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怎么样?"
温柔的声音传进耳朵。
我依旧茫然地呆站着。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不是去替新来的客人带路了吗?好像是叫埃尔梅罗Ⅱ世先生吧。"
"咦,啊……对。"
这些话也似曾相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认识师父后的第二天早上。这样说来想到当时的季节,现在的这份炎热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只有穿越时空才有可能发生的互动,是怎么回事?
最重要的是,与我说话的人如假包换是我的母亲。她带着和当时同样的表情,问出的同样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妈妈……"
我低喃道,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转过头望向镜子。
【是我平时的脸。弗拉特施加的幻术,已经解开了】。如果是真的回到了过去的话,那么脸和衣服都和当时一样也是理所当然。自从到了伦敦以后,我穿的大多是莱妮丝和师父为我挑选的衣服,和我以前的服装风格迥异。
我压抑着这些变化带来的惊愕坐到桌旁,妈妈马上麻利地为我端上了早餐。刚出炉的面包配上新鲜的牛奶,再加上洋葱泡菜和清晨的阳光。每一样的事物都几乎让我为之颤抖。
"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坐在对面的母亲低声道。
她撕开面包,涂上奶油。传来一股甜美又温柔的香气。还记得我小时候总会忍不住涂一大堆上去,因此老是被批评。
"我梦见那位客人把你带走了。很奇怪吧。明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是啊。"
我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
以前有过这样的对话吗。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因为这惊人的事态,我现在还没有摆脱困惑,心脏依然剧烈地跳动着。
我也开始动起了面前的早餐。
还是那吃过几百次的味道。虽然朴素的与我在伦敦被招待过的华丽料理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但味道却毫不逊色。然而,现在我却因为过分的恐惧,连将其咽下都感到犹豫。
不知噎到多少次后,我终于全部吃完了,就在这时,母亲站了起来。
"那妈妈去向圣母大人祈祷了,之后还要去见一下大奶奶。替我向贝尔萨克先生问声好。"
她走出了两三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
"对了对了。虽然守墓人的工作很重要,但可不能一门心思全扑在上面。毕竟你可是非常重要的神子啊。"
这句话我听到过无数回。
尽管从未忘记过,但在生活在伦敦的日子里,在参与进诸多案件的日子里,逐渐变得模糊了。光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就会产生一种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的感觉。
"……知道了。"
我又一次低下了头了。
这次母亲彻底离开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房间的角落里,我小声地呼唤道。
"……亚德。"
如同祈求一般。
当时的亚德还是很多嘴的。是还成天叫我慢性子格蕾时的亚德。那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捉弄我,笑话我,总是愉快地嬉笑着的,讨人厌的匣子。对我来说,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
然而,没有回应。
我情不自禁地解开了固定器(Hook),把笼子从右肩拖了出来。小小的匣子上的眼睛紧闭着,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雕刻成那样的似的。
"……亚德。为什么,亚德……"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没有醒来陪我呢。
我紧抱着笼子,一时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2
最终我还是离开了家,踉踉跄跄地走在村子里。
居民现在全都回来了。虽然在自己离开故乡以前的过去中这是当然的,但连同突然返回初夏的天气一起,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幽灵一样。
如果我是在白日做梦就好了。
然而,像这样擦拭着汗水行走在村中,另一种妄想无法克制地涌了上来。
(仿佛……)
离开故乡,到达伦敦后遇到的那些案件才是梦。
不,这个想法才是正常的吧。像我这样的人会被魔术师的学府招收,还成为了君主(Lord)之一的内弟子,数次死里逃生这种事,只能说想象力丰富也要有个限度吧。虽然我确实很喜欢看书,只要一有时间就泡在书堆里,但看到产生妄想也太夸张了。
"……不对。我确实到过那里。"
我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
不这样做的话,瞬间我就会随波逐流。不管是高山特有的清爽空气,还是强烈的阳光,还有土地的气味,破旧的房子,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太过熟悉了。正因为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才让我熟悉到害怕。
在教会门前,我遇到了几乎是球形的人物。
叠成三层的下巴,还有会让人联想到大象或者河马的肚子,让人觉得他能穿得下司祭服简直不可思议。仿佛是戳在上面的短粗手脚,说不定还会让有些人感觉到幽默。
是费尔南德司祭。
站在他身边的,是可爱地嘟起下唇的雀斑修女。
"你这是咋的啦?"
修女突然向我搭话。
"怎、怎么了。"
"看你脸色不太好啊。你的身体对这个村子来说很重要吧。带着这样的表情晃晃悠悠的,不是很让人担心吗?"
"……谢谢、您。"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不禁眨了眨眼。费尔南德司祭和伊尔米娅修女是这个村中为数不多不把我神圣化的人,但在记忆中也没有像这样被搭过话。
费尔南德司祭从旁看着我们的对话,然后,
"呼嗯。刚才令堂过来说想要向圣母进行祈祷,你也是吗?"
谈起了正事。
"啊,不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那就和平时一样是去找贝尔萨克阁下的吧。"
司祭点了点头,脖子附近的肉也跟着抖动着。
"对了,听说格蕾阁下昨天为客人们做了向导是吗。"
"……啊,是的。"
"他们有说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没、没有。我们没聊过这件事。"
印象中是这样的。
回想半年前,自己当时大概就只是解说了墓地和村子的情况而已。虽然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大致上应该是没错的。
"是吗。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们只是单纯来旅游的,但村民们的情绪也有点太紧张了。……其实我到教会赴任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对外部因子确实有点太敏感了。"
最后那句话似乎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请尽管说。我不是一直都说吗,教会的大门无论何时都是敞开的,而且假如能为了圣母大人以外的事来找我们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非常感谢。司祭先生和修女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买东西。今天不是有行商要来吗。"
修女用手掌扇着风。
尽管村子到现在都还没有从外界通电,不过定期还是会有工商业者运来天然气等资源。我的书也都是通过这个渠道买来的。
"好了伊尔米娅,咱们走吧。"
"好啦好啦,司祭大人。要是走得太急你的膝盖会受不了吧。毕竟也到岁数了。"
"呜咕。"
修女耸耸肩膀,费尔南德司祭瞪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开始前进。
无论如何,与这两人的对话确实让我找回了一些冷静。
我闭目思考道。
(……到底。)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搞不明白。
不过,如果这就是以前的日常的话,那么该去的地方就已经决定了。
于是,我绕过教会来到了破屋,一种清脆的声音迎接着我。
身着黑衣的老人,现在正好在劈柴。
他单手拿着长度可能堪比成年女性腰围的巨斧,有节奏地劈砍着今天需要用到的木材。对我来说这原本是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象了,但现在我才认识到,以贝尔萨克的年龄能做到这样的事究竟有多惊人。
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我说道。
"今天来的有点晚啊,格蕾。"
"不小心……在路上多晃了一会儿。"
我捂住胸口,调整着呼吸,然后偷偷观察四周。
不管是破屋还是贝尔萨克都没有异常。和以前的我的记忆中一样。我看了一会儿守墓人淡漠地劈着柴的身影,然后搭话道。
"那个,贝尔萨克……先生。"
"……"
没有回应。
经常的事。他也不是沉默寡言,在必要的时候甚至会变得有些啰嗦,所以应该只是对日常闲聊没什么兴趣吧。于是,我也毫不介意地提问道。
"……您不觉得,村里发生了些什么吗?"
举起斧
头的手停住了。
贝尔萨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转头看了过来。
"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就是、比如说,大家突然都消失了什么的,或者冬天突然又变回了夏天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
贝尔萨克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与师父那完全是由烦恼所化成的皱纹不同,贝尔萨克的皱纹是由于作为守墓人常年经受风吹雨打,不时还要为了狩猎连日在山中度过而形成的。如果简单地归结为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的不同的话,是不是有些太欠考虑了呢。
我强行克制住急促的呼吸,怯生生地望着他。
"……之前正好在书里看到了这样的故事,所以做了个奇怪的梦。"
"是吗。"
贝尔萨克轻易地接受了我的解释。
说起来,他意外的也是个爱书之人,可能就是因此才会对这种心理感同身受吧。曾经对任何事都很消极的我回将读书作为自己逃避现实的避风港,也是从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了侦探和冒险小说开始的。
"先不提这个,有些关于昨天那个客人的事想和你说。"
贝尔萨克放下斧头,严肃地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向我打听了有关你的脸的事。"
我一惊,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弗拉特的幻术解除后的脸。
"关于,我的脸吗。"
"就是你有着与过去的英雄相同的脸这件事。还告诉了我为什么他这个时钟塔的君主(Lord)会知道这件事。"
对了,没错。我们曾经进行过这样的对话。当时我因为震惊呆站了多久呢。没想到外面来的人,会触及到有关我的脸的事。
同时,也正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才会像雏鸟情结一般渗进我的内心。
——他居然可以害怕我的脸。
——明明认识,却可以感到害怕。
那时,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黑暗中的一线光明一般。
如果只是不认识我的脸,费尔南德司祭他们也是一样的。
但是,即使知道其中的意义,却还是会对这张脸感到恐惧的人,他是第一个。
一直折磨着我的【自己的却是别人的脸】,他给了我可以去讨厌的选项。也是因此,我才能够在之后走向成为他的内弟子这个未来。
我再次咀嚼着这如同奇迹一般的经过。
"……怎么了?又在发呆了。"
"没、没事。但、但是为什么会提到有关脸的事?"
"那个客人好像是想雇佣一个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
说着,贝尔萨克看了我一眼。
"毫无疑问,你也是人选之一。不过,正常考虑的话,这个村子应该是不会放你走的吧。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系统上的了。"
"……是啊。"
他说的没错。
所以当时,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碰巧有奇迹一般的相遇降临,但自己果然还是和这种事没有缘分,那时我这样说服了自己。尽管有些悲伤,不过并没有其他更多的感想。
应该是没有的。
"……那个,然后,贝尔萨克先生和客人说了些什么呢?"
"嗯?"
听到我的问题,贝尔萨克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真难得啊。你会在意这些事。"
"很、很难得吗。……好歹,也是有关自己的事。"
"这倒也是。面对时钟塔的君主(Lord),再怎么说也不可能随便敷衍过去。所以就把你那张脸的起源,还有有关亚德的事老实告诉他了。"
我的脸的起源。
也就是,不列颠首屈一指的大英雄——亚瑟王。
啊啊,请不要笑。虽然我自己也觉得亚瑟王会个女孩这种事就像是笑话一样。但是,这个村子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甚至还保存着被认为是那名英雄所使用过的宝具。
就是亚德。
贝尔萨克冷不丁地瞥向我的右肩。
"今天那个挺安静的啊。平时的话,这时候肯定是要插科打诨的吧。"
"……那个,好像,我们昨晚都没睡好。"
"呼。是这样吗。"
说着,贝尔萨克摸了摸自己的胡茬。
亚德依旧沉默着。让我感觉心好像落入了冰窖里似的。
"无论如何,还需要再多打探一下那边的底细。你今天还能替我去给客人带路吗?"
这句话让我觉得这次整个人都被冻结了。
贝尔萨克让我去见师父。但是,以现在的情况师父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如果见到对于与我在一起的半年一无所知的师父,我可能会彻底崩溃。
"怎么了?昨天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魔术师的话,出于一些奇怪的癖好做出什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也很正常……该不会那个君主(Lord)对你……"
"不、不是这样的!"
我摇着头,慌忙打断了他。
贝尔萨克吃惊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大概是觉得以我那时的脾气是不会有事瞒着他的,就只是拿起了身边的篮子。
"就算是午餐吧。帮我送给客人。"
"……我、我知道了。"
在我接过篮子的时候,贝尔萨克又一次问道。
"怎么了?"
英武的眉毛皱在一起。
"总觉得你和平时不太一样。是热伤风吗?还是说今天有什么想从行商那里买的东西?"
"……什么事,都没有。"
我否认道,然后像逃走一般地离开。
借给客人用的狩猎小屋就在附近。
我很快就到达了那里。明明可以再绕一下远路的,但我却完全没能想起这个点子。自己的骨骼与血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被偷换成了齿轮和弹簧,而我则变成了机械人偶。
站在门前,我全身僵硬。
对于即将迈出的一步,我恐惧到嗓子发痛。
我咬紧了嘴唇。
品尝着铁锈的味道,我像是要豁出性命一般推开了那扇门。
那个人就坐在门前的桌子旁。
长长的黑发,修长的手指。嘴上依旧叼着雪茄。身上是和当时一样的夏装。就这样打量着推门进来的我。
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是如此的害怕,如此的心慌。究竟怎样才能让他知道,我们曾共度过超过半年的时光,曾一同经历了各种案件?这几乎等同于妄想。不,我宁愿这些事全都是妄想。如果他温柔地安慰我这都是我这个乡下丫头的噩梦,我今后又该如何活下去才好?
即便如此,身体还是擅自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师、父……"
瞬间,寂静充满了房间。
然后,
"……太好了。"
师父长出一口气。
"看来,你是我认识的格蕾了。"
"师父!"
简单的一句话,不知让我有多么的安心。
自从穿越到过去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仿佛在这一瞬间完全化解了。
我不禁瘫倒在地。
"格蕾。"
"没、没事的。我没事。"
我抬手制止他站起来,同时轻轻抚摸着无力的双膝。
感觉一不小心泪水就会从眼眶中落下。我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俯着身不断点头道。
"我真的……没事……真的……太好了……"
我现在还不能抬起头来。有戴着兜帽真是太好了,我这样想道。
师父也没有催促我。沉默太过温柔,让我忍不住又开始想哭了。太狡猾了。明明雪茄的香气还是一如既往,但沉默却让我的内心切实地感受到了那超过半年的时光,
我放下篮子,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然后问道。
"那个,师父是什么时候——"
"我大概是在几个小时之前醒来的。和几个村民聊过以后,发觉这里是与和你相遇时的过去非常相似的地方。"
师父谨慎地选择着词语,这样说道。
也就是说,他醒来的时刻大致和我是相同的。
"弗拉特和斯芬呢?"
"不知道。用魔术也没有探知到。"
说着,师父摇了摇头。
这一次,他的脸上出现了沉痛的神色。
"……我是不是不该带他们来。"
"怎么会。"
我摇了摇头。
"您想,他们两个都不是会被人简单干掉的吧。就算暂时无法取得联络,他们也一定会擅自大闹一场,把情况变得更复杂。"
"……你说的也对。"
师父取下雪茄,苦笑道。
烟慢慢飘向小屋的天花板。我看着这副景象,向师父问出了一直在意的问题。
"这里是过去的世界吗。"
"难说。"
师父偏过头。
"看上去是这样没错。身体也有正常的
感觉。但也不能因此就草率地断定这里就是过去的世界。毕竟这种事太离谱了。"
"就算是魔术,也办不到吗?"
"哼嗯。"
师父皱紧了眉头。
他很快回答道。
"结论上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听说第五魔法,以及达到魔法领域的大魔术是能够引发这种现象的。"
"……那样的话,阿特拉斯院会不会也能办到?"
"……"
师父沉默了一下。
"不,只有术者本人还好说,要将对魔术不具有协助意愿的外人送往过去是很困难的。要确立这种技术,只凭阿特拉斯应该办不到。"
"如果有哈特雷斯的协助呢?"
"荒唐。"
师父摇了摇头。
"哪怕是在理论上可行,除非坐拥法政科的巴瑟梅罗出面调令所有贵族主义,不然也是无法实现的。这就是这种级别的大魔术。不光魔术世界,表侧的全面协助也不可或缺。就算哈特雷斯拥有未知的能力,并给予了阿特拉斯院全方位的协助,也不可能轻易完成这种术式。"
"是、这样啊。"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没错了。
至少,我是没有见过师父在关于魔术的见解上出过错。尽管在假说的阶段他总是会纠结于各种理论,不过在能够自信断言的事情上面还从没失误过。
当然,这是因为他谨慎地将自己没有自信的可能逐一推翻了……可以说与他平时那副没有自信的样子正相反。
"顺带一提,我回过神时莱妮丝已经离开了。毕竟那是今天一大早的事。"
在时间顺序上原来是这样的吗。
印象中莱妮丝好像是说过,师父以罕见的强硬态度赶她回了时钟塔。
"您让莱妮丝小姐回去,果然是因为我的脸吗。"
"没错。以前也说过,我确认了你的脸是和过去的英雄相一致的这件事。还听说在这个村子里现存着与亚瑟王有关的宝具。"
贝尔萨克刚才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亚瑟王和我的关系。一直存续在这个村子中的历史。连亚德——能够利用封印于其内侧的宝具的工具都制造出来的,过于悠久的计划的尽头。
已经连其中的意义都已忘却,却依旧凄惨地持续着的行为。
"……那个时候,没能打听更详细一些。"
师父低声说道。
"本来准备去问的,但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根本不是打听这些事的时候。"
"……嗯。"
我点了点头。
然后接着师父说了下去。
"……因为明天,我会死在这个村子里。"
这就是过去那起事件的结局。
让我和师父一起离开故乡,踏入时钟塔的契机。本来师父应该会更深入地了解一下案件吧。然而鉴于贝尔萨克对他说的话,还有当时我和村子的状况,他只得放弃,并将我带回了时钟塔。
师父轻轻地咂了下嘴。
"明天你会死在教会吗。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简直就是胡闹。"
啊啊,我知道他在为什么而生气。
因为他在担心这次【现在的我】会不会因此而死。他在为我而愤怒这个事实,让我无法抑制地感到高兴。会因为事关自己性命的话题而高兴,这一定很可笑吧。
"是谁,为了什么而犯案?"
Whodunit。
Whydunit。
在牵涉魔术的案件中只有Whydunit有意义,这句话师父不知说过多少次。既然如此,这次又如何呢。
"……寻找你应去解开的虚构之谜。"
我冷不丁地回忆起茨比亚说过的话。
"那句话是不是就是指这件事呢?"
"无聊。"
师父摇了摇头。
"不过,有可能这是挑战书。来自阿特拉斯院院长的。"
也就是说是这个意思吗。
去解明我——守墓人格蕾死在这里的原因。
当时死去的那个格蕾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实际上,我甚至都没有亲眼见过尸体。
死去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说,是个素未谋面,却一模一样的其他人?
我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寒在从骨髓中渗出来一样。虽然至今为止我曾多次被卷入难解的事件之中,但这回要更加特殊。毕竟这次的谜题可以说是来自我自己本身的。
"这种事确实不无可能。"
师父点头说道。
"只要不解开这个谜题,我们就无法从这个类似过去的地方——暂且就定义为二周目好了——回到原来的世界,大概就是传达这种意思的挑战书吧。"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应该去解开的谜。
那个阿特拉斯院的院长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村子会在半年后空无一人,但其原因一定也与这个谜有关。说不定Dr.哈特雷斯会与茨比亚接触的理由也是。
"好吧。我接受了。毕竟这个谜也是非挑战不可的。"
"唔,是!"
听到师父的话,我使劲点了下头。
"那我们该从那里开始调查呢。"
"这个嘛。……按照过去的进展,我会在傍晚和贝尔萨克再见一次面。连同这件事在内,先列一下过去的事发生的时间序列吧。"
师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用钢笔流利地书写着。
我看着他的动作,
"按照过去的进展,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声地补充道。
"在师父和莱妮丝小姐到达村子的第三天——就是今天的下午,我决定了要跟随师父。"
因为害羞,我感觉面颊发烫。
那时的我,向着会讨厌这张脸的师父搭话了。
然后,师父说是出于偶然碰触到我内心阴影的愧疚,将他的目的告诉了我。——在年轻的时候,尚不成熟的他参加了某次战争,并因此而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过错已经无法被修正了。而自己也依旧是那么的愚蠢。但是,与自己牵扯上关系的人们都是高尚的,是值得骄傲的,是应该更加被赞扬的存在,他只是想要去证明这一点。也是为此才想要借用布拉克莫亚守墓人的力量。
说实话,当初我几乎完全没听明白师父在说什么。
别说圣杯战争了,当时我连魔术都不是很了解。就算他详细解释给我听,我恐怕也无法理解吧。
不过,他的心意却传达了给我。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热情。
就这样,我对他说出了如果需要守墓人的话,那么自己可以接受他的委托这样对当时的自己而言难以置信的话来。连如何说服母亲和贝尔萨克他们都没有考虑过,就算是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深入到这个地步。
但是,人生突然发生改变这种事,一定很多人都遇到过吧。
如果能像他这样为了谁着想的话,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的想法。
只是,我们做了一个约定。
——"希望您能……一直讨厌我的脸。"
"……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着,师父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我与师父的联结,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不是初次见面的时候,而是从互相分享对方的过错时开始的。
师父继续流畅地写下笔记。
整理出来的时间序列是这样的。
第一天上午:埃尔梅罗Ⅱ世和莱妮丝从伦敦出发。
第一天傍晚:埃尔梅罗Ⅱ世和莱妮丝与贝尔萨克见面,到达村子。
第一天傍晚:埃尔梅罗Ⅱ世和莱妮丝前往教会,在小屋过夜。
第二天上午:格蕾带埃尔梅罗Ⅱ世和莱妮丝游览村子和墓地。
第二天下午:埃尔梅罗Ⅱ世和莱妮丝与茨比亚见面。
第二天傍晚:埃尔梅罗Ⅱ世与贝尔萨克进行会谈。
第三天清晨:埃尔梅罗Ⅱ世让莱妮丝回伦敦。
第三天下午:格蕾接受埃尔梅罗Ⅱ世的邀请。
第三天傍晚:贝尔萨克与埃尔梅罗Ⅱ世对话。
第四天上午:假格蕾的尸体被发现。
第四天上午:埃尔梅罗Ⅱ世与格蕾一同离开村子。
"……嗯。"
师父用手指抵在写好的笔记上,点了点头。
"虽然一些琐碎的对话或者遇见的人物可能有遗漏,不过我们那些天采取的行动大致上就是这样吧。"
"……应该没错。"
与莱妮丝的讲述和我的记忆是一致的。
这样一看,莱妮丝一直到第三天早上都和师父在一起。这段时间应该差不多占了有师父到故乡的这段旅程的七成了吧。
"只能采用与过去不同的模式了。"
师父说道。
"要去沼泽吗?"
"不,去沼泽会触犯禁忌。虽然禁
忌这东西根据情况可以无视,但那里很有可能施加有某种魔术性的防御机关。要是弗拉特和斯芬他们在的话倒说不定还能采取些对策,不过以我的能力就难说了。"
确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师父应该当初就会去调查了吧。
“那,茨比亚呢。”
“他啊,我在这里一回过神来就去找过了。”
“——唔。”
我瞬间语塞。
“师父。”
声音也带上了怒气。
我不客气地走上前去,站在师父身前抬头看着他。”格、格蕾。“
对着面露惧色的师父,我举起了拳头。
砰砰地捶打起那件高级西服上单薄的锁骨所在的位置。
“我不在的时候,请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呜,抱歉。但是、不过、只是、”
师父含糊其辞,目光游移着,最后终于像是认输了一般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见不认识我的你。”
“……”
狡猾。
这样说好狡猾。真是太狡猾了。明明就一点都不知道我刚才到底有多担心。
砰砰的,我忍不住继续捶打起他来。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我确实这样做了。这个人究竟要惹哭我多少次才肯罢休啊。
我俯下身,
“……原谅、您了。”
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谢谢。”
“……那,茨比亚那里怎么样了?”
“嗯。结果扑了个空。本来从第三天开始我就没再见过他,所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在,还是这个二周目里才有的特别设置。”
师父又一次确认了时间表,同时说道。
“听说今天有行商要来,大部分的村民都会到村外的广场去打发时间。”
没错。
费尔南德司祭和伊尔米娅修女也是因此而离开教会的。恐怕母亲在向黑色圣母祈祷过之后,也会前往广场吧。
所以,过去的我和师父才会有机会在那间教会进行对话。
“好,就这么定了。”
师父下达结论。
“再去调查一次那间教会吧。格蕾。”
3
空空如也的教会即便是在初夏,也依然透着些寒意。
圣堂的面积意外的宽广,衬得这个精致的小村庄更显拥挤。虽然我没有接受过正经的操控魔力的训练,但这个地方总是让我感觉很平静。仿佛只有这个区域被从世界上切离了一般,我不知多少次产生过这样的安心感。
师父环视了一周之后,嘀咕道。
“谁都不在,和记忆中一样。”
“大家都说这个村子小得连个会偷东西的人也没有。所以也不会随时随地都上锁。”
“……原来如此。这倒是正好方便了咱们。”
他走过长椅,抬头看了看彩绘玻璃,又检查了一下祭坛。还小心翼翼地逐一确认了上面放圣饼的盘子和杯盏。
接着,自然就是放在最深处的黑色圣母了。
“我一直都挺在意的,可惜之前没来得及问。这间教会应该不是从以前开始就由费尔南德司祭管理的吧?”
“……对,费尔南德司祭是几年以前才被派遣到这里来的。伊尔米娅修女更晚,她是去年才来的。”
“哼嗯。所以费尔南德司祭和伊尔米娅修女的态度才与那些把你神圣化的村民不一样是吗?”
“……是的。”
费尔南德司祭就是因此才没有对我的脸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不喜欢也不讨厌,就是毫不关心。即便已经朝夕相处,他们对于村子来说也不过是外人。等过个十几二十年,又会到别的教会去赴任。而这里只会作为一个稍微有些奇怪的闭塞山村留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吧。
“也就是说,不是教会准备了黑色圣母,而是先有黑色圣母,之后再以其为中心建造了教会吗?以当地的特殊宗教与中央相妥协的模式来说很常见啊……不,首先既然阿特拉斯院已经出面了,那应该不可能只和圣堂教会有牵连吧?”
师父将手指抵在下巴上,眯起眼睛。
他像平时一样因为烦恼而陷入沉思的模样,让我感到有些安心。我想应该是因为刚才一直是独自一人而导致的奇怪的反作用吧。但要是放任下去的话师父说不定会睡起回笼觉来,所以我必须打起精神来。
“总之,在有人回来以前让我好好调查一下吧。”
说着,他开始仔细地观察黑色圣母像。
先是退后几步来查看整体,接着取出放大镜进行细致的检查。然后又从口袋中拿出了试剂,看来这些东西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他轻轻地掸下灰尘放入试剂中,逐一确认颜色的变化。
“看样子是处在某种魔术的影响之下,不过……源头并不是这座雕像本身。要形容的话这里应该是类似中继点一样的地方。”
说完,他又取出一条金属的细锁链。
一端拴着紫水晶坠子的锁链叮当作响,最终划出一道弧线。
“这是,探索术吧。”
是非常初级的魔术,我也曾在课堂上学到过。听说是以能被用于调查和探索而闻名的,就算时非魔术世界中,也会将其运用在挖掘水井或者石油上面。
“身上带的东西和当时一样。那个时候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结果就没来得及用。”
师父耸了耸肩。
也就是说,那时他就打算调查教会了吧。然后就在那个时候,碰上了因为不敢和行商过多交流和来到的教会的我。想到当时自己还觉得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份羞耻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反正师父多半也不会察觉到。……最多,就只告诉莱妮丝好了。
几次呼吸间,师父一直在确认紫水晶划出的弧线,然后,
“这边。”
说着,他在圣堂中转了个身。
是黑色圣母像的背面。师父把自己的身体挤进那个狭窄的空隙里,迅速地用手掸去灰尘。但那普普通通的石板不管是推是敲都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什么都没有呢。”
“呜。果然没那么简单吗。”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师父再次把探索链从指尖垂下来。
缠绕在白皙手指上的锁链,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两条蛇。
这一次,时间要长得多。
师父始终闭着眼睛,而锁链则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是印象的问题。”
他回答道。
“探索术的结果会与术者有意无意间感知到的情报相连接。因此,刚才我在脑海中描绘的是二次元的地图,而现在……”
他正说着,紫水晶突然不自然地转了起来。
只有一部分奇特的凸起来地摇摆着。
“应该是这边。”
师父离开圣堂,打开了侧门。
走下老旧的楼梯,拐过走廊,就到了存放着葡萄酒等杂物的储藏室。因为圣餐中必须要用到面包和葡萄酒,所以这间教会中也理所当然的保存着这些东西。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在那边吗。”
水晶在师父的手边摇动着。
他先比较了一下,然后推开装满葡萄酒的架子,掀开下面的绒毯。大概是因为空瓶子比较多吧,架子出乎意料得轻。
师父凝视着毫无异常的地板,
“这个地下室,在那间圣堂的正下方。”
然后抬头看向天花板。
“那尊黑色的圣母,本来可能是放在其他地方的。”
“……那类东西可以随便移动的吗?”
“虽然得看具体的术式,不过大多数情况下稍微移动一下圣像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在某些地区,甚至还存在专门用来移动神的魔术。”
一边说着,师父又一次抚摸着地板。
然后他一用力,按了下去。
这一次,地板倾斜了过去,接着就那样歪向旁边。
“……楼梯?”
空荡荡的空洞和露出斑驳地面的楼梯出现在地板下方。
*
行商的四周热闹非常。
虽然到访的只有两辆小型卡车和包含司机在内的六个人,但对于村民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月一次的庆典。村口现在就像是自由市场一样,近百人都聚集在这里。
孩子们笑闹着,大人们挑选着新到的货物,而老人们则是在稍远的地方安详地注视着他们。行商似乎也身兼了慰劳活动的任务,正在进行着随意的现场演奏。
不过,这队行商还有着不为大多数村民所知的机能。
行商中的一人穿过欣赏着廉价小提琴声的人群,与村里的居民碰面了。
然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对话。
“司祭先生。”
“哦哦。贝尔萨克阁下也来了吗。”
“收音机坏了,来买些零件。杂货店都卖光了。”
“哈哈哈,那还真是辛苦了。听说
今天过会儿还有舞蹈呢。”
“不巧我不太适应这些庆典,已经准备回去休息了。”
“遗憾啊。”
“对了,格蕾那家伙来过吗?”
“没有,我只有早上在教会门口见过她。”
“是吗。那么回头见了。”
他冷淡地说完,然后又与几个人寒暄了之后,就再次离开了。
“你好啊,伊尔米娅修女。”
“啊呀,你好。”
“刚才看到您在和行商说话,是定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是在城里的朋友给我写的信。”
“噢噢,能有书信往来真让人羡慕啊。老头子我就只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事了。”
“这里可是个好村子哟。我才是羡慕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能听到修女大人这么说可真是让人高兴。毕竟我只有这个地方,所以想要到死都相信这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呐。”
“是啊,肯定是这样的。”
向开杂货店的老人道别后,伊尔米娅修女拿出刚才提到的信封,眉间浮现出阴霾。
“……啊啊,来了吗。”
动人的双唇喃喃自语道。
还有另一处。
村中最年长的,被尊称为大奶奶的老妪。
听村里人说,她应该已经超过一百岁了。被包裹在古老的民族服装中的她,看上去异常瘦小。就像人偶一般。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几乎掩盖了她的五官。
现在,这位大奶奶张开了她那如同枯叶一般的双唇。
“从地下,传来了声音。”
“您是说从地下吗。”
“是呐。非常遥远的声音。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听到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老妪的话语,低沉得几乎垂到了地面。
让人感觉,仿佛这才是来自百年以前的音色。
“格蕾她完成的不错呐。”
“……是啊。”
女人露出幸福的微笑。
就像是经过数十年的盼望,终于等回爱人的新娘一般。本不出众的脸庞,一瞬间看上去仿佛绽放的鲜花。
“属于那孩子的日子,终于来了呢。”
那是格蕾的母亲。
4
在沿着地下台阶前进的过程中,我不断确认着周围的情况。
土墙没有经过像样的加固。搞不好就是天然形成的。而潮湿的手感,进一步促进了狭窄和压迫的感觉。
“这里究竟……”
“你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吗。”
对于师父的问题,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来如此。”
师父嘟囔道。
“以防万一,先保证好空气吧。”
师父动了动手指,咏唱出咒文。
肌肤上传来有风轻轻吹过的感觉。看来是师父通过魔术让入口处的新鲜空气循环了进来。
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师父难得有点魔术师的样子。”
“二流也有二流的做法。哪怕现在这个世道,大部分都是靠科学更便宜更方便。”
有些忿忿不平的师父抬起手,这次亮起了淡淡的光芒。
亮度至少能让我们看清前方的道路。
“有脚印。”
师父手上的光芒照亮了我们的脚下。
地面上鲜明地留下了不知被踩踏过多少次的痕迹。经年累月,迎接了诸多朝圣者的那个痕迹,让我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这边才是教会的本体吗。还是说是为了隐藏这里才修建了教会的吗。”
心跳声很吵。
我所不知道的,我的故乡的真面目。
继续前进下去真的好吗,另一个自己对我耳语道。知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出现的理由真的好吗,另一个自己质问道。
这是何等恐怖。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了,但大脑却没有完全接受。
在我的世界中,真的存在这样的地道吗?会不会是茨比亚胡乱加工出来的产物?不着边际的想法源源不断地浮现出来。
然而,我却无法停下脚步。我紧捂住胸口,一步一步地前进着。
“……曾经,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都将地下视为冥界本身。”
一边走着,师父一边说道。
这地道还会有多长。一路上,道路数次转弯,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我们的方向感都已经迷失了。虽然感觉单论向下走过的距离或许能达到几十米,但如果告诉我其实我们距地表并没有多远,似乎也可以接受。
“冥界,阴曹地府,好像还有的地方是叫影之国吧。不管名称是什么,死的世界都是与现实接壤,只要愿意就能动身前往的地方。”
我想起莱妮丝也说过师父曾进行过类似的授课。
是啊,我们现在正向着死亡之底前进。
突然,我的脚步停下了。
“有灵?”
“不、不是。”
我摇摇头,再次眺望地道的前端。
“什么都……没有。”
实际上,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感觉到灵的存在。
在这个地球上,没有死过人的地方几乎不存在,而没有留下那古老喘息的印记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我之所以不会无时无刻都感到害怕,原因在于浓度。即使蜕化为灵,却依旧蹂躏着现实的【鲜活的】私欲,才会让我恐惧到无法自制。
因为明明死去却又鲜活的矛盾,是恐怖的。
但是,这里很奇怪。
别说灵的能量,就连微弱的魔力波纹都感觉不到。
既然留有这么多的足迹,那么理应也会有残留思念附着才对。就算没有达到能够以语言解读的程度,也应该有能让人隐约察觉到的波动留下。然而,前方只有空无一物的空虚。
这究竟是——
突然,狭窄的地道开阔了起来。
宽广得惊人的空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的同时,我能感到师父僵住了。
而我也是拼劲全力才没让自己发出呻吟。
在那宽广的空间中,散落着大量的骸骨。
不是一具两具。是多达几十上百具的人骨。所见之处都被人骨布满了,甚至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布拉克莫亚墓地。”
师父喃喃自语道。
他咽了咽口水,慢慢地移动视线,然后半跪下去。
逐一比照着如同鲜花一般覆盖了地面的人骨,师父呆滞地说道。
“如果说……墓地的本体不是地上……而是这里的话?”
“……咦?”
“不对,归根到底,这里真的是墓地吗?时钟塔的地下也是特别的……。因为那里和地表不同,留存着结晶化的神秘……既然如此,这里该不会也是……”
伴随着师父的低语,空间里发生了异变。
骸骨晃动了。
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操纵了一般浮到空中,组合在一起。
就这样,骸骨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而在他们手中,还拿着同样由骸骨制成的武器。或是剑,或是长枪,又或是弓矢。从这些装备来看,至少能够明白他们恐怕就是古代的士兵。
而他们,在吞噬着魔力。
一个骨兵转向了我们,就在利剑挥下的瞬间,身体仿佛迸发一般动了起来。
“——师父,让开!”
虽然有一丝不安从心头闪过,不过从固定器(Hook)中解放出来的亚德还是变形了。
像魔方一般旋转,转眼间就出现的大镰正好阻挡住了骨兵的利剑。
手臂被这一击的威力震得发麻,让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不仅如此,剩下的骨兵也接二连三地向我们冲了过来。
(不是、灵……?)
他们的样子让我吃惊不已。
与他们的强大相比,执著和妄执太过稀薄了。会对现世依依不舍的灵,可以说就是浓厚的感情本身。而平复这样的情感,就是守墓人的工作,这样说应该没错吧。
像这样行动有序的灵基本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既然如此,那他们是什么。
我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灵基……不够吗?”
师父低声道。
“……什么?”
“他们恐怕与普通的灵不同。看样子是周围的魔力注入了记载于空间的记录带中,以骸骨为媒介才勉强获得了能够活动的形体。……啊啊,这简直就是从者的失败品。”
听到师父的低吟,我咽了咽口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异样的能力就能理解了。野兽般的速度。冰冷的锤炼过的杀意和动作。原来如此,比起魔术师的使魔,从者的失败品这种形容要更加准确吧。
几乎同时,我注意到了。
还有,一个人。
一个样貌明显不同的人影,正在从不断
起身的骸骨士兵身后观察着我们。
“咦……?”
我也同样凝视着那个人影。
那名少女。
那仿佛率领着一众影之英灵的女王般的身姿。
因为戴着金属制的面具而无法看到她的真容。然而,那站立的身影太过熟悉了。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希望着能像镜子一般粉碎的,凄惨的成果。仿造成过去英雄的,某个乡下女孩的末路。
[为何,至此?]
并没有声音。
然而,我感到她在这样质问着。
[现在还为时尚早。永恒之王尚未觉醒。你于地上,我于地下。只需等待即可。]
我没有回答她的提问。
根本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难不成……)
只有疑问席卷了我的脑海。
(难不成,那个时候死在那里的就是……)
怀疑如同黑云一般升起,笼罩了思绪。理应死在那个地方的自己。然而,在我发出疑问之前——
[归去吧。]
就这样,面具少女转过了身。
向着洞窟深处的方向远去了。
“等等!”
我想要站起来。
而为了阻止我,骨兵们聚集了起来。一两只还好说,面对十几只的包围,镰刀也将处于不利的形式。
(——那就用破城锤!)
“亚德,解除第一阶段应用限制!”
我将手高举过头。
注入魔力,念出改变大镰形状的词句。
然而,回答我的不是变化,而是虚弱的喘息。
“对不住呀……格蕾……”
“亚德?”
久违听到匣子声音所带来的喜悦,被不安压倒了。
因为它的声音。那是勉强自己将本不可能发出的东西强行挤出来般的声音。
“亚德?!”
再没有回应了。
形状也依旧保持着大镰的模样。
之前一直沉默着的亚德,现在就像是停止了呼吸一般,断绝了一切所有的反应。
“格蕾!”
“——唔!”
听到师父的喊声,我条件反射地躲开了骨兵劈下的利刃,但意识却依然凝固着。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不,其实有一部分是理解的,只是自己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我的膝头一软。
身体的“强化”没有跟上。
啊啊,连吸收周围魔力的机能,也衰弱到平时的一半以下了。何况这个地方的魔力本身就不多,现在的我和普通的魔术师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唔、格蕾!”
师父的手左右挥动着。
他用勉强固定住的魔力,射出无力的魔弹。
然而,他的攻击最多只能起到牵制的作用。虽然说是失败品,但那也是从者的失败品。凭师父的魔术是无法对他们造成多少伤害的。明明现在正是需要我去保护他的时候,但我现在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
“亚德!亚德!亚德……”
不行。
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事实就像是地狱的熔岩一般灼烧着我的肺腑。比刀刃更加锐利地,比箭矢更加深入地,削剜着我的心脏。这个平时总是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对象会消失的想象,比任何伤害都要剧烈地粉碎着我的精神。
“亚德!求求你亚德!”
我紧抱着大镰,哭喊道。
就在这个瞬间,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像个孩子一般哭嚎着。
“醒一醒,亚德!”
突然,大镰发出了光芒。
5
一个信封飘舞在教会中。
是刚才行商送来的信。
伊尔米娅修女耀武扬威地举着这封信,高抬起下巴,责问道。
“……你应该明白吧,司祭。”
“明白。”
费尔南德司祭点点头。
在他到这间教会赴任的时候,就被告知过这种可能性了。只是,他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会真的在自己的任期里发芽。本来以为这早已风化的习俗,直到腐朽为止也绝不会结出果实。
啊啊,错了。
自己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一直都移开了视线而已。
赴任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在变化了。那么会演变至此的几率是决不能无视的。甚至可以说,这次是几百年以来几率最高的时候吧?
“如果时机真的已经成熟,到时候就要由我来杀死这片土地上的神子吧。”
费尔南德司祭和修女一起前进着,一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就像曾经,我等的先导将这片土地上那个名为布拉克莫亚的强大死徒引领至彼方那样。”
一段时间之后,两人停住了。
在地下的存放室里。
一瓶葡萄酒掉在地上,从裂缝中流出的液体,正向地板上的空洞中滴落下去。
“啊啊,果然……”
司祭捂住了脸。
“正如那个叫哈特雷斯的家伙所说吗。”
*
回到破屋之后,贝尔萨克冷不丁地抬起了头。
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永不复还(Nevermore)。”
据说会运送灵魂的,凶兆之鸟。
一直以来,他都是和这些鸟一起度过自己的人生的。恐怕到时候也会听着它们的鸣叫声死去吧,他曾是这样想的。就像所有的祖先那样,在将布拉克莫亚守墓人的使命交给继承人之后,一事无成地了却余生。
这样就行了,他曾是这样想的。
可能有些落后,但贝尔萨克意外的很中意这个时间好似停止了一般的村子,曾经是。
直到那名少女发生变化为止。
贝尔萨克已经注意到了,乌鸦的鸣叫是特别的。
“……格蕾。”
干枯的嘴唇,用干枯的声音,念出了这个名字。
本想要克制住的,却还是渗漏了出来。
“今天,这个晚上,我可不想见到你啊。”
贝尔萨克·布拉克莫亚慢慢地拿起了靠在破屋中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