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夫雷姆市在整个大陆都算是具有规模的大都市——但是很多的人意识不到这点,因为这里是魔术士的聚集地。
“这样说或许有些极端。”
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的涕费斯如是说。
“中央不肯给予这座城市正当的评价,这是事实。贵族联盟不会对公众承认黑魔术士拥有的实力,这关乎到他们的对外威信。不如说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哦……”
克丽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望望四周。这座城市的一大特征就是公园很多,但是人口密度却不是很高。土地有很多都空着——当然其中的一个理由,是过去发生的两次战争使得都市被摧毁殆尽的关系。十几年前的砂之战争,虽然当时直接被卷进战火的平民有限,但是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离开这里。
如今的街道已经完全复兴。无论是这座公园,还是刚刚为止跑过的所有道路,都找不到任何遭破坏的痕迹。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栽行道树的地方,看泥土也找不到任何烧灼过的痕迹。公园的樱花树已经长出翠绿的新叶。毫无规律排列的长椅上,能见到星星点点的人影。
抱在胸前的雷奇仰望天空,不停动来动去。克丽奥重新把这只黑黑的龙族小崽放到头上。
涕费斯理理运动服的衣领,继续说:
“实际上大陆东部的人看西部都怀有一种贬低的态度。更有甚者,还以为这附近都是荒野,这里的人过的都是帐篷式的生活呢。对于王都的人来说,可能会感觉王都以外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吧。”
“可能的确如此吧。”
克丽奥平淡地回应。她把视线移动到街市中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物上,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到那高高耸立在市区之上的,白色高塔。
“那就是,世界图塔?”
象牙色的塔身稍稍倾斜,一动不动。在风与云的流动中,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是的。”
涕费斯自长椅上站起来。
“这座城市最大的建筑物——若按质量来算,则是建在塔旁边的大图书馆更大。这是从观光导游手册上得来的信息。传说在很久以前,孕育出黑魔术士的旷野之龙专门为此建造了这座塔……现实到底为何就不得而知了。过去,基姆拉克教会颁布〈芬里厄森林〉保护令时,这座世界图塔也在划定范围内。结果,塔内禁止任何人进入——就在四十年前,当时的〈牙之塔〉最高执行部冒犯禁令,进入世界图塔内部展开调查,从而导致了那场砂之战争的爆发。”
他快步走向前,长发随风摇摆。他指指塔的方向说:
“从外观上来看,世界图塔是用一整块岩石雕制而成的——并非用石头砌起来。入口只有一个,没有窗户,连通风换气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就连那唯一的出入口也被封锁起来,随时有〈塔〉的黑魔术士监视。”
“世界图塔,好奇怪的名字啊。有什么由来吗?”
克丽奥面向他问道。涕费斯想了一会儿说:
“啊,好像,是建造塔的旷野之龙——也就是天人有这么说过,『对世界抱有疑问的话就去窥探吧』,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是个名叫伊丝塔席巴的女性说的。”
“你是怎么看的呢?”
“……啊?”
涕费斯不解地问。克丽奥继续说:
“就是说,造了塔的那个龙族的人的意思是,想看的话就去看吧,没错吧?是专门为了魔术士建造的。”
“啊——是啊……”
“但是教会的人不准有人进入世界图塔调查,所以没有任何人见过里面的样子吧?这也太不合理了吧。你就不想进去看看吗?”
涕费斯有些为难地歪了歪脸,说:
“但是,就连那些诺尔尼,在建好了塔之后也迅速发动了歼灭魔术士的战争。就因为这个原因前前塔夫雷姆市被彻底焚毁了啊。”
“前前塔夫雷姆市?”
“啊,这已经是历史了。最开始建造起来的塔夫雷姆市被称为前前塔夫雷姆市。之后,遭到诺尔尼全面破坏之后重新建造的被称作前塔夫雷姆市。经历了砂之战争后,一直到现在,这之间的才是现在的塔夫雷姆市。”
“……怎样都好啦。照这么说诺尔尼那些人也够随便的。”
克丽奥说着把头上的雷奇放下来,抱在胸前。雷奇像往常那样扶住她的肩膀保持平衡,它晃晃尾巴,搓搓鼻子。克丽奥随后朝涕费斯的方向看去。
她突然想起似地问道:
“……最高执行部,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涕费斯明显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双眼睁大,不敢相信她竟然不知道。他正摆出架势准备雄辩一番,但看到克丽奥一脸冷淡的表情后,他收敛了一下,慢慢地做出说明:
“负责在〈塔〉内……下达重要的决定,也就是长老组成的组织……说到组织,也包含最末端的庶务部和事务之类的。不过,可以向各个教室下达命令的,只能是最高执行部。还有,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可以对教室下达处罚命令的也只有最高执行部。教室之间的私斗或决斗,都无条件算做同盟反叛罪。若不这样规定,各教室成员之间的争斗就会变成家常便饭。”
“教室……”
克丽奥抬起头说。
“奥芬当时在的教室,是怎么样的呢?”
“查尔德曼教室。我的老师也是。”
“最高执行部所属的,教室,还要往下……”
她嘟嘟囔囔地说。
“看样子,奥芬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别开玩笑了!查尔德曼教室是很特殊的!”
涕费斯情绪激动地喊道。克丽奥吃了一惊,后退几步。他朝她逼近几步说:
“查尔德曼·帕达菲尔德教师,他可是超越教师的权限,在最高执行部都握有影响力的人——他现在有三个月消失了踪影,就因这点,〈塔〉内的秩序变得十分危险。反过来想,他的力量是何其之大,可以一直抑制住〈塔〉内野心家们啊。”
“……我不是很懂。”
“认真听好了。”
涕费斯耐着性子,摆出严肃的表情——对着克丽奥竖起一根手指。
“我来说明一下有关〈塔〉的组织形态。说到底,〈塔〉并不仅仅只是一座学府——更像是一个实力集团。它拥有独立的机关、独立的情报网、独立的财源、独立的盈利体制……即是说,这是完全由黑魔术士建造的社会。这就是〈牙之塔〉。”
“…………”
克丽奥默默地点一下头。涕费斯把头低了低。
“掌管组织所有行动——或者说有权下达许可令的,是最高执行部,由最高位的黑魔术士组成。不过说到他们,只是一些头脑派,并不负责实际行动。负责接下来任务的,就是各个教室。”
他把手指收回来,也把脸离远了些,闭上眼继续说:
“教室由教师和学生组成——这个不用多说。若是平时,其运作模式和教室一样。教师负责教,学生负责学。不过,和一般的教室不同的是,他们有义务必须完成执行部下达的命令。”
“义务?”
“正是。相对的,得以在黑魔术士的最高峰〈牙之塔〉进行学习。比如我,若是接到什么命令的话,也会去执行的。”
“……有叫你做过什么吗?”
“比如扫枯树叶或是修理鞋柜……”
涕费斯的回答变得有气无力。但随后他迅速握紧拳头说:
“但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变成查尔德曼教师那样的人,这是我的梦想。”
“会实现吗?”
“……呃……怎么说呢,只是梦想而已……”
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克丽奥不禁笑出声来。
“不过,要是变成了那么厉害的魔术士,你准备干嘛呢?”
“嗯……”
涕费斯有些害羞地脸红起来,回答说:
“当然是加入〈十三使徒〉了。那可是宫廷魔术士。是谁都向往的终极目标啊。”
“是吗?……就那么想当吗?”
克丽奥把手指轻轻按在嘴唇上,发出疑问。涕费斯已经放弃对她说的话表示惊讶了,他说:
“是谁都想往高处走不是吗?以前的基利朗——呃嗯——奥芬先生也是不顾长老的命令,一心要当啊。而且,刚才也说过,说到底这片大陆的中心还是在东部的王都啊。”
“……要成为宫廷魔术士的话,就要去王都吗?那样的话也会把帕特带上吗?”
克丽奥有意这样说,想让他难堪。涕费斯听了之后伸伸背,把胸抬了抬。他歪起脸,故做严肃地说:
“她只是妹妹,身为魔术士必须不依靠他人,自力更生才行。”
“就算是自力更生,也没必要分隔得那么远吧。唉,算了。”
她耸耸肩膀,身体转了一个方向。再次把视线投在那座白色巨塔上——
“那,接下来就去世界图塔那儿去看看吧。从以前就很想靠近看一看了。奥芬和蒂西都那么忙,根本不管我。”
“那好吧……”
听完这句答复,克丽奥在原地轻跳一下,边跑边跳地离开了公园。
魔术士脑子里想的事,总是不太喜欢。
——要说理由,总是一点都不爽快干脆。
(总觉得,说的话都太装腔作势了)
克丽奥边走边想着。运动衫被汗水打潮,黏在身上。她有规律地踢打着地面,默默地独自思索。
(不只是涕费斯——奥芬和马吉克也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好像不管任何事只要自己一个人做不来就属于无能的表现一样。根本不是这样啦。学会依靠他人也是一种明智的判断吧,大概)
不过说实在的,克丽奥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会变得这样想发发牢骚,还有另外的原因——
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几天和奥芬说话的次数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
(好奇怪……总觉得最近一直都在有意躲着我)
她向雷奇投去一个眼神,好像在问“是吧?”。雷奇的尾巴上下扇动,似乎心情不错。她走在排列整齐的林阴道上。雷奇不带任何意义地伸长前爪,摸摸她的鼻头。
克丽奥继续她的思考。
(马吉克的样子也很不寻常……之前我和蒂西一起做的晚饭,他吃得很开心,很美味的样子。那只不过是我倒了一堆过剩的油就不管了的东西。看那样子,就好像是在分别之前尽可能态度放好,以便不留下祸根的感觉一样。)
嗯——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涕费斯一下没刹住,冲到了前面。他不解地回头看着她。
“……怎么了?世界图塔还没到呢。”
涕费斯问是不是扭到脚了。克丽奥就像没听到一样,握紧拳头说——
“该不会——”
她面朝高空大声说:
“那两个家伙想就这样把我丢给蒂西,然后两个人跑路吧!”
自己的直觉总是超级敏锐,但是实际分析的时候总是会搞错。关于这点,她本人还未曾注意到。
◆◇◆◇◆
在塔夫雷姆市西部,有一片延伸至山岳地带的平缓坡地。从市区步行前往需要几个小时——乘马车的话只要两个小时。在森林和沙丘的包围中,有一座土黄色砖瓦建造而成的城寨。
由于隔了一座山,从市区是望不见这里的。就算走到附近,能看到的也只有包裹得密不透风的高约三米的城墙。入口只有一个——就是被称之为正门的很普通钢铁大门。只有拥有二等以上市民权的人才可有权进入——也就是没有任何犯罪记录,进行过一定数额之上的捐赠活动,也就是知名人士才可以。
如果是魔术士的话,只要到门卫的值班室打声招呼就可以了。若是上级魔术士,恐怕早在塔夫雷姆市准备马车的时候,就会发出传令通知了——
“总之……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确实从来没在门口等过呢。”
蕾缇鑫说着笑了笑,奥芬坐在旁边。他和蕾缇鑫,还有马吉克,三人坐在魔术士同盟的马车里,颠簸在山路上。
坐在六头马拉的大型马车里还是很舒适的,但依然会感到摇晃。这和把他们带到塔夫雷姆市时坐的马车不一样,没有屋顶,可以看到手持缰绳的白发车夫。周围还有微风吹拂的树木,以及澄澈如洗的碧空。
马车的目的地,乃是大陆黑魔术士的最高峰——〈牙之塔〉。
“我想问……”
马吉克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的黑色的书合上,犹豫地说。
“怎么了?”
奥芬说。马吉克的几根金发随风飘动着,他问道:
“所谓的上级魔术士,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资格?”
“简单来说,就是在〈塔〉里从事教师以上职务的人。”
奥芬想了一会儿,抱住胳膊继续说:
“其他的,只要年龄十五岁以上,取得本年首席位置就可以获得上级魔术士的称号。另外一种情况很少见,对于〈塔〉外部的魔术士,只要成就了很高的业绩,也会破格给予承认。”
“这是一种名誉称号。”
蕾缇鑫接着说。她休闲地坐在马车最后的位子上。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拿到首席获得承认。基利朗——”
她说了一半,打住了,耸耸肩改口说:
“奥芬很早啊。是十五岁的时候吧。”
“真的吗?”
马吉克问。奥芬坏笑着说:
“你小子,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事,你根本就没有相信吧?”
“可是……那听起来也太假了吧。在〈牙之塔〉拿到第一名什么的。”
“我所在的查尔德曼教室里的学生,总共有七个人——其中五人拥有上级魔术士的资格。这使得最近的几年,首席位置一直被我们教室的人所独占。和我同年的哈帝亚,以及年长一岁的可米库隆一直都是第二名,还没成为上级魔术士。不过,这就像一年举办一次的竞技会一样的东西,所以除了实力,还需要一点运气才行。”
“哈帝亚是被你,可米库隆是被克鲁肯,都把对方视为死对头。”
蕾缇鑫开玩笑地说。奥芬表情一变,不甘示弱一样,指着蕾缇鑫说:
“要这么说的话,蒂西你不也是一直强压福瑞迪一头吗?说实话,你那也太无情了吧,任谁都这么想。”
“说什么呀。我也是一直在第二名徘徊啊——说到底我们这一世代出了一个真正的天才嘛。”
“请问……”
在两人说话间,马吉克插嘴问道。一看,只见他一脸混乱的表情,眨眨眼说:
“……都是谁和谁啊?”
看样子,是人名出现得太多,把他搞混乱了——奥芬意识到这一点,重新开始说明:
“啊,是这样。刚才的那些,都是查尔德曼教室的学生。也就是说,那些人都是比我年长的徒弟。”
“教室里所有人之中就数他年纪最小。”
蕾缇鑫说着拍了拍奥芬的脑袋。奥芬闭上眼说:
“和我同世代——也就是和我同年的哈帝亚现在在多多坎达的魔术士同盟任职。要论魔术能力本身,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强,但他的成绩总是比我坏。也不知道是没掌握到方法还是怯场。然后,可米库隆和克鲁肯都比我年长一岁,分列首席和次席。”
“这两个人,已经不在〈塔〉里了。他们都曾是非常强悍的魔术士……”
蕾缇鑫有些意味深长,欲言又止。马吉克待要发问,奥芬先于他说道:
“年长组里再加上蒂西,一共三人。教室长福瑞迪·白金汉——他虽然没取得首席,但却是最早成为老师助手的人。因此可以被认定为上级魔术士。还有蕾缇鑫,如果她改掉歇斯底里的毛病的话,说不定当上教师长的就是她,这是坊间的传闻。”
“传播这种谣言的就是你们吧……”
奥芬无视蕾缇鑫在背后发出的逼问,继续说:
“最后,在她们这一世代保留了最高成绩的就是——”
“那个人已经死了。阿莎莉——我的妹妹。”
“…………”
蕾缇鑫随口说出的这句话让奥芬不由得僵住了——如同被冰冷的手指刺进身体般。他摇摇头。
奥芬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悸动,继续说:
“对,就是阿莎莉。她被称作天魔魔女,她的魔术是教室所有人中最强的。相对于正式的教室长福瑞迪而言——”
他吞了一下口水。
“阿莎莉就像是老师的幕后代理人一样。无论是行动力,还是知识面,都远远领先于其他人。不仅如此,她最卓越的方面还是魔术。她也是个白魔术士。”
“白魔术?”
马吉克有些吃惊。奥芬点点头说:
“能同时使用黑魔术和白魔术的人,在历史上也仅有几人——同样,这也适用于逃过贵族联盟管理的白魔术士。现在,大陆上所有的白魔术士都被幽禁在贵族联盟管辖的〈雾之瀑〉里。阿莎莉通过黑魔术士这一身份,成功隐藏了自己,避开了贵族联盟的的情报网。”
“……但是,白魔术士不就是……”
马吉克吞吞吐吐。奥芬继续说:
“对。相对于使用力量和物质的黑魔术士而言,能够操纵时间和精神的白魔术士占有绝对性的地位。不过比起黑魔术士,数量上十分稀少罢了。贵族联盟通过拥有宫廷魔术士〈十三使徒〉中的那些白魔术士,在大陆享有最大的权威。换个正确的说法,不是身为黑魔术士的她同时也能使用白魔术,而是身为白魔术士的她,也同时能使用黑魔术。”
“那老师会使用吗?”
“我吗?我怎么可能会白魔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吉克轻抚膝盖上黑色封皮书的封面,说:
“我不是说师父,而是师父的老师。之前我听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
奥芬像突然卡壳了一样不说话了——这个问题他还没考虑过。
然后他开口说——
“就算老师再怎么无
敌,也无法使用白魔术吧。要打比方的话……嗯。好比说黑魔术是朝远处投掷石头的话,白魔术就是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制造宝石一样。这是完全不同的次元。”
“那难道说………那个叫查尔德曼的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马吉克拱起眉毛说道。奥芬把手按在太阳穴上叹出一口气,他感觉到身后的蕾缇鑫也变得无话可说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魔术的素养完全是通过遗传得来的。不能按照做得到和做不到来评判能力。不是说能够使用白魔术——或者说只要能使用魔术就算厉害,而是要看如何活用这个力量。”
“嗯……是没错。”
“但确实照这样说来,在这方面,她是唯一一个可能凌驾于老师之上的学生。”
蕾缇鑫带着叹息说道。
“但是……这份超凡的才能,却因为一件无趣的事情而丧失了。”
“确实如此……”
奥芬同意。这时他眺望马车的前方——只见在树梢遮挡的前方,耸立着一座威严的巨型建筑物……
(没错……她失去了这一切。)
奥芬心情阴郁地低喃。
不过所指的意思和蕾缇鑫说的不一样,并且是比她所想像的无趣还要更加无聊的事情——
奥芬带着满腔思绪,望向大陆黑魔术的最高峰。〈牙之塔〉……
这时——
“…………?”
奥芬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停下动作。
马车依然咯哒咯哒地前进着。
“蒂西……”
她愣愣地回应:
“怎么了?”
“你有招什么人怨恨过的经历吗?”
她平静地说:
“我又不是你,我的为人处事可是一直都很端正。”
“那现在遭到埋伏,是因为我吗?”
“大概吧。”
…………
对话一时中断。
隔了几秒——蕾缇鑫和马吉克同时说话:
“埋伏!?”
大约就在这个瞬间——
无数的投石从四面八方瞄准马车飞来。
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高空中同时出现几个黑点,全部呈放射线状朝着马车雨点般打来。
“看我编织,光轮之铠!”
奥芬高举双手,喊出咒文。光束编织的锁链交叉成网状,形成墙壁。如果只是普通的投石,不可能突破这层防御——
他心里是这样打算的。
撞击在光网上的石头不出所料地四散弹开。但是,在乱石当中有一个引人注意的黑影。
奥芬在视角的一端捕捉到它后,甚为惊讶。
(瓶子……?)
瓶子在撞击到障壁的瞬间,发出钝重的声音碎裂。同时,从碎掉的瓶中飞溅出液体——
无色的液体虽然没有直接落到他们这里,却在光网的上空大范围地扩散开来。光障壁具有排斥性力场,所以连巨石都能弹飞。受到热能与质量的影响,不知名的药液发出激烈的声音。
犹如烤肉时听到的脂肪沸腾的声音响起,接着,四周产生了淡黑色的烟雾!
“呜哇啊啊啊啊啊!”
马吉克尖声惊叫起来。刺激性的臭味令鼻腔十分难受。奥芬左手捂住口鼻,用剩下的一口气叫道:
“看我吹出,天使呼吸!”
他边喊边挥动右手。随着这阵动作,一道强力的气流在瞬间压制了扩散的毒雾。同时,光网消失。
“怎么了怎么了啊!?”
白发的车夫惊慌异常,慌乱地跳下驾驶台。糟了,奥芬暗叫不好,他喊道:
“喂!不要停下马车——”
“基利朗谢洛,等等!”
慌乱中,蕾缇鑫喊出了奥芬以前的名字。她捉住他的手,阻止他跳下车去拦那个车夫,然后神情慌张地说:
“我们被包围了——”
“你说什么……?”
在查尔德曼教室,专门进行过名为战斗术训练的人有两人——也就是他,以及她。学习暗杀术,以“进攻”战术为主的是他,奥芬。学习以防御性的“承受”战术为主的则是蕾缇鑫。单论魔术的话,她在防御上相当擅长。
其结果就是——不知可否这样一概而论——就像在现在的情况下,她可以『推断』出敌人的数量,以及彼此的位置关系。也就是像气息或杀气一样的东西。这是奥芬有所耳闻的。她大概是凭借经验和感觉来感知人数和状况的吧。虽然自己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不知真假,但她现在已经能断言出遭到包围,只能相信了。
接着……就像证明她所说的话一样,穿过道路逃往树林的马车夫的身子,突然发出一声呻吟,栽倒在地上。
嚓……
几个用白头巾把脸蒙住的男人跨过倒地的车夫,自树林中现身。
“龙族——信奉者……?”
奥芬不明就里,诧异地问道。
白头巾男人没有回答。他提起手中的铁棒——刚才车夫就是被这个打倒的——一步步朝这里靠近。四周都传来脚步声,左右一看,从环绕在马车周围的树丛里都出现了许多包白头巾的男人。
除了白头巾,都是很常见的装束。他们手上拿的东西也各式各样。有铁棒,有菜刀,也有铁锹或镰刀。这种白头巾是塔夫雷姆市龙族信奉者的标志。他们信奉和魔术士敌对的信仰,通过用白头巾蒙面,得以在城市里生活下去。
“师……师父……?”
马吉克惊慌害怕,表情疑惑。
马车上,奥芬和蕾缇鑫采取背靠背的姿势,把马吉克夹在中间。已经现身的龙族信奉者,人数大概在二十个左右——若只是这样的话,足以能够保护着马吉克加以应付。
只不过,这是如果不在意用魔术把他们都杀光的话的情况。
(可恶——)
奥芬烦躁地紧紧盯着最先出现的那个男人。
(被包围——并且我们全都在马车上。这是最糟的情况。敌人全部手持武器。从使用了毒药这一点来看,是想把我们无条件赶尽杀绝。)
若是赤手搏斗的话,能够同时对付四、五人——奥芬思索着,同时小声地对身后的蕾缇鑫说:
“你能同时对付几个人?”
蕾缇鑫直白地说:
“空手的话……最多两个人。”
“没有武器吗?”
“只有驾驶台上有一把防身用的剑……”
“我知道了。”
奥芬说完,将一直紧握的拳头松开。
“我冲出去——蒂西来打掩护。”
“师父……我呢?”
马吉克问道。奥芬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都别做。”
马吉克有点不高兴地沉默了。奥芬没空再理他。包围圈时刻都在缩小。
(再这样包围下去会被一瞬间解决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奥芬一下从马车跳到驾驶台上。龙族信奉者们发出了一些骚动。
跳上驾驶台后,他的眼角瞥到了剑柄,想也没想就拔了出来。有点重——刀子本身并不是非常实用。奥芬将剑单手抓在手里,刀鞘留在地板上。他迅速跳下驾驶台,刚着地,眼前的一个年轻男子就对他举起一把单刃锯子。
“…………!”
会有这样的迎头一击早就预料到了。奥芬轻轻吐了一口气,挥舞手上的剑,挡下劈来的锯子。钪的一声,锯子被弹开,同时自己手上的剑也掉落在地。一瞬间,面前的视野——或者说眼珠本身,受到震动产生摇晃……
接下来的瞬间,连他自己也搞不太清。大概是眼睛闭上了——虽然这很难想象。只觉得肺里呼出去的空气和吸进来的空气撞在了一起,产生一阵痛楚。就好像自己的呼吸被另一种不同节奏的呼吸给打乱了,身子不听使唤。
啪铛!
声音使他一惊——但这只是他的后脚跟敲打地面上的声响罢了——奥芬回过神,低头一看,拿锯子的青年不知怎的,已经抱住骨折的膝盖哭叫起来。他的头巾歪了,张大的嘴里发出悲鸣,还有口水的白沫——
(……怎么了……?)
奥芬诧异地用双眼环视左右。刚才攻打的是包围网的一边,那么接下来的攻击肯定会从左右同时袭来。关于这一点——也和刚才一样——既知道,也有预料。
面对这次的攻击,他的头脑非常清醒。
就像时间停止了一样,思考也停止了。
右边是工业用的长柄锤,左边是镰刀,同时挥了下来。奥芬想朝后来个大跳——但是身体就像拒绝他一样根本动不了,只往后跳了一个头的距离就不动了。锤子的顶部擦过他的鼻尖,掠过空气劈在地上。镰刀可能因为目视产生误差,根本没砍到他。
奥芬不打算再等他把锤子举起来。他屏住气——朝拿锤子的人那里跨出半步——再呼出嘴里的气。
——同时,打出一拳。
拳头打到男人的胸口,对方的身子弯了过来,栽倒在地晕了过去。接着回头对付拿镰刀的男子。先是一回身给出
一个暗拳,擦过他的鼻头。趁着敌人露出胆怯,奥芬一个强劲的大跨步,几乎要越过对方——同时甩出一记肘击。
啪嚓……一声轻响之后,男子倒地。
周围恢复安静——
(怎么了……?)
奥芬不敢置信一般低头看看自己。不过——产生变化的不是身体……
有数秒钟时间,内心都维持一股强烈的悸动——接着迅速平复。平静之后,感觉连体温都下降下来。
(意识——以及感觉……都变得异常敏锐……)
他抬起头,朝马车看去。马匹因为遭遇袭击的关系还很亢奋,不过没有车夫,还不至于跑走——袭击他们的人群,还有做掩护准备的蕾缇鑫,都像忘记做事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里。
马吉克还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这大概只是他还没搞懂眼前的状况而已。
要是平时,他大概会笑几声——但是这次奥芬只是默默地拾起了脚下的剑。
然后一个人把剩下的十几个人都打趴了。
“……真是乱七八糟。”
蕾缇鑫小声地自言自语。奥芬走近第一个袭击者——也就是最先亮相的那个拿铁棒的男人。周围有二十三个(数过了)包白头巾的男人倒在地上。呻吟与哭号声此起彼伏。驾驶台上,马吉克负责照看昏厥的车夫。
因为手边没有绳子,袭击者都没有被捆住——不过奥芬敢肯定,这些人没有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蕾缇鑫继续说道:
“看来根本不需要掩护。你一个人就能对付这么多人的话,一开始就别装得那么吓人好不好。”
我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做到这样——
他正想这样说的时候,看到拿铁棒的人睁开了眼,就不说了,转而开始注意面前的男人。
“啊……呜……”
受到击打的胸口依然疼痛,他痛苦地呻吟。奥芬一把抓起男人的肩膀。
“很好……开始审问。”
“你这个——好痛……”
他举起手,像是要反抗,但是身子一下像触电了一样僵直了。奥芬叹一口气对男子说:
“大概,是因为受到打击使内脏感到疼痛——最好就这样别动。还有,也不要用力呼吸。”
“你——没资格对我提什么……忠告!魔术士!”
虽然戴着头巾看不清表情——不过从对方的眼神里已经明显表示出激动的怒气。奥芬无奈地朝蕾缇鑫看了一眼,她耸了耸肩膀。奥芬只得重新审视这个男子。
在现实面前,男人也只得一反初衷地听从于奥芬的劝告——一动不动。就算想大口呼吸,剧烈的疼痛也在阻止他这种行为。结果,仿佛连眼珠子上都渗出了汗珠,就这样凝视着他。
见男子没有说话的意思,奥芬开口说:
“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被这样一问,男人的眼色变了——
或许就是在等着这句问话,男子语带欢喜地直言:
“为了为同伴……报仇!”
“报仇?”
奥芬歪歪脸。
“如果是说遭到龙族信奉者怨恨的事——呃,也不能说没有……”
男人立刻回击道:
“你们的存在——绝对不能被允许!”
“如果是无差别的恐怖行为…”
说话的是蕾缇鑫。她从后面走过来,继续说:
“就没办法把你们放任自由了。麻烦小心点再说话。”
“混蛋魔女!”
男人大声叫道——并令人难以置信地挺起了上半身。他颤抖地举起拳头,在空中挥舞,并口沫横飞地骂道:
“竟敢做出这等事情——你这混蛋!屠杀我们的同志——”
突然——
“普努克的魔剑!”
“————!?”
突然间想起的声音。奥芬凭借直觉回过头——声音似乎是从马车那传来的——但,就在他转头的同时——
觥!
……一阵声响从眼前滑过。顺着看去,什么都没有了——完完全全的没有,风从空中吹过,只剩虚无。本来这里应该是有白头巾的。现在何止头巾,连里面的头都没有了。
在刚刚的声响中——那恐怕是热光线——龙族信奉者的头颅被整个削掉了。男人的怒火就这样被浇灭,身子啪嗒一声倒在地上。
奥芬这时才大声叫道:“是谁!?”
蕾缇鑫目光锐利地锁定了声响的方向,抬头望去。发出这声音的,不在地上。
“师父……”
马吉克抬起头叫起来。金发少年手指着附近树林的树上。奥芬没有说话,在他抬头的瞬间,身子顿住了——
“你是……”
奥芬没说完,树上的人回应道:
“基利朗谢洛吗——彼此彼此,其实我也不想和你碰面。不过还是来接你了。有没有觉得很怀念啊?”
说话的男子露出嘲讽的笑容俯视他,继续说:
“是我,‘消火栓’。还记得吗?”
男子报上名号,笑得更深。
“当然记得。”
奥芬说完又朝无头尸体的方向看了看。马吉克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接着就听到他迟来的惊叫……
“哦——哦哦哦,师父啊!”
这小子每次一叫总是会从我先开始喊——奥芬边这样想着边看他。马吉克手指着他脚下的东西喊:
“那个,呃呃——就是——没有头啦!?已经死了不是吗!?”
“……你没见过尸体吗?”
奥芬阴沉地问。马吉克的手指突然一动不动,说道:
“哈?呃——是的。还没有。”
“你有见过人的死亡吧?”
“嗯?——嗯嗯……”
马吉克回答的声音愈来愈小。奥芬吐了一口气说:
“人只要死了就会有这种东西留下来。就算被杀也是——”
说着他很自然地将注意力从马吉克转移到树上的“消火栓”上。他举起胳膊叫道——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一瞬间,从他挥动的手臂前方放射出巨大的白光——如同斩击一般,放电的光热波将消火栓站立的树,连同天空和地面一起纳入爆裂范围。威力有史以来最大,说不定已经超出了预期。强大的热线波一把将周围蒸干。膨胀的大气瞬间高升,连同飞扬的沙尘一起又被冰冷的空气压回大地上——
光热波将森林的一角彻底烧毁后,消散了。地鸣声响彻四周。
“…………”
奥芬沉默地抱着收回右手臂。右腕全体有轻微的烫伤。鼻子能闻到手毛烧焦的气味——
“……不用这样毫无控制地用魔术攻击我吧?”
消火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慢慢回过头。
背后的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和奥芬差不多大。面相英俊到使人惊讶的程度,不过这说的只是他的右半边脸。但如果用丑来形容左半边的话,恐怕就要产生误会。不如说,左半部分,没有脸。
一道巨大的伤痕,将眼睑、颧骨,全部削掉了——包括左耳——左侧头部连头发也没有。伤痕从太阳穴上方开始一直延伸到下巴尖,左眼陷于其中,几乎看不见。
他穿的是和蕾缇鑫相同的〈塔〉的长袍。左手拿着遮脸的面具,他一边往脸上戴一边说:
“真是惊人的热量。差一点就被你杀掉了不是吗。”
语带讥讽,说着看向蕾缇鑫。
“对吧?蒂西。好不容易靠半张脸存活下来,怎么说也要把剩下的给保护好吧,是我的话。”
“最高执行部直属的消火栓同学亲自来迎接?难道我这么受人欢迎吗?”
蕾缇鑫斜站着摆正姿势。在做出讽刺表情的同时,多少也有些戒备——
消火栓立刻表示了同意。他站在倒地呻吟的二十几个龙族信奉者当中。
“当然。〈塔〉很欢迎你们的到来。”
这句话——也就是那句所谓的『欢迎』——一说出口,就立刻乘着风,朝耸立的〈塔〉飘去了。
奥芬默默地,并非出于有意地,抬头望着〈牙之塔〉。〈塔〉很欢迎你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