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在睡梦中被拍了肩膀,他醒了。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白色东西浮在半空。
若在平常肯定会以为看到了幽灵——等到视野中的雾霭慢慢消失后,奥芬起身。
掀开被单,他环视房间。屋子很宽敞,家具也都价值不菲。至于整体品位如何——他对此并不关心。他只听说,这间屋子是这里的主人特意为他准备的。
在绸缎垫子整齐排列的沙发上,放着一个用旧的小旅行包。这是他的所有物——里面是几件替换衣服,总是瘪瘪的钱包,还有身边的一些零碎物。除此以外的东西,全部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姐姐为他准备的。她特地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他准备了这个房间。她并非他的亲姐姐——也不是户籍上的姐姐。只是从儿时起就把她当姐姐来看待。
桌上的钟表是以前过生日时她买给他的东西。是她特意从〈塔〉里拿到这里来的吧。时钟的指针指在凌晨两点左右的位置上,奥芬把扔在东部产毛毯上的衬衫捡起来。他把这件满是擦痕的衬衫穿在身上。
他抬起脸,在对面的镜子里照出他的样子。眼睛朝上吊,很有种痞味,加上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这些都并非刻意为之。黑发黑瞳,这是在大陆上是很寻常的平民装扮。就他的出身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在他出生后的二十年时间里——这段期间,有无数坎坷的事件发生在他身上。
他感觉就是这样。
皮革上衣挂在床头。他取过一旁的头巾,和上衣口袋里的银制吊坠,叹了口气。吊坠的锁链上是一个缠绕在剑上的一脚龙纹章——这是大陆黑魔术的最高峰〈牙之塔〉的纹章。
奥芬迅速穿戴上身,用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把脚穿进床边的靴子里。
“受不了……”
他嘴里自言自语。
他烦躁地晃晃脑袋,从床上站起来。
脚步缓慢,走到房门前。
“克丽奥——又是你吗?自觉一点,不要每天晚上都……”
没有人回答。奥芬把门打开。
看了看漆黑的走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无边扩散的黑暗。
“?是我搞错了吗……”
就在他嘀咕的瞬间——
铮!——
一声锐利的声响打破黑暗,奥芬朝后跳开。数厘米远的距离,贴着鼻尖擦过一道黑影。他迅速察觉到,这是一记手刀。
对方大概是把身子贴在天花板上,从打开的房门上方,一个瘦削的人影跳进屋子里——刚才的手刀,是在跳落下来时顺道放出的。
奥芬快速后退摆开姿势,冷静地观察。人影看上去像个小孩,头戴面具。全身上下一袭黑装,没拿武器。无论是人影的面具还是打扮,奥芬都有印象——这全都是〈牙之塔〉的配给品。
(是〈塔〉的魔术士?——不——)
他从入侵者的一举一动做出推断。
(是暗杀者!)
他心里说着,用手掌打偏对方第二次的拳头攻击——
接着他靠近对方——
他把肩膀紧紧贴合住敌人的侧身,并在此基础上又向前跨了一步!
身子被这样紧密贴合,使得敌人一个蹬空。
(这样施以追击……就能打赢)
想到此,奥芬却有意停下脚步。如果是普通的对手,就地将其制服倒没什么问题……
如果是暗杀者的话,太急于取胜最后失算的反而可能是自己。奥芬面对重新站起来的对手,静静地发出寻问:
“到底想干嘛?……不知道这里是〈塔〉的上级魔术士蕾缇鑫·麦克雷迪的私人领地吗?”
“还有,你就是基利朗谢洛,对吧?”
对手回答得也十分冷静。奥芬吞了口口水,眯起眼,保持锐利的视线和他对持。
敌人继续说话。从体格看他还是个少年,但是声音很低沉——就算他这个声调是装出来的,也能肯定他一定是成年人。
“被发现就没办法了。我只问一件事。白朗宁家的——”
就在这个男人说话的瞬间——
啪铛噹噹噹噹噹!
背后传来窗户被打开的声音。
接着,从开着的窗户外又有黑色人影跳进来。
(又来一个!?)
奥芬心里暗叫不好,他迅速向后转身,还不忘向后伸出手——也就是朝先来的那个对手喊道:
“看我呼唤,破裂姐妹!”
刹那间,像空气撕裂一般,冲击波炸裂。
没工夫去确认第一个入侵者有没有中招了。只能就这样把注意力转向窗边的那个人。
跳窗而入的人影面朝奥芬,举起便携式警棒一类的东西打来。和先前那个人一样全身漆黑,戴相同的面具。对手的身材也是非常瘦小,简直就像个小孩。
他向旁边一跳,躲过入侵者的攻击。
人影的反应十分迅速,立刻又瞄准奥芬的腰部踢去。奥芬使了一个敏锐的小动作,向后移动了身体。从外人看来,动作之小,就如同稍微晃了晃头一样。对手穿了运动鞋的那只脚,只是凌空擦过。
他轻轻抓住对手的脚,像拔菜一样朝另外的方向扔去——
“呀!”
入侵者发出尖利的叫声,栽了跟头。
“…………”
奥芬看着对方,发出一声叹息,开口说:
“我说……”
“还没完呢!”
入侵者趴在地上叫着,把手里的警棒扔过来——奥芬脖子一扭就避开了,接着手心朝上,念道:
“看我催生,微小精灵——”
啵的一声,手心里出现了发出白光的鬼火。无机质的白光照亮了房间,看清了了入侵者的模样。
他把手按在头上,无力地说:
“给我差不多一点吧,克丽奥……”
“唔……!”
后来的入侵者发出声音,有些语塞。接着摇摇头说:
“你认、认错人了,奥芬——我是『把可爱的小克丽也带到〈塔〉里去吧假面』啦!”
“呃……”
奥芬半睁着眼,颇无奈。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糟了!”
他回过头。只见一开始的那个入侵者果然躲过了刚才的魔术,看准机会迅速地跳出了窗外——窗户一直没关。
“看我施放——”
他抬起右手喊到一半就停了——入侵者没等他说完就跳到窗外去了。奥芬急忙跑到窗边,一边提防突然袭击一边朝外看——
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被他跑掉了……”
奥芬咂舌。他突然注意到,第二个入侵者不知何时站在自己旁边,抱着胳膊。
只见对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
“连我都不知道,竟然还有个把可爱的小克丽奥以下略假面2号的存在……”
“像你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存在啊!”
奥芬叫嚷着,双手气得发抖,一把扯下入侵者的蒙面。大号的面罩下出现一张金发少女的脸——
奥芬紧紧关上窗户,面朝少女用肯定语气说:
“不管你再来上多少回,我都不会改变之前说的话——我不会把你带去〈塔〉里的!”
“哼。”
那位少女——克丽奥用手摸摸除去面罩的脸颊,嘀咕了一声。
“这身战斗服,是蒂西的吧?”
奥芬问她。她点点头说:
“是借来的。这是她以前的东西。不过尺码还是有点大。”
克丽奥轻快地说完,转了一个圈——这和刚才的入侵者穿的衣服一模一样,当然了,这属于〈塔〉的标准战斗服。质地柔软,使用高强度的黑兽皮和防刀纤维组合而成。外观上看不出来,关节的部位有三重皮革组成,得以自由地行动。整体看上去像连体装,行动却很自由,其原因就在这里。
本来在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带有很多金属扣,用来配备各种武器以及可拆卸式的装甲。现在克丽奥穿的这件,金属扣减少了很多,这是经过蒂西——也就是蕾缇鑫改造而成的。
奥芬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开着的房门走去。
“头发,塞到衣服里面去了吗?”
“就是啊。所以没办法转头。”
克丽奥说着从背面的衣服里将长长的金发拖出来——如果说黑发是平民的特征,那么金发就是大陆贵族最普遍的特征。不过说到眼前的这位少女,她只是体内混有几代之前贵族祖先的血统而已,并不是什么贵族。
奥芬一边望着她,一边把门关上——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打开门,观察走廊的动静。没有发现任何脚印。
他嘴里叹着气,再次关上门。
“你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这么不长记性?”
“我觉得如果想表达什么的话,果然还是要配合上行动才行。”
克丽奥兴奋地插着胳膊,脸上笑嘻嘻。
“再说了,把我这样可靠的人丢下不管,一旦在〈塔〉里受了欺负怎么办。没有我可不行啊
。”
奥芬表情无语地说:
“刚才不就是因为你的关系,眼睁睁地把入侵者放跑了不是吗……雷奇去哪了?它不会藏起来了吧?”
“雷奇?啊啊,睡着了。把它叫醒有点太可怜,我就一个人行动了。看它平时什么东西都不吃,却从来少不了睡觉,真奇怪。”
接着——
对话忽然停止了。奥芬有点在意地朝她看了看。克丽奥睁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从外表上看,她和蕾缇鑫并不是非常相像,但是现在穿上自己姐姐以前的衣服——其实就是战斗服——的她,让奥芬产生了一些想法。
(这个家伙——)
奥芬的头脑开始思索,在心里自言自语。
(到底打算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她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她难得地显出柔顺的样子,把手按在嘴上,低了低视线,声音不清楚地说:
“那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奥芬的确非常关心我。”
奥芬立刻提出异议:
“……其实对于去〈塔〉里这件事,我对你本身并不是很担心。”
克丽奥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
“最近我注意到了。奥芬会把我扔下不管,总是出现在即将要去危险地方的时候。”
“你要是在〈牙之塔〉惹出什么乱子,我可没办法给你善后罢了。”
“但是我已经有所成长了——已经和三个月前初次见面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说到底根本就不允许一般人进去——”
“我们是伙伴啊。请你先信任我。”
“搞不好还会给蒂西和福瑞迪添一堆麻烦。”
“我说——”
“这算是最妥当的处理了。”
“奥芬……”
她生气地盯着他。
“你该不会是很讨厌我吧!?”
“呃,我基本上没有这个意思——”
奥芬像找借口似的,闭上眼,竖起一根手指。
克丽奥把脸凑近,态度咄咄逼人,反问:
“你说「基本上」!?”
奥芬在头脑里筛选词汇,面带困扰地说:
“或者说——就是因为你老是惹出一些麻烦事,所以我才怕危险没办法把你带来带去——”
“「或者说」!?”
“还有就是,总是逮机会拿走我的钱包,买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
“「还有就是」!?”
“然后嘛,又任性又暴躁总是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吃稍微提提意见就拿出那个黑色恶魔使用压倒性的火力来进行武力镇压明明很会处理家务活可每次轮到你做饭时总是做些诡异的东西让我吃——”
“「然后嘛」!?”
“……呃嗯……”
“终于不说了?”
她问完,奥芬点点头说:
“啊啊。嗯……就是这么多吧。”
他睁开眼,只见她两手插腰,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说:
“不就这么点儿而已嘛!”
“这还叫一点儿啊啊啊!”
奥芬本能地嘶叫,上去就要抓她。这时——
磅!
门被大力推开,气势如虹。
“…………”
他回头和克丽奥一起看去,只见一位脸上写满怒意的女性站在那里——
黑色的长发,惺忪的双眼,以及紧绷的嘴唇……让人屏息般的美女。她在睡衣外边套了一件长袍,细瘦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她缓慢,大力地吐出一口叹息,慢慢地开口说:
“给我放老实点……我现在时隔三十八小时,好不容易能睡着……”
“遵命……”
奥芬和克丽奥同时向她低下头……
很清楚是自己惹的祸——因为所有的原因都归咎在了自己身上。
但是,所有的善后事宜都只能交给她解决。在自己躺在医院的这两星期里,不清楚她的休息时间到底有多少。只有一点很清楚,从她脸上看到的全是疲劳的印记。
蕾缇鑫·麦克雷迪用她疲惫的神情看着自己。
“总之,福瑞迪那边已经没问题了。他应该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真对不起。”
奥芬低下头,顺便看了看她这间依然散乱如山的书斋。在这间犹如文件书籍的原始森林的房间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在那之后,蕾缇鑫只睡了几小时,又出门了,到现在才回来。
(这样的超负荷劳动也有它的好处。)
奥芬心里这样想。她继续说:
“这两星期不知去了多少次〈塔〉,就我了解到的信息,没见长老有什么动作。看来是福瑞迪没有通知他们。他就是那种不必要的话一句都不说的人——说实话我很看不顺眼,但这种时候还算值得信赖。”
“我倒没有多讨厌他。”
奥芬看着她说。去〈塔〉的话要穿正装——也就是作为上级魔术士制服的黑色长袍。当她回来时马上就被换掉,现在已经是普通的装扮。她身穿之前见过的黑衬衫加驼色休闲女裤,不过感觉上稍有些不同。或者她有好几套同样款式的衣服。
说到他的话,一直就是一身黑的打扮。
(即使不穿长袍,还是会选择黑色,这或许就是黑魔术士的特性吧。)
奥芬随意地思考着这些事情,蕾缇鑫皱皱眉毛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对福瑞迪放松警惕比较好。他好像说过对你很失望之类的话。”
“想也是。”
说着奥芬耸耸肩膀。
他看见蕾缇鑫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端正姿势——她慢慢地开口说:
“不是这个问题——这次他大概会对你产生怀疑。这样的话,可能会认为我和你是一伙的。”
“毕竟有太多证据值得去怀疑了。”
奥芬苦笑,开始用手指细数。
“两周前连续发生的长老暗杀事件,福瑞迪锁定的犯人是基利朗谢洛——也就是我。真正的犯人已经由我……就那样解决了,但没有留下尸体或任何的足印。查尔德曼的宅邸遭破坏的时候,是蒂西将晕倒在地下室的我抬出来的,这一点在场的街道警察和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把我这个暗杀长老的犯人控制住,并藏匿在自己家里——这样看来会得出上面的结论甚至还比较自然。”
她目光尖锐起来。
“……你别忘了,就连我也还没从你嘴里听到真相。”
“我说过了吧。那个基利朗谢洛是一种魔法装置,一直被保管在〈塔〉里,却不知被谁给启动了。于是就模仿成我的样子暗杀长老。知道我样貌的人在〈塔〉里要多少有多少——”
“你太不会撒谎,这一点我很讨厌。”
蕾缇鑫根本不理睬他的话,挥挥手,不再深究。她拿手梳梳头发,叹气说:
“算了吧。我也不想听——总之先看看这个。”
她无表情地说完,递过一张纸。他拿过来慢慢地用眼扫了扫——蕾缇鑫用和奥芬一样的阅读速度念道:
“基利朗谢洛——二十岁。查尔德曼教室NO.07,从师于查尔德曼。十五岁零两个月取得上级魔术士资格。自五年前开始执行机密〈塔〉外任务。投靠人是同教室的蕾缇鑫·麦克雷迪。”
念到这里,蕾缇鑫换口气,继续说明:
“以上就是〈塔〉里关于你的最新情报。是我在十天前更新的。虽说你还有幸保有〈塔〉内的上级魔术士资格,但就算剥夺掉你也说不出一句怨言。即使反叛同盟罪没有生效,你也要记住你离这项罪名只差了一步这个事实。听好,你懂了吧?如果再在这座城市被〈塔〉给盯上,就真的会演变成和〈塔〉的暗杀者拼杀不可的局面。”
“……好像已经演变成这种局面了的样子。”
奥芬一脸平静地说。蕾缇鑫听完表情变得极端僵硬。
“你说什么——你,你又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奥芬两手一摊,耸耸肩膀。
“昨天晚上不是有骚动吗?在克丽奥的惯例『袭击』之前,还有个另外的访客。”
“……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不过确实是〈牙之塔〉的装备,从动作上来看,可以确定就是〈塔〉的暗杀者。”
“又是……『基利朗谢洛』?”
面对蕾缇鑫诧异的提问,奥芬摇摇头说:
“不是。比那个要低几个档次……这样说,是否有点自我夸赞的感觉呢。”
“谁管你啊。”
蕾缇鑫语气不悦。她烦闷地叹了口气说:
“真是够阴险的……如果是那个假的『基利朗谢洛』的话,使尽全力把他打倒就完事了,不过若是〈塔〉的暗杀者出动的话,就是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你的反叛同盟罪还是生效了……”
“但是,有点奇怪。”
“啊?”
蕾缇鑫抬起脸。奥芬靠近她,一边回忆一边说:
“好像,不是冲着我来的
——似乎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才偷偷潜进来的。好像是叫白朗宁什么什么的……如果是潜进来找东西的话,我还以为蒂西你会有什么头绪呢。”
“这里放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至少不会让〈塔〉里那些大人物产生什么兴趣。就算是有的话,也没必要派暗杀者到我这里来吧?只要长老说一声,马上我就给了。”
看来蕾缇鑫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她也靠近他,又说:
“不管如何只要别管就行了。和〈塔〉里的长老相处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反抗,不接近,不去注意——仅此而已。”
“我也是这样想的。”
奥芬说着朝后退了退。蕾缇鑫伸伸下巴,低声说:
“真的吗?”
她的语气有些怀疑。
“真是这样的话,怎么还会说想去〈塔〉里这样的话呢?”
“我说过了吧。我想去给马吉克做个登录。这样的话助学金——”
“学生登录的话找我也没有关系吧,钱的话我也可以给你——适可而止吧。”
她往自己的膝盖上敲打了一下。
“就连我的学生也不会使用这么蹩脚的谎话。”
奥芬在她的逼视下尴尬地转过脸。她现在真的是在生气——
但他摇摇头说:
“我没有撒谎。”
(虽然还是会被识破……)
他自嘲地想。
……不管怎样,无论什么谎言都没有一次不被她看穿过。
听到他的话——蕾缇鑫的双眼瞬间变得冷冽。
“我懂了。意思是连我都不能告诉是吧。为了你的事,我可是最近几天都没合眼。”
说着说着,她已经是满脸不悦了。奥芬像是安抚她一样说:
“你可别记恨我啊。”
她没理他,只管说自己的。
“等你回来一直等了五年,为此帮你解决了多少麻烦,还什么都不和我说。只把善后处理全丢给我,让我跑这跑那,最后还对我撒谎,甚至还不许我记恨你,你是这个意思?”
“就说了我没有撒谎。”
奥芬说完,蕾缇鑫视线中的温度再次骤降——她回转身,扔下一句话:
“这种态度对我会让你尝到报复的。”
“呜……”
她这句话,让奥芬的心底产生了深度的不祥之感。
◆◇◆◇◆
『巨人大陆的崩坏』——
没有任何封面,用黑皮革装订而成的书。翻开它的第一页,出现了这样的标题。
马吉克盯着这句话,心里不停地默读。他疑惑地自言自语:
“巨人大陆……指的是众神之国吧?”
也可能不是——如果去问问他的师父奥芬,或是蕾缇鑫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得更详细一点,但是马吉克还没把这本书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两周基本上没什么事做,只好读读书。实际上这本书是从别人家里擅自拿过来的。
马吉克叹气——这是个还不到十五岁的金发少年。身穿类似睡衣的普通装束,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之前经常穿的那套黑魔术士装扮,最近都没怎么穿——因为这里是黑魔术的城市,多少会有一点顾虑,这是表面上的理由(说是这样说,一般也不会受到别人盘问)。其实还有真正的理由,他现在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否有模仿师父的资格。
如果亲自去问师父的话,只会觉得很别扭——他心里这样想。
上午的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他晃晃脑袋,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书上。
(话说回来……这本书是怎么回事。不论文字还是内容,都很奇怪……)
并不是脱字漏字,或是使用了修辞这么简单,而是满满的几页都是没见过的文字,还有许多不明其意的文法。一开始以为是某种暗号,读了两星期之后,觉得并非如此——感觉上,好像是某种比较接近的异族语言。
几页里,能读懂的只有几行,按照这样的程度读下来,内容似乎是某个地方的风土记,或者是战记。
(嗯,战记——是的。应该是战记。)
除了地域介绍的文字以外,简单来看比较突出的字眼就是『转移』『异变』之类的词。被认为使用最多的词则是——『变化』。
当然,读不懂的部分占了大多数,有太多的单词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他能阅读的范围就是这么多。
(作者对在那片土地上——大概就是『巨人大陆约顿海姆』——发生的某场大异变或是大灾难,进行了长篇的描述……)
马吉克快速地翻动纸页,心里思考着。
(写的是有关战争的内容。龙种族……还有,人类。也有众神吗——?)
『踏上旅途的龙种族们。
我抬头望见的是遮天蔽日的那群罪恶滔天者——
这到底是谁的罪过?能够讨论这个问题的已并非神明。
我和连三姐妹都不是的那些人,进行了简短的对话。
然则她们的存在自身,就已经在诉说着整个系统发生的戏剧性变化。
我过去所发现的系统,都因为这个变化而崩解。
最简单的加法运算使得所有的一切都确实地歪曲了。
这个世界将会不断地变化,结局不得而知。
变化会不断加剧。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最最糟糕的,是永远持续的加剧吧……』
“…………”
总之能够读懂的最长的部分,就是这些。这和大陆上随处可见的末日预言——魔王从天而降之类的——的措辞十分相近,决定性的不同在于,这些都不是预言。
作者应该是在毁灭的当中写下这些的。
这样看来,这既不是想要悔改而敲下的警钟,更不是希望阻止毁灭而发出的训诫。毁灭已经发生了,已经记录在历史中。
又或者是——
『永远持续的加剧——』
马吉克又读了一遍,啪地把书合上。
(这位作者,可能现在还依然存在于毁灭之中……)
在书本所有的记录最后,有作者的署名。用潦草难懂的笔迹写着:斯维登堡著。
“马吉克,你在干嘛啊?”
阳台下突然想起叫喊声,马吉克抬起脸。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朝下看,在中庭里看到了熟悉的金发少女的身影。
已经在这里借宿了两周,到现在还是没办法适应如此广大的宅邸——奥芬说,只要是〈牙之塔〉的精英都毫无疑问能获得这样的房子。一般的话,如果想要在多多坎达拥有如此规模的房产,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打劫中央银行的金库。四十三个房间,外加两栋小屋——一个是为两个学生盖的,另一个是置物室。院子不是很大,相对的,中庭非常宽阔——有一个学校操场那么大,此外还有个一半大小的后院。
中庭有一个人工水池,少女就站在池子的边缘。
她身穿运动衫,仰着头看他。在她头上趴着一只黑色小狗,那是一只不知为何和她很亲密的深渊之龙幼崽,被她取名雷奇。它的龙族父母可能给它起过一个真正的名字,这就无从得知了。
在她身边是一名黑色长发的少年——看上去倒很像少女——他也身穿运动服,体格非常清瘦。
(……为什么会和那家伙在一块儿啊?)
他一边心里想着,一边喊她——
“克丽奥—”
马吉克刚说完,她就回应道:
“快下来吧。涕费斯说去外面跑跑步,顺便给我们做城市向导。”
涕费斯——也就是站在旁边的少年,举手示意了一下。马吉克假装没看见,不理他。
马吉克把书放在躺椅上,兴致不高地说:
“我就算了吧。接下来和师父还有事——”
“哦……是么。”
克丽奥有些惊讶——可能是没想过会被回绝吧。马吉克略带歉意地看着她。克丽奥继续说:
“那我出去一小会儿,午饭之前回来。”
“嗯……”
小声地回答之后,马吉克离开扶手边。他望着那两人走出大门。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闭上双眼——
他在风中笔直地站着,身子一动不动——
再睁开眼时,已经看不见克丽奥的身影了。
◆◇◆◇◆
“师父!”
听到身后的喊声,奥芬回过头,看见马吉克正从走廊的那头匆忙跑来。手里抱着一本小小的黑色书本——最近经常看见这东西,不过他没有特别去关心。少年跑近后,停下脚步。
他发出一声“咦”,问道:
“这身装扮,是要到哪里去吗……”
他这句话所指的并不是奥芬——奥芬的穿着还是平常的老样子。马吉克感到在意的是站在他旁边的蕾缇鑫。
“这个吗?”
蕾缇鑫轻轻地抚弄身上的衣服。
“这是〈塔〉的正装。我们马上要去〈塔〉里,正想找你呢。你也想一起去吧?”
她身上穿的是〈牙之塔〉上级魔术士的证明——黑色长袍。这不是战斗用的,是完完全
全的仪式服装,使用的素材价格都非常高昂。材质摸上去像是毛毡,却不失光泽,也与蕾缇鑫的发色相同。在衣襟处别着一枚徽章,和奥芬挂在脖子上的龙形吊坠是一个形状,当然,同样的龙形纹章吊坠也挂在她脖子里。
“哦……”
抬头望着身材高挑的她,马吉克怔了一下,然后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快速说道:
“对,对了——师父。克丽奥,跑到外面去了。”
“唔,一个人吗?”
马吉克的目光转向蕾缇鑫,回答说:
“不是……还有涕费斯。”
看马吉克的眼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不过奥芬根本没有在意。说实在的,与其放那个小丫头一个人出去,有个人盯着还比较好些。然而——
“啊—!那小子!涕费斯那家伙!”
突然间,蕾缇鑫喊起来——她打一个响指,万分懊恼地说:
“今天必须要向〈塔〉递交报告书才行的!我就怕他会把全部事情都推给我,才想自己先走掉的!”
“你这不也是在推卸责任吗……?”
奥芬半睁着眼说。她双手微微颤抖着说:
“因为报告书是关于三年前在〈塔〉内丢失的废旧品最终裁决文件啊!”
“……最终裁决?”
他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以前某个笨蛋研究员弄出事故,搞坏了一大堆东西。长老们总是不愿承认这件事,因为那是贵族联盟的管理物品。现在三年过去,那些都正式成为了〈塔〉的所有品,就为了这个要去找人承认才行。”
“嗯……无所谓啊。”
“那些玩意儿根本就没什么价值,却还要获得最高执行部十二人份的签字才行。到底要去哪里提交我也搞不清楚——肯定要在一大堆部门之间跑上二十多个来回。你意思是都要让我来做吗!?”
“呃啊!这算这样也不要勒我脖子!”
奥芬喊着,想挣脱蕾缇鑫的手。
“反正我会陪你去〈塔〉里的——再说如果这么麻烦的话,就不要再干这份闲职了!”
他不顾一切地叫着——
突然——蕾缇鑫的动作停了下来。
迟了一拍,她才把脸望向他。
“你说得真轻松啊……”
她青着一张脸,逼近他。
“别忘了你现在住的这间房子,还有肆意无度吃得到处都是饭菜食物,都是靠这份『闲职』赚到的钱买来的。”
“哦哦。许久没有拜见您的尊颜,彼此分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姐姐大人竟然已经变成掉进钱眼里的人了啊。”
奥芬双眼朝上,瞪视着逼近的她,互不相让。哼、哼、哼……蕾缇鑫不怀好意地笑了。奥芬清楚地看到在她的太阳穴上,出现了一个生气的标志。
“真会说话啊,以前的时候,还曾被别人欺负,鼻子里被塞了切下了壁虎尾巴而哭着回来呢。”
“就因为姐姐在欺负我的那个人过生日的时候,泼了他一身青蛙卵,搞得我一直是他怨恨的目标呢。”
“被那种变态混蛋怨恨又不是我的责任。真没想到会被你这样责备。你这种乖僻性格,是你对我教育的回报吗?我真要晕倒了。”
“要晕倒的话麻烦您用后脑勺着地吧——如果是用脸贴地的话地板会被砸坏的,就凭您那副脸皮的话。”
“呵、哼、哼、哼、哼……”
“嘿、嘿、嘿、嘿、嘿……”
“那个……”
一边的马吉克面无血色,额头上一道汗,出声说:
“我觉得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
“…………”
奥芬稍微把脸离远了点,重新看向蕾缇鑫。两人回到刚才的样子,对望了一会儿——
呼……表情都同时放松下来。
“对啊……找你抱怨也没什么用处。”
“也对。我也很感谢受到蒂西的这番照顾。”
就在马吉克放下心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朝他看过来,面带笑容,和颜悦色地说:
“那么,作为仲裁人承担的义务,就由你来负责提交文件吧,马吉克。”
“谢谢你喽,马吉克同学。”
“……你们果然是一对姐弟啊……”
马吉克只能做出投降。
◆◇◆◇◆
“哼、哼、哼……”
在阴暗处目送三人走出房子后,一阵笑声响起——只见对方摆动肩膀,神气地说:
“真是愚蠢啊。竟敢忘记本大爷的存在,将空城池拱手让出。”
在柱子的阴影里,能看到始终藏不住的毛皮斗篷——蓬乱的黑发——破旧的剑鞘——只见他把手按在下巴上,晃晃脑袋。
“真想快点看到你们回来时惊讶的脸孔。届时,你们会为没能在安逸中觉察出灾难而懊悔。轮回就如旋转的纺车……”
“哥哥……最近都没什么人理你,所以实际上觉得很寂寞吧?”
“…………”
他不打算回答背后传来的问话。只是一味地笑着。
背后的人用一股提不起劲的语调继续说:
“把蜘蛛扔进黑魔术士的房间,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
“…………”
“到低谷期了吧。是时候歇一阵了,可能的话越长越好。”
“不论胜败,归还俘虏是停战后的义务!快把罗拉还来。”
博鲁坎没有回答那个女孩,他顽固地想要保持自己那副神气的面容——但最终,还是悄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