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话 进步／Progress小婴儿的一小步，终会成为巨人的一大步。
清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从远处传来石臼旋转的叩咚叩咚声。
面包刚出炉的微微香气。
再更加专注。
鸟拍动翅膀飞翔于空中的声音。
远处人们活力十足说话的声音。
蚂蚁坚定踩在大地上虽然不成声，却能感受到相当细微的震动。
连每一粒飘浮在空气中的细微尘埃，构成脚下土地的每一颗沙粒，我的五感都能敏锐捕捉、掌握。
接着，有个异物突然飞出来。小小的火球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其能量一瞬间加倍膨胀，朝着我飞过来。
「消失吧。」
但在砸到我身上前，就被我的一句咒语消灭了。
「啊～讨厌啦！我还以为这次一定能成功耶！」
蒂亚在空中现身，很不甘心地咬牙切齿。
她现在正在练习隐形后的奇袭攻击。
她微小的身体本来就不易察觉，相当容易隐藏。
利用魔法进一步隐形后，连龙的五感也没办法找到她。
「不，这次在发出火焰前，我完全不知道你在哪。而且我是知道你会攻击而相当专注，我觉得在实际战斗中应该会束手无策。」
「因为老师都在发呆，所以这样正好啦。」
我还帮她圆场，没想到她竟然严苛批评我。
同时，这也是她无比认真的证据。
「你走着瞧……」
蒂亚「咻」的一声销声匿迹，这不仅仅只是看不见而已。
连她细微拍翅的声音、淡淡甜香，所有显示她存在的痕迹全都消失了。能把一开始只是消去身影的魔法，练到不吟唱咒语就能做到这样，可知她付出极大的努力。
……但是。
「找到蒂亚了！」
只见一个小小身影跑过来，突然朝空中伸出双手一抓。
「所以我不是每次都对你说了吗，你抓太用力了啦！」
蒂亚随即现身，对着抓住自己身体的小女孩——由塔佳和水蓝的女儿由佳怒吼。
「为什么由佳知道蒂亚在哪里呢？」
「为什么哥哥不知道啊？」
她天真地看着我反问，这让我答不出话来。
并不是我特别迟钝。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玲、路芙露、由塔佳、水蓝和尼伊娜都和我一样。
只有由佳一个人能找到隐形的蒂亚。
是因为她天生有特殊才华吗？还是因为她是人类和精灵的混血儿呢？虽然完全不知其中理由，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类能看穿蒂亚的隐形。
就是这样，蒂亚今天也继续磨练自己的魔法能力。
「啊，你竟然跑到这边来！」
水蓝此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真是的！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要随随便便就跑不见人！」
「由佳，你又自己跑出来了啊。」
我边苦笑边摸摸由佳的头，她却歪着头，满脸问号回看我。
「只有一下子！真的只有一下子而已，我才没注意一下子而已！真的，只是因为水苹果花开了，我边看边想『到这个季节了啊』，转过头来时，她就已经不见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知道啦。」
由佳相当擅长趁人不备，擅长到让人害怕。
虽然才五岁，却把剑部一族在转移对方注意力的那一瞬间，将对方逼进死角的技术完整掌握，甚至能无意识使出这招。
且很不幸的，她多半都对水蓝使出此一招式。
如果只是单纯跑出去玩也就算了，但她甚至毫不畏怯地跑进危险的森林，所以一刻也不得疏忽。我总有种她可能在某天会突然跑去和铠熊对战的感觉。
由塔佳不算是个有才华的人，但由佳无庸置疑是天之骄子。
「算了，如果是和老师你们在一起的话还能放心……反正这孩子讲都讲不听！」
尼伊娜的预测完全正确，经历育儿洗礼后，过去那个美少女变得强壮多了。不只个性，之前给人一种更梦幻的印象，但现在水蓝看起来多了母亲的威严。
从旁人眼光来看，由佳是个相当难带的小孩。虽然是个老实的乖小孩，但太活泼也太大胆了，常一脸无所谓做出让我们捏一把冷汗的事情。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她，也难怪会变得强壮。
「啊，是路芙露耶。」
不知道她到底懂不懂父母的心情，我行我素的由佳一听见路芙露的脚步声，立刻转过身去。
「小玲也在，这里～！」
发现并排在巨人少女身边，飘浮空中的人鱼少女后，由佳用力挥手。嗯～看来她的五感似乎也没有比龙还优秀。
我比由佳更早发现路芙露和玲的存在，再怎么说，路芙露的身体太巨大，脚步声相当明显。
如优游水中般，摇摆尾鳍飘浮空中的玲没有拍打翅膀的声音，或许难以察觉，但也并非安静无声。我变回龙形后，轻而易举就能发现。
「老师，终于把森林的道路打通了喔～！」
「喔喔，终于完成了啊！」
我欢声回应满脸泥沙，举高巨大铲子和十字镐的路芙露，她也完全化身为土木少女了。
放弃用龙之吐息开垦道路后，她最终还是只能脚踏实地挖路、铺砖块，用自己的力量铺设道路。
虽然精灵能用魔法自由自在操控植物枝叶，但要驱动牢牢扎根地底的树根却非易事。以前曾看过长老轻而易举地办到这件事，但尼伊娜很不甘心地表示自己还做不到。
所以路芙露的工作几乎纯靠人工，只能每天一步一脚印地砍树、挖根、拓宽道路，相当乏味无趣。但这个巨大却也年幼的少女一句不满、抱怨都没说，默默完成这件工作。
「森林道路开通后，半人种族就能轻松进出，交易也变得更容易了，这可是相当伟大的功绩喔。」
「但这不是只有我，村民、小玲、还有路歌都有帮忙啊。」
当我大力夸赞后，路芙露相当不好意思地腼腆回答。
「要是我能像老师一样变身成龙，就能更早弄完了。」
玲边说，边拿起系在腰际的水袋，打开盖子。
「这已经是我现在的极限了。」
从水袋中滴落的水没有碰触地面，直接在空中蠢动散开，逐渐变形。
有着尖锐爪子的前脚、粗壮后腿、头上的长角以及长着长牙的脸、长长脖子、如蝙蝠般的双翼、连每片鳞片都细微地重现。
那是一只漂亮的水龙，除去无色透明这点外，精细地会让人误以为真，简直就像个艺术品。
「不，这已经很完美了啊。」
「一点也不，不只力量比老师弱，也没办法在天上飞，也不会喷火。而且，我是想要自己变成龙，才不是想要做出龙来啊。」
玲不满地鼓胀双颊，难得听见她开口抱怨。
先别说忙于育儿的水蓝和由塔佳，蒂亚和路芙露都在自己的研究题目上做出一定成果。但玲已经研究这个主题十年了，到现在还没整理出头绪来。
但说起来，我觉得「要变成龙」这个目标本身难度太高了。因为有实际成功的例子，所以基本上应该是能办到才对啦……
「嗯～……那么，当作参考，我们去问问变身成龙的方法吧。」
实际成功。这句话触动了我的记忆，我如此回答。
「去问？问谁啊？」
「先驱者啊。」
第17话 先驱者／Senior有些人还在徘徊，但是他们并没有迷路。
——J.R.R. 托尔金
「国王在这里等着……请千万别失礼了。」
「好的，谢谢你带路。」
对拿着长枪警告我们的士兵道谢后，巨大双开门在我们面前打开。
这是朴实却庄严的石造谒见大厅，美到让我不禁屏息。
地板上铺着代表高贵的红色地毯，左右各站一排手持长枪的士兵。
而国王，就坐在最远处的王座上。
与巨大的王座相比，国王的身体意外娇小。但连外行人也能看出他的身体锻炼得强壮、充满力量。他绷紧表情，威严地居高而下看着我们。
「阁下，有幸见到您真的相当荣幸。」
「……你们退下吧。」
当我单膝跪地表达谢意后，士兵们简短回应，整齐划一地步出谒见大厅。
这统治制度真是太完美了。
「那么……你们这次是为何事而来呢？」
「是的。但在说明之前，可否容我先提一件事情呢？」
「好，说吧。」
国王落落大方允许后，我站起身，边转颈肩边说：
「……这种说话方法让我肩膀僵硬，而且好不习惯，可以普通点说话吗？」
「我已经十分习惯了啊……但是……」
国王完全没有责备我不逊态度的意思，接着说：
「玲看起来已经快到极限了，就普通点说话吧，老师。」
蜥蜴人国王——希古用着和我记忆中相同的表情笑了。
＊ ＊ ＊
「因为啊，希古用好奇怪的方法说话，但是气氛又严肃到不能笑，我可是忍得很辛苦耶！我觉得我很努力！要是小时候，肯定直接指着你大笑了。」
「就是说啊，你就是那样的人啊。该说我们彼此都长大了吧。」
我们从谒见大厅移动到客厅，希古傻眼却也很开心地回应淘淘不绝讲个不停的玲。希古的妻子荷诺奥替我们泡茶，一如往常是个能干的妻子啊……嗯，这茶真好喝。淡淡香甜与绝妙的苦味让人赞不绝口……待会儿请她教我泡法吧。
「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有记过世时了，算起来也将近一百年没见了。」
「这边真的太遥远了。我们三不五时会和紫还有路歌见面，她们都过得很好喔。」
希古感慨万千地说着。
在这一百年间，蜥蜴人的生活有了相当大的改变。
原本住在山洞里的他们，现在住在石造建筑里，使用武器且创造出严格的制度。传授这些知识给他们，且统整起多数部族成为共主的，就是希古。
「有记？」
听见和自己名字发音相近的词，由佳突然探出头。
「哇！有记？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没发现小女孩的存在，希古看见她的脸之后真的吓一大跳。
……嗯，果然会吓人一大跳啊。
「不对喔，我不叫有记，叫由佳。」
由佳一点也没感到不开心地摇摇头。
因为紫和路歌也有相同反应，大概是习惯了吧。
「由……由佳？」
「嗯，她是阿玛塔的……这个嘛，孙子的孙子的小孩……吧？」
她是阿玛塔的小孩的阿萨塔的小孩的阿塔佳的小孩的由塔佳的小孩……嗯，应该没错。
「……人类换代的速度真是太快了。但真让我吓一大跳，她和刚认识时的有记几乎一个样啊。」
「有吗～有那么像吗？」
「一点也不像啊，对吧～？」
玲抱着坐在大腿上的由佳，相视点头说着「对吧～」。
但是，觉得不像的人只有玲，每个认识有记的人都以为看见了有记，由佳和有记小时候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她的短发再长长一点，绑成双马尾之后，除了长耳朵外几乎一个样。
虽然说是远亲，但她们还是有血缘关系，就算长得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现在剑部一族中，偶尔还是会出现和达尔盖长得一个样的巨汉。
「什么？你们是专程来吓我的吗？」
「没，由佳只是单纯跟来凑热闹的，有事要找你的是玲。」
「咦，我吗？」
我说完后，玲相当不可思议地眨眨大眼。
我确实是没多加说明就带她来，但为什么不懂呢？
「……玲现在正在研究变身成龙的魔法，但总是不太顺利。虽然只有翅膀部分，但希古成功变成龙了对吧？所以我们想来问你有没有什么秘诀。」
「你说这家伙，想变成龙？」
没办法，我只好代替玲说明，希古一脸疑惑地看着玲。
「喔……原来如此啊。」
接着又盯着她看一段时间后点了点头——
「老师，这家伙不可能变成龙啦。」
最后一口咬定地直言道。
「为什么啦？」
玲小时候还不怎么介意，但现在连续劈头被否定后，让玲也感到不悦了。
「这个嘛……理由有很多啦。举例来说，我之所以能把手臂变成翅膀，是因为手臂和翅膀本来就是相同的东西，那是叫作相同器官吗？」
「没错。」
我只在某次因缘巧合下说出「器官」一词而已，没想到他还记得，我点点头。
「以前老师对我说过，我们同样都是六脚同伴。虽然同为六只脚，但我认为可以分成两种骨骼。路歌那类的双手四脚，和我这类的四手双脚。从这点来说，人鱼算是下半身有腰鳍和尾鳍的双手四脚，而龙是上半身有前脚和翅膀的四手双脚，要变身太困难了。」
听完他的说明后，我忍不住在心里赞赏。如果他没当上国王，我真想要立刻挖角他来当老师啊。
「但是啊，希古，我可是从原本六只脚的龙，变身成四只脚的人类耶。这应该没太大的关系吧。」
「老师是例外啦。而且说起来，老师原本就是龙也是人吧？与其说是变身，倒不如说只是切换而已……但这样说来，确实可能没什么关系。只能说很困难，应该不成办不到的理由。」
那么是为什么呢？
「这很简单，只是因为玲缺少了施展魔法时不可或缺的事情而已。」
像是看穿我的疑问，希古继续说道。
「你啊——根本不是真心想变成龙吧。」
「咦，为什么？」
这不是「为什么你知道」的「为什么」，而是「为什么你要这样说」的「为什么」。
「看来你没自觉啊。那我问你，你想变成龙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希古傻眼地看着玲的反应，边叹气边问。
「问我为什么……因为龙很强啊。」
「你说得对，龙确实很强。但是啊，那是因为龙是龙，不是因为长得和龙一样啊。」
希古偷偷瞄了我一眼。
确实如他所说，我之所以强，根本原因是我有强大的魔力。除了龙之吐息外，不管我是龙形还是人形，施展其他魔法时的强度并没有差异。
所以就算玲能变成龙，也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魔力吧。
「但是……很大，力量又强啊。」
玲像是辩解般地回答，她说的也没错。
在这个世界，力量强弱并不取决于肌肉量也是个事实。
但并非完全没有关联。
虽然有个子虽小却力量强大的生物，却不存在个子巨大却很弱小的生物。
……但是。
「如果只是想变强，也不一定要变成龙吧。你也可以直接让自己变大就好……也或许根本不需要变大啊。」
希古说得对，如果身体变大，也表示要有更大的力量才能驱动，这原理在这个世界里也相同。如果能使出相同力量，与其变大，维持现在的大小或许更强。
「我之所以把双臂变成翅膀，是因为这样能飞得更高更快。和只会跳跃的蜥蜴人对战时相当有利。你就算没有翅膀，也能用你的巨大腰鳍飞翔；就算没办法喷火，也能用魔法施放火焰。」
希古一一举列出打消要变成龙的理由。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变成龙？」
「那是……因为……」
对此，玲完全回答不出来。
插图p189
「也就是说，玲之所以没办法变成龙，除了这本来就是难事之外，你还没有足以克服这个困难的理由。」
但是……如果这样说，仿佛在说玲的热情不够一样啊。
「我没那样讲吧。」
大概是察觉我的想法，希古深深叹一口气后接着说：
「想要成就难事，就得要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地努力，这样教我的人不就是老师吗？想要一步一步迈进，就得要有确切目标。所以就得要确实找到目的地……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才行。」
「自己……真正的愿望。」
玲双手压着自己的胸口，反刍希古说出口的话。
「希古简直像是知道玲的愿望是什么一样啊。」
「哈，别开玩笑了。」
我一说完后，希古轻轻把手放在过去的老朋友头上，嗤鼻一笑：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搞懂这家伙在想什么。」
第18话 代价／Compensation不用钱的最贵。
我用我的身体亲身体认了，
连这种事也不知道的愚蠢的代价。
——「异邦人」札克
「……嗳，老师。」
回程路上，我们并肩飞翔时，玲突然开口喊我。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蜥蜴人太兴奋累坏了吧，由佳不知何时在我背上沉睡。虽然我为了不让她掉下去，飞翔时尽量保持身体不摇晃，但她胆子也太大了。
「老师为什么要变成人啊？」
玲浮游般飞在我身边，问我这句话。
她大概在思考刚刚希古问她的问题吧。
「嗯……因为我原本就是人类啊。」
「咦，骗人！」
玲听到我的回答时的惊讶超乎我的想象。
「可是，尼伊娜老师说，龙是老师原本的样子耶！」
「是啊，从我还没办法变成人之前就和尼伊娜是朋友了，她会这样觉得也是理所当然。」
这样说来，我好像没对尼伊娜说过自己曾经是人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作投胎转世吗？我原本是人类，投胎转世之后才变成龙。所以，这个身体原本的样子的确是龙没错。」
我省略了从异世界转生而来的部分，简单对玲说明。
「那
，尼伊娜老师也不知道老师原本是人类喽？」
「至少我没直接对她说过。」
也没有特意隐瞒，只是单纯找不到时机说而已。
而且，要是问我「你的心是人类吗？」，时至今日，我也不确定了。
活了好几百年，不断面对人类的生老病死后，至少已经没有和一般人同等的感受性了吧。
「身为龙的我之所以喜欢人类，是因为我原本是人类。之所以维持人形……是因为我重要的人就是人类。」
只单论爱伊的话，或许有点太迟了。
如果我早点向她坦白这件事就好了。
如果能用人形和她在一起，或许就能给她更多幸福了。
我心中总有这个后悔，之所以相信她说转世之后会来见我而等待着，或许也因为有这个后悔吧。
当然，我自己也想要再见她一面。
「这样啊……」
说着这个话题时，玲似乎有什么想法，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沉默。
「嗯？那原本是怎样变成龙的啊？」
「我也不知道，老实说，当我发现时，我已经是龙了。」
虽然我人类的名字里刚好有「龙」字，但那再怎么说都是巧合吧。如果因为这样就能变成龙，那这个世界早就挤满原本是人的龙了。
但我也不认为完全没有关系。
因为这个世界的魔法可是成立于名字之上啊。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想要变成龙吧。」
魔法、神秘、不可思议，龙就是我前世所追求一切的聚合体。
更或许是憧憬那与自己名字相同的生物，就是我早已忘记的一个追求魔法的理由吧。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玲单纯的疑问让我发现一个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因为那太理所当然——也因此，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个嘛……」
我稍微思考过后回答：
「因为龙很帅啊。」
玲立刻露出灿烂笑容点头说：
「嗯，很帅！我也这样觉得。」
＊ ＊ ＊
隔天早晨，什么东西倒下的巨大声响吵醒我。
我慌张飞跳起身，却不见应该睡在我身边的尼伊娜。或许只是因为比我早起，跑去某处了吧，但我相当在意，打开房门往外张望。
……果然有什么声音。
「咚当、咚当」不规律响起的声音，既像是什么脚步声，也像是什么东西掉下的声音，但那确实朝我这边接近。
那不是风等自然现象引起的声音，很明显是某种生物制造的声音。一瞬间，我想着该不会是老鼠又跑来了吧，但它们没办法弄出那么大的声响。应该是更大型……但行动迟钝的生物。
在我脑海浮现的画面是……僵尸电影。
断续且不自然的声音，带着这种毛骨悚然感。
我和尼伊娜最近在校舍的三楼生活。
声音是从走廊另一端，连接二楼的楼梯那头传来。
我偷偷往楼梯一看，看到一个巨大的生物爬过来，我慌慌张张隐藏起自己。光线不佳看不太清楚，但是个和人类差不多大的生物。
那生物边发出唏唏簌簌的声音，一阶一阶往上爬。
我屏息，十分专注地听着那声音。
剩下三阶……两阶……一阶……，声音终于停止了。
被发现了——应该不是这样，如果是的话，我应该会被攻击。
那他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偷偷从角落探出头，想要确认。
就在那时。
我从角落探出头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玲的脸。与之同时，她的身体一摇，往地板倒下。我反射性伸出手接住她，但没办法撑住她，跟着一起倒下。
「吓……吓我一跳……玲，你还好吗？」
我反射性抱住她柔软的身体问，她在我怀中频频点头。
「太好了……你为什么要那样爬楼梯啊？」
人鱼的腰鳍非常灵巧且强韧，爬楼梯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而且她本来就会飞，根本没专程爬楼梯的必要。
所以我才没想到爬楼梯上来的是玲。
「嗯。」
玲喉咙深处发出像是呻吟的声音，就着攀在我身上的姿势指了指下方。我顺着她的手往下看，那里有着一片如礼服般漂亮的大片腰鳍。
以及……一双修长、白皙到耀眼的长腿。
「什么——」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下半身一丝不挂。
不、不对，不是这样，她的下半身本来就一丝不挂。
「你的尾巴呢？」
问题是，她的尾鳍变成人类的双脚了。
我一问，玲就露出淘气的笑容对我比出胜利手势。
「呃，你比什么V啊……这该不会是用魔法变的吧？」
玲点头回应我，从刚刚开始，她的反应就怪怪的。
「……你该不会没办法说话吧？」
玲又点了一次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
用声音交换人类的双腿，简直和人鱼公主没两样啊。
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到。
『长枪战神献上右眼换取智慧，人鱼公主献上声音换取双脚。』
这段咒语……告诉希古这个童话的人是我，玲大概是从希古口中听来的吧。
「你竟然拿美丽的人鱼尾巴，和你活力充沛的声音，换取一点也不自由的人类双脚，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可弥补的事情啊……」
听到我这样说，玲的脸立刻害羞转红，别开视线。接着用抚摸自己的脚，一瞬间变回原本的鱼尾。
「老师，你夸过头了啦……好害羞喔。」
啊，还可以弥补啊。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和童话不同，施展魔法的就是她自己嘛。
所以可以自由自在变化吧。
「……对不起，我慌了。」
玲拍拍自己的腰鳍离开我的身体，我也跟着起身。
「我决定放弃马上就变成龙，决定先以形状相近的人为目标。虽然是这样，但还是没办法用一般办法变形……『我献上身为魔法师的命。献上震动大气的喉咙，换取踩踏大地的双脚』。」
玲边吟唱咒语边抚摸尾巴，那又再次变成白皙漂亮的人类双腿。玲立刻失去平衡，靠在我身上。拼命用她颤抖的双脚踩在地面，对我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笑容。
「代价……你把发出声音的功能，变换成走路的功能了啊。」
至今为止的魔法，消耗的东西应该是魔力、或是体力这种身体中的某种东西，但从来没有暂时失去这以外的东西的想法。
但如果这可能办到，或许能更进一步扩展魔法的可能性。
「……你们在干嘛啊？」
正当我沉浸在全新展望的思考时，冷淡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转过头看，只见尼伊娜拉着由佳的手，一脸傻眼地看着我们。
「啊，小玲的屁股光溜溜的！」
由佳这句话让我想起玲下半身一丝不挂的事情。
「玲，变回去！……听我解释，玲终于能施展变身魔法了，所以特地来给我看。下次开始得先帮她准备衣服才行啊。」
如此一想，我才体认到我的魔法可以直接把鳞片变成大衣这点，还真是让人感激啊。要是每次从龙变成人都要换衣服，那还挺辛苦的耶。
「呃……尼伊娜怎么啦？怎么会带着由佳？」
玲变回鱼尾后，我边拉开她边换个话题。
「因为水蓝身体不舒服，我去看她时顺便把由佳带回来照顾了。卧病在床还照顾这孩子也太辛苦了。」
「咦，她还好吗？」
「只是感冒，睡个三天就会痊愈啦。」
大概是还没睡饱就被叫醒，尼伊娜打了个呵欠。
由塔佳总是操心过头了嘛。话说确实很少看到精灵族生病，也能理解他会担心啦……
「原来精灵也会感冒啊。」
就我所知，我从来没看过尼伊娜生病。
精灵的外表虽然与人类相似，但身体可是无比健壮。
但我转生成为龙之后，也从没生病过。我的身体里如文字所示，总是有火焰在燃烧，这个世界中应该没有病原菌有志气到能在这种身体里繁殖吧。
「一般来说，精灵族不会生病。」
「你这种说法好像在说水蓝已经不是精灵了一样。」
我笑着当尼伊娜僵硬的音色是耳边风。
还以为只是自我管理不佳、或是毅力不足之类的话题而已。
但是，尼伊娜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尼伊娜？」
「应该……是如此。」
尼伊娜边摸着由佳的头，边小声说：
「水蓝已经不是精灵了。」
第19话 残余的时间／Time Left当时的我完全没发现，
那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短暂。
「讨厌啦～～真是的，你们还特地来探病也太夸张了吧，我只是感冒而已啊
。」
躺在床上的水蓝，用着比我想象还要有活力好几倍的声音，对着拿水果来探病的我和玲说。
「而且说起来，尼伊娜老师和由由都太过度保护了啦，说发烧也没烧得多严重啊。」
她边说着「你看」边抓起玲的手往额头上贴。
「真的耶，好像没有很烫。」
玲转过头来，用着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表情向我报告。
「老师也要摸摸看吗？」
「……不，我就不必了。」
我对着面露恶作剧笑容的水蓝摇头。
就算不摸，身为火龙的我也能准确掌握她的体温。
在还没发明温度计的时代，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但和前世的标准对照过后……大概是三十七点二度左右吧。
怎么看都是微烧。
尼伊娜也说只是感冒，她的见解应该没错。
但她太有活力了，会让人不禁觉得尼伊娜可能说错了吧。
但是，我发现了。
刚认识时的她，和现在的她之间的差异。
当时年轻又可爱的少女，她的美毫无阴霾。
但是，现在眼前这位美女，已经是用少女称呼她都觉得失礼的成熟女性了。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因为她生完小孩变强壮的关系。
因为精神年龄长大了……或者是因为养育孩子太辛苦造成的。
但是，我错了。
她——变老了，和人类相同。
我直觉领悟了「她肯定不再是不老不死」。
「真的不用这么担心啦。」
水蓝口气轻松对一脸错愕的我说。
「不会马上就死掉啦。」
原来她发现了啊。
「老师真的很不会说谎耶。」
看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能盯着她看，水蓝呵呵笑道：
「我隐约感觉到了。生由佳的时候，我的身体……有种什么东西突然改变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她这段话，让我想起前世的知识。
那是水精灵温蒂妮的故事。大多化身为美丽女性的她们，留下许多与人类之间的悲伤故事。没有灵魂的精灵温蒂妮，和人类结合之后始获灵魂。
或许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精灵族身上吧，我从以前就隐约感觉，不老不死的他们，与其说是生物，本质或许与自然精灵更加接近。
「但是啊，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事前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我肯定还是会生下由佳。」
水蓝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说。
「因为，我真的很幸福啊。」
水蓝温柔一笑的表情，是我看过她最美的一面。
——原来，她还会这样笑啊。
「而且啊……一个只活了一百年多一点的小鬼头对大前辈说这种话可能很厚脸皮，但是啊，活得久也不见得是好事哟。」
水蓝对着感慨万千的我咧嘴一笑。
「在这个村庄生活的这十年，比我之前的百年还要更加丰富……更加充实。」
我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吧。精灵族的生活，可说过得比树木还要更悠闲。他们不需要每天耕种，也不需要追着猎物跑，只是待在森林里过生活而已。
那或许也是一种理想国，但再怎么说也太无趣了。
来到绯色村的精灵族异口同声表示这里的村民生活忙到晕头转向了。大多没办法跟上这忙碌的脚步，和紫一样，没几年就回森林去了。
「特别是这五年，更是无比充实。」
水蓝露出像是苦笑，又像是勇敢无畏的笑容。
我想，这孩子或许比村庄里的任何人都还要坚强。
＊ ＊ ＊
「……嗳，老师。」
我们迅速探完病后走在回家路上。
玲边飞在我身边，边细语问我：
「老师……怎么想？」
「你是指水蓝吗？」
玲点点头。
「这个嘛……」
我深深叹一口气后，思索片刻……接着回答：
「觉得有点羡慕她吧。」
「羡慕？」
大概是相当意外我的回答，玲眨了眨双眼。
「可以和心爱的人度过相同时光，一起活着。然后留下延续下去的事物。这或许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吧。」
这全是我办不到的事情。
「度过相同时光…………」
玲口中小声重复，沉思着什么。
「……啊！」
没想到，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突然大喊。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没什么事！」
玲猛力摇头，体温也急速上升。人鱼的体温比人类略低，所以温度上升也显得明显。
「你体温上升了耶，被水蓝传染感冒了吗？」
我摸摸玲的额头，果然很烫。虽然还不到生病的程度，但凡事多小心绝对没错。
「完全、没事、啦……只是……」
玲欲言又止地盯着我看，平常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她，难得有这样的举动。
「只是……我想到了，原来谣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啊。」
「谣说的？」
玲脱口而出的怀念名字，骚动我的心胸。
谣，她是玲的曾祖母，也是我认识最久的人鱼。
「谣说过，我会同时遇到很棒的事情和很痛苦的事情。」
这么说来，她的确说过这种话，我记得是在她过世前夕。
玲是怎样回复她的呢？
「嗳，老师，等到我可以用人类的脚走路后，我想要再出去旅行。」
「旅行？」
在我翻出记忆前，玲突然说出这段话。
「我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比研究变成龙的魔法还想做的事情吗？」
我脱口回问，玲虽然稍微有点犹豫，还是坚定点头。
啊，对了。
当时谣要玲随心所欲去做。
而玲回答她「我有啊」。
那么，虽然感到些许寂寞，我也应该要让她随心所欲去做吧。
「……我知道了。但是，你最后会回来吧？」
「嗯，那是当然。」
看见玲爽快点头，让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我和谣虽然认识了近五百年，却没有一起生活过。
单论一起共度的时光，我和玲一起度过了更长的时间。
不仅如此……认识至今，已经超过一百四十年。
扣除玲中间外出旅行三十年的时间，也相处超过一百一十年了。
除去尼伊娜后，她是和我相处最久的人。
一想到听不见她那开朗、无忧无虑的声音，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寂寞。
「我这一次会确实定期联络的啦。」
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察觉我的心思了吧，玲慌慌张张加上这一句。
「这可难说，玲很健忘啊。」
「唔……没、没问题的啦。」
大概是有所自觉，她边发出呜声，边从挂在腰际的包包中拿出一本书来。
「我会好好写在老师给我的书里，不会忘记的啦。」
那应该是十五年前，我用第一次制作出的纸，装订成红色皮革封面的书。
刚做好那时还觉得超完美，但现在看起来，不仅作工粗糙，纸也相当厚。
「你还带着啊。」
这么说来，五六年前似乎也曾看过一次。
「嗯，我要好好写下来。要……和老师……联络。写好了！」
她在第一页上草草写上笔记后，一脸满足地阖上书收进包包里。与其说她珍惜物品，倒不如说根本没怎么在用吧。如果每天都有写东西，早就已经写满了。
「你可别连自己写过这个都忘了啊。」
「嗯……嗯，没问题啦……应该。」
玲很没自信地回答，让我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