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唯一的

天空中的有机显示器上,看不到模仿星星的光。这是个阴沉模糊的阴天夜晚。

口袋里藏着装入『太阳碎片』的小瓶,我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这下就结束了。今晚,我将烧尽一切。

被冬香知道是预料外的。

……不,我感觉自己太过没有惊讶也没有动摇,大概是下意识预测到了。

或许也可以说成是“期待”。

因为我一直在烧的,是我和冬香两人的回忆沉眠的地方。注意到这一点,就间接证明了冬香也从过去的时光中找出了相应的价值吧。事到如今我才这样想。

不过,这事情最后,还是“那又怎样”。

原本认为有相应价值的时光,到现在也完全没有了价值。就像这虚假的城市一样,是个净是谎言的赝品。

连这城市里我唯一认为是特别的冬香,都会安然自若地撒谎。

而讨厌她的我也是。

最后谁都是骗子,我们的人生沾满了虚伪。

所以,这下就结束了。

我向拿着小瓶的右手注入力量,微微的温暖传递到手掌。

为我燃烧虚伪的真实光辉。

用这光辉,把我和冬香那不过是虚伪的回忆烧尽吧。

通过烧掉我们曾一起仰望天空的最后的地方,学校的屋顶——烧掉在那里沉睡着的往昔日子的面影,我将与冬香——与一切虚伪诀别。

总觉得有种奇妙的解放感。我注意到,我明明浸在沉重的黑夜中,呼吸却十分通畅,取下一直紧绷的虚伪假面居然会如此清爽。

如今的我,只能在看不到任何人、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深夜展露素颜。我想知道连自己都没看过的假面之下,可是这黑暗会让我连窥视镜子都做不到吧。

这地下都市中沉眠的人们,沉眠时会取下假面,展露赤裸的素颜吗。

我一边想像着这些事情,一边走。漆黑漆黑的,仿佛在水中游泳。昏暗的路看不到前方,向前延伸。

黑暗之中,我感觉好像无法到达任何地方,极其寒冷。

想要光明。

那种能够照亮空虚而满身虚伪的我,强烈而温暖的光明。

痛切的冲动逐渐填满胸口。

对真实的冲动。那份热量曾经许愿在这城市里找出我的——我们的真实,可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倾向破坏虚伪。事到如今,我不期望仅仅通过这碎片的火获得的真实。

所以没办法。

自己在脑子里不知道对谁说着像是借口的话,我露出苦笑。无论怎么掩饰,我的行为都完全是纵火,用法律衡量就是恶行吧。就是冬香所言,妨碍公权力的事情会超出不良的范围成为恶。曾经是认真优等生的小蕾妮,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不良少女冬香都比不上的恶党。我一想到这,不由得稍微笑了出来。

每当我追求真实,与冬香的距离就会拉开。而我甚至已经不去想填补那距离了。

当以为是真实的东西全都变成虚伪的时候,它比任何虚伪都更能击穿胸口深处的柔软部分。信仰的价值被轻易颠覆的感觉,就像被扔进无依无靠的黑暗中一样。

在黑暗之中,如果没有光明就会迷失。

迷失该前进的方向,甚至迷失自己。

想要光明。

而且,要温暖的、剧烈赤红燃烧的光明。

面对口袋里取出的碎片发出的光辉,我轻轻呼气。

透过小瓶传来的热量,让我安心。

我许愿,仅仅一人,永远贴近这温暖的光环。

但是,模糊的轮廓浮现在碎片投向黑夜的光环边缘。我知道愿望无法实现了。

「——女孩在这个时间一个人夜游?我可觉得不好啊。」

格蕾丝小姐以毫不厌倦的邋遢白衣装扮出现了,眼镜的镜框上闪过暖色的光。

「……格蕾丝小姐才是,年轻女性夜游可不好啊。」

与几时的夜晚不同,我的嘴里自然地发出这种有点讽刺的声音。

「哎呀呀,被说年轻了啊。但是,女高中生看来,二十六岁已经是阿姨了吧?」

「…………」

「你不否认我可是会受伤的……」

格蕾丝小姐刻意地消沉给我看,我则沉默地瞪她。我可不想配合无聊的玩笑。

或许是我紧绷的感觉穿过了夜色,她一下子变成了认真的神色,大人的表情。

「小蕾妮,你拿着『太阳碎片』,打算去哪?」

如果过去的我听到这责难般的严厉口吻,或许已经在萎缩,已经在装作大人期望的听话小孩。

但是,我已经受够了。

面向家长老师的,听话的、认真的脸也好。

面向朋友们的,浅薄的笑容赝品也好。

与冬香度过的,曾以为或许是真实的日子也好。

我要与这一切诀别。

「……去学校屋顶。去烧掉我和冬香一起度过的回忆。」

听到我的话,格蕾丝小姐叹了一口气,挠头。

「我没说过“没有下次”吗。」

「……这次结束了,我就返还『太阳碎片』。」

我知道不行仍然要强行通过,但被碎片的光照射的理性表情,看上去就像在扭曲着说:恕难从命。

「我可不能这样点头说『好的是吗』啊。小蕾妮,你打算做的事情完全是纵火哦。我不能沉默着放过你。」

那认真味的表情和话语,让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这种事情我最开始就明白。

「您难道觉得对我说了这种话,我就会点头说『好的是吗』?是谁为了自己的研究一直在放任那完全的纵火行为?」

「那是……到现在我已经后悔了,所以想阻止——」

「全是说谎。我纵火要被发现,『太阳碎片』的存在也会被暴露,那样对自己的研究不利,所以才要阻止吧?别说漂亮话。」

尖锐的话语顺畅地从嘴里跳出来,让我自己都惊讶。好像自从我在屋顶对冬香坦白,心灵就失去了束缚。

格蕾丝小姐好像害怕了,眼角深深地扭曲。

「……确实,如你所言。」

「那请不要管我。就像你为了自己的研究利用我,我也为了做我想做的事情利用『太阳碎片』,这样就好吧?」

我自己嘴上说着,心里想真是自私的理论。顽固的、天真的主张。但是,抵抗挥舞着正论和漂亮话的大人,我只有这个办法。

我最开始就没想让她接受,所以说完就要离开,这时我拿着『太阳碎片』的手被抓住了。

「请放开。」

「……确实,或许想利用你的我没有说教你的资格。但是。」

手指陷入被抓住的手腕,让我感到疼痛。

「我没有后悔哦。因为是为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做的。但是,你怎么样?这样在城里放火,真的是你想做的事情吗?不是吧?」

「这种事情……」

她的眼睛仿佛要窥视我的内侧,让我的胸紧绷了一下。

真正想做的事情……?那不是确定的吗。我想把我特别讨厌的虚伪全部都烧干净。

只有这,是我现在的期望————

『一起来找吧,找我们的真实。』

忽然,我感觉我听到了这种怀念的声音。

冬香这样说的时候露出的冷酷笑容,好像在深夜里也能鲜明地浮现出来。

为什么呢。到现在,这种话明明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为什么胸口如此冰冷,为什么我快要变得无法呼吸呢。

「我说小蕾妮,你说过讨厌虚伪,那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就是假货。如果不是真货,它就没有价值。」

碎片放出淡淡的光环。我站在光环边缘,回答道。声音十分单薄。

格蕾丝小姐回答的声音,让我感受到她的声音比我的更有岁月的厚度。

「你真的认为,虚伪没有价值?嗳小蕾妮,或许这座城市确实如你所言,泛滥着模仿真货的赝品。但是,我觉得我们在这虚伪城市里一直积累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是赝品。」

「都是漂亮话。」

她说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但是我却瞬间无法辩驳。

心里某个地方——因寒冷喘息的胸口里,好像在希望相信那番话。

我在这城市里度过的时间——身边因冬香在的那些日子,是真货。是真实。

「不过,这都是漂亮话吧。我知道。但是,说漂亮话没有消失,一定是因为那里多多少少有真货吧。」

「……我不想听这些话。」

漂亮话也好,听上去真实的话语也好,这些东西我一个都不想要。

我想要的话——想听的声音,无法用那些东西代替。

我想要的,只有唯一的真实。

我只想要身边有你的真实。明明只要这样就好了。

但是。

「……已经,不行了啊。」

“或许是真实”——胸中微微点亮的火,也立刻被漆黑的感情波浪吞没、

消失。

无论怎么许愿,冬香说出的谎言都不会消失。为了拒绝我谎言,还有为了定罪的谎言,层层叠起,让我看不到冬香那应该存在于对面的心灵深处。仿佛被涂得漆黑,仿佛这夜晚的黑暗,看不透。

我一直都看不到冬香的心。

被沉重的虚伪隐藏,什么都看不到。

想要光明。想要为我烧净虚伪的火。

这样一来,我一定也能明白,前面是不是有真实。

我无法压抑急切的心,想要跑起来。格蕾丝小姐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等一下!」

「放开……!」

我无法挣开被抓住的手,装入『太阳碎片』的小瓶从我的手中落下。小瓶落在地上,碎片一边喷火一边滚出来。

「唔、哇。」

喷出的火焰扩散到格蕾丝小姐的白衣袖子上,抓着我手臂的手放开了。

她想要脱下迅速烧开的白衣,正在挣扎,我趁机将滚落的碎片放回小瓶,跑了起来。

「等等,小蕾妮!」

即使背后传来喊声,我也没有回头,跑掉了。

在夜晚里,仿佛被某种东西催促一样,拼命地跑。

风通过循环装置在地下都市里回转,推着有点出汗的后背。

我大口深呼吸了一两次,想要压制吵嚷的心跳。

然后,我一个人站在在学校的屋顶,仿佛将身体沉浸在黑暗中。

小小的红色光辉被我从口袋里取出,仿佛名为夜晚的怪物露出舌头,有点猎奇。

我在手中摆弄放了『太阳碎片』的小瓶,俯视眼下的街灯。

玻璃发出摩擦声,左手传来细微的手感。我打开里右手握住的小瓶的盖子。

我直接将小瓶举到视线的高度,瓶中的红色的小小火焰便摇曳起来,仿佛在为即将发生的预感而颤抖。

烧吧。将一切。

跳动剧烈得疼痛,让我轻轻喘息。

我是想要光明的。

能照亮这黑暗的光明。

将我的去处,将这沉没在黑暗中的素颜。

将重重叠起的谎言,为我烧干净。我想要那种真实的光辉。

颤抖的手腕动了,小瓶的口倾斜。热量、痛楚、火焰流出来。通红地,就像血滴落一样。

流下的血红瞬间染尽视野,旺盛地燃烧,仿佛在反抗浓灰色的天空。窜过脚边的火焰仿佛遍地盛开的红花。

我站起来,被烧灼着我的肌肤、头发,甚至胸口深处火焰包围,却感到安详。我委身于甘甜而似被填满的恍惚,被燃烧夜晚的赤红吞没。

这痛楚和热量,才是我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能为我烧去虚伪假面的,红色的,火焰。

所以,请就这样烧掉一切虚伪吧。

我闭上眼睛,眼睑里却仍然能看到跃动的火焰。

光辉为我照亮里覆盖我的黑暗。

在黑暗背后,应该是存在的吧——我一直在寻找的真实。

——在那烧去一切谎言、烧去虚伪的假面的未来。

再见,虚伪城镇。

拜拜,冬香。

——过去的我的真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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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也睡不着。

因为我闭上眼睛,眼睑里就会鲜明地出现蕾妮的脸。

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瞪着我。

「骗子」——那眼睛深处的火焰如此叫喊。而我的脑袋里面,定罪的声音也在持续回响。

最后,我逃出难以入睡的被子,走向夜晚的城市。可悲的是,或许我已经习惯了深夜徘徊。

但是,无论次数涨了多少,夜游的心虚都不会改变。即便是熟悉的路,都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踩空。我努力向踏出的脚底注入力量。

蕾妮还打算重复在城市里点火吗。

回想白天屋顶的问答,肚子底涌上来某种苦涩的东西。

蕾妮说了,不要再管她。我什么都没回复。

我无法否定,我不自觉地想,或许那样就好。

因为就是那样。那是蕾妮的话语,是她的『朋友』某某小妹的话语,而最重要的,那也是我自己的话语。

跨越自己先拉起的边界线是困难的。我缺少踏出这一步的坚固意志——自信。

如果她在纵火行为中找到真实,我就无法给予她代替的真实。

我可以劝她,说那是不好的。但是,蕾妮也应该十分清楚。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宣扬常识她就会停下。

我能做到什么。我能为她做什么。

这是第几次自问呢。明明根本找不到答案。

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找不到,即便如此我的腿也搬运着身体,在夜晚的城市中前进。

向着唯一知道的事实——蕾妮应该会在的地方。

她烧掉城市的时候,那里有我们的回忆。而这样的地方只剩下一个。

但是,就算了蕾妮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诶、哇、啊。」

我正被烦闷的思考禁锢,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好像从夜晚的黑暗里冒出来一样。这让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影的手臂附近在燃烧。——诶,怎么在燃烧好可怕。

「等下,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帮帮我……」

燃烧着的人弱势地走向这里。咿……啊不对我必须帮忙。

我脱下穿着的帽衫,一下一下地向着那人的手臂拍打。烧焦的味道刺激鼻腔,我皱起脸。

奋斗了数十秒,终于灭了火,我们长出一口气,带着奇妙的类似团结的感觉互相点头。不是这啥啊。我是在找蕾妮——

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讨厌的想法。难道说,点着这个人的就是蕾妮吗。

「哎呀,帮忙了啊。话说回来,白衣的材料用难点火的那种就好了……」

「呃,那个,是怎么点着的?难道说,是被大概这么高的女孩?」

我对无力笑着的女人,用随意的手势「大概这么高」表示蕾妮的身高。女人的白衣被烧焦得十分遗憾,她一边整理白衣,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难道是小蕾妮的朋友吗?呃……我记得是,小冬香?」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问了回来。我也又皱起眉。

「诶,为什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女人似乎感受到了我疑惑的视线,慌张了一下,然后将“VerB”的ID画面显示出来,朝向我。

「啊,呃,我不是可疑的人,我是这样的人。」

根据上面显示出来的称号,女人——格蕾丝似乎是属于塔的研究员。这是个精英嘛。啊不,这些事现在都无所谓。

「研究员为什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我又送去饱含怀疑的视线,女人苦笑了一下。

「哎呀,我和小蕾妮,有点,该说是认识吗……就是刚才也稍微聊了一会,那时候『冬香』这个名字出现过,所以我想该不会就是你。你也在追小蕾妮?」

「哈,算是——等下,你说刚才,蕾妮现在在哪?」

我不由得紧逼浅笑着的女人。

「呜哇。呃,她好像说要去学校的屋顶吧。」

果然。蕾妮在那里。

既然是“直到刚才”,那可能还来得及。或许能阻止蕾妮。

但是,这时我想起自己没有该对蕾妮说的话。这一事实仿佛缠住了我的腿,让我踏出一步都会犹豫。

「我说,你知道小蕾妮想做什么吗?」

「……难道说,你也知道蕾妮在做的事情?」

看这女人的表情,她似乎知道些什么。这次我对她的问题反问了回去。互相都变得慎重,换了说法,关键的部分没有说出来。

我想赶快去蕾妮身边,也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知道什么。两种急切的心情混在一起,把我的腿留在原地。

「……小蕾妮,正在城市里到处放火。」

不一会,女似乎憋不住了,回答道。

听到那印证了预想的回答,我:

「明明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

我知道自己只是在撒气,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明明就是我把蕾妮逼到这个地步,现在还想让别人负责,难看也要有个限度。

女人一副意外的表情。

「当然阻止过啊。但是她完全不听。那孩子到底有多顽固啊。」

虽说是事故,连我都被烧了——女人一边抱怨,一边窥视我的脸。眼镜深处,锐利的视线射穿我。诶,咋样。

「或许你可以阻止她呢。」

这种说法,好像看透了什么,让人在意。

「怎么回事?你懂啥?」

我和蕾妮的事情你懂啥——我言外之意透着险恶。

但是,女人好像要回避这种险恶一样,说道:

「我懂啊。因为,她想烧的,是与你的回忆。」

「和我的,回忆。」

比起反驳,那句话更早地让我信服,我只嘟囔了一句,是吗。

售货机烧掉

的小巷子,焦黑看上去像并排人影的人行天桥,秋千熔化扭曲的公园。这一切都在我的眼里十分凄凉。

眼睑里映出的风景失去了回忆的温暖,我的心迅速凉透。

「她说,和你的回忆也是假的,所以要烧掉。」

「…………」

「喂,真的是那样吗?」

「诶?」

「真的是假的吗?你和小蕾妮度过的时光,全都是假的吗?」

「那些……!」

我想否定,却说不出话。因为,我对蕾妮说了谎是事实。我一直以来,害怕展露自己的内心,屡屡说谎。

如果那被称作虚伪,我无法否定。

无法否定,可即便如此。

「……不是什么假货。」

没错。我撒谎,疏远了她。

即便如此,我不认为与她度过的时间全都是谎言。我不想这样认为。

蕾妮在身边的日子,对我来说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时光。

怀有这种想法的心,一定不是谎言。

然而。

「但是,无论我怎么想,蕾妮认为是假的,那对蕾妮就只是假货……」

「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来历不明的女人无奈地叹息,然后缓缓启动“VerB”的全息屏幕。

「你不去追小蕾妮的话,我就报警了啊。」

「诶。」

我正要问为什么,想到,一般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但是。

「等等——」

我抓住女人的手腕,阻止她操作全息屏幕。

或许我的行动是错误的。

但是,是我把蕾妮逼到绝境,让她做出纵火狂一样的行径。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么,阻止她也同样是我必须做的,不是吗?我这样想道。

实际上我不希望这种事情。

我只是珍视蕾妮,不想伤害她而已。

可是——无论怎么悲叹,蕾妮都只是远去。

那么,我能做的事情——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不就是为蕾妮跨过自己拉起的线、去她的身边吗。

「——我会阻止蕾妮的。」

「我知道了。」

我说完,女人便轻易点头。诶,咦,这感觉难道说我被设套了?

我莫名觉得有点白忙活,但还是在夜色中跑起来。

「讨厌虚伪的任性妹子拜托你了。」

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但我无视掉了。我想,好烦—。又不是被你拜托。

我奔向蕾妮应该在的,学校的屋顶——我们的容身之处。

已经,不能回头了。

在那里,我们说了很多事情呢。

我的过去,蕾妮的渴望。

蕾妮一直都一副好像在生气的目光,说想要值得活下去的真实。我经常捉弄那样的小蕾妮来着。

因为,对我来说,小蕾妮的话特别夸张。我觉得,根本不是生存的理由之类过大的东西。

因为对我来说,那种东西只有一个。

蕾妮为我待在身边,我能待在蕾妮身边。

我需要的只有这些,只要这些我就满足了。

只有将被这虚伪城镇持续疏远、拒绝的我,整个收容在身边的蕾妮,是我生存的理由。

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对蕾妮说出我这样的心情。因为那必须展露我软弱的心底,而我的强度不足以支持我那样做。

因为我一直是孤零零,变得不擅长与别人打交道。这么说或许有点像借口。我无法直面率直坦诚的蕾妮,所以蕾妮一定是误解了吧。一直都随意处事、岔开话题的我,根本不可能告诉蕾妮我十分珍视她。

我这种软弱,将我与蕾妮度过的时光——将那些回忆,变成了虚伪。

所以,抱歉,蕾妮。

我想已经晚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即便如此,我也想把我真正的心情、把并非虚伪的这份念想告诉蕾妮啊。

我能做到的事情,到头来一定只有这些了吧。

我来到校舍,从正面前仰望,屋顶沉没在黑暗中。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但是,有有确信。蕾妮在那里。

仿佛要证明那种确信,屋顶突然红红地燃烧起来。

焦灼蕾妮、焦灼这城市的焦躁之火。

火炎旺盛地燃烧,仿佛在舔舐夜晚,让我的身体本能地畏缩。

可怕。但是,如果蕾妮在那里。

我就必须去。

并不是能做到什么。什么也无法给予。虽然,我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能认为我想在她身边。

所以我会去的。等着我,蕾妮。

我强行拉开因为恐惧仿佛粘住的腿,踏向关着的正门。我拼命动着几乎要脱离控制的腿,向着校舍里,向着上面,朝着屋顶,跑。跑。在走廊摔倒。膝盖碰伤的疼痛让我皱起脸,但我不让腿停歇。

专心地,一个劲地,跑。

然后,我终于站在通往屋顶的门前,停下脚步。

安抚、整理十分急促呼吸。

最后,再一次深深吸气,我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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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风玩弄了一下耳边。

乘着那阵风的声音,越过发出狰狞低鸣的火炎,传到我身边。

「——蕾妮!」

那是一直骚弄我耳朵、让我的心浮躁的声音。

但是,到了现在——连那过去都想要烧净的现在这个时候,那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抬起闭上的眼睑,看向声音的主人。

看向透过火炎的红色,模糊的站姿。

「……你为什么来了,冬香。我都说了,不要再管我了。」

与包裹身体的热相反,我口中说出的话听上去十分寒冷。

冬香的身姿在视野里极其模糊,仿佛在动摇。轮廓在晃动。

好像被火炎吞没一样。

——不,不对。被吞没的是我。

这种认知上的偏差有点好笑,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明明没什么有趣的,我的喉咙却像发狂了一样抽搐,在深夜散布做作的笑声。无数次,无数次,仿佛要混入鲜艳爆散的火星中。

「蕾妮!」

我听到冬香的声音。

就随我便吧。

现在,已经只有火炎的爆裂声是悦耳的。烧灼头发、皮肤的热量、味道令人怜爱。其余的一切,我都已经不需要了。所以就随我便吧。

事到如今,我们的隔阂填不上了。我被厚厚的火墙遮挡,谁都无法接近。就是这样的距离。似乎能够到,但绝对够不到。无论怎样的话语、声音,在这真实的热量、痛楚与光辉面前,都是这样。

对吧,冬香。

因为疏远了我的你,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

所以,就别再——

再次闭上的眼睑内侧,冬香的残像一瞬间隐约闪过。

「——给我等着,蕾妮!」

——那道声音格外鲜明地传入我的耳朵。我如此拒绝,那道声音却好像全然不顾旺盛燃烧的数重火墙,准确地跳进我的胸口——胸口的深处。

「——我现在就过去!我会去你身边的!」

无数次无数次,仿佛撕裂黑夜一般,仿佛冲散火炎一般,冬香的声音猛击我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都现在,才要来我的身边。离去的不就是你冬香吗。不是你不惜撒谎也要疏远吗。可是,可是——

「——别过来啊!我已经,对冬香!」

讨厌——嘴想要这么说,但它保持着口型失去声音,仿佛渴求空气一般数次喘息。

「——讨厌也无所谓!蕾妮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的!」

冬香的呐喊仿佛要抢先我的话语——抢先我的心情,动摇鼓膜。

「——是我,想要待在蕾妮的身边啊!」

咚,胸口发出好像被猛打一样的声音。怀念的温暖从深处到指尖,传播向全身,令人发狂的痛楚溢出。热泪从眼睛深处毫不停歇地溢出来,视野模糊了。比火焰还要热烈的心情涌出来,热量急速从周围退去。

——啊,这种感觉,我曾怜爱得不得了,喜欢得想哭出来。

我的真实。

第一次冬香给我的,温暖的痛楚。不禁占据胸口的多愁善感。

我想起来了。

实际上我注意到了。

这种火焰,只是替代品,不过是真实的赝品。

实际上,我一直都仅仅想要冬香给予我的真实。

明明,只要这一件。

我好像看丢了虚伪背后冬香的心,不知何时开始连自己的心情都迷失了。

冬香。喂冬香,你不在身边,我就感觉好冷啊。如果没有你给我的温暖,没有焦灼胸口的痛楚,我就会冻得受不了啊。

所以我只能依赖『太阳碎片』这种东西啊。即使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热量,我也只能将那热量、痛楚当作依靠。

冬香。

喂冬香。

为什么离开我了

呢?为什么要疏远我呢?

明明,我只要冬香在身边就好了。

冬香不在我身边后,我终于注意到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待我——看待我们,都无所谓。就算被学校、被这个虚伪城镇排挤,那些事情怎样都好。

现在,我能这样说:

冬香在我身边,在我身边笑。

这才是我唯一的真实。我能这么说。

所以,冬香。

冬香你也告诉我,真正的心情——冬香的真实。

「——冬香……」

喘息般的声音,被包围我的火焰阻挡,无法传达给冬香。

即便如此,直到传达给她,无论多少次。

「——冬香……冬香!」

「——蕾妮!」

只要你还在为我呼喊,我就会一直呼唤你的名字。

======================

「——蕾妮!」

打开屋顶门的瞬间,旺盛燃烧的红色将视野填满,爆开的火星烧灼起我的脸、我的皮肤。

在那层层卷起的火焰中心,蕾妮仿佛被暴力、鲜明的红花怀抱一般,站在那里,一副有点恍惚的表情,闭着眼睛。

她想死——我被那光景夺去目光,然后好像脑袋被抽打了一样如此想到。我想到的瞬间,已经在叫喊了。

「蕾妮!」

我叫了无数次。即使大口吸气让喉咙诉诸烧灼般的疼痛,我也丝毫不顾,持续叫喊。我憎恶阻挡我去蕾妮身边的火墙。

我必须去蕾妮身边。

可是,我踏出一步,火焰跃动着掠过我的脚尖,仿佛在牵制我一样放出火星。

即便如此。

「——给我等着,蕾妮!我现在就过去!我会去你身边的!」

用战栗的脚冲散火焰,用颤抖拨开飞舞的火星,我步步行进,向着前方,向着蕾妮身边。

「——别过来啊!我已经,对冬香!」

我听到这种悲鸣般的声音,仿佛比包围着我们爆燃的火焰更加痛切地烧灼胸口。仅仅听到,我弱小的心就胆怯了,想要夹着尾巴逃走。

但是,我已经不想这样了,不想畏惧展露内心、粉饰自己、逃避现实。

因为,我注意到了,我最害怕的是失去蕾妮。

所以我会说的。将我真正的心情说出来。无论是弱小的心底,还是飘然的不良少女假面下丑陋而懦弱的素颜,全都展露出来。

无论几次,我都会叫喊。

「——讨厌也无所谓!蕾妮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的!」

实际上我一直想这样说。

体面之类,虚荣之类,懦弱的心干扰着我,总是说不出来。

但是,这就是我裸露的真心。

「是我,想要待在蕾妮的身边啊!」

没错。

说出来单纯得令人发笑,但这才是我的愿望,让我希望在这虚伪城镇中永远持续的日常,那种纸叠的真实。

只为传达这点话,我却绕了这么一大圈,疏远、远离。

所以,我现在要填补那份隔阂。

「——冬香……冬香!」

蕾妮啜泣般颤抖的声音传过来。哀切让胸口绞紧。

「蕾妮!」

我又一次叫出来,嘶哑地呼唤出那比任何人都重要、特别的名字。

仅仅叫出名字,我就不再害怕眼前的火海。我就觉得,针扎般的疼痛和热量也好、头发和皮肤烧焦的味道也好、吸入烟尘的苦闷也好,全都没什么大不了。它会振奋我弱小的心。

让我不住地怜爱的名字。

我一个劲拍着灭掉扩散到衣服上的火,那手掌一定全是烧伤。

我想起蕾妮的手,用创可贴隐藏着烧伤。

明明是这种时候——深夜的学校屋顶,两人一起被猛火包围。而且一个是纵火狂,另一个是深夜徘徊惯犯,根本不是能笑出来的状况。

我却忍不住要笑出来。

跨过这阻拦我的火焰,见到蕾妮就跟她说吧。

说出那不好意思,用“我不是那块料”这种借口,没能说出的话。

用因为烧伤而肿得通红的手捉住蕾妮的手。

是成对的呢。

这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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