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瘫坐在狭窄的地下通道中。
露出斑驳泥土的墙壁和天花板仿佛下一秒就会崩塌似的,让内侧的人感到强烈的不安。虽然冷静想想这里大概几百年以来都是这副模样,因此不必过分害怕,但人类却难免被视觉效果所侵蚀。
“……总之就是,先撤退吗。”
师父调整着呼吸,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的视线直指刚才加入我们的人物。
一脸蒙眬的白银骑士伫立在那里。
不过,蒙眬指的并不是他的表情。实际上不光是脸,包括四肢在内,他的整个轮廓都是若隐若现的。即便如此,搭配上他那莫名感情丰富——应该说表现丰富的举止,大致上还是能看出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那当然。我本来就不是擅长这种打打杀杀街头卖艺的料。最爱惜的就是用来拥抱妹子的这双手,还有这条舌头了。光是能从那帮心浮气躁的骸骨兵中间杀出条路来把你们带到安全地带,你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能坦荡荡地说出这些话来,可见他的内心挺坚强的。
不过我们也确实是被他帮助了,所以对于这番话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逃离那群骸骨兵的时候,我们稀里糊涂地不停奔跑,最终抵达了现在这个地方。看样子这个地下洞窟除了最开始我们下来的那条路之外,还连接着许多分岔道,而现在我们正藏身于其中的一条之中。
然后,
“……”
我仍旧处于茫然之中。因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一名骑士自亚德中现身。不可能想得到。
大镰现在依然握在我的手中。
然而,我还是被恐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师父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道。
“你刚才自称是凯爵士对吧。”
“哟。还知道加爵士吗。”
“当然了,凯爵士(Sir·Kay)。如果是指那位亚瑟王的义兄的话。”
明明是早已知晓的事实,却还是让我差点惊呼出来。
亚瑟王的传说。闻名不列颠的,圣剑与圆桌的故事。为诸多冒险与罗曼史所点缀的,骑士物语的原型。
听到这句话,骑士啧了一声。
“那来的是我还真是遗憾啊。不过要说传说这种东西,真实情况其实让人大失所望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就连夜空中闪耀的星星,实际上不也基本都是些石头疙瘩吗。虽然有的人可能会觉得只要有耀眼的光辉,真相什么的无所谓,但我对这种无聊的想法没兴趣。”
他非常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让我感到心慌意乱。
这些举动我都知道。明明知道,却与自己的记忆不一致。然而我心中的某处却依然确信着,就算不一致,根源也还是一样的。矛盾的感情与印象,一直都在动摇着我的内心。
“……由圣杯召唤的从者会由圣杯给予现代的知识,如果不是由圣杯召唤,那么则会由世界给予知识吗。”
“哈。你们这帮魔术师,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一肚子废话啊。你身上是不是能像旧书一样抖落出书虫来?”
“可能吧。”
看到师父一本正经地点头,骑士更加不高兴地耸了耸肩。
“不过,你这答案只有三十分。我压根就不是从者,也不是什么英灵。因为不是从那个啥啥座上来的,世界也没理由费心管我。刚才提到的都是那边那个小气鬼封印礼装里记录的知识。”
他纠正道。
但给我最大冲击的,是他最后的那句话。
一直紧绷着的喉咙在听到那句台词之后,仿佛反弹一般大喊道。
“亚德它怎么了!”
我甚至等不及站起来,保持着膝盖着地的姿势向他移动。
“为什么我叫它也没有反应!难道是坏掉了吗!”
像这样逼问一个刚见面的人,在我的人生中可能还是第一次。现在胆怯与恐惧已经全部被抛在脑后了,我向着白银骑士逼近。
骑士伸出手。
咚的一声,敲了敲大镰的表面,
“才没有坏啦。”
说着,骑士——凯摇了摇头。
这句话对我来说何等的救赎啊。
“不过,机能暂时是停止了。毕竟为了使出让我能像这样实体化的秘技,把一直积攒的魔力全耗光了。当然,这里的环境好也是它能成功的因素之一。”
“机能停止……”
我紧握住大镰,吞了下口水。这个暂时究竟会是多久。
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又或者,会是更加漫长的岁月?
但是,这个答案似乎连骑士都不知道。尽管这是我最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但还是强行按捺住了自己,思索更有意义的提问。想问的事堆积如山,得从里面选出几个稍微有用的来。
“那,为什么你会从亚德里……”
“那边的魔术师应该已经搞明白了吧?”
他把话题抛了过去。
师父没有立刻回答。
在慎重地斟酌过自己的假说之后,
“你应该本来就是亚德的人格模型吧。在这种情况下所说的人格模型,还包含了详细的肉体和装备的条件。因为决定一个人人格的,绝不仅仅是精神。……不过,能这样实体化的原因还是令人费解。”
师父这样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人格……模型……?”
“就是这‘枪’啦。”
骑士指着我的【大镰】说道。也就是说他知道这把大镰的真面目,不过既然是由亚德召唤出来的,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圣枪伦戈米尼亚德(Rhongomyniad)。
据说是曾经亚瑟王所挥舞的,与圣剑王者之剑(Excalibur)齐名的宝具。
“准确来说,是为了封印这‘枪’的,礼装的人格模型。那家伙的亡骸和‘枪’,最开始就是被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
骑士非常烦躁地继续道。
“然后呢,在封印‘枪’的时候,作为关系者中最合适的人格,我就被选中了。哼,因为和其他那些骑士(蠢货)不同,我对什么武功啦神秘啦都没有兴趣。要是封印本身就积极地想解开封印,那不是蠢到家了。像那种让人看不过眼的家伙,最好能睡多久睡多久。”
骑士的话我大概只能听懂一半。
他是在谈论曾经他所侍奉的王吧。
亚瑟王。
对他而言应该是义弟——根据我故乡的传说,是义妹的人,不过其中的关系好像十分复杂。
“最后那家伙的亡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叫格拉斯顿伯里的地方是当成象征主张在他们那里吧,这事多半也有什么意义。正所谓人信仰的地方就会产生意义。本来一直在守护她的,就是那座岛本身。所以也不用像一般人那样非得挑个地儿才算有墓地吧。”
骑士用轻佻又阴沉地语气说道。
然而,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沉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久远的时代传来的丧钟的轰鸣。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接触到了吧。在解除那“十三拘束”中的五条时听到的,包含凯爵士在内的骑士们的誓约碎片。
“是为,为生而战。”——承认,凯。
“……”
我深吸一口气。
我的想法,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就算在那时真切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不能强加到他身上。就算告诉他自己曾被他们的声音激励过,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应该面对的,是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人。
我慎重地考虑着说法。
然后抬起头,看向骑士。
就在这时,正好与盯着我看的骑士视线交汇了。
“不过你还真是,挺像的啊。”
“咦。”
“当我没说。挺像的但是不像。嗯,一点儿都不像。”
他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
到底是像还是不像呢。
我当然知道骑士说的是谁。毕竟一直以来,我就总是被说和那个人相似。
“我和,那个,亚瑟王——”
“一个人的印象可不是光靠脸来决定的。你就算过一百年也不会和那家伙像的,过一千年说不定能有那么一星半点可能。甭管你是什么来头。”
说完,骑士开始活动肩膀。
“言归正传好了,反正你们就是想尽快摆脱眼下这个麻烦的状况吧。在你们摆脱之前我都会奉陪的。毕竟就是为了这事,那家伙才会把我召唤出来。虽然工作环境有点艰苦,不过时间不长我就忍了。”
“你说麻烦的是这个状况,而不是地点,是因为已经知道我们的遭遇了吗。”
听到师父的问题,骑士不耐烦地回答道。
“知道啊。你们是叫什么【二周目】的对吧。”
二周目。
经由茨比亚之手,我们从半年后的时间轴上移动到了这里。虽然还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正的过去,但感觉确实很相似。
曾经,我与师父刚刚相
识的那段时间。
“这也是通过亚德知道的?”
“是啊。解释起来怪麻烦的,不过只要是这丫头的所见所闻,匣子那边基本上也都能掌握。然后那些情报就能共享给我。”
“我还有一个问题。”
师父补充道。
“这个地下洞窟,究竟是什么地方?”
“很遗憾,亚德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而且生前的我也没被直接带到过这里来。”
骑士夸张地耸了耸肩。
“不过,这个地方确实应该可以说是布拉克莫亚墓地的本体吧。”
他那阴沉的声音,沉淀在地下冰冷的黑暗之中。
2
[……被她逃了?]
她的思念轻轻地回荡在洞窟中。
戴着面具的少女坐在洞窟的中央。
古怪的骸骨士兵们伫立在四周,似乎是在守护着她。明明是如同恐怖电影一般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不知为何却透露出一种诡异的肃穆与真挚。
仿佛那早已远去的时光中的,骑士物语。
[怎么回事?]
对于她的问题,几名骨兵咔嗒咔嗒的张合着牙齿。尽管没有构成像样的话语,但少女似乎从骨骼的活动中领会到了某些情报。
[出现了白银的骑士?]
在几秒钟的间隙之后,思念继续道。
戴面具的少女扶着下巴暂时陷入了思考。
[追。]
骨兵们行动了。
他们三五成群地分散到洞窟的分岔道中。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构造,不过这些仅仅由骸骨与魔力组成的士兵,看来似乎还有着自己的判断能力。
戴面具的少女依旧坐镇于岩石之上。
那与岩石纠缠在一起的铠甲,仿若铁之花。既然如此,她身下的岩石或许便是她的王座。若将离开的骸骨士兵们视为近卫的骑士,那么以她的风范确实可以称其为一国的女王。
地下世界的女王。
如果在古代的话,也就是冥府的女王吧。
一段时间之后,
“若是能逃掉的话……就由她去吧。”
她喃喃自语道。
那是仿佛岩石在相互摩擦一般沙哑的声音。就好像多年没有说过话的人在强行震动自己的声带一样。
“逃到遥远的,谁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假若那里真的存在的话,就逃到那远离一切的理想乡(Avalon)中去吧。”
她的话语,好似祈祷。
“……然而,那样的地方根本不存在。特别是,对于你和我而言。”
低沉的声音回响着。就在连它的回声都消失于黑暗之中的时候,咚的一声,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面具少女转过头去。
那里正好在与骸骨士兵们消失的方向相反的位置上。
[什么事。]
她再次用思念问道,然后在那个方向上,生出了某种气息。
气息向面具传达着些什么,她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吗。早已听闻教会一直在监视这里,现在他们也行动了吗。]
面具的思念,仿佛是在将早已知晓的事物重新临摹一般。
因此,她的下文也像是再次得出从数年前就开始演算的结果般迅速。甚至能从中感到一丝无聊。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便遵从古老的契约,誓将他们驱逐。]
湿热的风在地下吹过。
在交流的最后,思念下了结论。
[我成为【她】的时刻,到了。]
*
夕阳悬挂在地平线上。
在污染了整个山麓的赤色之中,一伙人影在村中忙碌着。
他们的中心,是教会。这个尽管有着悠久的历史,却始终保持着温和与平凡的场所,现在被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氛所侵蚀了。
首先,大门遭到了破坏。
旁边的彩绘玻璃也被砸碎,圣水盘上能看到被钝器击打过的痕迹,圣盘和提炉等祭器则一个不落地被扫到了地板上。
这个设施中一切由外界带来的宗教要素被破坏殆尽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这个村子终于现出的原形……现在伫立在勉强保持着原样的讲坛上的人,并不是司祭。
“……我明白了。”
沙哑的声音飘过。
短短数秒之后,老妪抬起头来。
那是被村中尊为大奶奶的人物。或许也可以说是事实上的领袖。
在她的面前,聚集着大量的村民。从人数上来说,大概比平常礼拜时还多一倍。只不过,现在响彻于圣堂中的氛围与平时有着决定性的不同。不,现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应该说是暴露出了他们的本质吧。
“听好。吾等之王的碎片,终于下达了抉择。”
哦哦,村民们发出欢呼。
老妪的话语,在他们听来即是神明下达的预言。
他们就是为此而集合于此处的。
平凡的村民不过是伪装。他们从几代人几十代人以前开始,就在以此刻为目标而生了。特别是从格蕾变为那副姿态的时候开始,所有人都为自己能够生在这个时代而感到欣喜,一直翘首以待着。
被埋没在旧道具店的中年店主举着锋利的锄头,村里唯一一家餐馆里那个总是在店前打瞌睡的老厨师正在打磨着自己珍藏的匕首。
一想到那位少女,每个人都笑逐颜开。
对于那位少女的成长,每个人都喜悦得好似那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都明白吧。”
现在,老妪指示道。
她的声音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去迎接吾等的王。去迎接永恒之王。这个时刻,终于降临了。”
圣堂中鸦雀无声。
但是,他们的全身都在为之而振奋。那是已经可以称为狂信的,强烈意志。这个百人左右的集团现在无以伦比的团结,看上去如同化为了一只巨大的生物。
“决不能让她离开这个村子。”
老妪接着说道。
“玛格妲蕾娜。”
被叫到名字的女人安静地走上前来。
是格蕾的母亲。
仿佛终于想起那是自己的名字一般,母亲愉快地抬起了头。
“找到格蕾的下落了吗?”
“是的,已经知道大致的方位了。”
她露出清爽的笑容,颔首道,从她的身后,传来了滴答的水声。
红色的液体汇聚成了一滩,在夏日的空气中散发着异味。
教会的通信员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被吊起的男人身上的伤口,现在依然流淌着鲜血。这连训练有素的人类都无法经受住的巧妙拷问,正是出自刚才被称为玛格妲蕾娜——格蕾的母亲之手。
她轻轻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擦了擦脸。
“教会现在已是吾等的敌人。”
老妪高声宣布道。
“歼灭他们。就像当年在这座山中为独立而战时那样。咆哮吧。这片土地,正是绝不容他人侵犯的吾等之圣地。——没错!自遥远的传说时代起吾等就在盼望着的王之降临,现在无论是谁也不得妨碍!”
接着,老妪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了。
她举起满是皱纹的手。从破碎的彩绘玻璃间洒下的夕阳,瞬间就将她的手染为血色。
“向吾等的黑之圣母起誓!”
被染成黑色的圣母,用一如既往的表情注视着他们。
3
“……有件事得趁现在先确认一下。”
骑士突然提出。
我们正在慎重地调查着周围的地形。据骑士所说,战斗先不提,他对于逃走这件事有着独到的见解,比起毫无计划地在地道中前进,还是应该先逐一确认附近的分岔路才对。
“【一周目的第三天后半段到第四天】的那段时间里,你们都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骑士用模糊不清的脸,笔直地凝视着师父。
“你不记得?不是说自己继承了亚德的记忆吗。”
“很遗憾,从第三天晚上开始的事在亚德的记忆里没有。见过教会和村里的那帮家伙之后,回到家,到吃晚饭的那个时间段就结束了。恐怕是在格蕾的饭菜里下了什么药吧。因为亚德的意识本来就是和格蕾同调的,所以只要让这家伙陷入深度睡眠中或是意识模糊,亚德也会变成类似的状态。这个构造村里那群人应该都是知道的。”
“等等。”
师父举起手,打断了他。
“你说他们下了药。”
“喂喂这都什么时候了。就是这样啦。又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天然呆妹子,该不会以为那村子对格蕾宝贝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碰吧。”
师父的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
当然,他应该是知道的。
在二周目与师父重逢,整理一周目时间表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深究第四天的事,就是想避免触及我的心理创伤。因为当初在我刚离开故乡的时候,是极端厌恶谈及故乡的话题的。
就连听说发现了另一个自己的尸体,都没
有产生一丁点儿的好奇——我彻底地,将视线从那个村子上别开了。对于离开村子前最后一天发生的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思考。只觉得既然失去了可以去的地方,那干脆就将过去的一切全都舍弃掉,去适应伦敦和时钟塔好了。
假如没有与师父以及包括莱妮丝在内的埃尔梅罗教室成员的交流,我一定不会去考虑回到这个村子里来吧。
“这村子,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地方。”
骑士低声说道。
那略带讽刺的语气,让人感觉他其实不是在与人对话,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村子就是为了将格蕾改造成和亚瑟王一样的身体而存在的。啊啊,这么无聊的事,整整一族人却持续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说怨念都不足以形容。祖传家业听上去倒不错的,然而这行当压根就没有值得他们去做的价值。”
骑士骂骂咧咧地揭穿了我们其实都心知肚明的真相。
我一直有所觉悟。而师父却表现出了一瞬间的僵硬,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大部分接触神秘的人都会完全无视世俗的良知与思维。不,实际上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把那些事放在眼里。就像至今为止我所见过的那些魔术师一样。
“我说格蕾,你真的完完全全啥都不记得了吗?虽说因为药物导致意识不清醒,也不可能说把所有的信息都屏蔽了吧。哪怕你是个笨蛋粗心鬼,脑袋的犄角旮旯里也总会藏着点什么东西的吧?”
他的话就像锐利的枪锋一般刺中了我。
“在离开那个村子之后,你之所以一直都不去触及故乡的事,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事】?”
他犀利的言辞,让我的脑海中迸射出火花。
“——好痛!”
“格蕾!”
我制止了想要冲过来的师父,用一只手捂住头。
没错。
那时我虽然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但还是残留有一丝意识。
那是,啊啊,没错。即便五感几乎都是朦胧的,那涌现的气味也还是在鼻子深处萦绕不去。纠结在一起腐烂的杂草和水的味道,吸入后仿佛会使喉咙都溃烂的瘴气。我在村里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但是,我知道有个地方应该会是这个样子。
“那是……沼泽的……”
“沼泽?”
师父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遥远。闪回的感官,正在动摇我的大脑。我确实经历过的事。这具感受器(身体)理应接收过,却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的碎片。像是旋转纺车一般,我拼命地拖拽着那份记忆。但它却从另一端,如同泡沫一般消失了。
“我……没错……见到了……”
什么?
我只能回忆起这些。
被封印的记忆,现在依然紧锁着大门。只是从微微开启的缝隙间,透露出几线光明。我将散落的碎片收集到一起,顿时有某个画面闪过脑海。
不对,是声音。
似乎有几十上百只的,乌鸦刺耳的鸣叫声。
在那旁边,有人冲我吼道。
——“你……将…………我……”
倒在那里浑身是血的……啊啊……【那个戴面具的人】。
“在乌鸦……之中……另一个……我……被血……”
“格蕾!”
如果不是师父托住了我的后背,这次我可能真的会倒下吧。
“这就是你不愿意去回想这个村子的原因喽。”
骑士轻轻耸了耸肩。
“亚德也是你也是,过分温柔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像个魔术师那样让她做个梦的话,说不定就全都解决了。”
“我不是没想过。”
师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一边回答道。
“但是,介入正在与心理创伤斗争的人的意识中,会对对方的人格造成极大的影响。……而且,要说像个魔术师的话,那么爱护徒弟也是理当履行的义务。”
“哈。所以才说你过分温柔啊。呆子。”
骑士嘟起模糊的嘴,啧了一声。
“那,然后就是在格蕾说的事之后,她被交给你了吗?”
“……是第四天早上,贝尔萨克抱着失去意识的她来找我。当时他说,这女孩就交给你了。黑色圣母那里出现了格蕾的尸体,所以不会有追兵。其他的别多问。这样一来这女孩就能得救了,而你也得到了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一周目你们完全是状况外喽。”
骑士挠了挠头,叹气道。
“虽然放着不管可能也会发展成那样,可惜我已经上了这贼船了。话说回来就算还是一样的结果也没办法吧。……说起来,照你的意思,贝尔萨克和村子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吗?是要用格蕾举行什么仪式的时候,贝尔萨克把格蕾从村民手上抢了过来?还是说发生了其他的意外?”
“……不知道。我那时没有问他。”
师父的话音刚落。
骑士突然把他那迷蒙的脸贴在了地道的墙上,
“……这下糟了。”
他嘀咕道。
“出什么事了。”
“有人正在往这边过来。”
他凝视着黑暗。
伴随着紧张,我也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握紧大镰状态的亚德。它会停留在这个形态,也许是对我的宠爱吧。至少让我能够去战斗。也让我能去保护师父。
然而,我的决心在那个人影出现的同时坍塌了。
“……在这里吗。”
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师父的魔术光照亮了一个健壮的身影。虽然已是初老之年,却轻松地用单手拎着一把巨大的斧头。
“喂喂喂,也太巧了吧。这是叫……说恶魔恶魔就到(Speak of the devil)吧。”
“贝尔萨克……先生。”
喉咙感到阵阵发麻。
我现在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人才好。
在我在故乡的那段岁月里,他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做“人类”的人。就像刚才凯所说的那样,我仅仅是被其他人视为和亚瑟王一样的身体(偶像),但至少,只有他将那样的我当成“下一任守墓人”来培养了。并且还毫不吝惜地将本属于他的亚德交给了我。
贝尔萨克·布拉克莫亚。
继承了布拉克莫亚的,正式的守墓人。
“……还跟了个出乎意料的赠品吗。”
说着,贝尔萨克看着身形模糊的骑士,眯起眼睛。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哪位。”
“哎呀呀,这下情况又变得复杂了。就像告诉这两个家伙的一样,你叫我凯就行了。啊,你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我对你熟得很,而且也不想听个男人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的经历。”
骑士一副怕麻烦的样子,耸了耸肩。
“凯?凯爵士吗?”
“喂喂,你也要加爵士啊。”
像是在说受够了一样,骑士叹了口气。
尽管如此,他的手却一直搭在剑柄上,丝毫没有大意。如果他判断贝尔萨克是敌人的话,利刃当即就会刺穿守墓人的身体吧。不,假如真的像这名骑士所说的那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概会比利刃还要迅速吧?
贝尔萨克的眼珠一转,将视线投向了我手中的大镰。
“是从亚德里出现的吗。”
“唉哟,不愧是老交情了啊,这就明白了吗。反正八九不离十啦。这家伙在机能停止之前,强行通过防御机制给了我灵基(身体)。于是我只好来替它带孩子了。”
“……”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本以为来的会是骸骨的追兵,不过也做好了是其他村民的心理准备。然而没想到最先遇见的,居然会是他。
师父走上前,挡在不知所措的我身前。
“贝尔萨克先生。请问您是我们的敌人?还是同伴?”
他谨慎地问道。
极度的紧张碾压着洞窟中的空气。
在紧张达到最高峰的前一刻,贝尔萨克转过了身。
“……跟我来。”
靴底与岩石相碰撞,响起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多年来,我总是跟在这个声音后面。
就在我习惯性地想要跟上去的时候,师父伸手挡住了我。
“可以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吗。如果说敌人和同伴这样简单的分类不适宜的话,那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们您现在所掌握的情报。”
“基本上你应该都猜到了吧。”
“猜想,和经过确认的情报是完全不同的。刚才对您来说,凯爵士的出现不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吗。”
“……唔。”
贝尔萨克发出一声低吟,然后他开口道。
“……原来如此,最低限度的确认是必须的吗。那好吧,现在教会和村子两方都在找格蕾。”
“两方?也就是说,教会与村民们的目的不同是吗。”
“那是当然。”
贝尔萨克点了下头。
“那么作为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您的目的也是不同的吗?”
“
到某一个阶段为止,和村里是一致的。”
我感觉后颈的汗毛倒竖。
这个人是自己的敌人,还是同伴。
在我人生的这些岁月中,与这名守墓人一起渡过的时间或许是最长的。难道连这个人,也是为了将我改造为和亚瑟王相同的存在,而奉献出自己的人生的吗。
事态太过纠结,让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
“村民为什么要找格蕾。”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问这种问题吗。时钟塔的君主(Lord)。”
不知是不是师父的问题让他感到了焦躁,贝尔萨克的语气非常生硬。
对此,师父只是慢慢地继续道。
“类似的话我刚才在凯爵士那里也听到过一遍了。他说,这个村子是为了将格蕾改造成和亚瑟王同样的身体而存在的。但是,我不认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们的目的。如果没有必须打造出相同身体的意义,是无法将这种执念延续几十代人的。”
仿佛是在移动国际象棋的棋子一般,他赋予了不断堆积的谜题以形体。
“我有所设想。亚瑟王的传说,混杂了多种异说、异闻,还夹杂了时钟塔和圣堂教会的见解,现在几乎无法探明其真相……不过,有这么一段很有名。”
师父瞥了一眼骑士,然后这样说道。
“那位王的墓志铭上是这样称呼她的,永恒之王。”
“……”
“我不知道永恒之王这种说法本身有什么意义。一般情况下,应该只是表明她是位受人爱戴的王吧。如此贤明的君王终有一日会再次出现,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像这样隐含着对救世主的渴望的传说在世界各地都能见到。所以将其视为类似的质朴愿望,应该是最为自然的。”
面对依旧保持着沉默的贝尔萨克,他继续道。
听到师父的话,骑士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独特的感觉。他的表情像是在雾中一般看不清楚,那么他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千年之后的人,对曾经自己所认可的主君作出这样的评价。不管亚瑟王是不是如传说所述的英雄,应该都会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心境吧。
因为,就像是与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交谈一样。
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但留存下的结果却是那样的凄惨,折磨着自己的内心。当时该怎么说才好,该怎么做才好,事到如今无论想出多少正确答案都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的站在一旁。
归根到底,Faker的愤怒也是来源于此吧。
“所以,村民们也都无比期盼王的回归吧。”
师父揭示道。
“曾经约定过的,永恒之王的归来。”
他的低语让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永恒之王。
这个词语是多么的光辉,满溢着梦幻缥缈的祈愿,然而现在,却要将我逼上绝路。
然后,得到了这么多的情报,即便愚笨如我也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内容了。
我把拳头在胸前握紧。
“……贝尔萨克先生。”
我对他说道。
“我看见了……和那些骨兵在一起的戴面具的人。”
“你见到她了吗。”
贝尔萨克的表情绷紧了。虽然我与他相处了很长的时间,即便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也都会一起在墓地中度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神情。
“她到底是谁。是住在这个地下的吗。……不,她也和我一样,是仿造出来的亚瑟王之一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尽管如此,我现在也决不能退缩。
“请告诉我,贝尔萨克先生。”
“……”
在沉默中,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贝尔萨克猛地回过头来。
“——就是这样!”
他抡起斧头。
从半空中飞来的钢铁的质量,斩断了我的几缕头发,也击碎了从我们身后逼近过来的骸骨兵的头骨。
守墓人从头骨中拔出斧头,耸了耸肩。
“这下我也是他们的目标了。”
“节哀顺变吧。”
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贝尔萨克的目光瞪向骑士。
“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吧。是在试探我吗?”
“那当然。这种测试还是得趁早。比起等人际关系复杂起来之后再担心这担心那,这么做轻松多了。如果有人会享受那种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同伴的状况,那肯定是货真价实的受虐狂或者性冷感。”
换句话说,凯是在观察贝尔萨克会如何应对骨兵吧。
把耳朵贴在墙上的骑士抬起了模糊的脸,这样说道。
“不过咱得回头再聊了。刚才的动静好像让他们听见了。正接二连三地往这边赶呢。”
没一会儿,我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铠甲相互摩擦的声音,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骸骨的大军。
师父绷紧了身体,贝尔萨克也再次举起斧头。然后,守墓人向骑士提问道。
“你不准备用那把剑吗。”
“哈哈哈,我就是来带孩子的,体力劳动能免则免。不过我也不打算纯划水。从刚才开始,空气就在往那个方向流。”
骑士转过头去。
他看向的是蜿蜒曲折的分岔道。
“凯爵士——?”
“虽然我很想忘掉,但那个存在感太强让人根本忘不掉的烂透了的宫廷魔术师说过。假如情况允许的话,那么最好的战术就是尽快撤退。”
他痛快地转过身,跑了过去。
这过于当机立断的逃走让我们一时间全都愣住了,紧接着一大群骨兵就从与他逃走的方向相反的那侧涌现出来。
“唔——!闪开!”
贝尔萨克用斧头使劲砸向墙壁。
惊人的威力刺激了不稳固的地基,泥土从被击中的位置附近大量地崩塌下来。
趁着冲在最前面的三只被泥沙淹没的时候,我们笔直地追在凯的身后离开了。
*
因为塌方而踟蹰的骨兵们,很快就从混乱中恢复了过来。
他们放弃了营救被掩埋的同伴,为了打通堵塞的道路,其中的几只举起大锤。既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那么对他们来说就没有撤退这个选项。本来就不会感到疲劳厌倦的他们,只会不断地行动。
他们挥动着几只铁锤,甚至不惜让同伴的身体受到牵连。
分毫不差的整齐动作,让他们看上去仿佛原本就是为此而制造的自动机器。
然而,数秒之后,他们的动作停止了。
“……切。”
有人咋了下舌头。
“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没想到他们居然把地道都弄塌了,真够乱来的。明明差点就能逮到她了。”
骨兵们无言地转过头去。
或许他们也具有着某种形式的判断能力也说不定,不过即便如此,那由神秘所形成的机能(System)现在大概也只会闪烁出困惑的火花吧。
一个身着漆黑修女服的女人,站在同样漆黑的地道中。
她的鼻子两侧隐约能看到一些雀斑。
茶褐色的双眼。作为禁欲的尼僧来说稍稍有些出格的身材。
在地面上被唤做伊尔米娅修女的她的名字,骨兵们无从知晓。
“嗨♪。”
抛去的媚眼自然也无视了。
其中一只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挥下了利剑。那厚重的刀刃,兼具着光是拂过就能让对方人头落地的重量与锋利。
然而,仅仅一线之隔,修女闪过了利刃,向后翻去。
仿佛一轮新月,在黑暗中升起。
只有骨头的延髓,被飞鸟一般的踢技击穿了。以着力处为起点,修女的身体再次跃起。几乎无视了重力的后空翻(Moonsalto)。压上全身的体重,她的脚跟向着其他骨兵落下。在着地的瞬间,她顺势蹲下身,接着用苗条的小腿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对着被绊倒的骨兵的胸骨踩了下去。
惊人的强悍。
她的柔韧与敏捷仿佛肉食的野兽,而卓越的平衡感与技术可以说是人类的极致。
不知何时,她的四肢被灰色的铠甲覆盖了。
铠甲的表面,散发出几道紫电。恐怕那是装配在里面的某种咒体——可以从缝隙间看到的古老纸片的效果吧,那些对于普通的攻击几乎不放在眼里的骸骨兵们在遭到铠甲的攻击之后,彻底没有了复活的迹象。
圣堂教会的代行者所使用的标准装备。
其名为,灰锁。平时伪装成普通的手套和靴子,但只要通过滑动设置好的纸片就能展现其真正形态的概念武装。被认为操作起来比黑键方便得多,大部分代行者都会选择它作为自己的装备。当然,虽说操作方便,不过正如刚才的一幕所示,其威力也绝不容小觑。
“Come on。”
修女勾了勾食指。
她挺直后背,摆出拳击中的直立姿态。
剩下五只骨兵这次一齐攻了过去。左右方向各两只,还有一只高高跳
起,从头顶发动攻势。为了迷惑对手,他们制造出细微的时间差和假动作,那是老练的战士才能掌握的技巧。
修女哼着歌,迈出步伐。
闪电与撞击声,正好五次。
“啊,抱歉啦。下手重了点。”
在她的道歉之后,四只骨兵的胸骨和头骨瞬间碎裂了,最后吃了一击上勾拳的骨兵撞在天花板上,接着零零碎碎地掉向地面。
伊尔米娅修女不耐烦地掸去掉落在自己身上的残片,然后轻轻地冷笑一声,转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提灯的光芒出现在她身后。
“太慢了吧。”
“……呼、哈、就算、你、这么、说、”
几乎是球体的司祭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手撑着墙,环顾四周。
现在,这里剩下的只有骸骨的残片。
“……是你干的吧。”
“这不是废话吗。这群异端的死者,存在本身就是对主的亵渎。尘归尘,土归土。违背主的心意回到人间的家伙,怎么可能容忍。”
修女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当然是一种理由。是将辛勤纺织出的为人准则语言化之后的结果。她理所当然地正确着,在那普遍性的教义中,几乎没有能够否定她的余地。
费尔南德司祭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几乎无法发现。
“好了。赶紧追上去吧,费尔南德大人。”
嗙的一声,伊尔米娅修女把拳头拍在手掌上,用下巴指示道。
4
随着我们的前进,地道变得越来越狭窄,让那彷如野兽之颚般的印象愈加强烈。
在潮气的包围下,汗水逐渐渗出身体。尽管从我们还没有缺氧这点来看,姑且还是有空气在流动的,但这份闷热依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
(这地道是自然形成的吗……)
不知道。
虽然教会的地下室里有地道的入口,但先不说现代,这个规模很难想象是由古时候的人建造出来的。不过要说这里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那同样也值得怀疑。
在这个地道中,能感觉到某种人为的因素。不知该说是创造者的意图,还是恶意渗透了出来。因此,每当我迈出脚步时,都会有一种仿佛要被吞入某人的内脏中一般的恶寒向我袭来。
就在我们在这样的地道中小跑着前进的时候,贝尔萨克开口了。
“……如果说村民的目的是将你献祭的话,教会的目的就是将你杀死。”
“……要将我、”
尽管隐约有所察觉,但听到他如此肯定的言辞,我还是感到说不出话来。
以我为中心,擅自组建起来的组织和世界。如同蛛丝一般,吞噬了诸多的想法与利益关系,不知要扩散至何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此复杂地不断纠缠,最终甚至让所有人都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不过现在的话,我感觉多少有一点能够理解了。
“教会和村民本来就是互相监视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贝尔萨克说道。
“亚瑟王相关的宗教关系,在文献中也有很多意见分歧。在圣堂教会的中心势力看来,是毋庸置疑的异端。不可能会认同她的复活。话虽如此,教会也没有不人道到会因为一个还没有成功,也不知道会造成多大影响的仪式消灭整个村子。
同时,站在村民的角度上,他们虽然无法放弃自己的目的,但也没有动机去为一个看不到达成希望的目的和教会全面敌对。结果就是双方形成了相互监视的状态,就这样持续了几百年。因为历史太过悠远,双方的警戒心也都日渐薄弱了,让这里乍看之下与平凡的村庄无异。”
“确实很像圣堂教会的做法。”
师父简短地总结道。
一边在曲折昏暗的地道中前进,我一边含糊地思索着。
既然如此,在【原本的第四天】——一周目里,将我杀死的就是教会的人吗?
可能是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师父的侧脸变得阴沉起来。
“那个戴面具的少女又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贝尔萨克咬住了嘴唇,不过几秒之后,他还是开口了。
“……既然是君主(Lord),应该也知道人的三要素吧。”
“当然。”
对于贝尔萨克的问题,师父点了点头。
“肉体、精神和灵魂。每一样都是构成人类所不可或缺的要素。光是堆积起蛋白质脂肪等物质是不能变成人类的。正是这三件要素紧密结合,人才能为人。”
师父说道。
我记得之前在课堂上听到过相同的内容。印象中是在讲评学生报告的时候吧。这是从魔术的角度,解析名为人类这一存在的结果。
“那么就省去说明的工夫了。你应该已经理解了吧,格蕾就是仿造亚瑟王肉体的成果。经过上千年的检阅,那个村子终于得到的无可替代的结晶。”
贝尔萨克所说的内容,是理所当然的。
确实是这样。现在的我就是亚瑟王的近似值。从十年前开始,成为了与英雄相同数字的,单纯的活祭。
既然如此,那么她是——
“那个戴面具的少女,是仿造亚瑟王精神的成果。”
“精神……?!”
我忍不住惊呼道。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我确实是身体。如果用同卵双胞胎来比喻的话,应该就很好理解了吧。同样的脸,同样的嘴唇,同样的手,同样的指甲。用形而下的表现来说大概就是这样。当然,此外还要加上基因,说不定还有肠道菌群这些项目。
但是,说到精神。
“那种东西,真的能够仿造吗?”
“喂喂,你眼前不就有个实例吗。”
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哦哦探索者们啊。你们的遗忘是如此的无情。”最前面的白银骑士这样说着,夸张地耸了耸肩。
“凯爵士的精神模型。”
师父也低声说道。
据说是亚德人格基础的,白银骑士。
仔细想来,这不就是和戴面具的少女同种的技术吗。
“在古代是有这种技术的。仿造肉体和精神,以制造出可以算是某人分身的存在为目的的技术。神代魔术的余音——又或者,是人所无法触及的精灵的领域。”
“这都知道,厉害了。虽说现代有个什么叫版权的玩意儿,不过那时候可没有。想复制就能随心所欲地复制。像我就只是因为性格合适就被选上了,压根没经过本来的我同意。”
呵呵,骑士阴沉地低笑道。
听到他的话,我开始有些心神不宁。
他(凯爵士)是现在在我手中化作大镰的亚德的人格基础。这点我是知道的。虽然说话的内容与思想各不相同,但总有些地方会让我将他们重合在一起。就好像同一株树上开出的花是相似的一般,这个骑士与亚德应该也算是相同的种类吧。
但是,他们两个究竟在哪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呢。
既然凯爵士的义妹就是亚瑟王,那么他是怎样看待我的呢。……不,归根到底,实际上亚德是怎样看待我的呢。光是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感到心口一紧,害怕到无法承受。
“多谢你的说明。凯爵士。”
说着,贝尔萨克低下头。
然后,他继续道。
“基于以上的条件,当集齐肉体、精神、灵魂三者时,亚瑟王将会成为永恒之王再度复活。至少,村里人是这样相信的。”
“这就怪了。”
师父质疑道。
“就算集齐了肉体和精神,灵魂这东西也无法重现。如果能办到的话,【那就已经不能说是大魔术,而是真正的第三魔法了】。”
魔法。
以前,师父曾在时钟塔的授课中提到过。
魔术虽是神秘,但终究还在人类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而因为科学的进步,这个范围也越加广阔。现在,人类已然能凭借自己的智慧潜入深海,毫无延迟地与远方的人对话,有需要的话甚至还能出发前往别的天体。
然而,即便如此也依旧存在着不可能。
残存于现代的数量为五。
对于这五个不可能,神秘之徒不以魔术相称,而是称其为“魔法”。
“没错,所以条件本应是无法集齐的才对。教会本来就不相信,就连村民大概实际上也没几个人是坚信不疑的吧。”
贝尔萨克赞同了师父的说法。
这就是仿造灵魂这一存在的难度吧。尽管这个地方已经成功仿造出了肉体和精神,然而剩下的灵魂却依然遥不可及。
接着,贝尔萨克非常郑重地把头转向他。
“灵魂的仿造。那个答案,你不是知道吗。”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空白。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沉默仿佛在这样说道。但是,短短数秒之后就发生了变化。
“难道是……”
师父呻吟道。
“从者……!”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圣杯战争中的从者,就是通过仿
造包括灵魂在内的记录于座上的本体,来让他们现界的吧。”
贝尔萨克平静地说道。
“既然如此,倘若第五次圣杯战争开始,亚瑟王作为从者现界的话,三者齐聚的可能性也就出现了。”
圣杯战争。
过去师父曾经参加过的战争。曾想要再次参加的战争。
据说【连英雄的灵魂都会重现】,对于魔术师而言也是异形的斗争。可是没想到,那个在遥远的远东举行的仪式,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这里联系起来。
“当然,这种可能性也并不高。在众多的英灵中特意选中亚瑟王的概率,可以说微乎其微吧。但是,教会已经注意到这种可能性了。毕竟他们一直都会派监督者过去,有关圣杯战争的情报要比时钟塔更清楚。……因此,他们很早就从本部派了人过来,对村子进行了详尽的调查。”
“……是伊尔米娅修女吗。”
几年前,教会派遣到这里的尼僧。
她该不会就是圣堂教会的成员吧?
贝尔萨克轻易地公布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错,伊尔米娅修女是某个枢机卿的私生女。”
意想不到的单词让我屏住了呼吸。
“枢机卿……那不是表侧的高层吗?”
“遗憾的是,这样的身世是无法公开的,因此她被交与孤儿院抚养。不过作为代行者,那个人有着出类拔萃的资质。一般来说是不会被派遣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的……这也就说明,她对这个村子很感兴趣吧。根据情报,有传言说她是自愿来这个村子的。”
盖在桌子上的牌,被一张接一张地掀起了。
而我的大脑甚至无法跟上掀开的速度。大量的情报在眼前徘徊,其数量我却根本无法承受。
到底会发生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来到这二周目之前,一周目的事件也是这样展开的吗。
“对了。顺带一提,这次的行商中也混进了教会的通信员。貌似他现在已经落在村民的手里了。”
贝尔萨克沉稳的话语,让我感觉自己还没有从冲击缓过来的大脑又挨了一闷棍。
“……怎么、会。”
究竟有多少不为我所知的阴谋在这个村子里涌动。
当然,我从不觉得这里是个平凡的村子。尽管乍看上去是这样,但作为其中的一员,我本以为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知道这个地方是怎样的异端的。
然而,这太超出想象了。
在我的人生中生活了最长时间的这个地方,现在对我而言却是最遥远的地方。
我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然后终于注意到了。
“师父?”
我转过头去,发现师父也同样停下了脚步。
“是这样,吗。”
说着,师父俯下了身。
“是这样,吗……”
他捂住脸,又一次嘟囔道。
“凯爵士。是这样吧。”
“都是套路嘛。”
师父冲着耸着肩膀的白银骑士点了下头,然后郑重地向走在前面的守墓人询问道。
“贝尔萨克·布拉克莫亚。在您身后的究竟是谁?不对,【是什么】?”
*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聒噪的声音回响在空间中。
空间中漂浮着大量的水晶球。最开始只有一个的水晶球,像泡沫一般不断分裂增加,包围了他们。
声音来自金发的少年。在流露出真心的不安的双眼上,天真与好奇心像黄油一般厚厚地涂在上面,他正在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着水晶球。
“怎么会这样啊!贝尔萨克先生不是格蕾的同伴吗!不对不对,归根到底亚瑟王的精神又是什么啊!啊啊真是的,这个水晶球的画面太模糊了吧!用倾斜三十度角的‘强化’手刀敲一下能不能修好啊!”
弗拉特·埃斯卡尔德斯。
不用说,就是那个头顶埃尔梅罗教室现役最恶之名的少年。
然后,他的身边还有一人。
“怎么回事……!”
他呻吟道。
与弗拉特并称为埃尔梅罗教室双璧的——斯芬·古拉雪特身上,散发出细微的闪电。
魔力的磷光在少年的愤怒下显露出了攻击性。虽然这种情况在兽性魔术中是一种必然,但也很少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功力与敌意。可见少年的感情已经波动到了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的领域。
“……哼嗯。还留有值得人瞠目的本领吗。演员们的努力是应当回报的,因此我增加了水晶,不过是否让你们感到不悦了呢?”
面对那彷如狼啸般的话语,青年如此回答道。
虽然称他为青年,但他的年龄却无从判断。随着光线的明灭,那不过二十五岁上下的光鲜容貌,时而看上去好似年过半百的贤者。这也是上级死徒的特征吗。现在能够确定的,就只有他的优美与深不可测。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
茨比亚·艾尔特纳姆·阿特拉西亚。
身居于在时钟塔被视为凌驾十二君主(Lord)的幻之地位的男人。
这样的两人与一人——或者说是【一个】,在这个古怪的空间中对峙着。
“正如刚才所言,你们是无法对再演进行干涉的。很遗憾,你们没有这份资格。毕竟当时的你们不存在于那个村中。尽管试镜时的演技让人欣赏,却连最基本的条件都没有满足,允许你们在后台参观已是我的妥协。”
茨比亚滔滔不绝的话语,搭配上他独特的表现,使人很难领会到正确的含义。
不过,能感觉到他应该不是在说谎。
现在,埃尔梅罗Ⅱ世和格蕾正因为水晶中的冲击而备受打击。过去世界中让人应接不暇的变化——或者说是由他们亲自解明的人际关系,正在将两人逼入绝境。
为什么自己不在他们身边呢。
为什么现在无法告诉他们,至少斯芬·古拉雪特会一直是他们的同伴呢。
恼火让魔力到达了失控的边缘,斯芬拼命地控制着自己,整理思路。
(……而且。)
大脑的一角这样想道。
茨比亚所在的阿特拉斯院,有时甚至会被称为“活地狱”。因为一旦迈入它的大门,就再也不会离开那里了。在那里的,是被自己的研究所淹没,将所有的时间与生命奉献给无尽的人。打个比方,那就像是在冰冷的机房中不断运行的电脑一样,连将他们称为生命体都会让人感到犹豫的末路。
哪怕只论这一点,也能明白那种地方的院长漂泊在外是一件多么异常的事了。虽然不知道是院长属于例外,还是这个村子的状况就是如此紧急,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须予以【超出】最大限度的警戒。
(……首先,这个地方是什么情况?)
他只让自己的眼睛来回转动,观察四周。
仅仅数米的距离,却让斯芬感觉等同于无限。
就像弗拉特在魔术方面有着异常的感受性一样,斯芬也拥有着压倒性敏锐的五感。现在他的感官正在激烈地向他诉说着在这个空间中物理法则并没有在正常的运作。如果不能解析这里的构造,那么就连与这个男人一战都无法实现。
(……慢慢来。)
斯芬咽下自己的不甘,开始思考。
凄惨的败北,有封印指定——苍崎橙子那一次就足够了。她让他不得不认清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的对手是无法只靠兽性魔术来对抗的事实。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就必须更加用心。以自己的目的为基础,设定胜利的条件,绝对要保护好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
首先,得再多了解一些这个奇怪的装置。
“但是,当时你应该是在村子里的。”
斯芬低声问道。
“所以说,你是不是也能像老师和格蕾小姐那样,进入那个世界。”
“哼嗯。你的见解并无问题,但悖论是必须提防的。在此之上,假若不断计算着世界的我进入那处,运营者将不得不连同我所计算的世界在内进行再计算,而我又会几乎自动性的对其再计算的结果进行演算。这将成为巨大的矛盾。虽然有人更偏好包含大量情报的脚本,可在这种套娃构造中,无论哪方的容量都无以容纳。啊啊,我本人也在期待着埃尔梅罗Ⅱ世与那名守墓少女的奋斗哟。”
他的意思连一半都没能听懂。
不过归纳一下就是说,连与目前的状况关系匪浅的茨比亚本人,也无法自由地掌控发生在那个世界里的事吗。看来不管现在看到的景象是不是真正的过去,它都有着足以不按茨比亚的想法运行的自我完整性。
“那你能不能把老师和格蕾小姐弄回来?”
“很遗憾,我无能为力。这违反契约了。”
“契约?”
“在过去,阿特拉斯院与这个村子的前身签订的契约。尽管不是由我本人所签订,效力亦是绝对的。我必须接受,包括像你们这样的异例。”
(……阿特拉斯的契约。)
自己确实听说过这件事。阿特
拉斯院曾发行过七份特别的契约书。以这份契约书进行委托的话,他们将必须予以全面的协助……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
那么,据说无法脱离的阿特拉斯院的院长会在外漂泊,就是这个原因吗?
“……”
他逐一琢磨着手上的情报。
像是在鉴赏宝石一般,像是在嗅辨食物一般,斯芬一个劲儿地运转着大脑。无论再怎么基础,也必须要从这个步骤开始,少年对此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
如果不想再次失败的话,就必须尽可能地增加自己的优势。不管多么丢脸多么悲惨,就算是跪在地上,也必须去收集各种星之碎片(可能性)。
(……他说我和弗拉特,还有那个骑士(凯爵士)是异例。)
他谨慎地注意着自己有没有过分解读。
(……也就是说,我们会在这里的事,还有老师和格蕾亲亲身上发生的事,这个人也不能完全计算。)
他回想起在来这里之前被告知的情况。
据说当时,茨比亚的言行就像是预判了埃尔梅罗Ⅱ世与莱妮丝的未来一样。与时钟塔相异的魔术的尽头。演算了虽非无限但亦无数的未来,甚至能豪言现实亦是脚本之一的,计算的化身。
而连这个茨比亚也将现在的状况称为异例的话?
(……这样的话。)
他将手背到身后,动了动手指。
魔力被调整为只有弗拉特才能看到的波长,他用这样的魔力构成文字下达了指示。这是他们平时在组队做什么的时候惯用的手法。
发送的讯息是,解析这个魔术,注意不要被发现。
(OK!)
弗拉特也迅速作出了答复。
他的信号是有节奏的摩擦手指。斯芬清楚地接收到了手指上的油脂摩擦后发出的气味。他们分别用魔力与气味进行收发信息的这种联络方法,就连身为师长的埃尔梅罗Ⅱ世都没有发现。
眼前的茨比亚也还没有察觉的迹象。
如果是弗拉特的话,恐怕是能够应对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的吧。他们能够通过森林中的结界到达此处,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能有充分的时间,他应该可以编织出向茨比亚报一箭之仇的手段。
(问题在于时机……)
这个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会在怎样的时机露出破绽呢。
恐怕自己的企图,这个炼金术师必然可以看穿。现在之所以会对他们置之不理,也并不是出于傲慢或怠惰,只是经过纯粹的评价得出了弗拉特和斯芬都不足以构成妨碍的解而已。在他的脑海中,自己肯定已经败北过成千上万次了。
既然如此,现在所必须的就不是自己的努力,而是其他别的要素。
(比如说什么呢?)
他咀嚼着自己的无力,思考着。
感觉自己就像蜗牛一样。在自己爬过一根手指长的距离时,对方已经绕地球一圈了。然而即便明知两者间有着如此巨大的性能差,除了继续纠缠下去也再别无他法。
(是老师解开谜题的时候吗?还是那个骑士有什么动作的时候吗?又或者是出现其他更让人意外的情况时吗?)
为什么自己必须得依赖别人呢。
心脏痛得仿佛是在被台钳挤压。
格蕾那隐藏着忧郁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都好像在割剜着自己的肺部。斯芬第一次知道,只能旁观这一行为会为精神与肉体带来如此庞大的负担。明明就连在唤醒魔术回路的时候,都没有感受过这般的痛苦。
(……即便如此。)
就算是永远,我也会等。斯芬这样想道。
只要这个自己,能为她带来哪怕一丁点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