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区公所、保险业者、水电瓦斯、银行跟邮局⋯⋯必要手续都办完了吗?”
真绪回到会合的停车场,翻开手帐确认。
和昨天的轻便服装不同,今天的她穿着精致的灰色套装。
晴在医院被警察问话的时候,真绪和水之江走访各个公共机关,办好与烧毁的相机修理店相关的各种麻烦手续。
“今天暂时就这些了。”
水之江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坐上休旅车的副驾驶座。或许是因为车内变吵了,躺在驾驶座上的和泉不悦地睁开双眼。
“欸,阿卫,你的椅子靠太后面了。真继同学,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真绪解开上衣领子的钮扣,坐到后座晴的旁边。和泉被她用力踢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起向后倒的椅背。
“好了,可是我没付治疗费。”
晴一面对真绪与和泉的对话苦笑,一面回答。
“因为本来就没有治疗啊。”
真绪打趣地眯起眼笑道。
他们认识已久的诊所女医不只没跟晴收住院费,就连诊察费也没向他收。不过,现在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晴就算收到帐单,也没有方法支付。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只不过是让你住在诊所躲避记者而已,应该还算有用吧?”
“说得也是,很有帮助。”
晴老实地同意真绪的话。昨天的失控卡车事件以“突然袭击商店街的悲剧”为名,在各家新闻上大肆报导。如果晴没有在医院避难,记者可能会蜂拥而至,要求他分享受害者评语。光是想像那副景象就让晴不寒而栗。事到如今,他十分感谢真绪等人帮他办的住院手续。
“警察的侦讯结束了吧?刑警先生们有说什么吗?”
“没有,没什么。毕竟我几乎没有意外发生当下的记忆。”
晴自嘲地摇了摇头。
诊所一开门,县警的刑警们就以探望为名义前来侦讯。
虽然各部属都派了人来轮流问话,但侦讯本身都很快就结束了,令人意外。卡车突然撞进店里,醒来时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因为除此之外,关于意外的证词,晴无话可说。
刑警想必也并非真的期待能从晴身上问出有益的情报,因此没有特别失望,确认了必要事项就立刻回去了。
对警察来说,晴只不过是碰巧出现在事故现场的倒楣一般人,就算晴主张有人想杀他,也绝对会被视为被害妄想一笑置之。就连晴自己都没有遭人追杀的实感,所以没有办法。
“事情办完了就回店里吧。在这种大街上应该不会遭到袭击,但有可能被追杀晴的家伙跟踪。”
和泉边说边系好安全带,发动休旅车。四升V6汽缸引擎使休旅车巨大的车身为之震动。
晴虽然发现和泉不知不觉间开始直呼自己的名字,但不可思议地没有不协调感,于是欣然接受。总觉得,这样比较像是和泉的风格。
“以防万一,就走高速公路回去吧。我想确认有没有车子在跟踪我们。”
水之江冷静地说。
“会绕一大段路就是了。”
和泉不满地嘀咕,但是没有继续抱怨,开往停车场的出口。
时刻刚过下午三点,道路出乎意料地壅塞。
“这么说来,你联络店烧掉的店老板了吗?”
趁著等红绿灯的空闲时间,和泉突然想起来似地问晴。
还没,晴摇头回答:
“他很喜欢流浪,联络不太到他。我知道他上个月在哈萨克,不过自从他说要在里海搭船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以电器行的老板来说,还真是个怪人啊。”
和泉愉快地大声笑了。晴没有否定他的话。渡部老先生是晴的恩人,也无疑是个怪人。
“他的女儿住在关西,我已经先请他们调查他下榻的地方了。”
“这样啊。那么,你还有其他想联络的人吗?”
“没有了,毕竟现在研究室也休息。”
“朋友呢?你没有要好的朋友吗?”
“──和泉。”
听到和泉脱口问出没礼貌的问题,水之江静静地制止。
该怎么回答让晴有点犹豫,这时,真绪突然开口:
“那个,等一下。真继同学念京滨大学对不对?该不会是理工系的‘晴天风暴’吧?”
“⋯⋯什么风暴?”
和泉讶异地反问。
“赫尔曼·黑塞的小说。”
水之江自言自语似地嘀咕,真绪便吃吃笑了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春夏秋冬的春,是晴耕雨读的晴。晴天风暴是他的绰号。”
“⋯⋯风暴?这家伙?这绰号听起来还真危险啊。”
和泉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后照镜中的晴。
晴默默摇头,至今他从来没被叫过这个绰号。
然而真绪反而更开心地颤抖肩膀,笑道:
“因为他好像破坏了很多研究会、社团跟人际关系⋯⋯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比如说撕裂女生的小团体,或是害情侣分手。”
“啊啊⋯⋯”
和泉看到晴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领神会地用力点了点头。
晴幽幽地皱眉。真绪说的话让他想到太多例子了。被不熟的对象单方面告白,人际关系问题就会随之而来。嫉妒、劈腿与各种恋爱关系相关的冲突在晴身边层出不穷。
“你这家伙长得一副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该做的事还是有好好做嘛。”
和泉看着低下头的晴,佩服地这么说。
真绪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
“怎样啦,阿卫?你羡慕吗?”
“我没事干嘛羡慕?我对小鬼头的恋爱问题才没兴趣咧。”
“哼~总之,我觉得真继同学也挺倒楣的。被喝醉酒的女生搭讪,共度一夜才发现对方有男朋友,或是闺密为了争夺你闹翻,全都跟走出家门就遇到车祸一样。嗯,让人有点同情。”
真绪这么说,从钱包里掏出学生证。系所虽然不同,但她跟晴确实就读同一所大学,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知道晴的传闻。
她的容貌虽然跟晴一样显眼,可是以她而言,她的个性比较容易受到同性喜爱。开朗率真的性格给人一种擅长处世的印象。
另一方面,晴实在说不上擅长与别人交往。结果就是得到“晴天风暴”这种有损名誉的绰号。被当成天灾,可见他多么讨人厌。
“原来大家都这么说我。”
晴难免动摇,失望地垂下肩膀,真绪见状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摇头。
“你不用那么在意喔。虽然我觉得让女生伤心流泪不好,但听起来不是你主动破坏他们的关系,都是周遭的人自己被耍得团团转──反正,稍微被讨厌也只能忍耐一下了。”
“是啊。”
晴模棱两可地点头,叹了口气。他已经习惯被人讨厌了,但一想到就连过去和自己完全没有接点的真绪都听过自己的坏名声,还是难免为此苦恼。
然而,看到晴人模人样的失落反应,和泉的心证稍微起了一点变化。他对晴客气的警戒心逐渐淡去,表情似乎变得更加柔和。看到严肃的他露出这种表情,让晴十分意外。他不意觉得,和泉的内心可能是个比外表还纤细的男人。
“总而言之,就姑且不提晴过去的恶行恶状,接下来的问题就剩尼哈雷姆了吧。”
和泉开玩笑似地说。号志由红转绿,他再次开动车子。前方正巧能看到高速公路的入口。
“尼哈雷姆?”
晴侧了侧头问道。
“总公司位在英国,世界最大的拍卖公司──美术品拍卖会的营运公司。你应该至少听过名字吧?”
真绪有些随便地说,和泉就讽刺地哼笑了一声。
“反正对方是杠屋无法比拟的知名企业。”
“在历史悠久上我们可没输喔。”
真绪不满地反驳。
“问题是他们的特殊骨董部门。”
始终保持沉默的水之江像是看不下去似地补充,晴听了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拍卖会的营运公司也有参与特殊骨董处理业吗?”
“正确来说,不是特殊骨董处理,而是搜集才对。”
“搜集?”
“听起来或许很荒唐,不过想要问题骨董的客人比你想像得还多。让主人接连家破人亡的诅咒宝石,甚至以两亿美金以上的天价出售。”
“尼哈雷姆雇用了好几个能捕捉<、、>那些高价特殊骨董的专家。阿陆昨天遇到的狩野泰智就是其中之一。”
真绪不悦地噘起嘴唇。
晴听到她无意间泄漏的讯息,感到一丝违和感。
“捕捉特殊骨董是什么意思?”
“这个吗⋯⋯呃⋯⋯”
“总而言之,你现在当成比喻就好。”
真绪一时说不出话来,和泉代替她随随便便地回答。
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和泉的眼神会定期转向后照镜,似乎是在警戒追踪者。
幸好高速公路相当空旷,也没有看到可疑的车辆。
目的地出口越来越近,和泉将车开到下匝道的车道上。
随后,副驾驶座的水之江板起表情,锐利地一喝。
“和泉,小心。前面有东西。”
“小心?是你的占卜说的吗?”
和泉压低音调,提高警觉放开油门,双手握紧方向盘。
“阿卫!那台车!”
真绪隔着和泉的肩膀喊,指向路肩的紧急停车带。
一台奥斯顿·马丁敞篷车停在那里。
站在座位上的男子,宛如埋伏在这里一般盯着晴的方向看。白色的肌肤,红艳的嘴唇,纤瘦的男子仿佛死神。他脚下还看得见一只宛如大型犬的灰色猛兽。
“是狩野吗!”
和泉低吼一声,踩下油门。休旅车的庞大车体猛然加速。
称为狩野的男子摸了一下脚下猛兽的背,它的身影就如同幻影般消失。取而代之,一把发出黯淡光辉的大型手枪在狩野手中出现。
他露出凶猛的微笑,将枪口指向晴。
“手枪⋯⋯!?”
真绪在晴身边倒抽一口气。
“不妙,那把枪是特殊骨董!”
“居然是海军左轮手枪⋯⋯!”
水之江与和泉同时呻吟。
晴听过那把枪的名字。柯尔特1851海军型转轮手枪──通称海军左轮手枪。美国柯尔特制造公司于1851年开发,雷管式点火的左轮手枪,是一百五十年前以上生产的骨董名枪
尽管是在南北战争中使用的旧型枪枝,但只要妥善保养,现在也能正确地击发,威力据说不比现代手枪逊色。
看到枪管指向自己,晴明确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紧握的手掌喷出汗水,全身肌肉紧绷。
真绪倾身向前,挡在晴前面。她伸出的指尖握在副驾驶座的水之江肩膀上。
“阿陆!我要用你了喔!”
“⋯⋯交给你了。”
水之江静静低语的瞬间,狩野扣下扳机。枪口喷出刺眼的火焰,轰响震撼晴的鼓膜。
同时,晴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感觉。
他的方向感乍然消失,突然分不清自己乘坐的车朝哪个方向前进。映入眼中的景色脱离时间的洪流,以真绪接触水之江肉体的那一点为中心,散发世界本身遭到窜改般的异样气息。
类似空间扭曲的违和感宛如冲过大浪一般旋即消失。
感觉起来时间很长,实际上却只经过短短一瞬间。
狩野手枪中喷出的火焰尚未完全消失,但瞄准晴的枪口却微微改变了角度。
狩野的姿势毫无变化,和泉驾驶的车也没有改变速度。分明如此,开枪的时机却偏离了。为此,狩野才没有命中目标,仿佛改变的是命运本身。
“刚才的是⋯⋯!?”
晴诧异地看着真绪,她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瘫软无力地倒在座位上,精疲力尽地呼出一口气。
“勉强赶上了。”
“干得好,真绪。光靠水之江一个人一定来不及。”
和泉心满意足地笑道,在和路肩上的狩野擦身而过时,不忘对他比出胜利的中指。
这没什么,真绪耸了耸肩说: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带我来的吧,阿陆?”
“是啊⋯⋯不过,狩野似乎也不是真的想杀晴。”
水之江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说。
他看着休旅车的左后照镜。
狩野朝晴射出的子弹稍微偏离目标,直接命中后照镜。
银色的大型镜面虽然有些歪掉,却没有毁损。取而代之,上头沾满了鲜红色的颜料。
狩野的手枪中装的不是实弹,而是塞满颜料的漆弹。这是弹匣式做不到,唯有使用球型子弹的雷管式左轮手枪才能办到的威吓<下马威>。狩野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射杀晴。
“是想宣战吗,狩野。”
和泉狠狠咬牙,愤愤不平地揍了方向盘一拳。
晴茫然地倒抽一口气,看着如鲜血般滴落的深红色颜料。
【柒】
和泉的休旅车驶下高速公路,爬上能够俯瞰港口的小山丘。
通过绿意围绕的外国人墓地,开往山手留有古老建筑的娴静地区。
最后,他们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红砖建筑。
那是间乍看之下分不清是仓库还是民宅的古老洋楼,可能是昭和初期,或是更早之前的建筑物。
和泉将车子开进洋楼隔壁的停车场,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真继同学,你还好吗?”
水之江发现晴若有所思,这么问道。
晴连忙摇头。他实在说不出自己在想水之江在高速公路上使用的神奇力量。
“没事,不好意思,我没事。”
“真的吗?”
真绪用开朗的语调又问了一次。
“我就有事。都怪狩野那家伙多管闲事,害我浪费了无谓的体力。”
“就是说啊,我们到了。”
和泉熄火后下车,晴也在真绪的催促之下来到车外。
褪色的红砖洋楼靠近一看格外巨大,散发一股难以接近的气息。
“这里就是⋯⋯杠屋吗?”
晴问站在身旁的水之江。
“不是,本店位在元町的商店街,这里是仓库兼员工宿舍。为了让我们方便保护,希望你能暂时在这里生活。”
“这么大让你吓了一跳吧?”
“吓人的应该是太旧才对吧?”
真绪一脸得意地说,却被和泉的调侃打发。
在停车场可见的范围内,建筑物有两个出入口。
正面玄关是一扇朴素的铁门,给人典型仓库的印象。另一方面,建筑物二楼也有入口,能从户外的金属制楼梯直接爬上去。
建筑物本身相当老旧,但似乎引进了最新型的保全设备。水之江从口袋里掏出电子钥匙卡,走向铁楼梯。
“二楼跟三楼是居住区,地下一楼和一楼是仓库。仓库中一共封印了约八百件特殊骨董,建议你在未经许可的状况下不要进入。尤其是地下。”
“封印?”
晴听到水之江的话,再次感到不对劲。
“是指湿度与温度管理之类的吗?”
“的确,那也有。”
“⋯⋯你想进去看看吗?”
真绪突然想到似地问晴。
“喂,真绪。”
和泉露骨地皱眉瞪了她一眼;但是真绪却平淡自若地把和泉的抗议当成耳边风。
“怎样啦?俗话不是说百闻不如一见吗?”
她淘气地笑了笑,双眼深处闪耀着纯粹的好奇心。
“而且我也有一点好奇,真继同学看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说得也是。”
水之江面无表情地应声。看到搭档意料之外的反应,和泉满脸错愕。
“你会说这种话还真稀奇啊。”
“既然追杀真继同学的人有可能和狩野联手,让他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应该比较好。”
“我反对。世上不也有很多别知道比较好的事吗?”
和泉的语调颇为强硬。对给人的印象豪放又不拘小节的他来说,这个态度显得格外顽固,简直就像是害怕让晴看到杠屋的仓库一样。
晴困惑地在一旁看着三人的对话。
真绪将封印的特殊骨董称为他们<、、>,让他有些在意。
和泉他们所对他说的,杠屋的工作──特殊骨董处理业有晴所不知道的秘密。和他们对话时感到的违和感,或许也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真继同学,你想看吗?”
水之江对他露出试探的眼神问道。
“我⋯⋯吗?”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晴顿时语塞。
“怎么了?”
和泉对他投以疑惑的眼神,晴便稍微思考了自己为什么困惑,勉强说出这句话:
“没事,我没有被人像这样问过想法,感觉有点新鲜。”
“什么跟什么啊?”
原以为自己回答得还算可以,和泉却似乎不满意晴的回答。原本就凶狠的神情更加险恶地瞪了晴一眼。
“我说啊,真继晴。你如果是人的话,就好好像个人,起码给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要犹豫。别把想做什么的决定权交给别人。”
“──和泉。”
“对委托人太失礼了,阿卫。”
水之江和真绪露出“又来了”的态度,试图打断和泉的话。
但和泉的语气反而越来越强烈,伸手指著晴的鼻子说:
“少啰嗦,无法决定自己的用途就跟工具一样,那就干脆别当人类了。”
“⋯⋯说得也是。”
晴下意识地微笑点头。
这个反应或许令和泉意外,他咽下差点说出口的话,一脸不满地陷入沉默。
和泉的话虽然粗鲁,晴却不觉得他指出的问题不合理。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对他说“你自己决定”是什么时候了。
当然,他也曾经面临被迫决断之时,不如说身为孤儿长大,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行动的场面恐怕比别人还多。
然而,晴像这样做的决定,每次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要不要涉足别人的事。
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他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被人说自己不正常,身在与别人不同的异端。
所以当晴听到水之江说,他只要想听就能知道他们的秘密,晴才会下意识地犹豫。他认为他们是身为对等、同一边的人,在认真地问自己想与他们建立何种关系,因此他才感到却步。
和泉则是发现晴的犹豫,大声纠正他。
“我想知道。我想更认识大家。”
晴思考着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不知不觉地这么说了出口。
和泉看着晴,心满意足地微笑。
“很好,这样就对了。那就决定了。”
“哎呀?你原本不是反对让晴进仓库吗?”
看到和泉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真绪的表情一脸无奈。
“只要这家伙自己决定,我就没有意见。跟我来吧。”
和泉佯装不知地说,带头迈开步伐。
他的目的地是建筑物后方,看似便门的门。平常进出仓库好像都是走那边,而不是正面玄关。
生锈的铁门设置了坚固的金属门闩,还用挂锁锁了起来。
就骨董店的仓库来说,这么严密的警备并不会不自然。然而,锁与门闩明显就是后来加上的,与其说是防止外部的人入侵,比较像是避免门后的东西跑出来。
晴心想,这或许跟水之江说的封印有某种关联。
不过,和泉并不在意这种严肃的气息,若无其事地开锁,握住门把。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门缓缓敞开。
建筑物内吹出长时间封闭的空间所特有的,充满灰尘的空气。
和从外侧看来的印象相比,仓库内部十分混乱复杂。由于窗户紧闭,因此通道昏暗无光,看不清深处的样子。
晴在和泉的催促之下踏进通道内。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空气不安地躁动。
那个感觉就如同闯进野生猛兽的地盘,感觉得到某种敌意、恐惧与好奇心混合的强烈视线。有什么潜藏在仓库的黑暗之中。
但是,晴知道那是错觉。他从小开始就体验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造访老旧建筑,或是碰到那里的老道具时,晴偶尔还会感觉到它们在对自己说话。
这无疑是超自然般的体验,但他却不曾感到恐惧。
它们甚至还对晴很温柔。晴会对修理旧道具有兴趣,和这些经验不无关连。
然而,他是第一次同时感受到这么多视线。
他顺著视线来源看去,凝神窥探黑暗深处。
眼睛习惯黑暗后,朦胧地映入眼中的,是无数的老旧骨董,杂乱地放置在架上,盖著一层薄薄的灰尘。有收在木箱里的书画与瓷器,镜子与时钟,以及茶器和墨宝等的实用器具。大的物品从佛像到波斯地毯应有尽有。数量不少,却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全都是人人想像得到的骨董。
“这就是⋯⋯特殊骨董?”
晴有些失望地看着那些东西。虽说被称为问题物品,但是感觉不到什么类似邪气的气息。
这让他有点放心,朝深处的棚架走去。
随后,异样的影子在晴眼前出现。
“咦⋯⋯”
晴哑口无言地看着毫无预警,突然现身的怪物。
那是一头大小媲美水牛的巨大野兽。外表看似猫,歌舞伎化妆般的毛皮令人毛骨悚然,大到夸张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辉,不规则的牙齿锐利无比,前脚大约跟晴的身体一样粗。
怪物像是在威吓晴这名入侵者,龇牙咧嘴地低吼。
就算充满腥味又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晴也待在原地没有移动。他有种要是输给恐惧别开眼睛,就会瞬间被从背后攻击的预感。
“住手,仙岩!”
和泉对怪物喊道。
“等一下,阿卫。”
和泉跳上前想保护晴,却被真绪冷静地推了回去。
与此同时,晴正面看着怪物,观察它的表情。
宛如静电的刺激流窜皮肤表面。
刺激源自于眼前的怪物。它全身散发的妖气如同电流,沿着看不见的丝线缠上晴的肉体。
然而,这个感觉并不讨人厌。
和拿到常被人使用的道具时一样,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信赖与一体感。
终于,怪物的意识沿着缠绕的妖气丝线,流入晴的意识之中。
褪色的鸟居,小小的神社,绿色的庭园与石灯笼。
眼前看得见辽阔的大海,以及不停冒烟的山。
那是怪物的记忆。某只被当成神明祭祀,小小的野兽摆饰的记忆。
“御神体⋯⋯原来⋯⋯”
晴透过妖气对怪物呼唤。
他心中已经没有恐惧了。
现在的晴透过怪物的双眼,似乎能看到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他同时了解到这只怪物的使命。它是这里的守护者。
“你在保护这里的特殊骨董呢。”
晴悄悄伸出手,轻抚怪物的下巴。
怪物舒服地扭动身躯,下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小猫。晴轻轻把它抱了起来。真绪等人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幕。
“居然驯服了拟态的仙岩?”
难以置信,和泉摇著头低声沉吟。真绪也有些傻眼地苦笑说:
“超出预期呢。你说是不是,阿陆?”
“果然如此吗。”
水之江最后重重点头。
他看着抱着猫咪的晴,眼中浮现确切的畏惧与忧心。
“不会错,真继同学是使主。”
【捌】
狩野泰智在面向港口的饭店大楼最顶层,眺望黄昏的天空。
风平浪静的海面如同被火照亮一般染成一片鲜红。
他对奢侈的料理没有兴趣,但窗外不沉稳的风景却让他颇为满意。作为无聊工作会议的代价,可以说还算不差。
饭店内某中国料理店的特别包厢。
三名男子围坐在就房间大小而言格外小张的圆桌前。
其中一人是狩野自己,他右侧坐着一名自称高藤,外表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人。
男人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左右,气质与服装看起来都像是高学历的商业菁英。
然而,眼镜后方的双眼却昏暗无光,单调的表情也冷淡又死气沉沉。那是被称为经济黑道的人常见的特征。
高藤表面上以企业顾问的头衔活动,实际上却是名为乐龙会之暴力帮派的顾问。
坐在高藤对面的人,就是将狩野等人请来此地的人物。
他是名白发日渐开始引人注目,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矮小男子,名叫座仓义郎。
昏迷不醒的座仓家现任当家──座仓统十郎的侄子。
换言之,就是因为真继晴的出现,而丧失财产继承权的男人。
“──座仓家的历史从大正初期,贩售丝绸的小贸易商社开始。”
义郎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狩野漠不关心地听著义郎又臭又长的话。
义郎不是狩野的委托人,顶多只是对等的交易对象。
狩野的工作是在他继承座仓统十郎的遗产时,买下包含在遗产内的匣子。就算愿意稍微助他一臂之力,让遗产继承顺利进行,狩野也没有讨义郎开心的道理。
就这点来说,高藤的立场与本质也和他一样。在这里的三个人,都是因为各自的利害关系聚集于此。
“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初代看欧美各国没有馀力着眼亚洲市场,试图趁这个机会,在中国及亚洲市场大赚一笔。”
义郎继续对狩野说明。
狩野面无表情地颔首,咬了一口端到他眼前的带骨羊肉。
这间饭店最顶层的中国料理餐厅,是座仓家旗下集团企业的部门之一。
虽然以高级闻名,但听说经营得并不顺利。
餐厅的负责人是座仓义郎,由于常造成赤字,因此对他的批判相当强烈。得到统十郎的遗产,将自己的债务一扫而空──这就是义郎的计划。
“不过,这个世界可没有这么好混。座仓贸易的经营,打从一开始就遭逢逆风。大战结束后,世界吹起经济恐慌的风暴,随后的震
灾让横滨港受到毁灭性的灾情,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更是落井下石。一般想来,这绝对不是毫无后盾的新兴贸易公司能够生存的环境。”
“──但是,座仓家却活了下来。”
狩野马虎地应了一声。义郎的话被打断,瞬间露出不悦的表情。
“没错,你知道为什么吗?”
“匣子吗。”
“正确答案。”
义郎重重点头。
“那个匣子里装了座仓家兴隆的历史。换言之,就是座仓家的黑暗。如今那个匣子本身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内容物绝对不能交给任何人。”
义郎放下空酒杯,拳头不停颤抖。不知是否因为越说越激动,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声。
“还有最现实的问题。只要座仓统十郎的孙子还活着,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头的遗产就不会落入我手中。一毛钱都不会!”
义郎狠狠瞪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高藤。
“为什么,高藤?为什么真继晴那小子还活着?你不是已经解决他了吗?”
“我试过了,不只一次。”
高藤语带叹息地说。眼镜下的锐利眼神冷漠无情地看着义郎。
“这你也应该知道才对,十九年前杀了他母亲的人可是你啊。”
“⋯⋯那是车辆整备不良引起的不幸意外。事故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义郎对空气辩解道,高藤便呼出一口气说:
“是,你说得对。既然如此,失控卡车撞进商店也好,五月的公寓大火也是不幸的意外。究竟谁想得到,整栋房子都被撞飞了,里头人的居然毫发无伤?”
听到高藤丝毫不掩饰不满的声音,狩野“呵!”地一声失笑。
听见笑声的义郎,对他投以不悦的眼神。
“我们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失礼,听起来实在是太有趣了。”
狩野吐出嘴里的骨头,伸手拿了新的羊肉。
“有趣?”
义郎瞪着狩野反问,他歪嘴露出微笑。
“纯粹的事故似乎解决不了真继晴。”
“⋯⋯或许如此。”
义郎静静地同意。
如今不论是谁都看得出来,真继晴具有非比寻常的强运。
拐弯抹角伪装成意外的方法,是不是杀不了他──义郎自己一定也有这种预感。
“高藤。”
义郎对高藤投以责备的眼神。
高藤像是要甩开他的视线般缓缓摇头。
“我知道,我不会再用不干不脆的方式了。直接做掉他比较确实。”
“没错。”
义郎面露微笑,像是在说这样就对了。
“稍微引起一点骚动也没关系,但被人发现真继晴与座仓家的关系就麻烦了。”
“不必担心,真继晴是个花花公子,只要设计成感情纠纷,警察应该也不疑有他才对。”
“原来如此,听起来不错。”
义郎原本紧绷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从容。
真继晴这个年轻人放荡不羁<、、、、>的情报,义郎等人也有耳闻。
对脾气粗暴的人的女人出手,因此造成争端──这个剧本浅显易懂。只要随便找个实行犯,警察也没有理由怀疑才对。被他们发现和争夺遗产有关的可能性不高。
“要找谁来做?”
义郎压低声音问。高藤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问题般马上回答:
“我会用龙爪。”
“你们养的年轻人吗?靠得住吗?”
“他们只看钱办事,所以会稍微贵一点。”
高藤以朗读家电用品注意事项的语调说。
义郎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
“我出行情价的一倍。钱沉在老地方的水池里。”
“所以你同意?”
“想到能得到座仓统十郎的遗产,这不过是笔小额投资罢了。”
义郎悠然起身,正想直接离开,却忽然想到什么而回头看了高藤一眼。
“不过,动作要快,我们没有时间了。那个老头什么时候翘辫子都不奇怪。”
“我明白。乐龙会与座仓家是命运共同体。”
高藤语气严肃地回答。
义郎心满意足地点头,这才终于独自离开。
狩野没有目送他离去,伸手拿了新的带骨肉。他边面无表情地啃,边问邻座的高藤:
“龙爪是怎样的家伙?”
“从名为龙爪帮的暴走族培养成的年轻小鬼,一群暴力伤害恐吓杀人样样来的粗人,和乐龙会是互相帮忙的关系。毕竟最近取缔变严格了,本业的暴力团体<黑道>越来越绑手绑脚了。”
高藤仔细地回答。原来如此,狩野薄薄笑道。
“你也会去吗?”
“那帮家伙不懂得分寸,总得要有人监视。”
“我可以跟着去吗?”
听到狩野突如其来的问题,高藤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没问题,不过为什么?”
“我有件事想确认。”
“⋯⋯确认?什么事?”
“真继晴可能是使主。”
“使主?”
高藤的眼中浮现困惑的神色,但狩野什么也没解释,单方面地继续说:
“而且,杠屋那群人跟他在一起。”
“什么人?”
“特殊骨董处理业者。”
“你的同业吗?”
高藤惊讶地低声沉吟。狩野开心地微笑。
“数量不多,但不好对付。自从前代当家倒下后,他们有一阵子没有行动,看样子他们在保护真继晴。”
“他们的目的是?果然是座仓统十郎遗产中的匣子吗?”
“应该是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行动的理由。”
嗯,高藤用手扶著下巴想,狩野应该是害怕保护真继晴势力的出现,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但他立刻改变想法摇了摇头。
“算了,应该没问题。全部杀光吧。”
“也对。”
狩野吐出咬碎的骨头,用冷酷无情的语气低语。
窗外的夕阳血色更加浓厚,宣告暗夜即将造访。
【玖】
炒大蒜与橄榄油的香味刺激著晴的鼻腔。
古典美式风格的宽敞房间以老旧到吓人的家具统一,这里是杠屋仓库二楼的员工宿舍共用客厅。
晴和真绪坐在老木餐桌前,水之江在墙边的吧台喝着冰镇纯琴酒。
和泉则是在厨房炒意大利面。就连在旁边观看,也能看出他的厨艺不差。从严肃的外表看起来有些令人意外,不过和泉似乎擅长料理。
“做好了。餐桌整理好,真绪。”
和泉挽起白衬衫的袖子,端来放在托盘上的青辣椒与培根蒜辣意大利面。
“好喔。阿晴,抱歉,它先给你抱。”
真绪起身,把怀里的猫交给晴。
那是和泉等人称为仙岩,负责保护仓库的猫。他们说它是名为猫神的特殊骨董,但抱在怀里就跟普通的茶色虎斑猫一模一样。
不过晴知道,这只猫会变身为巨大的怪物。
也知道它本体的过去──它还是不具生命的猫咪摆饰时的记忆。在仓库中遇到它的时候,它的记忆流进了晴脑中。
“好吃吗?”
和泉在桌前坐下,对晴投以期待的眼神问道。
晴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嘴里,轻声惊呼。原本应该平凡无奇的市售面条,居然和专门餐厅一样充满嚼劲。醒目的辣味与风味在口中交互扩散。
“啊,很好吃。非常好吃。”
晴一惊讶地回答,隔壁的水之江就皱起眉头。
“真继同学,你老实回答就好。否则听不懂场面话的笨蛋会得意忘形。”
“不是,是真的。这个辣味很有深度呢。”
“是吧?这些家伙都吃不出来。”
和泉志得意满地握拳摆出胜利姿势。
水之江边叹气边喝琴酒,真绪也默默耸肩。开心的和泉则是替睡在晴脚下的仙岩拿来水和饲料。
看着仙岩啃著猫食,晴忽然转头看坐在隔壁的真绪。
“那个,水之江先生刚才提到的事──”
“嗯?啊啊,使主的事吗?”
真绪边大啖意大利面边说。
晴微微点头。使主,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使主类似一种体质。”
水之江代替咀嚼中的真绪回答。
“体质?”
“没错。某些人称为使主人,或是使用者,但名称没有什么意义。简单来说,就是降伏特殊骨董的人。”
“降伏是⋯⋯?”
“以现代的用语形容,就是支配
水之江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也对,你还记得在高速公路上遇见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叫做狩野的人吗?”
“那么,你记得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大狗吗?”
“那是草原狼,不是狗。”
和泉吃到一半,嘴里含着意大利面说。
“这个问题不重要。”
水之江不满地反驳。
晴一面苦笑,一面含糊地点头。名为狩野的男人带的狗,在被他碰到背部随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把大型手枪出现在他手中。
“那是妖怪,付丧神。历经漫长岁月的道具,偶尔会寄宿灵性化为妖怪。杠屋负责处理的特殊骨董,不过是用现代的词汇形容像那样变成付丧神的器物罢了。”
“就跟这只猫一样。”
真绪伸出脚趾,搔了搔仙岩的侧腹。
虎斑猫不悦地低吼,继续吃饲料。
晴困惑地看着这一幕。特殊骨董、妖怪、付丧神──难以想像这只小动物会和这些恐怖吓人的词汇联想在一起。
“妖怪是怪物的意思吗?”
“正确来说是其中一种。它原本是被当作猫神祭祀的猫雕像,在蚕业及渔业兴盛的地方,有重视驱逐鼠害的猫的习俗。”
真绪干脆地肯定了妖怪这种超脱常识的存在。
看到她的反应,晴反而接受了他们荒唐无稽的话。
既然要硬是以怪物这个词概括而论的话,度过了好几次死亡危机的晴,也算是这边的存在。比起困惑,他更感到安心,因为他认为从小就能感受到的视线<、、>并非谎言或是错觉,而是妖怪的所作所为。
“狩野养的草原狼原本是把手枪。一把在南北战争前制造的雷管式左轮手枪,你也看到了吧?”
和泉漠不关心地说。
“那把手枪是⋯⋯付丧神⋯⋯”
晴回想擦身而过时,短短一瞬间在狩野手中看到的手枪。
那把手枪如果真的是海军左轮手枪,恐怕是在超过一百五十年前制造的。这段时间十分足以让枪枝成为付丧神。
“变化成妖怪的付丧神外表五花八门,有的会维持器物的原型,也有像仙岩这样变成兽形,甚至有些会变成人形。变成兽形的妖怪会身为野兽生活,变身为人的付丧神则是会如人一般行动。”
水之江做好觉悟,吃起自己的意大利面。虽然他故作扑克脸,却藏不住流下额头的汗水,看来他不太会吃辣。
“或者可以这么想。如果能跟人一样思考、行动,那个妖怪就能变身为人;不过那是不是他自己渴望实现的,则另当别论。”
“⋯⋯只要想跟人一样生活,器物也能变成人吗?”
晴有些惊讶地反问。不知是没有心的物品因为得到了心而成为妖怪,还是因为成为了妖怪才获得了心──简直就跟鸡生蛋一样,这个问题一定也没有答案。
“问题是,不论变身多么巧妙,付丧神的本性依旧是道具。当然,他们具有普通动物与人类没有的特殊能力,也就是寄宿了灵性的妖物之力。”
水之江用纸巾沾了沾嘴说。
“追根究柢,原本是道具的妖怪,单凭自己无法完全发挥能力。必须要有某人支配,使役付丧神──”
“那就是称为使主的存在。也就是你了,真继晴。”
真绪接着水之江的话说。
被她用叉子指著,晴再次感到困惑。
“我是⋯⋯使主?”
“而且还是强大到难以置信的使主。老实说,甚至让人感到危险。”
水之江以严肃的语调低语,真绪便露出责备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阿陆。”
“没关系。”
晴面带微笑制止了真绪。
“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有人这么说。说我不正常,说我是个可怕的小孩。终于知道理由,让我安心了。”
自己说出口的话,确实让心中挥之不去的感情淡去。
既然有使役妖怪的人类,那也无疑算是一种妖怪了吧。他老实地觉得,周围的人们会害怕自己也无可奈何。只要理解原因,就能放弃执著。
“你好像稍微误会了。”
水之江蹙眉说。他难得露出真心为难的表情。
“我说的危险,指的是对你自己而言。”
“咦?”
“对能力毫无自觉,继续与特殊骨董接触,对你来说状况并不理想。虽然付丧神终究只是道具,却是有力量的道具。若是使用无法操纵的道具,就会反噬其身。就跟没有驾照开著大卡车到处跑一样危险。”
“⋯⋯可是,他们每次都会帮助我。”
晴忍不住反驳。他没有身为使主的自觉是事实,但他从来没有因为能听见器物的声音而遭遇危险。不仅如此,它们还救了他好几次命。现在想起来,能躲过失控卡车的直接冲撞,也是因为店里的物品警告晴逃跑。
然而,水之江却否定了晴的意见。
“那只是你运气好,从来没有遇见怀有恶意的付丧神罢了。”
“有对人有恶意的付丧神吗?”
“化身为人的付丧神,会跟人类一样行动。既然人类会对其他人类心怀恶意,当然也有对人抱持恶意的付丧神。”
“还有怀抱恶意的使主。”
和泉喃喃自语道。那句话不是对晴说的,感觉像是在说狩野,或某个晴不认识的人。
“⋯⋯我该怎么做才好?”
晴还无法完全接受,就问恨恨地吃着意大利面的水之江。水之江稍微被辣椒的辣味呛到抬起头。
“你先从掌握自己的能力开始吧。然后再训练自由操纵的方法。”
“训练?训练压抑力量的方法吗?”
不对,水之江摇头说。
“压抑跟控制完全不同,就如同把耳朵塞起来状况也不会改变。你具有支配妖怪的力量,不只要聆听他们的声音,还要控制
“不过就算天生便具有使主的资质,也不代表能降伏所有妖怪喔。”
真绪看着晴,愉快地接着说:
“比如说,如果有使主能跟几乎所有的雕像付丧神对话,就有些使主只能跟契合度特别好的某一只对话。这方面因人而异。”
“总之,杠屋的特殊骨董多到能拿去卖,应该起码能找到一个契合度好的东西<家伙>吧。放在那边架子上的都还算好说话。”
和泉随意指向背后墙上的架子。
架上摆着各种褪色的老旧道具。有皮革封面的古书、年代悠久的打字机、时钟、收音机和相框。原以为是内部装饰,看来并非如此,而是随便将收不进仓库里的特殊骨董摆了出来。
当然,和泉不是在命令晴现在就跟他们对话。
晴自己也不想支配他们。
然而或许是因为刻意不去意识,反而让他意识到了这点,发现时已经太迟了。晴的视野中出现不可能看见的妖气丝线,它们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和在仓库中遇到仙岩时一样,器物们的记忆一口气灌进晴的脑海。
“和妖怪⋯⋯对话⋯⋯”
“什么⋯⋯!?”
看到晴恍惚地低语,和泉绷紧表情。
房间中老旧道具释放的妖气缠上晴全身。
不对,释放力量的是晴。他身为使主的力量宛如蜘蛛网般扩散,捕捉到整个房间内的特殊骨董。无形的丝线宛如神经的一部分,进入每一个特殊骨董的构造,与他们合而为一,共享所有的感觉。
真绪察觉到这点,傻眼地摇头,她也看得见晴在做什么。
“降伏了!?一瞬间就降伏了这里所有的特殊骨董⋯⋯!?”
“怎么可能⋯⋯虽说是没有拟态,毫无防备的状态,居然同时降伏了这么多⋯⋯!?”
水之江的声音也透露出一股焦急。就连他们也没料到,晴居然能发挥如此强大的力量。
“降伏⋯⋯”
晴下意识地重复真绪说的话。以此为契机,自晴身上流出的力量越来越猛烈,陈列在架上的特殊骨董们开始震动,随即扩散到整栋建筑。
“不妙⋯⋯!已经够了!住手,真继晴!”
和泉起身用力摇晃晴的肩膀。
晴格外栩栩如生又精密地感受到和泉握著自己肩膀的手。和泉肉体的位置与形状,以及内部构造与过去,他都能完全掌握。就如同这间房间里的特殊骨董──
“被妖气冲昏头了吗!真绪!”
“我在做了!可是压不下去!光凭我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真绪以类似尖叫的声音喊道。
晴感觉到她似乎在解开和自己连接的无形丝线。
但跟晴相连的妖气丝线如今却有如密林中
的藤蔓,覆盖了整间房间,光靠真绪自己一人应付不来。就在她挣扎的同时,晴伸出的妖气丝线了若指掌地感觉到和泉的内侧。他已经意识不到丝线的存在,仿佛自己的一部分般朝和泉体内伸手。伸向那在黑暗中散发美丽光辉的厚重块状物──
“住手,不准碰我,晴!”
和泉突然粗暴地怒吼。
同时,晴感觉到无与伦比的抵抗。那是激烈的拒绝意志,他周身展开的无形丝线无法承受冲击,接连烧断。
晴又惊讶又害怕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和泉的脸。
“和泉先生⋯⋯我究竟⋯⋯”
晴用沙哑的嗓音低语。他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想做什么。
周围的老旧物品都停止震动,但晴挥洒的力量残渣尚未完全散去。要是晴继续那样支配特殊骨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光是想像就令人不寒而栗。他终于发自内心理解,水之江所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了。
然而,他的意识在此时断线。
视野忽然落入黑暗,他失去平衡感,思考变得模糊,和泉的声音也急速远去。
“晴!?喂,晴!?”
和泉支撑住力竭倒下的晴。
晴看着他的肉体深处的钢色块状物,完全失去了意识。
【拾】
刺耳的排气声在人烟消散后的夜晚码头高声作响。
压低底盘营造出威吓感的改装车,以及漆成显眼颜色的机车,头灯都如同饥饿野兽的双眼般闪闪发亮。
车辆一共约有十二、三台,聚集的人数大约二十人。
这些是响应乐龙会高藤的呼唤聚集而来,名为龙爪帮的暴走族成员。
集团规模虽然不大,但就一般的暴走族来说,他们的气息颇不寻常。他们缺乏年轻人漫无目的享乐的气氛,而是充满杀气腾腾的疯狂。
赤裸裸的攻击性与破坏冲动──
看到难掩冲动的年轻人,狩野说了声“原来如此”,暗自微笑。他能理解高藤为什么选择他们作为杀害真继晴的刽子手了。
狩野并没有驾驶自己的奥斯顿·马丁,而是坐在高藤准备的凌志轿车的副驾驶座。
他虽然带了海军左轮手枪的草原狼付丧神,但今天不打算使用。今晚狩野只是观察者,他已经决定要先把真继晴逼入绝境,确认他的真面目了。他同时必须给合作关系的高藤留一点面子,看看龙爪帮对杠屋那帮人能发挥多少效果也别有一番趣味。
高藤坐在凌志轿车的驾驶座上。
商业菁英风的服装在肆无忌惮的暴走族之间格外突出,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但高藤本身却似乎并不在意。
“全都到齐了,高藤先生。”
年轻男子敲了敲驾驶座的窗户,对高藤说。将短发染成蓝色,表情精悍凶猛的男子是名为榎田的暴走族<龙爪帮>领袖。
“你理解委托内容吧,榎田?”
“当然。”
高藤压低声调确认,榎田便愉快地笑道。
“干掉花花公子大学生赚一千两百万日圆对吧?太赞了。”
“那把手枪是?”
高藤注意到塞在榎田骑士外套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不快地皱起眉头。
“不错吧,是真枪喔!”
榎田像是在炫耀最喜爱的玩具般作势举枪。
“有个嚣张的重机交警,我火气一来就干掉他了。这就是那个时候的战利品。对了对了,高藤先生有没有这把枪的子弹啊?”
“我帮你准备。如果是点三八特殊弹,南美的业者应该有卖。”
“不愧是高藤先生,就是好说话!”
榎田尖声大笑,凶猛地龇牙咧嘴,指向放在轿车仪表板上真继晴的照片。
“不过,这张脸真漂亮耶。别杀掉他,抓起来卖给贵妇还比较赚吧?”
“你不用多管闲事。今天晚上解决他,要确实一点。”
听到高藤的低声警告,榎田再次难听地笑了。
“我知道啦。只要付我们钱,我们就没有意见。”
榎田环视周遭的伙伴,眼神停留在某个男人身上。那是名体格高大,脸上却还留着青春痘痕迹的少年。榎田对他招手,他走下改装机车,跑了过来。
“怎么样,阿聪。你要试试看吗?你还未成年吧?”
“可以吗,榎田大哥?”
名为阿聪的少年薄唇一扭,开心地笑道:
“我一看到这家伙的脸就不爽,我会砸得跟绞肉一样烂。”
“很好,阿聪。就是这样才对。”
榎田心满意足地微笑,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高藤:
“话说回来,骨董店的店员要怎么办?那要怎么念?红屋吗?”
“交给你们处理,随你们高兴。”
狩野代替高藤短短回答。
榎田仔细打量狩野的脸,呵呵冷笑两声。
“太棒了,我最喜欢这种好懂的工作了。”
榎田没有和狩野握手,而是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手枪。
接着他率领小弟们,坐回自己的车上。那是台装了V8引擎的雪佛兰科迈罗。码头响起格外粗犷的引擎声,空转的轮胎喷出白烟。
“赞啦,你们几个,大开杀戒啦!香取,给你带路!”
榎田高声对部下大吼。骑著大型摩托车的伙伴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暴走族<龙爪帮>的成员接连跟上,这一幕宛如一群凶暴的野狗。
高藤驾驶的凌志轿车和暴走族<龙爪帮>相隔一段距离后才启动。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狩野摸著草原狼的背,低声说道:
“干活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