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这个楼层,到底经过几天了?
三天?五天?还是一周以上?
不对,有可能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也说不定。
在这个第二十层里没有阳光,只有无止尽被烛火照亮的通道与房间。
体感时间早已彻底错乱,我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以这种精神状态走在风景一成不变的环境里,总觉得快令人发疯了。
若是没有穿插适度的休息,不难想像无论是体力或精神方面都会让人承受不住。
「在这里睡觉……真的不要紧吗……?」
「嗯,你不必担心,假如我感应到有魔物接近,就会立刻清醒的。」
我耐心安慰在一旁用毛毯裹住身体的艾琳。
艾琳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我在应对上非得谨言慎行不可。
必须尽可能挑选不会刺激到她的话语。
「……我知道了,那我先睡了。」
「晚安,艾琳。」
「……晚安。」
语毕,艾琳就连微弱的烛光都想遮住,直接用毛毯盖住头部。
这样的举动,简直就跟想要阻绝所有来自外界的恐惧,一昧地躲进安全世界里的寄居蟹没两样。
我望著立于寄居蟹身旁的那根魔杖,以相同的姿势倚靠在墙边。
然后我彷佛想将肺里的空气全数挤出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真的累了……自己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决定稍微闭目养神。
为了应付魔物逼近的威胁,我得一直维持《索敌》状态才行。
基于这个原因,自从进入这个楼层之后,我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
就这么同时施展《索敌》和《隐密》,以一碰就会惊醒的浅眠熬过每一天。
倘若我的战技没有熟练到在睡著时也能继续维持,现在早就累倒了。
不对,就算现在没有倒下,也可能只是拖延到明天罢了。
我的身体就是累积了如此大量的疲劳。
对于悠悠哉哉在一旁睡觉的艾琳,我是感到一阵火大。
当我睡著时,只要《索敌》一侦测到有魔物接近,我就会马上清醒。
起先我都会叫醒艾琳,带著她逃离魔物,不过她的疲惫已经是显而易见,因此后来在没有碰上大量魔物的情况下,我都不会叫醒艾琳,而是发动《隐密》来度过危险。
所以,我的睡眠时间比艾琳少上许多。
可是艾琳却显得比我更虚弱,令人看了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在迁怒。
纯粹是自己的内心缺乏余裕,才会萌生想去责备他人的冲动。
再加上摆脱这个楼层的进展也不顺利,更是让我心烦意乱。
由于我们优先的考量是避免碰上魔物,因此几乎无法前进。
原路折返的情况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需要多绕一大圈的远路。
这与沿途击倒魔物的探索方式是截然不同。
况且现在并不清楚传送结晶的所在位置,根本分不清哪条才是该走的路。
面对这趟看不到终点的逃亡之旅,总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
唯一的救赎是拜【地图化】所赐,只要走过的路线都会显示在地图上。
所以我们不会迷路,并且渐渐掌握了此楼层的构造。
理论上照这样走下去,应当可以找到传送结晶才对。
假如没有这个技能,大概就连我也会放弃逃离这个楼层。
自己的这个超弱技能,还是头一遭如此派上用场。
──我也稍微小睡片刻吧。感觉上暂时不会有魔物接近这里。
我从道具包里取出一条和艾琳身上同样的毛毯。
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在「抵达者」之中,唯独我和妮梅被分配到这种道具包。
道具包里装满了食物以及过夜需要的各种器具。
因为我们当初只打算稍微探索一下第十七层,并没有在包包里准备那么充分的物资,但至少几天之内都不必担心粮食短缺。
我们就是在上述这一连串的好运之下才勉强保住性命。
只要缺少其中一项,我们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非得对于这种还能让我们垂死挣扎的现况心存感激。
我忽然惊醒。一股被人猛然摇醒的感觉不停地催促我。
是魔物,有魔物正在接近这里。
而且不是一只,是一大群。单靠《隐密》要度过这个危机,总觉得风险太高了。
我连忙叫醒一旁用毛毯包住全身的艾琳。
「喂,快起来。」
「……怎、怎么了?」
艾琳揉著眼睛,同时翻身看向我。
「有魔物接近,我们赶快逃离这里。」
「这样啊……」
「你这是哪门子的回应,我们得赶快逃走。」
面对说起话来气若游丝的艾琳,我握住她的手,把她从地面上拉起来。
即使身处在昏暗的迷宫之中,也能清楚看见她那失去光彩、略显混浊的眼眸。
恐怕艾琳已经濒临极限了,特别是精神层面。
这几天内,几乎不曾从艾琳的口中听见任何倔强的发言。明明平常是再如何不想听,都一定会从耳边传来。
自从我们受困于迷宫中之后,艾琳说话的次数是少到近乎异常。
就像今天,也是因为我找她说话,她才终于做出些许回应,反观她主动聊天的情形却是几乎不曾有过。
再加上她每次张口就在说丧气话,令身为听众的我都感到厌烦。
毕竟我一直口是心非地说出乐观正向的见解,好歹是希望艾琳能跟我同调。
如果她不肯配合,会害我也跟著想放弃希望。
亏我还以为艾琳是个更可靠的人。
照此情形看来,是我太抬举她了。
──现在的艾琳,当真是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没想到她竟是个心志如此脆弱的女生。
因此艾琳的存在,无形之中已逐渐变成我精神方面的枷锁。
我一把抢走艾琳怀里的毛毯,随手塞进道具包里。
为了掩饰心中的烦躁,我不加思索地抓起艾琳的手就往前跑。
我们究竟跑了多久?
因为艾琳体力不济,我们就此停下脚步。我瞥了一眼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的艾琳,然后稍微活动一下自己的肩膀。
我们已跟魔物拉开一段距离。将此情况视为暂时解除危机应该不为过。
「可以麻烦你制造一些水吗?」
我把从道具包取出的水壶递给艾琳。
艾琳的工作就是利用咒语《给水(Water)》替水壶加水。老实说也是多亏身为魔导士的艾琳,才有办法解决饮水问题。
虽然刚才我嫌弃艾琳派不上用场,但她其实在这方面还是有所贡献。
「……嗯。」
艾琳微微点头,将手伸向腰间,不过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异状,像在寻找东西似地多摸了好几下。
接著她来回探头确认腰间上的东西。
「没有……!怎么会……!?」
面对一脸焦急睁大双眼东张西望的艾琳,我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
总觉得自己继续保持沉默,对整件事是毫无帮助,无奈之下只好开口提问: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魔杖!我的魔杖不见了!」
……不会吧,居然给我碰上这种情况。
比起发怒,反倒是大感傻眼的情绪涌上心头。
对了,记得艾琳在睡觉时,是将魔杖立于墙边。因为刚才我连忙带著她逃走,结果就忘了带走魔杖。
「……记得你的备用魔杖没放入我的道具包里吧?」
「……嗯,是放在妮梅那里。」
「抵达者」一共拥有两个道具包,至于我手上的道具包,主要是装有我、金恩以及萝兹莉亚的装备。
艾琳这下子连魔法都不能使用了,就此失去她唯一的功用。
再这样下去,她当真是一无是处。
此事严重到不容忽视,于是我开口说:
「这也是没办法,我想大概是遗留在刚才睡觉的地方。等魔物离开之后,后我们再去取回吧。」
「……对不起。」
「没关系,没察觉此事的我也同样有错。」
对于神情更加沮丧的艾琳,措辞过于尖锐的指责反而会令我有股罪恶感。
因此我尽量放软姿态,开口安慰她说:
「总之现在先休息一下,反正魔物还会在魔杖附近徘徊一阵子。」
语毕,我把艾琳手中的空水壶拿回来,然后将装在道具包里的毛毯递给她。
「有空就尽量多休息,相信你刚才几乎没睡著吧?」
从开始休息到魔物接近而被吵醒,前后加起来应该不到两个小时才对。
像这样睡眠不足地在迷宫里走动,将会非常危险。
「……谢谢你。」
艾琳坦率
地收下毛毯后,立刻找个地方躺下来休息。
我也先睡个一小时,之后再来思考对策。
身心俱疲的我,很快就进入浅眠之中。
*
在回收完艾琳的魔杖后又过了几天。
我们这次面临一个全新的问题,那就是粮食短缺。
不论我如何确认道具包,粮食也不会因此而增加。
我忍不住发出叹息。
约莫十天以来的迷宫第二十层生活,粮食已经几乎见底了。
「不知这藤蔓是否能吃……?」
我拔起一段覆盖于墙上的灰色藤蔓,摸起来是又乾又硬。
「……这怎么可能有办法吃嘛。」
我原本只是想缓和这阴郁的气氛才开个玩笑,结果似乎造成了反效果。
「搞不好其实可以吃喔……」
「不可能……」
「说得也是。」
我丢掉手中的藤蔓。这一小块植物的残骸,落于地面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还有发现其他能吃的东西吗?」
「没有……除了魔物以外一个都没有……」
──魔物吗?想想也是。
我在脑中来回思索艾琳的话语。
其实我也隐约这么认为。在这个楼层里,能吃的东西就只有魔物而已。
至今在此楼层中发现的魔物一共有五种。
首先是当初遭遇的冒牌青蛙。
接著是形体有如由矿石组成、以四足爬行的狼。
还有手持三叉戟的恶魔。
以及只有一颗眼珠的魔像。
最后是会伸出无数根须或触手的植物。
差不多就是以上五种。
「看起来可以食用的魔物……」
我喃喃自语地陷入思绪之中。
身体由无机物组成的狼跟魔像,十之八九是没办法当成食物。
话说恶魔能吃吗?感觉上冒牌青蛙跟植物大概都可以入口。
「青蛙和状似恶魔的魔物是可以吃的。」
对于艾琳如此笃定的回答,我吓得连忙发问:
「那些家伙都能吃吗?」
「嗯……我可以藉由技能来判断……」
「技能?」
我不加思索地立刻反问。记得艾琳拥有的技能是──
「就是【料理•小】。这个技能也具有一眼看穿物品是否能吃的效果。」
「没想到这技能还挺管用的耶……」
对于这句平常肯定会换来一顿骂的轻浮发言,艾琳也把它当成耳边风,径自把话说下去。
「是啊。除此之外,食材的烹调方式也会自动浮现于脑海里,所以我想那两种魔物都可以食用,其他的就很勉强了……」
「那个花朵怪物不能吃吗?」
「那家伙有毒,完全不行。」
原来如此,意思是能吃的魔物只有这两种。
既然拥有辨识食材技能的艾琳都这么说,那就应该错不了了。
按照这番解释逆向思考,就表示在这个楼层里,除此之外的东西都不能吃。
看样子,我们是时候该做好觉悟了。
而且,这个决定比我想像中更容易说出口。
「艾琳,我们去挑战魔物吧。」
大概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隐约有这个预感。在没有跟魔物交手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有办法脱离这个楼层。
但是这些天与我一起行动的少女,未必与我抱持相同的想法。
「……你在胡说什么啊?」
艾琳像是难以置信我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错愕地瞪大双眼。
「……难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我这句话就是认真的。」
艾琳直视我的眼睛,在明白我的觉悟之后,害怕地倒退一步。
「拜、拜托你再想清楚点!立刻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
「该想清楚的人是艾琳你才对。」
我没有回避艾琳的视线,决定坚持自己的意见。
「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因为粮食不足而饿死,因此我认为得赶在食物耗尽前,趁著我们尚未饿到状态不佳的现在去挑战魔物。」
除此之外,就是希望能在心情还算从容的时候采取行动。
想要猎杀这个楼层的魔物,必须在获胜条件全都万无一失的前提之下才有可能办到。
我确实很希望有缓冲时间,直到我们能够满足这些获胜的条件。
若是在执行计划之前就耗尽粮食,将会是最糟糕的情况。
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既然没食物了也是莫可奈何,就算毫无胜算也非得去挑战不可!」的情况。
不过这个决定,等同于放弃避免与魔物交战,趁著粮食耗尽前探索第二十层,最终顺利发现传送结晶而返回地面的这个最佳可能性。
为了说服艾琳,我只能瞒著这点不提。
「你也不想死吧?所以我们非战不可。」
我知道自己的说法很狡猾,因为这等于是罔顾艾琳的自由意志。
只要我这么说,艾琳就非得点头同意不可。我就是基于以上的把握才拋出这句话。
事实上,艾琳的反应也不出我所料。
「……我懂了,那你打算如何战斗呢?」
尽管艾琳那种甩手掌柜的心态多少令人不安,但我也确实是在利用她的这个特质。
所以,我实在没资格针对此事去责备她。
「我们的目标是那只冒牌青蛙。原因是能当成食材的魔物,就只有冒牌青蛙和恶魔而已。两者之中,我是打算挑战容易单独行动的冒牌青蛙。」
艾琳默默地继续听著我的解释。
「至于打倒魔物的方法,应该可以利用陷阱魔法吧?假如这招可行,我们就可以既迅速又安全地达成目标……」
我想起自己在练习《拆除陷阱》时,艾琳曾使用过陷阱魔法,于是我便把这个方案说了出来。
可是艾琳却摇头否决了。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注入大量魔力的陷阱魔法还能另当别论,不过我凝聚这么庞大的魔力,将会把周围的魔物都吸引过来。」
行不通啊……亏我还想说这是个好方法……
「其实陷阱魔法的效率很差。不光是得等敌人自投罗网触发陷阱,还要消耗魔力长时间维持陷阱,相较于消费同等魔力的攻击魔法,陷阱的威力可说是弱上许多。因此,如果想发挥出足以对魔物造成重创的威力,就必须注入多出一倍的魔力才行。」
「既然如此,魔力量不足以吸引魔物即可发动的陷阱魔法,又具有何种程度的威力呢?」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不知道此楼层的魔物有多耐打……不过只要有你的《隐密》在旁辅助,我相信是可以造成不小的伤害。」
怎么办?要使用陷阱魔法吗?
我在脑中回想起冒牌青蛙的外观。从那粗壮的双腿来看,应该拥有优越的跳跃能力。
虽然我考虑过在指定地点,多设几个陷阱来削弱冒牌青蛙的体力,但我实在不觉得这个计画能够奏效。
受到陷阱魔法攻击的冒牌青蛙,势必会利用它引以为豪的跳跃能力逃跑。假如让它脱离布满陷阱的区域,我们也就拿它没辙了。
这么一来,就只会在无法取得粮食的情况下,白白去承受风险而已。
倒不如一开始就发动拘束类的陷阱魔法,再让艾琳直接使用攻击魔法杀死受困的魔物。
纵使这么做比前一个方法危险,但这也是莫可奈何。
至少比起直接让艾琳用魔法战斗的方式安全许多,算是较为折衷的做法。
「艾琳,倘若改成一般的攻击魔法,你可以在避免惊动四周魔物的前提之下,一击打倒冒牌青蛙吗?」
「我想想喔……感觉上……应该可以……」
总之,就决定采用这个计画了。
虽然我原本是希望能在更万全的条件下战斗,但既然已经陷入这样的窘境,也就别无他法了。
有的时候,也必须在近似于临阵磨枪的状况下迎接挑战。
我不自觉地放轻呼吸,甚至感到有些窒息。为了避免缺氧,我刻意深吸一口气灌入肺里。
我们盯上的那只冒牌青蛙,再过不久就会抵达陷阱设置地点。
为了等待猎物上钩,我和艾琳躲在冒牌青蛙所经之路的转角边。
我们的藏身处与陷阱所在地点相隔一段距离。确切说来,陷阱是在约莫五十公尺前方的岔路转角处。
对于擅长远距离攻击的艾琳而言,这样的距离可以让她大展身手。
只要不是同样擅长远距离攻击的对手,也就不必担心我方会受到攻击。
而且艾琳表示,她有把握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一击打倒魔物。
「它快到碰到陷阱了。」
因为被墙壁阻隔的关系,从这里无法直接看见冒牌青蛙,不过我拥有《索敌》这项战技。
再配合自己脑中的地图,我可以精准掌握对方的位置。
总觉得好紧张,手掌上满是汗水。
倘若计画失败就会没命,再加上失败的可能性并不低。
这如同字面叙述是赌上性命的一战。我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面对这种与死神相邻的战斗。
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吗?还是乖乖中止计画会比较好吧?
为了消除不停升高的疑虑,我张开手掌朝著裤管上一抹,接著看向应当比我更紧张的艾琳。
负责执行此次计画的人是她,想必她感受到的压力远在我之上。
艾琳惊恐到瞳孔放大,并且咬紧下唇。
我起先是想出声关切,但是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
冒牌青蛙已来到只差陷阱一步的距离。
──接著,就此触发陷阱。
一股尖锐的声音传进耳里。这是艾琳的冰系陷阱魔法逮住魔物的信号。
「艾琳!」
我大叫出声后,双马尾少女浑身一抖。
早已在魔杖上凝聚了勉强不会惊动周边魔物之魔力的艾琳,像是等待多时地从转角冲了出去。我也立刻尾随在后。
「《光刃术式》!」
魔杖前端射出一颗微微发光的凝聚体。这个笔直往前飞去的发光体,以实在算不上是多快的速度袭向冒牌青蛙。
冒牌青蛙因为双脚都被冻住而暂时无法行动,看来应该躲不掉这颗逐渐逼近的发光体。
直线前进的发光体,就这么渗入呈现翡翠绿的皮肤之中。
随后,无数光刃从冒牌青蛙的体内喷发出来,朝著四面八方射去,蓝黑色的鲜血飞溅在墙上。
面前的艾琳觉得胜负已分,安心地全身放松下来。
──不对,它还没死,这场战斗尚未结束。
眼前那只濒死的魔物散发出强大的敌意,我吓得全身颤抖。
那家伙还没放弃求生。
「《脱离》!《脱离》!《脱离》!《脱离》!《脱离》!《脱离》!」
我反射性地如此大喊,顺势一把抱住艾琳的身体,全神贯注地往后跳,尽可能想与对手拉开距离。
我根本不清楚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没办法思考接下来的状况。
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再不逃走肯定没命。纯粹是基于本能而拔腿逃跑。
等我回神时,一道犀利的斩击从我的面前呼啸而过,而且是逼近到几乎不足一公分的距离。
等我看清楚静止在眼前的刀刃后,当场吓得瞠目结舌。那不是哪来的刀剑,而是舌头。
至此我才终于理解,冒牌青蛙是打算用它那锐利的舌头贯穿我的脸部。
也不想想我跟它相隔有多么遥远……
起先以为保持这样的距离就很安全,事实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得离谱之后,我不禁发出乾笑。
老实说我完全没料到,敌人竟然暗藏这样的远距离攻击手段。
若是我慢一步拉开距离,若是我少发动一次《脱离》,此时此刻已经成了一根活人肉串。
思考因恐惧而逐渐变得模糊。
远处传来冰块碎裂的声响后,我才终于回神。
这是冒牌青蛙使出蛮力想摆脱陷阱,即将突破冰冻枷锁的徵兆。
「艾琳,快施展咒语!」
我勉强撑开缩紧的气管,把声音挤出来。
在我的呼唤声下,艾琳也取回她那近乎恍神的意识。
「啊……」
艾琳焦急地把魔力凝聚于魔杖上。
在咒语完成发动准备之际,冒牌青蛙也刚好摆脱陷阱。
伴随声响,冒牌青蛙恍如子弹般快速接近。
艾琳闭上双眼发射雷击。
传来一阵惊天巨响后,冒牌青蛙被雷电炸飞出去。
烧焦的肉片削过我的脸颊。
「──唔,真是千钧一发……」
望著四散于地面的肉块,我仔细确认冒牌青蛙是否有复活的可能性。
我因为安心而感到一阵腿软。往侧面一看,艾琳也一屁股瘫坐在地面上。
「赶快切下还能食用的部分。」
看向四散的肉身,别说是激起食欲,简直就是令人反胃。
事实上因为艾琳下手太重,几乎找不太到可以食用的部位。
但这可是赌上性命才捕获的猎物,岂能就这么轻易舍弃。
得抢在其他魔物闻声赶来之前,将还可以食用的部分进行回收。幸好目前并未感受到有魔物正在接近这里。
我从道具包里取出备用短刀,交到艾琳的手中。
这段期间,我透过《索敌》帮忙把风,确认四周魔物的动向。
艾琳回收完食材后,在上面覆盖一层冰魔法以利保存,然后交到我的手上。
我收下后,乖乖把它放进道具包里。
「照这个分量来看,可能还得再打倒一只……」
我不加思索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原则上几乎没有多想,自认为是相当合乎常理的发言。
但是无须多少时间,我就惊觉自己失言了。
「我已经受够了……」
我察觉到这声哀伤的喊叫是出自眼前这位少女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
发现她──发现艾琳正在哭泣。
豆大般的泪珠不停从脸颊上滑落。
因为艾琳平常是个既高傲又美丽的女孩子,所以这副模样真的很不适合她,带给我相当大的冲击。
我伸出去的那只手,就这么无处可去地停留在半空中。
「我受够了……不想再战斗了……拜托让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说著这种丧气话的艾琳,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我立刻回应说:
「你说让一切都到此为止……这样会没办法活著回去喔。」
我冷静地开口安抚艾琳,认为她的这些话,单纯是被丢进这楼层后的情绪化发言。不对,是我在说服自己这么想罢了。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会这么说……拜托你快点死心……放弃能够活著回去的希望,从此得到解脱啊!」
但是事与愿违,完全是我会错意了。
对艾琳而言,她早已受够了迷宫第二十层的生活。
「再如何挣扎也没用的,只会让自己更痛苦!不管我们抱著多少次必死的决心去打倒魔物,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死!没办法活著回去的!」
一旦深埋在心中的情绪宣泄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真的好难受,真的好痛苦,只想赶紧获得解脱。相信你也这么想吧?所以快跟我一起放弃求生吧。」
「艾琳……」
──我并不这么认为。
面对一脸哀伤泪流满面的艾琳,我实在不忍说出过于残酷的话语。
「求求你……就当作是我一生的请求……只要是我能力所及,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拜托你和我一起放弃求生吧……」
取而代之,我从嘴里挤出不配合现场气氛、再正当不过的论调。
「艾琳,你冷静点,先冷静下来再说。」
当然这种片面之词是无法传入艾琳的耳里,她将我搭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用力拍掉。
「什么叫做冷静!这情形是要我怎么冷静!反倒是冷静看待现状的你才奇怪吧!」
艾琳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态度强硬地进一步追问说:
「我一直以来就觉得诺特你这个人很奇怪,如今我能够完全肯定,自己的这个感想是正确无误,你根本是个异类。」
「我是异类……?」
我无法理解艾琳想表达的意思,像是想反问似地复诵著最后那句话。
「没错,你是异类。明明我们置身在这种生死的夹缝间,光是在这种地方待上几天,我就几乎快发疯了。反观你竟是处之泰然,这只会让人觉得你太诡异了。老实说,你让我感到很害怕,因为我真的无法理解,也不觉得你拥有跟常人一样的内心。」
我并没有处之泰然。迷宫第二十层的生活令我备感焦虑,也让我心烦意乱。
纯粹是为了活下去,才抹杀掉自己的情感。
起先我想反驳,但还是止住话语,因为艾琳又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之前就一直无法理解你的感受,为何你可以这么坚强?可以这么坚定地朝著目标迈进?可以像这样不断努力?我是真的不懂。」
我忽然觉得自己没开口反驳是正确的。
因为艾琳就是想要指责,能为了目标不惜扼杀情感的我。
沿著脸颊落下的泪水,逐渐染湿她连日来因为迷宫生活而弄脏的长袍下摆。
「我第一次对你产生恐惧,是你遭人误以为是诱拐犯而被捕,我对你说教之后那次。」
这是发生在八个月前的事情,我对当时的事情仍记忆犹新。
艾琳当时谴责我不知进取,对我而言仍是一段相当苦涩的回忆。
「我那时以为你会退出队伍。不对,我就是希望你主动离开,才故意把话说得那么狠绝。可是你没有这么做,甚至不把我嫌弃你一事放在心上,独自一人全神贯注地练习战技。」
我当时确实不惜被艾琳讨厌,也想优先把战技学好。我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擅自进行
同时发动两种战技的练习,而且还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不堪入目的修行结果。
「我无法理解你为何能做到那种地步,难道你不怕被人讨厌吗?不怕被孤立吗?」
艾琳就像在忏悔,又像在恳求般,用她那哭肿的双眼牢牢盯著我。
她从嘴里每挤出一个字,彷佛正逐渐剥下深埋在心中的某种重要事物。
「诺特你不光是和大家一起去海滩当时,就连现在也一样,愿意为了目标而割舍自己的情感。这真的太奇怪了。我根本做不出这种事。难道你不觉得心酸吗?不觉得痛苦吗?不会想放弃吗?要怎么做才能够变成像你这样?」
你错了,艾琳,我是个远比你想像中还要软弱的人。
也不是你想像中那种可以百分之百舍弃情感、超乎常人的存在。
我唯一跟你不同的地方是──
「我以前曾犯下一个无法挽回的过错。艾琳你应该还记得吧?都怪我不够努力,都怪我过于软弱,辜负了重要之人对我的期许。是我自己毁了毕生唯一想要好好珍惜的重要事物。」
我回想起与儿时玩伴蜜雅的离别。
就是那件事改变了我,而那也是造就我现在这种处世态度的原点。
是蜜雅让我明白,自己是如此无药可救的一个人。
让我明白自己是个得到了不想要的技能,就开始怨天尤人闹脾气的可悲之人。
如果没有蜜雅点醒我,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没出息,我很可能会踏上一条这辈子只懂得替自己找藉口、一事无成且不断伤害他人、差劲到极点的人生之路。不懂得去改变自我。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真的从蜜雅那里得到许多,而且是真的太多了。
反之,我从来没有回馈过她,这令我难过得无以复加。
我已经不想再尝到同样的悔恨。
对于跟蜜雅一样给予我各种宝贵事物的「抵达者」,我真的很想报答他们。
我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会一路尽心竭力地挺过来。
「你问我不会心酸吗?你问我不会痛苦吗?我当然感到很心酸!当然感到很痛苦!但因为我体会过更心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做法。我已经受够那种滋味……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昔日的挫折,才会身处在如此情况下依然想勇往直前……」
「没错。」
我抱持自信地开口回应。
我认为只有以最真诚的态度,才能够将心中的想法传达给眼前这位败给绝望的少女,才能够让她理解我的心情。
不过,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
「──果然一如我的想像,你是个异类。一般人不会只因为受过挫折就能够直视前方!不可能有办法朝著前方努力奔跑!」
面对扬起嘴角状似在嘲笑我的艾琳,我突然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明明我已全心全意地面对她,明明我已掏心掏肺地据实以告,为什么她就是不能理解?
我不由得心头一热,口气激动地说:
「艾琳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口中的正常人又是哪样?究竟什么才是正常,怎样才是异常?至少我是因为经历过挫折才有办法努力下去,这又有哪里不正常了?像你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对于受挫之人的心情自然是──」
「无法理解是吗?」
艾琳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是我至今听过最为冷漠的一次。
我一时之间无法相信,竟会从她口中听见这么冰冷刺骨的话语。
难道我有哪里说错了?我忽然有股预感,自己似乎不小心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我也受过许多挫折,而且可能尝过比你更痛苦的滋味,我看你自以为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对吧?」
因为心底想法被艾琳一语道破,我完全无法提出反驳。
不过至少我没有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所以或许能够针对这部分回嘴。
但若是这世上只有一百个人,我认为自己是排名第九十六或九十七名的倒楣鬼,倒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能够理解你的这种想法,因为我也跟你一样。不过,希望你至少明白一件事,就算没有得到像你那样的超弱技能,就算取得非常优秀的技能,人还是会遭遇挫折。」
「而且──」艾琳紧接著把话说下去。
「有些人也会因为挫折而无法往前走,不是大家都跟你拥有一样的想法。你就睁大眼睛看清楚,站在你眼前的就是这种人。我就是拥有优秀的魔法系技能却不知努力、只求人生能过得越轻松越好而不断逃避、如此无药可救的那种人。」
这位名叫艾琳•佛特罗德的女性,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所熟知的艾琳•佛特罗德,应当是个既好胜又不服输、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女孩子。
不过,眼前的少女是如此懦弱、不堪一击且空虚。
昔日那位受人尊敬的天才魔导士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位落泪哭泣的少女站在那里。
「其实在我就读魔法使养成学校当时……一直都被同学霸凌……」
这句突如其来的自白,令我有些无法掩饰心中的困惑。
但在艾琳的认知里,这大概与先前的话题有所关联,于是我保持沉默听她说下去。
「至于原因,我想是由于自己的个性吧。虽然自己说这种话也很奇怪,不过我的个性挺惹人厌吧。每次一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自然会被人讨厌。」
像在自嘲般露出冷笑的艾琳,真叫人不忍直视。
我喜欢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艾琳,并且十分尊敬这样的她。
这个印象却彷佛接连受到玷污。
「起先是大家在暗地里说闲话,后来直接对我恶言相向。等我回神时,已经变成大家会联手恶整我。我被全班同学排挤,被大家无视,被当成一个隐形人。我每天都有东西被偷,小时候所珍惜的宝物也通通遭到破坏,有时甚至还会对我拳脚相向施暴。」
恐怕我至今对她抱有的观感,全是我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
名为艾琳•佛特罗德的少女在我心中植入的形象,大概打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基于她平日的态度,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内心坚强的人。
「我当然也有向老师报告。谁叫我是无法隐忍退让的那种人,有多次告诉老师说又有谁来欺负我。老师基于工作的本分,自然都会对学生进行口头劝戒,可是同学们根本不会因为被老师指责就停止霸凌我。毕竟原因是出在我的个性上,而我又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态度。」
其实她非常脆弱,是个被人伤害就会感受到痛楚的女孩子。
「最无药可救的一点,就是我自己也是引发霸凌的原因之一。况且个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不是吗?我也不是自愿一出生就有著这样的性格……」
艾琳她那光鲜亮丽的外在表象已尽数褪去,如今只剩下一位浑身是伤的少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艾琳,在准备开口之际,却被她的一句但书给打断了。
「虽然我每天都过得很痛苦,但并非全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即使是我,在敌人环伺的班上仍有结交到一位朋友。很厉害对吧?这个女生很文静,可能是性格比较消极,迟迟无法融入班上。虽然这段友情是始于一个可悲的共通点,就是彼此都没有朋友,不过我们还是非常要好。」
明明艾琳是在诉说一段开心的回忆,可是她的语气却莫名悲伤,神情也显得十分痛苦。
「和她聊天的那段时光当真好开心,甚至让我暂时忘记痛苦到让人很想一死了之的日常生活。我们聊了许多关于魔法的事情,也会针对在校成绩互相切磋,不论是赢是输都好有趣,彼此分享一些微不足道的喜悦。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我听到这里,很想制止艾琳别再逼自己继续往下说。
因为从她的表情,不难想像接下来所要说的是一场悲剧。
「在我十五岁之前,都一直过著这种受霸凌所苦以及拥有小小幸福的生活。直到我接受赠予仪式,在获得技能的瞬间,这种日子便戛然而止。」
艾琳像是正在挖开心中的旧伤般,径自把话说下去。
那些应当不会让人看见的致命伤,就这么被她逐一撕裂开来。
「我一连取得两个在魔法使里最顶级的技能,周围的环境就此产生巨大的变化。想必是以一名魔导士来说,我等于得到了必定会出人头地的保障,结果班上同学忽然开始对我示好,老师们也把我当成学校引以为荣的学生那样阿谀奉承。也不想想我在几天前,还是个被大家霸凌的学生喔。对于这群寡廉鲜耻设法讨好我的人们,你觉得过去的我是做何反应?」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大感困惑。
不过我还是连忙回答:「对他们冷嘲热讽?」
但是我的答案似乎不对,艾琳摇摇头说:
「你错了,诺特,答案是恰恰相反,我欣然接受这一切。我一到休息时间就
会跟人聊天,分组活动也和邀请我的人组队,放学后还与大家玩在一起。至于先前那位唯一的女性朋友,则是跟她彻底断绝往来。」
我以为艾琳的忏悔只到这里为止。
不过情况超乎我的预料,这段故事还有后续。
「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人聚在一起组成团体时,总会莫名非要树立一名共通的敌人才能够巩固。因为曾经身为班上共通敌人的我已经消失,所以接下来的发展不难猜测吧?那个孤单一人的女孩子开始遭到霸凌,也可能是基于她原先与我的交情最好,反而成了大家的眼中钉。」
艾琳的泪水已经流乾,脸颊上只留下白色的泪痕。
但她似乎仍准备说出最令自己后悔的往事,嗓音满是哭腔。
「当她遭受霸凌时,我全都装作没看见。不对,我后来还助纣为虐,原因是我拒绝不了曾经霸凌过我的同学们的要求。毕竟要是拒绝的话,搞不好我又会被人霸凌。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再也不想回到那段有如地狱般的日常生活。」
艾琳开始哽咽啜泣,同时低下头去继续说:
「我到现在仍清楚记得自己与她最后一次的交谈中,说了无可挽回的那句话。内容就是『我和你相处时一点都不开心,单纯是因为你没有朋友,我才勉为其难陪著你,所以你别自作多情跟我装熟。』结果你知道她怎么回我吗?她居然说『我跟小艾琳你在一起时是真的很开心,可是现在似乎会给你造成困扰,对不起喔,另外也谢谢你。』──」
「为什么!?」艾琳激动地尖叫出声。
「为什么她要跟我道谢!?为什么她得向我道歉!?真正该道歉的人是我,而且我其实是很感激她的!因此,我打算隔天去向她道歉。但我已说出那种无可挽回的话语,想当然应该无法得到她的原谅,不过我还是想跟她道歉──」
艾琳彷佛想将心底话全挤出来般,将一切交织成声音继续说: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来上学,没多久就退学了。由于她是为了上学才离乡背井搬来宿舍,因此我无法再见到她,就算想向她道歉也办不到了。」
我实在无法开口指责艾琳那些过分的行径。
因为我跟她是半斤八两,我对自己的儿时玩伴也造成过类似的伤害。
我们都背叛过、伤害过自己所重视的人,并且逍遥自在地活到今天。
「因为我的关系,曾经那么热爱魔法的她,从此远离与魔法有关的这条路。其实真正该消失的人是我!如果没有我,大家都会过得更幸福!」
对于迫使一名少女如此咒骂自己的一切,我忽然萌生一股强烈的恨意。
艾琳所做的行为,看在大众眼里或许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但至少我是想原谅她。
这是基于队友的情谊?还是因为自己有过类似的境遇?或是觉得主动坦白自身罪行的她,已经尝到远超出惩罚应有的痛苦滋味?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有可能上述所有理由都说中了,也或许每一个都不足以代表我的心境。
「在那之后我因为受够了这一切,所以也跟著退学。在辗转流离之下,最终成为『抵达者』的一员。我并没有称霸迷宫那类明确的目标,不过因为自己从她那里夺走与魔法有关的未来,或多或少觉得有义务在魔法之路上有所成就,所以我在自我介绍时,才会言不由衷地说出『要证明自己是世界第一的魔导士』这种目标。明明自己都已从最佳学习魔法管道的学校中逃出来,更没有设法好好锻炼自己的魔法技巧,这样的我当真是可笑透顶对吧。」
艾琳坦白说出这个惊人的事实。
我当初是多亏「抵达者」的那场自我介绍,才从茫然的人生里找到想要追寻的目标,结果就连这个珍贵的回忆也混入了一丝虚假。
这稍稍让我有一种遭人背叛的惆怅感。
可是,艾琳的自白并没有到此为止。
「除此之外,我还撒了其他谎,特别是对于你……」
「对于我?」
「没错,就是你。其实我啊,从很早以前就想把你赶出队伍……」
「你说很早以前……难道不只在你见我太过松懈而动怒当时吗……?」
「没错,是打从一开始,自你加入队伍的那刻起──不对,确切说来是在你加入队伍之前。」
我窥视著艾琳的眼底深处,里头仅有无尽的空虚。
在宣泄出心底一切的情感之后,只剩下一具空壳而已。
「老实说,我最讨厌的就是类似班上同学中那种谄媚虚假的人。我决定再也不要跟那些不具有优秀技能、对人卑躬屈膝、暗地里却容易嫉妒、不惜伤害他人的那种人扯上关系,因此所有成员皆是一流冒险者的『抵达者』,才让我觉得自己有办法待下去。可是诺特你竟然毫不客气地闯入其中,我便决定要除掉你。」
「除掉我……」
「相信你还记得吧?在我们初次见面那天,我就在厨房里说过这件事不是吗?我反对让你加入队伍。当你遭误认是诱拐犯而被捕那时也一样,你多少也觉得我是在强词夺理吧?那是因为我终于找到可以把你赶出队伍的藉口,所以我决定不择手段也要赶走你。」
与艾琳的种种回忆,都逐渐变了调。
原来她当时是抱持这种想法,是有著这种打算,是怀有这种心情。
意思是我自以为了解艾琳,事实上是完全不懂。
我只有关注她表面的部分而已。
「我一直对你这么冷漠,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诺特你跟那些同学不一样,甚至比起想陷害他人的我,你是个更加正直又坚强的人。」
「我是个既正直又坚强的人?」
我起先想开口反驳,却被艾琳的话语给堵住了。
「没错,当我还在为了逃避罪恶感而虚度人生的期间,诺特你一直正视自己的缺点并努力改变自我。我在加入『抵达者』之后,从来没有钻研过任何咒语,反观你是一天到晚都在锻炼战技。于是,现在的你已经脱胎换骨,而我却是一成不变。」
「你太抬举我了,因为你在战斗中远比我厉害──」
「我是个懦弱的人,就算技能占了上风,内心不如人也无济于事。虽然人需要才华,但是更需要懂得努力上进。要是不懂得努力,那也只是空有才华,一切都是枉然。」
至此,艾琳那光鲜亮丽的外壳已完全褪去。
就像是将心底话通通吐露般,把想说的话全部讲完似地替整件事作结。
「其实你是有才华的,那就是名为努力的才华,以及懂得勇往直前的才华。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成就丰功伟业,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你就撇下我逃离这个楼层吧。我相信你一个人也不要紧。反倒是没有我,你或许可以更轻松地摆脱这里。虽然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但我愿意忍受,谁叫我老是伤害身边的人,这是最符合我这种人的死法。」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你就跟我──」
「我已经受够了,已经放弃希望了,所以你快点丢下我吧。」
看著艾琳如此恳求我的那双眼神,我这才发现自己是首次认清她的本质。
直到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无论是她抱持的心情,以及我在她心目中真正的模样。
我像是在比对答案般,轻轻地张口说:
「你错了,我只是运气好,单纯是因为遇见『抵达者』才得以改变自我。至于艾琳你,就是遇见『抵达者』之前的那个我。」
艾琳就是过去的我。与遇见「抵达者」之前、因为伤害蜜雅一事而不停自责的我如出一辙。
「我以前和你一样是个软弱的人,不肯面对自我,但在加入『抵达者』之后,我便开始改变。真的只有这点不同而已。」
「但我加入『抵达者』之后也没有改变!完全没办法改变自我!依旧是个软弱的人!所以我跟你并不一样!你会改变都是靠你自己,而我没法改变也是自己造成的!」
「不对,艾琳你没有错!人本来就会因为际遇而产生正面或负面的变化,不过从遇见的对象身上会受到何种影响,则是因人而异。」
面对情绪化的艾琳,我眼神坚定地与她对视。
「纯粹是『抵达者』对我而言等同于一种救赎,对你来说并不是这样罢了。这件事就跟稍微扣错衣服上的扣子差不多,若是情况与时机稍有不同,你我的立场就有可能对调。或许等待在前方的未来,是艾琳你已经脱胎换骨,而我则是毫无改变。」
因为得到超弱技能而辜负儿时玩伴的我。
因为得到优秀技能而辜负昔日唯一好友的艾琳。
加入「抵达者」让可悲的自己稍有改变的我。
加入「抵达者」却一成不变的艾琳。
我们两人是如此地相似。虽然相似,却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前进。
这令我没由来地悲从中来。
艾琳直到现在仍受困于挫折之中,尚未摆脱过去所带给她的痛苦。
正因为我们如此相
似,所以我能够理解这股痛苦一直无情地侵蚀著她的内心。
这会让一个人否定自我,甚至希望自己能从世上消失,而且那种煎熬是鲜明强烈到令人无法承受。
对于身处在如此绝望之中,毫无救赎只求一死的艾琳,我真的是非常同情,也渴望能帮她一把。
不能眼睁睁看著她,抱著对自我及人生仍充满怨恨的心情死去。
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死在这种地方。
这是我对她的绝望感同身受所、发自内心的想法。
「只要艾琳你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肯定会遇见类似于我心目中的『抵达者(救赎)』。我衷心希望这天能够早日到来。」
若是这点心愿都无法实现,这个世界就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让一位少女在无法认同自己的情况下迎接死亡,这样的世界根本是错得离谱。
至少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你要我好好活下去……但问题是我根本无法离开这个楼层,也没有自信能够活著离开……」
「无所谓,就算没有自信也行,因为我会带你离开这个迷宫。无论要我使出何种手段,或是付出何等代价,我都会带你回去的,所以拜托你要对我有信心。相信你应该办得到吧?毕竟你不久前才挂保证,说我是个坚强的人对吧。」
我勉强挤出笑容之后,艾琳也跟著稍稍扬起嘴角。
这是自从进入这个楼层以来,她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看你是个笨蛋吧……」
「当我是笨蛋也行,总之我们要一起活著回去,一起回到有大家在的瓢立夫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