快所以没一会人影就消失了。

「那个,请让我下车!」

我喊出声,拼命地按着下车按钮。

巴士完全停下后我将钱放入投币箱中,打开门的同时我飞奔出去。

(是春告久)

我立马返回巴士来的方向。穿着白色大衣的她,远远地看过去好像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确认着。

这里离花卷车站很远,她想要去的方向也是车站的反方向。看来她的目的地是穿过花卷市的北上川附近吧。

虽然车道已经除雪过了,但是人行道依旧一片纯白。除了来往的车辆以外,在这种地方走着的只有她一个人。虽然脑袋一热就下车了,但我现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她。

她一个人我就这样追上去会给她添麻烦的吧。

但我又很担心一个人去陌生地方的她。

在我迷茫之时,春告久又渐渐远去。

我还是硬着头皮迈出了脚步。总之先喊她一下,如果她感到困扰的话我就转身回去好了。下定决心后我也加快脚步。途中变成了小跑。装备相机的帆布包也撞击着我的背。寒冬的风打乱了头发,我呼喊着。

「春告久」

她停下脚步转了过来。她瞪大了眼睛然后说道。

「远峰谷?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这突然的情况她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的困扰。

「我刚好坐巴士经过这里,在车里看到了春告久在这走着……然后就」

「这是远峰谷给我的花卷市观光地图」

她拿着折叠好的宣传纸。

虽然话语很平静,但是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带着一种在探索未知场所冒险的心情。

「我想去宫泽贤治有关的场所」

「但这边……已经不是市区了」

「北上川的英国海岸。你知道吗」

我听过名字。听说是一个由宫泽贤治命名的地方。

「知道,但是没有去过。这样啊」

我看像前方。远远地能看见被雪覆盖的北上川堤坝。

我也发现我的心跳逐渐剧烈,我索性这样问道。

「可以,一起去吗。我刚好……有时间空闲」

春告久一直抬头看着我。虽然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很意外的一种眼神。今天她的眼睛也依然清澈、真挚,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一般。

「没有打工吗」

「店长有事,临时休息」

春告久低下头。等待她的回答时,我的心脏就像是要蹦出来一样剧烈。

「没问题。那个,但是」

「但是?」

「即使我摔倒了,也不能嘲笑我。而且我也会尽力不摔倒的」

听到她的回答后,我那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我尽量」

我强忍着高兴的声音简短地回答着。

春告久一脸困扰,然后又微微害羞地说道。

「总是让你看到了我不像样的事情……真的很害怕」

「我不觉得不像样哦」

「但你之前说过我像企鹅一样了是吧」

她说的一瞬间,我的脑中就浮现出春告久摇摇晃晃地走路姿态。

「你又在笑了。我已经不会再摔倒了」

「没笑。是真的,真没笑」

我拼命地憋着嘴晃了晃脑袋。但大概是我的眼神看起来在笑吧,春告久生气地瞪着我。她的样子好起来很可爱,也很有趣。

「行了,走吧,不快点的话有可能会下雪」

我催促着,于是我和她终于出发了。

没有除过雪的人行道还是挺难走的。春告久的脚步也有点不稳。于是我如往常一样配合着她的步伐,以便随时能给她支撑。

「从车站那里走了挺久的吧」

「是的。但是我喜欢走路」

「明明还有其他有关系的地方,为什么会选英国海岸呢」

「为什么呢。大概是感到好奇吧,明明是日本土地上的河,名字却是英国海岸」

继续前进着我们走到了岔路口。是该继续沿着宽阔的县道走,还是走这个正前方能看到堤坝的岔路呢。我们停下来看着地图。

「你觉得该走哪一边」

「嗯。从地图上来看,县道是有点绕远路的啊」

「那就从这条路走吧」

于是我们一起从岔路走进去。但这条我们认为是近道的路雪非常地深,而且也没有铺好路,走起来凹凸不平的。

真糟糕啊,一边想着一边比春告久要更加慎重地走着。

春告久表情非常地严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幅登上陆地的小企鹅。

「总感觉远峰谷正在笑我」

糟糕。我移开了视线,装作正经地说道。

「你这是被害妄想症」

「真的吗?」

「你现在不好好看路来偷偷瞄我的话,就可能真的会摔倒哦」

春告久不再说话。我往旁边看了一眼,她像是怄气一样噘着嘴。虽然有点怪,但感觉她和小孩子一样可爱。

我隐藏在围巾下憋着笑,同时心中也感到一阵温暖。

她为什么会这么可爱。

又认真又聪明,举止优雅,虽然有时候会感觉很难亲近,但是她这微微生气又有些不服的表情,还意外的可爱。她的这份可爱之处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会被她所吸引。

我们一边闲聊着一边慢慢地前往北上川。

感觉真是奇妙啊。明明坐巴士的时候内心还满是苦闷

不和春告久说话也是这种感觉。当时她的反应让我有种绝望的心情,亦是忧郁亦是烦躁,让我感到痛苦而又不安。

但即便如此,像这样和她并排走让我感觉很安心。

就算是毫无营养的话题,也能让我感觉心脏要跳了出来。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至今为止,我的心也像是死了一样淡然。

无论是悲欢离合,还是喜怒哀乐,任何感情都不会给我内心带

来丝毫波动,就像是风拂过肌肤一样平淡。不管是哭还是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都会无意识地去迎合周围的人。

但是现在我的内心深处却自然地涌出一股喜悦之情。

能感觉到到自己失去的感情又回来了。

仅仅是像这样和她站在一起。

我还活着,心中传来这样的想法。脚踩着的地面,寒冷的空气接触着肌肤,眼睛所看到的和耳朵所听见的,都给我一种无比真实的现实感。

虽然对方还没有接受,但喜欢上一个人原来会如此幸福。我一定要活用这份幸福。

这是多么难得的奇迹啊——

我们继续在岔道上前进,终于来到了河川边的散布人行道上。路边有金属制的护栏一直延伸着,地面也是铺好的,走起来很轻松。

宽阔地河川缓缓流过。

冬天的水鸟张开翅膀在河面上降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优雅地游动着。我吐了一口白气,目光随着着水面的轨迹。

「那就是北上山地吧」

春告久手指着的方向,是一片山顶被雪覆盖的朦胧的连绵青山。

我们眺望着那雄伟的高峰。

散步人行道的旁边是被雪覆盖的杂草和枯木。站在河边望着广阔的北上川,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寒冷。

但是这幅光景并不是那么的无趣。

波光粼粼的清澈水面,水鸟划出的银色轨迹,连绵的青山,还有那像是要吞噬任何声音的洁白积雪,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东西,都诉说这美丽雪国的故事。

「宫泽贤治也是像这样看着这风景的吧」

春告久的细语拂过我的耳边。

顿时一种压迫内心的感情油然而生。

这里是我的故乡。虽然暂时离开有所遗忘,但是我是这在里出生长大了。那个伟大的诗人兼作家也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

“……晴,圣”

遗忘的场景有在我的记忆深处唐突浮现。

“要跑哪里去啊。小心别摔倒了哦”

春天。樱花飞舞的河堤上,年幼的我和圣奔跑着。寒冬离去的前兆就是雪国春天的到来,也给雪国更添了一份色彩。

“才不会摔倒哦!”

“晴,来比谁先跑到河堤的那一头吧!”

“妈妈我跑不动啊。你俩还真是有活力呢……”

“那两人就和小狗一样啊”

爸爸和妈妈在我们两人的身后追赶着。

回头看去,爸爸和妈妈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下温柔地笑着。

在这样的笑容的守护下,我觉得我们能跑到任何地方。

就是这样屈指可数的幸福时光——

「远峰谷?」

春告久惊讶地叫着我,我回过神来。

在寒冷的空气中,我的眼泪像是灼烧一般滚烫。

「抱……歉,那个」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脸。

「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情」

明明只是小声的嘀咕,春告久却还是平静地询问我。

用着非常关心的声音。

「在上小学之前……爸妈还活着的时候,很幸福的日子」

我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用力摇了摇头。

「春告久总是被我看见不像样的地方,其实我也差不多吧」

我苦笑着。因为太羞耻我没有去看春告久的脸。

「不是的」

她说着。声音中带着坚定。

我不禁回过头。她直直地抬头看着我。

「我不觉得不像样」

「春告久」

「我也稍微能明白一点」

她的眼神充满了真挚。眼中泛着知晓真实的人才有的光。

「远峰谷的温柔之处,也是因为有这份幸福回忆支撑着的吧……」

不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眼神,有种要把我包裹的温柔感。

我的心头又是一紧,眼眶变得温热。

「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温柔……但还是谢谢你」

光是回答这句话就拼尽全力了。

我得到了春告久的同意后,开始拿出相机拍摄北上川的风景。虽然在寒冷中站着等待很难受,但是她没有说什么,一直等到我拍摄结束。

结束之后向她道谢,我提议离开,春告久也微微点头同意。

我们再次从散步人行道出发。目的地是『英国海岸』,好像是在道路的拐角处,支流濑川和北上川合流的地方。

「英国海岸会是什么样的呢」

「毕竟还是伟人特地取的外国地名」

我觉得一定是个不一样的地方。我们两人都没说话,但都互相明白内心的期待。我们在雪地上艰难地前进着,终于来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这就是」「英国的海岸……?」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怎么看都是一副毫无特点的,枯木和杂草丛生陡峭河岸。

我们纳闷着低头看向地图。

「就是这里吧」「嗯,就是这里」

我们不断地对比着眼前的景色和手上的地图。

怎么看都无法把这样的河岸和英国联想在一起。

「也可能是这里的感性和我们不一样」

「也就是说诗人的想象力很厉害」

我们互相附和着表示同意,以奇怪的方式接受了。

总之作为纪念我拍了几张照片。

「但是这样看的话,我也能稍微想起以前在书里看到的描绘英国海岸」

「什么样的?」

「一个叫“雪橇”的故事」

一边前往回去的县道,一边听她讲那个故事。

雪橇的舞台就是英国的埃塞克斯海岸。

入江的河口,有许多的小河支流汇入。

阴沉的冬空下芦苇丛生的广阔湿地,荒凉而又清冷。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有的只是在沼泽中筑巢的水鸟的鸣叫声。

还有一个被海岸的小河冲刷着的古老河堤。

被海侵蚀,崩坏,然后再掉入潮水之中。

「这么听来确实和这个很像啊」

我站在原地回头眺望河岸。

荒凉的景色再加上这被水侵蚀的状态,这个灰色天空下的河岸,就像是异国的阴森海岸一样。但我也不是很清楚宫泽贤治实际上看到的是不是和一样的。

「宫泽贤治应该也读过这本书吧」

「谁知道呢。雪橇好像是在1941年发表的」

「那就不是了。宫泽贤治去世的时候是昭和初期的1933年」

「亏你能知道呢」

「我在咖啡书屋资料馆里的年表上看到过。」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漏了宫泽贤治有去英国的经历。又或者说是他没有去过实地,只是读过相关的读物后,才描绘出这样的异国场景。但无论怎样,真不愧是有着天才般想象力的诗人。我十分的敬佩他。

「春告久读的书真多啊」

「我从以前起就很喜欢书」

春告久说完后并没有再看县道旁的扶手,而是朝远方望去。

「小学的时候经常会去图书馆,不用和班里的人交流也没问题。老师和家长的通信薄也总会被写上没有协调性,所以双亲总是很担心我。然后上了中学,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的于是想加入社团……最后决定了演剧部」

演剧部。意外的回忆啊,我看向她。

「为什么是演剧部」

「为什么呢。差不多就是直觉吧。看到宣传招收部员的短剧后感觉很有趣,仅此而已。但进去之后……」

更让我意外的是,她正微微地笑着。

「非常自由,悠闲,大家很有个性。总是随着性子做事,明明其他人都没什么干劲,但大家还是会很团结地帮助。我比起在别人面前表演,更喜欢做幕后的事情」

「演剧的幕后,就是照明音响之类的吧」

「也有的。但我主要担当的是脚本」

确实。喜欢读书的春告久没有比这个更适合她的职位了。

「收集面向高中生的市贩脚本或者在网上发表的脚本,又或者是古今内外的小说,都由我来根据部员出演的人员来进行安排整理。也会写一些原创的脚本」

沙沙,春告久往前走了一步,抬头仰望着天空。

「大家站在舞台上演绎着别样的人生……沐浴在照明和喝彩中,大家都在闪闪发光……我非常喜欢这样的事情」

春告久的声音和表情像是沉浸入回忆中一样,带着些许的兴奋。

不再是平时那种压抑着情感的冷淡态度。

「虽然我不能站在那里,但是我自己亲手写的脚本能在我眼前呈现,这是我一个人不可能实现的光景」

此时的她就像是沐浴在聚光灯下一样闪闪发光。

她那耀眼的侧脸,不禁让我看入迷。

「听起来很开心啊」

「很开心,非常……真的,非常开心」

语毕,春告久垂下眼帘。

脚下突然发出沉重的声音,她终于继续前进了。刚才说话时从表情和声音

中迸发的喜悦和热情,就像是火被扑灭了一样烟消云散。

「抱歉。一个人说着这么多的话」

「没有的事」

我摇着头,声音注入我的热情和强烈情感。

「能说给我听真是太好了。春告久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回忆,爱着……什么,能从春告久的嘴里亲自说出来,真是太好了」

我希望能传达给她。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并不是单纯对她的口头安慰,而是发自内心地聆听着她过去抱着的热情和喜悦。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给人一种后悔似的氛围。

我继续询问着。

「现在,还有和演剧部的人,联系吗?」

春告久轻轻摇头。然后话题又中断了。

两个人暂时无言前进着。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和人交流很开心。与别人协力完成一件事很有成就感。我也知道了春告久会因此而感到喜悦。

所以她也有着这种“作为人类”该有的部分。

但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像现在这样拒人千里。

经常独自一人,笑也是消极的,对话也只是最低限度,到底为什么。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突然,我的脑海中再次响起初次见面是她说的话。

“因为会给人添麻烦,所以不要死……”

突然我的背后冒出一阵冷汗。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也就是说,不给人添麻烦的死法就无所谓了。

知晓自己的喜悦,却依然极力避免并舍弃的她。

内心深处,确切地祈求着“死”。

怀抱着一种谁都看不到的绝望。

我在她旁边跟随,思考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这样面如土色。春告久低头紧闭嘴巴走着。看着她的侧脸的我也陷入了疑问的旋涡。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为什么会怀抱着这样的绝望。

这也是我此时最想知道的事情。

但我无论怎样去恳求,她都一定不会告诉我的吧。这是一无所知的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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