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虚假的雨

「啊,下雨了。」

冬香靠在学校屋顶的栅栏上,仰望着天空嘟囔出一句。

我同样仰头望天,仿佛冬香嘟囔似的雨点便滴落在额头上,碎了。

「下雨了呢。」

我做出毫无意义的帮腔后,冬香便“唔哈哈哈”毫无意义地笑了。一如既往。我们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生活在这个虚伪城镇中的我们的信条。

现在就像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们。

雨水降落在住在地下的我们头上,仿佛在说我们和过去的人们别无二致。即便那雨是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放出的水滴,被云雨覆盖的天空是有机显示器映出虚像。

雨势眼看着变强,我们赶到校舍里避难。

「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使劲拧被打湿的裙摆。水滴落在地板上,作出灰色的印记。

「区区虚假的天空。」

冬香拂去剪得齐齐的刘海上的水滴,似乎很愉快地斜眼看向我。

「小蕾妮,这次在烦恼什么?让冬香姐姐听听不?」

「谁是姐姐啊。」

我用脚尖轻轻踢走冬香纤细的腿。我觉得不论身体还是容貌,我都更有大人味,可冬香却总想拿我当小孩子对待。

「算了算了。毕竟蕾妮思考那种没意义的事情的时候,经常是在烦恼些无聊的事情啊。」

如果她是那种一脸得意说出这种话的家伙,我想我会狠狠揍上去。但是,冬香的话语和表情中总是没有多余的东西。唯有她真正在想的事情,才会表现在她的声音中、表情上。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变得坦率。

「……烦恼吗,应该说我在想,为什么要做那些没用的事。因为,」

反正全都是假的。

「这雨也好,风也好,天空也好,全部都只是在重现很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而已。只是些赝品嘛。」

「小蕾妮真严厉啊。我倒也不讨厌雨。」

我仰望带着人造感的——不对实际上就是人造物——天空。

通过电子信号,时刻变换天空的纹样的精巧显示器。无限接近真实的赝品。

果然,我无法认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反正都是人造物了,每天晴天就好了。如果能那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些没意义的雨变得忧郁。」

听到我自暴自弃的话,冬香地吐出了舌头。

「那样子我反而忧郁啊。每天都好天气真是太蠢咯。」

冬香骂道,那轻佻语调与她可爱的脸不太相称。

「不过,我倒也明白小蕾妮想说什么呢。无论晴雨,扯掉以后就是个裸露的土天花板吧。正所谓丘中之狢啊。」

冬香又一次“唔哈哈哈”地笑,她的表情就像在得意自己用出了巧妙的表达。

「什么意思?」

「嗯—,就是住在山里之类的意思吧?」

「真的假的。」

冬香很缠爷爷,她似乎经常学来些什么谚语、惯用句,但我听她说也没有一个恰当的例子,所以我觉得她多半是随便记的吧。

我把这想法讲出来,她便说:

「没错没错。爷爷好像也这么觉得,他经常说,教我就像,呃……什么来着?向门帘钉钉子[sup]注[/sup]?那些我也真搞不懂啊。」

译注:日语俗语“向门帘对抗”“向米糠钉钉子”皆比喻白费力气。这里把二者混合了。

冬香说着又笑了。我同意搞不懂意思,但我有点同情冬香的爷爷。再怎么有用的东西,如果听者不愿意学就没有意义。

「……最后啊,我觉得这是感伤吧。」

冬香和我走在下起雨的街道。雨中的工作日,而且是刚刚过中午,街上没有太多人迹。我们这个时间不在学校,当然是在翘课。冬香和我并不是出名的坏学生,但我们有时不时让下午的课自主停课的习惯。

「感伤,指什么?」

两人的距离因为打着伞,微妙地隔开。为了填补这距离,我用稍大的声音问了回去。

「就是为什么要下雨的那回事啦。」

「啊……那是感伤?」

我完全不明白,雨和感伤是怎么联系上的。

「没错,多愁善感。我觉得吧,简而言之,就是舍弃不掉啦。」

冬香讲这些事情的语调实在是淡泊,这种反差让我有点困惑。

「以前的人啊,舍弃地上,选择了在地下都市生活嘛。可是他们还是怀念、渴望地上的生活,可能即使徒有其表也想要维系这种生活。大概即使他们舍弃地上也舍弃不干净吧。」

冬香看着远方,仿佛在看并非现在的某个地方。她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她就在看着地上某处的风景。

「所以呢,这些雨是追忆啊。」

冬香转着通红的伞说道,仿佛唱歌一般。

追忆,这种感情对于十多岁的我来说是完全不带现实感的词语。

但是,冬香一说出来,单纯的我就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这种感情。

「地上的雨——也就是说,对于知道真实的人们而言,这些雨即使是假的,也有意义。他们会回想起过去、沉浸在感伤中。所以,对不知道真实的我和蕾妮来讲,这雨什么意义也没有,就是个赝品。」

冬香快步跑上润湿变黑的人行天桥。我慢慢地一句一句回味她的话,在她后面走上去。

「但是啊,直接见过地上的人,已经没了吧?那谁会沉浸在感伤里呢?」

冬香说的,道理上我懂。人们刚刚移居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有人主张要让地下的生活尽可能接近地上生活。这些事情,作为教科书里出现的知识,我是知道的。

可是,这也已经是百年以上的事情了。如今在地下都市生活的人,大体上生来对地上一无所知。然而,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

听到我的反驳,冬香说着「唔—嗯,是呢」,俯视着被她所言及的追忆之雨打湿的城市。即使这城是仿造过去地上的城市造出来的,我们这些无法得知过去的人也不会涌出一丝感伤、一点感慨。

我们是不知真实的世代,手中没有真实。

对我们来说,各种各样让这地下城成为地上赝品的东西——比如天花板显示器上映出的天空,比如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打湿整个地下都市的雨,比如照耀这城市的人工太阳的光——这些东西,全都让人觉得毫无意义、弄虚作假、无聊。

冬香不顾制服被打湿,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上陷入沉思。她最后在半边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更像是仅仅让人以为意味深长实际上什么也没想的)笑容。

「唉就是那种的吧,人总想在古老的东西里找出价值嘛。就是这回事。」

「……总觉得一下变得随便了啊。」

我的话里稍微带上了一点责备的音色。冬香仿佛要躲避我的话语,将身子藏在了伞下。

「没有没有,我也和小蕾妮一样,是烦恼的女孩子哦。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能答得上来啊。」

她这样说着,从伞下挑事似的窥视着我的脸。

「就是这样,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咯,小蕾妮。」

「……冬香最后总会草草了事啊。能不能别那样装姐姐?」

冬香的脑浆里似乎没有接待我投诉的窗口,她只觉得好笑,“唔哈哈”地笑了。

「算了算了,别这么闹脾气,小蕾妮。——今天也来做吗?寻找真实游戏。」

来比比谁能找得更多吧——冬香露出冷酷的表情(她似乎是这么想的)看我。

「好啊。」

我说得好像很无奈。冬香拉住我的手,跑下了人行天桥。

最先注目的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冬香的眼中闪出不稳的神色,用只让我听到的声音挑战似的低声说:

「那对情侣的爱情。」

「虚伪!」

我间不容发地回答。

「做那么腻歪的事,反正进入倦怠期马~上就会分手啦。」

「是呢。我也这么想。」

我们走过去之后,尽管非常失礼,两人一起唔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

这是我和冬香之间私下兴起的寻找真实游戏。找到什么东西,便由一个人说“是真实吗,不是吗?”。然后,另一人来判定它是真实还是虚伪。有两人意见一致的时候,也有完全对不上的时候,冬香认为这意外地是个十分深奥的游戏。

之后,我们也给城市中泛滥的各种东西贴上了真实或虚伪的标签。

「啊,那这部电影的宣传。『全地下都市都哭了!』,怎么样?」

「虚伪。你看我又没哭。」

「呜哇—,歪道理—。」

「歪就歪吧,有道理就行。那下一个,那个品牌的新款连衣裙的价格。」

「等下,这是真实啊。在不同的意义上是真实。别说钱的事啊。那种真实现在就算了。」

「切—」

「下一个我来吧……那么,冬香现在在喝的果汁是?」

「哈?……啊,这个有写『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呵呵……什么天然风味!是虚伪的,虚伪!」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很在意呢—。」

「早点说啊—。不过,我还是知道里面灌满了人工甜味剂的……那这个,那天两个人一起看过的漂亮的夕阳。」

「无价——不对!说了天空是虚伪的嘛!还有,那天是什么时候啊!」

「啊蕾妮,你忘了?那天你说过的话也是虚伪的?」

「你这是情节剧风味吗。」

「等下,现在别说风味……笑死……」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起傻笑着寻找真实,但最后直到日落都没有找到能让我们信服是真实的东西。不过,这也就是一如既往。

直话直说,那就是打发时间、类似奢侈休憩的玩乐。

即便如此,我想,我果然是在隐约期待。

即使虚伪城镇甚至让人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其中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丁点——没错,哪怕一滴雨点大小的真实呢?

忽然,我想到,与冬香相连的左手,这份触感或许是真实。

今后遥远的未来,如果我要在不同的地方创造城市,我的感伤一定是这份温暖。我会用降下冬香的温暖来代替雨吧。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冬香怎么样呢。不知何时的未来,她会将她的心沉浸在怎么样的感伤中呢。

我想知道她的内心,悄悄窥视她宛如澄澈水洼般的眼睛。可是,这样做就好像舀起浅水洼中的水,汲取到的是点点残余。而连这残余都会转瞬间流失。

「怎么了,小蕾妮?」

听到冬香的问题,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做不到。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来到了两人回家路分岔的拐角。我和冬香的回家路以直角分歧,夹着一个小公园,里面的游乐设施只有些秋千和滑梯。

有时,我们感觉恋恋不舍,会在这个公园里消磨时光。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聊着家里、学校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者荡着秋千,尽兴于比谁能把鞋踢得更远这种孩子气的游戏。

今天怎么办——我刚要这么开口,与冬香牵着的左手的手腕附近传来了机械的哔哔声。

「——唔,已经这个时间了吗。抱歉冬香,我今天直接回去啦。」

手腕上戴着的“VerB”发出的声音,是接近我家门禁时间的闹钟。

时至今日,都高中生了还必须这个时间回家,我对此感到不满。但是我明白双亲在担心我,更重要的是,如果反抗家长让一起生活的奶奶困扰,我会感到抱歉。

「……啊—,是吗是吗。那就明天见咯,小蕾妮。」

冬香一下子从我的左手中消失,然后她的手便摆了一摆。

不过,她摆到一半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一样,把那只手伸向了我的脑袋。

忽然接近的距离,让心脏轻轻动摇。

「发卡,快掉了喔。」

冬香说着,她的手指仿佛抚摸我的头发一样,帮我弄好了发卡的位置。发卡的造型是黄色的花——向日葵。它是小时候奶奶给我的,我很中意。不过冬香说「它挺少女品味,有点不合适」(多管闲事!)。

「谢谢,冬香。」

我道谢后,冬香终于说着「回见啦」挥手离去。

冬香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调皮地笑了。

「蕾妮家的门限时间,That's real。」

我露出了苦笑。确实,无论身为孩子的我希望还是不希望,它就是赋予给我的真实生活。

不,这不是真实而是所谓的现实。我们在找的,是能让我们确实觉得自己在活着、有活着的意义的东西。真实,那是渴望。

但现实不同。我明明不想要,它却存在于那里,覆盖到肩上、头上,仿佛要把我这个渺小的事物压缩得更紧密。它就是那种烦人的东西。但是,现实远比我渴望的真实要近在眼前,所以我无法逃离这样的现实。

我拼命想要追逐连轮廓都摸不清的真实,而现实在后面悠悠地张开无底洞般的嘴等着我,要把我吞噬。

如果只有现实等着我,我或许就能想,干脆逃到天涯海角吧。

但是,那东西在父母还有奶奶身旁等着我。它仿佛在窃笑,它似乎知道只要它在那里,我就会自己回去。无论我再怎么想逃,最后也逃不掉。因为,我想我果然爱着那些与现实共同生活的人们。

就这样,我打开位于集合住宅正中间附近某一层的,我家的玄关。这是现实的、我该存在的地方。

进入这里,我就会变成我应有的样子。成绩优秀令人骄傲的女儿,率直可爱的孙女,小蕾妮。

翘课、从自动售货机偷饮料、讨厌这没有意义而虚假城市的我,像个廉价的赝品一样,礼貌地消失。

讨厌。我讨厌虚伪。

每当我踏进昏暗的玄关,这种心情总会涌现出来。我好像要无力地沉入黑暗。

我快要在自己家的玄关溺亡。透过门的雨声让我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我想我一定是一副十分糟糕的表情。

我的表情实在无法在明处让人看到。这或许就是真实的、裸露的素颜。

在这甚至无法窥视镜子的黑暗中,我还没见过我的表情。

「蕾妮?欢迎回来—。」

连向客厅的门传来白光和母亲开朗的声音。现实在召唤我。

这样一来,我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上浮。我必须走了。

「我回来了。饿了—。」

打开门,黑暗中的我便像被纯白地切出来一样上浮。我从污泥般的黑暗深渊,生还到现实。

「今天的晚饭是蕾妮喜欢的东西哦—。」

「诶—,是什么是什么?」

「是肉丸喔。」

母亲开心地笑,我也以笑脸相迎,说「太好了—」。可是,我喜欢肉丸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的表情出现得太过自然,都让我开始搞不懂了。

我不由得想,刚才黑暗中与笑容之类相距甚远的我是怎么回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不,说到底真实或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过去,人舍弃地上的时候,也一定舍弃掉了真实。人选择了生活在并非真实而是虚伪的都市中。而我便是那选择的末路。

生活在虚伪之中的我们,存在本身就完完全全是虚假的。

洗了手和脸,换过衣服,我来到餐桌前。

厨房里,电磁炉上的锅中,袋装肉丸沉在咕嘟咕嘟沸腾的热水里。说是肉丸,它也不是真正的肉,实际上是蛋白质合成的假货。不过,原本我就没吃过『真正的肉』,也无法对它的味道怀有什么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我隐约有点苍白的感觉。类似这种,我想起那肉丸的宣传词(『仿佛真正的肉,自然的味道!』),不不不真的肉谁都没吃过你是怎么判断的?无论这个地下都市里制造的食品如何改变形状,追根溯源也不过是合成蛋白质的粉末。

虽然我有不少想说的,但说出来也没有用,所以我沉默着别开目光。合成肉的肉丸也好,厨房架子上排列的小瓶人工调味料也好,这一切虚伪都从我的眼睛中滑落。

我有种错觉,纯白的人工照明下,明亮的家庭餐桌上,仿佛我也在滑落向什么地方。

我觉得这种思考特别蠢,但是以那虚伪为食粮生存的自己,或许也只是『仿佛真正的人』而已。我随便想的。

「——蕾妮,你在听吗?」

「啊,抱歉,什么?」

母亲把盛了料理的餐具从厨房拿来,我慌张地看向她。母亲微微露出阴沉的表情。

「所以说,奶奶,今天好像状态不好。蕾妮,之后能不能去看看状况?」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从这里是看不到奶奶的,可我却将视线投向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对我很温柔,从来不缺笑容。但是,最近她这样卧床不起的时间正在增加。虽然似乎并不是生病,但对于喜欢奶奶的我来说,奶奶不起来的日子里我总觉得有点消沉。原本就是忧郁的雨天,加上这件事就更忧郁了。合成肉的肉丸变得更加无味,我都不愿意嚼它了。

「怎么样,蕾妮?好吃?」

「嗯,很好吃。」

即便如此,我还是笑着回答,不让这份忧郁被察觉一丝一毫。

「最近学校怎么样?学习能跟上吗?」

「没关系啦。妈妈真是爱操心啊。」

「是呢。蕾妮是认真、优秀的,我骄傲的女儿嘛。」

「这什么话,太羞耻了,绝对不要在外面说啊—。」

母亲一边吃饭,一边眯眼看我。

她眼中映出的我,真的是我吗。

我装作没有看到在内心中忽然冒头的疑问,努力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这里,是明亮的家庭餐桌。我是认真而优秀的、令人骄傲的女儿。

我努力不让自己踏出这种现实。

「奶奶……?」

我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小声向黑暗中呼唤。

被子和睡衣摩擦的声音响起后不久,困倦的回应传来:「嗯……是小蕾妮吗?」

知道了奶奶醒着,我按下墙上的开关。随后,白色的照明便映照出刚刚起来的奶奶。她枕边装饰着人工植物黄色向日葵。

我的发卡也是向日葵样式,这是奶奶的喜好。这个发卡我用得相当久,所以它变得很松,但我没想用其他的。

「抱歉啊,奶奶刚才在睡觉?」

「没事的,欢迎回来,小蕾妮。」

奶奶说着露出了微笑。看上去她状况没有太差,我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奶奶看起来有精神。」

「抱歉啊,让你担心。只是最近有点容易累喔。」

奶奶的笑容无论何时都能让我的心静下来。和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可以把虚伪之类真实之类稍微搁置。刚才的忧郁也似乎多少散去了一些。

我和奶奶聊了一些学校的事情之类的闲话,但奶奶卧床不起的时候很容易累,所以我早早撤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我自学本应在今天下午课上学习的内容。我即使翘课,也不打算掉队。只要成绩不下降、不给别人添麻烦,双亲就对我十分宽容。

大体做完功课后,我打开窗户,仰望昏暗的天空。

虚假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与之相对,星星苍白地闪亮,浮在空中。当然,是浮在有机显示器的屏幕上。

过去,地上似乎有个叫天象仪的东西,在建筑物的天花板映照星象。这么一想,地下都市每天都是天象仪。不过,说来也没什么意义。

总觉得很蠢,我想要拉上窗帘。

因为这天空中,雨点也好,星点也好,一点都不是真实的东西。

那是我感到无法忍受、十分气愤,再一次看向天空的时候。

唰。

散布在夜空中的白色光点中,唯有一道不同的光辉深深印在了我的眼睛上。

它与画面上显示的星星不一样,是一道泛红的闪光。

那是什么啊?

我想要看清它,定睛凝视,那光辉便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我想要尽量接近,打开窗户探出半身,仰望天空。第一次看到的光,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吸引着我。

但是,无论我如何凝视,视野里映出的也只有虚假的星星。我感觉无数浮着的白光十分碍事,带着些不悦瞪向了天空。

那一瞬间,空中再次燃起鲜艳的红色。而且它近在眼前。

——更准确的说,它以十分猛的势头落下来了。

诶?

「啊疼!」

我来不及避开,发出红光的掉落物坠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略重的冲击与传递到皮肤上的热量让我头晕目眩。探出窗户的身体失去平衡,直接倒向房间内。什么啊……

旁边传来一声闷响。我努力起身,一边摸着额头(灼痛)一边朝那边看去。

手掌大小的玻璃球一样的东西,滚落在那里。

我仔细看着这个突然从天而降、把我KO的东西。它已经不再发出红光,变成黯淡的灰色。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试着轻碰。触感光滑而坚硬。

我大胆用手抓住,发现它意外地冷。明明刚才称得上烫了,奇怪。

一时间,我在手里来回滚动着灰色的球。

为什么呢。我想要再一次感受那道光辉、那份热量。

仅仅一时间看到的通红的光辉和那份热量,莫名地在心中泛起涟漪,让我无法冷静。但是,这完全不是讨厌的感觉,反而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类似怜爱的心情。

这是那种感觉,我知道。

很像。与冬香牵手的触感。那份温暖。

这虚伪城镇中唯一可能是真实的手感。

「啊……」

我感到紧紧握住的手掌里有微微的温暖。我张开手,发现刚才是灰色的球现在好像心跳一样发红,带上了柔和的光芒。它逐渐变得眩目、灼热。然后——

「——啧。」

我感到手心上有灼烧般的痛感,反射性地掉下了它。球体立刻失去光辉,无力地滚落在地板上。

它现在怎么看都是毫无特点的灰色球体。

但是,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确实看到了,用这只手感受到了:

激烈发光的球上,有通红的火焰燃起。

那简直就——

「好像,太阳一样……」

并不是照耀这地下都市发白的人工太阳光,而是遥远的过去,照耀地上住民的,真正的太阳,赤红燃烧的、真正的火。

「……怎么可能啊。」

我挥去浮现在脑袋里的蠢想法。就算我生于地下都市、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我也至少明白,真正的太阳也不会是这种手掌大小的球体。

但是。

我再一次捡起滚落的球体。然后,我仰望窗外,落下这个球体的昏暗夜空。

我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什么,从何处来。

即便如此,那仅仅一瞬看到的真实的光辉,那份热量,

都烧录在我的眼睛上、皮肤上,不肯离开。

我烦恼了一会,最后把变得冷灰的球体轻轻放入了桌子抽屉。

即使我闭上眼睛,红色的残像也在眼睑里不停地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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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的虚伪城镇,即地下都市,最近总是被虚伪的雨濡湿,展现出朦胧的风情。白色的混凝土制建筑物被雨打湿,就一齐变为单调的灰色。我觉得那就像建筑物的尸体一样,莫名感到阴沉。

实话实说,我讨厌这座城市。

地下都市——正式名称是『Polis-UK8』。这个名字的意思似乎是世界上第八个被建设的地下都市(不过这样叫太死板了所以大家平常都只说地下都市)。

城中心有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塔(这样叫太死板了所以下略)的建筑物,被区分为中心部、中层部、外围部的街道呈放射状从塔扩散。

塔是这地下都市里最高的建筑物。它的尖端贯通天花板的有机显示器,连接到设置在后面的隔墙。

正如它的名字所言,它管理、研究关于城镇气候的各种事情,它也负责定期维护地上一侧的隔墙上设置的观测装置(观测地上的天气,将结果送到显示器上)。

观测到的地上天气会被转换为电子信号传递到有机显示器上。然后,通过内置人工降雨功能的有机显示器,地上下雨的时候这个地下都市也会下雨。降下的雨会被循环装置从集水口回收,循环装置使用都市周边地下水脉,雨水也会被用于水力发电或生活用水。

老实说,我的确觉得没必要费这么大工夫再现地上的天气。而且净是在下雨。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无用功。

即便如此,这个有机显示器百年前以上被开发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地下都市的天花板上显示地上的天空样子。它仿佛在说,自己就是真正的天空。

我有时对此感到万分气愤。不过也不是常年生气,只是偶尔。

先不提这些。

塔周围的中心部,林立着都市议会的厅堂和各种研究机关之类,所以被叫做行政区、研究区什么的。

讲真,这些地方和我这种女高中生没什么联系。

我们主要的生活圈是它外侧的中层部,这里大多被叫做一般居住区或者一般区之类的。

这里在地下都市中的占比最大。集合住宅,学校、企业的楼,食品制造工厂(虽然都市外圈有耕地,但是面积十分有限,主食不得不依靠以蛋白质为基础的有机食品),商业设施、饮食店等,基本上生活的必要的设施都集中在这个区域。

我家也不例外,是这个区域普通的集合住宅里极其普通的中流家庭。

父亲是民企的中层管理,母亲是有机食品加工流水线的短工。我这个独生女,将来也会安顿在这种能稳妥安顿的职位吧。至少双亲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呢,我不知道。我没有认真想过将来的事情。

呃,关于一般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困难,无灾无难的平坦街区。在这里的街道生活也好像十分单调,我莫名地觉得“灰色街区”这个词十分合适。

而一般区更靠外的地方,所谓的郊外,是移民居住区,也被叫做移民区。住在一般区的人很少接近那里,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移民区里面是什么样。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治安比较差。

说是移民,也不是从别的地下都市来。他们和一般区的人们一样,成长于这个地下都市,但是时至今日移民区和一般区仍明确的存在区分,是因为其中有根深蒂固的问题。

这要追溯到人们移居到地下都市以前,都市的建设阶段。这是大概两百年以前的事情。

因为有害紫外线激增,人们不得不舍弃地上生活,开始建设地下都市。但是,这里有许多难题。

首先是容量问题。

地下

都市的建设所用的时间较短,最多数十年,不可能让所有人住进去。

最后,成功移居到地下都市的人数,似乎是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结果上而言,许多人直到最后都陪着走向灭亡的地上度过。这么说听上去是一段佳话,其实就是多出来了而已。

只是这样的话,或许事情就会被归结于悲伤却无可奈何了吧。

可是,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就是都市建设需要的劳动力。

这么说也不为过:因为这两个问题,时至今日地下都市仍然被分为一般区和移民区。

都市建设需要庞大的劳动力,许多国外的人为了供应劳动力来到了这里。

他们大多是没能在祖国获得地下都市移居权利的人。

以地下都市的移居权为交换,他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被接受,被驱使着建设都市。

但是,Polis-UK8当然也有没能移居,多出来的人。紧急建造的都市不可能让全部国民移居,许多人被留在了地上。

那些人盯上的,就是从国外来的劳动者们。

“对本国的人置之不理,让国外来的移民移居地下都市,太奇怪了。”没过多久,这种舆论就甚嚣尘上。然后,它不仅在没抽到地下都市移居权的人之间流传,还扩散到了获得地下都市移居权的人们之间。

我觉得,大概他们是怀有一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吧。还有类似自我保全的东西。

能够从地上移居到地下的人,不能移居的人。

二者可以直接替换成『能存活的人』和『无法存活的人』。

接下来单纯是我的想象:被选为那十分之一能够存活的人,最开始可能安心了。但是,其他人的现实会不会接着压向他们呢。

他们知道了熟人,友人,恋人,自己周围的人们将是赴死的命运。

而其中只有自己能够存活下来。

有多少人能平静地接受这种状况呢。不过,现在这仅仅是往昔的、过去的事情,教科书上也没有写什么当时人们的心情。

我不由得想,他们赞同『无法存活的人』的主张,是不是想要通过这样做来尽量减少罪恶感呢。

这是他们对于只有自己存活的全力赎罪,对将死之人最基本的饯别。

但是,同时也能明显看到其背后的保身考虑。

『无法存活的人』攻击海外移民的时候,自己就是安全的。

他们『能存活的人』,将原本作为移居地下都市的人应当一同背负的责备,推给了移民。他们想要通过牺牲移民,保护自己。

我想,大概谁也无法断言,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这种感情。

这么一想,也能接受地下都市到今天仍然鲜明地存在沟壑(不对,可能无法接受。我觉得一直纠结过去的时候也没用。但是能够理解)。

一般区与移民区之间的隔阂,一定比地下都市本身还要深深根植于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

正因为如此,移民区现在也被限制在地下都市的外围。

如今,我们活着,装作看不见这种牺牲,把它当作过去的事情。

不,说到底,能不能谈得上『活着』都是疑问。

为了兼顾周边的都市、防止地基崩落等,地下都市的开发被严格限制。也就是说,人口越是增加,居住空间就会变得越来越小。因为处于这种状况,都市议会准备了有关新生儿的条例,保证人口不会增长过快。

在这城市中,不仅是天气,连人的营生都被管理。根本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一切都是谎言。我似乎感到,整个城市好像都在缓缓走向死亡。

我决定将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秘球体称为『太阳碎片』。

它那时激烈燃烧的样子,有种『太阳』的感觉,而它是手掌大小,用『碎片』正合适,所以我这样叫它。不过,我只是为了方便才决定这么叫,老实说名字怎样都好。

然后,这个『太阳碎片』掉到我房间的第二天。

我在早上班会前的空闲时间启动了“VerB”的扩展显示器,向全息屏幕上显示的搜索引擎写了『球体 落下』『球体 燃烧』『奇妙的球』『火球』之类能想到的词,收集『太阳碎片』的信息。

平常查东西,“VerB”一下就能从地下都市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拿出我要找的信息。

可是,似乎还是存在连“VerB”也找不到的信息。

无论怎么改变方法检索,都没有找到看上去与『太阳碎片』有关的信息。真是连点碎片都找不到——我无计可施得都不禁在脑子里说起了无聊的玩笑。

我扫过搜索引擎的主页上显示的话题(标题是“二十六岁的年轻才女!”的某个女性研究人员的新闻之类的),一时沉默地思考。

如果政府的庞大电子书库Archive和民间的电子书库Archive都完全没有符合的数据,能想到的假设有两种。

首先第一个。『太阳碎片』是完全未知的物体,谁也不知道它存在。

第二个。『太阳碎片』被严密地隐匿情报,是被当作机密的东西。

……唔嗯,前者是超自然,后者像是阴谋论,有点傻。

我正在因为不太好的调查结果叹气的时候:

「蕾妮,看啥呢?」

「唔哇——啊,早上好,汉娜。」

后面突然传来欢快的声音,我的朋友汉娜摇着马尾看了过来。

我瞬间把左手手腕的终端映照出的全息屏幕关掉,不让汉娜看到。

我是大概两年前和汉娜成为朋友的。契机十分单纯,旁边的座位是她。当时刚刚更换班级,我周围没有朋友,就向旁边同样无所事事的汉娜搭了话。

聊了一下发现,汉娜性格无忧无虑,虽然她也有时会过于无忧无虑,直言不讳,但我想她基本上是个容易相处的朋友。

但是,这种无忧无虑的地方,有时会让我感到我和她的隔阂。

之前,无心的杂谈中我吐露了自己有关虚伪和真实的想法,汉娜说:

『诶—,真实?我倒是没想过那些事情呢——』

她这样说着,无忧无虑地笑了。我无法忘记,那时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远的感觉。我心中的忧虑不会被理解啊——还有这种放弃的心情。

从那以来,我就不对汉娜说自己真正的心情,当然,对其他朋友也不会。

所以,我想要尽力隐藏调查『太阳碎片』的全息屏幕,打算让投来疑问视线的她分心,试着说「没什么……啊,比起那些,汉娜你做了今天数学作业了?」

「……感觉蕾妮,有点可疑啊。」

完全起了反效果。哎呀,我承认可疑……但老实地说「昨天我房间里掉下来个一会烧一会不烧的神秘球体,所以我在查它」更可疑吧?我如此在心里嘟囔着有点像借口的话。

大概把它作为遗失物交给警察之类该交的地方比较好,但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我想再看一次,那种印在眼睑内侧的赤红燃烧的光辉。

我无法抗拒脑袋里如此强烈主张的声音,打算暂时把『太阳碎片』留在手边,观察情况。

「——蕾妮,你在听吗?」

我沉浸在思考中,被汉娜拍了肩回过神来。

「诶,啊,抱歉。什么来着?作业的事情?」

「不对,没在说!认真的吗!不是说这个,昨天发你的视频看了?」

「啊—,看了看了。笑死我了。」

「对吧—!其他还有——」

汉娜启动自己的“VerB”的扩展显示器,打开流行的社交应用。我对她笑着,配合着话题,感觉有薄薄一层不可见的膜覆盖到自己的脸上。

我们高中生的娱乐,像是“VerB”上的社交之类,或者过去的电影、小说的数据,全都终结于这个狭小的地下都市的、终端上薄薄的信息空间里。

我们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虚拟的,虚伪的,没有多少有确切手感的东西。

但是,大家对这种生活没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这样一来我也不得不表面上假装如此。

大家笑着谈论的社交中火热的视频,信息空间里交流的应用。我也随着这些虚拟而廉价的话题,在虚假的天空和太阳下笑着。但是,每当这样作出一张笑脸,我的脸就好像贴上薄膜一样,总觉得难以呼吸。

我迎合朋友笑着,却也痛切地感受到,我想要的真货、真实,大概不在这种地方吧。处于胸口内侧的我总是想要喊出来:不是这个。

但是,阻止这呐喊的,是汉娜回答我问题的声音。

我期待过,是不是实际上汉娜或者别人也有我怀有的心情呢。她的话轻易地粉碎了我的期待。

『诶—,真实?我倒是没想过那些事情呢。天空太阳之类的,就算是假货,出生的时候就有了,那这样就是自然的吧?』

如此笑着说的汉娜是自然的,而我才是奇怪的吧。这样烦恼些没用的事情的我很奇怪。

所以,我对真实的渴望被毫无恶意地否定,最后只得留在身

体里。

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心情不再露面,盘踞在肚子底部。那黑色的沉积,在我无法吐出的时候仍然一个劲增加毒性,好像正从内部侵蚀我的身体。

每当我用作出的笑容面向汉娜或其他朋友,我就想到这是虚伪的笑容,苦味扩散开来,仿佛毒涌到了喉咙。

我明明讨厌这城市里泛滥的虚伪,自己却制作虚伪的假面生活。

太矛盾了。但是,这一定是因为我明白,要在这个虚伪城镇生活,这么做是最轻松的。

因为,无论我怎么厌恶,我所生活的现实,只存在于这个城市。

「——呃—,就这样××年,地下都市的移居完成了。之后的三十年叫做黎明期,也是在这个时期『怀旧主义』的风潮高涨。其中,被认为暴露出怀旧主义过度发展的事件,是黎明期结束时发生的『斯沃因兹日珥słońce płomień』——」

教室前方,老师在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前讲地下都市的历史。老师的语调毫无趣味地单调,讲到太过有名的话题时,我的专注力一下子断掉了。

『斯沃因兹日珥』。这个大事件,对于地下都市里生活的人来说无人不知吧。事到如今都不该在课上学。

概要我能背下来。

人们移居开始的黎明期流行的『怀旧主义』思想,简而言之就是主张『让地下的生活接近地上时期的生活』。

怀旧主义产生的结果之一,是『人工太阳』的研究与开发。

那是一种通过人之手近似制作出太阳的尝试。

人们选择了在地下生活,但他们仍然寻求了太阳光。

随后,在另外一个地下都市Polis-PL17进行人工太阳研究的企业『苏利耶公司』,某一天因为实验失误发生了火灾。据说火势十分强,Polis-PL17瞬间化作火海,城市烧毁了大约八成。

波兰出身的评论家,将这起因为研究人工太阳带来的火灾事件,比喻为形似从太阳喷出火焰的「日珥」现象。似乎就是因为他,事件的名字被定为『斯沃因兹日珥』。

之后,所有地下都市的人工太阳研究都被修正方向,现在则是将不发热的照明装置『人工太阳』嵌入有机显示器,照耀着各个地下都市。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这点事情多半连小孩子都能答上来。

同学们的心情好像也和我一样,都露着一副无聊的表情。

不过,感觉这也没办法吧。本来,学校的授课对十几岁的我们来说就仅仅是无聊的时间。一个劲被填进不知道的知识挺为难的,而延绵地被灌输已经知道的事情谁也不愿意。

只要认真在各个重要的地方记板书,考试里就不会拿到太糟糕的分数。这样一来,上课中恍神的时间必然会增加。而仅仅恍神的时间可以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加空虚。

每天都好像,像这样,在漠然地活着呢——应该说苟且偷生?类似这种感觉。

假如有谁问我活着的意义之类理由之类,我也一定答不上来。我反而想问。不过我没觉得有谁知道,所以没有实际问出来过。

意义、理由,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总觉得活着难受。明明没有必要,我却甚至能感到一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

我想,所以我才在寻找,寻找值得我活下去的某种东西。那一定,是我寻求的真实。

——午休时我在屋顶(当然有上锁一般进不去。但是对不良少女冬香而言区区撬锁毫不费力。她的手法太过精湛,所以我拜托她「也教教我」结果她说「哎呀,这种事情小蕾妮不做更适合,所以不教。羞羞吐舌笑」。「羞羞吐舌笑」是啥啊)和冬香说了这些之后,她「唔哈哈哈」愉快地一笑了之。

「活着的意义之类理由之类,小蕾妮真是认真啊。肩不会酸吗?」

她说着笑眯眯地来揉我的肩。虽然为我按摩是没问题,做起来是被戏弄的感觉我可不能接受。

「与其说我认真,不如说只是冬香太随便了吧。」

「也是,因为我是不良呢。有句话叫『生活乃逐流之道』。」

「那是啥?」

「嗯—,只是随便说说。」

「你就是这种地方很随便啊!」

「啊哈哈。」

冬香靠在屋顶的栏杆上大笑。

她歇下来大口吃拿在手上的拟似三明治(这也是把有机食品加工成面包和火腿的形状、味道。我们吃的东西全都是这种假货),然后又笑。嗯,真是一如既往超级随便的家伙。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小口吃学校食堂里卖的食物中最简单的有机食品,能量棒。

脚边的校舍里,大概满是午休的喧嚣吧,但是屋顶仿佛与校舍割裂一样安静。我感觉,好像只有我和冬香在世界外侧轻飘飘地游荡。

我侧目瞥了一眼冬香,便发现她正用调皮的双眸看着我。

「……怎么,冬香?」

「没,我就想,小蕾妮总是在吃那个呢—。有那么好吃?」

冬香指向“那个”,我手中的棕色固体。

「不,完全不好吃。没什么味。」

「那为什么每天都吃啊?」

冬香的语调好像在逗弄我,她一边问一边大口吃三明治。

我也机械地把能量棒放进嘴里。每当我咀嚼,微弱的味道就会淡去,只留下干干的口感。奉承也说不上好吃。可我为什么选择它呢。

「……嗯—,大概,是因为它没有想要接近真货吧。」

听到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案,冬香歪头疑惑。

「怎么回事?」

「呃,冬香在吃的三明治,还有食堂的肉馅饼之类的,那种的全都是模仿地上有过的真货制作出来的对吧。将原本的棕色合成蛋白质粉特地塑形成那样,用人工调味料调味成那样,加上些『仿佛真的一样』一类的宣传词。你不觉得那样非常徒劳吗?无论怎么模仿,全都只是假货。而且其实谁都不知道真货的味道嘛。」

说到中间的时候我说得像认真的辩论一样,讲完以后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冬香露出一副略微愣住的表情,但她马上坏笑着歪起嘴唇。

「原来如此,所以小蕾妮才选择那种黎明期一样的朴素食物啊。总之就是对受怀旧主义影响的食粮状况的小小绝食抗议吧。」

「我倒是没有那种思想啊……」

冬香说的话大概只是在捉弄我吧。对此,我夸张地皱眉给她看。

看来,我似乎是完全无法与这地下都市中随处可见的所谓怀旧主义相容。

果然,这是因为我无法怀有对地上的感伤?

但是,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其他人也应该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大家能接受我们周围泛滥的虚伪徒劳呢。

我叹了一口气。冬香的手指戳到我的脸颊。

「……怎么?」

「没,我就想,小蕾妮忧伤的侧脸也美如画呢。」

「呜哇—,你绝对没这么想。」

「真的真的,小蕾妮真的可爱。」

「你是搭讪男吗—。」

我背过脸,不去理会冬香坏笑的表情和她讲出的苍白话语。

什么都会被冬香变成玩笑,这是她的优点,但这种时候有点让人为难。因为,我感受不到她实际上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有点变得不安。

「咦,小蕾妮难道生气了?」

「……倒是没在生气。」

「倒是?」

「……还是没什么。」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没法这么突然问她(又不是麻烦的女朋友)。就算问了,我也无法想象冬香会认真回答我。

所以,我只能用带着一丁点忧伤的叹息,来表达这无处可去的心情。哈。

「又叹气。小蕾妮果然在生气?」

「没有—。」

「真是,搞不太懂最近的女孩子啊—。」

不知不觉间,冬香吃完了午饭,她利用反作用力离开靠着的栏杆,悠悠地迈开步子走向连接校舍的门。

我也慌忙把剩下的能量棒塞进嘴里。

「——等下啊,冬香。」

我一边用干燥的声音喊,一边追冬香。

在我看来,冬香这个人反而远远更让人无法理解。

我和冬香在一起也过了一段时间了,但是她的思考也好行为也好,净是些我无法预测的东西。

无论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她都随心所欲。在这连天气都被管理的地下都市里,名为冬香的少女仍然无法被预测。这应该是我现在能对她做出的总体评价。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注意到自己的嘟囔混入了轻轻的叹息中,我慌忙捂住嘴。

「嗯?怎么了,小蕾妮?」

冬香重心摇摆不定地下着楼梯。她回过头仰视我。

冬香似乎感到不可思议,歪着头。加上她天真的容貌,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年幼,而这让我心中名为冬香的少女形象,轮廓变得暧昧。

「没。也没什么。」

「是吗。那赶快回教室咯。也得

偶尔认真上课讨好一下老师呢。」

冬香说着这种不知道算不认真还是算认真的话,踏着轻快的脚步远去。我追在她后面,至少不让自己被丢下太远。

这种距离感,仿佛在直接显示出我和冬香的关系。

刚才不经意说出的嘟囔,这次被我在心里反刍。

在这一切被管理、净是谎言的城市里,冬香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我憧憬了她。

不知为何,我感觉我许愿想要接近的那小小背影,十分遥远。

那天下午,我和冬香都认真上了课。

虽然冬香自称不良,但她在学校里没有引起什么问题。在学校外她也最多是偷自动售货机的果汁,不会和不端的人鬼混,也不会在地下集会中露脸。她连外表都没什么惹眼的,只要普通地呆着就普通地是个可爱的少女。

只是,稍微离远一点看,就能发现冬香总是一个人。

我和冬香班级不同,关系也没好到能约在休息日玩。我们午休在屋顶一起吃饭,根据当天的心情翘掉下午的课。

我们的交往方式,就是这样似乎密切却又受限。

所以,在学校走廊或者休息日的大街上偶然互相看到时,我们谁都不会特地搭话。这种情况我大多和其他朋友在一起,下意识拿这件事当理由不去搭话。但冬香的情况不一样。

冬香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她并没有特别在做什么,只是似乎很闲地发呆。我会觉得,如果她那么闲来跟我说话就好了。因为,至少冬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开心地笑。

所以,每当我看到冬香漫无目地走着,我就会向她送去带着一点期待的视线,想着她会不会来搭话,但目前这份期待还没有得到过回应。老实说,这种距离感有时甚至让我感到焦躁。

我真是不安呢。

从与冬香相遇的那天起,冬香就一直是我心中特别的存在。

但是,冬香怎么看待我呢。

我无法回答这偶尔涌上来的疑问。

因为我不懂冬香。

她在想什么,会在哪里找到特别呢。

我感觉,无论我在她身边的时间有多久,我和冬香都会在重要的地方存在厚厚的隔阂。

我现在也偶尔会想。

我第一次翘课的那天,冬香为什么以笑容面对漫无目的走着的我。

那时并不是有什么特别大的契机。

完全没有像是与同学不和、与老师展开周旋之类的戏剧性事件。我感觉这种空无一物反而是推动我的要因之一。

那天,我还是从早上开始和汉娜或其他朋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像是最近迷上某个手机应用、放学后一起去商场里新开的冰激凌店(原料还是合成蛋白质,那么吃什么不都一样?),我们因为这些话题聊得很欢;课间我被老师委托把实验仪器搬到准备室(老师认为我基本上是认真的学生,所以经常拜托我这种事)。

说出来那一天也就是完全照常,本应平凡到让人忽然想,咦,好像只在做和昨天一样的事情啊。

但是,配合朋友作出笑容,对老师作出讨好的笑脸,这样一张一张将虚伪的笑容重叠——然后,我变得搞不懂了。

第五节课,历史课,老师讲课仿佛机器的嗡嗡低鸣。我正听着课——正被持久地灌输着这座城市怎么变成地上的赝品,回过神来我已经猛然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有种脑袋深处有什么东西断掉的感觉。

椅子脚摩擦地板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教室归于寂静。

刚才在顺着年表说明的老师,周围的同学们,都好像惊呆了一样看着我。

但是,最吃惊的是我自己吧。

在这虚伪城镇中日常是一成不变的;我厌恶这日常,现实的我却总是在其中装作认真的学生、不错的朋友活着,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事后可以用各种理由将我的行为合理化。

但是,那时我早就想,在虚伪的假面重叠过多让我窒息前,我要不顾一切从这里——从这种日常中逃出去。

「……那个,我不舒服,要去医务室。」

虽然这完全是现编的胡诌,但它作为我直接离开教室的理由足够了。

我承受着老师和同学们充满惊讶紧逼而来视线,略微快步地走到走廊。我明明是好像恍惚的状态,脚步却好像带着坚固的意志,回过神来我已经看也不看医务室,飒爽地穿过楼梯,顺势飞跑出了校门。

来到这里,被丢出去的心终于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对刚才自己行动的震惊。

我迄今为止一直是模范的优等生、平凡的朋友,在家则是听话的女儿。我本应是那种绝不放任这种不明所以的冲动从课堂中跑出来的类型。

我想,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一直感觉,其中哪一个我都是谎言。

无论在哪、和谁在一起,我都感觉其中好像没有我真正的心,一直是个空壳。我几乎要笑着被那空壳的重量压碎。

我一定是想逃离。从那一切逃离。我没有那种想去哪、想做什么的目的、目标,但我也完全无法满足于这种现状。

如果无法前进,我想那就只能逃出去了。

工作日午后的城市没什么人。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雨以不规则的节奏稀稀落落地下着。我没带伞就跑出来了,用指尖拂去时不时打在脸上的雨点。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避雨,一直在走。

我的身体好像特别轻。我感觉我现在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

真奇怪。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大概是第一次的小小不端让我兴奋起来了吧。证据就是,等过了一会,步伐变重,仿佛能跑到天涯海角的廉价全能感也瞬间畏缩。最后,哪也去不了的无力感压在了身上。

雨势逐渐变强,制服湿透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贴在身上,让身体也变得沉重。

看看周围,我发现那里是一般区的边缘,在这里走错一条小巷就会踏入移民区。一般区整齐的区划和略有杂乱街道在边界混合。我下意识停下脚步。

无论逃到哪,我都无法逃离自身。

无法逃离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是、空虚而净是谎言的自己。

我来到的地方,只有这理所当然的答案——无法颠覆的现实。

回去吧。回学校。就这样以一如既往的优等生姿态,熬过这一成不变的现实。

我好像被这泥泞的倦怠和消极拖住一样,转身返回。

那是返回途中的时候。

街景掠过被雨润湿的视野。其中,我的眼睛看向了昏暗的小巷子,仿佛被吸进去一样。

——那里,有一个我。

我一瞬间以为那里放了个大镜子,但我错了。

仔细一看,那里有一个完全不像我的少女。

她打着通红的伞,懒散地靠在小巷的墙上,右手拿着廉价的荧光色罐装果汁。要说共同点,也就是穿着相同的校服。

但是,她很像我。不是外表,而是类似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一类的东西。

她这种时间在街上,也就是说她和我一样在翘课。那种想法或许只是共犯意识,但至少对那时的我来说,我感到那更是——某种命运性的东西。

我究竟呆呆地杵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多久呢。

是她打破了那仿佛是永远、又仿佛是雨滴落到地面前刹那的时间。

她那似乎十分冷酷地藏在剪整齐的黑发下的眼睛,忽然柔和地弯曲。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似是亲切、似是温柔的神色,我想到:啊,她刚才笑了。

我让停下的脚向她踏出一步。谨慎的心情好像在靠近警戒心强的黑色野猫,我缓缓又踏出一步。

少女看着我,这次轻轻弯起一侧嘴角,笑了。

这个瞬间,我的呼吸停止了。

我感觉少女那似乎调皮却又有点细腻的冷笑,仿佛猛击了我的胸。意识好像恍惚地融进雨中一样。

小巷昏暗的景色轻飘飘地如梦般流过。

当我再次恢复停止的呼吸时,少女近在眼前。

近距离看少女,她的容貌比当初的印象要天真、可爱得多。她的个子比我矮半头。头发和瞳孔都仿佛湿润了一样,是带有光泽的黑色。我想到,她是一般区里少见的东洋系容貌。

我正这么想着,注意到落在脸上的雨停了,她把伞靠了过来。

呃,必须要道谢——我这么想着,可开口说出来的话,不知为何是——

「——为什么你在这种地方翘课呢?」

——这种问题。看来是脑袋似乎稍微有点发愣。

少女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最终「噗哈」地笑了出来。

诶,怎么,我说了奇怪的话?

看着感到好笑的少女,我眼睛底下慢慢变热。

「啊哈哈,没,就是有点好笑。因为,你一脸认真地问,“为什么你在这种地方翘课呢?”,可你也在翘课嘛?而且都变成落汤鸡了。奇怪的家伙。」

唔哈哈哈——少女

又毫不顾虑地开口大笑。我的脸因此变得通红。这确实是华丽的自爆。真是羞耻。

「这是那个……因为突然从学校出来没带伞。」

虽然无法否定翘课,但我辩解自己不是自愿变成落汤鸡的。我想订正被立刻贴上的怪人标签。

「喔—,因为突然一时兴起就翘课,还是个不可貌相的法外之徒啊。」

少女好像在佩服似的拍着伞柄。她是打算鼓掌吗。而且,不仅有奇怪的家伙,我甚至还得到了法外之徒的评价。这完全不像我。

平常的我,被老师、家长信赖,也与朋友正常地顺利相处。

「不,我不是那样的……平时是一般地认真。」

这样的反驳立刻从口中滚落,我猛然回神。

我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想要逃出贴着虚伪的笑容熬过的日常,才来到这种地方的吧。

可是,当这种虚伪快要被否定时,我却在反抗。

搞不懂。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在持续地四处摇摆。

「……唔—嗯?原来如此?」

少女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懂没懂的帮腔,然后她说「稍微来一下」,以一副轻佻的感觉用下巴指了指,走进小巷深处。

她没有脉络的行动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我还是跟着她走,来到的地方好像是餐饮店之类的后门,人工调味料刻意的味道刺激鼻腔。老化的自动售货机好像被丢弃一样在旁边孤零零地立着。

少女摇摇晃晃地接近自动售货机,然后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用指甲在售货机下面轻轻敲了两三下。

我怀疑因为这东西在一般区很少见所以她不明白怎么用,守望着她,结果她嘟囔着「……嗯,是这吧」,用脚底狠狠踢了售货机。然后就有咕咚的闷声传来,一罐果汁掉下来。

诶,什么!? 我因为突然的暴力吃惊,少女却不理会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取出果汁,向我递出来。

「嘿,给你。」

诶……她说给我,这也算轻度盗窃吧……?我正犹豫,少女强行把罐装果汁塞到我手里,然后微微地笑了。

她的笑容果然会不明所以地动摇我的心。

为了平息心中激烈的跳动,我压开冷罐子的拉环,一口气喝掉了果汁。

甜腻的人工甜味剂的味道满满地扩散在嘴里,鼻子深处就像快哭的时候一样刺刺的。

「好,这下你也是共犯了吧。」

我正再度猛喝果汁,听到少女带着坏笑的声音狠狠地呛了一口。少女愉快地看着一个劲咳的我,说:

「唔哈哈,抱歉抱歉。但是这下你我都是翘课同伴了。告密的话可就同归于尽了啊。」

台词很危险,但少女的口吻却好像带着温柔。我擦去眼角浮现出的泪,看她。

看过来的眼睛深处映着湿漉漉的、哭丧脸的我。

忽然,我想到,眼前的她是怎么看我这个人的呢。

认真的优等生。平凡的朋友。听话的女儿。

现在的我,究竟是哪个我呢。

哪个我,是真实的呢。

不过,初次见面的少女不可能会明白这种事情。

我在心里轻轻摇头,少女面向我继续道:

「——我基本上都在这附近翘课。所以,你要是也疲于做『平常认真』的自己,就再来这吧。稍微休息一下,不就又能多努力『认真』了嘛?」

翘课同伴随时欢迎喔——少女滑稽的语调让我猛然回神。

我的平常。那是一直以来在学校和家中的日常。我感觉处于那日常中戴着虚伪假面的自己特别空虚,想要逃出来,但是又逃不出来。

我感到这种心情似乎被看透了。被这个初次相遇的少女。

这个乱来的家伙,翘了课,做了些细微的偷盗,并且还让素不相识的我共同承担。她露着与可爱端正的脸不相符的冷笑,可语气却十分温柔。

她向第一次见面的我——逃离贴满谎言的现实的自己、可没有那些谎言就空虚而平凡的我,露出了笑容。

她将这样的我,说成同伴。

不知为何,我本来已经湿透冷彻的身体深处,仿佛涌出了被柔软的毛巾包裹一般的温暖感情。

胸中再次咚咚作响。温暖与疯狂的痛楚混在一起,几乎将这小小的胸腔填满。

迄今一直活在虚伪中的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痛楚和热量。

所以,这份心情一定不是谎言。

「——我说,你的名字是?」

「冬香。你是?」

「我是,蕾妮。」

「是吗。请多关照,小蕾妮。」

看到少女开心地笑了,我确信:

在这满是虚假的城市里唯一的——

她将唯一并非谎言的心情,给予了空虚而净是谎言的我。

从这个瞬间起,这个奇怪的少女——冬香变成了我心中的特别。

======================

我和冬香因为偷来的罐装饮料这种廉价的东西变成了共犯关系,但我们的相性本身好像并不坏。

从细雨中的初次接触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和冬香变成了十分亲密的翘课同伴。看来,我好像也有翘课狂的天分。

最开始,在那一般区和移民区的边境——仿佛世界角落的小巷子里,我们只是一只手拿着从自动售货机偷来的果汁,聊些无聊的事情、发一发呆,但腻了之后我们就开始逛街。

说是逛街,我们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就是无所事事地漫步、聊些无聊的事情,做的事情和小巷子里没什么太大差别。

「小蕾妮啊,你这么想逃避,是在逃避什么?或者说,在寻找?」

曾有一次,冬香忽然问过我。

那时,有机显示器映出即将下雨的阴天纹样,我们正从人行天桥上望着偶尔通过的电动公交车。

这个问题插进了无聊话题中断、我们各自沉浸于思虑前的间隙,让我略微陷入沉思。

「……虚伪,和真实吧。」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和冬香间第一次说到关于这座城市虚伪与真实的话题。

「哈哈,原来小蕾妮讨厌这座城市啊。讨厌模仿地上造出来的这座城市。」

「嗯,肯定是这样。所以我才在寻找真实。」

实际上不只是这座城市,生活在其中的我自己也不过是赝品。所以不仅是这个虚伪城市,我也讨厌自己。

但是,我总感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完完全全就像个卑屈的家伙,所以顾忌着没和冬香说。每当我近距离感觉到冬香那种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自由,我就感觉自己十分憋屈。

「真实啊。那就干脆去找找吧。」

「诶?」

这突如其来的事态让我发出呆呆的声音。冬香没有管我,以轻快的步伐跑下人行天桥。

「等下,冬香?你说找是找什么?在哪找?」

我慌忙追上去,向冬香的背影发问,她便露出冷淡却爽朗的笑容,回过头来。那笑脸让我不由得看入了迷。

我追上冬香,她用细细的食指戳在我的胸上。

「一起来找吧,找我们的真实。在这个昔日地上的赝品,虚伪城镇里。」

这句话便是我们寻找真实游戏的开始。

或许,这对冬香来说只是打发时间,即便如此我也很开心。

因为,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们的真实——

一直以来,一个人无论怎样祈求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和冬香两个人一起或许就能找到。

认识冬香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我们上的高中里,冬香意外地是个名人。虽然不是什么好的意义上的名人。

我一直觉得她是东洋系的容貌,看来冬香好像是移民区的日系社区出身的。

冬香出生的家庭,大凪家,据说在她上小学的时候从移民区搬到了一般区。这是在地下都市极其稀少的案例。

移民区的人到一般区工作并不少见。

但他们的职业是清扫员、作业员之类,社会地位实在说不上高。虽然并没有限制移民职业选择的条例,但潜规则流行于住在一般区的人们之间,这种东西实际上在阻碍着移民在一般区活动。

在这种风潮之中,冬香的父亲开始在都市中心部的研究设施里作为研究员工作。在这地下都市里,就职于研究区的研究设施被认为是仅次于都市议员的成功。作为其副产物,大凪家被允许移居至一般区。

不过呢,即使父亲的工作被认可,其女儿会不会随之被周围接受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吧。

针对移民的负面感情从日常的空隙中微微喷出,表面的安稳背后盘踞着仿佛黑色渣滓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扑面而来。

「——咦,那是大凪同学吧?」

「真的啊。从那边走吧。」

比如转移教室的时候,看到冬香从走廊对面走来,就有人会这样躲避。而其数量并不少。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时,以举着右手的奇怪姿势定住了。

名为学校的小社会中,冬香在被明确地拒绝。但是,我却不是因为这一点而犹豫向她搭话。

冬香和我两人一起的时候,表情丰富得让人眼花,但她那时的表情我完全没见过。就是那副表情,拉住了我的右手,让话语堵在了喉咙里。

冬香直视前方地走着,她的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对于被拒绝的恐惧、焦躁、反抗,都没有。

那眼睛十分空虚,她身上的气氛平静而冷淡。

表情与我之前见到的冬香不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我没有对走过的冬香说出任何话,目送她的背影,仅仅留下了烦闷。

那天的午休,一如既往来到屋顶,我试着问了冬香。

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那样被人避开呢?这样下去可以吗?类似这种问题。

「啊—,迟钝的小蕾妮终于也注意到了吗。注意到我是被人们敬畏避讳的存在!」

也就是说,我是神!——冬香夸张地展开双手开玩笑。我觉得她这副样子好像在隐藏真心。

「……我可是在认真说的。」

话说,神明之类的现在也就老爷爷老奶奶才信,拿来打比方也没什么感觉。

「哎呀,蕾妮一直都是认真仔,所以我就觉得我要是不开玩笑就不平衡呢……啊真是,抱歉抱歉。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啊。」

被冬香“息怒息怒”地抚慰,我注意到自己紧紧皱着眉头。

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啊——冬香不起劲地说着,仰望阴天。她靠着的栏杆发出细小的声音,仿佛小小的哭声。

即便如此,我也想了解冬香,想接近她。

我将这种心情注入视线,冬香便终于不再坚持,不情愿地开了口。

「我家移居一般区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吧。虽说是因为父亲工作的机会,但周围人看来就是移民区的家伙来了嘛。我呢,你看,头发是纯黑的,还是会显眼啦。从外表来看就像在到处说『我是移民—』一样。我和妈妈都被学校的家伙、他们的家长说了很多。」

冬香的语调很干脆,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她应该受到了很糟糕的对待。

可冬香仿佛把难受的过去分离出来、关进了透明的盒子,仿佛事不关己地远远望着,她不带过度的感情,滔滔不绝地说着。那过于依然如故的声音反而在我的心中荡起波纹。

那一定是冬香自己的方法吧。

通过杀死自己的感情,保护了自己的心不受伤害。

那份冬香自己都不去触碰的感情,我的手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触及。

这,让我十分焦躁。

「然后,父亲知道了这些种种,某个时候在学校的家长会之类的地方正面主张:『这种欺凌一样的事情希望各位停下。我们也有在这个一般区居住的正当权利。』我家父亲这个热血男人真是头疼啊。不论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是正直的人呢。」

冬香露出清爽的干笑,仿佛准备了台本一般毫不停顿地继续着话语。她好像在不多不少地扮演着名为冬香的少女角色。

所以,我没能说出一句踏入冬香内心的话。

我就像冬香所期望的听众角色那样浮于表面,催促她继续说。

「然后怎么样了?」

「你觉得怎么样了?」

冬香一副愉快的口气,但是眼睛里完全没有笑意,反问回来。

即使从我最近得知的冬香的性格来看,我也明白不会是「之后全都顺利了。锵锵」。

「……没怎么样吧?或者变得更糟了。」

说着,我感到事情完全有可能变成这样。

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没有多少情况能得到期望结果。而人心的动向最甚。

「感觉小蕾妮就是会在这种地方得到正确答案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喔。」

「嘴上这么说也不是真心吧。」

「暴露了吗。」

唔哈哈哈——冬香笑了。她虽然会认真听我说话,但是每当遇到她自己的事情,她大多会这样打马虎眼。

「那最后怎么样了?」

「没,就和小蕾妮说的一样啊。没怎么样。我们家反而过得更没面子了。之后就一直蜷缩着生活啦。」

所以我才长不高啊——小个子的冬香开着玩笑叹息。

「……这样就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本来就这么回事啊。我没觉得现状会改变,也根本没想去改变。」

她干脆的语调仿佛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这么想。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完全接受。

或许,这是因为我想要否定这座虚假城市的日常——否定这一成不变的现状。所以我可能才希望冬香也怀有类似的心情。

「我没打算否定蕾妮你想要改变现状所以去寻找真实哦。」

冬香好像窥视了我的内心一样,说出这句话。她脸上透着柔和的温暖,与刚才的干笑不同。

「但是,现在的我还算满足现状,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蕾妮在身边吧。我会觉得,如果每天都是这样,也不坏。」

随便说的啦——冬香好像掩饰害羞一样加了一句。她的脸上露着软软的笑容,而那比平时更加脆弱、天真的表情,让我的胸被不明所以地揪紧。

我搞不太懂冬香。

她的心情,她的语言,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玩笑。

但是,唯有那番话。

有我在身旁的如今并不坏——唯有她对我说这句话时的笑容。

我唯独希望那话语、那笑容,能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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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每周两三次翘掉下午课的习惯后,我也开始被周围人以讶异的眼光相向。

「我说蕾妮,最近早退这么多是怎么回事?糟糕的病之类的?」

被班里的同学这样问的情况也增加了。

最初我随便回复说「有点感冒」「贫血」之类的也没有被怀疑过,但我感觉如果持续几个月大概也很难吧。

暧昧地回答「没那回事啦~」的笑脸也会僵硬。

「实际上怎么样?因为蕾妮你一直很认真,没有休息过这么多嘛。」

每当被人这么说,感到「这好像有点糟糕啊」、恐惧迄今的形象破灭的自己,与反驳说「不,本来就不认真」的自己还会互相对抗。

没过多久,我被班主任叫出来,班主任一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样子警告我,说的大概是「你大概在对许多事情敏感的时期,而且本身似乎在认真学习,所以我不想说得太严厉,但是今后如果连成绩都下降的话就要和家里联络」。“那成绩不下降就行了吧”,我全力燃起滚滚涌出的反抗心,于是学习到深夜(明明翘课,自习却比谁都热心,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懂我是想做什么),总觉得日子过得眼花缭乱。

在我如此繁忙地往来于认真与不认真、优等生与劣等生之间的时候,冬香似乎也发生了某些变化。

那就是,我们翘课的次数在明显减少。

之前每周两三次变成一周里一次或者没有,我确信其中有蹊跷。这会儿我先无视掉翘课才奇怪的一般论。

「冬香,今天怎么办?下午的课,翘吗?」

午休,阴天照旧持续,让我的话里带着些莫名的丧气。冬香的回答没有太多迷茫。

「不,今天算了吧。」

那是迎来周末的星期五,而完全相同的拒绝我这周听过四次了。

「冬香,最近发生什么了?难道说冬香也被班主任训了?」

自封不良的冬香该不会痛改前非,开始努力学习了吧?——我把这种疑念注入视线,可她本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意思是小蕾妮也被说了?」

「算是,老师说要是成绩因为翘课下降就会联系家里。反正翘掉的份我有在家学。」

「哈哈,为了翘课学习,小蕾妮真是认真地不认真呢。」

「……你觉得我蠢吧。」

「的确有觉得你在做蠢事吧。」

冬香坏笑着,一副了不起的态度,那就是一如既往的她。我原本做好准备要问出她的真心,也因此没了势头。

「不过,我也不愿意和老师争执,我们就差不多得了吧,小蕾妮。」

她这么跟我一说,我又没有鼓起劲做不良做到能回嘴说「不,我要抗争到底!」(不如说我和冬香不一样,甚至没有自称过不良),于是我只得老实地上课。

最后,那天也一样,我和冬香在从楼顶回教室的途中平淡地分开,结束了。

老实说下午的课我完全无法专心,一边茫然地当耳旁风听过去,一边恍惚地看着扩展显示器上映出的笔记画面。我瞪着刚才开始就一直空空如也的画面,想到,我在这种地方戴着优等生的假面到底在做什么呢。

与冬香相遇以来,与她共度的时间一直在中和着焦躁。而我感觉这种焦躁好像更激烈地炸裂着回来了,身体内侧到处痒痒的。

看来,在我心里,冬香似乎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了。

重新认识到自己的心像,我深深叹了口气。

冬香一定没想到,我会是这样一种急切的心情吧。

对于冬香来说,和我一起翘课也好、去上课也好,或许都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或许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我夸张地看待而已。嗯,一定是这样吧。

但是,我总觉得那样十分寂寞。

因为,那意味着我和冬香的想法并不相称。

我喜欢与冬香在一起的时光。只有面对冬香的时候,我能不戴着虚伪的假面——可以展示空虚的自己。

第一次见到开始,她就看穿了我的虚伪,对我说会帮我一起寻找真实。

她将第一次的温暖与痛楚,给予了心中没有真实的我。所以她特别。

但是,冬香并没有像我认为她特别那样认为我特别吧。我最近一直在这样想。

我们开始不翘下午课、减少在一起的时间也好,冬香不对我吐露内心也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在冬香心中不是特别的。

冬香好像没有其他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或许是特别的。但是,这种特别的理由是『没有朋友的冬香唯一的朋友』,并不是从我自身找出了什么特别的价值。如果有比我更早接近冬香的人,这个特等席就会被那个人轻易夺走吧。

但是,或许这也没办法。

因为,我无法给冬香任何东西。

我一味地获得,无法向任何人给予任何东西。这种人谁会觉得特别?不会有这么方便我的事情。

但是,没办法。

我连一件能分给别人的东西都没有,因为我就是个空壳。取下虚伪的假面就什么也不剩。连自己的份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到给予别人。

我这样空虚着,是无法一直在感到特别的人身边的。

所以,我讨厌虚伪。想要真实。我需要某种东西,能让我挺胸宣称,它是真实的。

因为我想,这样一来我一定又可以待在冬香身边。

——而如此思考的我,马上就要不得不领会到:

这座虚伪城镇里,一件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终究不过是虚伪。

冬香对我莫名地疏远,无所事事持续的课程十分无聊,有机显示器天空每天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映出阴天或雨天的纹样。那天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烦闷。

放学后肚子里的烦闷也没有消失,我感觉直接回家的话可能会将烦躁施与家人,而那样的我当然不符合家里的『小蕾妮』。所以,我一时坐座位上,等着肚子里的不快感消退。

我恍惚间一下回过神,发现自己在想冬香,想现在冬香在做什么。总觉得像相思病一样。虽然我没有恋爱过。

我做好回家准备,正看着一个接一个走出教室的同学,汉娜还有平时实践教学等时候一起行动的女生们接近过来。

「蕾妮,今天之后有空?要不要去玩?」

「啊—,嗯……」

该怎么办呢——我犹豫。

仔细想想,说起我这几个月,翘课的时候是从午休到傍晚都和冬香在一起,不翘课的日子里放学后就赶快回家忙着填补翘课的内容,变得完全不和其他朋友玩了。

「好啊,走吧。」

我刻意做出笑容,如此回答。

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在走廊里,无心之间看了一下冬香的班级,但是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算找到冬香,她也不会做出注意到我的样子吧,不过这样一来我大概也无法向她搭话。

即便如此,回过神来我的眼睛就在寻找冬香。这是重病。

虽然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但也没有谁特别反对,放学后的目的地就变成了离学校比较近的商场。

从阴沉沉的天空下进入米黄色的建筑物,照明的白色灯光刺激起眼睛。

我一边乘着扶梯,向二层面向青年的饰品商店前进,一边恍惚地望着说得上热闹的商场内通道。总觉得有点憋屈啊——这种感想浮现在脑袋里。

无论是店还是人,都熙熙攘攘,莫名地让人感到呼吸困难。在生活圈有限的地下都市中,这种设施以省空间为第一考虑,所以可能也有这种原因。

思考着这些事情,我到达了饰品店。我们在这里随性地拿起根本不会买的亮闪闪玩意,然后互相说着「感觉挺合适」,发出参差的娇声。

我也拿起个项链,上面的吊坠部分果然在发出人工的光辉。我笑着随口说「感觉汉娜会喜欢这种」。汉娜也笑着说「好像不错」,但是我觉得她大概还是不会买,轻轻把项链放回去。

我注意到了,大家并不是真的有需要的东西、想要的东西。我觉得,大家多半也隐约注意到了。

留在地上的过去虚无缥缈,而没有更多发展余地的地下都市则同样前途未卜。所以我们只消费现在这刹那的时间。其中没有目的、没有目标,无论积累多少当下的欢乐,过后留下的也仅仅是徒劳感。

我果然还是不住地觉得,肯定这种气氛然后笑着,有些虚假。我放空脑袋笑着,可是心中还在拼命呼喊:这样的我是虚伪的,真正的我不是这样。

但是,我总会在这时完全卡住。

我会想,那真正的我在哪呢?

这座虚伪城镇也好,在其中生活的人们也好,如果都不过是谎言、虚伪,那我不也是一样吗?

说着大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真正的自己,这不就是证据吗?

无论我多么渴求真实,空虚的自己仍然是空虚的。

所以无论何时胸中的渴望都不会被治愈。所以我会感觉我在远离冬香。

不知不觉间,我在手中耳饰的仿造石头上面流露出叹息。

今天实在提不起劲啊——我这样想着,默默将耳饰放回陈列台。这时,我看向它附近的发卡。

它的设计和我戴着的十分相似。我拿起向日葵造型的发卡,细细地望着。

要不要当成给冬香的礼物呢。

我忽然这样想。成对这种少女品味的事情,感觉冬香遇到会苦笑着说「我不是那块料啊」。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因为自己擅自的想象有点笑了出来,把发卡放回去。然后:

「——咦,那边的是不是大凪同学?」

听到这句话,我回头的时候差点踢倒陈列台。或许也有我刚好在思考冬香的原因,不知为何心脏跳得分外剧烈。

「诶—在哪在哪?」

「那边通道的,柱子旁边的长椅那。」

「啊—,确实是呢。」

先出了商店的两人似乎早早厌倦了购物(不买),从她们的对话走向来看,那人似乎被断定为了冬香。

我看向还留在店里的汉娜,结果与她目光相对。她同样在看我。

我们下意识互相点头出了商店,靠近那两个靠在通道扶手上观察冬香的同学。

「大凪同学怎么了?」

汉娜随口问道,那两人把视线朝向对面的通道作为回答。

我随之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她。

冬香的黑发整齐地截断在脖子附近,反射着商场里白色的照明,放出好像人造物的光泽。

她坐在设立于通道一角长椅上,从这里只能看到侧脸,但是可以看出她好像无所事事。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她自然是独自一人。

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是怎么了呢?

我完全不知道平时的——不和我在一起时的冬香是怎么度过的,所以也有可能她放学后每天都逛商场。……不对,这个应该不会。因为看上去就很无聊。

我远望着她那无聊的表情,胸中的感情带着不满、抗拒一类的斥力,滚滚涌出。

我明白既然都被老师警告了,翘课要节制。

可是,如果放学后一个人闲着,也叫上我不就好了。姑且是交换了联系方式的。还是说,不一起翘课以后,就连和我在一起都不愿意了吗。

在冬香心里,我真的只是个翘课同伴吗。

我郁闷得让我自己都惊讶。我几乎被感情的走向支配,肚子底抽动了一下。

我生活在优等生之类的假面之下,如此卑屈、丑陋。全是这种东西从肚子底填满到胸口,仿佛如果不拼命抑制,某种不快的东西就会涌上喉咙。不明所以的焦躁让我想把一切都呐喊出来。

其他朋友和我不一样,看到独自无聊的冬香也没什么想法,似乎是真的一直很无聊,离开原地,迈开步子。确实,观察只是发呆的同学也应该没什么意思吧。即便如此,我也略微恋恋不舍,缓缓跟上去。

我又看了一眼远去的冬香,她还是没有变化,只是呆在那里。

表情和在走廊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样,单调而缺少感情。脸色仿佛不属于在我身边笑着的那个少女。

明明只要冬香希望,无论何时我都会到她身边。

只要这样,就能让冬香露出笑容。如果是我,一定——

「——话说回来,大凪一直都那么闲吗?经常翘课对吧?」

啊—,好像是呢。」

前面走着的两人的对话让我不由得激灵了一下。我就这样无心地竖起耳朵听着。

「——话说,今天好像也翘课了呢。我听大凪同学班里的同学说,这周好像一直都翘。」

「诶。」

我不由得发出声音。

「怎么了,蕾妮?」

我突然的反应,让她们俩惊讶地回过头来。

「那是真的?今天也翘课了?」

「诶,嗯,好像没上下午课……话说蕾妮,你和大凪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在学校,冬香是受排斥的人。所以,她们的目光里带着险恶,“你和那个冬香有往来吗”。

「嗯不……」

但是,我现在无法在意那些事情,只做了个似是而非的含糊回答便陷入思考。比起那些事情,我还有该确认的事情。

因为,今天我和冬香没有翘课。冬香自己说过「今天就算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到了教室。可是冬香却没有上下午的课————

……不,不对。

这时,我注意到了自己误解。

我没有和冬香一起回到教室。我们是从屋顶到教室途中分开的。即使之后冬香一个人跑出学校,我也不会知道。

但是,为什么。

即使明白了做法,这次我也因为不理解那行动的理由而想要抱头苦恼。

而且不只是今天,『这周好像一直都翘』……那就是说,她特地跟我说「不翘课」,自己却和以前一样一个人翘课?为什么?

什么都搞不懂。这一事实仿佛在刺我的脑髓,脑袋深处似乎在慢慢麻痹。

与迄今为止的『搞不懂』不一样。迄今为止,冬香的轮廓是好像飘忽不定的感觉,但现在,冬香的身姿仿佛被黑暗整个吞没一样,几乎要变得不可见。

即便如此,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黑暗中唯一浮现出的事实,让我把嘴唇咬得生疼。

因为,那就意味着冬香在撒谎。

『但是,现在的我还算满足现状,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蕾妮在身边吧。』

冬香不知何时的声音在脑袋内侧回响。为什么呢,我从冬香口中听到那句话时本应十分开心,现在却觉得十分空虚。

『我会觉得,如果每天都是这样,也不坏。』

那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惜撒谎也要疏远我呢。

没错,谎言。我讨厌谎言。谎言就是虚伪。所以,讨厌。冬香也应该是知道我讨厌虚伪的,可她却对我撒了谎。

这件事,比起不能在一起,比起任何事情,还要更让我难以呼吸。

难以置信。不,大概是我不愿意相信。

我不由得回头看去,冬香的身姿被商场里的纷杂隐藏,完全看不到。我觉得这样就好。因为,如果现在我看到冬香,我心中的某些东西会粉碎掉。

真不愿意啊。

我原本是这样嘟囔,但那声音却变得几乎只有呼吸,没有传到任何人的——甚至我的耳朵里,便消融在空气中。

冬香的谎言,还有我本以为是最真实的与冬香度过的时间,最后也不过是我最讨厌的虚伪。这件事仿佛挡在了我的眼前。

果然这座城市里,连一件真实的东西都没有。

*

我不太记得之后我是怎么和汉娜她们告别、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到家。我记得晚饭的餐桌上有身体状况转好的奶奶,觉得很好。但是,我完全没有聊天的兴致。奶奶的笑容本来能放松我那被虚伪真实之流扭曲的心灵,现在我都无法回她以笑脸,早早闷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没有开房间的等,躺倒在床上。

白天的事情一直没有被消化,在肚子里翻滚。脑袋里冷冷地、机械地回响着冬香不知何时的声音。

今天也可以从未拉窗帘的窗户看到苍白的星光,这让我特别烦躁。我想道,映出这种虚假天空的显示器都给我裂开。

不仅是天空,降下虚假雨水的人工降雨装置也好,净是些虚伪关系的学校也好,存在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虚假的这个地下都市也好,全都破坏掉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也能稍微排遣一些胸中的烦闷。

这些事情不会在现实中发生。我没有办法,为了不看讨厌的东西,起身关上了窗帘。

黑暗降临在星光照不到的房间里——本应如此。

可是,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微微泛红的光出现在视野的一角。

不知为何,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那光是从我书桌的抽屉里漏出来的。

我一边压抑兴奋的心,一边慢慢打开抽屉。

明灭的光辉仿佛在呼应的我心跳,漏出抽屉。

『太阳碎片』。

某一天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秘物体。

它只有一次仿佛太阳一样燃起,之后就变得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放在抽屉里完全淡出了记忆。

它现在,再次点起光芒。

我轻轻伸出指尖。前面确实的热量传来。光芒格外强烈地明灭着,仿佛在宣称自己拥有生命,让眼睛几乎昏花。

伸出的指尖,碰到了。

暖和。放到手掌中,那温暖便越来越强。

仿佛被加快的心跳刺激,我把它紧紧握在手中,然后眼前的它便一下子增加了亮度。

通红的火印在视网膜上,刺痛窜过手掌。

「——疼。」

我反射性地抽手,『太阳碎片』的火焰便消失了。它落在地板上,仿佛在模仿最初碎片落下来那天的状况。

但是,这次过了许久,碎片的光辉也没有消失。

它滚落在地板上,虽然不会发出火焰,但仍然缓缓地反复明灭。

我俯视确实地告诉我疼痛的手掌,发现手微微发红,似乎是轻度的烧伤。

但是。

我将泛红的手掌从家居服上贴到胸口。咚咚作响的心跳对侧,痛痒般的焦躁让我想去挠它。

比起直接触碰了火焰的手掌,胸口内侧又热又麻地疼痛。这痛切却又似乎惹人怜爱的感触,让我再一次要将手伸向『太阳碎片』。

但是,这时我稍微冷静下来。如果滚落在地板上的碎片再熊熊烧起来的话,房间会着火的。

我正想怎么办,桌子上装糖果的小瓶映入眼帘。我抄起它把内容物倒出来。不顾包装糖果在桌子上滚得乱七八糟,我再一次面向碎片。

我一边整理颤动的呼吸,一边触摸碎片。

指尖越是接近,光辉就越强。手指再次触碰的时候,它微微地着火了。那仿佛是真正的太阳表面喷出的日珥。

我紧紧闭上眼睛,将灼烧指尖的甘美热量拉进右手之中。

我品味着字面意义上灼烧般的疼痛,在小瓶的口上轻轻放开握住的右手。

『太阳碎片』轻轻喷着火,落到了小瓶中。

昏暗的房间里,透过玻璃的火放出有些虚幻的光辉。这样一看,它似乎也像个独特的照明装饰。

但是,低头看右手手掌,上面四处破皮、肿起,告诉我碎片带来的疼痛和热量是真实的。

我先去楼下的洗脸池冷却烧伤的右手。拧开水龙头,将右手浸入猛地流出的水里后,破皮变红的部分便受到剧烈的刺激。

疼痛让我皱起脸,但忍了一会后,我的意识也逐渐冷却下来。

——我命名为『太阳碎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看看凉下来的手,破皮有点显眼,所以我先回到客厅找创可贴。

我想着类似急救套装的东西在哪,物色着各种抽屉之类的时候,刚才在看电视的母亲靠近过来。

「蕾妮,你在找什么?」

「找创可贴,稍微有点用。」

「怎么,受伤了?」

母亲一副担心的样子皱着眉头,迅速把创可贴递给我。我对她露出笑容说「就是学习的时候有点磕到了而已。没什么问题」。当然,右手一直藏着,不让她看到。

我不可能说,我空手握住真身不明的燃烧小球烧伤了。如果这样说,就必须展示『太阳碎片』,而且即使问我它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也可以想到,最坏的情况下可能会被没收。我可不想那样。

与我的担心相反,母亲只是用关切的目光看向我。

「是吗?那就好。别太过专心学习过头了哦。蕾妮很认真,所以我有点担心。」

「……谢谢。但是我马上就睡了,没关系的。」

我笑着回答,想道,啊又来了。

我根本不认真。

因为周围人只以这种眼光看我,所以我——

快要跑到喉咙的话语,极其缓慢地向着胃中、向着腹底逆流、沉淀。

「晚安,蕾妮。」

母亲说着对我微笑。她的表情十分温和,也很苍白。

「嗯,晚安。」

但是,如此笑着回应的我,也在露着苍白的假笑。

我从客厅出来,久久站在昏暗的走廊里。

虚伪。我,还有,包围我的一切。

我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确认桌子上有着不变的光

辉,安心了。温暖的光芒将停滞的心微微融化。

然后,这只手确实感受到的疼痛与热量。

那果然类似我与冬香第一次相遇时的感觉。我如此强烈地感到。只是回想起来,胸口深处仿佛现在仍然会冒烟。

真实的光辉。

我不住地感到,在小瓶中摇曳的它,就是那样。

======================

最后,我没有对家里的任何人说『太阳碎片』的事情。也没有对冬香说。

去学校的时候把它连小瓶一起放进抽屉,回家之后取出来放到桌上,毫不厌烦地望着它。最近,这变成了我新的每日流程。

看来,『太阳碎片』好像只在我接近的时候——特别是我直接触摸的时候,会放出红光、发出火焰。我以为它是像“VerB”那种通过生物电驱动的机器,但是也有时候即使我摸它,它也仍然是灰色,所以真身仍然不明。

但是,我看着那光辉,就总会有一种安心——但是疯了一样的心情。缓缓摇曳的碎片表面,仿佛在反映我心灵的摇动。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想把它当作仅属于我的秘密。

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已经和冬香说了。

但是,我和冬香自从那天以来——自从我明白她对我撒谎、疏远我独自翘课的那天以来,一直都很尴尬。

……不,或许说成尴尬有点不对。因为,只是我单方面地对冬香抱有担忧。

至于冬香自己则是一如既往——不过只有午休在屋顶对我露出的表情是——正因为她这样,我才一直无法去询问她撒谎的理由。

我变得比以往更不理解冬香的心,总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得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说出口。

冬香的身旁本应比任何地方都舒适,但现在有点令人喘不过气。

「我说,冬香。」

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

无论我怎么努力,这句话都无法从张开的嘴里出来,我不由得将视线从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歪头纳闷的冬香身上移开。

「怎么了,小蕾妮?」

「……没什么。就是叫你一下。」

「你是扎眼的情侣吗—。」

冬香“唔哈哈”地笑,我也回她以笑容,但是我没有自信能笑得和以前一样。

「————啧」

「……小蕾妮,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冬香关切地看过来,我对她说「没什么啦」,但是我听到心脏在发出讨厌的声音。

我刚才在想什么?

“有没有好好笑出来”,就好像是展现给其他朋友、老师、亲人的笑容——也就是虚伪。

对冬香,唯独对冬香,我应该能撇开虚伪的自己。可是,我现在却以展示给别人的假笑面对冬香?

不愿意啊。因为,冬香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应该可以对冬香展示隐藏在虚伪之下的我。我明明认为,这一点迄今没有——今后同样不会改变。

我突然感觉难以直立,仿佛脚无法踏到实地一样。毫无理由、孩子气的恐惧涌上来,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摇摇晃晃地从屋顶上掉下去。

「……小蕾妮,今天下午怎么办?」

这是最近十分罕见的、来自冬香的翘课提议。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立刻抓住这个提议,但是我摇头了。

「今天我老实上课。」

这也是为了认真整理乱糟糟的胸口内部,现在我想一个人呆着。要是和冬香在一起,我的心就总是静不下来。

「是吗。不过,那样比较好呢。」

冬香应该也是有什么想法才提议翘课的,但她没有再深入,有些茫然地仰望着天空。

今天映出的云,也是单薄的、没有厚度的,尽染灰色的云。

我第一次想,要是与冬香度过的午休能早点结束就好了。

我仿佛被宣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催促着一样,从楼顶走下楼梯。在前面走着的冬香背影还是遥远,我忽然想到,感觉冬香以前就一直在学校里和我保持距离。

想到这么多,就好像有一种卑屈的想法源源不断地四处涌出来。我和冬香的关系可能完全不好。

「那,回见啦,小蕾妮。」

「啊、嗯。回见……」

我被脑袋里四处冒出的想法分心,慢了一拍点头。

轻轻摆手离开的冬香没有再回头看我,虽说她之前就是这样,我却无可奈何地感到淡泊。我好像感觉,对冬香来说,这个瞬间起我也不过是『如果在走廊擦肩而过也仅仅无视走过的众人里的一人』。

或许是因为我正陷入这种沉思吧,明明身后就有数道脚步声,可是直到我的肩忽然被拍到我都没有注意到是汉娜她们在接近我。

「蕾妮,你在做什么?下节课是实践课啦。」

回过头,我看到汉娜仍然伸着手,歪着头疑惑,而汉娜之外的两人大概是越过我的肩看到了冬香离去的背影,皱着眉头。

「难道说,你刚才和大凪同学在一起?」

「你最近一到午休就不知道去哪,一直都和大凪同学在一起?」

两人逼问似的话,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有从胸口里涌上来的粘稠东西堵在喉咙里。

「……的确是。」

我知道大家讨厌冬香,所以我觉得要是说出来我和冬香有交流会很麻烦,一直没有说,但是我感到如果被正面问了,否定掉也很奇怪。

「是这样啊。原来你和大凪同学是朋友。」

两人带着湿气的声音停留在我的耳朵里。

实际是怎样呢,我和冬香,是朋友吗?

重新向自己发问后,我变得没有自信。

比如,我觉得我和汉娜她们是一般的朋友。

但是,我感觉与冬香的关系有点不一样。正确而言,类似是,比起这种关系本身,我心里对待这种关系的方式与其他人的关系不同。果然还是不明白。我越想越是忍不住觉得根本没有确定的东西。

即便如此,如果一定要给我和冬香的关系贴个标签的话:

「是朋友,大概吧。」

我这样说着,句尾却无论如何都显得心里没底。

不过呢,她们两人想说,似乎并不是这种朋友的定义一类的事情。

「那个啊,我是为了蕾妮说的,我觉得别太和大凪同学有关联比较好。」

「我觉得蕾妮你也知道,大凪同学是移民区出身。而且,还有传言说,以前大凪同学的爸爸来学校怒吼过。她本人也完全没有和大家走近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在和大凪同学保持距离喔。」

两人一副严峻的表情,越说越激动。老实说,我对此的心情是「哇,真的吗」。

虽然之前我从冬香口中也听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听第三者说又是不同的印象。她爸爸的那件事,在传言里完全被当作了怪兽家长[sup]注[/sup]。

译注:日式造词“monster parent”,指一类不讲道理的监护人,通常表现为不断向教职员或相关单位投诉不合理要求。

如果冬香自己否定传言,或许也还好。但是,她本人完全是事不关己的状态,所以多半是传言在独自传播吧。

「呃,但是冬……大凪同学也不是坏孩子啊?」

我用安抚似的语调说完,之前一直沉默的汉娜便忽然开口:

「我说啊蕾妮,这和大凪同学实际上是怎样的人之类的,是没有关系的啊。我虽然不在意,但很多人只因为她是移民就讨厌她——不如说,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是那样。」

说话间汉娜的表情带着从未有过的拼命,我后退了一步。

「所以,蕾妮和她一起的话也会被排挤的。我在担心这个啊。」

我被重重地说了一通没有料想过的话,脑袋晕乎乎的。

汉娜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她有些尴尬地撇开眼睛,说「我先走了哦」,快步离去。

我也要赶紧走,要上课了。

我迟缓地走着,脑袋里回放着刚才汉娜的话语。

会被排挤。

那直截了当的说法,将冬香这名少女所处的境遇过分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在我们所属的、名为学校的社区中,不被排挤一定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正因为如此,我不也是一直为了不被排挤,带着虚伪的假面吗。

所以我即使对冬香远离感到不满,自己却没有去缩短距离,不是吗。

说着什么讨厌虚伪,实际的我却在紧抓着那虚伪构成的单薄的容身之处。

为了不被排挤,我在拼命地傻笑着。

我在重视哪一边呢。

汉娜她们『没被排挤的』人们之中,『被排挤的』冬香身边。

如果我能做到,我想毫不犹豫地断言是冬香身边。

然而,即使容身之处是虚假的,失去既有容身之处的恐惧也足以从后面拖住我奔向冬香的腿。

我真是怯懦。

明明在追求真实却无法舍弃虚伪。

我发自内心地厌倦怀有这种矛盾心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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