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几小时之前……
如果真要怀疑的话,实际上——
他自发性地做出独白。实际上——对,连自己信不信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对于那种故意绕圈子的说话方式,他谈不上讨厌,但也并不喜欢。只可惜他的大脑此时氧气不足,像是一直处在睡眠状态,只有一些毫无脉络的记忆和单词在头脑中忽隐忽现。多进也想过,自己是不是还在睡觉——这只是一场梦。是梦的话马上就能醒了。是梦就好了。在梦里相会吧。
所有的话全部乱成了一团,始终整理不出一个所以然,但是却根本没有任何焦躁的感觉。
思想的圆环不停地旋转,像一团漩涡。自己只能默默地看着而已,究竟在等待什么,连这一点都无法去思考。
无所谓,反正并不是错乱——他空虚地想着。
这也没什么,只是持续奔跑跑累了而已,跑了好几小时。
(……到底一直跑了多少时间呢?)
多进在心中自问,一阵阵悸动疯狂地在耳内回荡。刚才的那句话没有丝毫比喻的成分,根本不是比喻。真的是好几个小时。天色完全变暗——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包围。彻底的黑夜。他们时而全力飞奔,时而上气不接下气,时而趴在地上无助地喘息,即使如此那个东西依然穷追不舍。一直都没有追上来,只是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自始至终都跟在后面。
令他很难想象的是,他们竟然在不明物体的追赶下连续跑了好几个小时,以及这个不明物体竟然会在他们身后连续追赶好几个小时。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虽说像他们这样跑那么长时间还不停歇的猎物很不多见,可是会连续追赶这么长时间的野兽应该更不多见才对。
(……应该不是野兽吧?)
看不见对方的身影,所以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神秘的追踪者在他的想象中变得越来越精灵古怪,毛骨悚然。
虽然他们也觉得沿直线奔跑比较好,可是在夜晚的森林中这并非易事。树枝会刮到脸,挥动的手臂会打到树木,脚会被树根绊倒,在这种种条件限制下,只能以蛇行轨迹前进。
在他旁边,博鲁坎正在以相同的状态奔跑着。两人像双重奏一样交替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全身使不上劲——手脚都沉甸甸的,眼前的星星不停地眨眼,组成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门。全身麻痹到了极点,就好像有钢针戳在皮肤上一样。已经到极限了。
(已经……不行了。跑不动了。)
多进嘴里嘟囔着这句从开始跑到现在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跑不动了。跑不动了的话该怎么办呢?在不停转动的思考漩涡中,他找不出任何结论,明明是个很简单的答案,明明是个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答案。
这时——
“呜哇啊!?”
他听到一声高叫。哥哥终于一个趔趄摔倒了。就像是被传染了一样,多进也停下了脚步。顿时,至今为止一直有感觉但并未充分理解的强烈疲劳感猛烈地侵蚀大脑,几乎使人昏倒。
啪嗒一声——多进毫无抵抗地当场跌了一个屁墩。身体一动都不能动了。很简单很单纯的答案。到极限了的话,停下来就行了。之后会怎么样根本不用去管。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不知从身体何处冒出一阵毫无意志的笑声。发出笑声的人正是自己,这一点感觉非常的不自然,一种荒谬的不自然。
怎样都无所谓了。多进全身无力,就这样听之任之吧——不仅仅是身体,连思考也放弃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哼呶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身旁的哥哥一把头站了起来。他究竟是不死之身呢,还是说根本就无法理解疲劳为何物呢。只见他紧紧握住拳头,下巴上鼓起咒文,开始大声嚷嚷,“仔细想一想!身为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大战士波鲁卡诺·博鲁坎,为什么要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跑去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多进笑个不停,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
哥哥继续喊道:“这世上的一切,没有任何东西会使勇者丧失斗志!所以说,把老子吓得到处逃跑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个错误!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肿么阔能,也就是不可能的意思!”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就是说,我不跑了!就是不跑了!累了。你这个在最强战士博鲁坎大人身后紧追不放的胡搅蛮缠大王,就让老子用必杀剑·天空冰柱逆向卍卍斩之类的招式来宰了你!”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者赠送熊宝宝人偶送死你!”
“啊哈哈嘿啦哈嘿嘿嚯嚯哼哼嘿哈嘻嚯嚯。”
“…………杀死……呃呃,所以说,那个…”哥哥面有难色,说话都不在调子上——这时他突然转过脸来小声地说,“喂多进。你再不说点什么的话,就算是哥哥也不知道怎么收场啊。”
“啊哈哈哈嘿啦啦嘿哇哈嘿哈哈哈——”摇头晃脑笑个不停的多进,突然沉默下来,然后渐渐地恢复了意识……
“我说,哥哥。”
“怎么了,多进?”
“送熊宝宝人偶,再怎么想都没用吧。”
“这种事根本就无所谓!!!!”哥哥拔出剑猛地在他头上一敲,多进当场倒地。可能这样才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场,他举起剑喊道,“嗯!快出来吧!必杀冰柱逆向剑——”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呃,虽然有点不一样,但只要大概意思传达到就行了!波鲁卡诺·博鲁坎大人将会以令人绝望的实力实施压制,快点现身让我看见你!然后老子会把手指指向对面,喊一声『啊』之后就要朝那里看——”
“我说,哥哥……”多进保持倒地的状态——并不是他喜欢这样,而是没力气了。潮湿的泥土使他感觉脸颊很舒服。他就以这种状态呼喊哥哥。
博鲁坎做了一个向右转的动作,说:“怎么了,多进?”
“我一直都很在意的是……”
这句话是骗人的。他的思考打破了思想的漩涡得出结论,是从停止奔跑后才开始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总之多进突然想到一件事。
“从刚才开始,追赶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
虽然也不指望他能发表出任何高见,但博鲁坎确实什么都回答不出来——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圆圆的。每当哥哥出现这种表情,基本都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嗯。肯定是一个很符合波鲁卡诺·博鲁坎战士传说的强敌。”
多进无视他的发言,继续说:“要我说,如果是野狗的话,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都追不上我们呢?我们也不是一直都在跑——有时还停下来休息,就算这样对方也没有追上来。”
“嗯。这实在是单纯到连一个傻子都能做出的分析,你继续说吧,弟弟。”
“谢谢。所以我想说的是……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并不是在追我们,它只是跟着我们而已。所以并不是在追,而只是跟着——”
“确实如此,哥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博鲁坎突然一声大喊,盖过了他的声音,然后飙出两行热泪,“竟然能发出和你伟大的哥哥相似的结论,你也终于是成长了啊,哥哥我真可要夸夸你!这可不是一个傻子能想到的。那——这该怎么办呢?”
“……总之,既然动都动不了了,只能先这样耗着吧。”
“嗯。哥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博鲁坎自信满满地说完——果然还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原地。头顶的树枝层层叠叠,遮蔽了天空。偶尔从枝叶间漏下的夜晚的光线成了视线唯一的依靠。在一片黑暗的包围中,多少还是能看见一点哥哥脸上的表情。
但是其他的东西就看不见了,只有森林的声音在沙沙作响。根本无法用眼睛去确认这些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如果用饥饿程度来给五感打比喻的话,视觉是最最饥饿的。听觉已经变得非常神经质,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捕捉到。
咔飒……
踩草的声音,不,是树枝在风中摇晃的声音?多进判断不出来,看了看哥哥。博鲁坎依然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静静地看着某一点——并不是发出响声的地方,而是完全不相干的一个方向。或许,他根本就没听见那个响声。
声响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激烈,激烈到绝对无法忽视的程度。
并且还有说话声——
(……说话声!?)
多进扪心自问。虽然他已经累得动也动不了,但还是使出最后的力气抬起脖子。
确实是说话声。
“……真是麻烦了,诺沙普研究员。现在的情况,用我的话来说,目的地的方位和位置全都变得暧昧不清了呀。”
“是啊,研究组长……说直白点,我觉得我们迷路了。”
“原来如此,用你的话来说确实是这样。”
说话声越来越接近。说话声,人类的说话声,稍微带了一点鼻音的东部腔的人类说
话声。
多进发挥出一股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未知力量站了起来,看着哥哥说:“哥哥!听到了吗?”
“嗯。”博鲁坎用力点点头,拔出剑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下半身依然坐着,“虽然搞不清怎么回事,不过竟然迷路了,实在是够蠢。”
“……我觉得我们完全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多进小声地说了一句,调整了一下眼镜。树与树之间射来一道光线,比头顶上漏下的光更为强烈。应该是便携式的瓦斯灯吧,配合踏草的声音有规律地摇晃着。
一边踩着草木,一边推开树枝前进,这样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者的方向和位置。就算把说话声这一点排除在外来考虑,也绝对不会是野兽。毫无疑问是人类。
(呃呃呃呃,没错吧?没有会说人话的野兽吧?啊,我记得在西部,有一种猛兽会发出类似人类的声音,以此接近人类展开捕食。)
多进拼命地绞尽脑汁——仿佛灵魂游离在身体之外,擅自和某个人说着话。必须要说服某个人才行。为此不得不用语言把该想到的知识全部传达出去才行。要说服的对说不定就是他自己。
(啊,但是那种动物早在三十年前就被杀光,已经灭绝了,而且它只会模仿人类哼哼的声音,并不会说话。所以说正在接近这里的是人类不会错。诺沙普研究员和研究组长……听上去怎么像是小品里才会有的组合名称,这样的小品组合应该不会把地人抓起来吃掉吧,算了,无所谓了。)
光线越来越近。反正已经动不了了——无论靠近过来的到底是什么,都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可多进还是尽可能地不去考虑这件事。
(但是再仔细想想看,就算被小品组合发现,也没有任何意义啊……他们好像也迷路了。啊,不过他们带了灯,这真是求之不得。如果能顺便再带一个强壮的森林引路人来就再好不过了。不过这应该不可能吧?)
这段困惑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福的。因为还可以思考。思考可以掩盖恐怖。思考一旦停止——等待的只有死亡。
最后的一瞬间——
黑暗被打破了。一个手提圆形瓦斯灯的胖胖的人影从森林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跟在那个胖胖男人身后的,是个一脸菜色的年轻人,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即使在瓦斯灯的照耀下,他的脸色依然显得青黑,可能是由于背的东西太重而耷拉着脸的关系,可就算是这样,他的脸色依然很差。显然是累坏了。
总之,现场一片沉默——
四个人就这么呆呆地互相注视着。并不是以两两为单位,而是四个人在互相对视之后的瞬间,同时都把脑子里想的事忘光了。就连多进也把在脑子里想了几百遍的「该怎么做才好」这个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傻傻地看着。
第一个开口的是手拿照明的中年男人。
“咦。”听他的声音,应该是刚刚被称作研究组长的人。只见他愣愣地说,“这就是……那个吧?诺沙普研究员。”
他向身后那个一脸菜色的男人——他应该就叫诺沙普——发问:“这该怎么说呢。从刚才瞥到一眼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是什么呢,研究组长?”
从外表上看,诺沙普已经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表情——既然不走的话能不能休息呢,但是他知道就算问了答案也肯定是NO,所以已经放弃了。
可是很明显的,那位研究组长对这些事一点都没有察觉,依旧是慢悠悠地说:“嗯……你没听说过吗?西部的开发地区经常会有这种东西……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都有。”
“哈?”诺沙普问道。
研究组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指着那两个地人说:“嗯。伪装成人类的模样潜藏在森林里,等到愚蠢的旅人靠近之后就在他的身上植入菌丝,是很可怕的杀人蘑菇啊,我在去年提出了相关的研究论文。不过现在亲眼见到还真是吃了一惊呢。”
“你说谁是蘑菇啊!?”一直呈现痴呆状态的博鲁坎突然生气地站起来——
哦哦,那两个人发出惊愕的声音往后退。
博鲁坎往前走了一步,举起剑说道:“面对民族的英雄,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波鲁卡诺·博鲁坎大人,竟敢用杀人蘑菇来称呼,好大的胆子!为了对你这份勇气和鲁莽表达愤懑的敬意,看我在梯田里种蜜柑种死你,混蛋!”
“哦哦哦!?”
“研究组长,那把剑就是菌丝吗!?”
“不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呃呃,那个……”多进抖抖地伸出手,总算插了一句话,“我们不是蘑菇。”
“什么!?”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一样,研究组长的脸显得极度惊骇,他摇摇头说,“不是蘑菇……那是,包……”
“包?”
“包菜?”
“不是蘑菇不是包菜不是白萝卜也不是胡萝卜,更不是以华丽姿态怒放的蔷薇!”博鲁坎把剑一挥,叫道,“不管如何,老子就是永远的冠军!将命运寄托在铁剑上的魔王!波鲁卡诺·博鲁坎大人是也!”
“我是他弟弟多进。”
“哦哦,原来如此。”听完自我介绍后,研究组长的表情恢复了正常,“我是贵族联盟遗迹调查会探索评议会北部雷吉苯支部研究组长,康拉德。这位是本次的调查助手,诺沙普研究员。哈哈,真是一个适合散步的晚上,是不是啊?”
“呃……怎么说呢,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还真是让人无法适应……”多进有些无法释然地说。
同时他的心里有些在意,贵族联盟遗迹调查会探索评议会……
(遗迹调查?)
从人类的嘴里只要说到遗迹,只有一个意思。
那就是曾经支配整个大陆的龙族,同时也是和人类关系最为密切的天人种族,命运之龙=诺尔尼所留下的遗迹。
“那好。”只见博鲁坎一边点头一边把剑收回剑鞘,“虽然我搞不太清楚,不过以后,可不要再把玛斯马图利亚的黑色闪电之瀑布在清爽的风中歌唱的金色燃烧之斗犬波鲁卡诺·博鲁坎大人搞错成蘑菇了。”
可能是不希望在名字的长度上输给对方,他给自己加了一大把的头衔。要说无所谓的话那还真是又彻底又无敌的无所谓。
“先不说这些……”多进说着把脸抬起来。与此同时,康拉德也一边说话一边低下脸来。
“……你们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两人发出的疑问以极高的同步率,互相重合在一起。
“哦哦原来如此,是被那个凶恶的高利贷扔下悬崖了吗……那还真是灾难啊。”
“不是仅凭一句灾难可以形容……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类似命运一样的东西。”
他们四人团座在一起彼此交谈,就这样经过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
总之多进已经把他们为何会在这种地方的理由解释完了。这其间,康拉德表现得非常热切,时而还做出回应,听得很认真——而那个叫诺沙普的男人就完全没有兴趣,一声不响地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瞌睡。
在打盹的诺沙普背后,博鲁坎毫不客气(这样形容都算轻的)地打开那只巨大的背包一阵乱翻。多进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康拉德也毫不在意,这使得哥哥得以肆无忌惮地在登山包里探索。他应该在找吃的吧,不是应该,一定是的。
也不知他点了多少根烟,康拉德用非常感慨的语气说:“哎呀,简直像雾里看花,命运就是会作弄人啊。或者说,人们都会把自己不清楚看不透的东西统称为命运。纵观大陆的历史,被高利贷扔下悬崖的人恐怕不是很多,而你们却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并且在这里和我相遇了。这要怎么说呢?你对这样的假设有兴趣吗?被高利贷扔下悬崖这样的事,与获得金钟表诅咒之力的拳击手一路战无不胜这件事的概率基本相同,都可以说是很稀奇的事。若是这样的话,今天晚上我说不定还能碰见获得了金钟表诅咒之力的拳击手呢,这种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不是吗。”
“呃,你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多进很为难的样子。
可是康拉德却没有在意,继续说:“嗯。说到拳击手的话,王宫拳斗士奇诺曼的状态之所以不佳,是因为在一次事故中不小心使挑战者死亡了,大家都这么说。但是要我说的话,那招强力的右勾拳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他获得了杀人的快感,所以想故意制造出一场‘事故’。”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个人……”
“啊对了对了。之前和一个年纪轻轻的研究员聊天的时候,他竟然说出普通的车轮可以积蓄电力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叫他去用冰水洗洗脸好好清醒一下,结果他竟然说出「你会后悔的」这种恐怖的话,这简直是威胁啊。于是我就把他送交警察了。”
“呃那个……”
做为几种选择项——虽然在频度上存在很大差距——还是有很多的。
一、怒吼——“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好不好!(咚!)”不,杀人是不对的,大概。
二、哭泣——“那
种事情根本怎么样都行啦。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啊?(呜呜呜)”算了,就算问了估计也是白搭。
三、反问——“唉?”千万不行。冒然这么做的话,真怕他会开始详细地给你解释每一个细节。
结果,多进选择了最一般的做法。
“是啊。”他简单地回应了一句,“那……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在这里迷路,那你们呢?”
这么一问,康拉德呼呼地喘出一大口气,鼻息都呼到了他的脸上。
“我们,只是在做份内的事情而已。”
“……是说,遗迹调查吗?”
“嗯。是的。前段时间,发现了一本非常贵重的古文书。虽然里面的内容并没有和这附近的遗迹相关联的部分,不过几个地方有点在意,所以就来确认一下。”
“古文书……最近才发现的吗,难道这么快就解读出来了?”
和遗迹一样,人类学者提到的古文书指的就是天人记录下的东西。一个月之前和他们一起的一位女魔术士为了解读这样的东西花费了很大的时间,想到这里,多进便发出疑问。
康拉德笑了笑,似乎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哈、哈,因为是用现代语言写成的。”
“那就不能叫古文书吧……”
“总部也是这么说的,连预算也不给。没办法,只能两个人来调查了。是吧,诺沙普研究员?”
“是……是啊……研究组长……”诺沙普回答——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在说梦话。
康拉德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一脸满足。他夸张地点点头,在瓦斯灯的亮光中,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你知道吗?传说这附近是天人种族的处刑场。可是由于火山喷发的关系大部分都被埋没了——在当时,天人种族对整个火山实施了彻底的灭火,如今已经连一滴熔岩都找不到了——现在所发现的那些设施,只是冰山一角罢了。调查完成之后,就彻底开放,开始向观光客卖门票了。但是,却有一个重要的东西一直没有被发现。”
“哈啊?”
“你不知道吧?”说着,康拉德的目光变得非常欣喜。双眼放光,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看他的眼神,甚至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
“我不知道。”多进如实回答。
康拉德的脸色更加的欣喜。
“嗯……”他吸了一口烟冷静一下,然后才说,“你可知道天人种族的处刑方法吗……?”
“?不知道?”
“那些古代种族——按照魔术士们的俗称就是‘古代魔术士’,拥有无比强大的魔术。普通的方发根本无法停止它们的生命活动……一个不注意,它们甚至会精神分离,夺取行刑人的身体继续生存。其魔术力量之强大相比你也很清楚,甚至可以改变大陆的地形。换句话来说,没有任何事是它们做不到的。”
“这倒是。在我们的故乡就生存着龙族。”多进说着,回想起在玛斯马图利亚随处可见的拥有如小山一样的钢铁身躯的巨型生物,走起路来轰隆轰隆地响。龙族的魔术确实能够控制地形、操纵自然,改变世界的原理。
康拉德笑了一下——不是他经常挂在脸上的那种松弛的笑容,是一种有力度的笑。
“是的。它们是能够用强大的魔术彻底保护自身的种族。那么,当它们要处决自己种族中的一员时会怎么做呢?说实话,你不知道很正常。因为任何人都不知道。能够揭示处刑方法的设施,还没有被我们发现。也就是处刑场中的,处刑地点。”
“就是,这附近吧?”
“确实是这么传言的。这附近是极端凶暴的肉食性野兽栖息地,实际上还没有任何调查队进入过这里。”
“……唉?”多进听到一句绝不容忽视的话。
与此同时——不,比他还要快。
“研究组长!?”诺沙普唐突地清醒了,他大叫起来,嗓子都跑调了,“凶暴的肉食性野兽!?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啊啊,诺沙普研究员。我以为你知道,就没有说了。哎呀哎呀,真是失策。”
“不要在这里挠头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又是这么危险的时间!再怎么说也太乱来了吧!?”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要再想了,赶快行动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哦。”
“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诺沙普的语速很快——啪地站起来,连同在包里翻找的博鲁坎一起。他紧紧咬着下嘴唇,“快回去吧,现在就走!已经受够了!这种工作还干个屁啊!我可是大学毕业,干嘛会这么倒霉!这谁受得了!”
“诺沙普狠狠地说完后便跑开了——可是,当一阵风吹进自己的心中时,他忽然感觉心灵的空隙被填满了……”
“你在这瞎冒充什么旁白啊!?”
“你先别生气了,诺沙普研究员。你这样可是会消耗钙质的哦。”康拉德依然口气悠闲地说。
多进用仿佛在看短剧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插嘴说:“那个……危险的野兽,具体指的是什么?”
“嗯。这个嘛。”康拉德口若悬河地回答说,“这附近——特别是进入这片森林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化作了残缺不全的尸体,被丢弃在那条山路附近的悬崖下。详细的情况还无从得知。”
“这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没有规划成禁止入内区域啊!?”诺沙普叫道。
康拉德有些嫌烦地看了他一眼,说:“有谁会特地把悬崖下方标明为禁止进入区域呢,因为根本就没有供人下去的路嘛。”
“呃呃,那样的话…”多进再次插嘴,“那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嗯。我们从悬崖上面垂了一条绳子,费了不少劲才下来的。”
“我要是在哪时候提出质疑就好了~!”诺沙普抱起脑袋哭喊着。
这时——
“烦死了!给我冷静!”
突然响起一声大吼。
喊叫的是站在诺沙普登山包上的博鲁坎,只见他站得很笔直,抱着胳膊,从包里翻出的一根香蕉连皮都没剥就被他塞进嘴里。他一边吃一边说:“一个大男人慌个屁啊!不管什么野兽不野兽,区区动物,老子作为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有多少尽管来,看老子把它们统统赶跑!对,就像塞进罐头里一样塞死它们!”
…………
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先开口的是诺沙普:“……你,你刚才都在干吗?”
“嗯。不用在意。”博鲁坎大言不惭地说完,跳下来一口气把香蕉吞进肚子里,然后拔出剑高喊道,“哼!大战士波鲁卡诺·博鲁坎,人们都把老子称为动物杀手,我看你们是不知道吧!”
“……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无视多进的吐槽,博鲁坎继续摆起姿势说道:“那场夜晚小巷里的战斗……事到如今附近的居民依然记忆犹新!在赤红的月光照耀下,愚蠢的世界寂静无声!老子与那只凶恶的野兽对峙——”
“从小巷这一点来看,已经可以确定那只野兽就是野狗了吧?”
“什么!?这样说难道有什么问题!?”在听到多进的发言后,博鲁坎慌张地回过头问道。
诺沙普无视他们,只管自顾自地叫道:“受不了了!已经绝望了!我辛辛苦苦离家去留学可不是为了这种事情啊!这样下去,连研究者殉职名单里都排不上我的号!我往家里寄的钱是我妈唯一的依靠啊!死在这里的话连抚恤金都拿不到,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真对不住你啊,诺沙普研究员。”
“怎么突然道歉了,至少给我找点理由啊,至少!!”诺沙普的眼神失去焦点,紧紧追着康拉德的话不放。虽然还没到抡起胳膊冲上去的地步,不过看他的样子也差不多快要咬人了。这种局面外人是插不上嘴的,多进也只能缄口不言,而且——想知道的情报基本上也都问完了。
咔嚓咔嚓……
多进叹了一口气,吵闹声盖过了四周的风声,已经不再感觉恐惧。包括草的声音,以及踩踏时发出的声音。
等等——
(踩踏时的声音?)
多进把脸抬起来。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踩踏草丛的声音?
在瓦斯灯的光明中,视觉已经被完全喂饱了。如此吵闹的环境下,听觉也是一样。
由于脱离了饥渴状态——已经不会再对微小的声音那么敏感,所以听漏了……
“有踩草地的声音——”瞬间,多进发出的声音仅此而已。哪怕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多少事情——他唯独能记得只有自己的这句话。仅此而已。多进在场所发挥的作用,仅此而已。
一瞬间开始了。
康拉德悠闲的语调很突兀地中止了。空气中出现了无数的红色线条。多进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知道了的话,可能会疯掉。康拉德慢慢地,往左右的方向倒去。
不是往右边,也不是往左边。
从头顶直到胯下,他整个人分成了两半,分别往左右倒去。
身体变成两半了的话,不可能再保持直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用想也知道。康拉德刚刚所站的地方化作了一团红色的固态喷沫,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
“咦?”诺沙普的发言也仅此而已。也许是多进多管闲事,他敢打赌,这个人如果事后再回忆的话,能想起的肯定也只剩自己说的这句话而已。
康拉德倒下了,在他的身后很明显站着某个东西。凶暴的野兽。多进试图把这个的单词和眼前看到的东西做比对。可是却仿佛是油叽叽的零件一样,再怎么比对都无法相互吻合。因为它太小了。以身高来说,甚至比他还要矮。它用两只脚站着。因为身体比较细长,看上去不像是会直立行走的样子。
它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细长且锐利。在康拉德——在左右倒地的康拉德的瓦斯灯的照射下闪出发出反光。
“呜哇?”诺沙普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紧张感。与其说受到惊吓,倒不如说是整个人都惊呆了——他稍微朝后退了一步。咚嚓一声,他背的包掉在地上。
多进一动不动。他已经挪不动窝。他在想,从头顶笔直地劈到大胯,这种事可能发生吗?如果可能的话——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怪力?是剑。用剑把人劈成了两半。剑很短,一点都不大。靠这种东西不可能把人斩断。若要把不可能化作可能,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怪力?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回过神来了——真令人羡慕——诺沙普发出非常标准的惨叫,转过身逃出了光线所照的范围。朝着黑暗的森林全力飞奔而去。
多进根本动不了,他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东西。作为野兽来说,它未免过分奇妙了。根本无法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并不是说完全不像野兽,从它的姿态和轮廓来看,那确实是一只野兽。
吱……吱……
野兽发出奇怪的叫声。
像一只猴子。或者说,那就是猴子。在他印象中猴子应该拥有一身鲜艳的毛发,可眼前的这只却大不相同,是一种像被烧过一样的黑茶色。
身材很小。这不是错觉,真的很小。令人觉得很奇怪的是它的手。这只手实在太像人类了,太像可以熟练操纵工具的人手了。在一只猿猴在手腕上直接安装一只人类的手,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缺陷。
最让人感觉诡异的地方,是它的头。这毫无疑问是一只猴子的头,可是在它的头盖骨上,插着一只圆筒形状的水槽。玻璃制的槽体中盛满了浑浊的黄色液体,整体给人一种非常脏污的感觉。
在那圆筒形的水槽中,浮着一个圆形物体。
是大脑。比猴脑大得不像样的一只大脑就这么漂浮在里面。
猴子朝他们看了一眼,没有眨眼。
多进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从刚才为止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野兽。
(不会错,就是它。)
但是……
(那为什么……会突然……发动攻击呢?直到刚刚为止……不都是一直跟在后面而已的吗?)
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是他想不出答案。就在这时。
“呶呜呜呜呜呜!”
这次是哥哥的声音。他把剑拿在手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搞清状况,就对着猴子大声喊了起来。
“虽然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果然是没搞清状况,算了,关于这一点多进也跟他一样。博鲁坎继续说道,“脑袋上插着东西,挺重的呢真是辛苦你了。碰到我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真是算你倒霉!这把动物杀手的必杀之刃,会把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动物折磨得死去活来!就让我用肌肉松弛剂来把你松弛死——”
“我说,哥哥——”就在多进想说「我们还是快逃吧」的时候。
他感到一阵战栗。
一阵瞬间袭来的恶寒,使他意识到事情还没有结束。
猴子行动了。
它只做了一个动作就瞬间站到了哥哥的眼前,接着把拿剑的那只手臂一挥。
哥哥的脑袋滚在了地上。
“唉?”当然——这不是博鲁坎,是多进发出的声音
这一次多进彻底无法理解,整个人进入了脱力状态。
但是。
猴子转过来面向他。啪嗒一声,博鲁坎的身体直直地栽倒在地,连随风摇晃都没有。猴子此时正面对着他。
即使头动不了,身体却很敏捷。危险近在咫尺。多进转身逃跑了,他感觉猴子的视线正盯在他的后背上——
我已经不行了。
我绝对已经不行了。
这些话在他的胸中猛烈地回荡。彻底不行了,只剩下身体还在没命地逃跑。他很清楚这是看不见希望的逃亡,可是不逃跑又能做什么呢。只有跑,只有跑了——
吱!
猴子尖锐的叫声从背后传来。
接着,他感觉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正从背后——
咚,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多进当场摔倒。被刺中了。背上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恐怕是剑吧,是猴子手上的那把剑。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只能是不停地喘气。
(看吧,果然已经不行了……)
感觉不到疼痛。意识很清醒,甚至可以听出脚步声,是那只猴子走过来的脚步声。它打算干什么?我明明都已经不行了,它还要做什么……
多进看了看刺中背部的剑,看到了刀刃。那把刀穿透了披在后背的斗篷,插在地上。刀刃锋利,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一只猴子会拿的剑,多进思索着。没错,这是暗杀者才会用的短剑……
他这才意识到了。
剑没有刺中自己!
只是刺中了斗篷而已。猴子过来了……来确认他到底死了没有。
(千万别呼吸……心脏也给我停下来!)
多进拼死命地在心中默念。默念本身并不能改变什么,可他还是不停地默念。
反正这一切都像是梦里才会遇到的事……
既然是梦,那就无所不能才对!
这样一来,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确实停了,连心脏也停了。变成石头就好了。没有人能杀死一块石头。这是自然界的规律。
脚步声……逐渐接近……
多进心里不停地默念,甚至都忘记了脚步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闻到了猴子身上的味道,可他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这些事。石头是不会思考的。自己是一块石头!然后——
猴子从石头上方跨了过去。多进拼死命地祈祷,如果是宗教的话,已经到了可以随时殉教的程度。
…………
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
嚓!
一阵强有力的足音,使多进诧异了一下。他马上就理解了——这是身体转向时发出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走远了。方向是锁定的,也就是刚刚诺沙普逃跑的方向。它去追了。
多进爬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只猴子,以为我已经死了。)
他努力尝试站起来——可是办不到,这使他很焦虑。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是短剑隔着斗篷插在地上,相当于把他钉住了。
(也就是说,它决定先去追赶逃走的诺沙普。不快点离开这里的话……它还会回来!)
多进几乎是无意识地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被血污染的刀刃,原本的色彩应该是银色。钢铁的刀柄又硬又冰冷,似乎在抗拒任何温暖。剑。
(但是……)
他手里拿着剑,站着不动。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那家伙!?)
多进陷入混乱,发出无声的叫喊。他头晕目眩,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搞不清楚……实在是搞不清楚了。
(这种事……这种事太奇怪了吧!?太奇怪,太奇怪了——呃呃——是啊,这简直是犯规!)
他破罐破摔似的在大脑里排列出各种词汇。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才对。
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事才对!
竟然有人会杀掉我们!?
(骗人的……这一切肯定都是骗人的……)
他闭上眼睛,可是没有用。在黑暗之中,头身分离的哥哥的样子变得更加鲜明,在脑海中飘荡。
哥哥的尸体!
(怎么可能……)
多进不停重复这句话。怎么可能。但就是如此不可能发生的事,被那个猴子——不,应该说是怪物——做到了。又是一声惨叫。是那个叫诺沙普的男人的声音。多进在思想上挣扎了一下,最终领悟了一个事实。
什么都做不了。能和那种怪物对抗的武器,他们一件都没有。
(要说……能够对抗的话……)
他忽然想到了。
“…………”他睁开眼睛,脑子已经不再混乱。他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有一个人可以和那样的怪物对抗。只要是他的话,绝对可以与大陆上任何的怪物相抗衡——如果是那个男人的话!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大叫一声——近乎是一声吠叫。多进全力狂奔。应该还没有走远——那个男人应该还在
这附近。
大陆最强的黑魔术士……
长着一双阴险的狐狸眼。如凶器般锋利、强悍的肉体。拥有控制强大的力量的坚强精神力。对目标穷追猛打的战斗精神。
那个一直在催他们还债的放贷人。必须要找到那个男人才行。
拿着那把满是鲜血的短剑,多进拼尽全身所有力气狂奔而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