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的星期六,我久违地和姐姐两个人去看望祖母。今天从早上开始就飘落着粉雪,我们两个人缩着身体一起走进了医院的正门。
病房中的祖母今天依然在床上沉睡。
我们也不忍心叫醒她,就这样沉默地站在旁边。
「上个星期都还醒着,我还和她说过话」
姐姐偷偷看了一眼祖母小声说道。
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是我们的内心都抱着一丝不安。
祖母会不会就这样不醒来然后去世——。
「我去洗衣服。顺便有认识的人在住院我也去看望一下。就拜托你看一下祖母了」
姐姐拿上装着衣物的篮子然后离开了。
「那个人也病了吗」
「啊,没。生小孩了」
圣温柔地笑着。
「虽然不是自己,但开心的事情总能让人安心呢」
平时总是心事重重的端整面容上,不经意间变得开朗。因为昨天晚上两个人都很累了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我能看出姐姐的表情正是从常年的负荷中解放的安稳表情。
当春告久却单方面的背负罪名离去了。
我思考着要不要和夕纪商量一下。因为美南的证言正是夕纪要求的。所以至少要修改那个含糊不清的目击证言,至少要让春告久的事情真相大白。
即使春告久不会再来花卷市。
一想到这个我的内心就开始作痛。我和她相遇才仅仅一个月。但是我却像是被剥夺了心跳一样空虚,而又痛苦。
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吧。所以只要像现在一样,忍受着这死一般生活就行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给我的心脏短暂的跳动机会,还让我有了活着的实感。但现在的我却又如同死尸一样生活着,一想到就让我痛苦不堪。
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咬紧牙关拼命压抑着内心涌出的痛苦。
「……晴」
我立马抬起头看向病床,之见祖母微微张开眼看着我。
「祖母,你醒了」
我探出身子看了一眼祖母。祖母还有意识让我安心了,但是她没有一丝力气朝我看了,她这个样子让我很是心疼。
「圣也来了。不过刚刚出去了」
「……我梦到了,你妈妈」
说道母亲后我没再说话了。祖母那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母亲的梦……是什么样的」
「最开始那个孩子在一直道歉……一直道歉,一直……」
目送母亲去世的是祖母。时间是父亲因为事故死后的一个月。我和圣从学校被叫到偶尔会和父亲一起去的医院里。可是没有赶上。
「为什么母亲要道歉呢」
我心里姑且有一丝着落。应该是母亲在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向祖母坦白了自己的行为吧。对于我的问题,祖母用迷糊地声音回答着。
「说什么,没有阻止父亲的死……」
我抓住膝盖。后背因为紧张而渗出汗水。
祖母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继续平稳地说着。
「那个孩子每天都在等待着父亲的看望……但是,她应该没有忘记吧。你爸总是忙于工作……就连家都很少回。不见好转的身体也更加让她的不安加重,你妈妈呢……就开始怀疑你父亲了」
「——!」
「逐渐衰弱的身体,与圣和晴也很少见面……然后就觉得,自己已经没用了,被父亲给舍弃了……然后,在事故的前一天」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祖母不知道为何微笑了起来。
「她想在车里的,录音机里,做一些手脚」
「……欸」
「她想要知道父亲的动向,还有本心……真是个傻孩子啊,但是最终还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很不好意思……于是就马上离开了那里。所以听到父亲遭受事故以后,你妈妈她非常,非常……受打击」
笑容消失了。祖母那被白雾笼罩般的瞳孔中露出一丝哀伤。
「说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去看一眼,你爸爸的车轮胎。如果她察觉到异样的话,就能防止事故发生的……她是这么说的。一次又一次,不断地质问自己,不断地后悔着。如果自己没有生病的话,至少还能……」
身边的祖母的眼中,流出一行泪水。
「我不管说了,多少次,这不是她的错。绝对不是她的错。没必要烦恼这种事情……但是啊,但是,能把那孩子,从悲伤中将她拯救的,只有……你死去的父亲的话……」
「祖母」
我握住毛毯上祖母的手。
祖母没有察觉到,她也做不到。
我终于明白了。
「你父亲他,每次都会在那孩子暂时出院的时候,明明不管有多忙,都会空出时间来……她是被爱着的,是被人需要着的事情,那孩子到最后时刻都没有察觉……」
我一边握着祖母的手一边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在樱花飞舞的河川边,我和圣嬉戏玩闹。回头看去,父母跟在我们后面守望着我们。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没有人有比他们还要温柔的笑脸。
「追求幸福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变为幸福也是应有的义务,这对人来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没有做到的话,人就会苦恼,绝望……然后陷入迷途」
祖母干裂嘴唇中发出的声音小到不仔细听就听不见。
「一天接一天苦日子,每天都有不尽人心的事情,毫无改善的生活等,这都很常见。所以人要从困境中发现微小的喜悦,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为了赔偿父亲引起的事故,祖母失去了家。也失去了钢琴教师的工作。清苦的公寓里没有钢琴。应该也被卖掉了吧。
一想到祖母的人生,我就会感到难受。
祖母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吧,没有任何可以怀念的幸福过去
「晴……晴啊。你也有什么,感到自责的事情吧……」
我抬头看去,发现祖母正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
「你父亲去世之后,那时的你……总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像是迷失了方向。就如你母亲一样,不管我怎么说,不是你的错…….但你也一定不会,原谅自己吧……但是」
祖母虽然眼神无光,但她满是慈爱的感情却能从中深深地感受得到
「I Loves You Porgy……这首曲子,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我压低声音回答道。
「为什么明明是“I”后面却是“Loves”呢,我一直都想知道」
「这个标题,是黑人英语哦。这是首爵士名曲,原本是音乐剧」
「黑人英语?」
「是的。作为奴隶被带来时,用着不习惯的英语语法而诞生的……远远地离开自己的故国,既不懂语言,又被当作奴隶过着残酷的生活,在这群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的人们中……爵士这种音乐诞生了……」
祖母闭上眼。耳音拂过我的耳边。
「I Loves You Porgy……是过着艰辛而又不幸的生活的女性黑人,诉说自己对爱人的想念的歌曲。温柔而又优美的曲子……所以,我觉得」
祖母用着像是唱歌一样温柔的声音说。
「即使身处痛苦之中,也要为爱的人歌唱」
我咽了口气看着祖母。就这样看着嘴角浮现笑容的她。
「所以啊……只要活着,就够了。再怎么艰辛、痛苦、后悔,即使没有意义、未来、目标和幸福。就算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也没关系。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遇到开心的事情,运气好也许会和重要的人相遇,然后珍视她,一起笑着,生活下去。这就是……人生」
「……祖母」
我紧紧握住祖母的手。把脸伏在握着的手上。
祖母最终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直到圣回来为止,我都一直没有说话,紧紧握着睡去的祖母的手。
☆★☆
下午我就回来咖啡厅打工了。
比起在公寓里面对着圣,我更喜欢在这安静的咖啡厅中独自思考。
那天的客人也就两组。而且他们还是久坐的。
除了接客以外我都坐在吧台里。现在脑中还依然残留着祖母的话,我一边做着课题一边回味。
不知不觉就到了日落。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已经消失了,店内也变得昏暗。
我起身打开照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现在是十八点四十三分。今天傍晚春告久回离开前往东京。现在应该已经从盛冈出发了吧。毫不留恋地乘坐新干线离开。
我站在墙壁上的书架前,陷入沉思。
在这里说着过去的事情的时候,准备回去的春告久站在这里。
我看到一本「看着宫泽贤治全集8」。那个时候她在看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当我拿出书打开的时候。我发现有一页夹着一张明信片。
「这是……」
夹着的地方,是古
斯柯布多力的最后一页。
取出来看后,上面是印着溪流的图片。一个清凉的夏季风景图。翻过来看,有一段写着寄信人和收件人的话。
收件人是「东京都○○区XX-X,让羽朗」寄信人是「春告久芙美」。
让羽朗——不是“圭”。什么情况,是她昨天说的那个友人吗。
我惊讶地盯着这个明信片。
毫无疑问就是她放到这本书里的。
但又是为什么。
一枚明信片。明明直接投到信箱里就可以。为什么自己不寄出去而放到这里——。
那一瞬间。
「——!!」
我脑中想到了一件事情,全身被泼了冷水一样冰冷。
春告久自己不把明信片寄出去的原因是……
我拿着书和明信片回到吧台。
是先联络春告久住的亲戚家,还是先向学校询问并确认一下。我取出手机,急忙打给了学校。
但是我呼出的号码无人接听。
星期六这个时间也不可能会有人的吧。又播了几通后还是无人接听。我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我拼命地保持冷静,思考着有没有能联系上春告久的办法。就算没有电话,知道邮箱地址的人也好,有没有。
「对,找她」
我想起来后马上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打过去。我把手机放到耳边听着呼叫铃等待着。
「喂,我是彩花」
听到应答后我立马说道。
「我是远峰谷。抱歉这么突然,我有事情拜托你」
「可以啊,怎么了,是芙美的吗?」
「你能理解帮大忙了。你知道春告久的家吗。知道的话」
请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犹豫着。毕竟突然不认识的男生打电话进去肯定会心生戒备的。
「春告久什么时候回去,我想打电话问一下」
「啊?芙美不是在你那边吗」
「不在了啊。她说要回东京了。所以我想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问一下她到家了没。但是……如果没有回去的预定的话,我对她家里人说了这些话……肯定会被误会然后被挂断的」
彩花沉默了。但又迅速询问我。
「我等会儿打给你,等一下」
通话切断了。我握紧手机凝视着画面。
过了十几分钟左右,手机变成接听界面并响起铃声。
「什么情况啊」
我接起的瞬间。耳边传来彩花凝重的声音。
「芙美现在根本没有回东京的预定啊」
我心里一惊。果然,一种焦躁的心情涌了出来。
「你知道春告久那个免费的邮箱地址吗」
「我不是问这个。告诉我怎么回事。芙美怎么了」
「拜托了,把那个地址告诉我,今天之内我没打电话给你的话」
我犹豫着说了出口。
「……你就打电话告诉她家里人,她失踪了」
「——!!」
虽然彩花还是有所抗议,但最终我还是强行要到了地址并发了一封邮件过去。
但我也不感保证她会不会回我这封邮件。或许会不会送到手机里都是个问题。但就算可能性很小我也要发出去。
「我是远峰谷。我想和你当面谈谈。把你现在的位置告诉我」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也发了出去。
我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回我消息。
我绞尽脑汁思考着。牙尖也发出嘎嘎的摩擦声。
然后我看到了放在吧台上的「宫泽贤治全集8」。
一个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的直觉让我把这句话加上去,我祈祷着点击发送按钮。
「——我想告诉你,“圭”选择死的理由」
<二>
“布多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家乡出生的价值……”
「……我是春告久」
我发送短信后经过了两小时。
我接起电话。此时的我正在往某个预想的地方移动中。凭借着远处的灯光走在昏暗的雪路上。
「我看了你的邮件。你想说什么」
「见面再说」
「电话里,不行吗」
春告久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恐惧。
但毫无疑问是她的声音。她好好地在电话的另一端存在着。这对我来说至少是种鼓励,我继续踏着雪前进。
「我怕被别人听到,所以当面再讲」
当然我是在说谎。周围是没有任何人烟的杂木林。就算我大声喊出声也没有人会听到。但是我想看她的脸。看到她的脸后,再去确认也来得及
「你现在在哪」
「你知道了又准备做什么」
她小声说着。我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和她说道。
「拜托了。能直接见面交谈吗。这样的话就没人妨碍我们了」
她像是犹豫了一会一样,最终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我。
「春待站」
果然,我加快脚步。
穿过树林周围变得空旷起来。远处能看到一盏小小的灯。
——春待站。
现在那里只有电还通着,灯光照射下的月台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我特地迂回到了车站的对面。然后把手机放到耳边听春告久的话。
「你为什么发现了」
「你在咖啡书屋书架上的宫泽贤治全集里留了一张明信片对吧」
「……是」
她没有否定。我一边跑一边问。
「那是给你朋友的吧。撮合你和“圭”的人。你为什么要把明信片放在那里。为什么不自己送出去。然后我就想到了」
我确认电车没来后穿过铁路。我登上满是雪的废弃车站的月台,然后转过身。看到一盏灯正照在月台的椅子上。
然后春告久就坐在那里。穿着制服,既没有外套也没有围巾。
她还没有发现我。我挂断电话,用手机确认了电车时刻表。现在是二十一点七分。我把手机放进口袋,然后叫她的名字。
「春告久」
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机的她,缓缓地抬起头。
「……远峰谷」
她微弱的声音勉强能听见。你到底一个人坐在这无人车站里思考了多久。
粉雪在灯光下飞舞。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雪,气温也会更加低。如果我没来的话,没做任何防寒措施的她,到早上——
「你是准备自杀吧」
我不是在询问。所以春告久也没有回答。她开口。
「请告诉我。圭的理由」
毫无波动的语气。
「请告诉我。然后……再让我一个人待着」
空虚和悲伤涌上心头。
春告久。深爱着死去的人的你。就算我在这里阻止了你,你也不会得到期望地结果然后重蹈覆辙吧。但约定就是约定。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读过布多力传记的你的话」
「欸……」
「为什么布多力要独自留在火山。是因为人们需要他这么做吗?又或是想成为英雄吗?又或是单纯的无偿善意吗?」
「……布多力在火山局努力地工作,让人们过上了丰收的生活」
春告久回答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被人们感谢,并第一次有了自己活着的价值的感觉。他一直都过着艰苦的生活,不管多努力工作到最后总全部白费」
「所以,是想要被人所感谢,吧」
「也许是吧」
「也可以作为这个故事的解释之一。但是我想说的是,布多力就是“圭”。这样的话,你能理解吗」
「什么……意思」
「布多力传记的最后一句话,还记得吗」
我吐了口气,往前踏出一步。祖母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能救那孩子的,只有……你死去的父亲的话”
——是啊,祖母。我也是这么觉得。
「能传达给你的。只有死去的人……“圭”而已。我非常清楚。我不管在这里对你说多少的话,你都会选择死吧」
说完,我就这样两手放在外套的口袋中,
「远峰谷,你干什么!?」
我大步向前踏出。
听到春告久惊讶的声音的同时,砰的一声,从月台上跳了下去。脚下的雪让我有所缓冲,然后就这样在铁路上走着。
抬头看去,春告久坐在长椅上吃惊地愣住了。
「“……不这么做的话,又会变得像故事开端那样”」
我看着惊呆了的春告久,说着布多力传记最后一节的话。
「“今年冬天有许多布多力的父母,许多本会离散的布多力和妮莉,均有特腾腾的食物可吃,又明亮的柴火取暖,快快乐乐地度过寒冬……”」
春告久看着我,我也从正面看着她。
「最后这一段我想起来了。布多力所拯救的不是伊哈特卜的人们。也不是再会的妮莉和她的孩子,也不是关照她的红胡子主人或者是博士。他拼上性命,所拯救的东西是」
我
慢慢地对春告久说。
「小时候的自己」
啊,春告久微微张开嘴。
「饥荒时期,幼小的布多力被父母抛弃。就连唯一的心灵支柱都被人给带走了。明明以前家庭团聚,生活富足的时候是那么的幸福。最终却只剩下自己一人。不得不过着对于还是孩子的他来说过于残酷的生活」
春告久坐在灯光照射下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这灯光照射下的月台,是独属于她的舞台。
而我在观众席中向她搭话一样,继续说着。
「成长,成功,然后许多人向你表示感谢,布多力却没有忘记小时候那悲伤的事情。因为饥荒而发疯最后消失在森林中的父亲,然后追寻他的母亲也失踪了,最后拼尽全力也没能追回被掳走的妹妹,那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全都记在心里。」
我一边说,一边与自己的过去相重叠。
听到父亲死去而受到巨大打击的母亲,最后因为恐怖和痛苦,也很快死去。
葬礼很快就完成了,住习惯的家被卖了,连接着小时候的幸福回忆的钢琴也连同祖母的家被夺走了,然后像是逃跑般离开了故乡。
小时候不幸的记忆根深蒂固。绝不可能忘记。
就像是被深深扎入的钉子一样。
谁都无法拯救这种悲惨的过去。
……只是在旁边偷偷看着。
「你只在意自己的不安和后悔,但同样的“圭”也被自己的不安所囚禁,他也一定很后悔对你和朋友做了那样过分的事」
「圭……」
春告久呢喃着。
「但是,春告久。你是一个温柔但又毅然的人。无论怎样后悔,道歉,也都无法挽回你的心,圭应该是这么想的」
春告久的身体很明显的僵了一下。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继续说下去等同于逼迫她。
但她想听的话应该不是「不是你的错」这种安慰的话。
而是“就是你的错”这种断罪。
「虽然道歉并得到原谅就能得到拯救,圭心里是明白的,但他要的不是这种拯救。他期望着得到原谅期望着付出代价。但后悔也让自己越陷越深,也越来越让他深知自己是得不到救赎的,所以他」
「所以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他人。就像是布多力那样」
我听到春告久深深地吸了口气的声音。
「布多力用拯救和小时候的自己有着同样境遇的人来作为自己的救赎。圭做不到。所以他选择拯救眼前处于危险之中的人,用赌上性命的善行,作为自己过去的赎罪」
「……圭……」
春告久掩面哭泣。
长椅正上方的灯光让她流出的泪水闪闪发光。白雪在圆形的灯光中飘飘落落,然后和流泪的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我能理解圭的心情」
落下的雪花,不知不觉间埋没了我的双脚。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不过,时间应该不多了。
「正是因为活着,才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断罪,永远地后悔着,永远得不到救赎,也永远无法付出代价」
「远峰谷……?」
春告久察觉到异样后叫着我的名字。
我低下头,取出外套口袋中的手机确认时间。
「很快临站的电车就要驶过来了」
「什么……意思……」
春告久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没有理会继续说着。
「刚才我也说过。就算我在这里再怎么对你说,也不能打消你的自杀念头吧。能拯救你的,只有“圭”而已。一个死去的人」
——拯救别人,就能拯救自己,
「我抓住了死亡深渊边的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挽回。既然如此」
——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那么,
「就一起掉下去吧。……成为能传达给你的死者」
——拯救自己的方式,只有杀了自己。
「不要……」
春告久悲鸣似的叫着,想要站起身。
应该是长时间呆在寒冷的场所,而让她的腿冻僵了,所以她倒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她依然抬起头,用微弱而又悲痛的声音叫喊着。
「不要啊,不要。别这么做,求你了,远峰谷……」
我的心情也意外的冷静。我毫不动摇地站在这看着她。
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落在我裸露的鼻尖上。但我也已习惯了这份寒冷。
春告久拼命地发出声音。
「最开始在这个车站的时候……我确实是准备去死的。但是,远峰谷阻止了我,从而暂时停止采取和圭一样的行动」
春告久带着哭腔说着。
「是你让我想起了有趣的事情。想起了我爱着书的感情,还有与朋友的种种过往。这一个月,是你切切实实地让我活了过来。所以我希望你能活着。我不想你毫无意义的死去。拜托了,请回来吧!」
我没有回答。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能感觉到脚下的铁轨传来轻微的震动。因为我的头脑还很清醒的缘故吧。
我大口地呼吸。冰冷空气充满了肺。这是活着的感觉。
「我不要。我不在意自己以死作为结局。但是,连你都这样的话」
春告久拼命地想要站起来。但再一次摔倒。她浑身都是雪,从头到脚都被染上了白色,即便如此,她依然尝试着站起来。
远处铁道口的信号音响起。我朝那个方向望着。
脚下的震动逐渐变大。空气也在躁动。一股看不到的压力涌了过来。
马上就到了。马上。还有最后一段距离,我的身体就会被强烈的冲击撞飞。
「远峰谷,远峰谷……」
春告久发出带着哭腔的声音的同时,从月台掉到了铁路上。
她终于站了起来,蹒跚向我走来。
「是我,错了……求你了,求求你了,远峰谷!」
准备通过废弃车站的短促警笛响起。并带着耀眼的光芒出现。
春告久伸出手抱住了我。
「求你了,请为了让我活下去——而活着」
下一个瞬间,我反手抱住春告久跳出去。
我们滚到月台下面的规避空间时。电车也飞驰而过。
伴随着剧烈的冲击。
难以呼吸的可怕风压将我们重重压在混凝土上。
我将春告久紧紧抱在怀中,等待着这股厚重羽绒服也抵挡不住的沉重冲击和凶暴风压消失。也给我带来一种要被碾碎的恐惧。
……震动终于远去,然后消失。
「呼,哈啊」
我喘息着。但无论我吸入多少空气感觉自己都在徒劳。
电车通过只有一瞬间。但是给我的冲击深入骨髓。
心跳剧烈得甚至能听到声音突破胸腔。我拼命地呼吸着,不断地将空气送入干涸的肺中,以保持自己的神志。
「远,峰谷」
怀中紧抱着的春告久抬起头。
「春,春告久。没受伤吧」
春告久茫然地摇着头。我看到后瞬间就安心了。
「呼,呼,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也瞬间松开了抱着她娇小身体的手。
「啊,太可怕了。不对,别再做这种蠢事了啊……」
「是啊。叫我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但你自己却!」
春告久的声音中丝毫没有受严寒和恐惧的影响。但是她很明显在生气。
「抱歉,真的很抱歉。又要被你扇巴掌了啊」
「我才不会,扇什么巴掌啊。但是,但是!」
她哭着摇头。
「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请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但我觉得如果想要挽回你的话,就必须和你处于同一个立场」
春告久惊讶地看着我。
我微笑地看着怀里的春告久,然后用温柔的声音告诉她。
「春告久。我也是这么想的。为了让我活下去,请你,也活下去」
「远峰谷……」
我深深叹了口气,皱着眉看着春告久。
「我的祖母现在在住院,已经处于快没有意识的程度了。今天我看望她的时候说了一些话,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想起了祖母那温柔的声音,然后对她说。
「要活着就够了。再怎么艰辛、痛苦、后悔,即使没有意义、未来、目标和幸福。即便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她明明不知道我内心中的后悔,却依然能把它看破,并告诉我这些话」
「活着,就够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所做过的事情。一直去思考着该如何偿还。但是,绝对会活下去的。所以」
春告久看着我。眼神中闪着小小的光芒。我看着她的眼睛的同时,继续说下去。
「春告久。活下去。为了我什么的,果然说不出口。但绝对不要放弃生命。再怎么艰辛痛苦,也请活下去。无论有着怎样的后悔,都要乐观面对。即便不是在我面前」
我用力地抱住她。
「不管你
在何处,只要我想到你笑容,我也能感到非常开心」
「……」
春告久的呼吸从嘴唇间漏了出来
下一瞬间,春告久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就这样被我抱着,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小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一样。
至今为止的她应该一直都很想这么哭却哭不出来吧。
虽然一直在呜咽个不停,但她也依然挺直了背走着。
我脱掉羽绒服盖在她身上,然后再次抱住了她。
狭窄的躲避空间内两个高中生哭着抱在一起,这副光景在旁人看来一定滑稽的不行吧。
但是没有关系。
“……运气好时遇到自己重要的人的话,一定要好好珍惜”
耳朵深处,响起祖母的声音。
“开心的时候笑出来,然后活下去……”
我的手臂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春告久的存在,我不禁笑了出来。
等她不再哭后,我们再从这个狭小的凹陷中出来,一起在外面走着。
虽然我们走在和昨天一样的大地上,并继续过着和今天一样的生活,但是,我能感觉到我们正在迈向一个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的世界。
我在她停下抽泣前狠狠地打了个打喷嚏,我笑了出来,
从铁路边的凹陷中出来后,我们走出了覆盖着雪的铁路。
牵着手,把冰冷的身体相互依偎在一起。然后迈向缺乏灯光的黑暗道路。
就这样,我们战胜了现实中的各种难题,在我们即将被冻死的时候得到了援助,接下来等待着我们的是,那温暖而又多彩的日常。
☆★☆
在休学的一周里,春告久也没有再来学校就这样退学了。
我不知道她去东京的日程。我如往常一样上着课,如往常一样去打工,空闲时还会去看望祖母,就这样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
夕纪去向学校说明后,学校也撤销了她停学的处分,本应夕纪再接受停学处分,但是春告久用电话说明了伪证是自己拜托的,同时也包庇了美南。因为本人也深深反省过了,所以事情以严重警告结束了。不过给学校那边造成了非常多的骚乱。
学校对青梅竹马的宽容处理也让我放下心来。
在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我也和夕纪好好地谈了一番。我接受了她的道歉,也对自己对她的误解表示道歉,并向她平时对我的关照表示了感谢。
但即便如此,我和我最亲近的青梅竹马的关系也无法回到原样。
平日和IM上也逐渐不在联系,就如同单纯的熟人一样过着每天。
三个月后,祖母去世了。
明明都已经是春天了,今天早晨的气温却还突然下降了
结果,自从我那天和她交谈以后,祖母就再也没有醒来就这样离世了。本以为天气转暖没准就能恢复的我和圣都大吃一惊。
住在附近的夕纪的家人也都来帮我们准备葬礼和收拾私物。而且夕纪比谁都要卖力。也多亏她们,我们很顺利地完成了祖母的事宜。
事情都做完后,只剩下了我和夕纪两人,然后说了不少事情。
一通嘘寒问暖。
毫无意义的对话。但能像以前那样交谈也让我非常开心。
并对她来帮助我们进行葬礼表示感谢,但夕纪这么说。
「虽然不能用来赎罪……但能为晴献上绵薄之力,也挺好的」
但仅此而已的对话并不会改变任何现状,也不会回到从前。但我和她之间的氛围,还是稍微缓和了一点。
我又再一次开始准备前往春待站拍摄照片。
虽然车站还是那个车站,但是车站的风景还是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我带好如同父亲分身一般的相机。再次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时,之间这里的雪已经化开,植物也抽出了绿芽,万物都相继迎来新的季节,我小心翼翼地将这片风景保存在我的手中。
进入四月之后,春告久发给了我一封邮件。
不是那种免费的邮箱,而是用的手机邮箱。
「……过得还好吗。花卷的雪化了没有。东京的樱花已经开了」
字里行间,无时无刻让我回忆起她的事情。
「果然还是习惯了的地方住得安心。但是我总会梦到我和远峰谷两人一起在北上川散步,还有花卷城址那纯白的世界」
我们没有做任何约定。没有说过任何关于将来和未来的话题。
我没有将自己对她的感情传达给她。
这对我与来说是非常痛苦的选择,但是我知道,选择活下去的她,也绝对不会忘记关于“他”的事情。
如果有“缘”这种东西的话,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再会的。
升到新的学年时,已经是四月过半了。
我把洗出来的照片寄给在东京的春告久。
与雪一色的少女站在春待站,和北上川河边含苞待放的樱花的照片。
春告久——现于等待春天的车站,告知春天来临的少女。
花卷也马上要迎来春天。
虽然你现在身处漫长的凛冬,但是你一定会像这个季节更替的雪国一样,春天也总有一天会回到你的身边,我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