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而来的浪涛碎裂在断崖边缘,激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
这座四周被悬崖峭壁包围的岛屿,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岛。
一名少年伫立在海岸边。
那名站在悬崖边缘、彷佛马上就要跳崖自尽的少年,正俯瞰著悬崖下方的辽阔海面。
不,他并不是在眺望海面,而是在凝视海里的东西。
少年捕捉到常人无法捕捉的影子,于是直接纵身跃入大海──不是采用跳水的方式,而是蹬著悬崖向下俯冲。
宛如飞箭般冲进大海的少年,只在海面激起了些许水花,他飞身跳入大海的痕迹,立刻被浪涛吞没得无影无踪。
就在海浪差不多拍打了两回岸壁的时候。
「噗哈。」
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海面上,只见他的手里抓著一条大鱼。
一脸若无其事的少年,只是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情,看著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他就这样爬上悬崖,将这条大鱼放进装满水的桶子。
少年用布擦乾身体之后,穿回了衣服,随即挑起水桶,朝著在他眼前展开的广袤森林奔去。
他所前往的目的地,是一栋盖在流经森林的河川旁的小屋。
「快看啊,我抓到一条这么大的鱼。」
少年像是要夸耀这条鱼有多么大似地,捧著大鱼跑进小屋里。
一名盖著棉被的女子坐起身子,看著少年的模样露出柔和的微笑。
「这下子可得好好料理才行呢。你等我一下喔。」
「嗯。」
女子的微笑并不是为了鱼的大小,而是因为见到少年的笑容,但天真无邪地跑到女子身旁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女子缓缓起身,走向小屋的厨房准备动手烹调。
「加布里鲁,你能像平常那样帮我处理鱼吗?」
「嗯,我知道了。」
名为加布里鲁的少年,一把按住那条大小超出砧板的大鱼,用菜刀将鱼头剁了下来。
接著他划开鱼腹取出内脏,用水瓮的水将鱼清洗乾净。
「啊,我忘记了。」
少年倒转菜刀,用刀背刮去鱼鳞之后,便沿著鱼骨将整条鱼片成三块。
「嗯,已经相当拿手了呢。」
看到被自己摸著脑袋的少年露出开心的笑容,女子脸上的微笑也变得更加灿烂。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妈妈。」
「是呢……那就──」
因为想要看到母亲的温柔笑容,所以少年总是老实地听从母亲的吩咐。
母亲最一开始教导少年的事情,是哪些野菜和果实可以食用。
接著是哪些地方不可以去、哪些事情不可以做。
在确保最基本的安全知识之后,母亲教了少年洗衣服的方法,然后才开始教导他语言文字的听说读写。由于少年没有什么和人接触的机会,因此这部分的学习被摆到后面。最后则是最近才开始教导的料理技术。
母亲会因为自己的学习有成而感到高兴,少年最喜欢看到母亲这时候的笑容。
尽管母亲慢慢地不再插手家务,但少年只是单纯地认为母亲把这些事情交给了自己。
少年并不晓得这座岛以外的缤纷世界,他很难想像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例如世上有比贝壳更加漂亮的石头,也有比火焰更加明亮的东西。
……还有就是,自己深爱的那些事物,总有一天将会离自己而去。
他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到来。
少年的一天,是从去河边汲取当天的生活用水开始。
他小心不吵醒睡在一旁的母亲,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外,接著背起水瓮朝河边而去。
那条河的水源并非来自山上顺流而下的雨水,而是由自然涌现的地下水所形成的溪流,就这样顺势流入大海而已。
加布里鲁并没有觉得这条河川有什么不可思议,他将水瓮装满需要的水量之后,便踏上归途。
他取来些许野菜和两条鱼乾,开始准备早餐。
好奇怪。
加布里鲁之所以会浮现这个念头,是因为明明已经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母亲却迟迟没有清醒过来。
「妈妈,该吃早餐了喔!」
他动作轻柔地摇了摇母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妈妈?」
加布里鲁探头窥看。
母亲的表情没有任何生气,无论少年如何摇晃呼喊,她都没有再次睁开眼睛。
温柔的母亲死了。
少年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便理解了这项事实。
只是他一开始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晚上会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那股温暖,再也不存在了。
早上会带著笑容唤醒自己的那道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不管是早上还是中午或晚上,少了母亲的餐桌只能说索然无味。
然后他意识到了。
母亲所教导的料理、家事,及生活的方法……全是为了让自己有办法一个人独立生存下去,那是母亲遗留给自己的最后温柔。
少年痛哭失声。
加布里鲁就这样哭个不停,简直难以想像他出生至今都从未哭过。
他觉得自己无法平息呜咽的泪水及胸口的疼痛,害怕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到少年重新恢复意识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
喉咙乾渴难当,揉了太多次的眼睛红肿刺痛。
即使如此,感应到某种存在的加布里鲁还是走出家门,朝著母亲坟墓所在的岬角而去。
有什么人在那里。
随著距离的接近,那股气息变得愈加明显起来,少年加快了脚步。
死去的东西是不可能重新复活过来的。
正因为加布里鲁见惯了大自然中的生死无常,所以他非常明白这是一条不变的真理。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慢奔向岬角的脚步。
死者是不可能复活的。
他的这项认知是正确的,伫立在岬角上的那道背影,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母亲。
少年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
然而,那道背影没有理会动也不动的加布里鲁,径自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名漆黑长发随著海风飘逸的男子,身上穿著一袭朱色衣襟的黑色和服。
男子的白皙肌肤,让他那双深红色的眼眸变得更加显眼,额前还长著一对笔直朝天的巨大犄角。
加布里鲁不由自主地摸起自己的额头。
位于额角正上方的那两根突起物。
母亲曾经摸著这里,对他微笑说道:
──这就是你是你爸爸的儿子的证明──
少年的记忆彷佛连锁反应般地复苏了。
母亲在说出这一席话的时候,流露出思念远方某人的表情。
──就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这依旧是你流著尊贵血脉的证明。你可以为此感到自豪──
「……就是……你……」
那是母亲含泪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吐出的话语。
──你在哪里……──
「……是你……」
那是母亲在弥留之际告诉自己的话语。
──在临走之前,我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就是你这家伙吗──────!」
当母亲的这些话语在心中拼凑出答案的瞬间,加布里鲁立刻冲向那名男子。
使出全力的少年在身后蹬起一片尘土,他无视吹拂在身上的强风,径自奋力朝著男子挥拳而去。
可是,那名男子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拳头。加布里鲁在崖边煞住脚步,再次用眼睛捕捉住了男子。
此刻占据他心头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
「为什么?」
那就是愤怒。
「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见妈妈!」
尽管加布里鲁挥了无数次拳头,但全都被男子轻描淡写地躲过。
而他全力挥出的拳头,就这样砸在树木、石头,或地面,将它们化为无数飞溅的碎片。沿著男子后退闪避的路线,整个岬角的地貌被破坏殆尽,如实述说了此刻的状况有多么异常。
「妈妈……」
挥拳。闪过。
「妈妈可是一直在等你过来啊!」
挥拳。
在泪水朦胧的视野中挥出的这一拳,对方连躲都没躲就直接落空。
妈妈在临终前最想见到的人不是我。
这项事实让加布里鲁感到一阵揪心。
「为什么?」
至少在最后一刻,他想要看到母亲那张温柔的笑容。
他不希望母亲带著悲伤的笑容离开。
「你到底为什么不来见她啊────────!」
加布里鲁闭上眼睛,奋力挥出拳头。
他根本没想过要打中,只是在怒气驱使下挥出了这一拳……却出现了击中的手感。
打烂血肉、击碎骨头的感觉从手上传了过来。
加布里鲁有些错愕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拳头正抵在男
子的胸膛上。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
男子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加布里鲁感到自己心中再次涌起愤恨的怒火。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
看著少年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男子开口了。
语气静谧而肃穆。
「你好歹也是继承了那支血脉的孩子,不要轻易在人前落泪。」
我才没有轻易落泪。
自己以前从未哭过半次。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咬牙切齿地抡起拳头,然而男子举起的右手,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强忍泪水的眼里。
「你也差不多闹够了吧!」
下一个瞬间,加布里鲁感到头顶传来一阵冲击。
过了半晌之后,感受到地面冰冷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挨了一拳。他完全没有抢先出手的机会,也没有足以躲过这一击的可能。
「……这座岛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
这是少年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清醒过来的少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结构坚实的房间里。
铺在地上的榻榻米没有任何龟裂或倒刺,一看就知道即使没有用烟熏过,也不会有虫子从里头跑出来。
墙壁上看不到任何剥落或劣化的痕迹,而从纸拉门所用的细柔纸张也可以看出,这间房间并不需要暴露在风雨之中。
少年战战兢兢地拉开纸拉门,一座广阔的庭院顿时映入眼帘。
那座庭院不仅有著自然的景观,在围墙所环绕的区域里,可以看见许多修剪整齐的树木和水池,甚至还有耕耘过的田地。
而在那片田地里,有一名男子正在拔著杂草。
在视线捕捉到那名男子的瞬间,加布里鲁握紧拳头,抵御胃部的抽搐感,咬牙切齿地瞪著男子。
男子似乎意识到了少年的视线,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加布里鲁。
「你醒来了啊。」
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少年的表情,只是一边擦手,一边朝著檐廊走去。
「过来这里。」
「……我不要。」
拒绝的话语直接脱口而出。
加布里鲁并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他纯粹只是不想听从男子的命令而已。
「……」
「……」
一阵沉默降临在停下脚步的男子和少年之间。
不久之后,男子轻叹一声,将视线从加布里鲁身上转开,径自迈开脚步。
「……这副德性看来是没法教了啊。」
男子的这番喃喃自语成了导火线。
母亲遭到了侮辱。
怒不可遏的加布里鲁立刻扑上前去,可是三两下就被男子打倒在地,落得和先前一样的下场。
而在这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隔天的爆发点是男子的一句「你别老是穿著那件破烂衣服」。
再来则是「只有野兽才会放纵自己的情感」。
加布里鲁日复一日地将愤怒的矛头指向男子,但每次都被打得满地找牙。
少年感到郁闷难当。
不管被男子修理得多惨,他都没有因此学乖,只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每天都被无处宣泄的愤怒搅得心烦意乱。
而从男子的角度来说,他大概也很不愿意自己的居所,被少年破坏成和那座孤岛没两样的荒地吧。
每次在承受加布里鲁的拳头之后,男子总是回敬似地一拳就夺去少年的意识,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更是加剧了少年的愤恨。
「……决定了。」
加布里鲁在每次睁眼醒来,都会回到的那间房间里如此呢喃道。这里似乎是男子安排给他的房间。
就在那天深夜,少年从男子的家里跑了出去。
尽管他不晓得该去哪里,但即使不倚赖别人帮助,他也有办法自己找到食物。
就算男子是自己的父亲,他也没理由和这种拋妻弃子的家伙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加布里鲁抱著这种想法,离开了男子家里。
虽然之前待在里头时,他就已经察觉男子的宅邸相当广阔,不过像这样从外头一看,不禁再次对其规模的庞大感到惊讶。
若是和自己在孤岛上居住的小屋相比,可能有好几倍大……不对,恐怕几十倍都绰绰有余。
即使如此,加布里鲁还是根本不认为那栋宅邸是自己的家。
就如他也不认同那名男子是自己的父亲一样。
在原野上奔驰了一阵子之后,他来到一个和孤岛颇为相似的岬角。
接著加布里鲁从岬角出发,沿著海边奔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回到了景色相似的地方。
「这里……是一座岛吗?」
他嘟囔了一句,随即觉得无关紧要,便拋开这个念头。
那么,自己只要横渡大海就行了。
加布里鲁从岬角上纵身跃入大海,就如他以前在孤岛上生活时一样。但是……
──不一样。
这是潜入海水之中的少年,见到海底景色的第一印象。
波浪相当平稳,而在海中悠游的鱼儿里,有不少自己未曾见过的鱼类。
螃蟹在海底漫步,成群结队的小鱼在海藻之间穿梭。
这是一片不同于故乡的海洋,和思乡之情相比,他心中的好奇之感更胜一筹。
如今回想起来,宅邸的森林也和故乡的岛屿有著许多不同之处。
(要不是因为有那家伙在,我搞不好有机会见识到许多有意思的东西。)
他任由沸腾的怒气驱使,踢著海水前进。
加布里鲁已经有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浮上海面,但是因为他拥有超乎常人的肺活量,所以能够毫无问题地持续游泳前进。
然而,他冷不防地感觉到身体被一股海流推挤。
觉得有些不安的少年,环顾起周围的情况,赫然发现附近已经看不到鱼群等生物的踪影。
就在下一瞬间,加布里鲁的身体失去了自由。
感觉很像是海上发生暴风雨时的波浪。
可是这股海流的力道,远远超越了暴风雨时的波浪。
生存在大自然之中的人,最需要避免的一件事情就是「陷入混乱」。
加布里鲁凭著身体感知到海流变化,就这样任由海流推挤,让整颗心静了下来。
首先要辨别清楚上下,他朝著海面移动。
「!?」
就在他这么打算的时候,身上传来一阵阵被挤压的疼痛。
强大到宛如能捏碎身体的海流,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彷佛要将他大卸八块似的。
这不是自然的现象。
加布里鲁在痛楚和困惑之中确定了这件事情,决定竭尽全力踢水逃离这里。
这是他凭藉野生直觉当机立断做出的选择。
因为加布里鲁被海浪折腾得七荤八素,所以没有余力注意到一件事情:他的正下方其实散落著无数化为废铁的船只残骸。
如果他的身体素质没有这么强韧,又或者被海流卷得更进去一些,可能也会遭遇和那堆废铁相同的命运。
然而,少年捡回了一条性命。
加布里鲁像是从海中发射的导弹一样,幸运地冲刺到了海面上,随即对天空的风和日丽感到一阵错愕,因为这和海底的景象完全连结不起来。
明明没有发生暴风雨,海底却异常地波涛汹涌。少年觉得在眼底展开的这片大海,宛如一头想要将自己吞噬的巨大怪物。
(不能进到海里……!)
少年做出如此判断,在落入海里的同时,立刻朝著海面踢水前进。
每当海流即将吞噬自己,他就抢先一步逃脱到海面,彷佛是在海面跳跃的飞鱼一般,横渡海洋而去。
过了一阵子之后,落入海中那一瞬间的感觉出现了变化。
(……已经没问题了吗……?)
就在加布里鲁如此寻思之际。
在海面上载浮载沉、犹豫著该不该潜入海中的他,发现前方出现一大片阴沉的灰色乌云。
天气转坏了。
即使他很清楚这一点,也不敢贸然潜回那股诡异的海流里。
再次向前游去的加布里鲁,果不其然地被卷入暴风雨之中。
然而,这道暴风雨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
尽管雷声和强风震天价响,以及猛烈拍打在身上的雨水,都还算可以忍受,但感觉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虽然加布里鲁感觉到不对劲,可是他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毕竟他一直随著海浪上下颠簸,并且随时保持移动,因此无法注意到头顶那片「始终动也不动的乌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和男子的拳头相比,雨水拍打的疼痛感,根本连搔痒都算不上。
只是强风所掀起的惊涛骇浪,有好几次差点将加布里鲁吞噬下去。
对此感到相当厌烦的少年,为了应付暴风雨带来的闪电和巨浪,决定再
次潜入海中。
先前的诡异海流,让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做出这个决定,但是从结果上来说,他的小心谨慎是杞人忧天。
尽管海里的确是波涛汹涌,不过那是暴风雨的海洋会有的正常程度,以加布里鲁的身体能力来说,要在这样的海流中前进完全是小菜一碟。
加布里鲁一边潜水,一边再次游泳前进,他很快就感到海流变得稳定了起来。
他缓缓浮出海面一看,发现天空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云朵,方才的暴风雨彷佛是幻觉似的,整片海洋风平浪静。
「……算了,管它的。」
反正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如此寻思的加布里鲁,再次向前游了起来。
最后就在天将破晓之际。
加布里鲁终于看到了陆地,让他感到心头一阵雀跃。
对从未离开过孤岛的少年来说,逐渐映入眼帘的那座滨海城市,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闪闪发光的美丽贝壳。
看到在海边沙滩登陆的少年,周遭群众的脸上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而,加布里鲁从未见过母亲和男子以外的人,他无法理解看著自己的这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少年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径自脱下衣服,用两手使劲拧乾衣服上的海水。
他听到有人发出像是尖叫的声音,朝著声音的方向一看,发现那里有几名和母亲相似的人类女性。尽管加布里鲁和她们对上了视线,但对方似乎没打算向自己搭话,因此他决定不予理会。
他谨守母亲「不要光著身子走路」的教诲,就这样穿著内衣在街上昂首阔步。
街上到处都是加布里鲁从未见过的东西,彷佛带有魔力一样深深吸引著少年,让他屡屡驻足观望。
只是这段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喂,小弟弟,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招呼声的他转头一看,发现那里站著两名身穿铠甲的男子。
两人的手都按在武器上,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己颇为警戒,但加布里鲁没把这当一回事。
因为眼前的两名男子不同于野兽,并没有散发出什么强烈的战斗气息。
「因为我的衣服湿了还没乾。」
总之,人家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加布里鲁说完,举起手中的衣物给他们瞧。
看到他坦然无畏的态度,两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其中一名男子轻轻吁了口气,将手从挂在腰间的剑柄上放开。
「……小弟弟,只有野兽才会随便在人前露出肌肤。赤身裸体是应该感到难为情的事情喔!」
「……欸~」
因为穿著湿衣服很不舒服,所以少年每次下海之前都会把衣服脱掉,因此这件事情后来就被其他知识掩盖掉了,但经男子这么一说,他想起母亲确实是说过同样的话。
尽管少年想起了欠缺的常识,但他身上最缺乏的大概还是「在意被别人看到的羞耻感」。
看到表情天真无邪的少年,并不是基于恶意或变态嗜好做出这种行为,另一名男子也将手中的长枪扛回肩上,解除了警戒姿势。
接著,两名男子互看一眼并点了点头,其中一人重新转向少年颔首说道:
「原来是样子啊。那你就跟我们来警卫所一趟,等到衣服弄乾为止好了。」
「我们也有些话想要问你。」
什么是警卫所啊?
再次涌起的好奇心,让少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点头答应了两人的要求。看到他这番反应,不仅眼前的两名男子,就连周遭围观的群众也都松了一口气。
面对行为极度古怪的少年,街上的居民甚至不敢向他出声搭话,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紧盯著少年的一举一动。
而将群众的关注视线隔绝开来的警卫所,是一座石造的碉堡。
面对这栋完全不同于至今待过的建筑物,少年一脸稀奇地张望著里头冷硬沉重的氛围。两名男子让少年在椅子上坐下,其中一人坐到他的正面,另一人则是站在房间的入口。
「好啦,小弟弟……哎呀,我不该一直叫你小弟弟的。你叫什么名字?」
「加布里鲁。」
「加布里鲁小弟啊。我姑且先问一句:你身上有公会的登录证吗?」
「光辉的灯……?」
看到加布里鲁歪起脑袋的模样,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苦笑道:
「哎,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嗯,怎么说呢,我们两个是所谓的卫兵,守护这座城市是我们的职责。所以如果有像你这样的外地人忽然出现在城里,我们就得弄清楚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噢~」
加布里鲁一脸钦佩的神情,似乎让对方感到心情大好,只见男子将手肘搁到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地笑道:
「没什么啦,你只要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很快又能回街上去玩了。」
「嗯,我会回答的。」
真是乖孩子呢──卫兵男子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后,随即进入正题。
「你今年几岁啊?」
「欸……12岁。」
「……真的?」
听见男子难以置信的怀疑语气,加布里鲁并没有感到不满,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坐著的男子朝另一名男子看了过去,发现对方也同样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少年的身高看起来大约在140公分左右,远远低于12岁儿童的平均身高。
再加上少年身上弥漫著一股悠然自得的气息,一副对人毫无防备的样子,更加强化了外表的稚龄之感,也难怪两名卫兵会对他的年龄大感意外。
「……嗯。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岛上?」
尽管加布里鲁的回答相当笼统,但两名卫兵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可思议。
在陆地上穷乡僻壤的小村落里,大多数的村民别说自己的国家,甚至连自己隶属的领地名称都说不出来。
如果是出生在缺乏对外交流的岛屿,这样的情况就会更加严重。
「那你是怎么从那座岛上过来的呢?」
「欸……游泳。」
其实是从不同于出生地的另一座岛屿游过来的。
这样的想法让加布里鲁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但个性憨直的他,想说人家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于是给出了一个简洁的答案。
然而,两名卫兵打死也不相信少年是游过来的,因此将这段短暂的停顿理解为他有某种「难言之隐」。
「你说你是游过来的,那么是从哪里游过来的呢?」
总不会真的跟我说是从岛上游过来的吧?
卫兵一边在内心苦笑,一边向少年问道。
「从岛上。」
少年给出的答案却正如卫兵所想的那样。
「……」
「……」
两名卫兵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略微沉吟了起来。
这座城市和邻近的岛屿有著贸易往来。即使是没有贸易往来的岛屿,这个国家的政府也不可能允许逃税这种事情发生。
更进一步来说,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孩子的体力有办法从岛上直接游到这座城市来。
「……你是从岛上一路游来这里的?」
这孩子的年纪还小,若是在撒谎欺骗他们,或许会在回答的过程中露馅。
卫兵带著这样的心思询问少年,而少年只是泰然自若地点头答道:
「嗯。中间还遇上了奇怪的海流和暴风雨,真的是很费劲呢。」
两名卫兵都感到一阵惊愕。
海流和天候的变化固然是海上的家常便饭,但如果和少年前来的沙滩方向进行对照,便会得出一个可能的答案。
那就是少年有可能是横渡『死亡海域』而来。这一带的渔夫自不用说,会使用到海空运输路线的商业公会,也对这片恶名昭彰的海域忌惮不已。
(不对……)
男子决定姑且不论可能性如何,总之单就问题来看──
假设少年确实是从死亡海域那里的岛屿过来,那么他的异常举止和无知模样便能够得到解释。
然而,凡是踏进死亡海域的人,首先会遭遇暴风雨带来的狂风巨浪,接著是一阵雷电交加的洗礼。即使侥幸跨越了这些难关,也会被宛若狂暴巨龙的海流撕成碎片。
无论是钢铁打造而成的船只,还是泳技高超的鱼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因此才会被人们称作『死亡海域』。
(……这孩子是觉得只要这么说了,我们就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吗?……不对,可是……)
少年的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但是,万一少年是刻意诱导他们这么想的呢?
头上长著两根小角的少年,看起来应该不是鱼人,但就算知道他是兽人出身,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哪个种族。
(……不行啊。)
一旦开始怀疑便会没完没了。
就在卫兵将身体靠上椅背,打算让脑袋冷静下来时,耳边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怎么了?」
站著的那名男子打开房门之后,只见一名同样身穿铠甲的男子,将手按在胸前敬了个礼。
尽管敬礼动作本身做得相当标准,那名卫兵的表情却带著明显的困惑神色。
「湾岸一带有民众发生争吵。」
「为什么要特地通知我们这种事情?」
「因为最一开始只像是单纯的口角纠纷,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听到报告的两名男子互相看了看对方,坐著的那名男子以打量的视线看向加布里鲁。
所以这名少年是先遣部队,准备趁著后续部队引发混乱的期间采取某些行动吗?
(……既然如此,该在这里先宰了他吗?……我、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这样的念头宛如理所当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让男子错愕地摇了摇头。
仔细一看,站著的那名男子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坐著的那名男子凭著直觉意识到,对方肯定也想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情。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做出如此判断的男子,立刻采取了行动。
「加布里鲁小弟,不好意思,我们得请你在地牢里待上一阵子。」
「嗯?喔,好啊。」
加布里鲁明明不晓得地牢是什么,却还是随口答应了下来。少年的这番反应固然让两名男子感到一阵诧异,但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将他移送到了地牢。
碉堡的地下空间相当阴凉,感觉正适合用来抵御夏季的闷热,可是加布里鲁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完全乾透,因此有那么一点凉飕飕的。
再加上通风恶劣的关系,整个地下空间弥漫著一股霉臭味,让拥有超凡嗅觉的加布里鲁感到相当难受。
「这里就是地牢啊……」
整齐地砌满石块的墙壁,以及钢铁打造的分隔栅栏。
从未见过的这番光景,让加布里鲁感到一阵兴奋,可是看个几分钟之后也就看腻了。
将少年送进地牢的两名男子,很快就离开了这里,因此也没有人陪他说话。
虽然他们有说平息骚动之后便会回来,但少年完全感觉不到有人朝著这里过来。
「……算了,管它的。」
加布里鲁打了个哈欠,在地牢里有些潮湿的垫被上头躺了下来。
仔细回想起来,自从离开和母亲生活的孤岛以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即使加布里鲁的肉体超乎常人,横渡海洋的疲倦感依旧会累积在那副矮小的身躯里。
「……要再……稍微……」
等一会儿吗?
一句话还没说完,加布里鲁的意识就已进入了梦乡。
身处梦境的加布里鲁,在大海里游著泳。
他被一条巨大的白蛇追赶,只能拚命逃跑。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无法动弹,就这样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海底。
或许是因为做了梦的他本来就睡得很浅的关系。
也或许是野生的直觉发挥了作用。
「……?」
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加布里鲁,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于是坐起身来。
那道「铿啷、铿啷」的金属撞击声,听起来很像卫兵所穿铠甲的声音。
然而,加布里鲁从传来的声音里感受到某种不对劲,很自然地摆出了警戒姿势。
过来了。
他从声音的大小推断出对方已走下楼梯,于是整个人贴到铁栅栏上头,注视著斜对面的转角,等待脚步声的主人出现。
最先出现在转角那里的,是一把簌簌抖动的斑驳长枪。
当那把长枪的枪柄显露到接近通道的宽度时,身穿铠甲的长枪主人也终于现身。
包覆全身的铠甲似乎颇为沉重,只见那道人影拖著无精打采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那套泛著黯淡光泽的铠甲和长枪一样,上头沾满了黑色的斑点……加布里鲁此时终于意识到,那些黑色的斑点其实是鲜血。
「嘻。」
传进少年耳朵里头的,是从铠甲里透出来的细微声音。
「嘻嘻。」
那道声音很快就变得响亮起来。
「嘻嘻、嘻哈哈哈────────!」
化为响彻整座地牢的刺耳笑声。
从覆面式头盔的缝隙,可以看到铠甲主人的眼睛满是血丝。自他嘴里流淌而出的口水,则是从铠甲的咽喉连接部位渗了出来。
「唔。」
自己和他对上了视线。
凭著直觉意识到这一点的加布里鲁,立刻从铁栅栏上离开,只听到那道脚步声逐渐变得急促。
对方冲了过来。
就在加布里鲁醒悟到这一点的瞬间。
长枪砸在铁栅栏上的尖锐金属声,响遍了整座地牢。
若想要让长枪穿过纵向的铁栅栏,只能选择从垂直方向劈砍,或采用突刺的方式才有可能。
但对方似乎只是在边走边敲而已,那把逐渐显露出全貌的长枪,就这样反覆敲打著铁栅栏。当然,那把长枪并没有刺中少年,只是在地牢里发出无意义的声响。
长枪掉到地上的清脆金属声响突然传了过来,最后能听到的就只剩脚步声而已。
「嘻哈、嘻嘻哈哈────────!」
终于在牢房前面现身的卫兵,一边发出尖锐的笑声,一边动手敲打著铁栅栏。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很快地,在卫兵的笑声之间,可以听见某种东西溃烂的钝重声响。挡在卫兵和加布里鲁中间的铁栅栏,似乎让他感到相当碍事,只见他开始用头直接去撞铁栅栏。
或许是卫兵的喉咙已经难以承受负荷,此刻只剩下沙哑的笑声和金属音。
最后这些声音戛然而止,徒留令人不快的余音在耳边回荡,卫兵则是整个人贴著铁栅栏倒了下去。
加布里鲁起初对这个唐突的结局颇为戒备,但他还是缓缓靠近那名动也不动的卫兵。
卫兵已经没有呼吸,也听不到脉搏跳动的声音。
「……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确认卫兵死亡的加布里鲁,嘟囔了这么一句,接著将手按到铁栅栏上。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若是有其他人来了,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
「……唔噢噢噢……!」
他用双手抓住两根紧邻的铁栅栏,凭著蛮力硬是将它们撬了开来。
加布里鲁无视从天花板的连接部位崩落的土砂,从容不迫地弄出一个足够通行的缝隙,就这样离开了牢房。
走出地下空间之后,他首先感知到的,是从碉堡窗户看出去的明亮天空。
从肚子饥饿的程度来看,今天应该不是同一天,而是已经过了一天了。
而一股逐渐变得浓烈的臭味,让他忍不住捏起鼻子。
在碉堡的通道上走了一会儿之后,加布里鲁找到了这股恶臭的原因。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无数东倒西歪的尸体。
那些尸体全都沾满了鲜血。而从铠甲和完好衣物的表面都被鲜血浸湿这点来看,可以得知其中也包含了回溅的鲜血。
而这股恶臭的真面目,就是这些尸体死后失禁流出的秽物。
加布里鲁再怎么不晓世故,基本上也明白此刻的状况有多么异常。
离开碉堡之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凄惨程度更胜碉堡的街道。
不仅是卫兵而已。商人、渔夫、盛装打扮的女性、比加布里鲁还要年幼的孩子……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化为冰冷的尸体,横倒在街头的各个角落。
「……」
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尽管加布里鲁此刻仍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但是那种朝气蓬勃和璀璨辉煌的感觉,已经彻底从这座城市消失。
那些比在地下空间听到时更加响亮的嘈杂声,也染上了和生气完全相反的怨恨及憎恶,听起来宛如野兽的嘶吼声。
「……」
虽然街道上已堆著满坑满谷的尸体,可是在陷入茫然的加布里鲁视野里,仍然能看到几道活动的身影。
一名女子掐住男子的脖子,即使被抵抗的男子抓出血来也不愿松手。
有个孩子无视对方穿著铠甲,只是拿著石头不停猛敲动也不动的尸体。
还有两名士兵,明明肌腱已经遭到斩断,只能勉强拖著手脚,却还是没有停止挥剑厮杀。
金属交击的声响、几不成声的嘶吼、宛若野兽的尖叫。
加布里鲁无法理解这些行动的意义和理由,只能呆立在一旁看著。而解决完手边对象的暴徒,很快就注意到加布里鲁的存在,朝他走了过去。
他们过来了。
即使加布里鲁清楚知道这一点,但是混乱的脑袋无法对身体下达行动的命令,只能焦点模糊地望著人们逐渐走近的身影。
「咦?」
感到视野忽然暗了下来的他,将原本无法动弹的视线移向天空。
从加布里鲁上空划过的,是一头巨大的飞鸟。
少年就这样盯著在头顶逐渐变大的那个存在
。
「……是人?唔!」
就在他如此呢喃的下一秒钟,伴随著一阵轰鸣和冲击,那道人影在少年的眼前著地。
承受不住冲击的加布里鲁,一屁股摔倒在地。等到遮蔽住眼前视野的粉尘散去,他赫然发现那名人物正是宅邸的男子。
男子睥睨著加布里鲁,在打量完他整个人之后,将视线转向周遭。
「……太迟了是吗?」
那些打算袭击加布里鲁的暴徒,全都被男子落地引发的冲击吹飞了出去,但还是挣扎著起身,或走或爬地试图接近这里。
男子将视线转回坐倒在自己面前的加布里鲁。他没有像方才那样瞪著少年,只是从表情惊惧交加的少年身上移开视线说道:
「……回去了。」
「……」
尽管男子的话语没有得到少年回应,但他能在出现于视野边缘的那张脸上,看到一片僵硬的神色。
不过,少年的脸上并未浮现抵死不从的反抗表情,或是想要尽快逃离的恐惧神色。
这幅占据了整座城市的骇人光景,对小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怵目惊心。
这孩子大概是既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这样的现实吧。
如此寻思的男子,一把抱起了加布里鲁,决定将他强制带离现场。
一道响彻云霄的弹指声在街上响起,在其他鸟兽的惊逃奔驰之中,有一头鸟儿朝两人飞了过来。
那是一只足足有一栋房屋大小的巨鸟。男子抓住巨鸟的脚爪,两人就此飞离了城市。
茫然若失的加布里鲁被男子抱在腋下,而在他眼底下展开的,是化为尸山血海的街道。他的目光很快就停留在一具尸体上面。
那名手里拿著染血的长剑,眼睛圆睁、面带笑容死去的人物,正是在警卫所里和加布里鲁说话的卫兵男子。
他的失落感并没有母亲过世时那般强烈。
可是,加布里鲁觉得自己不久之前才跟对方说过话,因此他很难像看待其他居民的死亡那样,用一句「他死了」简单带过,只能怔怔地望著这座死去的城市。
两人穿越狂风大作的云层,撇下狂乱肆虐的海流,笔直朝著岛屿飞去。
这趟空中之旅,即使客气地说也完全称不上舒适,不过只要想到去程的百般折腾,就会觉得这样实在轻松了好几倍。
从空中俯视而下的海洋和云层。
这幅在正常情况下会令人雀跃不已的光景,也无法在少年的心里泛起一丝喜悦。
而在返回宅邸之后,这样的情形依旧持续了好一阵子。尽管在见到那名可恨的男子时,少年还是会怒目而视,但他没有再对男子做出反抗的举动。
──原来死亡的城市会变成那副模样。
那座原本生机盎然、熠熠生辉的「城市」的死亡及丕变,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加布里鲁的脑海抹去。
不同于母亲逝世时的寂寞悲伤,他有一种冷彻心扉的感觉。
尽管加布里鲁本人并没有自觉,但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何谓「对死亡的恐惧」。
无法理解也无法忘记这种感觉的加布里鲁,只是恍惚地度过每一天。
就在某一天。
「……?」
宅邸不知何有些嘈杂。
这栋宅邸除了加布里鲁和男子以外,就只饲养了几只动物而已,再加上这里是一座无人能至的孤岛,因此每天都相当宁静。
原本的寂静遭到打破之后,整座宅邸的空气顿时沉重了起来。
尽管如此,加布里鲁也没有兴趣去调查是怎么回事,依旧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但他注意到有脚步声往这里接近。
他起初以为那是男子的脚步声,可是现在还不到用餐时间,而且那道脚步的「声音」也完全不同于男子。
很快地,脚步声在少年的房间前面停了下来。
映照在纸拉门上的那道身影十分纤细,和男子的身形截然不同。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是一道和母亲相似的身影──
「初次见面。你就是加布里鲁小弟吧?」出现在拉开的纸拉门后方的人物,是一名比母亲年幼许多的少女。
她有著一头闪耀著晶莹光泽的金色长发,镶嵌在白皙肌肤上的蔚蓝眼眸,犹如大海一般深邃。
少女那张端整的脸孔,就连加布里鲁也不禁看得入迷。而在她的脸孔侧面,可以看到一双不同于城里任何人的长耳朵。
「我叫伊莉亚。我能稍微和你聊聊吗?」
那名自称是伊莉亚的少女嫣然一笑,走进加布里鲁的房间。
「紧急委托是吗?」
听到伊莉亚的复述,站在柜台的兔耳女子浮现开朗的笑容,点著头回答道:
「嗯。不久之前,位于这里南方的拉布拉姆城,发生了全城居民遭到歼灭的惨案。国家当局当然不可能放任不管,于是决定派遣调查队前往调查。所以需要招募调查队护卫人员。」
「歼灭」是公会方面也会使用的军事术语,指的是伤亡率达到100%,和30%的「全灭」及50%的「坏灭」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尽管柜台小姐是以轻快的语调陈述,但听到这种推脱不掉的内容,伊莉亚忍不住柳眉微蹙地说道:
「……像这么严重的事情,不是应该出动国家军队处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只是啊,我们国家不是和邻国的培卢加斯处于紧张状态吗?因此上头的大人物说,为了以防万一,不能从国军那里抽调人手支援。」
(……嗯~)
培卢加斯王国位于她目前所在的波多鲁提王国西北方,因此发生在该国南方的事件,应该和培卢加斯王国没什么关联。
正因为国家高层如此判断,所以才将这件差事委托给公会处理吧。
如此推论的伊莉亚,在心中嘟囔了一句「也罢」,再次转向兔族兽人的公会小姐说道:
「这项委托应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
「那当然啰。我们也会徵询其他B级别以上的佣兵公会成员。伊莉亚要是愿意跑一趟,可就帮了人家的大忙啰~」
「……你确定没弄错用美人计的对象吗?」
柜台小姐故作娇态恳求自己的模样,有种刻意装可爱的感觉,不过也确实是可爱到会让人觉得「恶意卖萌」。
不过,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伊莉亚明显是比她还要年幼的同性,而且此时的伊莉亚是处于隐藏自身实力的状态。
尽管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足以让她们有话直说,但柜台小姐这种拚命想拉自己帮忙的态度,伊莉亚可以猜想到两种可能的理由。
「……你们有业绩压力是吧?」
「咿唔。」
听到伊莉亚说出这条最有可能的理由后,柜台小姐整个人很不自然地向后缩了一下。
柜台小姐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藏不住心事,说难听点就是个傻丫头,因此她的这个反应大概也没有什么隐情可言。
只见她用力抓住伊莉亚的肩膀,劈哩啪啦地哀求道:
「人家也没办法啊~上头那些大人物说,如果我们不提供协助,就要提高公会的税金。我们要是不小心把这件事说溜嘴了,公会成员肯定会被迫离开这个国家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拜托你别再摇了。」
「真的吗!?我听到了喔!我听到你答应了喔!?」
柜台小姐放开伊莉亚的肩膀,连忙取出委托表递给了她。
委托内容和刚才听到的一致,报酬和约定时数等详细事宜也没什么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在于──出发时间是明天。
「还真的是十万火急的委托呢。」
「嗯~国家当局好像相当看重这件事。」
就算高层很不愿意节外生枝,但只要存在著些许可能性,就有必要确认清楚。
这是一项隐约可以嗅到这种味道的委托,设置在这个国家的公会联盟,似乎也对此感到相当头疼。
「这个国家和公会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和睦呢。」
「是啊……不过,这种事情不管到哪里都一样吧?」
柜台小姐一边处理著委托的登录,一边苦笑著说道。
国家和公会的关系,犹如水与油一般。尽管两者在本质上不可能融合,但对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来说,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而这也是伊莉亚云游四海时的一项考察重点。
包含和邻国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这点,考量到这个国家和公会之间的裂痕仍在持续扩大,伊莉亚只能做出一项决定。
(是该离开这里了呢。)
去别的国家看看吧。
伊莉亚得出这个结论,从柜台小姐那里取回登录证,动身前往预定的集合地点──布拉姆鲁提城。
伊莉亚在前一天抵达了布拉姆鲁提,准时赶上了调查队的集合时间。
见到容貌如此美丽的少女,队伍里自然有不少人向她拋媚眼。不过,这毕竟是仅有B级别以上的公会成员才能接下的委托,因此倒是没有人傻到开口质疑伊莉亚的实力。
布拉
姆鲁提是最接近惨案发生地点拉布拉姆的大都市,所以调查队在集合当天就进入了现场。
而遗留在街道各处的惨案痕迹,让一行人完全说不出话来。
因为调查上的需要,未能下葬的尸体被暂时堆放在警卫所里,数量多到足以覆盖一座山头的程度。每具尸体上都残留著血淋淋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出全是死于他人之手。
街道上随处可见雨水也未能冲刷乾净的血迹,应该是遭到动物啃食的肉片和骨屑也散落一地。
「……这些人是互相厮杀的吗?」
检查尸体的某位调查队成员喃喃说道,接著他唤来一名部下吩咐道:
「帮我确认一下尸体的数量。然后和登录的居民数量进行核对。」
「是,我立刻去办。」
收到指示的男性部下,进一步向自己的下属发出命令,众人就此散开清点尸体的数量。
另一方面,公会成员也开始展开行动。
「我们负责的是周遭的警戒和索敌工作。」
「那我们要怎么分配任务?」
「嗯~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那么,由我负责索敌工作。」
伊莉亚抢在众人前头出声,就这样取得离开碉堡的正当理由。
她是被尸体的数量吓坏了吧。街道的惨状把她吓到想尿尿啰。
伊莉亚不理会这些口无遮拦的浑话,径自走向大街的某个角落。那里遗留著一个像是陨石坑的痕迹,可以看出曾经有「某样东西」砸了下来。
(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从而引发了某种反应吗……?)
然而,在将被冲击波掀飞出去的石板翻面检视之后,伊莉亚否定了这样的可能性。
因为从石板表面残留著血迹这点来看,显然是先发生了某种事情,然后那样东西才接著掉了下来。
(嗯……居民互相厮杀起来了是吗?)
如果自相残杀是潜入的敌国特工所引发的,应该会有不少居民争先恐后地逃跑。可是,在这些遗留下来的尸体正面,几乎都可以看到大片的鲜血痕迹。
这样的血迹可以解读为「被别人从正面斩杀」或「斩杀别人时回溅的鲜血」,而在顾著逃跑的人身上,很难想像会留下相同的血迹。
既然如此,居民又是为了什么而开始自相残杀的呢?
是因为居民之间原本就感情不睦,所以在某个导火线的作用下,就此发展为互相厮杀的局面吗?
还是说,有人施展了某种促使自相残杀的大规模咒术,导致居民集体疯狂,从而演变成这副惨状呢?
(可是既没有看到魔法阵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见到魔力的残渣呢……)
尽管这些假设全数触礁,但伊莉亚隐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于是她试著找出其中的原因。
疯狂。
在意识到这个词汇就是原因的同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词汇。
那就是保管在魔法公会里的禁书曾经提到的『狂乱』。
伊莉亚读到的那段文字是这么写的:「鬼神的呼吸具有狂乱的作用,会使周遭的所有人都陷入嗜血的癫狂状态」。
若将「嗜血」解释为「杀人冲动」,将「癫狂」解释为「互相厮杀」,便正好和这座城市的状况相符。
但是,这也只是在理论上说得通而已。
因为不存在任何相关证据,所以她并没有就此咬定鬼神的意思。
(……不晓得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就姑且去现场找找看吧。)
伊莉亚转换思绪,在索敌的同时展开搜证工作,可是并没能在城里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不久之后,当天的调查行程告一段落,于是她在街道的尽头搭起帐篷就寝。
翌日,伊莉亚被派去担任调查队的护卫人员,没有继续从事索敌任务,而碉堡里的某份文件吸引了她的目光。
尽管那份文件已被鲜血浸得破烂不堪,但伊莉亚透过【炼金术】将其复制还原,恢复到可以正常阅读的状态。
该文件似乎是一份清册,用来登记关进牢里的被捕者或嫌疑犯的资讯,其中有一段关于最近被关进去的少年的记述:
『──我们将一名只穿著内衣、在街上闲晃的少年押送回来。由于少年在审讯过程中做出了难以理解的供述,因此暂时将他拘留于此。
──备考:少年供称自己是以游泳方式,从死亡海域横渡而来。除了这一点以外,未有其他可疑之处。』
(死亡海域?)
伊莉亚被这个不太寻常的词汇勾起注意力,出声询问近旁的调查队人员。
当然,她已经销毁了文件。无谓的麻烦得事先避免。
「请问,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嗯?干嘛?」
或许是迟迟没有进展的调查工作,让人心浮气躁,这名队员的回答口吻相当不客气。但伊莉亚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
「请问您晓得『死亡海域』这个地方吗?我对这个国家的地理环境不是很熟悉。」
「死亡海域吗?这可是此地小有名气的话题啊。」
男性队员停下手边的调查工作,开始侃侃而谈。
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和方才截然不同,不难看出这是他本人也深感兴趣的话题。
「位于这座城市南方的海域,终年都被笼罩在固定不动的暴风雨之中。狂风、闪电,以及巨浪,会将所有船只击碎,因此没有船只能够进入那片海域。只是这世上不管到哪里都有傻瓜,某个想要知道暴风雨的彼方究竟有什么的鱼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从海中进入了那片海域。然而无论经过多久,那名鱼人都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那家伙肯定是死了;也有人说暴风雨的彼方存在著乐园,因此那家伙没打算回来了。许多鱼人和富豪都渴望前往那座梦幻乐园,奋勇地朝著暴风雨的彼方挺进。后来有一艘船只侥幸穿越暴风雨,上头的船员勉强捡回一命回到这座城市来。据说那名船员以死人般的苍白脸孔,说了这么一段话──」
──暴风雨的彼方根本没有什么乐园。那里只住著吞噬人类的深海魔物。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时至今日,这种现象用『风和水之结晶柱形成了天然的结界』,基本上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总而言之,从此人们就把那一带称作只要一踏进去,便会给人招来毁灭的死亡海域。」
「居然敢拋下调查工作在这里开班授课,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
「队、队长大人!?」
这名队员在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队长的到来。面对队长的冰冷视线,他只能狼狈地苦笑道:
「不是啦,因为死亡海域的事情,最近这几年都没什么人在提了嘛。所以被她这么一问,我就不由自主地多话起来了。」
「嗯,也是啦,毕竟是每个在海边城市长大的男人,都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呢。」
担任队长的男子似乎也有相同的回忆,对队员的这番说词表示赞同。
但他很快就一脸严肃地转向伊莉亚,直勾勾地盯著少女的眼睛,询问她的用意。
「你为什么要问死亡海域的事情?」
「我听说过这座城市的尽头有这么一片海域,因此有那么一点在意而已。给两位添麻烦了。」
在少女坦然平静的语调和态度里,看不到任何掩饰或欺瞒的痕迹。
她说的是实话。
如此判断的队长,叨念了队员几句之后,便带著队员从少女身旁离开。
(南边是吗?)
留在原地的伊莉亚望向南方,发动了【千里眼】。
在大海彼端,持续刮著连台风见了都会闻风丧胆的暴风雨。穿过暴风雨之后,乍看之下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但只要稍微将视线移往海中,便会发现那股明显异常的海流。
更进一步延伸之后,映入伊莉亚眼帘的,是一座被悬崖绝壁包围的孤岛。
岛屿的中央伫立著一座宅邸和仓库,而在应该是客厅的房间里,可以看到一名男子在垂目默祷。
男子的额前长著一对笔直朝天的犄角。
尽管这是兽人也可能拥有的外貌特徵,但是伊莉亚眼睛的内建技能【神之眼】,显示出了〈鬼神〉两个字。
而【神之眼】读取出来的能力数值,也是超乎常人的惊人数字。
(……唔~)
一想到自己得和这样的对手打交道,伊莉亚顿时想放弃追查真相。
自古相传,原初三神是因为对争斗不休的诸神和人类感到厌烦,才会从世上消声匿迹。姑且不论能力数值的问题,住在与世隔绝之地的鬼神,肯定不会在自己找上门时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即使如此,整座城市的居民全数死亡的惨案,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有办法预防的话,伊莉亚还是想设法做些什么。
这是她在评估现状之后所抱持的想法……也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四天之后。
在决定当天行程和任务分配的早餐会
议上,担任队长的男子,向调查队和负责护卫工作的公会成员宣布:
「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遗憾的消息:本次的调查任务在今天宣告中止。」
有人脸上浮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也有人万分懊恼地低下头去……虽然每个人的反应不尽相同,但众人似乎都很清楚,国家当局的命令没有转圜的余地,因此无人对此表示异议。
结果费时五天的调查任务,就在没有找到可能原因的情况下落幕了。
唯一称得上收获的,就只有确认了尸体几乎全是拉布拉姆的居民,扣除持有登录证的公会成员不说,没有发现其他国家的人民。
一行人各怀心思,抵达了布拉姆鲁提,准备举办一场简单的餐会(考虑到本次事件的调查性质,刻意避开了「庆功宴」这样的字眼),但伊莉亚婉拒了餐会的邀请。
为了不招惹无谓的怀疑,她从方向完全相反的城门离开,接著便发动飞行魔术,迂回地朝著拉布拉姆的方向前进。
伊莉亚直接飞过拉布拉姆来到海上,过了一会儿,视野里的漆黑云层逐渐多了起来。
因为潜入水中会弄湿衣服,所以伊莉亚决定提升高度,从云层的上方飞越。
「……咦!?」
然而,不管她飞了多久,黑色的云层还是阻挡在眼前,往超高空一路延伸而去。
(……是结界啊。)
这道黑色云层可能是出自人为。
做出如此判断的伊莉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开始咏唱咒文。
「──此处即是彼处,寻坐鸟共结誓盟,向舞兽三问基座,应声散裂,随之盈满,高声述说。」
这段咒文的目的是要将结晶柱封印起来。
这是「列位错置」的高阶版本魔法,能够抑制并分离因子的结合,由此来妨碍结晶柱的运作,从而停止魔术的发动。
「──列位……」
颠转──就在咏唱即将完成之际,伊莉亚将干涉因子的魔力全数撤除。
若是就此发动魔法,云层应该会就此消失,自己也能顺利朝著岛屿前进。
但是,这样一来,不仅限于伊莉亚,所有的存在──包含带著恶意的那些力量,都能够进入那座岛屿。
就如过去也有恶魔入侵精灵之乡一样,这次也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关系,导致邪恶力量侵入那座孤岛。
考虑到这些事情的伊莉亚,更改了咏唱的咒文,发动了另一项魔术。
「──过来吧,蒲公英。」
浮现于空中的魔法阵,发出明灭不定的光芒。在光芒消失的那一瞬间,只见一头狮子朝著伊莉亚低下头去。
那是一头鬃毛、四肢、尾巴等部位,全都绽放耀眼闪光的狮子。伊莉亚一伸手抚摸它的脑袋,狮子便眯起翡翠色的眼睛,喉咙咕噜咕噜作响。
「我想从暴风雨里冲过去。你能载我一程吗?」
『那你再多摸我几下。』
狮子在答话的同时,不忘继续磨蹭著伊莉亚,让她不禁微笑了起来。
虽然外表还残留著些许稚气,但这头狮子的性格和充满威严的容貌正好相反,是个喜欢撒娇的家伙,因此伊莉亚当初才会将它取名为「※蒲公英」,而非「狮牙草」。看来它的性格完全没有改变的样子。(译注:蒲公英的日文据说是来自幼儿语,因此「蒲公英」这个名字本身带有幼童感。而蒲公英的英文在法语里是「狮子之牙」的意思,所以也被称作「狮牙草」。)
伊莉亚觉得这样的蒲公英实在很可爱,于是一边享受柔软蓬松的触感,一边抚摸使魔的喉咙、脑袋及背部。
不久之后,蒲公英似乎感到心满意足了,站起身来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伊莉亚骑到狮子的背上,指示它前进的方向。
『你可要抓稳啰。』
在蒲公英说话的同时,一道淡紫色的帷幕展开来包覆住伊莉亚。
尽管起始速度并不快,但随著踏出第二步、第三步,速度就变得愈来愈快,在连一眨眼都不到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冲进云层之中。
伊莉亚上一秒钟才觉得进入云层里,下一秒已经从暴风雨里冲了出来。
蒲公英所属的种族──皇虎,不仅具有抵御雷电的耐性,在直线奔驰的速度上,更是居于所有神兽之首。
『……就只有这样子而已?』
蒲公英转过头来,语气有些不满地问道,伊莉亚也只能尴尬地点头以对。
其实,伊莉亚也能预料到蒲公英会觉得不过瘾,但她希望尽可能和每个使魔有更多交流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做法如果反而让使魔感到不满,那就是搬砖砸脚了。
「对不起啊,我下次会在能尽情奔跑的地方呼唤你出来。」
『没关系啦。只要你会帮我梳毛和喂我吃肉就行了。』
梳毛(的亲密接触)和吃饭。
两者都是能和伊莉亚长时间相处的活动,可说是使魔婉转表达爱的方式。
姑且不论伊莉亚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在她又抚摸了两三下之后,蒲公英便回去了。
「好啦。」
考虑到兵戎相见的情形,自己可不能带著使魔一起去岛上。
伊莉亚从波涛汹涌的海流上飞过,朝著鬼神居住的岛屿前进。
不久之后,海面的风浪趋于平稳,吹拂脸颊的强风也变得柔和起来,眼前是一片完全称得上「风平浪静」的景色。
而映入眼帘的那座岛屿,除了那道挡下滚滚海浪的断崖绝壁以外,整座岛上满是绿意盎然的广袤森林,犹如遗留在前世记忆里的盖亚那高原那般宏伟壮阔。
受到结界保护的这座岛屿,可谓令人安心且安全的居所。
若是能住在这种地方,或许也不错。
伊莉亚一边如此寻思,一边在岛上降落,并且几乎在著地的同时端正起姿势,望向从森林里现身的那名人物。
「……这座岛上不知有多久没有客人来访了。」
对方在说话的同时看向其他方向的眼眸,是仿如鲜血的赤红色。那头随著海风飘扬的黑色长发,刺激著伊莉亚的遥远记忆。只是男子那极端白皙的肌肤,以及足足有伊莉亚两倍大的魁梧身躯,都和她记忆里的常识相距甚远。
而其中最吸引她目光的,自然是从额前冒出的那一对雄壮犄角。
「请恕我冒昧造访,鬼神大人。在下名为伊莉亚。」
「……」
真实身分被对方说中的鬼神似乎提高了戒心,只见他眉头微蹙,将手按到腰间的太刀上。
「……既然你是在知道我是何许人的情况下造访,那就用不著兜圈子了。找我何事?」
鬼神所吐出的每一个字句,彷佛都带著一股气势,散发出不怒自威的压力。
这股压迫感足以让常人就此昏厥过去,但少女没有显露出一丝动摇的神色。
「您知道在这座岛屿的北方,有一座名为拉布拉姆的滨海城市吗?」
「……」
无言即是默认。
伊莉亚如此判断,接著继续说道:
「前些日子,那座城市发生了全体居民死亡的事件。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相当在意的地方,想请鬼神大人指点一二。」
少女不仅能处之泰然地面对自己释放的压力,在她恭敬的态度里,也感受不到任何欺骗或傲慢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两人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进行对话,少女却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鬼神对眼前低著头的少女产生了些许兴趣,但他刻意隐藏起这种情绪,催促少女接著往下说。
「你说有相当在意的地方?」
「是的。那座城市的居民,几乎像是在互相厮杀的情况下全数身亡。正常来说,很难想像这种状况……除非全城居民都陷入疯狂状态。」
「……哼,你就别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
伊莉亚嫣然一笑,语气不变地向鬼神询问道:
「鬼神大人所具有的狂乱性质,足以让全城居民陷入疯狂之中吗?」
「……」
视线交会的两人,脸上所浮现的表情正好相反。
打破这股沉默的,是难以断定伊莉亚意图的鬼神。
「是我让他们陷入疯狂的──假如我这么回答,你打算怎么做?」
「是呢……假如这只是一次不幸的事故,还请您今后务必多加注意,避免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但如果您是故意这么做的话,就必须让您受到相应的惩罚。」
就在伊莉亚说完的瞬间,一道红光闪耀。
那道红光的真面目,是鬼神拔出的刀刃上带著的鲜血朱色。
只见寒光一闪,脱鞘而出的太刀,朝著少女纤细的脖子急斩而去,却在碰到她白皙的肌肤之前就停了下来。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不是鬼神有意为之。
原本应该将对方一刀两断的斩击被挡了下来,让鬼神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我可以将您这样的举动,理解为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少女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处,毫不理会
抵在脖子上的刀刃,只是用那双眼睛盯著自己,和刚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在她的眼眸里,别说愤怒或恐惧,就连一丝动摇都看不到。
「……我为我无礼的这一刀道歉。」
鬼神将太刀收回刀鞘,礼数周到地弯下腰来,向伊莉亚低头致歉。
虽说是带著杀意攻击伊莉亚的鬼神理亏,但超越人类存在的神明,居然向一介来历不明的人类赔罪。
我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早就脑袋分家了──鬼神的这个举动,让伊莉亚忘记了心中这番不满,脸上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鬼神淡淡一笑,随即转身背对著她说道:
「这不是能站在外面谈的事情。我们进屋子再说吧。」
「……非常感谢您。」
真的很有武士风范呢。
伊莉亚直到此刻才浮现这种感想,她就这样跟在鬼神身后,朝著位于岛屿中央的宅邸前进。
那栋宅邸是座木造建筑,进入玄关之后,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烟熏味,应该是屋顶的稻草有经过烟熏处理吧。
纸拉门和铺满房间的榻榻米,完全是日式风格,伊莉亚在为此大受感动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中最为奇怪的地方是,位于宅邸尽头的仓库里,堆放著制作完毕的酱油和味噌。
(就算只是相似的东西,也未免太过相似了吧……?)
鬼神没理会一脸诧异的伊莉亚,径自领著她来到一处宽敞的客厅。
两人没有特别区分上下座。在客厅坐垫上落座的伊莉亚,再度和鬼神面对面。
「我乃鬼神诺依塔托姆。于此再次为我先前的无礼行径致歉。」
语毕,鬼神将拳头抵住地板,深深低下头去。
自己动念杀人的事情,不可能一笔勾销。通过以往的经验,鬼神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他的这番道歉,主要是想以此作为谈话的开场。
然而……
「我接受您的道歉。」
少女接受了他的道歉。
鬼神难掩讶异地抬起头来。
接收到他视线的伊莉亚,脸上再次浮现笑容说道:
「不过,我自己也问得太过莽撞无礼,所以我们就算扯平了吧,不晓得您能否接受?」
少女并不是在小看自己。
鬼神能够很直接地感受到这一点,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的鬼神,脑海里陡然浮现曾经感受过的某种情感,让他的思绪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不知那究竟是他本身的记忆,还是刻印在血脉里的记忆──
「鬼神大人?」
然而,伊莉亚的声音将鬼神拉回现实,他立刻从这种思绪里跳了出来。
「不,没事。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鬼神挺起身子端正坐姿,伊莉亚也跟著正襟危坐。
尽管气氛不知为何变得更加寂静,但其中并没有剑拔弩张的险恶氛围。
看著身姿端正、凛然而坐的伊莉亚,鬼神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他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身上所具有的狂乱──」
(搞什么鬼啊……那个大叔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伊莉亚柳眉紧蹙,像是在发泄怒气似地蹬著地板前进。
从鬼神那里听完说明的她,在取得对方的同意后,朝著少年所在的房间走去。
而让伊莉亚忍不住瞪大眼睛的,是遗留在路途上的那些破坏痕迹。
折断的柱子、貌似被人一脚踩穿的地板。墙壁上还开了一个怵目惊心的大洞,残骸碎片就这样散落在檐廊上头。
伊莉亚走在已修复到不妨碍日常生活的走廊上,压抑著心中沸腾的怒火,在目的地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他在里头。
伊莉亚能隔著纸拉门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她站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接著拉开了纸拉门。
她的视线和看向自己的少年对上,为了消除浮现在少年表情里的戒心,伊莉亚露出笑容说道:
「我叫伊莉亚。我能稍微和你聊聊吗?」
她边说边走进房间,但少年的态度没有出现变化。
虽然也有可能单纯是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总比进一步提高戒心要来得好。
伊莉亚如此判断,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跪坐下来,让自己和少年的视线处于同一高度。
「你就是加布里鲁小弟吧?」
少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他愿意回应自己,伊莉亚顿时放下心来,继续开口问道:
「你讨厌你爸爸吗?」
伊莉亚面带微笑地拋出这么一个问题,让加布里鲁吓了一跳。
然而,他之所以一时答不上话来,并不是因为感到惊讶的关系。
「……我讨厌他。」
加布里鲁用沙哑的嗓音挤出这么一句,并且咬牙切齿地咀嚼这几个字。
看到少年这样的表情,伊莉亚的微笑里多了几分苦涩。
「你为什么讨厌他呢?」
「……因为那家伙丢下妈妈不理不睬。」
──妈妈可是一直在等著他啊。
加布里鲁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抱起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遗忘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那张低垂的脸孔传了出来。
「……要是他其实没有丢下你妈妈不理不睬呢?」
听到伊莉亚这句话,加布里鲁并没有抬起脸来。
但是在他低垂的脸孔上,露出了措手不及的惊讶表情,原本紧紧咬著的牙齿,也不知不觉地松了开来。
他并没有丢下我们母子俩不管。
加布里鲁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你没有想起什么事情吗?」
伊莉亚不想用诱导问答的方式,而是希望他自己想起来。
无须听出伊莉亚话里的这层意思,加布里鲁的脑海里便已浮现出各种事实。
在他的记忆里,印象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就是料理所使用的那些调味料。
家里不仅有盐巴和砂糖,还有味噌和酱油……虽然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但是这些永远都不会减少的调味料,母亲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母亲为何不设法对调味料的制造方法蒙混过去,而是将这些调味料直接摆出来,让自己心里隐隐留下异样感呢?
看到少年从膝盖里抬起脸来,皱眉苦思的模样,伊莉亚朝他露出微笑。
如果是情绪阻碍了少年的思路,那自己只要以不被感情左右的立场,向他提点一句就行了。
「……事实上,你妈妈会不会也希望你察觉到这件事呢?就是你爸爸并没有拋弃你们母子俩。」
「……可是……」
所谓的「可是」,是一种用来表示拒绝理解的话语。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可是」也是用来表达接受某种可能性的话语。
正因如此,伊莉亚选择在此时告诉加布里鲁真相。
「你和你爸爸身上,都具有一种能使人疯狂的体质。」
「…………欸?」
加布里鲁终于看向伊莉亚,和她对上了视线。伊莉亚像是要开导他似地,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展开说明:
「你爸爸将这种体质称作『狂乱』,说是会让人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绪,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冲动。因此待在你们周围的人,会像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和其他人大打出手……你没有想到些什么吗?」
听到伊莉亚的话,加布里鲁心里起初感到有些怀疑:「妈妈就没有这个样子啊。而且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不是应该也会变得奇怪吗?」
「……啊。」
只是,他很快就想起了那件事情。
自己离开岛屿之后,抵达的那座城市的凄惨景象。
少年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足以将这项记忆和得到的资讯连结起来,但他还是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
「可、可是,这样子的话,妈妈她不就……!伊莉亚你也……!」
加布里鲁的声音无比急切。
事实上,他的理性已经明白告诉自己,他的这番反驳是「错」的。
即使如此,他的感情仍旧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也怪不了他。
能够理解加布里鲁内心纠葛的伊莉亚,在心中如此寻思道。
正因为她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必须将真相传达给加布里鲁。伊莉亚认为这是加布里鲁必须理解的事情。
「我是和你们父子类似的存在,因此能够不受影响……至于你妈妈呢,你爸爸说她具有特殊的体质。」
这是伊莉亚方才从鬼神那里得知的事实。
「你妈妈她啊,似乎是具有某种罕见的体质,能够抵御『狂乱』的影响。可是据说在你出生之后没多久,你妈妈就慢慢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虽然伊莉亚说得颇为含糊,但是她从鬼神那里听到的内容,其实相当骇人听闻。
像是掐住婴儿的脖子,或是打算将婴儿扔
出去,又或者想要将婴儿摔到地上……
加布里鲁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体弱文静的女性。只是以育儿的精神压力来说,她的异常行为未免太过激烈,而且言行举止看起来完全丧失了理性。
鬼神对此做出的结论是:他本身所拥有的狂乱,和加布里鲁散发的狂乱叠加在一起之后,超出了加布里鲁母亲特异体质所能承受的范围。
而他的这番推测是正确的。
「因此你爸爸和你妈妈协商。」
──对孩子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样的人生,是比无法和母亲一起生活更加不幸的了。
「于是他们做出了决定──将你交给你妈妈抚养,你爸爸则是在背地援助你们母子。」
鬼神身上流的是不老不死的血脉。
他或许是考量到自己拥有无尽的寿命,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过,从鬼神在妻子逝世之后立刻赶到岛上这点来看,他应该多少还是对自己的孩子抱有感情。
即使伊莉亚试著这么去想,但她还是得缓一口气才能平息涌升的怒气,接著她重新和加布里鲁面对面。
不过,「面对面」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加布里鲁有些茫然若失地垂下眼睛,两人的视线并没有交会。
「也就是说……那个人并没有拋弃我和妈妈……是吗……?」
「你爸爸是这么说的。」
因为伊莉亚也只是听鬼神转述,无法断定真假。
即使如此,加布里鲁也没有出言否定,只是动也不动地像在思索什么。
从他刚才没有激动地开口否定来看,伊莉亚可以窥知他内心的想法。
因此,伊莉亚耐心地等待加布里鲁自己得出答案。
就算他的答案不是明确的结论也无所谓。伊莉亚认为,只要他能接受目前的这些资讯,并以此来解开心中的迷惘,就已经非常足够了。
「……」
「……」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的时间。
缓缓抬起头来的加布里鲁,捕捉到了伊莉亚的视线。
「……我想和那个人谈一谈。」
他的眼神和声音彷佛在恳求著什么。
即使伊莉亚感觉得出来,但她还是等待加布里鲁自己开口。
伊莉亚微笑不语的模样,似乎推了加布里鲁一把,他略微探出身子,凑近伊莉亚说道: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好啊。我们走吧。」
听到伊莉亚温声许诺,加布里鲁有些放心地吁了口气,但他很快就下定决心,换上一副坚定的表情,领在前头迈开脚步,而伊莉亚就这样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抵达目的地客厅之后,只见一脸严肃的鬼神,正垂著目光坐在那里。
或许是被那股肃穆的氛围给压倒,加布里鲁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不过他很快就重振旗鼓,在鬼神的正面停下了脚步。
鬼神应该早就察觉到两人的到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即使看到加布里鲁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
加布里鲁也同样只是瞪著鬼神,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
庭院的池塘传来「啵、啵」的淡淡涟漪声,就在伊莉亚将视线转向庭院的同一时间,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彷佛是以此为契机似的──
「……坐下吧。」
鬼神打破沉默先开了口,尽管加布里鲁不是很愿意听从他的命令,但还是就地坐了下来,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看到加布里鲁这副模样,鬼神轻轻吁了口气。伊莉亚觉得他的这声叹息,不是在感叹加布里鲁迄今未消的反抗心理,而是为了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感到松了口气。
因为在先前和鬼神的谈话里,伊莉亚感觉得出来,鬼神本人其实也想要修补和加布里鲁的关系,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猜想。
「……我是你的父亲。」
──居然是从这里开始讲起!?原来你还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
伊莉亚硬是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吐槽,关注著两人的谈话。
「……」
「……」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毫无进展。
彷佛是要填补宅邸里的无言沉默,天空哗啦哗啦地下著雨,看起来没有止歇的迹象。从檐廊向外望去,那片被绵延不绝的雨势淋湿的风景,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让伊莉亚不知不觉看得入迷。
积聚在树叶上的雨水超出了叶片的负荷,只见雨滴从晃动的树叶上坠落到池塘里头。
真拿这对父子没辙啊。
伊莉亚判断局势陷入僵持状态,于是站起身来。她一边看著被自己的行动吸引目光的两人,一边向鬼神开口说道:
「我可以向您借用一下厨房和食材吗?」
「唔、嗯……你尽管用。」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借用了。你们两位请继续努力达成各自的目标。」
伊莉亚丢下这么一句之后,便径自朝著用【千里眼】找到的厨房方向走去。
虽说名为厨房,但其实只是一间没铺地板的泥土地房间,再加上日本古早时代会用的那种炉灶而已。里头当然没有流理台之类的设备,因此看起来没办法做比较费工的料理。
不过只要能借到「场所」,剩下的其实都不成问题。
伊莉亚以外挂强化的【炼金术】技能生成调理用具,开始料理厨房里的现有食材。
她先是用乾香菇熬煮高汤,在放入白萝卜和裙带菜之后,小心地保持在不沸腾的状态下溶入味噌。
接著,她用生成出来的炭炉烤了鱼乾,副菜则是撒上碎芝麻的凉拌菠菜,以及裙带菜和小黄瓜的醋拌凉菜。
最后将泡在水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白米和大麦,放入生成出来的砂锅炊煮,料理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另一方面,此时在客厅里相对而坐的鬼神父子,在伊莉亚离开之后依旧毫无进展,整个房间似乎只听得到雨声而已。
「……」
「……」
然而,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只见两人的视线四处游移,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仔细一看还会发现,他们紧握的双手也在动个不停。
原因在于,伊莉亚去了厨房之后不久,屋里便飘起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两人都不晓得吞了多少次口水。
鬼神很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加布里鲁则是下意识地认定自己若是离开现场,就等于是输给了对方,因此两人都没有从位置上离开。
父子俩都无法从位置上离开。
因此当伊莉亚拉开纸拉门时,两人向她投去的沉重视线压力,就连伊莉亚都不禁感到有些退避三舍。
「……我做好午餐了,两位要不要来一些呢?」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明知故问。
「嗯。」
「……那就来吃吧。」
其中一人用力点了点头,另一人则是以过于拘谨的沉闷语调给出回应。
该说他们是不会,还是不懂得表露情感呢?
无论如何,看到在奇妙的地方上莫名相似的这对父子,伊莉亚脸上浮现一抹近似苦笑的笑容。
「我知道了。麻烦你们等一下啰。」
两人注视著伊莉亚说完离去的背影,整间客厅再次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
也不晓得是令人心痒难耐的原因消失,还是因为僵持不下的某种念头松动了的关系,两人的心情都忽然平静了下来。
「……美琴的……你有吃过你妈妈的料理吗?」
「……嗯,妈妈做的饭非常好吃。」
以对话来说,这样的只言片语未免显得太过贫乏。
即使如此,对此刻的鬼神父子而言,这样的零星片段已经十分足够。
「……这样子啊。」
加布里鲁愣愣地看著鬼神轻声喟叹,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的模样。
然后他浮现了一个想法。
这个人至今仍然爱著母亲。
正因为他心中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不带任何憎恨和嫉妒地脱口问道:
「……你为什么不来见妈妈呢?」
那名少女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鬼神瞬间浮现这样的想法,但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即使他已经听说过了,也还是想听自己亲口说出来吧。鬼神考虑到这一点,视线再次和加布里鲁对上。
在眼睛颜色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这孩子身上,隐约可以看到妻子的身影。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自己,实在是愚不可及。也难怪加布里鲁在听了别人的间接转述之后,依旧无法相信自己这样的父亲。
「……我们的体内潜藏著能使人疯狂的力量。但是……你妈妈她是具有特殊体质的人,即使和我待在一起,也不会因此发狂。」
「……嗯。」
「可是,要承受两人份的力量,再怎么说还是太过勉强了……同时面对两个拥有鬼神之血的人,就算是美琴也无法承受。我们如此判断,并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
定由美琴来负责抚养你长大……毕竟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好好地养育孩子。」
骗人。
看到将视线别开的鬼神,加布里鲁直觉地如此想道。
不过,他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憎恨的情绪了。
「我之前不是用一只巨鸟将你载回岛上吗?我就是将笼子绑到那只鸟儿身上来递送农作物。当鸟儿飞回这里时,我可以透过装在笼子里的书信,得知你的成长情形……只是你妈妈几乎从不提起她自己的状况。」
「妈妈的状况……?」
听到加布里鲁的复述,鬼神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道:
「你妈妈身体不好。虽然她总是摆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在最后一次的递送里,我看鸟儿没有带回笼子和信件,便赶紧前往你们居住的那座岛上。」
但是没能赶上最后一刻。
这份悔恨之情,至今仍在鬼神的心中徘徊不去。
这样的情感全都展露在他的表情上……加布里鲁能够理解。
无言以对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只剩下雨声在耳边回荡。
「……对不起。」
鬼神听到这句话,反射性地抬起头来。
方才不知不觉低头垂视的他,见到坐在对面的少年脸上流下泪水,顿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
加布里鲁只是将头低了下去。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
──对不起,我居然想要动手打你。
──对不起,我害你再也没有办法和妈妈见面。
尽管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全都梗在胸口无法化为话语。
「……没事了。」
在声音传入布里鲁耳朵的同时,他的头顶也传来被人触碰的感觉。
加布里鲁缓缓抬起头来,发现原来是鬼神将手放到他的头上。
「……对不起。真难为你能长到这么大呢……加布里鲁。」
那股头发被人轻轻抚过的触感,和母亲抚摸自己的感觉截然不同。
但是却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爸爸。」
加布里鲁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喊了出来。
伊莉亚端著盛满料理的托盘来到客厅,是在那之后过了一会儿的事情。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想说三个人的话,料理的份量可能不太够,所以又多做了一些配菜。」
听到她的这番说词,姑且不论加布里鲁,鬼神仅是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而就伊莉亚的角度来说,她当然也不会透露自己很识相地回了一趟厨房,只是和鬼神心照不宣地将料理摆放到两人面前。
「欸,我来大致说明一下。米饭是加了大麦的麦饭,味噌汤则是用了白萝卜和萝卜叶。然后是玉子烧和凉拌芝麻菠菜,还有因为在厨房找到了鱼乾,所以我就把它们也拿来烤了。」
鬼神对于伊莉亚的这番说明颇感兴趣,不时停下筷子倾听;加布里鲁则是几乎没在听她说什么,只顾著把饭扒进嘴里。
「至于我所用掉的那些食材,我是该支付费用给您,还是直接拿其他的食材给您会比较方便呢?」
「不需要。你能像这样子帮忙准备餐点,是我该向你道谢才对。」
鬼神的语气不容分说。综合之前的谈话经验,伊莉亚也知道对方是真心这么认为,于是决定就此打住,不再多做纠缠。
「已经没有了吗?」
加布里鲁手里拿著空碗,一脸遗憾地说道。伊莉亚还他一个笑容,将空碗接了过来。
伊莉亚在添饭的同时,将整个饭桶都端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饭碗的加布里鲁,脸上洋溢天真的喜悦之情。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苦笑著低下头去的鬼神。
「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对煮饭的人来说,能看到用餐的人吃得这么香,可是最高兴的事情。」
「……这样子啊。」
鬼神就这样愣愣地端著饭碗,也没把饭碗搁回托盘的意思。伊莉亚能体会他心情,便假装没注意到这件事情,开口问道:
「您要不要也再来一碗呢?饭菜还有许多喔。」
「麻烦你了。」
「好的。」
伊莉亚接过碗来帮忙添饭。鬼神刚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便看到坐在正面狼吞虎咽的加布里鲁差点噎住,此时正在用味噌汤把食物灌下去。
「……真好吃呢。」
「……嗯。」
尽管动作颇为生硬,但他们父子俩确实相互点了点头,伊莉亚没有漏看这一幕,脸上浮现欣慰的微笑。注意到她反应的鬼神,有些难为情地微微垂下视线。
但是,这股温馨的气氛,也只维持了片刻。
「……不过,妈妈做的饭更加好吃呢。」
「……加布里鲁。」
听到儿子的无礼发言,鬼神不禁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语带责难的加布里鲁,一脸不解地嘟囔道。伊莉亚朝著他笑道:
「那是当然的啰。」
看到伊莉亚笑著肯定加布里鲁的主张,鬼神难掩讶异地望向了她。
不过,鬼神原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因此看起来就只像是注视著伊莉亚而已。
伊莉亚笑咪咪地看著他们父子俩,继续开口说道:
「毕竟你妈妈在制作料理的时候,也将她对你的那份关爱加了进去喔。因此当然会比我的料理更加美味。」
经伊莉亚这么一说,鬼神也不由得感到心悦诚服。
这名少女所做的料理,有著自己从未品尝过的鲜美滋味。
其美味的程度,甚至让鬼神难以相信她用的是相同的材料。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也有一种「似乎还是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因此伊莉亚的这番解释,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鬼神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些傲慢,猛然抬起了视线,结果恰好和伊莉亚的眼神对上。只见她笑脸盈盈地望著自己,彷佛看穿了他的一切想法,鬼神不禁感到一阵尴尬。
「……不过,你的料理真的做得非常好呢。我自己下厨煮饭也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了,但和你的料理一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只要掌握住几个诀窍,厨艺马上就能大大进步喔!」
事实上,伊莉亚这次并没有用上多少技能,除了用来生成料理器具的【炼金术】,和用来斟酌火候和时间的【鉴定】以外,就只有在碾米时动用了一下【烹调】而已。
撇除碾米不说,其他项目即使没有技能辅助,也可以透过经验来补足。
「嗯……」
鬼神露出沉吟的神情,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向伊莉亚讨教一下;相对的,完全不关心料理技术的加布里鲁,则是对别的事情很感兴趣,并出声向伊莉亚问道:
「伊莉亚你是多少啊?」
多少。
虽然这个词汇也有可能是指身高数字,不过伊莉亚觉得,加布里鲁应该是听到鬼神话里的「将近十年」,才会想到要问这个问题。
询问女性的年龄,可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尽管伊莉亚的脑海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但真要说起来,她目前的年龄根本无须在意这种事情。
「我吗?十二岁喔。」
「什……」
惊讶失声的人不是加布里鲁,而是鬼神。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用假咳蒙混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这反而让伊莉亚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这个年龄,您用不著觉得自己失礼。」
鬼神心里不由得感到赞同。
仔细一看,伊莉亚的外表确实还残留著些许稚气,只是她的精神年龄给人一种太过成熟的印象。
当然,伊莉亚不会说出其中的理由。
「话说回来,伊莉亚,你为什么会来这座岛上啊?」
「咦~嗯,我是来打听狂乱体质的事情啦。」
「事已至此,直说无妨。」
虽然鬼神出声打断了伊莉亚的发言,但是话里并没有带著讽刺或挖苦的味道,纯粹就是允许伊莉亚有话直说的意思。
伊莉亚领会了鬼神的意思,先是轻吁一声,接著淡然一笑地重新说道:
「老实说,狂乱体质真的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如果拥有这种体质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前往外界……我想就得来这里把这东西交给他才行。」
说著说著,伊莉亚将一个坠饰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犹如苍穹的天蓝色坠饰。对这个坠饰出现强烈反应的人不是加布里鲁,而是鬼神。
「这个是……?」
「这是名为『镇守之枷』的宝具。相传这样宝具能够消除受诅咒武器的恐慌和狂化作用……但是它真正的效果,其实是让佩戴者所持武器的恐慌和狂化作用,不会向外部散发出去。」
「……!」
听了伊莉亚的说明,鬼神立刻明白这意味著什么;与之相对,加布里鲁则是满脸问号地歪起脑袋。
「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戴著这个
坠饰,那么无论是道具还是人类本身的狂乱效果,都不会向外泄漏。即使是拥有狂乱体质的人,也不会对其他的普通人造成影响。」
解释到这种程度后,加布里鲁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此时伊莉亚重新面向鬼神,带著有些认真的表情开口问道:
「我个人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鬼神大人,不知您是否介意?」
「只要是我答得出来的问题,我会尽量回答。」
「味噌和酱油的制造方法,是您自己研发出来的吗?」
鬼神的目光出现了些许踌躇。
不过,一度闭上眼睛的他,在重新睁开眼睛之后,眼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犹豫之意。
「不,那是美琴……妻子来了之后才有的东西。我记得这是一种叫做……『酿造』的方法。妻子说她老家就是做这一行的,所以是仿效家里的做法。」
「……这间房子和仓库的构造,也是参考了尊夫人的意见吗?」
听到伊莉亚这句话,鬼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是吗!?关于美琴出生的日本的事情!」
从知道日本的名称以及厨房的形式这两点来看,鬼神的妻子应该是江户时代的人吧。
在如此寻思的同时,伊莉亚也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宝具。
「…………我认识和她有著相同境遇的人。」
「……这样子啊。」
鬼神的声音里带著明显的失望之意。
但是,他立刻摇了摇头重新振作精神,再次恢复为平常的那副表情。
意识到自己仍对妻子恋恋不舍的鬼神,脸上浮现出几分自嘲的神色。
另一方面,伊莉亚则深陷在自责的情绪当中。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尊夫人是否时常咳嗽咳个不停呢?」
「嗯……你说的没错。美琴只要一离开这座岛或和加布里鲁居住的那座岛,身体就会立刻垮掉。美琴说她来到这边以前,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果然如此。
不希望命中的推测得到了印证,让伊莉亚不禁垂下眼睛。
看来在这边的世界里,很少发生另一边世界的居民漂流过来的事情。
来到这个世界的地球人,都会饱受语言和文化差异之苦。
然而,和这些苦头相比,难以适应的空气其实才是新移民的最大难关。
就如字面意义所示,新移民的身体无法适应不同于地球的空气,在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损害健康并危及性命。
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们在误入这个世界之后,或许都难以逃脱这样的宿命。
即使如此,伊莉亚还是不由得诅咒起自己来得太迟。
怎么了吗?
鬼神看到伊莉亚一副沮丧的神情,本来打算这么开口问道,但是隐约能够察觉到少女在想些什么的他,最后并没有把话说出口。
在鬼神脑海里闪过的,是自己将伊莉亚带到客厅说明原委时,少女闻言出现的反应。
──您为什么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令郎呢?您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他根本不可能晓得啊。
对于鬼神没有诚实面对加布里鲁一事,少女显露出无言的愤怒。鬼神认为她是真心在为他们父子俩著想。
正因为伊莉亚有著这样的性格,所以她此刻的沮丧神情,肯定不会是为了她自己的事情。
而从方才的对话内容来看,应该是和妻子的身体状况有关。鬼神做出如此推测。
「……你知道治疗这种病症的方法吗?」
「不,倒也不是这么说,只是……」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在如此寻思的同时,鬼神也冷静地思考起来,冷静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如果伊莉亚是想到了美琴的事情,而且又不是治疗方面的问题,那大概就是藉由她所带来的宝具效果,可以控制住一个人的狂乱体质的事吧。
倘若那样宝具的效果的确如伊莉亚所言,足以抑制鬼神或加布里鲁其中一人的狂乱体质,他们一家三口或许就有机会在一起生活。
(正因为美琴身体虚弱,所以更希望她能度过没有遗憾的一生……是吧。)
这是鬼神自己得出的结论,或许并不是伊莉亚感到沮丧的原因。
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鬼神本人确实也很希望一家三口能够一起生活。在这样的想法之下,他开口说道:
「……你别放在心上。」
这是鬼神发自内心的话语。
听到这句话的伊莉亚,一度怀疑鬼神能读取别人的心意,所以一脸惊愕地看向对方,因为他的确说中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鬼神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径自坐姿端正地啜饮著味噌汤。
「……谢谢您。」
伊莉亚不禁露出苦笑。
她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劳烦鬼神费心,才不好意思地苦笑起来,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居然狂妄到想要干涉别人的人生,才忍不住自嘲地苦笑。
「?」
而加布里鲁只是歪著脑袋,看著两人进行这段对话。
他本人只想要赶快再来一碗饭,但是此刻的氛围实在很难开口。
「啊,不好意思呢。」
「不会。」
伊莉亚注意到加布里鲁空空如也的饭碗,于是从他手中接过碗来,添了一碗新的给他。
「对了,伊莉亚。」
「是,啊,您也要再来一碗是吗?」
「呃,唔,嗯,麻烦你。」
尽管鬼神不是为了这件事情喊她,但输给食欲的鬼神还是将碗递了过去。
鬼神有些难为情地别开视线,从伊莉亚手中接过盛满的饭碗,继续方才的话题问道:
「你将这样宝具交给我们之后,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吗?我目前正在环游世界的途中,因此会继续踏上旅程。」
「这样子啊……那么,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您有事情要拜托我?」
听到伊莉亚的复述,鬼神点了点头。
接著,他瞥了像是事不关己、埋头大啖的加布里鲁一眼。
「这趟增广见闻的旅行,我希望你能带著这孩子一起去。」
「……咦?」
忍不住惊呼一声的人不是伊莉亚,而是加布里鲁。
──你们父子俩好不容易才重修旧好,为什么要把加布里鲁送去旅行啊?
鬼神迎著伊莉亚困惑的视线,继续说了下去:
「这孩子的年纪还小,与其让他局限于狭隘的天地、沦为器量狭小之人,我当然更希望他能行遍天下、成长为深知世界辽阔之人。」
「……」
伊莉亚沉吟了起来。
若是换做平常的她,大概会因为嫌麻烦而立刻回绝。
可是,既然加布里鲁的狂乱体质能够得到控制,自己就不可能以此为理由来拒绝鬼神。
更重要的是,伊莉亚觉得自己若是能早一步造访此地,或许能让鬼神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生活。而这样的内疚,让她无法开口拒绝鬼神的请求。
「……我觉得让妇女和儿童单独出门旅行,似乎有那么一点危险。」
「你还真敢说呢,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势,可是连我都不敢忤逆。」
鬼神想起伊莉亚在听完解释之后,要求和加布里鲁谈话时的情景。
因为伊莉亚的请求明显是基于善意,所以鬼神当时也没有多加拦阻,但就算撇除这点不说,他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够出声遏止她的行动。
尽管话语有些不客气,鬼神脸上的开怀笑容却没有任何讽刺的气息。伊莉亚见状,只能轻轻吁了口气。
果然被人逮住弱点,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发现伊莉亚在轻声叹气的鬼神,将脸上的笑容切换成苦笑说道:
「虽然这项请求是我临时起意,但那也是因为对象是你,我才会这么开口拜托。你意下如何呢?」
「我就老实说了,我觉得您太抬举我了。」
伊莉亚这个人只会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可是一点都不想被别人擅自抱持期待,然后又擅自感到失望。
面对伊莉亚首次拒绝回应,鬼神难掩惊讶的神色。伊莉亚朝他苦笑了一下,随即恢复认真的表情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还没问过加布里鲁小弟的意思。」
问题就这样拋到加布里鲁头上,但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嗯,我想去外头看看。」
只听见加布里鲁简单明瞭地回答道。
对于他如此轻易地做出决定,伊莉亚会感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你好好想过了吗?」
「嗯。妈妈也跟我说过,要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而且外面的世界有好多新东西,真的非常有趣。」
加布里鲁一脸开心地说道,但是伊莉亚感到有些不对劲。
前半段的说法没什么问题。比起无法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