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屡次说谎的背后

发现它的时候,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就像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在皮肤下乱窜。

那是烧焦的、几乎崩溃的自动售货机。嗯,烧焦,余烬,这样形容非常准确。

排列饮料样品的窗口部分被热熔,几乎全体都被黑焦覆盖,完全没有过去的样子。

工作日的午后,我走向平时的小巷子,等着我的却是这副光景。究竟是什么事情?火灾?可是只有售货机?我苦苦思考。

没错,烧掉的只有自动售货机。

虽然这小巷子没多少东西,但售货机设置在饮食店的后面紧跟前,烧得这么严重感觉也会扩散到店里。

不,地下都市里几乎不会发生什么火灾,我完全不清楚。但我还是多少感觉有些异样。

小巷子里只有售货机熊熊燃烧的事件。

……也感觉是个挺无聊的事件。或许是我太在意。型号看上去很旧了,可能只是内部出毛病着火了而已。

大概,现在我是想思考点什么东西,尽量让我散心。

为了尽量不去考虑蕾妮。

在食堂对话过的那天以来,我和小蕾妮的关系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

并不是完全不见面。

一周有一两次在屋顶一起吃午饭,也会笑着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眼望去让人觉得和之前没有区别。

但是,不一样。有某种东西决定性地不一样。

并没有什么一定无法相容的事情,但是这种表面上是顺畅反而在我的胸中荡起波纹。

我已经不会和蕾妮一起翘课在街上逛,蕾妮也不再向我吐露烧灼她胸口的焦躁。

所以,我对她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深入。

一直问不出来的事情之一,就是每当见面她的指尖总是缠着创可贴的理由。

我最初是在食堂那件事的时候注意到的,之后她的指尖总是藏着棕色的创可贴。并不是一直是同样的手指,它仿佛在轮换一样不规则地出现在指尖,太不自然了。

但是我问过一次,那时她说什么「稍微弄破了」,笑容的感觉就是明显不想继续说,我也只得放弃。

蕾妮在隐藏着什么。但是,对于放弃在她身边的我来说,已经基本没有知晓的权利,也没有知晓的理由。那些一定是某某小妹那种『朋友』的使命。

但是,只有一点点。我的胸口开了一条缝隙,从那里咻咻吹进来的风让我颤抖。

矗立着烧焦售货机的小巷风景,就好像在反映我这样的心。

我有种极其寒冷的心境,仿佛连我与蕾妮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连那些回忆,都燃烧、化灰、散去。

「——有这么回事喔。」

看到小巷子烧掉的售货机几天后,我在屋顶和蕾妮说了这件事。我没有谈我的心理上的部分,大概是“好像有什么火灾?”的感觉。

即使我觉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果然还是有些在意吧。

因为那里对我来说是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而且,我也在期待:通过和蕾妮聊第一次相遇地点,或许能和她共鸣,即使只有一丁点。

「……唔—嗯,这样啊。」

真危险啊——蕾妮的帮腔看上去没什么太大兴趣,她恍惚地仰望着天空。虽然我也没有期待特别夸张的反应,但是预料外的淡泊还是让我不由得扫兴。咦,普通的反应就是这样?不不但是听说去过好多次的地方有过火灾,会有点惊讶?怎么,你是铁心肠?还是无感动的年轻人?

总感觉自己有点赌气,我看向蕾妮的侧脸,继续道:

「但是,那样就不能在那里偷罐装果汁了啊。」

我感觉我在说最差劲的话。小蕾妮似乎也这么想,视线好像有点冷。倒是不用在这种地方共鸣……

「这是个好机会,金盆洗手怎么样。」

「说得跟罪犯一样。」

「盗窃是犯罪吧。」

「不,话说蕾妮也偷了嘛。」

「我是冬香强行……」

「呜哇,过分。」

蕾妮“哟哟哟”地假哭,我笑着轻轻推她的肩。

暂且变回认真表情的蕾妮也好像忍不住似的微微笑了出来。

我感觉一瞬间仿佛我们回到了以前的两人,有这种怀念的气氛流过。蕾妮看过来的眼瞳深处,好像能看到小小的火光。

但是,它只留下细微的残像,又看不到了,被带着刻意感的微笑隐藏起来了。

蕾妮的眼睛再次朝向浮现出灰色影像的天空,我无法继续窥视她的内在。

急切,焦躁,但是这就是我期望的距离。

是我为了不深入拉起了一条线,正因为如此,我变成这种心情,应该是错了吧。

明明就在身边却感觉比谁都更遥远,也是。

觉得那让我寂寞,也是。

我从爷爷那里听过类似“第二次看的率直”的谚语。

意思大概是,看了两次的东西是真相。但是我没太仔细听所以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样。抱歉,爷爷。

啊,不是说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挂念小巷子里的火灾。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我有种预感,事情似乎不会就这样结束。

而所谓的预感,就是越不愿意就越是会猜中。

仿佛在印证这种预感一样,小巷子售货机之后的第二次火灾发生了。

而我也目击了其现场。

那天深夜开始下着小雨。

这座地下都市里,雨配合着地上的天气下,但是为了不妨碍都市的功能,雨点的强度好像被控制得很细。一考虑这没用的演算劳力,我就想,维持模仿真实的虚伪也真不容易啊。

深夜,我一边在被子里辗转一边思考。

不知为何,那天我无法入睡,翻身了好多次。

我觉得,今天回家的时候伞坏掉的事情,还有楼梯口和蕾妮的朋友某某小妹争执,都有关系。……后者说是争执,也可以说是被单方面缠上找事而已。

不管怎样,不太愉快的事情二连拳让我很烦躁,所以对担心我的蕾妮也摆出了像是迁怒的态度。我反省。

我想要点风,稍微打开窗户。细微的雨声延绵不绝,那声音让我无法安眠,多考虑了许多东西。

蕾妮那下雨时的眼神浮现出来。瞪视虚伪的焦躁之炎。它仿佛印在眼睑内侧,无法排除。

果然不行。睡不着。

我睁开之前想着睡吧睡吧紧紧闭上的眼睑。视野十分清晰。大概整晚都能醒着。虽然醒着也没事可干。

我无奈在睡衣外披上帽衫,然后悄悄跑出家门。即使是不良少女,独自深夜徘徊也多少会有点害怕。

我打着不习惯的伞,走在完全沉入黑暗的街上。说是沉入黑暗,因为有路灯所以完全不暗。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点不安,很难像白天那样坦荡地大步走。

在路灯的光环中,细雨仿佛白条一般流下。

最后,我还是无法以蕾妮那样方式看待这雨。

即使我知道那是过去地上降雨的赝品,我也无法像她那样憎恨。

因为,对不知道真实的我们来说,这虚伪一定才是真实。我大概是没有找出,追求未曾见过的真实有什么意义吧。

如果,我也有她对真实的憧憬。

那样,我是不是现在也能在蕾妮身边呢。

是不是能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一心追求只属于两人的真实了呢。

一个人走在暗处,后悔、执着之类的东西缓缓爬上心头。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周围很昏暗,看来我好像不知不觉中选择了不熟悉的路,来到了经常和蕾妮俯视露过的电动巴士的人行天桥附近。

回过神来,我看到细细流过视野的雨停了,收起伞搭在手臂上。

也有深夜的原因,没有电动巴士通过的道路没有照明,路灯的光没有照到人行天桥上。

所以,直到天桥上出现火势,我都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影。

我首先注意到,路灯的光突然消失了。

夜晚的黑暗突然变浓。其中,赤红的火焰烧了起来。

天桥上,人形的轮廓被火映照,仿佛影绘一样浮现出来。似乎带着意志摇曳的火焰,看上去就像怪物在舔舌头一样。

我只能屏住呼吸看着。

老实说,腿僵住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小火苗。熊熊燃烧的火焰,仅仅在那里就足以让我本能地害怕。

我感觉火燃烧了大概不到一分钟。

我正以为它会格外旺盛地舔舐夜晚的黑暗,它瞬间萎缩,看不到了。与其说是火灭了,更像是断气一样突然消失。

仿佛与它呼应,光明回到周围。路灯再次点亮了。

因为火焰残像而闪烁的视野里,我隐约看到天桥上的人影转身。

犯人要逃跑。

我想到的时候,腿反射性地动了。不知为何,我想,必须要追。

我从人影跑走的对侧楼梯跑上去。跑到路正中间的时候,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和炭的味道。

我忽然

在意起来,停下脚步。因为仔细想想,天桥上根本没有能烧的东西。

我用“VerB”的光照亮周围。

但是,我没有找到任何显著的东西,只有两人宽的栏杆好像被烤了一样,全是焦黑。

这说明,想要烧天桥本身,然后失败了吗?

我思考着,姑且照了一下犯人离去的方向,但是犯人似乎已经离去,完全没有看到其身影。冷静下来想想,我追上去也做不到什么事情,反而感觉可能会是随便追上去发现对方是个满身肌肉的糟糕家伙,所以没追也算好事。

我又一次照亮貌似是火烧起来的栏杆。

远看令人感到恐惧的火焰,面对混凝土质地的栏杆似乎也只能留下些焦痕。我这个一般女高中生无法看出更多东西。

唔—嗯,这个该报警之类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几分钟除了我没有人路过,周围的建筑物也仍然沉默着浸在黑暗里。要是报警就是我来了,但是火已经灭了,现场留下的只有焦痕。是不是比起警察更应该叫清洁人员?大概。

最后我没有报警,离开了那里。

本来,要是报警的话,就可能会问起我这种高中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在街上徘徊,那样很麻烦。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受警察照顾。

就这样,小市民的我决定装作看不到,从现场遁走。

回到家钻进被子,我感觉刚刚目击火灾现场就像做梦一样。即便如此,眼睑内侧仍然微微留着残像,最后我还是没睡着。

直到天明,我都在被子里重复着昏睡与苏醒。

被火炎映照的人影,不知为何好像粘在脑袋里一样,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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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感觉,还不想回去。」

在我们平时挥手告别的拐角,小蕾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这句话。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也有点不明所以地害羞,开玩笑说「哎呀,你是约会结束时的女朋友吗—」。

那是我和小蕾妮在那个小巷子相遇,开始一起翘课后大概过了两周的时候。

「啊哈哈,确实。」

听到我的吐槽,小蕾妮轻轻笑了。但是,她立刻收起笑容,用有点不安的、微微上仰的视线问我「呃,不行?」。

来自绝妙的角度带着羞耻的眼神,让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没,倒不是不行。」

倒不是不行……怎么说呢,那种问法我觉得很狡猾。是计算过的吗……不,大概是天然的吧。小蕾妮,可怕。

我赶走比平日略微焦急的奇怪心情,指了指街角的公园。

「那就在那稍微坐一下?」

「嗯。」

听到我的话,小蕾妮似乎特别开心地点了头。这么寒酸的公园就让你露出那种笑容?我虽然这么想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先不说了。

「啊,但是没有长椅之类的呢。」

小蕾妮一边跨在入口的那个凹字向下插在地面上的银色的玩意上,一边说道。毕竟是小公园,看一眼就能看到全貌,确实没什么长椅。与之相对映入眼帘的,是定员两名的秋千和与我身高差不多的滑梯。没办法。

「那就坐到滑梯上呗。」

「这种二选一一般是秋千吧?」

我刚要走向滑梯,小蕾妮拉了一下我制服的衣摆。是吗,要是小蕾妮这么说就这样吧。

我随意地一屁股坐下,小蕾妮在旁边先用手帕擦了一次坐的部分,然后一边压着裙子一边坐在秋千上。唔,和我教养不一样。

我用脚底轻轻推地面,开始蹬秋千。虽然我感觉相当怀念了,但身体意外地有记忆,每当屈膝然后向前踢,我就高高地摇晃上升。抓住的锁链嘎吱嘎吱地发出怀旧的声音,仿佛钟摆一样画弧,然后漂浮感就让我的胃阵痛。

我看向旁边,蕾妮只是稍微摇了摇,总觉得好像只有我在欢闹。

我停下蹬秋千,等待势头缓缓消失。我就这样回到与蕾妮相同的高度,她便终于开口了。

「那个啊,冬香有没有,觉得自己好像是假货?」

唇中轻轻掉落出的声响,听上去十分脆弱。我无法从蕾妮略微向下的表情里看出她是在想着什么问我,为难起来。

「唔—嗯,是说之前真实和虚伪如何如何的那个?」

蕾妮对我的问题点了头。我注意到,她的眼瞳中找不到平常瞪视这座城市的焦躁之炎。

「感觉,有时候我会想呢。虽然我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这个地下都市是地上的假货、所以没有什么价值之类的,但是如果作为假货的这座城市没有价值,那我自己也一定是一样的吧。」

蕾妮缓缓摇曳,看上去比过往都要小。她吐露出的声音也好像悬而不决,摇摇晃晃地在我们之间彷徨。

我却无法贴近蕾妮的心思。我一定没有像蕾妮那么拘泥真实之类虚伪之类。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想支持如今在身边几乎崩溃的蕾妮。

对我来说,无论蕾妮是真实也好虚伪也好,她都不是没有价值的。

所以我全力无畏地笑了出来。

然后,我想着,蕾妮心中『不良少女冬香』大概会这么说吧,讲出这番话:

「我们能找到这个虚伪城镇里埋藏的真实吧?那就肯定会找到啊。这城市的真实也好,蕾妮心中的真实也好。」

那是毫无根据,只是积极的预测——不,或许单纯是放弃思考。或许我的脑子某个地方在想,蕾妮追求的真实哪里都没有的。

「……是吗,是啊。我和冬香能找到对吧。」

然而,对我来说确信的,是那一瞬间蕾妮的笑容。

只要永远在这种笑容的旁边就好了啊——胸中的温暖怀有这样的想法。

这种东西,或许意外地就是所谓的真实。

我又一次用力蹬地,如此想道。

——不知为何,我在浅梦中看到了这怀念的风景。

在深夜的人行天桥看到可疑火灾的第二天,我抱着因为睡眠不足有点恍惚的脑袋,打开了通往屋顶的门。我觉得如果呼吸外面的空气应该能多少清醒一点。

我打开了门,冲击视野的是已经完全见惯的灰色街道的天花板,还有纤细的后背。是蕾妮。明明今天没说一起吃午饭。

「哟,蕾妮。」

我若无其事地搭话后,蕾妮的肩便跳了一下。

蕾妮回过头,一副意外的样子眨眼。

「咦,冬香也来了啊。」

「啊,有点睡眠不足。想着来呼吸点外面的空气。」

「熬夜了吗—。怎么,难道学习来着?」

「怎么会,又不是小蕾妮。」

听到我的话,蕾妮苦笑说,为什么你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如您所说。

「哎呀,睡不着就深夜徘徊,结果看到了很厉害的东西呢。」

「厉害的东西?」

蕾妮皱起形状姣好的眉。或许是要怪罪我深夜徘徊。那真是抱歉。

我趁着蕾妮的认真劲没爆发,继续说。

「对,居然看到了火灾的现场啊。——啊—,与其说火灾该说是可疑火?类似的。」

「……难道说,你接近烧起来的地方了吗?」

蕾妮这样说,眼睛摇曳着担心之色。……为什么呢,她难道觉得我那么冒失?

「不,我可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我是火消失之后才接近的啊。」

「最后还是接近了嘛……」

因为我从根上就不认真呢。

「我看到貌似是点火犯人的人影逃跑,想去追但是看丢了。」

我随口说完,蕾妮便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仿佛吃惊似的大大睁开。

「……你看到是谁点火的了?」

「与其说看到……毕竟很暗,只模糊地看到轮廓呢。」

「是吗……话说,我觉得别插手这种事情比较好。被卷进去要怎么办啊。本来就在做深夜徘徊这种危险的事情。」

我被蕾妮以预料外的严厉语气斥责了。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被家长或者老师训。最后深夜徘徊还是要被怪罪。

或许是我的不满有点表现在脸上了,蕾妮苦笑说「不过,要不良少女不要做危险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吧」。我也在嘴边露出冷酷的笑容(我是这么觉得),当作回答。

「话说,报警了吗?」

「没,我可不想因此被教训深夜徘徊。」

蕾妮说“原来如此”,与其说她是接受了,不如说是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嘛,你看,我虽然也自认不良,但贸然进犯公权力、弄得犯法的话,那就已经不是不良而是邪恶了。没准我有这种类似不良少女矜持一样的东西,不可以过线。

……话说我现在想起来,我,一直在从已逝(被烧掉)的售货机里盗窃啊。一般就是邪恶了啊。但大概是小恶?但是如果被警察发现我正好在火灾现场,我可能被怀疑与一连串火灾的关联,被认为是为了隐蔽盗窃的证据烧掉了售货机。啊,等等那是冤枉,不不我盗窃了但是跟火灾没关

系————嗯,先不想了吧。蕾妮可在看着一时陷入沉默的我。

「不过我也最疼爱我的身体,这件事我不会再去干涉啦。」

「话真轻松啊……」

「要不拉勾也行哦。」

「不我才不要啊。」

我被痛快地割舍,但是我一伸出小指,蕾妮便轻轻笑着,同样把小指轻轻缠过来。她还和以前一样会陪我的无聊兴致,我有点开心。

「好了,拉勾——咦?小蕾妮,创可贴好脏,有在好好换吗?」

因为拉勾,蕾妮的左手被拿到了视线的高度,而拇指上卷着的创可贴黑黑的,就像好几天放着不管一样。

蕾妮顺着我的视线,注意到那污渍,似乎很慌张地一下放开手。

「啊,呀,大概有点忘记换了。」

「啊哈哈,小蕾妮意外地懒散啊。」

我这样笑着说完,蕾妮便好像有些羞耻,将左手背到后面,不让我看到。

就这样,我针对蕾妮冒失的部分开着玩笑,宣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了。

「啊,那就拜拜啦,冬香。」

蕾妮已经不来问我「下午的课怎么办?」之类。我明白这一点,却总会感到午休结束的瞬间有一点点寂寞。

这样就好。这个距离,是我和蕾妮的最优解。别再接近了,我。

我呵斥擅自沉浸于感伤的心。

但是,无论如何胸口内侧都没有放晴。

就像,这城市的天空一样。

我刚对蕾妮说完不会再干涉,就逃离下午课,走向了昨天的人行天桥。只是发呆也只会考虑无聊的事情,我想要点能吸引意识的东西,什么都好。昨晚刚目击的火灾就正好。

出事的人行天桥正好在从学校到我家的正中间。

略微阴天的午后,即使我接近那里,警察之流也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似乎目击者真的只有我。……不报警是不是犯法呢?我有点开始不安。

我这个小市民气质的不良少女,以莫名可疑的感觉上了天桥的楼梯。我自负自己可疑得不输回到现场的犯人。

因为是白天,电动巴士时不时在眼皮底下通过。

俯视着那与日常无二的风景,我走到天桥通道的中间——混凝土制的栏杆上粘着焦黑的火灾现场。

趁着明亮再看,焦黑的范围挺广,可以明白这里有过相当大的火势。

但是,这时我「哎呀」地陷入思考。栅栏是混凝土的,没有烧起来。

那么,是什么烧得这么旺?周围当然找不到可燃性的东西,也没有留下什么残渣。换句话说,似乎不是用了点火剂或者燃料类的东西。而且,回想起来,昨天看到火消失的瞬间很唐突。感觉是一瞬间被抹消了一样。如果是自然的消失方式就很奇怪,而用水之类浇上去灭掉的痕迹也没有。

昨天夜里的雨没有在地面或建筑物上留下太多湿痕,已经停了,所以如果用水灭火,应该会留下痕迹。

唔——嗯。

就好像,只有火突然在这片空间出现,然后消失了。搞不明白。

我歪头苦恼,但我只是个女高中生,什么都没明白,一个劲盯着被焦黑弄脏的栏杆也渐渐腻了。

回吧——我刚这么想,目光偶然停在了栏杆的一个地方。

「……嗯?」

那是漆黑的污渍中一个好像被擦成白色的痕迹。指尖轻轻擦拭程度范围的焦黑不见了。

是谁碰到了或者做了什么吗。或者说正是点火的犯人逃跑时擦到了?

不,那样的话也有可能是完全没关系的路人偶然用洋服之类的擦到。嗯,果然搞不懂啊。

我决定先放弃侦探游戏。直话直说,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我踏着经常和蕾妮跑下的天桥楼梯。有种错觉,好像蕾妮的残像就在身边。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闪过蕾妮的指尖。

今天午休,屋顶上看到她指尖的创可贴。我感觉格外地黑。她听到我的指摘慌张地藏到了背后。

在我的脑袋里,一个疑念仿佛漆黑的漩涡,扩散开来。

那就是:难道说引发昨天的——或者一连串火灾的,是蕾妮吗。

我觉得这是个蠢妄想。居然只因为恰好指尖脏了就怀疑。

但是,想一想,最近的火灾现场是我和蕾妮身边的地方,所以我才在意的啊。而且,午休说到火灾时蕾妮的表情。我以为是在担心我鲁莽的行动,但是也可以看作担心自己的样子有没有被看到……不不蕾妮纵火?那个认真的小蕾妮?我一个劲转着脑筋,十分繁忙。这么一来,我都开始想,昨天只看到轮廓的人影也很纤细,或许有点像蕾妮。

不行,稍微冷静一点吧。

我并不是想怀疑蕾妮。这种事,稍微确认一下就搞定。下次见到蕾妮的时候,「我想问一下,最近你有没有每晚到处放火?」这样问……怎么可能。

不能直接问。会出现「你说什么呢?」这种冷冷的目光。话说,就算她做了,真要老实坦白才是笨蛋。蕾妮不是笨蛋。大概。

这样一来,我能做的只有像昨天那样抓住现场了吧。要蹲点。不,说真的?不糟糕吗?场面上也好,精神上也好。话说要在哪蹲点啊。深夜里。这次真要被警察教训。

我大口吃着豆馅面包,回过头去发现那里站着严肃的警察——浮现出这种想象,我感觉没了精神。

但是,这样下去胸中的烦躁丝毫不会消散。

我的心逐渐倾向于抓住火灾现场。

问题是下一次火灾发生的话,会在哪里。之前有过火灾的现场,共同点是有我和蕾妮一起度过的回忆。但是那单纯是我的心像。

……不,或许这样就好。

如果能否定我想要怀疑蕾妮的心像,那就相当于间接证明蕾妮的清白。如果在和我与蕾妮完全无关的地方火灾再次发生,至少我心中的烦躁——不住地怀疑蕾妮的心情——就会消散吧。

这样一来,我自然开始筛选该蹲点的地方。

我和蕾妮一起度过的地方。

我这样思考的时候,首先浮现出的,是回家路上有时两人留步的那个公园。只有秋千和滑梯的小公园。我想起不知何时我们曾并排坐在秋千上漫无边际地聊天。

还有,那时蕾妮无助地动摇的眼睛。

从那时起,我就真正的意义上不在蕾妮身边了吗。我忽然思考这种事情。因为我无法贴进她的烦恼、她的心。所以我现在正在怀疑蕾妮。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心。

我想要挥去贴在脑袋内侧的想法,仰望城市天花板的有机显示器。

即使看到整个映出浓灰色云的它,我的心也没有涌出特别的焦灼和厌恶。我想,这就是我的极限吗。

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展露自己的心情,这种浅薄的关系根本不可能一直持续。从最初开始就是。

所以,就这样结束吧。

如果确认一连串的火灾与蕾妮无关,我就不再执着于蕾妮。

这样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

睡眠很重要。我虽然一直轻视,只要想醒来就算夜里也能起来,但是人的身体似乎意外地纤细。

开始在深夜的公园蹲点,已经马上要到一周了。

火灾目前还没有发生。

夜晚监视着这个公园,我白天还走着找其他地方有没有火灾发生。这种生活让我逐渐感到活动的极限。心已经完全是疲惫的中年刑警啦。

要是之前的火灾发生的日期或者星期有什么规律性就好了,但我完全看不出类似的东西,只得每天深夜偷偷跑出家,从附近的小巷窥视公园里。但是,完全没有人迹的话,增加的只要憋住哈欠的次数,净是徒劳感。到底在做什么啊,我。

这一周里,只和蕾妮昨天见过一次。

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让蕾妮知道我在做什么,也单纯是因为,在怀疑蕾妮是纵火犯的情况下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见她。不过,我这种内心先不提,蕾妮和平常一模一样,悠闲地抱怨发卡的固定部分松了。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我心里如此嘟囔,但还是无法消除不安,凌晨两点在巷子里蹲点。

上次目击的火灾大概是这个时间,但是无法保证再往前的火灾是不是这样。我时而注意力变得涣散,还是蹲点蹲点到天明。

这样一个人在深夜屏住呼吸,我不住地想,我真实在做蠢事啊。这是一种弊端,没有其他事情做,自然地就会开始想事情。而想事情似乎特别容易被当时的气氛带动。

阴冷的黑暗中浸身于孤独,我有种错觉,仿佛现在的自己融入黑暗,轮廓变得模糊。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与蕾妮相遇前渺小而孤独的我,仿佛从胃袋底部开始瞬间变冷。

一个人,很冷。对任何人都没有敞开的——没有相触的心,无论如何都只会变得冰冷。

或许,我们就是为了心不会冷彻、结冰,才想要和某个人在一起。

我想着这些事情,似乎有点困了。对生长旺盛的女高中生来说,睡眠是必不可少的吧。深夜的黑暗增加粘度,缠上四肢,最终我

的意识也粘稠地融入黑暗。

我睡了多久呢。

浑浊的意识深渊中,我找到远在头上的微弱光芒,上浮。

上浮到意识的表层,我感受到光照射在闭着的眼睑上,睁开了眼睛。

——那里,有火在燃烧。

在蕾妮眼瞳中看过的焦躁之炎——不,不是,即使在远处也能传到皮肤上的热量告诉我,是真正的火。

模糊的视野瞬间变得鲜明。

视线前方,公园的一角——那里正好是有秋千的地方——赤红的火炎仿佛要尽染夜晚的黑暗。

真的发生了火灾。在我预测的地方。

事出突然,我的脑筋好像停止了一切机能。

蕾妮。

被热量冻住的我,思考的只有这一件事。

是蕾妮吗?

视野里四处是火炎的残像,我想看清旁边伫立的轮廓,定睛凝视。

看不清楚。必须再接近。

我祈祷冻住的腿快动。火炎仿佛在嘲笑我一样,用舌头舔舐黑夜。

蕾妮。

你在那里吗?

希望你不在那里。

求你了,别回头。

「——蕾妮。」

我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让漆黑的轮廓像是被刺激一样回头。

一瞬。仅仅一瞬,她转身混入夜晚的黑暗。

但是,那侧脸无可辩驳,是我许愿不想看到的人的侧脸。

「——等等!」

我摇摇晃晃的,向前踏出脚步。她为了逃离我,想要离开这里。不行,够不到。

她向着旁边燃烧的火炎蹲下,火瞬间消失了。和之前见到时一样。

「蕾妮!」

我挣扎般尽力挤出的声音好像没有传达到——还可能就算传达到也是无力的,黑色轮廓的她迅速远去。

很快,她的背影消失在夜晚黑暗的深处。火焰消失后的黑夜好像增加了浓度。即使灭掉的路灯“哔”的一声点亮,黑暗也难以消除,盘踞于此。

眼睑里微微留下的残影,让我只能呆然地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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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到家之后,我也完全没睡。我的脑袋明明应该是睡眠不足的,无论过了多久她那被微红的光照亮的侧脸都不肯离去。

我不可能看错。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的脸,那确实是蕾妮。

天空逐渐变白——城市天花板变化纹样,但是我透过窗户望着一成不变的灰色,一点也不困,持续思考。

为什么。蕾妮为何在做那种事情呢。仅仅一瞬看到的侧脸——眼瞳深处有着比旁边旺盛的火炎更激烈的焦躁之炎在翻滚。

她身体里持续熏烤的焦躁之炎,想要把这座城市——把她讨厌的虚伪城镇烧干净吗。

午休的屋顶,她一直是藏着身体里的火炎对我露出笑容的吗。

我一这样想,仿佛胸口内侧烧灼身体的痛楚就会袭来。

我喘息,在被子里拼命寻找蕾妮没有说出来的话语,汩汩涌上来的感情几乎让我溺亡。

我明明想要在蕾妮身边。

蕾妮明明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特别的人在做可怕的事情,我却完全没注意到,没能阻止。

然后,心情就这样一丝一毫都无法平复,我迎来了天明。

到了早上,我无法老实呆着,比平常出门早了不少。

心情非常糟糕。

蕾妮今天会来学校吗。就算来学校,屋顶呢?

虽然我不知道,但是我打算等她。到这个时候我无法说什么要保持距离。昨天的火灾也好,之前的事情也好,我必须直接质问她,确认她的真心。

我快步穿过住宅街,看到之前公园的某一角。

我在入口瞬间犹豫,但还是进去了。

清晨微微的亮光下,小小的秋千一副令人不忍直视的样子,过往回忆的残渣再次让胸口钻心般地疼痛。

那天两人并排坐过的秋千,锁链上沾着焦黑,坐的部分大块融化扭曲。它已经无法完成作为游乐用具的本分了吧。

我姑且环视了一下四周,但是没什么东西。我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去往学校的路。

与蕾妮并排俯视街道的人行天桥。粘在栏杆上的焦黑,仿佛往昔的我们的影子。

我先通过学校,再移步到世界一角的小巷子,那个售货机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那种冲击就好像毫无防备的心脏被狠狠抓住一样。

啊,没有了吗。

亦是我们相遇象征的小巷子,变成这种样子是第二次了。变化总是不可逆的,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回忆了。这种多愁善感从脚踝爬了上来。

感伤的钝痛刺向胸口,但我还是回到了学校。因为来得太早,正门还关着,我无奈翻越进了学校内。

恐怕现在谁都没有来学校吧,学校里充满了寂静。总会在耳边飞舞的嘈杂、哄笑、坏话,都听不到。

我缓缓登上空洞的校舍。

我想,给我——给我们留下的地方,已经只有那里了。

全都烧掉了。而且,是经蕾妮的手。

最后,对蕾妮来说,与我的回忆——不,连我自己,都仅仅是虚伪城镇的一部分。

攀登楼梯的腿仿佛被消极的想像缠着一样,我几度停下脚步,朝着屋顶进发。

打开细微响动的门,今天也是快下雨的天色。我靠着屋顶的栏杆,望着那灰暗的颜色,莫名地有种寂寞的心情。

我一直这样望着天空。

不久,脚底的校舍里被喧嚣填满。然后预备铃远远地响起,喧嚣远去。

数次反复后,大概是到了午休吧。喧闹变得格外响亮。

我有过预感。

最终传来了预感应验的声音。屋顶的门发出细响。

我将视线从空中移向那里,那里是——

「蕾妮。」

「冬香。」

蕾妮还是一副和以往一样的表情,站在了我的身边。

但是,我从她的身姿上感到有点不对劲。是什么让我这样想呢。单纯是我看待她的目光变了吗。

我什么也不说,蕾妮就苍白地问我「怎么了,冬香」。

还问怎么了,这是我想说的啊。

回过神来,我正咬槽牙咬得出声。牙齿根部错开,咯吱咯吱地疼痛。即便如此我也必须问蕾妮。

「……我看到了啊。昨天晚上,火灾的现场。」

我减少了用词,因为我不想表现得像是在谴责蕾妮。如果可以,我希望蕾妮先说,全盘托出。

但是,蕾妮露出有点心痛的笑容,仅仅沉默着。

「是蕾妮做的吧?」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上扬得不像样。

蕾妮没有肯定我的话,也没有否定,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扭曲了,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喂,蕾妮——」

「有证据吗?」

这句话让我的脸僵住了。

蕾妮打算对我隐藏到最后吗。到了这一步,她还要装傻吗。

她要,说谎吗。

张开的嘴里流露出沉重的呼吸。

我能做的,已经只剩下一件事了。

如果蕾妮不打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我就必须拽出来。

我再一次沉重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虽然心情并没有因此变轻松。

「证据的话,有哦——」

我这样说着,开始一个个列举。

火灾发生的地方与我和蕾妮有关系。

我说了看到火灾,蕾妮就好像很担心「有没有看到犯人的样子」。

现场留下的焦黑被擦到的痕迹。蕾妮指尖创可贴沾上的黑色污渍可能就是那时附着上的焦黑。

在手指上缠创可贴可能是为了隐藏放火时留下的烧伤。

我一边说着,也注意到,这些东西说不上是证据吧。最多是怀疑的契机。蕾妮也是这样想的吧。她沉默地听着我的话,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十分平静。

确实,仅凭刚才说的,缺少决定性。但是,我有个珍藏的王牌。

那就是,我亲眼看到了蕾妮。完完全全,直到她离开火灾现场。

「……我昨天看到的人影,毫无疑问是蕾妮。近处没有其他人影。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吧?」

是蕾妮放的火吧?

我用这样的言外之意问她。这次她无法抵赖。

我眼睛深处用力,瞪住她。

但是。

「可能是看错了吧。」

蕾妮,这样说道。

她想要用仿佛刻意作出的笑容——用浅薄的谎言,掩盖真相。

「怎么……!」

「怎么可能?但是,冬香脸色很差哦。黑眼圈也很严重。按你刚才说的,最近你每晚都到深夜一直醒着对吧?那样子意识会涣散,在那种状况下怀疑我的话,把完全不同的人脸当成我也不奇怪吧?结果,冬香说的全都是冬香的主观嘛。」

啊,不行。已经不行了。

心里某个部分在期待着

,期待她会听我的话,期待她虽然有点拉开了距离但是会对我说真话。

但是,我错了。

蕾妮远比我想的要更对我闭锁着心灵。闭锁到要戴上本应是她特别讨厌的虚伪假面。

「所以,别搞什么深夜徘徊,放松休息比较好哦,冬香。」

她仿佛就在暗示说,别再来管我了。

那散发着明确拒绝的笑容,让喉咙哽住了。

我的话语已经无法传达。这只手,已经无法触及。我痛切地这样想。

紧握的拳头颤抖着,紧得指甲陷入手掌。我不想被她看到这种动摇,将手插进了口袋深处。

然后,握拳的手背就碰到了口袋里的某个东西。

通过指尖碰到的细致的硬质手感,我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了我为什么从蕾妮的样子中感受到不对劲。而我也注意到,利用这个不对劲,或许就能从蕾妮口中问出真相。

心脏的跳动变重、变快。

吸气的嘴唇全都干了,难以开口。

「那个啊,蕾妮。我有点在意,你一直戴着的发卡,怎么了?」

就好像之前平静的水面扔进了石头一样,蕾妮好像刻意作出的表情第一次动摇了。

不对劲的真身,就是她一直戴着的发卡不见了。

「呃……弄丢了。」

「昨天有戴着对吧。」

我在脑子里回想昨天中午和蕾妮见面的时候。

那时,她的头发上还有花形的发卡。她抱怨过固定部分松了。也就是说,她是之后丢的。

「……那又怎么样?」

蕾妮回问的声音很僵硬。她的手好像静不下来一样,摸着头发。

我把口袋里握紧的东西拿了出来。

现在我做的事情,或许是对蕾妮的背叛。

但是,我已经无法在这里退缩了。

「这个,是掉在昨天火灾现场的。火消失后立刻哦。除了犯人和我,谁都不在。那就是说,掉下这个的人就是犯人吧。」

我手掌向上,向蕾妮递出。吸气的沙哑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这个……」

蕾妮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盯着我手掌上的东西看。

那是向日葵花型的发卡。

「这个是蕾妮的吧。」

我重重地,如此发问。

蕾妮好像想说什么,张开嘴又紧咬嘴唇瞪着发卡。我看到她的指尖几度划过淡栗色的头发,微微颤抖。

仿佛令人无法呼吸的数秒过去,蕾妮终于无力地点了头。

「……是呢。想不到居然会在那时候弄掉。这就没法抵赖了吧。」

蕾妮叹道,语调听起来有点随意。

胸口钻心地疼痛。

因为,这是谎言。

为了引出蕾妮自白的,诱饵。

这个发卡不是蕾妮的东西。

这是那天——放学后在商场和蕾妮她们相遇的那天,我在饰品店看到,买下的东西。

我想起自己想过“和蕾妮成对”这种不相称的、忘乎所以的事情,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实际去戴太不好意思,买来一直放在制服口袋里的东西,居然会以这种形式重见天日。真是讽刺。

「那你承认了吧。是蕾妮你放的火。」

「……嗯。」

这一瞬间,袭向我的是什么感情呢。

预测应验也好,套话成功也好,一丝一毫都不让我开心。要是什么都不问就好了——这种心思涌上来。

但是,我也觉得,即使能回到过去我也会选择问。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走向哪边都不是我期望的地方。

极其苦涩的后悔的味道充满口腔。我想要吐出这份苦涩,开了口。

「……抱歉,蕾妮。捡到是说谎。这是我之前买的。」

蕾妮困惑地结果我轻轻放开的发卡。蕾妮用手摸了好几下验证它,脸随之紧绷。

「我的发卡,很旧了所以固定部分变松了……但是这个像新的一样很结实。」

我无法直视蕾妮,仰望天空。

「不是像新的,这个就是新的。买来一次也没有用过。」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情买的。

我下意识这样嘟囔。

我只是想要接近蕾妮。只是想要联系。而它居然会变得像定罪的物品一样。

这份无法排遣的感情,该去往何处呢。

「……是吗。冬香,说谎了啊。」

又说谎——她的嘴唇动了。

「又?」

我反射性地问回去,蕾妮的眼睛便动摇了。

我想,快要流出来了。那大大的双眸,微微盖着一层膜,好像随时会崩溃。

不知道我是想去擦还是想干什么,瞬间伸出了指尖,但是被蕾妮带着明确的意志打断了。被拒绝的手指刺刺地疼痛。

我将视线移向前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蕾妮忍着泪水,在眼瞳深处燃起焦躁之炎。她定睛看我,带着好像一碰就会烧伤的危险。从她张开的嘴里看到的舌头,仿佛暗夜中蠢动的火焰。

「——结果,冬香是会说谎的啊。」

那句话狠狠刺向我,仿佛要伤害我,但是它本身也好像受伤了一样,听上去脆弱而哀愁。即便如此,它还是含着难以磨灭的热量,好像通过我的耳朵,开始从内侧烧灼全身。

谎言?我说的?蕾妮在说什么?

直到刚才明明应该是我在逼问蕾妮,立场好像瞬间反转,我感觉到冷汗从背后、从腋下喷出来。

「冬香总是在说谎。跟我说上课然后一个人翘课也是这样。」

「那是——」

蕾妮以一副深深扭曲的表情,吐露出来。

她的嘴里满溢出苦涩的话语,打断开口要反驳的我。从扭曲的唇中,毫无止境地。

「明明说我是同伴,冬香那总是隐瞒自己的事情,谎言似的笑,一次都没有给我展现过内心……!」

等一下啊。我想这样说,喉咙却像个蠢货一样只是痉挛,不为我发声。

热泪好像忍不住一样从蕾妮的眼睛里流出,即便如此她话中的热量也几乎把我烧尽。

「明明说过,喜欢有我在身边的日常……可是,还离开我……!——最后,全都、全部、全部都是谎言吧?」

她的眼睛被泪水润湿,却仍然热烈地燃烧,瞪视着我。

在那份灼热面前——第一次见到的感情的热量前,我无话可说。嘴里空空的。不只是嘴里。好像连胸口里也是——直到心灵深处,都变得空空如也。

在蕾妮身体中燃烧熏烤的忧郁,化作火焰喷出来,将我包围。

不是的。我想这样说。我想说,确实我可能说了谎,但是那都是为了蕾妮。

我明明想要这样说。

可我的嘴唇——喉咙,既不形成能够传达的话语,也不发出声响,一味地冻着。

一定是因为我想到,说出来我这次就真的会变成无可辩驳的骗子。

为了蕾妮——为了她不像我一样被周围排挤。我这样想着疏远了她。这不是谎言。但是在那标题的深处,是我好像隐藏亏心事一样偷偷怀有的心情。

『这样蕾妮就不用知道真正的我。真正的,根本不是不良少女的,孤独而怯懦的,弱小的我。』

无论怎么掩饰,这都不是为了蕾妮。

无可辩驳,是为了我自己。

我认为蕾妮是特别的、是重要的,却同时迟迟不肯展露出自己卑微而丑恶的本质。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隐藏着这一点说一切是为了蕾妮。那是欺瞒。只是个狡猾的骗子。

而那是蕾妮最讨厌的东西。谎言。虚假。赝品。

「我讨厌谎言!所以,我也讨厌对我说谎的冬香!这虚伪的城市也好,其中戴着虚伪假面的人们也好,全部全部——都冷漠、见外、净是谎言,我都讨厌!」

蕾妮的叫喊十分幼稚,被虚假的天空吸收。

她的叫喊好像撒娇的孩子一样,不顾外表也不顾体面,正因为如此才重重地、深深地动摇了我。我像是心脏被拳击了一样呼吸困难。

我明明想要一直在她身边。我明明想,今后也要在她身边看着那笑容。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笑容深处她怀有的忧郁、懊恼、纠结、呐喊都视而不见的呢。

就像小时候,甚至对自己的感情视而不见,接受现状。我又重蹈覆辙了吗。

或许是我这个样子,把蕾妮逼到了绝境。

对虚伪的憎恶也好,对真实的祈求也好,蕾妮和我没有真正意义上共享的东西。我在表面上好像与她一致,只是触及她念想的轮廓,根本没有想去追寻至她的内侧。

我对蕾妮的心情一无所知,自顾自地举着『为了蕾妮』的名目,疏远了她。

我注意到曾希望存在于身边的笑容渐渐被藏到了假面之下,但我还是一味地认为这样就好。

全部,全部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祈愿着不破坏蕾妮的日常。但是蕾妮真的在追求这样的事情吗?

——不

是的。

我感觉脑袋深处于这样的声音响起。仿佛在沉重责问的,定罪的声音。

蕾妮的愿望,是找到在这个虚伪城镇中的真实。那不就是从满是虚伪的日常——作为认真优等生的、作为平凡朋友的、作为好女儿的——从这种用虚伪假面维持的日常中逃出来吗。她不就是想要破坏这样的日常吗。

她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虚伪、赝品、谎言的吗。

可是,我却。

我却总是对蕾妮说谎。

那些谎言是为了守护她讨厌的日常,而我却一直想将它们当作为她着想,强加给她。我持续说着为了隐藏软弱自己的谎言。

这是多么傲慢、鲁莽、残酷的举动啊。

第一次在小巷子相遇时,我说了「是同伴」,「只对我不需要假装认真」,我说了要一起去寻找我们的真实。当她从我的嘴里听到我对她说的谎言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一定感觉,被深深地背叛了。最大的失信,足以让她不再对我展露假面下的素颜。

差劲。我这个人,就是用尽这种词语也不够形容。

即使我张开平静地、傲然地撒谎的嘴,也怎么都找不到向蕾妮说的话。本应最重视的少女在眼前流下热泪,我却无法为她擦拭那泪水。我没有资格。

蕾妮用指尖使劲胡乱擦泪,而创可贴从那指尖一下子脱落了。

「……!」

指尖上表皮剥下,有着新鲜的红色肿胀。那似乎是曾经带着比烧伤更坚实的意志,想要烧灼指尖。我想到过去无数次缠上的创可贴下都藏着同样的东西,瞬间流露出无法成为话语的呻吟。

蕾妮一边挡着通红的指尖,一边以哭得通红的眼睛瞪我。闪耀地,赤红地。

「……我,已经不这么做不行了。只有这份热量,这份痛楚,能让我感到真实。不这么做我就快要被虚伪压碎……所以,」

好痛。虽然我无法正确理解那句话的含义,但是痛得我忍不了。

但是,我能做什么?

倘若将蕾妮逼到这等境地的热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么我一定什么都做不到。我感觉,任何话语也好,这指尖也好,都无法触及受伤、流泪的她。

还是说,如果我更早注意到的话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回答自问的是脑袋里的另一个我。定罪者的低声。

为什么。为什么蕾妮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因为我不是蕾妮的朋友吧。

为什么对我隐瞒?

——明明我也一直隐藏着真心。

为什么她远离了我呢?

——最初疏远的,不就是我吗。

为了蕾妮,保持距离。我用这种借口围住自己。实际上,只是我害怕被知根知底——害怕她对我幻灭。把这说成是为了蕾妮,多么卑微而丑陋啊,多么弱小啊。

蕾妮能对如此弱小的我说什么?一定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会用『不良少女冬香』的嘴说出浅薄的、净是谎言的话语。对这种人能展露什么?

我觉得,全都是我自作自受,该被责备的只有我。

最后,我这个人就是不行。根本不是那种能在别人身边的人。

被任何人拒绝,一直以来避免面对一切事情。那就是我。外人,被排挤的人,孤独的胆小鬼。这种家伙,事到如今想待在某个人身边——想能待在身边,根本不可能做到。

与他人的心接触,根本就是幻想。

无论对多么重要、感到多么特别的人,我都无法展露自己的心底。

这种关系,不叫虚伪要叫什么呢。

「……所以,别再来管我了,冬香。」

抱歉,蕾妮。

我明明说过,要一起去寻找真实。

「……因为对我来说的真实,已经只有这个了。」

蕾妮好像呢喃一样吐露,她的手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小玻璃瓶。

小小的火焰在里面摇曳。红光简直就像蕾妮眼睛深处,从内侧烧灼她的焦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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