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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燃烧街道的夜晚。
——不,不是的。实际上我没打算点燃街道、点燃自动售货机。我只是不想失去『太阳碎片』的光辉,十分拼命而已。
无论我怎样找借口,我引起火灾是事实。
后来,火焰消失了,我回过神来,回收了微微发热的『太阳碎片』,急忙颤抖着逃回了家。
我不让家人发现,回到自己房间,寝不成寐地度过剩下的夜晚,直到天亮。
手上紧紧抱着仍然温暖的碎片,我对守护那份温暖的代价之大感到茫然。
售货机燃烧的刺激性味道刺激鼻子,火焰狰狞地舞动。它们深深印在鼻腔、视网膜上。本应给予我温暖的火,具有狂暴的暴力性,以无可奈何的真实力量破坏了虚伪的城市。
在自己房间里烧手指的自伤行为在它面前等同于儿戏,这让我认识到自己压倒性的无力。
我低头看向手臂里,心跳般缓缓反复明灭的光辉。
与冬香有了距离后,我一直在寻求替代的热量和痛楚。这碎片是我的依靠,而在那时我第一次认为它可怕。
那天,我在学校是死的。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睡眠不足。
因为一点都没睡,上课中老师的声音也像爆音一样鸣响,好像在直接搅拌脑浆。简而言之就是想吐。
到了午休,我也在死死瘫在桌上。汉娜和其他朋友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关切地来问我「没关系?」「要不去保健室?」。
「嗯—,我会去……」
我真的只能发出瘫软的可怜声音,即便如此我今天也没有余力去修补笑容,逃跑似的离开教室。
「等等,蕾妮。我也跟你去。」
背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不过在对现在的脑袋来说威力有怪兽的脚步声那么大),汉娜担心的茶色瞳孔从侧面看过来。
「蕾妮脸色死了一样,脚上也晃晃悠悠的,很危险哦?」
「才没。」
听到汉娜夸张的说法,我正要努力笑出来,想说「没关系」的时候,脑袋晕乎乎地摇晃了一下。啊,要吐了。
「完全不是没关系嘛!赶快,抓住我的肩。」
一个人的话感觉到保健室前就会晕倒,所以我感激地接受了汉娜的提议。
我依靠着朋友的肩,蹒跚着走在走廊里。路过的教室里惊异的视线看向我。好难受……
当我通过冬香班级的教室的时候,我侧眼窥视。
「…………唔」
冬香似乎是被骚动的气氛吸引,正看着我这边,和我对上了视线。她漆黑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因为惊讶睁得更大,快要掉出来了——我恍惚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到达保健室,我借着汉娜的手躺在散发着新鲜味道的床单上。
我的身体大概是迎来了活动的极限,柔软的触感让身体变得沉重,好像沉入深水一样。
「我说,蕾妮。」
我听到汉娜的声音,好像在阻拦落下的眼睑。
「……怎么?」
我几乎失去了一半意识,但还是问回去。
「蕾妮,你记得吗?我们关系变好的时候。」
「诶……」
听到突然的话题,我恍惚着追寻记忆。
「……我记得是换班级变成邻桌之后我们开始互相聊天……类似那种感觉。」
「啊—,蕾妮眼里是这种感觉吗。」
床吱呀响了一声,汉娜带着苦笑的声音变近了。
「我那时候有点被孤立的感觉哦。你看,我会把想到的事情立刻说出来。或许可以说是被人觉得难以接近。」
汉娜的声音似乎有自嘲的意思,我听了很困惑,但想起来以前她对冬香直截了当的说法,也一下子理解了。
「所以,那时候蕾妮来和我搭话,我很高兴。或许说被救赎有点夸张,不过就是那种感觉。」
「……没那」
我想笑着说,没那回事,但是看到真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我完全不知道,汉娜是那样想的。我明明以为,我们只是在一起很轻松,只是表面上的粗浅关系。
我唐突地窥视到了汉娜心灵的内侧,想移开目光不去看。因为,我没有让她看自己的内侧,我选择了隐藏。
睡眠不足的脑袋在钝痛,我变得想放弃思考。
「所以呢,蕾妮和大凪同学关系变好的话,我会担心蕾妮是不是也会被孤立。」
她的话语孤零零地冒出来,让我一下子感觉无法呼吸。脑袋昏沉,瞬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太阳穴发疼,我闭上眼睛。
汉娜似乎将我的沉默当作我睡着了。
我感觉到身体被盖上松软的被子,床发出吱呀声,然后汉娜的重量消失了。
忽然,我想起了前几天在食堂看到的光景——汉娜和冬香在说些什么。或许是汉娜不同寻常的样子与现在的状况重合了。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但是我睡眠不足的脑快要到极限了。
很快,眼睑内侧的黑暗变得浓厚,意识像断气一样淡去。
「——我会想办法的……这次由我来将蕾妮——」
汉娜的声音仿佛身处绝境。我感到被她隔着被子温柔地抚摸我。然而我没有余力确认那句话的后续,睡死过去。
醒来已经是放学后,窗外昏暗的天空下着雨。
我突然想起从走廊看到的冬香漆黑的眼睛。
我和保健医问,有没有人来看望,但得到是回答是「谁也没有来」。
是吗——我仅仅在胸中低语。我感觉,又有一点想吐。
*
我之后又坐着休息了一会,但保健医对我说保健室在离校时刻也会关门,所以我无奈决定回去。
通过楼梯口的时候,我察看伞架,发现熟悉的红伞已经不见了,想到,冬香已经回去了吗。
那仿佛重新让我认识到,这就是我们如今的距离感。
我打起伞,出了校舍,迈开步子。
那时(实在感觉不到是昨天刚刚发生的)在食堂,冬香和我之间被拉起了一条不可见的线。明明看不到,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去。
「——啊。等下,小姐。」
我正在伞下沉思,被近处唐突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姐是指……我?
我怯生生地从伞下悄悄窥视。
瘦高的女性打着伞站在那里,宽松的白衣好像是披在肩上的。她笑眯眯地走向我(应该说坏笑?不管怎样笑着接近的大人基本上都是可疑人等)。
我着急了。
怎么办,这是个完全没印象的人。保险起见我回头看了一下,但是根本没有我以外的人。我又一次看白衣女性。她亲昵地对伞下的我招手。不不所以你谁!?
因为她正好在刚出校门的地方难道说一直在等着我出来?这种想象猛地涌出,我变得想逃。怎么办,我应该大声呼救?
总之,逃跑吧。
简单是最好的。我跑着逃走了。
「啊,等下!?」
陌生白衣女性慌张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但我头也不回地跑。话说我希望你别追上来!
只是,在雨中全力奔跑似乎不太好。而且身体可能也没有完全恢复。
猛地踏出的脚没能抓住地面,我连想惊叹的时间都没有就摔倒了。
伞从手中飞出,我一边发出「……唔唔」这种不成句子的呻吟,一边仰着倒在地面上。
落下来的雨静静地将脸、将身体濡湿。重重碰到的屁股很痛,我站不起来。
讨厌的虚假天空、有机显示器映出的天空虚像仿佛在嘲笑着我、俯视着我,我感到特别凄惨。
「……没事吧?」
白衣女性的脸忽地进入视野,她用担心——听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不如说好像是在忍着笑。饶不了她)的声音问道。
「……请不要管我。」
背过脸赌气就是我能做到的全力抵抗了。
但是,那名女性没有介意我孩子气的抵抗,拉起了我。
「哎呀,但是姐姐我有事情找你呢。」
「事情?」
那是。大人要没事可不会对女高中生又是埋伏又是追赶吧。
「没错。有关昨天小巷子的那件事。」
那句话让我感觉身体唰地凉下来。
为什么?我那时在被看着?那就是说这人是警察?
那女性似乎注意到了我脸色的变化,慌忙补充说:
「呃,我不是要来抓你的啦。那个,我是这样的人。」
女性说着卷起袖子,让“VerB”的全息屏幕显示出来。话说,白衣下面的毛衣,全是毛球啊……
我被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吸引,但也重新看向全息屏幕。
那是她的ID画面。
格蕾丝·克拉克。单位是『都市气候管制塔第三研究室所属研究员』。
我不由得仰望虚假的天空。
矗立于地下都市中心,贯通虚假天空的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塔。其中的研究室
,可以说是这个地下都市里最权威的研究机构吧。我听说,那里在进行有机显示器、人工太阳这些与都市的天气有关事物的管理和研究。
「……塔的研究者,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嘴上问着,心里隐约注意到了。
这个人因为我在小巷子放火接近我。如果她不是警察,不是来抓我的话,她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白衣女性——格蕾丝小姐轻轻地微笑。但是,眼镜深处——充满理性光芒的淡绿褐色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啊,是来回收你拿着的『人工太阳』的。」
格蕾丝小姐说要坐下来慢慢说,我被她带着(半强制地)来到了购物商城的餐饮区。
虽然我想过逃跑,但她说:
「你要是想逃的话,我就联络相应的地方啊。我可是完完全全看了昨天小巷子里的事情。」
我就这样被浮现出浅笑的格蕾丝小姐威胁,只得认命。
「那个,先不说看到昨天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或者说学校呢?」
昨晚我穿着自己的衣服,只是看到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怯生生地发问。
「啊,当然是跟在你后面了。今天早上你上学的样子也一清二楚。」
格蕾丝小姐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咦,我是不是也该去相应的地方控告?还是说扯平?
我怀着有点无法释然的心思,在朴素的米黄色店里,与不知道是跟踪狂还是研究者的她面对面。苍白的水汽从放在桌上的可可(虽然原本的原料可可豆一点都没放进去)杯子里缓缓冒出来。
在明亮的室内面对面,格蕾丝小姐的可疑度翻倍了。
外表上是二十五岁前后吧。茶褐色的及腰长发乱糟糟的,浅黑的脸虽然立体感强,有种异国风情的美,但是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这种整体上脸色之差更惹眼,美感都浪费了。
决定性的是,她一边说着什么「在雨里跑过,脚都湿了啊」一边脱了鞋,脚尖上穿旧的袜子大拇指的地方开了个大洞。给我的印象总之就是个各种方面上糟糕的人。
「那个……」
「嗯?啊,我请客喔?别看我这样,我也是高薪的呢—。」
格蕾丝小姐打断我,展示大人的经济能力。炫耀经济能力让我感觉她完完全全是个讨厌的大人。我想,要是高薪的话先买个新袜子吧?
「不是这个,你说的回收『人工太阳』是怎么回事?意思是你要拿回『太阳碎片』?」
来这里的路上我也一直在好奇。我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人工太阳』和『太阳碎片』。
就算称呼不一样,这也足以让我察觉到,她说的就是我持有的那个真身不明的发热发光物体。
格蕾丝小姐把嘴凑到杯子上,好像在思考,然后微微地笑了。
「『太阳碎片』啊。挺情绪化的,不错的名字。不过,我们把它叫做试作型人工太阳『Flare』。」
「试作型,人工太阳……」
我从那句话里感到不对劲。
「但是,『人工太阳』作为成品是普遍存在的对吧?」
被称为人工太阳,几乎完全再现了太阳光的照明装置。
它被嵌入有机显示器里,日夜照耀着这座地下都市(订正,晚上不照)。可是,事到如今试作型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斯沃因兹日珥słońce płomień』吗?」
格蕾丝小姐唐突地问道。
杯子里升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眼镜,她说着「呜哇好白」的样子,总让我感觉她仿佛小孩子一样。明明是大人,却处处犯蠢。
「那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脑子里回顾历史课。
从未有过的大火灾袭击了与这里不同的另外一个地下都市,Polis-PL17。
原因是『人工太阳』研究所的失火。既然上课要学,地下都市的居民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吧。
「那么,这个事件之后,『人工太阳』的研究方向性改变你知道吗?」
她说到这个地步,我猛然注意到。
如今『人工太阳』是照明装置的名称,但『斯沃因兹日珥』之前,这个词不就是指人工再现太阳本身吗。
格蕾丝小姐似乎从我的表情里察觉到了,点了一下头。
「没错,现在『人工太阳』只是作为单纯的照明装置完成。因为『斯沃因兹日珥』之后,涉及热和火的大规模实验就被禁止啦。但是嘛,人这种东西,就是被说了不行反而想去做啊。
就是这样,这个地下都市里最权威的研究机构中,好几年好几十年前就在背后持续研究制作出拟似太阳的『人工太阳』。说是背后,研究预算要有都市议会的许可才能拨款,所以说是被默许更准确吧。当然,是以最大限度考虑安全为前提啦。然后,发生了很多,试作品现在到了你手上。」
格蕾丝小姐仍然是轻快的语调,但是我有点担心我该不该知道她说的内容。总感觉有种社会阴暗面的味道……
我仍旧感到不安,重复了一遍她还没有回答的问题。
「那么,您是来从我这里没收『太阳碎片』的吗?」
我不知道“没收”这种说法对不对。因为本来这就不是我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的心情上,感觉失去『太阳碎片』就好像和扯下自己柔软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格蕾丝小姐无从知晓我这样的心情,一副轻松样子点头。
「嗯。是这样呢。」
果然——我这样想着,在桌子上紧紧握住了创可贴下面因烧伤而疼痛的指尖。低下头去,便看到可可棕色的液面映出了我可怜的表情。
「——这是当初的目的。」
听到调皮的声音,我抬起了头。
「我接到上面命令,为了回收『Flare』——啊不,用你的叫法吧——为了回收『太阳碎片』,追寻其去向,但是我看到昨天小巷子里的事情,改主意了。」
格蕾丝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探出身。我从她的表情中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有点害怕。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或者,可能应该说是希望你协助吧。」
淡绿褐色眼睛有神地看定了我。和我,交易?协助?
「……这是怎么回事呢?」
「唉,突然这么说你也会为难吧……嗯,从哪开始说明呢……」
她一边猛地挠头一边嘟囔,我又有点害怕。
「呃,那首先来说『太阳碎片』是什么东西吧。实际上呢,那个是失败作。不,正确而言是被认为是失败作吧。」
格蕾丝小姐似乎整理完该说的事情了,她端正坐姿,开始讲起来。
「首先,『斯沃因兹日珥słońce płomień』之前的研究中,采取了再现太阳内部热核聚变的方法。然而,其结果是引起了大火灾,所以这种研究被禁止了。于是,塔的研究所里开始研究制作出通过特定的电信号发热、起火的『人工太阳』。啊,详细的结构是企业秘密,懂?」
格蕾丝小姐将食指比在嘴唇上,静静地微笑。
即便如此,居然是用电信号发热、起火。之前我想过,『太阳碎片』是不是像“VerB”一样通过生物电驱动,似乎差得不算太远。
但是——格蕾丝小姐如此继续道。
「『太阳碎片』如此被制作出来了,但是启动实验里即使给它特定的电信号,它也完全不工作。明明理论上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反复了多次实验然后失败,上面将『太阳碎片』判断为失败作,下达了废弃命令。负责废弃工作的就是我。不过,有点,那个,该说是疏忽出错吗——就是,废弃处理前我弄丢了。」
之前认真说明的表情无力地放松下来。
嗯,果然这个人是废物大人——我确信道。
即使我用冰凉的视线看过去,格蕾丝小姐也完全没有在意的迹象,将可可一饮而尽。然后,她看向我之前一次也没有喝过的杯子。
「你不喝吗?」
「……因为我不喜欢。」
「不喜欢可可?明明是女孩?」
和女孩没关系吧……我觉得。
「与其说不喜欢可可,不如说是讨厌装作是可可的饮料吧。」
我不太能表达出来——我如此含糊其辞,格蕾丝小姐便瞬间愣了一下,然后看上去特别愉快地笑了。以女性而言,真是个豪快的人。
「原来如此啊—。你是反怀旧主义者?」
「也不是那么夸张的……」
我小幅拍手,仿佛要挥去格蕾丝小姐说出的、带着僵硬感的话语。
「只是,最后不都是假货吗。这座地下都市里的所有东西,天空也好,雨也好,吃的东西也好,都是模仿真实的赝品。」
格外顽固的声音,落在装作可可的饮料的液面上。
「唔嗯。讨厌虚伪、喔。」
那柔软的帮腔仿佛在搪塞我的顽固。自己的幼稚好像凸显出来,我有些变得羞耻。
我究竟在对初次见面的大人说什么呢。
「那个,然后是怎样呢。」
我因为感到不好意思,催促她继续说,她便「啊」地眨了几下眼,好像在回想。
「说到哪来着?」
我忍着不说出来“你给我认真点”,总结刚才为止的话:
「『太阳碎片』对电信号起反应工作,但是实验里没有启动被当作失败作,然后格蕾丝小姐不小心弄丢了。说到这里。」
「最后是不是有点带刺?」
「那不是事实吗……」
我对这个好像有点闹别扭地撅起嘴的研究者很无语。
格蕾丝小姐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明。
「呃,接下来说刚才提的『交易』的正题。」
她脸上在笑,但是淡绿褐色眼睛仿佛要射穿我,让我屏住呼吸。
「在研究所里被当作失败作的『太阳碎片』,不知为何经你的手启动了。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失败作,而是缺少必要的『某种东西』。在如今仍然被认定为失败作的状况下,即使从你那里回收『太阳碎片』,最后它大概还是只会被处理掉,那样对我也没有好处对吧。」
「所以要我协助……?」
「没错。现在,我判断『太阳碎片』在对你的感情做出反应。」
「……感情?」
「嗯。『太阳碎片』对特定的电信号起反应,我说明过对吧?人的脑波也是电信号的一种。而且,根据当时怀有的感情,那种信号会变化。也就是说,是不是你怀有特定的感情时,『太阳碎片』会对那种感情的信号起反应呢,这么一个假说。」
格蕾丝小姐一下子把食指刺过来,我对她歪头疑惑。人的感情,感觉又暧昧又不科学。
但是,心的某个地方意外地也有些理解。因为我觉得,在我心里,越是连自己都无法抑制的感情在来回翻滚,『太阳碎片』好像就会增加光辉。
「所以,就是说能不能测定你的脑波,和『太阳碎片』组合研究呢?怎么样?」
她不过是用轻松的感觉说的,但总觉得也不是没有些人体实验的意思。伦理上没问题?
「……您说的是交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啊,是呢。昨天小巷子里你烧掉自动售货机的事情,我给你保密,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题,格蕾丝小姐做出神秘的样子,在嘴唇前竖起手指。那或许对我来说是个好处。
「没问题吗?因为,我做的事情,客观上来说一般是犯罪,而放过这种行为……」
「嗯,我觉得客观上来看,一般是不行的呢。」
格蕾丝小姐苦笑了一下,倾斜杯子。
「但是嘛,我是狡猾的大人。所以为了目的多少也会做不干净的事情哦。」
格蕾丝小姐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在看远方的某处。她眼睛深处可以看到好像混合了断念和执着的奇异颜色。
「目的?」
「……大概,简单而言就是需要成绩。为了做真正想做的研究。」
「真正想做的……不是『人工太阳』的研究吗?」
「啊,『人工太阳』的研究是父亲他们做的,我只是有缘一同参加而已啦。我自己的主要研究是别的哦。那边是在处理电信号,所以制作『太阳碎片』的时候提供了技术。」
格蕾丝小姐说着,黑眼圈浓重的眼角更多了几分严峻。
「主要研究方向有我想做的事情,但是预算迟迟下不来。所以,我想着要通过『太阳碎片』做出成绩,拿到预算。所以,这样下去被当作失败作处分我会很为难啊。既做不出成绩,搞不好我的研究还会被怀疑可用性。这就是我即使放过一些问题也想和你交易的理由。」
怎么样呢——格蕾丝小姐将杯子凑到嘴上,吹着泡沫说道。真不干净。
「协助我的研究,与之相对我不会干涉你的放火行为。我可觉得是利害一致。」
确实,和她说的一样,利害一致。
但是,我实在无法下定决心。
让我挂念的,一定是『太阳碎片』对我的感情起反应这个部分。协助格蕾丝小姐,就意味着要将这份感情暴露给她。
我垂下目光,双手指尖上卷着的创可贴的棕色便映入视野。它们下面隐藏着丑陋的烧伤痕迹。如果是我的感情作出了那些痕迹,那它也一定是丑陋的。我怎么能把这种东西给别人看呢。如果足以燃烧城市的火焰是呼应我的感情产生的东西,那我的心该有多可怕啊。
不行的。我甚至没有将心灵的内侧展露给冬香,怎么能把它展示给初次见面的大人啊。
「……不过,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啦。」
格蕾丝小姐轻轻呼气,无所谓地说。
「你要是不做交易,那就没办法,我想我得回收你拿着的『太阳碎片』。」
听到那句话,我不由得吞了一口气。我抬起垂下的目光,发现格蕾丝小姐又在看着我的指尖。我反射性地、仿佛逃跑一样,将手收到了桌子底下。我感觉她理性的目光仿佛看穿到了创可贴下面的烧伤。
旁人看来,那或许只是小小的自伤行为,但那是现在唯一能让我感受到真实的东西。
『太阳碎片』给予我的热量痛切而有些令人怜爱。一想到要失去它,就有比昨晚烧掉售货机时更厉害的丧失感覆盖到胸中。
我不想失去它。
「……如果我协助您,您就不回收『太阳碎片』吗?」
「是呢。虽然它的用途还有待商榷,不过可以吧。」
听到我踌躇着但是又忍不住想说出来的话语,格蕾丝小姐轻易地点了头,仿佛她预测到了我会这样说。
「总之,如果你不像昨天烧自己以外的东西,你就可以拿着『太阳碎片。你——呃,名字问过没?』」
「……是蕾妮。」
「是吗。那小蕾妮。这样可以吗?」
听到格蕾丝小姐的话,我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
「交易成立。那下次我希望你拿着『太阳碎片』到我的研究室来,不过突然把女高中生带进去也不行……为了不暴露给上面我得做调整日程之类的准备,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呢,有眉目了再联络吧。」
我好像被一句接一句说的格蕾丝小姐镇住了一样,与她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再见啦,小蕾妮。」
格蕾丝小姐喝完剩下的可可,若无其事地将“VerB”重叠到桌子上的识别终端上结账,然后站了起来。
我感觉,那句话还有随意摆手的背影,和某人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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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我看来格蕾丝小姐是个特别可疑的大人,但我查了一下,知道了她似乎是个特别优秀的人。
我试着用“VerB”搜索她的名字,搜到数个文章,无论哪个都在称赞她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地下都市权威的研究机构的研究员(二十六岁的才女这个词被频繁地使用,但她本身可没那种优雅的感觉。我的心情有点微妙)。
我结束了调查,侧卧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
视线前方,是放在桌上的小瓶里『人工太阳』发红的光辉。
格蕾丝小姐的身份是真的,也就是说她口中关于『太阳碎片』的事情恐怕也是真的。
『人工太阳』的研究在地下都市里秘密进行。
即使成功做到人工再现太阳光,也要花费数年数十年做出太阳。这是何等的执念。不知厌倦,追求与真实无限相似的虚伪。我无法理解那种姿态。
我从床上起来,靠近桌子。
「……你最后也只是赝品吗。」
我仿佛在向着小瓶中的碎片呼唤一样,呢喃道。
碎片虚弱地明灭。那仿佛是幼子在拼命争辩:不是的。
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它——温热的光辉、确实地传递到触摸小瓶的指尖上的热量——是我讨厌的虚伪。
我盯着据说在研究所不工作的『太阳碎片』。
制作它的人们,一定从虚伪中看到了价值吧。他们在这个没有真货的世界里,追求模仿真货的假货。
他们的心的动向,一定与我完全相反。
或许这就是原因。『太阳碎片』在研究所不工作却只对我的感情有反应的原因。
这个碎片或许也和我一样,讨厌着、憎恨着赝品以及自己是赝品的事实。
之后的几天,日子平安地过去。
平安,指的是我没再用碎片燃烧城市(不过一如既往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追求真实的感受,烧自己的指尖)。
这样度日,那天的光景——尽染夜晚城市的狰狞红炎,也好像正在失去现实感。
就好像可以在“VerB”上观看的电影一景,我的手无法触及的虚拟事物。
那时激情的波动,现在也化作缓和的断念,在我的胸中一来一回。
最后,只是变回了原样。
变回了与冬香相遇前,对任何人都隐藏着假面下的素颜,那时的我。
就这样,我混着日子,若
是胸中空了就用『太阳碎片』给予的热量和痛楚填满。
我想,这样就好。
因为,如果不勉强去接近,我和冬香就都能顺利混过各自的日常。
但是,这种日常——现实背叛了我的想法,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开始崩溃。
*
那天飘荡着有些危险的迹象。
午休冬香对我提起小巷子着火的话题(我佯装不知地听着但是特别提心吊胆),回到教室的途中又和汉娜相遇,被她委婉地警告和冬香在一起的事情。
最近总感觉汉娜紧绷绷的。
我中午大多数时候和汉娜在一起,但每周有一两次我会说「今天去其他地方吃」,她不会强行阻止我,但会摆出一副瞪视一样的奇怪表情。
她或许是在生气,我没有遵从之前「不要和冬香扯上关系」的忠告。即便如此,因为我去的次数比以前少了,所以她也不会说得太重。我觉得大概就是这样。
我望着快要下雨的午后天空(上课还是一如既往心不在焉),想起来汉娜以前在保健室说过的「我会想办法的」那句话。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话说回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语境下说的来着。那时候睡眠不足恶心都很严重,所以记不太清楚了啊。
我搜寻着模糊记忆的时候,课堂结束,教室不知不觉间迎来了放学。
同学几乎都回去了,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恍惚。
我几乎不再和冬香在一起,发呆的时候变多了。
或许因为这个,还有过我没注意到变更为实践教学的课,紧跟前汉娜慌慌张张来接我这种事。提交的东西也是,我以为传到班级共享的云上了,结果数据消失了,之后被老师说教「没有交」。我想,我可真是太迷糊了啊。
这样迷糊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以前经常和冬香玩的寻找真实游戏,空洞的胸紧揪。一去不返的日子的多愁善感。
我挥去无用的思考,走出教室。
那是我走在人迹稀少的走廊,走向楼梯口的时候。
「————、」
楼梯口的方向传来了似乎是在争执的声音。
是有印象的声音啊——我这样想,然后慢一拍注意到是汉娜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里忽地颤了一下。
因为我从没有听过,作为朋友的她像这样大喊。
瞬间我无法走出来,屏住呼吸藏到了楼梯口的阴影里。
我听不到对话的内容,只有尖锐的声音轮廓刺向耳朵。
这让我想捂住耳朵的时间——不知道是数十秒还是数分钟。
声音断绝,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到这时,我终于从震惊中恢复。
汉娜究竟对谁那么生气呢——我窥视楼梯口,然后:
「啊……」
「嗯?……原来是蕾妮啊。」
站在伞架前回过头来的,是冬香。看到黑色的眼睛,毫无防备的心脏猛跳。
「哟、哟。」
事出突然,让我不知为何用了轻佻的感觉回应她。
我总感觉有点尴尬,略微垂下视线,结果思考因为跳入视野的东西死机了。
仿佛胸口深处被污水渗入、难以言表的不快感,将我浸透。
「……冬香,那个。」
冬香看向我指向的东西,苦笑了一下。
「啊,就是我想回去的时候发现坏掉啦。」
冬香说得跟没事一样,她手中握着正好把手部分折断的伞。那是冬香喜欢的,通红的伞。
伞的颜色惹眼,而且冬香坏的意义上受到关注,所以很多人知道这把伞是冬香的。
而一般情况下,在伞架上立着的伞是不会这样漂亮地折断的。
更重要的是,刚刚汉娜和冬香在一起,争执了些事情。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响起的是汉娜不知何时的话语。
『——我会想办法的……这次由我来将蕾妮——』
我想起那时汉娜仿佛身处绝境的生硬声音。
汉娜想要让我远离冬香。
她说,冬香是被排挤的人,和她在一起对我不好。
但是,我没有老实地听她的忠告。而今天,她也对午休时我和冬香在一起不满。
所以汉娜为了让冬香远离我,从冬香着手『想办法』了吗。
我不由得这样想。或许是汉娜对冬香表示警告,弄坏了伞。
我不懂。
对我来说,冬香十分重要。
但是,汉娜也应该是不错的朋友。虽然最近有点紧绷绷的,但她是容易相处的朋友。
我不舒服的时候,她最先来关心我,她有着这种为朋友着想的体贴的一面。
可是,本应体贴的汉娜可能对冬香展现出了攻击性。只是想想,我就有种受不了的感觉,即便她是担心我才那样做的。
哪个汉娜是真的呢。
体贴、为朋友着想的她?
还是,毫不留情地敌视朋友以外的人的她?
如果平时面向我的脸,不过是虚假的——虚伪的假面。
那我该相信谁、相信谁的什么呢——
「小蕾妮,也不用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吧。」
冬香的话语让我注意到,自己的眉间下意识皱了起来。我尽力把下沉的思考拉上来,向冬香问道:
「冬香,刚才和汉娜在说什么?被做了什么?」
「……怎么,原来你在听着吗。偷听可真不好啊,小蕾妮。」
冬香似乎注意到了我发问的意图,轻轻挥着伞想要搪塞。
「也就站在这说了几句,没有被她做蕾妮在想的事情哦。这把伞也大概快坏掉了,到年头啦。」
小蕾妮也不用在意啦——冬香这样笑着,我却几乎要咬紧牙关。
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呢。明明可能是因为我,冬香重要的东西被弄坏了。
所以,我没能忍住。
「我说冬香,果然——」
「所以说,不是的。」
但是,冬香好像要打断我的话一样,加重了语气。那比平常更低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啊……呃,你看,和蕾妮没关系的。这是我的问题。所以完全不用在意啦。」
冬香自己好像也在对加重语气感到吃惊,脸上瞬间露出了好像在慌张、有点脆弱的神色。但是,她立刻浮现出轻松的笑容。
我想道,那是冬香讲自己的事情——说自己是移民、被排挤那类事情时的表情。傻笑着,绝对不会把深处的内心展现出来。
这一定是冬香的假面。
并不是说,愉快轻浮的冬香是虚假的。但是,她背后有个不展示给我的另一个她。
明明不用总是勉强笑。
别在我面前那样笑啊。
「…………、」
我想这样说,我的嘴却不为我将心情化作声音。
两人之间拉起不可见的线。
一定,一切话语现在都已经被它阻拦,无法传达。所以,我说不出来。
难以言喻的感情来回盘踞,沉向肚子深处。
来来回回,漆黑无比。
「拜啦,蕾妮。」
冬香说这句话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
*
一条红色火焰撕裂夜晚的黑暗,燃烧起来。
我的感情燃烧爆炸的声音。
摇曳的火炎仿佛在舔舐空气,让皮肤和眼睛微微刺痛。
明明离火炎这么近,我却感觉极其寒冷。就好像风从缝隙吹进了空洞的胸中。
刺痛的眼球忍不住留下泪水。泪刚刚流下来便干涸、消逝。
要是一切都这样给我消失就好了。
看着『太阳碎片』喷起的火焰,我叹道。
要是能将这城市里泛滥的虚伪——将住在其中的人们的假面,全都烧掉就好了。
这样一来,我也会明白吧。
将虚伪全部除去,之后留下的就是真实——我能这样认为吗。
我不懂。
确定的,只有热量和痛楚——只有用这双手能确实感受到的触感。
只有这,是连我也会明白的真实。
*
「——小蕾妮,你得遵守交易的条件。」
在我与冬香几度走过的人行天桥上,我将身体里层层沉淀的感情送进『太阳碎片』中烧掉,然后在回家路上被和之前一样随意披着白衣的格蕾丝小姐抓住了。
深夜的公园里,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
这是在我和冬香回家路分岔的地方,这个秋千我也无数次和冬香并排坐过呢——再次回想起来这些,与之相伴的感情险些涌上来。
「……这次没有烧掉售货机一类的东西。」
「歪理。」
听到我孩子气的借口,格蕾丝小姐深深叹了口气。仿佛与之同步,她坐着的秋千也吱呀地发出无奈的声音。
「是我提出交易的,但是你要是太随意,我只能回收『太阳碎片』了。虽然很遗憾。」
听到“回收”这个词,我不由得握紧了口袋里装着碎片的小瓶。
「
……我不愿意,那样。」
声音很生硬,好像在发疼。或许是因为我刚才在火旁边站着,喉咙特别沙哑。
「为什么?你打算重复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很沉静,却不允许我听不到,动摇我的耳朵。
格蕾丝小姐盯着我那被创可贴藏起的指尖。我想,果然这种自伤行为暴露了。
「我觉得让你协助正好方便,之前特地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太阳碎片』?只是个自伤行为的道具?还是说你有什么破坏欲望?」
「不是那……」
语尾破了音,话语堵在了喉咙里。我想要逃离仿佛要看穿我的视线,抱住手臂。
「我不明白啊。你说过讨厌虚伪,那么『太阳碎片』也是这样。和你讨厌的装作可可的饮料一样。是虚伪的赝品啊。」
她的口中放出虚伪这个单词,我感到仿佛心脏被刺的尖锐疼痛。
不是的——呻吟般的话语从嘴唇边流露出来。
「……不是的。『太阳碎片』不是什么虚伪。因为,碎片只对我的感情——我讨厌虚伪的感情起反应吧?那么碎片就也应该是讨厌虚伪的——真实的吧?」
毫无要领的一串笨拙话语从我的嘴里冲出来,撕裂夜晚的寂静。
昏暗的前方,格蕾丝小姐一副怜悯的表情看着我。
「我说,小蕾妮。你仔~细想想。『太阳碎片』只是机器。只是对你的感情起反应,它本身是没什么感情的无机物啊。所以它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讨厌虚伪』这种感情。」
格蕾丝小姐对我劝道,语气有点冷冷的,仿佛在教导我。
我什么也没能回复,胸中逐渐冷却。
我想道,真不愿意啊。
我还是孩子,格蕾丝小姐是大人。
所以她用正论、用道理说服我。因为她觉得这样做我就会接受,然后听话。
但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道理。我没在追求正确性。
因为,总在我的肚子里来来回回的,是感情。
心的动向不合理、无条理、不尽人意。它在这具身体里没来由地到处闹腾,让人变得难受。喉咙被堵住,难以呼吸。
刺激我的,是感情,是连我自己都无法估量的激情。
所以,我无法与用理论和道理讲话的大人互相理解。
大人都会忘记。
忘记自己也曾经是小孩子。忘记曾经有真身不明的纠结在自己身体里四处乱跑的时候。忘记曾拼命想要把它吐出来。
看着仍然沉默的我,格蕾丝小姐叹息。
「……为了『太阳碎片』的研究,你的感情是关键。我想好好理解啊。」
她并不是担心,而是断言为了研究。这一点反而很清爽。
但是,他人如此推测出的感情,能说得上是真货——是真实吗。
可没有下次了哦——她摇晃了一下秋千离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道。
因为,我的感情谁都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只有碎片。
我再一次在口袋里紧紧握住。为了胸中不被寒冷冻结。
只有这份热量,是我现在的依赖。
其余的,全都是假货,是虚伪。
要是用真实的热量、真正的火炎,把这尽是假货的虚伪城镇烧干净的话就好了。
——啊,即便如此,只有一件。
冬香。
你过往一直给予我的东西。
那也是虚伪的吗?
我不懂。
我说。
好冷啊,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