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提翁要塞」军的司令迦拉哈·多·拉格达纳,给人在「威尔马葛斯」的瑞克提法尔捎了一封信。
内容是——将本次战役阵亡将士遗体运回王都的准备工作已全数完成。
包括摘取死者生前自愿捐赠的器官,还有先以探查魔法确认死者所在地,但是却因为被深埋在崩塌的设施中,导致无法马上回收的遗体等等。这些阵亡将士的遗体回收作业终于全部完成了。
瑞克提法尔闭上眼,对记载这件事的文件默祷了一会儿。
约莫一分钟后,他睁开眼呼唤书记官。
瑞克提法尔告诉书记官,自己会参加在「帕拉提翁要塞」举行的告别式。
书记官听到这些话便默默行了一礼,离开办公室。
仪式预定在八天后举行,是这场战争结束后的第五〇天。
◇◇◇
军务院拨下特别预算后,「帕拉提翁要塞」正快马加鞭地进行整修工作。
焊接的光芒从遮光镜后方透出、改造为崎岖地面专用的多脚工程车,发出隆隆的噪音工作着。在这样忙碌吵杂的景色中,出现了一个特异分子。
被粗犷的军用车及骑兵前后簇拥着,从北方平原出现的是一辆车身各处全搭载了反魔法、反物质发生装置,车上飘扬着王国国旗的军用魔动车。
那是与一架自动人偶造价相同的特殊规格魔动车。
虽然这辆车一直被认为是奢侈品,不少人认为应该要废除,但现在依然服役中。
而且接下来好一阵子,恐怕不会有人提出废除这辆车的意见吧。
因为没有任何车子,能比这辆车更适合在新扩张的领土上运送、保护贵人了。
不过坐上这辆车的车主因为车内过分豪华的装饰而腿软,让随从们投以讶异目光的事,则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正在修理要塞的工作人员们看到那辆车,吃惊地张大眼。
在「帕拉提翁要塞」的北方,并且有资格坐在那辆特规军用魔动车上的人,只有一位。
「——」
在要塞人员的注目之下,只有迦拉哈与莉蒂出来迎接,从军用魔动车中走出来的瑞克提法尔。
应该是因为考虑到仪式的内容,认为迎接的排场不该太过盛大吧?
阵亡士兵的上司迦拉哈、以及在该役担任瑞克提法尔专属参谋的莉蒂。只有这最低限度的人数来迎接。
「劳烦殿下长路迢迢幸此,下官不胜惶恐。在雪原中殉国的弟兄们,一定会因殿下的大驾光临而得以瞑目吧。此外『吉尔吉奥斯』大人的事也要感谢殿下的鼎力协助。」
「没的事——他们是我的战友,现在也依然是我的朋友。如果是为了送战友最后一程,我当会不辞辛劳前来道别,而且欢迎新朋友也是我的职责。」
「是……」
迦拉哈与瑞克提法尔的对话仅止于此。
对在场的莉蒂来说,那是很冷淡的客套话,但是瑞克提法尔与迦拉哈只需短短数秒的眼神交流,便可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只有知晓战场的男人,也可说是某种愚蠢至极的生物才能达到的境地。
那是经历过各种情感充斥却又消散的战场之人,才能看得见的世界。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明白自己并非纯真无邪的孩童,而是罪孽深重的罪人而已。
「房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告别式将在后天拂晓举行。」
「明白了。」
拂晓举行告别式是王国军的惯例。
理由只有一个:死者的离开将为国家带来黎明,所以拂晓是最适合送行的时刻。
生者与死者告别,前往拂晓后的明日。成为过去之人的死者与活在当下的生者,将会在拂晓时刻分道扬镳。
瑞克提法尔在迦拉哈的带领下,再次走入「帕拉提翁要塞」。
在停满了车辆与工程车,建材与废弃物堆积如山的城门附近,充斥着异于战时的喧嚣。
擦身而过的士兵们脸上不再带着紧张感,虽然忙着修理要塞及准备明天的典礼,但是动作中却有一种清爽的感觉,想必是原本背负的重荷已经卸下之故吧。
虽然他们肩负名为「国防」的责任不变,不过已经从面对着敌军,只要一声令下便得向前与敌人战斗,不知明日生死的那种紧张中脱离了。
拜即将在典礼中离去的众英灵之福而活下来的他们,有活下去、走完人生的义务与权利。
瑞克提法尔如此想着,放松原本略微紧绷的嘴角。
他跟在迦拉哈身后走着,没发现后方的莉蒂已经察觉那表情了。
莉蒂对瑞克提法尔的反应感到惊讶,但随即将目光移到他的背影上,低下头来。
她的记忆中,有与瑞克提法尔同样的表情。
她老家有一张照片。
那是二十五年前战况最激烈时,由战地记者拍摄下来,之后辗转经由父亲部下交给母亲的,同时也是莉蒂父亲生前最后的照片。
仿佛把其他士兵们的吵闹视为另一个舞台上的故事来观赏般,有如观众的笑容。
以笑容来掩饰——最烂、最自暴自弃的表情。
「——!」
见到那张照片后,莉蒂确定父亲抛弃了母亲与自己。
为了拯救同袍,作为军人而死的「英雄」。
没错。父亲为了当上「英雄」而抛弃了自己的家人。
成为国家的「英雄」,不再是自己的父亲。
不论走到哪,所有人都知道父亲的名字。
无人不知的军人楷模「英雄加里安」。
代价是莉蒂不得不舍弃自己所知的父亲。
从母亲那儿听来属于母亲和自己的父亲;被人们传颂的,众人所知的父亲给覆盖过去了。
加里安成了英雄。结果他不再是单纯的莉蒂之父,而是「英雄之子」的父亲;同时莉蒂也不再是单纯的莉蒂·雅顿,而是「英雄」加里安的女儿。
说不定,莉蒂梦想中的全家福就是在那瞬间碎裂成粉尘。
◇◇◇
把瑞克提法尔送到房间时,迦拉哈发现莉蒂的样子不太对劲。
随着成长而越发不祥的鬼气,虽然平时隐藏得很好,但这时却透过表情泄漏了少许。
(因为殿下而看清自己了吗?)
「让她旁观瑞克提法尔战斗英姿的苦心没有白费。」迦拉哈心想。
他想矫正莉蒂的扭曲。
因此让莉蒂成为瑞克提法尔的参谋,并且让她观看瑞克提法尔与巨神的战斗。
瑞克提法尔是正直到以愚蠢方式战斗的男人。
尽管他也会耍点小心机,但只有为了某个目的才会那么做。在这一点上,瑞克提法尔总是始终如一。
迦拉哈认为这点和自己的挚友极为相似。
加里安在平时是个闲散、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
甚至会怀疑他为何想成为参谋。
有一次迦拉哈向加里安问道:「为什么你想当军人?」
「因为简单明确啊。和其他工作相比,军人非作不可的事最简单明确嘛。我太笨了,搞不懂复杂的事情。」
笑着说出这种话的加里安,其实是骑士学校前五名的学生。
搞不懂太复杂的事,是加里安式的拙劣笑话吗?
或者在他眼中「复杂的事」远比参谋所需学习的庞大知识更困难?
果真如此,那迦拉哈将永远无法理解他说的「复杂的事」是什么吧?
迦拉哈在骑士学校的成绩刚好在中段。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啥想做的。能够和最重要的家人过幸福日子就行了。只要能看着莉蒂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而且在我死后,她依然可以笑着生活就够了。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高兴了,对吧?」
有人说军人无法制造任何事物。
军人会带来的只有破坏与杀戮而已。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是人,任谁都有办法破坏与杀戮,不只有军人才做得到。
拿邻国「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的总统为例如何?他既不是贵族也不是王族,不也对王国做出许多破坏与杀戮的行为吗?
还是说只有元首才会带来那些行为?这说法也不对。
在王都夺还战中,市民以暴力赶走叛乱贵族的军队。为了发泄长久以来的压抑,他们露出狂暴的一面,进而杀死、侵犯士兵。
任谁都能成为破坏者。
但是同时,任谁也都能成为创造者。
「加里安,如果是你的话,打算如何推动这个国家?」
「这个嘛~~总之先和老婆女儿一起过完悠闲的日子之后再来想吧。这样一来,我就能决定谁是最重要的人了。」
回想起来,加里安总是贯彻自己的想法。
只是因为其想法不会与其他人发生冲突,所以不曾造成问题而已。
加里安为王国铺好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道路。在提示这些想法的才能上,没人比得上他。
「迦拉哈,你回去。」
「可是帝国军的规模比我们部
队大上好几倍!分散兵力绝不可能挡得下他们!」
「这不是问题。只要争取到足够时间,让『帕拉提翁要塞』做好防御准备就行。就算我们覆灭,只要『帕拉提翁要塞』能发挥全力,即可保住国家。」
就算赴死,加里安的态度还是完全不变。
他默默从怀中拿出作为护身符的家人照片,交给迦拉哈,开口笑道:
「我迟早会去找你拿回来的,先帮我保管好。」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为了预防看到家人照片后,心中会涌起逃跑念头之故吧。
「逃走会害家人身陷险境。」为了让自己抱着这个念头战斗。
「参谋可没有指挥权喔!」
「只要被任命为代理人就没问题了。」
「我留、你走不也是一样吗?」
「你适合更大的舞台。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努力向上爬,往后好保护我家人。我只能把老婆和莉蒂托付给你了。」
「自己去!你自己去保护她们!凭你的本事,不管是当上北方总军的参谋总长,或是国防部的参谋部长,那都不是梦啊!」
「的确是梦。不过我深深相信,你往后一定会变成大人物。我相信你。」
加里安把家人的照片硬塞给迦拉哈,把他赶出指挥壕。
和加里安同一阵线的两名参谋架住迦里安双臂。
「放开我!加里安不是你们的长官吗?」
「所以我们才会这么做。上尉把您托付给我们,命令我们绝不能让您战死。」
「可是……」
参谋们铁着脸,连看都不着迦拉哈一眼,迳自把他拖走。
迦拉哈发现他们的肩膀其实颤抖不已,无力地垂下头。
「——那家伙的家人会恨我吗?」
「夫人应该不会恨您吧?虽然一开始可能会责备您,但马上就会理解整件事,只剩下悲伤而已。」
「那女儿呢?」
「属下不清楚。那是您的责任。」
迦拉哈听着这些冷言冷语,全身发抖。
被莉蒂怨恨就无法将她好好养大。如果想让女儿依迦里安的希望长大,那就得走上比受到怨恨更加艰难的路。
「加里安。」
指挥壕已经落在远远的后方。
伤患从四周的堑壕中陆续被运出来。接下来,那一带即将成为地狱。
「部队长大人,请别让上尉的想法成为遗憾。今后您将背负起上尉无法背负的重担。」
装甲车轰轰地从身旁超前。
少到可怜的自动人偶被埋在堑壕之中,上面覆盖着迷彩布。
装备在自动人偶肩上的火炮被当成野炮使用。
「请您别忘了这里。」
参谋的话深深刺进迦拉哈心中。
「莉蒂。」迦拉哈不由自主地呼唤这名字。
「有什么吩咐吗?」
挚友托付给他的重要爱女。就算赌上迦拉哈这名黑精灵的所有人生,也要让她幸福才行。
「殿下就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监督进度。」
「是。」
动作没有一丝紊乱,表情也是极为认真的参谋模样。
但是,眼神中带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扭曲。
和因战场上的鲜血及鬼气而发疯的人相同的扭曲。
迦拉哈并不想问「为什么?」
而是觉得「果然如此」。
因为在挚友爱女身上植入疯狂的就是自己。
挚友不是为了让女儿变成疯子而死的,但是现在的自己却无力将她拉回正轨。
迦拉哈早就是疯狂那一侧的人了,所以不论如何努力,仍无法将挚友的女儿从那混浊的泥泞中拉出。
其实他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从挚友死去,成为「英雄」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了。
为了国家,也为了王国内的所有国民。身为军人的迦拉哈接受军方把挚友捧成「英雄」的行为。至今仍不认为那是错误之举。
当时王国因为北方前所未有的帝国攻势而大为动摇。集结援军的时程一再拖延,甚至采取最愚蠢的战略:「将战力分批投入战场」好不容易才保住战线。
对方有率领超过十万大军的优秀将领。
就连作为最后王牌并即时投入战场的数名龙族,也被帝国的「杀龙者」全数歼灭。
虽然那名「杀龙者」的能力不如现代的葛罗莉艾,但是作为兵器、作为军队的一部分,她依旧是名完美的「杀龙者」。
就算用普通武器也能杀死赫赫有名的龙族——帝国恐怕也是透过那场战争学到这一点。
威名远播的最强种族——龙族被歼灭,王国军被迫撤退躲入「帕拉提翁要塞」之中。
挚友就是死在撤回「帕拉提翁要塞」的战斗中。
在敌方拥有「杀龙者」强大的主力攻击部队面前,原本以质取胜的王国军,因压倒性的敌军数量而呈现劣势,战地司令部只好决定固守要塞。但是帝国军的行动远比司令部预期的更快,撤退较慢的王国部队因此被帝国军逮住。
那部队由当时官拜中校的迦拉哈所率领,是一支临时混编分遣队(注)。
尽管是一支尽可能集合败部残兵的混编分遣队,战力方面却相当令人忧心。
不过,至少在人数方面仍无愧分遣队之名,而且其中有许多从各场败仗中挺过来的老练士兵。
为了避免覆灭,迦拉哈决定让一部分军力殿后,以利其他士兵撤退。自愿担任殿后部队指挥官的,就是分遣队的资深参谋上尉加里安·雅顿。
在加里安的婚礼上,迦拉哈曾以好友身分致词,也很熟悉他刚出生的小女儿。
所以迦拉哈一直劝加里安回心转意。
迦拉哈说:「让没有家人的我留下来吧!」
可是——
「未来,你会比我更重要。」
加里安如此说着,坚持自己留下来的想法完全没变,就此殉国。
上次的战役证明加里安当时的看法没有错。在压倒性劣势下,迦拉哈撑过帝国军的攻击,最后终于逮到反击的机会。
加里安·雅顿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参谋,就算殉国了二十五年,他依旧保护着王国。
但是,抛下由挚友与自愿者组成的殿后部队撤退时,迦拉哈完全没有考虑到未来,只是痛恨把挚友作为牺牲品的自己,被愧对挚友家人的罪恶感所侵袭。
多亏挚友留下的参谋们,他才能撑过当时的状况。
参谋们忠实依照加里安的遗言,辅佐迦拉哈。
迦拉哈好不容易逃进「帕拉提翁要塞」,等收到殿后部队覆灭的报告后内心懊悔不已。
名留青史的良将迦拉哈·多·拉格达纳,应该就是在此刻诞生的吧。
迦拉哈因这场战役而展现出将才,进而成为要塞指挥官,远眺挚友沉眠的这片非武装地带。
要塞后方是挚友守住的国土,是挚友想保护的一切事物所在之处。
迦拉哈把这种想法置于心中,从敌军人数比这场战役更多的战斗中,一路保护王国本土至今。代价是牺牲了挚友最想保护的家人。
迦拉哈为了完成挚友遗志累积力量的期间,挚友托付给他的家人在绝望中受到许多伤害。
「我到底在干嘛?」
为了挚友所做的努力,现在却得到反效果。迦拉哈再次感到后悔。
至今保持在危险平衡状态的莉蒂内心,因为感染上次战役的疯狂,开始堆积起黑色的污泥。
因为那名与挚友相似的青年和挚友一样,同在强敌面前奋不顾身地战斗,进而成为「英雄」之故。
莉蒂憎恨「英雄」。
憎恨从母亲身边夺走丈夫、从自己身边夺走父亲的「英雄」。
为了证明保护国民的不是「英雄」所以她才会成为军人。不过到头来,莉蒂还是被「英雄」救了。
结果就是莉蒂的心充满名为憎恨的业火,化成烧尽一切的炼狱。迦拉哈认为,第一个该被那炼狱烧死的人其实是自己。
注:临时混编分遣队没有部队番号,仅仅是集合各部残兵的临时单位。其兵员可能来自陆、空军各种兵科,由当地最高阶军官指挥,战后各自解散归建。
莉蒂憎恨不已的「英雄」就在她眼前。
同时她也知道了「英雄」的真相。
知道「英雄」也和凡人一样,会犯错、会苦恼。就算如此,依然得恰如其份称职地扮演「英雄」、勇于战斗。此外还看见了他向新朋友伸出友谊之手的光景。
莉蒂心中的「英雄」开始起了变化。但是那变化说不定会把形成莉蒂这名女性的所有根基彻底粉碎。
「——殿下,下官有一事相求。」
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办法把挚友的遗孤拉回来了。
迦拉哈在六个月亮争夺夜晚支配权的时刻,偷偷前往瑞克提法尔的寝室——「为莉蒂请命。」
他铁了心打定主意。为了报答当年救了自己一命的挚友,也为了挚友「真正」想保护的对象。
既然憎恨「英雄」,那就只能靠「英雄」来化解憎恨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
◇◇◇
一辆雪地履带车在这个月又厚了不少的雪地上行驶着。
由于在军事方面,连结「帕拉提翁要塞」与「威尔马葛斯」的道路是重要运输路线,因此一向维护得很好,但现在雪地履带车偏离了主要运输路线。行驶在除了履带式雪地车之外,无法顺利行驶的路
线。
为了侦查而研发、被王国军分类为中型车辆的雪地履带车内共有两人。
他们是在驾验座握着方向盘的瑞克提法尔,与沉默坐在副驾驶座的莉蒂。
设置在两人中间前方的透明球体闪着导航光点,瑞克提法尔依照光点的指示驾驶车辆。这个球体是接收从基地发出的诱导波用的终端装置,是极为常见的军用车配备。
在没有地标可以参考的雪地开车时,它更是不可或缺的装置。
诱导装置发出尖锐的独特声音,指示车辆前进方向。
那是车内唯一的声音,车内的两人完全没有交谈。
五人座车辆后方座椅上没有重要行李,车内空荡荡一片。
撇开身为驾驶的瑞克提法尔不说,连莉蒂也没有因为暖气而昏昏欲睡睡,只是一味沉默着。
(唔,有点搞懂迦拉哈的话了……)
瑞克提法尔偷瞧莉蒂的脸。与其说她是面无表情,不如说是因为压抑着什么所以面无表情。
「我担心挚友的遗儿。」瑞克提法尔昨晚已经听迦拉哈这么说了。
尽管瑞克提法尔待在要塞的没什么工作要,不过迦拉哈是逼身为摄政的他与莉蒂一起去「扫墓」。
由于在上次战役得到莉蒂许多帮助,把陪她扫墓想成是报恩的话,倒是也能接受。
只是这股沉默还是让胃不太舒服。
(哈哈哈,好像快要听见胃发出什么不愉快的声音了……好想逃。老实说,我真想逃啊)
但瑞克提法尔想逃也逃不了,就算胃袋发出哀号或穿孔也一样。
(总觉得和巨人互殴还比较轻松,究竟是怎么了?)
有「皇剑」保护,胃应该平安无事。
瑞克提法尔叹着气,向莉蒂发问道:「上尉。」
这是车内第三次出现对话。
「是。」
这也是第三次出现抹杀各种感情的回应。
「我们没走错路吗?」眼前的风景看起来全都差不多。
举目所见尽是荒野,以及覆盖荒野的白雪。
「——只要诱导装置没有故障,就应该没错吧。」
瑞克提法尔算是持有这个世界的普通、建设用重型机械以及运输车辆的驾照。只要一习惯,就连雪地履带车也是驾轻就熟。而且「皇剑」也知道包含车辆构造在内的所有驾驶知识。
尽管如此,只要一听到莉蒂不高兴的声音,他就有种快要因失误而撞上一旁雪山的感觉。
就连发出巨大噪音,一边压实积雪一边前进的履带声也优闲地令人可憎。
履带车的速度比起轮型车辆可说是慢的让人火大。
瑞克提法尔希望能快点到达目的地,不过又告诉自己必须安全驾骏。
只要想到别人的生命被交付在自己手上,多少还是该小心一点。
就算那个「别人」是让自己烦恼的原因也一样。
「是这样吗?」
瑞克提法尔很努力了、已经尽力了。
他压抑着快要抽筋的脸,心想这也是上位者的工作之一。
「是。」
不过,他还是打从心底期盼着,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
尽管表面上维持面无表情的脸庞,暗地里却流下了一、两滴冷汗。因「皇剑」而常保最佳体能状态的瑞克提法尔居然会冷汗直流,这是很稀罕的事。
莉蒂本身并不让他感到棘手。
只不过,莉蒂当下的模样明显与从前大不相同。
迦拉哈没说明理由,只说了:「希望殿下能和那孩子一起拜访她父亲的安眠之地,并向她说明您是以何种心情与帝国战斗。」如此而已。
以何种心情战斗?要聊这件事并不困难。
可是瑞克提法尔却不知为什么要聊这个。
以沙场经历来说,迦拉哈的经验远多于自己;关于莉蒂的父亲,迦拉哈肯定也比自己更熟。瑞克提法尔和莉蒂之间,除了公事便没有任何私下的交流,瑞克提法尔甚至只听过她父亲的名字,要这样的他陪莉蒂来「扫墓」究竟有什么意义?
而且话说回来,他居然让年轻女孩和男人独处,要是出了什么事,到时该怎么办?
发生利用君主立场强迫她就范的情况不无可能。就算瑞克提法尔在事后受到应有的制裁,还是无法挽回造成的伤害。
(难道说……他认为我没胆?)
这是极为残酷的现实。
(唔,没差啦,反正那也是事实……)
之前也有过美貌绝伦的公主睡在自己眼前,但是自己顶多只能碰碰她脸庞的情况。也不是现在才这么没用。
(都快悟道成仙了……)
瑞克提法尔不再去想那些伤及男性自尊的事,重新思考迦拉哈的意图。
但是不论怎么思考,他还是没有答案。
说起来,这种问题本来就无解。
那也是当然的。因为瑞克提法尔深深陷入「迦拉哈的想法会不会有什么含意?」的思考轮回中,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
尽管这和思路当机差不多。世界上有太多事是尚未结婚生子,而且才二十三岁的瑞克提法尔想破头也无法明白的。
当然,优柔寡断的性格也是让瑞克提法尔想不出答案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能站在被遗留者的立场、设想那些人的心境,也许能发现片鳞半爪。可惜他不是被遗留者,而是一去不回的人,想必一辈子也改变不了了吧。
因此从性格方面来看,瑞克提法尔和莉蒂很难合得来。
只是因为两人都是公私分明的人,在公事方面处得不错而已。
苦思到最后,终于放弃思考的瑞克提法尔决定专心开车。他无言地重新握好方向盘。
履带辗碎了冻结的雪块,在车内制造出钝重的回音。
◇◇◇
二十五年前的那场战斗结束后,基于停战协定,两国共同派遣慰灵访问团前往非战斗区域。
五十八名为了掩护同袍顺利撤退,自愿担任敢死队的王国士兵沉眠的小山丘。慰灵访问团当然也拜访了那里。
但是当会同慰灵访问团前往当地——为了设置北方黑龙公所致赠的雪花黑曜石制慰灵碑——的工兵队抵达山丘时,却连一具王国士兵的遗体也没看到。
他们原以为同袍们一定曝尸荒野,军方也因此派遣回收部队同行,以便回收遗体与遗物。
「应该在这里的王国士兵遗体到哪儿去了?」他们向以监视者身分同行的帝国官员问道。
帝国官员的回答极为冷淡与残酷。
「我军从此处撤离时,早就没有任何王国军的遗体或遗物了。恐怕是被攻打这座山丘的部队当成战利品带回去了吧。」
当时帝国军盛传「王国士兵尸体很值钱」的谣言。
那谣言可能源自更早之前的王国龙族与帝国「杀龙者」的战斗,意义是指阵亡的龙族遗体很值钱吧?
但是谣言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所有王国士兵的尸体都很值钱。
的确,王国有些种族的身体是很有价值的。
帝国贵族豪邸内装饰着妖精或黑妖精的标本。这既不是笑话也不是谣言,是事实。
结果就是战死在这座山丘的王国士兵遗体被帝国军带走,无法回到遗族身边。虽然王国要求帝国归还遗体和遗物,但是帝国却拒绝了这个要求。帝国的说法是:当时攻打这山丘的帝国军多达两万人,不可能找出偷走遗体遗物的犯人。
王国方面也承认这件事难以做到,不得不放弃。
当时两国只是处于停火状态并没有签下和平条约,双边关系依然相当紧张。
「应当避免节外生枝。」当时的国王如此判断,因此将这件事隐于台面之下。
「父亲的遗体不在于任何地方。遗物也只有中将带回来、军方送回来的寥寥几样物品而已。——还有前代陛下赏赐的勋章。」莉蒂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
证明父亲成为「英雄」的勋章。但是不论那勋章多美丽、多有价值。对她来说,连路边的小石头都比不上。
瑞克提法尔一面听着莉蒂的独白,一面把从车上拿出来的花束放在慰灵碑前,对着石碑闭眼数秒。这不是哀悼,就在立场来说他不能这么做。不过瑞克提法尔向英灵们报告说,王国现在仍努力保护活着的国民。
莉蒂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看着。
「你不鲜花吗?」
「我没有可以献花的对象。沉眠在这里的是英雄加里安·雅顿,不是我父亲。我的父亲早在那场战役之前,抛下母亲和我前往战场的那天就死了。」
「——」
声称父亲不在此处的莉蒂,眼神如刀一般冰冷。
那是一把将憎恨以更强烈的憎恨锻造而成的刀。
正因为是至亲,所以才会如此憎恨。那是对家人没什么感情可言的瑞克提法尔无法理解、刻骨铭心的恨。
但是和话语相比,她表情之壮烈地更加令人难受。
为什么我身边的女性,都是如此优秀、高洁呢?瑞克提法尔很想这么说。同时也满心厌恶因她们太过优秀而感到不悦的自己。
她们的确是被自身优秀的能力所苦。但是因此感到不悦,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恨父亲吗?」瑞克提法尔以那样的感情问。
「不,我并不恨父亲。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莉蒂回身注视着瑞克提法尔,眼神笔直穿透他银色的眸子。
眼镜后的眼神没有任何虚伪,表示她对这个回答完全没有迷惘。
「那么,你恨『英雄』吗?」接下来的问题让莉蒂脸色骤变。
她握紧拳头、咬着嘴唇以抑制怒气的声调说道:
「恨。也恨当今王国太依赖『英雄』这种不牢靠的东西。」
这不是该在摄政面前说的话。
不过莉蒂的发言,对有良心和头脑的王国军人来说,的确是该戒慎恐惧的问题。
「国家应该由作为盾牌的军人来保护。军队就是为此存在、为此使用人民的血汗钱来训练士兵。对于脑中想着『有万一时,某人一定会率领我们得到胜利』这种天真想法的军人,您认为人民愿意把性命交给他们吗?」
瑞克提法尔不认为王国军人如莉蒂所言,那么依赖名为「英雄」的偶像。
但是不论程度如何,王国军中的确存在莉蒂说的那种状况。
「初代国王陛下是『英雄』,而且因为他具有强大的力量,才能在推翻旧帝国后,将各种族整合为一个国家,这是事实。初代陛下不那么做,大陆东方的土地就无法统合成为王国,各种族应该会持续着永无止尽的纷争吧。连四龙公也是,如果他们不跟随初代陛下,应该不可能和平对等地相处。但是正因为如此,『英雄』不可以随便出现。」
绝对不能让「英雄」量产化。
不知从何时起,莉蒂开始这么认为。
不该以——英雄——如此便宜行事的头衔来装饰死亡。
真正的「英雄」不是死后才诞生的。
「殿下,您应该能够理解吧。一个国家太过依赖个人,就是亡国的征兆,将成为步步走向灭亡的国家。假如王国变成如此,我将无颜面对至今为国牺牲的众先烈了。所以我——」
莉蒂话中带着热度。
满是从她平时的模样无法想像的晦暗热度。
「——够了。」
「——!」
瑞克提法尔轻声打断莉蒂充满热情的发言。
轻微,但是很清晰。
莉蒂喉头因此立即冻结,说不出话来。
原本一直沉默听她说话的瑞克提法尔,以宁静的视线贯穿她的双眼。
「看来你就是透过这种方式来武装自己的真心。透过冠冕堂皇的话语,藉此包装抛下自己和母亲赴死的父亲、逼死父亲的国家恨意。」
「殿下,我——」
「够了。你的意见很有道理。先不论正不正确,那的确是某种事实。这点我承认。」
但是,瑞克提法尔看着方才献上花束的慰灵碑继续表示:
「我不认为众先烈,是为了你所说的那些复杂理由而死。你说『英雄』不过是偶像,那么在世界上最接近现实的战场中,真的有办法诞生你所说的,那种充满虚伪的『英雄』吗?」
瑞克提法尔是这么想的。
就算「英雄」战死沙场,也不会从沙场中诞生。
但是——
「作为偶像的『英雄』是为了安抚人心,而在战后诞生的东西。所以那种英雄不会诞生于战场上。」
那只是把战死沙场的人们拱成「英雄」这种偶像而已。
「既然如此,我的父亲并不是以『英雄』身分死去吗?」
「不,令尊的确是『英雄』。」
莉蒂困惑了。
瑞克提法尔的话中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莉蒂对于那文字游戏般的说法感到困惑。
「您想说的……是什么?」
——瑞克提法尔打断了莉蒂的问题。
「令尊不是以作为偶像的『英雄』而死,而是在战场上,以真实的『英雄』之姿而死。」
「怎么可能?殿下您刚刚不是说过,战场不会诞生『英雄』吗?」
「我的意思是,唯有作为偶像的『英雄』无法诞生于战场上。但在现实中……基于本人意志而成为『英雄』的人确实存在。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诡辩!我父亲作为『英雄』而死,并且不再是我和母亲认识的父亲!」
莉蒂大叫了起来。
眼角浮现忍受着痛苦的泪水。
瑞克提法尔因为害她——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曾担任过自己副官的女性——变成这模样感到后悔。
他没有考虑她的想法。
是因为自己不曾在战场上失去至亲?或者是因为两人的思考模式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他终于明白,迦拉哈为何要彻底隐藏护卫的存在,制造出两人单独前来这里的用意了。
因为莉蒂不可能让认识的人看见这副模样。
她一定不想被认识的人看见这副可悲的样子吧。
瑞克提法尔只把莉蒂当成部下。
基于立场,他也不能把她看成部下之外的存在。
所以他才能出现在这里。
他与莉蒂的关系既远似近,而且他还被称为「英雄」。瑞克提法尔没有发现,正因为自己与莉蒂父亲之间有太多相似之处,所以才会被迫担负将她逼到死角然后拉回正轨的任务。
(不论怎么想,我的能力都办不到啊……)
瑞克提法尔诅咒把这道难题塞给自己的迦拉哈。
如果是为了帮助眼前这名女性,为了报答她之前的恩情,瑞克提法尔并不介意当坏人。
但是他的个性也没有差到把女性弄哭还能无动于衷。
「我无法断言。因为我不是令尊,也不清楚你的事。不过,假如我身在与令尊同样的情况下——」
瑞克提法尔冷静说着。
那冷静的态度无疑是对莉蒂的情绪火上加油。
「吵死了!给我闭嘴!!」莉蒂像任性的小孩般,捂着耳朵摇头大叫。
看着她的反应,瑞克提法尔发现,莉蒂其实早就有答案了。
「母、母亲临终时,呼唤着父亲的名字死去!每个见到我们的人都赞扬父亲的死亡,所以母亲只好私底下偷偷哭泣。到了最后一刻,母亲终于想起父亲真正的模样!但是我没办法像母亲一样,流泪哭泣!」
加里安殉国时,莉蒂年仅一岁。
与父亲分离时,她更是年幼。
强褓中的小婴儿不可能记得父亲。
她心中的父亲形象,只能靠母亲的回忆来拼凑。
「母亲口中的父亲很温柔。在我出生时他甚至高兴得泪流满面。」
瑞克提法尔也明白这一点。
像莉蒂这样温柔的女性,其生父不可能是出现在英雄传说里的肃穆军人。
「可是人们对我吹捧的父亲是无比英勇、有如军人楷模般的人。是不顾我和母亲的痛苦悲伤,把一切全部奉献给国家的人!」
每当母亲听到外人叙说丈夫的英勇事迹、称赞他为「英雄」时总是暗自哭泣。
因为她觉得国家捏造出来的、名为「英雄」的偶像虚名玷污了她所爱的男人。
「王国把我的父亲捧为『英雄』好为国民带来勇气,让我父亲成为死者们的代表,以维护国家的安定。」
因此她否定「英雄」,也否定创造出英雄的王国。
身为「英雄」的父亲让母亲哭泣。
创造出「英雄」的王国,夺走了属于母亲与自己的真正父亲。
「只要静静告诉和父亲生前创造的回忆就够了!加里安有多勇敢、多勇猛之类的,那种事对我或母亲来说,根本无所谓!我们只想回忆还在世时的父亲,静静地生活而已!」
为什么不让我们安静地过日子?
为什么没人注意到母亲的泪水?
为什么——
「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
母亲因为过于失意,最后受历代国王宠召。
留下莉蒂独自活在世界上。
「亲戚们都只把我看成英雄之女!一向他们询问父亲的事,都只会诉说他是什么样的军人而已!」
他们并没有恶意。
只是想给予自幼失亲的孤女活下去的充足阳光。
害得她把「英雄」加里安的偶像形象深植于心中。
「我不记得父亲,对父亲一无所知!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崩溃痛哭。
累积多年的情感轻易粉碎她的理性。
泪流满面、鼻水直流、抽噎不已。
这里没有坚毅的莉蒂·雅顿参谋,只
有一位渴望父亲的小女孩。
事到如今,瑞克提法尔才终于领悟到自己的失败。
莉蒂的过去,不是可以拿报恩之类的理由就擅自碰触的东西。
被吹捧为摄政、自满过头的结果,便是践踏了一名女性的内心。
瑞克提法尔后悔了。
她需要的对象不是自己。
而是认识她父亲、可以告诉她父亲往事的人。
「上尉……」
「殿下您是『英雄』!和我父亲一样!迟早会害得被您留下来的人伤心难过!」
「——」
被留下来的人!
瑞克提法尔被这句话刺痛了胸口。
没错,自己迟早也会把重要的人、想要保护的人留下来,先前往那个世界去。被留下的人们会不会抱着和莉蒂一样无法痊愈的悲伤?
这道自问充斥在混乱的思绪里。
由于他太过沉浸在那问题之中,没发现莉蒂已经擦干眼泪瞪着自己。
「殿下。」
瑞克提法尔慌忙抬头。
眼前的人既不是大声哭喊的小女孩,也不是冷静沉着的参谋,而是一名憎恨着国家,与自己身上「英雄」头衔的女人。
「我是为了以『英雄』之外的身分保护这个国家,才会成为军人。所以,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莉蒂注视瑞克提法尔的眼神中,没有憎恨以外的感情。语气冰冷到不由得让人如此认为。
「什么问题?」瑞克提法尔拼命掩饰自己的动摇。
莉蒂深呼吸之后说道:
「如果要您在我与这个国家之间做选择——不对。我和这个国家,您打算保护哪一个?」
「什么!」瑞克提法尔瞠目结舌。
这问题极具冲击性,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不是军人该问的问题。
军人不该问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至少瑞克提法尔如此认为。
「我有为国捐躯的觉悟。就算被下等兵卒侮辱,或是变成名为俘虏的性玩具也无所谓,因为我是军人。」
和这番论调相反的是,莉蒂很害怕遇上那些下场,不过这也是必然的。但是她依然直着视瑞克提法尔,或许这就是名为莉蒂的女性坚强之处。
瑞克提法尔也因此无话可说,毕竟强悍女性是他的弱项。
「如果是『英雄』,您会选择国家吧。即便以摄政立场而论,应该也会如此。不对,是非那么选择不可。」
她脸上带着觉悟。不,其实是轻蔑。
反正你救不了区区一个女人。
「为了救大多数人,所以得忽略个人。」她的眼神如此控诉。
「上尉,我——」
「我知道向殿下问这种问题会很奇怪。但殿下您是不是该针对这问题做出回答呢?」
以率领国家之人的身分,以象征群众之人的身分。
以逼迫人民赴死之人的身分回答。
「我听说告别式结束后,殿下还会在要塞留宿一晚。」
「嗯,没错。」
对于瑞克提法尔的回答,莉蒂以极为疲惫的笑容说道:
「——既然如此,请在明天说出您的答案。这是我花了二〇多年的时间才得到的答案,所以我不会要求您马上回答。这要求本身就无礼至极,因此您若是打算无视一介小女子狂妄的胡言乱语,倒也无所谓。」
「——」
无法当场回答的瑞克提法尔只能默默点头同意。
◇◇◇
回程比去程更加安静。
两人都不发一语,只是一味地看着窗外。
虽然如此,但觉得莉蒂的神情比去程时稍微柔和了一些,是瑞克提法尔的错觉吗?还是因为她的心境产生了什么变化,抑或是她已经死心了?
总之在归途中,两人都将对方视为空气般不存在。
即使回到要塞,两人的交谈也只限于公事。
虽然他们原本就没有亲近到会闲聊的程度,不过迦拉哈和其他参谋依然对两人的态度感到讶异。只不过,由于那变化极为不明显,所以其他人也无法追问理由。
直到当晚,瑞克提法尔准备就寝时才终于发现。
白天的问题其实包含了莉蒂的温柔。
那问题是今后会让更多人死去的他,早晚要面对的障碍。所以莉蒂让自己成为那障碍之一,好让瑞克提法尔提早做好觉悟。里面包含了这样的温柔。
算是她对于小自己三岁,同时算军人后进的瑞克提法尔式的笨拙温柔。
就算打从心底恨着「英雄」,莉蒂也没有把这个帽子扣在瑞克提法尔头上。
正因为她对父亲的死感到痛苦万分,所以才能将身为偶像的瑞克提法尔,与会烦恼的、真正的瑞克提法尔区分出来吧?
发现这件事之后,瑞克提法尔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不管两人的关系如何、不论在什么状况下,莉蒂仍然以参谋的立场辅佐、支持瑞克提法尔。究竟该如何回答她?而她期望的答案又是什么?瑞克提法尔不断思考这些,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为止。
一面回想着有如孩童般流泪的莉蒂身影——
◇◇◇
白银大地与浩瀚苍穹。
英灵们为后人带来的明日青空,美得令人不禁掉泪。
身穿甲种军服、胸口别上黑色丧章的两万三千名军人,以穿着特甲种摄政大军服的瑞克提法尔为中心,在「帕拉提翁要塞」的王国方面城门前列队。瑞克提法尔的正后方是迦拉哈,各参谋则站在迦拉哈身后,其中还能见到莉蒂的身影。
在刺骨寒风中,军人们不穿外套目送往日的战友离去。
置于篷式军卡中的棺材上,全都盖着白布。
那是送给前往历代国王所在之处的死者们的礼服。接下来他们将被送往「瓦尔密待」,再以王家特别订制的列车运回王都。
瑞克提法尔站在数百辆的军卡前,于寂静中开口。
「——我的战友们。」
透过扩音魔法,演说传遍车阵及送行军人所在之处。
但是,军人们并不转头看向瑞克提法尔。
而是一味注视着离去的行列。
「诸位以生命相护之物,今后将由我等接手保护。诸位胸中的荣耀与骄傲,今后亦将由我等继承。诸位获得的胜利,将在天上照耀王国直到最后。」
瑞克提法尔将佩在腰间的「皇剑」连同剑鞘捧在手上。
他闭了一下眼睛,将「皇剑」缓缓抽出。
晶光灿然的剑身倒映着死者守住的大地与天空。
「映照在这把『皇剑』上的,是诸位守住的世界。而这些景色的远方有更多的世界。有人们的笑容、人们的欢呼、人们的喜悦,全是诸位亲手保护下来的世界。」
瑞克提法尔在这场战争中,命令许多军人赴死。
那些死亡是他必须背负的罪证,也是他必须背负的荣耀证明。
因此瑞克提法尔一点也不后悔。
以个人而言,说不定会有点想自尽。但是作为公众人物时,瑞克提法尔绝不能出现一丝后悔。
只要有一丁点的后悔,就代表因为他的选择而失去生命的人们之死,其实是个错误。
「我,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国事国政全权代理人——瑞克提法尔·路易兹=罗尔多·艾尔维希在此宣布。」
瑞克提法尔身后的军人们同时立正,靴底磨擦地面的沙沙声如水波般扩散开来。
那宣言不只属于瑞克提法尔,也是军人们对往日战友的誓言。
「诸位的死没有一丝错误,也没有一丝徒劳。毫无疑问,诸位之死将成为王国的基石,没有贵贱高低之分。」
瑞克提法尔俐落地将「皇剑」收回剑鞘中。
剑柄与剑鞘的铮铮碰撞声清脆响亮。
「我在此起誓。」
瑞克提法尔用力踏着大地,将「皇剑」拄在地面上,在「王者」的绝对孤独中大声说道。
只有这一瞬间,没人能与瑞克提法尔比邻而立。
不论是谁、又是如何期望,只要瑞克提法尔的身分是国王,这份孤独就不会消失。
「诸位守住的世界将由我继续保护下去。诸位想保护的生命,将由我的信念与力量来保护。诸位只需安详前往历代陛下所在之处即可。诸位的身后将由我等继续守护!」
随着这句话,二列并排并停满马路的军卡一齐发动引擎。低沉的运转声重重叠叠地传到天上。瑞克提法尔将皇剑佩回腰际,在不使用扩音魔法的情况下大声呐喊。
那是使用任何魔法都无法超越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全员,向我们的战友——敬礼!!」
两万三千人的手势划破空气,举手敬礼。
军乐队开始吹奏送葬进行曲,车阵缓缓动了起来。
就像被喇叭声推动似地,载着棺柩的军卡ー点ー点、一辆一辆在除雪后的马路上前进。
瑞克提法尔动也不动地目送车阵离去。
即使眼中噙着因思念战友而涌出的泪水,他也只能吸吸鼻子,不让呜噎之声
泄漏出来。
为了保护前往历代国王之处的他们背影、为了保护他们守住的事物,绝不能让他们停留在这里。不能因战友们殉国而依依不舍。
瑞克提法尔他们已经宣誓过了,要保护亡故战友的身后、要保护战友守住的这个国家、要保护战友打算保护的这一切。
因此,他们默默目送成为英灵的战友离去。
——终有一天,他们会重新集结于历代国王麾下,再次并肩战斗。
◇◇◇
告别式后,瑞克提法尔又参加了一些琐碎的活动。
穿着奢华军服在要塞主办的餐会上露面,与前来要塞参加告别式的军方高层交换意见。高层们一致向瑞克提法尔请求整编及扩张军备。他们基于军人身分,原本是无法参与政事的,但假如文官向他们征询意见,就能以相关人士的身分发言。
因为王国太过信任「帕拉提翁要塞」的坚不可摧——导致好几成守军在这场战役中丧命。高层们认为应该藉这个机会,重新绷紧松懈下来的精神,尽速巩固国防体制。
瑞克提法尔时而点头、时而反问或提出反驳,进而吸收他们的意见。
若是将臣下意见照单全收的话,连三流主君都算不上。这件事被「皇剑」记载于历代国王记录的极浅层之处。
君主该做的,是把臣子的意见确实地重新排列组合,然后化为己见。
臣子的意见无法直接说服其他臣子,而且有时也会出现谬误。
将臣子的意见在自己心中不留原形地熔解并重新锻造,才能成为君主的意见。
瑞克提法尔不习惯做这种事,不过还是努力做着。
告别式上的誓言是瑞克提法尔的肺腑之言,所以他必须拼命完成那誓言。
「我明白各位的意思了。不过,倘若倾全力打造军备,将致使内政出现滞碍,内政若是滞碍,不只诸位的薪俸,连所需的士兵及武器都难以齐全。诸位也懂这个道理吧?」
「是。正如殿下所言,可是——」
「够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确实听见你们的心声了。接下来,你们可以信任我的作为吗?」
表面上,瑞克提法尔正在征求同意,但其实有着不容许说「不」的威严。
一位代表在场所有军人,向瑞克提法尔要求扩充预算与整编军备的陆军中将,因瑞克提法尔眼中的压倒性存在感而不得不点头同意。
一方面他也考虑到,倘若在此提出异议将危及自军立场。
不过比起考量,其实让他点头的主因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
那是「服从强者」的生物本能,以及「逆我者亡」的恐惧。
以战斗经验来说,瑞克提法尔仅是有过两次实战经验的新手而已。但因为他天生的放弃型人格以及得到「皇剑」,有限度的长生不老之力,所以具有不太在乎自己死亡的缺点。
不在意自己「死亡」的存在,真能算得上生物吗?
中将的恐惧便来自于此。
不怕「死」的生物,算不上生物。
也就是说,那是无法理解的存在。
是未知次元之物、和自己处在不同次元之物。
所以他感到恐惧。
身在超越自我存在的场所之「物」——绝对无法明白的存在。
他虽然是个有才能的军人,但是以武人而言,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之处。这位中将没发现自己脸色发青,催促同志离去。
尽管临走之前还记得向瑞克提法尔敬礼,不过其余的事就无力顾及了。他在离开的途中,顺手拿起圆桌上的玻璃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周围的军人窥视瑞克提法尔的神色,但同时也对自己顶头上司的模样感到迷惑。
他们很快便逃跑似地挤入人群中。
「呼……」
瑞克提法尔看着落荒而逃的军人背影,大大吐出一口气。尽管一脸疲倦的他察觉副官莉蒂正在身后注视自己,依然假装没发现。
他还没想出莉蒂那道问题的答案。无视莉蒂的理由只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莉蒂却不在意他的反应。
「这样好吗?拙劣的应对,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反弹。」
「——这是有必要的。因为我必须明确表达意见。」
瑞克提法尔对莉蒂的疑问耸耸肩,邀她前往外头的阳台。
他把从附近桌上拿来的饮料递给莉蒂。
「不含酒精。」
「——谢谢。」
照莉蒂的个性,工作中的她应该不会喝含酒精的饮料。瑞克提法尔的猜测是正确的,莉蒂接下装着冰红茶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很甜。
不过那不是砂糖的甜味,这甜味是来自——
「里面加了冰糖吗?」
「我也不清楚,真的是冰糖吗?」
看来冰糖和冰块是分开加入的。
瑞克提法尔只是随手拿了一杯无酒精饮料而已。
「你不喜欢吃甜食?」
「不,我疲劳时也会喝含糖的茶或吃点心。」
「原来如此。」瑞克提法尔靠在阳台扶手上说道。
餐会会场设置在要塞第三长城的屋顶上,冷飕飕的寒风开始夺走两人因暖气而发热的体温。
仔细想想,这里和开战前一晚,自己与梅里艾菈谈心的第一长城景色相同。
瑞克提法尔有种在过去与恋人约会的场所搞外遇的感觉,于是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关于你刚刚的问题……」
「是。」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本分。一旦让步,往后应该不会再出现反弹了吧。我已经说了我的看法,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判断、吸收我的看法了。」
「——可以听听您如此断言的根据吗?」
瑞克提法尔看着雪原的远处回答道:
「北方总军不可能派搞不清楚状况的蠢材过来。」
他们不可能不明白,派遣无能蠢材到君主面前的危险性有多高。
如果真的不明白,那么下次进行人事异动时,情况应该会很有趣吧?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次与帝国的战争中有许多军人崭露头角了。若想将他们全数晋升,然后把总军司令部的人全部撤换掉,也不是不可能。
「有必要就那么做。」瑞克提法尔暗暗决定。
这是他为了报答牺牲者所能做的事之一。
「军方在这场战争中遭受相当大的损失,只要拿这件事作为前提,拨给他们的预算多少会增加一些,再加上『威尔马葛斯』已经落入我们手里,将其要塞化必然会成为国家战略。如今更不需要他们来指指点点。『帕拉提翁』也一样,重要性已经在这场战争中凸显出来了。而且修复的事根本不用他们说,早就在进行了。」
除了修复之外,军方同时提出扩建计划。
现在贯穿要塞的铁路将进行地下化。万一要塞遭到突破,到时可以连隧道一起封锁,以免帝国利用铁路南侵。
此外,还有增设要塞炮、参考「妙尔尼尔」制造拥有超远距离射程的巨大要塞炮等等。从明天就可以马上实行的计划,到令人怀疑提案者脑袋是否正常的超现实企划都有。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要特地向殿下……」
倘若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被摄政视为无能之辈,抑或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把军队私有化的自私之徒。他们为何要冒这种风险,直接面谏瑞克提法尔呢?
瑞克提法尔心中自有答案。
「他们应该是想表现自己的存在感吧。迦拉哈在这场战斗中大出风头,巩固了他的地位。对那些人来说,功劳全被迦拉哈独占了,担心因此影响到往后的人事异动与自己的仕途吧?」
他无法斩钉截铁说这些军方高层是杞人忧天。
中央有不少「把迦拉哈升为北方总军总司令」的声音。虽然算是一步登天,但是就阶级来说,升他担任总司令却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迦拉哈已经展现过他的实力了,就现实而言晋升是很正常的。
瑞克提法尔就任摄政时,复职的北方总军总司令就已经相当年迈了,可能会选择带着这场战争的胜利果实光荣退伍。
击退帝国军的功绩,也可以算是迦拉哈顶头上司的北方总军总司令的功绩。选在此刻退休,也算是为军旅生涯画下完美的句点吧。
更重要的是,下一次帝国军将发动的,应该是此次无法相提并论的激烈攻势吧?帝国军应该会先彻底镇压西方战线,接着再把国内所有兵力、全数投入与王国的战争中。
因此,王国方面必须全面加强化北方防线才行。
迦拉哈是最适合负责此事的人选。
「唉,只是迦拉哈本人好像没有离开要塞的打算……」
当瑞克提法尔若无其事地将中央的想法告诉他时——
「下官怕热,若要下官搬到南方去,到时就难过啰。」迦拉哈这么笑着回答。
只不过,假如用不同的角度解释他那句话,也可以看成他不排斥北上。
「之后的国防计划会以『威尔马葛
斯』为中心,另外编制一支军团规模的部队。」
「——那么,中将会调到那边去吗?」
「大致上来说『将与帝国之间的战线向北推』的见解并没有错。而且『威尔马葛斯』不是单纯的军事要塞还是一个都市,不太容易治理。」
有办法一面照顾破万的平民,一面与数十万大军战斗吗?
就算做得到,那也一定得是实力超一流的司令官才有办法胜任。
再说,该司令官上司、国王的代理人——总督,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担任的。
「好了。等回到中央之后,我还得把乱糟糟的内政整理好才行。这就是所谓的席不暇暖吧?啊~~真是去他们的。」
「——」
尽管嘴上抱怨个不停,瑞克提法尔的表情却很平静。
为什么能露出那种表情?只要一想到瑞克提法尔肩上的重荷,莉蒂就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你说什么?」
「不,没事……」
看来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没被瑞克提法尔听见。
莉蒂慌忙闭嘴,把红茶一口气喝完。
正巧这时起了风,让她身体一阵哆嗦。
瑞克提法尔发现她的反应,苦笑催促她进入室内。
「抱歉,没注意到你会冷。」
「——不,是我失态了。」
莉蒂因自己的丑态而低下头,随着瑞克提法尔回到会场内。
温暖的室温让她松了一口气,不再发抖。
「我去拿些热饮。红茶可以吗?」
「啊、不劳您费心……」
〔没关系,照顾部下也是上司薪水范围内的工作——咦?慢着,话说回来,我根本没薪水可领啊。」
所以我是免费劳工吗——瑞克提法尔喃喃自语,朝充当服务生的士兵走去。
看着被瑞克提法尔攀谈的士兵战战兢兢的模样,莉蒂对他完全没考量自身立场的行为头痛不已。她不认为照顾、抛开立场与基层人员往来是需要阻止的行为。
但是过头的话,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混乱,今后得请他尽量避免才行。
「——?」
想到这里,莉蒂突然发现。
今后会如何呢?
自己只是暂时在他手下做事而已。
「呵,我也太嫩了……」
一瞬间,她出现往后仍会在瑞克提法尔底下做事的错觉。
明明今后不可能和那位摄政有交集了。
莉蒂再次叹了口气,苦笑看着缓步走来,小心翼翼不让托盘上的杯子溢出茶水的瑞克提法尔。
她有点明白,白龙公主为何老将瑞克提法尔当成弟弟来对待了。
可以的话——真希望自己早点察觉这件事。
如果察觉的话,就可以用更妥当的方法来吐露自己的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