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何解社畜心中忧,唯有女子高中生 远在天边的圣夜

加班总是在约了人的时候拖得很长。

像「刚开始洗车就下雨」「赶时间的时候碰上堵车」之类的所谓墨菲定律,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相当流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类似「能共感的梗」的感觉吧。当时还不怎么能理解,成了大人以后就切身感受到了。越惹人厌的事情就越爱发生。比如今天,刚要下班回去就来了投诉电话,听筒另一头的夫妇吵了三十分钟的架,这边也不能挂断,只好一直等着。之后夫人接过电话继续投诉,从对保险费上涨的不满说到对低迷的日本经济的抱怨,虽然我只是在重复「是这样吗」「您说得对」「非常抱歉」这三句话,说轻松倒也轻松,却硬是拖了整整三个小时。

挂断电话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营业组里剩下的只有我一人。注销了电脑上的账户,确认门窗关好了以后,快步走出公司。

但我不是要回家,而是去车站西侧商店街的居酒屋。

进入十二月,天越来越冷了,路上的行人都穿上了厚衣服,脚步匆匆。商店街上布满了灯饰,圣诞将至,正是人们蠢蠢欲动的季节。对社畜来说却是个辛苦的季节。

到了居酒屋门前,平时的白色门帘已经收了起来,看板的灯光也没亮,店铺已经关门了。但我今天不是作为客人来的。

走进店里,从厨房传来「欢迎光临」的低沉声音,看到老板在保养菜刀。我点点头,环视店内,没看见穿着牛仔热裤穿梭于餐桌间的魔性三十岁的身影。

「她出去扔垃圾了。」老板说道。

冷淡的嗓音就像在自言自语,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亲切。他平时连话都不多说的。

「我可以在这等一等吗?」

「没事,随便坐吧。」

我略一行礼后,坐到了吧台席的最右侧。店内弥漫着醉酒的客人留下的酒精味,看来今天的生意也不错。

我望向有节奏地磨着刀的老板。上个月听说扭了腰,现在已经恢复往常的状态了。

明明工作了一整天,老板的白色厨衣却纤尘不染。我莫名想起了「料理的铁人(注:一档厨师对战的烹饪节目。)」那个电视节目。如果我没记错,那个节目和墨菲定律流行的时间差不多。

「当白领不容易啊。」

依旧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语气。我迟了一拍才回答。

「您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或者应该说是〝听得出来〞。」

说得也是。对每天站在居酒屋厨房里的老板来说,店里白领们的抱怨就像工作的背景音乐一样。

「居酒屋也不轻松吧。」

「我是因为喜欢才干的。但在我看来,那群白领并不是因为兴趣才工作。」

「您讨厌白领吗?」

「对客人哪能挑挑拣拣的。我只是个厨师而已,还没那么了不得。不过啊,如果不能为自己的工作感到光荣,就算不上男人了。」

我一时想不到该怎样回答。磨刀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我算是个「男人」吗?我从来没用这样的视点考虑过。自我评价的基准并不包括是不是个男子汉这一项。宽松第一世代的昭和六十二年(注:即公元1987年。)生人是不会考虑这种问题的。

「和老板您比起来,我应该不算个男人吧。」

对面传来了意外的一声「呵」。

「我并不是打算贬低你。你觉得你不算吗?」

「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不会让别人蒙羞。但要问我是否会以此为荣,我不太清楚。」

「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在做理所当然的工作。」

稍许沉默之后,我听到小小的笑声。是老板的笑声。来这家店好几年了,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就行了。真是的,这就够了啊。『理所当然的工作』是最好的了。」

说着,老板连连点头。

磨刀石的声音已经停下了。

「要是你能把沙树带走,我就能安心隐居了。」

「那您就永远隐居不成了啊。不过这样反而比较好,我还能吃到美味的料理。」

正在这时,T恤上披着羽绒服的沙树拉开门走进来了。虽然是挺奇妙的打扮,但要保持店里的装束去外面就会变成这样。

沙树一边跺脚热身一边招呼。

「哟,枪羽,来得挺晚嘛。」

「抱歉啊,工作拖太久了。」

「没事啦,我这边也要收拾的。」

沙树把羽绒服挂起来,开始打扫店内。她以前就很擅长料理和打扫,自从到这家店打工,更是长进了不少。

老板走出厨房,右小臂上挂着叠好的围裙,左手拿着一升瓶装酒。(注:“一升瓶”为日本的一种固定容积规格的容器,“一升”为日本旧时固有的容积度衡量单位,其容积约为1891年引进日本的国际度衡量法中的“升(L)”的1.8升。)

「我回去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好的,您辛苦了。」

一升瓶被放在吧台上,瓶子的标签上用苍劲的笔法写着「而今」(注:日本三重县木屋正酒造在大山唯克接手后于2004年推出的清酒品牌,在2005年的日本全国新酒鉴评会上获得金赏,「而今」系列清酒是的酒精度约为16%,特别适合搭配肉类、水产品和意式料理,在日本的人气几乎可比日本第一清酒品牌的「十四代」系列。「而今」这一品牌名来自于大山唯克「不要被过去或未来拘束,要珍惜当下努力活着」的寄语。)。以我贫乏的词汇量判断不出这是造语还是确有该词。日本酒的名字往往比较生僻。

「你们两个喝吧。」

沙树瞪大了眼睛。

「这么好的酒,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这个店主都同意了。」

「从业人员也一样要为赤字发愁的啊!」

面对倔强的沙树,老板只是耸耸肩,看向我。我代替青梅竹马表示了感谢之意。

老板回去以后,我们两人并肩坐在吧台前喝起了酒。虽说关店后有宽敞的桌子可坐,但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位置,不想挪地方。沙树也没说什么。

下酒菜是炸柳叶鱼,上面简单撒了些盐。正值秋冬交替的时节,最美味的鱼无出其右。沙树说这是北海道产的真货,超市里摆着的那些似乎都是叫做「毛鳞鱼」的代用品。

我一边有些后悔着知道这件事,一边朝柳叶鱼漂亮的红肉伸出筷子。鱼肉轻微的苦味和甜味在口中化开,肚子里满满的鱼籽弹性十足。

「怎么样?」

「……我至今为止吃过的柳叶鱼都是什么东西啊?」

「所以说是毛鳞鱼嘛。」

回味着真货的滋味,我拿起酒杯。香气形成圆润的轮廓,令口腔焕然一新。好酒。真是好酒。第二口,这次试着让酒在舌上回转来品味,醇和的酸味令人舒惬地挑逗着味蕾,感觉比第一口更加鲜美。出于确认,喝下了第三口。这次是舌头在舞动,或者说颤抖——为了体会口中残留的鲜味,自然而然动了起来。

「……」

「怎么不说话了?」

「…………」

现在不想开口。

我在这家店喝过的名酒不少,都感觉不太对路。这个而今却不一样,十分顺口,中意到每天都想喝的程度。简直就像专门为我的舌头选出的酒一样。

老板就是为此才推荐给我的吧。

从我至今为止的喜好中,觉得就是它没错所以拿出来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在感激的同时心生敬畏。这正是名副其实的铁人。我虽然不是有四十年美食记者经历的那个人(注:指日本美食料理记者岸朝子(已故),曾担任美食娱乐节目《料理铁人》审查员。),却也不由得这么想。

「『而今』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呢。」

沙树帮我倒好了第二杯。

「然后呢,你找我什么事?」

「干嘛问我啊,明明是你叫我来的。」

「不要在意细节嘛,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我刚想反驳你的事情才没什么大不了吧,不过马上咽了回去。夜已深了,比起没有意义的争论,输掉反而才是胜利。

「你说得没错,真不是什么大事。交到了女朋友而已。」

「…………………………哈啊」

青梅竹马一副泄气的表情盯着我看。

「那还真是恭喜了。什么时候喝喜酒啊?」

「还没想那么远,我们交往还没多久。」

「哈?搞什么啊。那你干嘛特意来告诉我啊?枪羽你和谁交往跟我又没关系。」

她放下酒杯,发出尖锐的碰撞声。和想象的反应一样。要是结婚的话还暂且不论,每找一个恋人就跟前女友报告的习惯前所未闻,被嘲笑也是当然的。

「然后呢,对象是谁?难道是渡良濑?」

「不是。」

「哎呀,被甩了吗。那就是我不认识的人了?」

「也不对……」

我闭上嘴,放下了酒杯。

「上个月棒球比

赛的时候,你见到了一个女高中生吧。就是她。」

「……哼」

她顿了一顿,才点点头。

「你真的在和那个JK交往啊。社会的层面上没问题吗?」

「她的监护人已经同意了。这也和她那时说的一样。」

「哦,是吗。」她随口回应,给自己续了杯酒,一口气干了。

「她想要当个小说家。」

沙树打算倒第三杯的手停住了。

「我想尽量给她加油,虽然我也帮不到什么忙。」

我夹起柳叶鱼送入口中,感觉比刚刚更苦了些。一边细细咀嚼,一边等待沙树的反应。

沙树喝下第三杯酒后,开口了。

「那就是这十年里,枪羽得出的结论吗?」

我思考起「十年」这个词的含义。自从和沙树不再是男女关系,已经过了那么久。我变了许多,沙树也应该变了不少。只不过这种变化很难用语言形容。

沙树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小声说了句「这样啊」。她的侧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既像是失望,又像是安心。

「那接下来该我说了。」

沙树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两下,然后顺着桌子滑了过来。

屏幕上显示着邮件。题目是「第十回羽根山小学六年四班同学会通知」,寄件人的名字是五十岚绚奈。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班里有个叫小绚的吧。你还记得吗?」

「……啊啊」

模糊的记忆渐被唤醒。又瘦又高,戴着粉色眼镜的女孩。对女生十分温柔,对男生却相当唠叨,同学对她的评价也是两极分化。

「当过合唱比赛指挥的那个孩子吧。我还记得练习的时候被她丢过指挥棒。」

「指挥棒又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在唱《赞美大地》时,只有我在唱《GaoGaiGar》。」(注:Sunrise公司制作的SF机器人动画系列「勇者系列」的第八部作品《勇者王GaoGaiGar》。)

青梅竹马的眼神仿佛看见毛虫一般,似乎想说「你是不是傻啊」,但开口却是另一番话。

「你没参加过同学会吧?这可是值得纪念的第十回,说要办得比往常更盛大呢。小绚拜托我尽量多找些人来。」

「哦」

印象中上大学时也被邀请过几回,但我都拒绝了。一来二去,我和故乡越发疏远,最终再无人邀请。除去眼前的这位酒豪,老家那边的朋友里还定期联络的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日期定在一月二号。为了让大家方便过来,特意选在正月的。回老家的时候能顺便来一趟吧?」

「差不多吧。」

以前是觉得麻烦而没有回去,自从雏菜搬来这边以后就每年都一起回老家。公司正好也放三天假。

「怎么,不想去啊?」

「因为麻烦啊。」

我把剩下一点点的柳叶鱼送入口中。连尾巴也很好吃。

「——剑野会来哦。」

听到突然冒出来的名字,我放下了方便筷。

「剑野?就是那个〝天才阿剑〞?」

「除了他我们还认识哪个剑野啊。」

沙树在手机上点出新的画面给我看。

画面上显示着确定出席者的名单。按五十音顺序排列的人名中,确实有「剑野慎一」这个名字。

剑野慎一是我和沙树共同的朋友,我管他叫「阿剑」。小学时,我们三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但高中毕业后就没再交流过了。

「那家伙现在过得还好啊……」

首先对此感到安心。

「不过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来?」

「不知道。说是通过老师那边告知会出席。」

「……女生特别多也是因为这个?」

名簿上面,一半以上都是女生的名字。

阿剑是个足以被错认成女孩的美男子,而且成绩也常年领先,是小学同学里唯一一个考上了东京大学的。

他曾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型银行职员。如今他也该出人头地了吧。

「三个人再聚一聚,不也挺好的吗?」

沙树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明朗,似乎还挂念着三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事情。我也一样,有种难以相见的心情,但怀念还是占了上风。

「……明白了,我去参加同学会。」

「好。我给小绚发邮件说一声,你的邮件地址也告诉她了哦。」

沙树立刻发起邮件,我在一旁品起剩下的酒。

这样啊。阿剑那家伙过得还好啊……

胸口涌出一阵喜悦,和与之等量的不安。再次见面的时候,我该露出什么表情呢?在这十一年间,我曾数次考虑这个问题,却还是想不出答案。所以只能去见他。见了就知道了。

没错,见了就知道了。见了就……

我如此告诉自己已然喝醉的脑袋,又喝了一小口酒。

已经一星期没有和花恋联系了。

她当然每天都想打电话啊skype啊什么的过来,但这次因为有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LINE、kakao(注:二者均为日韩地区流行的移动端即时通讯应用程序。)和邮件都被我禁止使用了。如果被那个社长【老头子】说「因为和你交往孙女的成绩下滑」,我可受不了。

『好久不见了,枪羽先生!』

我在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对面,穿着睡衣的她正笑得灿烂,一如既往的青春四溢的耀眼笑容,让我这个经常在话筒边挤出假笑的社畜着实有些嫉妒。

「考试怎么样?」

『完全没问题!我成绩可是很好的哦!所以不要再说什么禁止联络这种过分的话了嘛。』

「可不能大意。从高一第二学期开始,内容会越来越难的。」

根据个人经验,差不多从这时开始数学就跟不上了。二年级春天时就已完全抛弃数学,决心以只用文科考试的地方为目标了。

『那,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抱歉,工作一直排到年末,三十号之前都没得休息。连上二十天班,简直是地狱。」

『……这样啊』

她顿时消沉下去了,那模样令人于心不忍。

『平安夜有时间吗?』

「那天大概也要加班……」

恋人们互诉爱意的圣夜,社畜却要和工作亲热。超越耶稣基督、君临现代日本的绝对之物——其名曰加班。

『只占用晚上的一点点时间就好了。』

「那么晚的时候可不能让你出门乱跑。」

『我会打车的,只要十分钟就好。』

「为什么这么拼命?」

『因为我想亲手把礼物交到你的手里啊!』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圣诞礼物。原来如此,日本还有这种风俗来着。

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圣诞节的确是个「快乐的庆典」,也和沙树做过恋人间常做的事情。这么想来,那个时候的我还真是个「现充」。

但如今,我已是没有女朋友的社畜之身,这个日子也就成了和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天并无区别的、无色透明的常日。

不过,对满眼渴望地看着我的JK来说,果然还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明白了,见面吧。」

『非常感谢!』

「就在附近找个公园啥的碰头吧。绝对不能被人看到,所以进不了店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只要能在圣诞节稍微约个会,花恋就……满足了……』

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我反倒有些歉疚了。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和男朋友一同度过的圣诞节。如果能准备些更合她心意的圣诞活动就好了……男人靠不靠谱,就是在这种地方体现出来的吧。

『对了,枪羽先生,你正月有什么安排吗?』

「三十号回老家,三号回来。虽然麻烦,还要去参加同学会。」

『真棒啊,好羡慕。』

「羡慕?」

『我很羡慕乡下的。我在国外住了很久,回国后也一直在东京。』

真是这样的吗。我这个乡下人不太能理解。

「你呢,正月有什么安排吗?」

『那个……』

她难得地欲言又止。

『其实,那个,有个相亲之类的活动……』

「相亲?穿着和服带上媒人,在料亭那样的地方举办的那种吗?」

我说出自己贫乏大脑中的印象,但她摇了摇头。

『不是那种走形式的东西。有一个金融界人士参加的贺年派对,回到日本后每年都是和爷爷一起出席的,但今年说是要给我介绍一位很有资质的年轻人……爷爷说,实际上就和相亲一样。』

「哼……」

那个老滑头,还真干得出来。

一边让我和花恋交往,考验我作为后继者的能力,另一边也不忘记上「保险」。如果判断我能力不够,随时都可以把我和花恋分开,让她跟其他更有前景的男人交往。一定

是这样。

不愧是保险公司的最高层,准备真是万全。

当然,这一切没有考虑到花恋的意志。

「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爷爷只说是业界里的年轻人。』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大概是某家银行行长的儿子之类的人物吧。

「你也不容易啊,才高一就要相亲。」

『我对枪羽先生一心一意,绝不可能跟其他人走的!』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向我,而是向不在此处的祖父宣言。

『那个……所以……』

「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地摇动身体,似乎有口难言。睡衣的凸起随之左右晃动,即使在skype粗糙的画面上也分外明显。

『……你会,嫉妒吗?』

「啊?」

『听到我要和其他人相亲……会嫉妒吗?』

她略侧着身子,只将视线转向这边。而她说的话比她的动作更孩子气。不,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只是那对胸……

我故意大声叹了口气,冲比自己小得多的恋人说:

「你看我像是没在嫉妒吗?」

『诶,会嫉妒的吗?』

她向画面探出身子,丰满的乳房躲在睡衣里下垂摇摆。真是的,对疲劳的双眼太过刺激了。

「之前见过沙树了,也告诉她我们在交往了。」

作为回答来说有些跑题,但心情应该传达到了。

『沙树小姐说了什么?』

「她说,如果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也可以理解。」

花恋陷入沉思,似是在品味话中的含义。

『……沙树小姐仍然喜欢着枪羽先生呢。』

「她吗?怎么会。」

我一笑而过。沙树本人听到的话估计会喷饭吧。没有比这更难以置信的事了。

然而花恋依旧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在棒球场见面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她的喜欢和花恋的喜欢好像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是类似like和love的区别吗?」

『不,love还是love……从渡良濑小姐和小雏身上也感觉到了。和我的「喜欢」稍微不同的「喜欢」。』

先不说亲妹妹雏菜,我不太明白渡良濑和沙树的不同是怎么一回事。

『渡良濑小姐和沙树小姐没有约你在圣诞节见面吗?』

「没啊。」

和渡良濑是照常在公司见面。

和雏菜是要在第二天早上一起吃圣诞蛋糕。礼物的事完全忘到脑后了,给张苹果卡算了吧。礼物是SSR,前提是要抽得到。

沙树在这个忘年会的时节应该比我还忙吧,怕是没工夫过圣诞节。

不过花恋好像并不放心。

『枪羽先生很受欢迎的。哪怕在学校,花恋一想到现在枪羽先生正和渡良濑小姐两人独处,就根本坐不住。』

「受欢迎啊……」

听到JK给出的过高评价,我不由得耸耸肩。

「所谓受欢迎啊,是说班上的所有女孩子都对那个人有好感。休息时要求帮忙辅导的女孩子大排长龙,运动会啊修学旅行啊那种活动的时候总是被女孩子围着拍照,过着那种青春的人才能叫做受欢迎」

『枪羽先生不是那样的吗?』

「当然不是。」

受欢迎的不是我,而是那家伙。

我喜欢的女孩子,几乎百分之百会喜欢那家伙。他周围永远有一群女生,旁边的我总是被当成碍事的家伙。说实话挺难受的,到头来还形成了自卑的心理。我扭曲的性格就是这样长期积累而塑造的。

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因为在那家伙的身边待过,我才能在这种被超可爱的JK钟情的情况下还不膨胀到迷失自我——我很清楚「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纯洁的少女并不知道背后的扭曲,只是在skype的画面中微笑着。

『我不知道以前的枪羽先生是怎样的,但花恋喜欢现在的枪羽先生。』

「……哈哈」

现役女高中生,别说这么催泪的话啊。

我道过晚安后,关掉skype,钻进被子里。

圣诞节吗……

最先想起的,是高三那年的圣诞节。

我、沙树,还有那家伙一起度过。

那个平安夜,是我最后一次和那家伙见面。

最近,保险估价的电话渐渐变多了。因商业对手全球社的广告攻势而一时大幅减少的来电数量,也开始有了恢复的倾向。

但比起去年来说,还是下降了的。来电数量下降约5%、签约数量下降约7%。这个业绩让权田公太郎课长的脸色变得愈发严峻。对于瞄准下届部长之位的课长来说,数字表现出的业绩相当难受。

「这样的成绩可不行!赢不过全球社!」

哈姆太郎嚎叫。

「明年,那群家伙在立川的客服中心就要建成了。明白吗?是立川,我们八王子的宿敌!怨敌!让那些凭着IKEA和LaLaPort(注:三井不动产旗下的大型购物商场。)什么就得意忘形的外强中干的混账见识见识我们八王子monkey的实力!」

八、八王子monkey……

虽然心想这么说不觉得羞耻吗,但课长是非常认真的。毕竟我阿卡迪亚保险标榜的是成果主义,日本式的终身雇佣精神并不适用,随时都可能被炒鱿鱼。

因为这份危机感,课长干脆把整个立川都看成了敌人。从祖父辈起就是八王子区民的课长想来十分抗拒近年日渐发展的立川夺走「多摩盟主」这个名头吧。实际上八王子和立川的对抗关系也是相当激烈,原本嘲笑立川「只有基地」的八王子不知何时反而落入下风……简直就像是龟兔赛跑。被夹在中间的日野市真心可怜。

托了这个课长的福,最近会议不断。找来营业组和改签组的领班和社员,围绕如何增加签约数吵吵闹闹……然而也并没有得出结论。虽然没有结论,但只要一开会,感觉就能逃避问题,获得一种正在努力解决问题的安心感。越是开会就越是远离问题的本质,这是个让人发笑的悖论,却也是在各个公司都能看到的景象。反正这样做就能拿到薪水,某种意义上白领也算是比较轻松的工作。

平安夜当天,会议到持续晚八点才结束。今天也没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哈姆太郎不停说话嗓子哑了而已。

从会议中解放后,回到领班的办公桌,尚未处理的邮件和文件堆得山一样高。真是的,如果没有这些,成天开会倒也可以忍受。欠下的工作还是要做,这圣诞礼物一点也不开心。

好在离花恋的约定还有些时间。

今天加班的员工没几个,大家都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吧。阿敦叹着气抱怨说老婆叫他一块儿做蛋糕,但在单身汉看来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妈妈桑照旧和老公去酒店用餐,城尾说要和孩子去看电影。大家都各自享受着圣诞节,只有我还在工作。

搞定成山的邮件,转而查看传真。明明时值冬季,传真室里却又闷又热。我在屋子里不停发送着估价的结果,这时开着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只见提着小号纸袋的渡良濑绫带着有些羞涩的微笑站在门口。

「怎么,你没回去吗?」

「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做。需要帮忙吗?」

「帮大忙了。麻烦检查一下那边的估价单和寄件人的名簿,要特别注意号码。」

万一寄错了信,之后可能演变成投诉。在这尤其注重个人信息的时代,这是最需要留心的部分。

沉默着继续发了不少传真后,我发现渡良濑的工作几乎没有进展,时不时还能感受到刺向脸颊的视线。感受到了恋爱喜剧的波动(注:neta自2014年冬季TV动画《未确认进行式》的第3话副标题。)。加班和恋爱喜剧,听起来像极了西瓜和梅干的组合。

「那个,前辈。」

「怎么了?」

「看前辈经常加班,您私下里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呢?」

「在网咖看漫画或者轻小说。」

这样啊——她显得有些困惑。

「那个,前辈。」

「嗯?」

「轻小说是什么?」

「…………」

原来如此。要从这个开始说明啊。

「就是能轻松阅读的小说,里面有很多插图的那种小说。」

「啊、呃,我也很喜欢绘本。像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之类的」

「……嗯,这个吧,和绘本又不太一样。」

能感受到她在拼命找话题。总觉得有点抱歉。

「简单来说,就是面向初高中生的小说。世界上也有喜欢这种小说的大叔,我就是其中一员。」

「也就是说,您能够理解青少年的文化呢。我觉得思维柔软是很好的。」

「……嗯……」

说白了就是个宅而已……

你看我到底是有多乐观啊。

真是的。

得到爱慕自然很开心,但缺乏「受欢迎」这一经验的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没受过欢迎的人,是一辈子都无法实际体会到的。

青春期时想来很受欢迎的美女后辈,用饱含热意的视线紧盯着我。

「前辈很厉害的。之前的棒球大会上,最后也和汤上谷次长认真地一决胜负。」

「那只是不成熟的表现。」

「才没有这回事!」

她坚持己见,手中的顾客名簿快要被捏出皱痕了。

「大家都看着次长的脸色缩到后面,只有前辈敢于挺身上前。我最开始也很惊讶,但看到比赛后次长的表情,就明白前辈做的是对的了。真的是很厉害。」

「……你真觉得厉害?」

「是的!」

「那就说明——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啊,渡良濑。」

我停下发送邮件的手,看向愣住的后辈。

「能做到那种事情,不是因为我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失去的。我不像课长和阿敦一样要养活家庭,也不指望出人头地,不过调职还是饶了我吧——但我只要能和妹妹两个人朴素地生活下去,就足够了。只要像这样放弃了希望,就算是社畜也能活得挺自在的。」

因为无以失去,才能所向披靡。

那不是强大,只是悲惨。

「……前辈总是马上想让我讨厌呢。」

渡良濑似乎如此解释我的话。

化着淡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寂寞,但很快又将其一扫而光。

「但,那是没用的哦。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讨厌前辈的。」

「……真的吗?」

就算知道了我是和女高中生交往的淫乱大叔,这份信赖也不会动摇吗?

要确认这点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其实前几天,我被策划部找去谈话了。说是将来如果到我们这里来的话,打算做什么之类的……是前辈从中斡旋了吧?」

「谁知道。」

接受社长就任部长的安排时提出的条件中,似乎已经实现一个了。

「对方希望我下个年度就去上任。不过我拒绝了」

「拒绝了?为什么?」

渡良濑来到我们公司,应该是为了做保险商品的企划才对吧。

「我还有许多要在八王子学习钻研的事情。等到全部学完,成为真正可以帮到前辈的人才之后……那时,我会挺起胸膛去策划部的。」

「我倒是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去学的。」

渡良濑微笑着面对我泼出的冷水。

「请不用在意我,我会擅自学习的。」

话题告一段落,传真也正好发完了。

渡良濑把带来的小号纸袋递给我。

「这是我在家烤的巧克力蛋糕,请和妹妹一起吃吧。」

「你还会做点心啊。」

「我觉得应该不会比超级BIG巧克力(注:指日本Riska食品公司生产的一款巧克力威化。)好吃就是了。」

渡良濑恶作剧般轻轻一笑,之后就离开了。

这家伙,真的成长了啊……

经历了百目鬼一事后,她的社会人级别确实得到了提升。

照这样子,应该很快就能超越我了吧。

不知不觉中,到了约好的时间。

多亏有渡良濑这个帮手,我总算搞定了工作。虽然还剩几封棘手的邮件,不过我就期待着圣诞老人能做点什么,先退勤吧。

走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像针刺一样扎到脸上,即使穿着双排扣风衣也还是很冷。这是八王子的冬天特有的寒冷,仿佛用锥子扎进身体一般。明明北方的故乡气温更低,却感觉八王子更冷,一定是空气干燥和风太大的缘故。这是我在这边度过的第十一个冬天,它已在我心中固定为冬天的印象了。

时间已过九点,车站前的行人好像变少了。难得的平安夜,大家都在家里度过吗?还是和恋人去了餐厅或酒店呢?当然,和我一样加班后回家的白领也不是没有。看到彩灯照耀中疲惫的面容,总觉得有莫名的亲切感。

我和她约好的地方,是车站附近一处绿化公园的入口。

因为在公司的反方向,遇到同事的可能性较低,而且有着一定的人流,她可能碰到的危险也少一些。其实能进到某个店里是最好的……但这种深夜和JK两人独处,很容易被店员记住。避人耳目的恋爱真是麻烦。

「枪羽先生!」

制服外面披着粉色外套的JK兴奋地向我挥手。

「抱歉啊,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刚打车过来。」

她本想穿漂亮的便装来,但我判断穿制服更易使用补习班下课之类的借口。可眼下,制服的模样看起来格外败坏,反而更觉得自己在染指禁区。现今一旁路过的白领女性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露出了难以言说的表情。怎么了啊,我们今晚又不会干出格的事。

「圣诞快乐!」

「哦,圣诞快乐。」

我把准备好的包裹递给她。

「哇……这是什么?是什么?」

「是电子词典。和我以前用的型号一样,无论学习还是写作都很实用。」

她把包装盒抱在胸口,用力抱紧。变成不得了的形状了,求求你住手吧。

「我、我会好好珍藏的!」

「不用珍藏啦,尽管把它用到坏。」

欢腾了一阵子后,这次轮到她递过来一个纸袋。

还以为是平常的自制点心,拿出来一看,却是印着某个名牌商标的包装盒。

「这个挺贵的吧。里面是什么?」

「嘿嘿……直到打开为止都保密哦。」

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能、能送领带给男朋友当礼物,一直都是花恋的梦、梦想!」

喂,说漏嘴了啊。你自己说漏嘴了。

不过这也正是这家伙的可爱之处……

「谢谢。这次同学会上我会系上它的。」

「请让我看到系上时的样子哦。」

「我用LINE发照片给你。」

就在这个时候。

刚刚为止还在微笑的她突然僵住表情,眼神也带上了敌意。

她视线的前方,是一个身着羽绒服的女性。微卷的头发系在头后,个头不高,和花恋差不多。

是我熟识的女性。

「沙树……你怎么?」

然而,青梅竹马并没有在看我。

她的视线固定在花恋身上,毫不犹豫的走了过来。

「前些日子受照顾了。」

「……我这边才是。」

沙树冷淡地招呼,花恋表情慎重地回答。

「喂,你怎么在这儿?」

我问向沙树,然而她无意回答,眼里似乎只有花恋。

「这么晚了还出来逛,没事吗?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我的监护人是祖父,得到许可了。之前也说过,我和枪羽先生的关系是公认的。」

「那学校呢?看校服,你是双女的学生吧?听说那儿管得挺严的,如果被老师看到你半夜和男人见面,会怎样?」

沙树的口气充满刁难,花恋的表情更加僵硬。

「沙树小姐并不是我的老师吧?」

「我是作为大人在说的。你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吧?」

沙树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瞥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毫无疑问是在生气,但我想不明白理由。在店里向她汇报的时候,她不是理解了吗。

她把视线移回花恋身上,继续说道。

「如果这事被枪羽的公司发现了,他就要被炒鱿鱼了哦。你不在乎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得到监护人的许可!」

花恋的眼中已不见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愤怒。她毫不示弱地瞪着眼前的「男友的前女友」。

「有许可就能随心所欲了?社会可是很险恶的,你这样的小孩子恐怕还不明白吧。保险公司的员工和JK交往,企业出于自身形象的考虑,是不会放着不管的。如果被上头知道了,谁管你有没有许可,直接就会被开除的。」

「才不会呢。因为我爷爷就是阿卡迪亚保险公司的社长!」

「……呵,原来如此。」

沙树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理解了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彻底明白了。哼,你是社长的孙女啊。这样的话就连枪羽也没法反对了呢。」

听到别有深意的语气,花恋捏紧了拳头。

「……我也能问一个问题吗,沙树小姐?」

「请吧,大小姐。」

「你和枪羽先生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吧?那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这样来找茬呢?是嫉妒吗?」

「不对,我只是作为一个大人,讲出该讲的话。」

「撒谎。」

「撒谎?我哪里撒谎了?」

「自从我出现后,你就越来越放不开枪羽先生了吧?因为枪羽先生真的很棒呢。你是因为不想让

别人抢走他,才跑出来的吧?」

「我说啊,女高中生。」

沙树试图装作平静,却没能成功,白色的吐息中混杂了些许焦躁。

「我和枪羽之间是大人的关系,才没有那么轻浮。说了你也不会懂吧。」

「我确实不懂,那种嫉妒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怎么想的。」

「所以说不是嫉妒。」

「我比你要更喜欢枪羽先生,请不要来碍事。」

「哈?你怎么知道的?你这——」

「等等,沙树。」

我抓住青梅竹马的肩膀,插入两人之间。

再放着不管就要吵起来了,这可不行。过路人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搞不好可能被报警。

「沙树,之前也说过了,我的确在和她交往,而且是我们社长、她的祖父承认的。当然,这不是能够公诸于世的关系,可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这很矛盾啊。既然不值得羞耻,就应该能公开嘛。」

「我是在说不会做不公平的事情,所以也告诉你了。如果真的引以为耻,就该对你也保密了,不是吗?」

「…………」

沙树沉默了,视线下落,长长的睫毛也伏了下去,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说啊,沙树——」

我说不出话了。

沙树猛地抬起头,眼中浮现出大颗的泪珠。

四周的气温仿佛迅速下降。圣诞节的嘈杂消失无踪,无声的世界笼罩在四周。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流泪的青梅竹马不知所措。在此之前,我只看见沙树哭过一次。相识的二十多年里只一次。我以为她是个不爱哭的女人,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我的误会。

「我不能接受,锐二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写小说。」

她走开了,肩膀剧烈晃动着,似是在浑身发颤。但花恋正拽着我的胳膊,我没能追上去。

沙树停在信号灯前,回头看向花恋,眼中已没了泪水。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花恋顿了一顿,回答道。

「南里花恋。写作南之里,花之恋。」

「很时髦的名字啊。」

沙树随口说完,穿过了人行横道。

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车站的转角处,我才松了口气。我和花恋不约而同地重重叹息,身上汗涔涔的,一缕垂下的发丝黏在了她发红的脸颊上。

「没事吧,花恋——」

她转过身,同时扑进我的胸口。她抱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唇,又淌到下颚,划出道道泪痕。

湿漉漉的嘴唇紧紧覆在我的嘴上。

她拼命踮起脚,双腿颤抖着,站了好一会儿。

「花恋才不会输呢。」

嘴唇分开的同时,她轻声呢喃。

「才不会输……才不会输呢……」

看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断重复的她,我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没能在青春期受欢迎,对此感到很后悔。如果是那家伙,一定可以想到合适的话语吧。

青梅竹马留下的话,如巨石一般沉入我的胸口。

我不能接受,锐二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写小说——

我不明白沙树为什么会如此理解。在店里的时候,她不是这么说的。相隔不到一个月,她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我不懂。明明相识已有二十余年,我却仍是一点都不了解沙树。

至今为止,我和青梅竹马经历过无数次的吵架、不和与误解。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矛盾也都冰消雪融了。我一直坚信一切都会这样解决。所谓孽缘就是如此。

可这次,我却莫名地没有自信。

充斥在东京站新干线站台里的,与其说是活力,更像是杀气。

将绿色的窗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乘客们操着各地的方言,中间夹杂着旅行箱的轮子声。特产品店卖力地吆喝着,在门口大排长龙,举牌指明队尾的店员眼中满是杀气。十二月三十号,返乡人潮迎来高峰期,建筑物内充斥着异样的热气。

特产品店隔几米就能遇到一家,里面的主角正是「东京香蕉」。我刚上京的时候它还在和「雏鸡」平分天下,如今前者已占据了七成的势力。正当我沉浸在时间流逝的感伤中时,去铁路便当店排队的雏菜提着两人份的袋子回来了。幕之内便当和蛋包饭便当,外加两份两国国技馆的烤鸡肉串——这个即使凉了也很美味,乡下的父母非常喜欢。老妈喝酒时当作下酒菜,喝不了酒的老爹则是就着米饭一起吃。

(注:“东京香蕉”为使用香蕉味馅制作的烤制点心,“雏鸡”为小鸡仔形状的脆皮饼干零食,二者均为东京著名特产。“幕之内便当“指米饭搭配若干菜肴的盒饭,较饭团更精致,据信此叫法出现于江户时代后期。”国技馆的烤鸡肉串“因制作地点位于经常举办相扑比赛等的国技馆的地下而得名。)

「呐哥哥,带给邻居的特产怎么办啊?」

「『雏鸡』就行了吧。」

我打开刚才买的袋子给她看。这是给老家的份。

「偶尔也买点不一样的吧?东京面包干(注:指东京RUSK。)看着挺好吃的。」

你看——说着雏菜指向一家店,店外聚集的人群就像蚂蚁一样。如此长队在八王子可不多见,快赶上野猿二郎(注:指拉面二郎 八王子野猿街道店。)了。

「还有十分钟就发车了,放弃吧」

「诶~?那我去买那边的!」

雏菜把便当袋子塞给我,转身便冲向了另一家特产店。虽然是个总在玩游戏的室内派妹妹,交友关系却并不狭窄。和我上中学的时候完全不同,如今借助于LINE和Instagram,东京和乡下保持联系也非常方便。

和双手腋下都抱满特产的雏菜一起回到站台,这时流线型的闪耀车体恰好停在面前。是2015年开始运行的北陆新干线「光辉号」。找到车票上指定的座位,我把雏菜小山一样的行李放到储物架上,然后把自己连一半也不到的私人物品放在膝上。

伴随着发车的铃声,新干线启动了。到我遥远的故乡只需两小时左右。

「在傍晚回老家感觉真奇怪。」

迅速拆开蛋包饭便当包装的妹妹在旁边附和着点头。

「哥哥上大学的时候总是一大早回家呢,为什么?」

「因为池袋发车的深夜巴士比较便宜。」

池袋的深夜巴士现在已经没有了,车辆都集中在了新宿南口建成的综合汽车站「新宿总站」里面。已不必在附近的麦当劳里消磨等车的时间,我也早就过了适合泡在麦当劳里的年纪。

「以前还有用能登(注:指在上野和金泽间运营的夜行快车,见下文。)回去的时候。」

「能登好可爱啊能登(注:指声优能登麻美子。),的那个?」

十四岁的JC熟知古旧的网络用语。一想到可能是老年阿宅哥哥的影响,心中就产生了责任感。在二十一世纪初几乎演遍所有女主角的人气声优,如今已更多出演女主角母亲或者姐姐的角色。

「是叫『能登』的夜行列车,深夜从上野发车,早上到站。」

「要花几个小时啊?」

「大概六小时。」

雏菜发出惊叹的声音,嘴角还沾着蛋包饭上的番茄酱。

「听起来好累啊。为什么不坐『白鹰』呢?」

「因为能登便宜啊。」

在学生时代,便宜就是最大的价值。特快列车「白鹰」和能登的差价大约是四千日元。把这想成打工就轻松多了。到站之前可以睡觉也可以看书,插上耳机还可以玩不带3字的DS。

现在根本就没法想象。

身为社会人的我不惜花上四千日元,也要选择舒服的一边。

「不过夜行列车听起来也不错啊。要不回去的时候就坐那个吧?」

「能登已经没了。被『白鹰』和飞机抢走了客源,从2010年起就没在定期运行了。」

什么嘛——妹妹躺在靠背上,把豌豆送入口中小声嘟囔,能登好可怜啊能登。

「说起来,哥哥你居然能拿到年末年初的五连休呢。那个鬼畜公司放行了?」

妹妹说出与初中女生十分不相符的「鬼畜」一词。这也是受了哥哥的不良影响。

「人事部要我用掉带薪假期。」

从营业组领班升职到八王子客服中心部长的我,等于是从一般职位升到了管理职位。后者的薪水体系和带薪假期的条件不同于前者,所以人事部的人让我尽量用掉积攒的假期。

「哥哥我要升职了,升职当部长。」

「……诶,真的?恭喜!分你一半可乐饼!」

金黄色的可乐饼递到眼前,我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下去。过道对面的白领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这边。恐怕没把我们当成兄妹,而是援交之类的了吧。二十九岁和十四岁在一起虽免不了遭疑,可我真是冤枉啊。但话说回来,眼下的我正在和JK交往,越是调查就越破绽百出,所以也无可反驳。

「是吗,是吗,升官了啊。不愧是哥哥!」

雏菜开心地点着头,但脸色仍略显僵硬。

「……所以,当上那个部长的话,会比以前更忙吗?」

「大概吧。」

「加班和休息日出勤会变多吗?」

雏菜用叉勺叉起最后的豌豆吃掉,小声问道。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所以把她抱过来,摸摸她的头。

「管理职位的加班时间比一般职位要少很多。人事部是这么说的。」

「诶,是这样吗?」

「我们的人事部是有名的骗子。」

「……还是不行嘛!」

妹妹用食指用力戳向哥哥的肋骨。好痛啊,妹妹的爱。

「客服中心的部长很厉害吗?」

「怎么说呢。只要带着八王子的名号,在六本木看来就都是『外人』吧。」

「差别那么大?六和八不就差了两个嘛。」

雏菜嘟起嘴抱怨。在八王子住了将近两年,这家伙不知何时也萌生了身为居民的自尊心吧。反过来看哥哥已经住了十年,却没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因为八王子很大。我家这种「往西走是町田市,往东走是多摩市,迷路就到相模原」的八王子南部居民十分欠缺居民意识,因此和土生土长的北部八王子人也经常说不到一起去。那些人把「7-11」叫成「11」啊……受不了……

车内贩卖的小推车来了,我买了两个香草冰淇淋。虽然不觉得这种东西能让妹妹的心情好起来,但至少当成是赎罪吧。价格是一个290日元。去堂吉诃德(注:日本的综合连锁折扣店,以关东地区为中心,在日本各大城市均开设店铺。)只要花三分之一就够了——新任部长在心里如此盘算。

雏菜一边把冻得梆硬的冰淇淋包在手心里融化,一边歪了歪头。

「话说哥哥为什么想去同学会了?以前都没去过的。」

「是沙树大人的命令。」

打开盖子想把木勺插进去,结果勺子折断了。为什么车上卖的冰淇淋都冻得这么硬啊,你们跟人有仇吗。

「不是出人头地了所以去报告一声?」

「怎么可能,区区一个部长而已。」

「但哥哥这个岁数就能当上,不是很厉害吗?」

「哎,怎么说呢。」

这的确是个例外吧。

但也仅限于在「阿卡迪亚」这座岛内。

「我同级同学里有更厉害的人,从东大毕业,在大型银行里工作。真正的精英应该是指那种人吧。」

只要当上大型银行的行员,三十岁左右年收入就能超过一千万吧。同样是金融机构,保险公司跟它完全没法比。哪怕是阿卡迪亚的董事,在大型银行的部长面前大概也是抬不起头的。

对企业来说,金钱就是血液。而银行正握着那些金钱。

不过这些说到底也都只是履历上的东西。

职衔和收入什么的,对他来说不过是装饰。

他的强大是在另一种层面上。从我上京到进入社会,也没再见过像他那么能干的人物。

「嘿——是我认识的人吗?来过家里吗?」

「不,你应该没见过。」

那家伙来我们家玩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也就是雏菜出生之前。小学毕业后,他就转学到了东京,高二的六月又回到这边。回来以后,他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来家里玩了。

「那个东大的人也会来同学会吗?」

「是啊,自打高三后就没见过面了。」

雏菜吃饱了以后,就在座位上睡着了。

我向乘务员借来毯子帮她盖上,然后眺望车窗外的风景。列车经过长野,少顷,便看到了日本海的海岸线。熟悉的海蓝色略显阴沉,象征着冬季。海浪拍在岸边碎裂开来,化作朵朵白花,一时看得有些入迷了。

离故乡越来越近,我的记忆也开始回放。

景色回归到上小学时,和那家伙的第一次见面。

「那这么办吧,锐二。」

城里来的转校生这样对我说。

「我买索尼的PlayStation,你买世嘉的土星。这样不就结了吗。」

「好主意啊。」

我用力点头。真是好主意。

「但我觉得赢到最后的一定是土星。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啊。」

「还真说不准呢。」

转校生慢悠悠地笑了。

1997年4月。

那年,消费税从3%上调至5%。

我升到小学四年级,班上来了个从东京来的转校生,名叫剑野慎一。名字的寓意据说是他父亲希望他无论做什么都能独占鳌头。

「哥们叫枪羽吧。我们一剑一枪,做个好朋友吧。」

邻座的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不禁想,真是个爱套近乎的家伙。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哥们。我心想,东京人都这么喜欢套近乎吗。

第一学期刚开学,我们进行了一次摸底测试。他所有科目都考了满分。

「你们都跟剑野学着点。」早会上,班主任犬饲老师对我们进行说教。班主任偏心,还总是色眯眯的,整个一个招学生嫌弃的臭大叔。人长得像头斗牛犬,于是我们都叫他「面酱」(注:日本有家生产调味料的公司,名为斗牛犬面酱公司。)。他曾经说不喜欢我的眼神,就故意欺负我。我也讨厌他。更何况他居然喜欢kagome家的面酱。

先不提大家有多讨厌面酱,那时候全班男生对剑野也抱有敌意。毕竟他长得帅,受女生欢迎,而且成绩还鹤立鸡群,其他众多男生都看他不爽。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

然而,那时候剑野说出的话震惊了全班上下。

「老师。」

他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犬饲,淡然地微笑着说。

「我考满分是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并非老师的功劳。但是,班上同学成绩不好,老师您是不是负有责任呢?」

面酱吃惊得张大了嘴,坐在第一排的我甚至能看见他嘴巴深处用汞齐补的银闪闪的牙。他那副惊呆的表情我至今难忘,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好笑。剑野说话很直爽,他还是第一个敢在那粗鲁的老师面前提意见的人。

剑野作为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明显不同寻常。头脑聪慧过人,又能言善辩,而且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萧然物外的超脱。在有些恶俗的乡下孩子中间,只有他光辉夺目,给人一种抗拒同流合污的印象。平时安静的他一开口说话,不论大人小孩都闭口聆听。他的声音就像沙漠里的纷纷细雨,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我不知道如此与众不同的他为什么会和我,这个不值一提的螺丝工厂家的大儿子变成好朋友。

但是我还记得最初的契机。

第一学期的一个早晨,我一如既往地踩着铃声杀进教室。正当我慌慌张张地准备上课的时候,邻座的他突然跟我搭话。

「枪羽君,听说你最近在打工?真的假的?」

「只是给家里打打下手而已。我们家开工厂的嘛。」

「但是也拿到工资了吧?听说游戏都是你自己掏钱买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

买GAMEBOY和拓麻歌子(注:又名宠物蛋,BANDAI与1996年推出的电子宠物系列,已发售多代。)的时候,老爹提出每天去工厂帮忙做为条件,我答应了。每天两小时,用布擦拭做好的螺丝钉。我就做这种枯燥的工作,后来手上都留下印儿了。另,不等我攒够钱,拓麻歌子就卖光了,我成了班上唯一一个没买到的人。真是世事难测。

「真厉害啊。」

剑野很佩服地点点头。

「我没自己赚过钱,所以很敬佩那些会赚钱的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敬佩。

总觉得脸颊在发烫,背后莫名发痒。

「长大以后不是人人都会赚钱吗。」

「非也——」

他那双漂亮的双眼皮装点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要做操纵钱的人。」

「操纵?」

「人如果血液不流动不就死了吗?社会的血液,就是钱。我要做让钱流动起来的人。」

说完,他还自豪地补充了一句:「就像我父亲那样。」

他父亲是在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型银行工作的职员,而且还是这里的分行长——也就是最厉害的那个人。老爹是这么告诉我的。工厂的运营和银行密不可分,所以老爹很了解那边的情况。由于工厂只和当地的信用合作社有业务往来,所以和剑野父亲所在的银行并没有关系,不过老爹还是听说了不少这方面的传言。

「听人说,那小子他爹可有两下子。」

晚饭的时候老爹对我说。

「他是行长寄予厚望的精英,以后是要进入决策层的。到这边的分行大概是来积累一线工作经验的吧。在这边干出点成绩以后,估计马上就会回东京。」

老爹的话我连一半都没听懂,但最后的那句「回东京」让我心头一紧。

「那他到时候也会转走吗?」

「这就是银行职员的命。干什么工作都有不容易的地方。」

老爹拍

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啊,至少趁他还在这儿,你们就好好相处吧。」

我和剑野逐渐熟络起来。我们都喜欢打游戏,所以话题也几乎全是围绕这个。那时索尼PlayStation和世嘉土星如日中天,于是到底买哪个成了孩子们的难题。

去年起,两种机型都降价到两万日元以下,终于小学生也买得起了。

「剑你听我说,我终于攒够钱了。」

「是吗。那你要买哪个呢?」

「还是土星吧,毕竟超级机器人大战就要出新作了。」

当时我很爱看动画片,尤其是高达,租来光碟不知看了多少遍。但那时大热的是口〇妖怪,周围人都在讨论妙〇种子、小〇龙、杰〇龟,只有我自己搞些扎古啊老虎啊大魔之类的。虽然从金银之后我也迷上口〇妖怪了,但这件事且先不提。(注:口袋妖怪,妙蛙种子、小火龙、杰尼龟。)

「但是锐二啊,这场主机战争肯定是PlayStation赢。土星已经无力回天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一月份不是出了最终幻想7吗。我觉得那时候胜负已决了。」

别的孩子们都用「PS」、「FF」简称,而他一定要把全名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人。

「……真的假的?」

「那画面你也看见了吧。」

在朋友家看到的FF7的画面确实令我惊艳——我第一次被游戏的画面震撼到那种地步。那时我强烈地预感,主机游戏的新时代就要到来了。

「……不。我要买土星。我相信世嘉!」

剑野微笑地看着固执己见的我,点了点头。

「那这么办吧,锐二。」

「我买索尼的PlayStation,你买世嘉的土星。这样不就结了吗。」

「好主意啊。」

这样我们就能在两人的家里玩不同平台的游戏了。如此理性的想法确实是剑野的风格。

不过现在想来,剑野家里那么有钱,他那时候完全可以让他父亲把两个都买下来。他家的房子虽说是公司的员工宿舍,但是庭院大得都能玩传接球了。他是为了陪我,才只买了PlayStation。

小学四年级的九月份发售的超级机器人大战F确实如我预期的一样好玩。战斗场景里所有驾驶员都有语音这一点真的让我感动到流泪。剑野也来我家玩这个游戏,他沉迷于让EVA初号机暴走,然后诱导它去杀死boss的把戏。我向上天感谢我买了土星。一年后超级机器人大战移植到PS平台时,我也对自己说,我可是比那些PS玩家早玩了一年。然而又过了两年,新作《超级机器人大战α》在PS平台首发的时候,我气得冲老天爷连发毒咒。

不管怎么说,那阵子我和剑野经常互到对方家里做客。没多久,我的青梅竹马——沙树也加入了我们。

「剑野为什么那么聪明呀?」

「剑野为什么用那种腔调说话呢?」

「剑野为什么总是和锐二这种人在混在一起呢?会变傻的哦?」

沙树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为什么?」「哎怎么回事啊?」之类的话总是挂在嘴边。别的女生见了剑野都羞答答的说不出话来,只有沙树大大咧咧毫不介意。而且我还注意到,说话一向沉稳的剑野,只有在沙树面前会不自觉地提高音调。

「岬同学很可爱吧?」

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还这么跟我说过。

「有吗?那个女汉子除了烦人还有别的吗?」

「哪有你说的那样。我倒觉得她很像女生啊。」

「也就胸部还像吧。」

沙树在从小学四年级时,胸部就发育得很诱人。每次男生拿这件事跟她开玩笑,她都会很认真地回问「你想摸的话就摸摸看呗?」,反害男生羞红了脸跑开。

「锐二,这可是性骚扰啊。」

「性骚扰是什么?」

我呆住了。剑野看着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有个像岬同学那样的女朋友的话,一定会很幸福吧。」

女朋友。

那字眼就像异域的词语,让我不禁心潮澎湃。

当时我们班上兴起一阵建造秘密基地的热潮。毕竟是乡下,离山和海都很近,骑车就能到。木材仓库和采石场也在不远处,完全不缺探险的地方。

我和剑野看上的是学校后身的一座废弃工厂。我们用废旧材料搭起小屋,当成我们的第二个家。我们不止备齐了桌椅,还在附近的树上搭了吊床,甚至制作了自卫用的枪、剑和警笛。能把基地做得这么豪华的,只有我们两个了。当然,绝大多数都出自剑野的知识和想象力,我只是帮忙组装起来而已。

每天放学后的时间,我们都在秘密基地里度过。带着漫画书进去,一起探讨以后哪一部作品会火啊,激情四射地对战GAMEBOY啊,练习Hyper悠悠球啊,或者拿吃的驯化后山的狸,诸如此类。

「那锐二,你觉得这个新连载的漫画撑不了多久吗?」

「海盗啥的说真的没感觉。这漫画估计用不了十星期就得被砍了吧。」

「我倒是觉得很新鲜啊,画风又不错,尤其是这构图太棒了。我看这漫画要火,超级火。」(注:《One Piece》1997年开始连载。)

我们就整天谈这种话题。

「你们是不是傻?」

沙树对我们的行为感到不解又无奈,但还是时常给我们送饭来。她从妈妈那里学来的肉沫咖喱很美味,我和剑野都抢着吃。

然而,以某次事件为契机,我们三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那天放学后,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到秘密基地,我让剑野教我做作业。桌子是用就地取材的用木板拼成的,表面很粗糙,不好写字。我垫上了足足两层写字板,做算数的练习题。

「……果然还是不对。」

忽然,剑野嘟囔一句。

「什么不对?」

「你看一眼,这是今天发的考试答卷。」

他递给我的答卷得了97分。要我说已经是难以置信的高分了,但是剑野似乎感到不满。

「最近我总是不能拿满分。」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吧?」

「不,我觉得自己一次也没算错。」

剑野嗒嗒地用指尖点在打了红叉的那道题上。

「这个数我写的确实是8,但是卷纸上变成了0。而且,就算是我算错了数,也不可能算出0来。」

我把铅笔放在桌子上。

「怎么回事?」

「有人改了我的卷纸。只能这么想了。」

「谁啊,什么人能做这种事……」

我突然想到了。

「难道是面酱那家伙?」

「嗯,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剑野管老师叫「他」。就算是大人,剑野也不会无条件地表示敬意。他会遵守最基本的礼仪,在此基础上给与辛辣的评论。

正因剑野为人如此,会招人怨恨也不足为奇。也有摸底测试那次的影响。自那以后,面酱就不怎么搭理剑野了,而且我还见过他用阴沉的眼光盯着被成群女生缠着讲题的剑野。

「但是,老师会给自己的学生打低分吗。」

「他应该是讨厌我吧。」

剑野耸了耸肩。

「其实这已经是第五次了。最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一连几次都这样,我只能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就在这时候,沙树进来给我们送饭了。今天她拿来的是和我妈妈一起做的鲜奶冻。

「那个老师搞不好还真干得出来。」

听了剑野的话,沙树也点头同意。

「女生也有很多讨厌他的。他总是偏袒那些长得可爱的女生,而且还动手动脚的。」

「天啊,难道他对你也下手了?」

「……偶尔吧。突然抱住我的肩膀啊,或者从后面抱住我之类的。」

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性格豪爽的青梅竹马完全变了模样,目光躲躲闪闪的。我不禁生气,那个面酱居然让沙树露出这样难堪的表情。

我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阻止他吧。不能再让他这么做了。」

剑野稍顿了一下,也接过话头。

「锐二说得对。我们去检举他吧。」

沙树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们。

「检举?怎么检举呀?」

「我们要拿到他打分舞弊的证据,交给校长。那时候再借机跟校长说他性骚扰女学生的事。当然,这种事我自己一个人办不来。」

剑野微笑地着看我。我也冲他一笑。

「上吧。有剑跟我一起,我就有信心。」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沙树很少见地慌张起来。

「等等,我可没拜托你们做这种事啊。」

「也不全是为了你啊。要是我们教训了面酱,那可是全班的好事。」

「你们可是要跟大人,而且是老师对着干啊!我们几个孩子哪有

胜算啊?」

「你放心。」剑野说道。那声音沉稳而坚定。

「我和锐二联手,天下无敌。」

沙树嘴里念叨着「你们是不是傻」,但也没有再阻止我们。

作战会议在秘密基地里连日召开。我们在捡来的白板前,一起讨论具体事宜。我想出的主意多数出自漫画,比如说跟踪面酱拿到证据之类的。这也是受了去年一月份开始播出的侦探动画片的影响。然而,因为我们两个并没有手表型麻醉枪和蝴蝶结变声器,这个主意还是被否决了。

果然最难的还是拿到证据。当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法像现在这样简单地拍照片。最早的带摄像功能的手机是在1999年面世的,那也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然而在1997年,还是存在一种能和现代设备平分秋色的产品的,那就是「一次性相机」。一次性相机的话,小学生用零花钱也买得起。远足或者运动会的时候,大家都拿这东西咔嚓咔嚓地拍照。

我们制定了利用一次性相机的作战计划。

计划的概要如下:

早晨小考的时候,我说些要去厕所之类的话吸引面酱的注意,剑野则趁机给自己的答卷拍照。过两天拿着答卷和照片,我们就可以向校长检举了。

「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剑野满足地说道。我也没有异议,觉得这计划堪称完美。

然而,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那时的我们还一无所知——不知道大人有多狡猾,社会有多黑暗。

计划直到半路都很顺利。「痛痛痛痛痛!肚子突然好痛!」凭我那足以称得上撒旦先生附身的逼真演技,欺骗面酱更是不在话下(注:《龙珠》中的撒旦先生。)。趁这机会,剑野拍下了照片。我们各出一半的钱,把照片冲洗出来。果然,发回来的答卷上有改动的痕迹,答案里的0被改成了6。和照片一对比,面酱的手法一目了然。

我们把作为证据的照片装进信封里,打算当面交给校长。为了不让面酱看见,我们没有直接去校长室,而是在停车场等候。我们躲在校长的爱车——丰田飞狮子Soarer后面,等待他的出现。

校长平时都是五点多回家,可那天我们却怎么也等不到他。停车场里的车越来越少,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也点起了灯。操场在夕阳的映照下,看上去像大海一样辽阔。

「校长今天来学校了吧?」

「我上午才确认过,应该来了才对啊……」

剑野开始频繁地看手表。他的母亲对归家时间很严格,六点之前没到家是要挨骂的。他穿着半袖的T恤,裸露的手臂上冻起了鸡皮疙瘩。虽是五月份,但到了这么晚还是很冷。而且剑野的体格也不是很健壮,他曾说小时候得过哮喘。

「剑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那可不行,这是我的事情。」

「不,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啊。」

就在那时,背后突然传来低沉的怒吼。「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剑野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们被最不该被碰见的人发现了,可事情偏偏这么不巧。

面酱攥着手电,一张驴脸因不满而耷拉着。

「枪羽、剑野。怎么又是你们两个。」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嫌弃的味道。「敢和老师顶嘴的臭小鬼」——他对我们的印象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剑野强装镇静。

「晚上好,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啊?你应该不是开车上班的啊。」

「巡逻的老师请病假,我来替一天班。倒是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面酱踮起脚往Soarer里面看。

「你们不是在校长的车上动了手脚吧?跟我过来。」

看到那只像强盗一样毛乎乎的大手伸过来,剑野反射性地甩开。然而,他手里的信封也因此掉到了地上。我们没来得及捡起来,就被面酱抢先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

凭我们两个小学四年级孩子的个头,没能阻止他打开信封的手。面酱比对着答卷上答案和照片,脸变得通红,全身也颤抖起来。

「少给老子开玩笑!小兔崽子!」

怒吼声像惊雷一般落在头上。

一般来说,这时候我们孩子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既然大人生气了,首先要做出很抱歉的表情才行。垂下肩膀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句「对不起」。做出反省的姿态,等着暴风雨过去。

然而今天,我们不能这么轻易地认输。

「还给我!」

我抓住他的右胳膊,施加全身的重量,整个人像铁棒一样吊着。面酱庞大的身躯被晃动了,伸手扶着Soarer的车盖。

「你还不松手,枪羽!」

他拿着信封的左手从侧面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剑野惊叫一声。迄今为止,面酱虽然批评我们的方式很恶毒,但唯独没有出手打过学生。倒也不是他关爱学生,只是因为体罚是不被允许的。然而他现在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是一心想要夺走证据。

「锐二!」

传来了剑野的声音。

「不行,锐二!我们跑吧!」

脑海的一角里浮现出「确实那样比较明智」的想法,但是身体并不听我的控制。我拼命朝他的肚子踢过去,那感觉就像踢到了软乎乎的肥肉。紧接着传来了青蛙被碾死时一样的惨叫。「这个兔崽子!」他还手扇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扇。每次他扇我的脸,我都踹他一脚。我一定要给剑野创造逃跑的机会——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结果脚就拼命踢个不停。非常偶然地,我踢中了他的裆部。面酱痛苦地瘫坐在地上。趁着这机会,我坐在他的肚子上,对着他的脸猛打,打得很忘我。

——什么啊,真是不堪一击。

这么想的一瞬间,我的身体突然被划着圈甩了出去。后脑勺狠狠摔在地上,视野一阵晃动。终于摇晃停下来的时候,满是胡茬、涨得通红的那张脸已经在我上面。这回位置倒过来了,他骑在我身上,打了我的脸好几次。面酱的拳头上沾上了血,那是我的鼻血。

正当我觉得已经撑不住的时候,面酱的身体向左一歪。是剑野从侧面撞了上去。然而,凭他在城市里发育的弱小体格,无法将一个大人撞倒在地。面酱依然坐在我身上,他愤怒地把剑野打飞了,剑野像空易拉罐一样在地面上翻滚。

看到他那模样的一瞬间,我全身的力量又苏醒了。

「你敢动剑!」

多亏剑野,我的右臂又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狠狠地用胳膊肘撞击面酱的裆部,他痛苦地抬起身体。借这个机会,我终于站了起来。汗水泪水血水一起渗到眼睛里,感觉很刺痛,但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那些了。面酱也逐渐站直身子。

就在那时,传来了数个人的脚步声。

「犬饲老师!你干什么呢!」

教导主任尖叫着跑了过来。那个老太婆总给人一种碎碎叨叨的感觉,还管得特别严,整个人就像乔装打扮行走在校园里的校规一样,我一直不喜欢她。但是今天在我眼里她就是女神。教导主任的身后跟着生活指导委员原口,他浑身的肌肉很健壮,据说曾作为摔跤运动员参加过国民体育大会,学生们很喜欢他。

面酱想要逃跑,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原口趁机按住了他。面酱只是肥胖粗壮,而原口则是肌肉健壮,两者可谓云泥之差。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为什么老师会这么巧地出现呢?想着想着,嘶嘶的风声开始刺激我的耳膜——那是我的呼吸声。我用T恤的袖口擦了擦自己鼻子下面,那儿牢牢地沾着干涸的血液。

一块手帕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看见了剑野苦笑的脸。

「你还好吗?」

朋友的手里握着一部手机。

那时候手机还很贵,班上没有人买得起,就连PHS(注:相当于国内的小灵通)也是只有一两个人才有。看来是剑野手中那部文明利器叫来了老师。

「昨天家里才给我买的手机,还想给你炫耀一下呢,没想到提前亮相了。」

他笑了笑,然后表情变得严肃。

「但是啊,锐二,你太鲁莽了。面酱已经气得昏了头,我们应该叫大人来帮忙的。这次没出事真的是走运了。」

「……嗯」

他说的没错。剑野的话总是正确的。

之后的事情都是剑野搞定的。向教导主任和原口条理清晰地说明情况,然后打开信封揭发了面酱做的坏事。然而,那两个人并没有惊讶,只是交换视线,低声交谈了些什么。

「总之你们今天先回家吧。这事暂时不要往外说。我们肯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我们听从了教导主任的话。剑野仍有些闷闷不乐,我和他告别之后就回家了。

看到我肿着脸回到家里,老妈吓了一跳,老爹则是笑着说「你可真是整了张好脸」。我解释说跟朋友打架了。我相信教导主任的话,没有说被老师打了的事。

不知怎么,连沙树都跑到我家来了。「我们家咖喱做多了,给你们送来一些

。」我们两家来往已久,所以这次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沙树给我满是伤痕的脸消毒,然后笑了。

「你是不是傻。」

那天的咖喱不知为何,有种奇妙的甜味。

第二天,面酱没有来学校。

代理班主任原口老师说他生病住院,暂时休假。我和剑野不由得面面相觑。我踢得有那么狠吗?心里不禁有些后怕。那时我真的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太幼稚了。

他住院大概两星期以后,面酱——也就是犬饲老师做满第一学期就辞职的消息公布了。辞职的理由并没有向班里的同学说明,不过反正招人讨厌的老师走了,谁也不会介意个中缘由。

只有我和剑野被叫到校长室,得知了其中的原因,说是他因家庭原因自己递交了辞呈。当然这种理由我们没法接受,尤其是剑野,他明显有些生气了。

「犬饲老师辞职就完事了?你们不打算公开事件的真相吗?」

「犬饲老师确实有过错。但是,我们老师认为,这次的情况不足以称为事件。」

教导主任平淡地说道。面对两个小学生,她的措辞就像是在国会答辩的议员一样,表情冷漠得仿佛在戴着面具。校长则是背对着我们,一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公开。性骚扰女学生、篡改答卷、殴打学生。为了不再出现这样的老师,应当为社会做个榜样。」

剑野步步紧逼。教导主任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就算做了这种事情,最后也只是你们受伤而已。」

「我们?」

「要是把事情闹大,上面肯定会找被猥亵的女生问话吧。这真的是你们期望的结果吗?」

剑野大吃一惊,可能是想到了沙树。

「犬饲老师已经辞职了。」

教导主任重复道。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剑野。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

剑野紧咬嘴唇,像是拼命在忍住想说的话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没法反驳别人的样子。

那天,教导主任是这么说的。

「我们肯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她也确实做到了。面酱走了,教室里恢复了平静。

既然如此,我心里为什么还是有一丝苦涩呢……

十九年后,从小学生变成一只社畜的我,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苦涩。

百目鬼对渡良濑的性骚扰。

顾客信息泄露事件和对事件的掩盖工作。

我采取的行动到底是否正确呢?

要是剑野知道了,他又会如何评价呢?

第二天放学以后,我去剑野家里玩。

剑野拜托我跟他一起,向他父亲说明那天的情况。

「你好。我经常听慎一说起你的事情。」

叔叔个子很高,穿着整洁的西服,脸上的黑框眼镜给人些许神经质的印象,但比想象的要温柔许多。听说叔叔今天特意放下工作提前回家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对于承担着分行长这种重任的人来说有多难。

听我们讲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叔叔一把将剑野抱在怀里。「真是不容易啊……」说着,他拍了拍剑野的后背。剑野就在我面前,虽然一脸害羞,但也隐约有些骄傲。我终于有点明白了,剑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支持你们两个的做法。」

叔叔轮流看着我和剑野的脸,说道。

「只是,我希望你们能从中学到一点,就是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如何运转?」

剑野的父亲点了点头。

「就像这次的事情一样,世上有很多事情不讲道理,也没法讲道理。但遗憾的是,我们没办法一个一个地去抗争。」

「没办法吗?」

父亲抚摸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儿子的头。

「这就和把这间屋子里的灰尘一颗不留全部清除掉一样。当然,房间整洁明亮是很好的,确实该仔细打扫,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一尘不染。」

说着,叔叔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们应该好好记住这件事,不然,以后的路会很艰辛。」

这句话就像预言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回忆起来,我都会感慨万千。

不过,那时候的我无从知道这种事情。脑子里想的尽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时光,怎么玩闹,面酱的事情也自然而然地忘记了。

九十年代末,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游戏王、小魔女哆来咪、数码宝贝、心跳回忆、电车GO!、狂热节拍、小室家族、Mr.Children、口袋饼干、黑色饼干、银狼怪奇档案、跳跃大搜查线、笑犬、桥本vs小川等等等等……真的数不胜数。即便是在长大后的现在,也仍会不由自主地与那个年代相比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金时代,对于我来说那就是九十年代末了。

(注:电车GO!为TAITO公司制作的列车驾驶模拟游戏;小室家族指以日本著名作曲家、音乐制作人小室哲哉为中心形成的艺人团体;Mr.Children为日本当代著名摇滚乐队,代表作有《innocent world》《无名的诗》等,曲目曾多次被用于电视剧主题曲;口袋饼干、黑色饼干均为音乐组合名,源自日本电视台某综艺节目的企划;银狼怪奇档案、跳跃大搜查线均为日本电视连续剧名;笑犬为富士电视台播放的搞笑综艺节目;桥本和小川分别指桥本真也和小川直也,两人均为日本职业摔角选手,有说法称当时二者的比赛有黑哨。)

我、剑野和沙树三个人一起度过了那个繁华的时代。

那两人无可争议地成为了班级的中心。剑野做了班长,沙树则成了副班长。不知何时起,剑野把「岬同学」的称呼换成了「沙树」。我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勇者和公主一样」,班上的女生都这么形容他俩。至于我顶多就是个勇者的手下而已,说好听点也不过是撒马多利亚城的王子。(注:出自《勇者斗恶龙2》。)

那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变化。到了五六年级,我们还是同班同学,成了学校里有名的三人组。但我们都知道,分别的日子不远了。剑野的父亲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做出了足够好的成绩,要被提拔去新宿分行做分行长了。剑野一毕业,他们一家就会搬去东京。搬家还有另一个理由:这座城市里没有适合剑野学力的初中。

「长大以后,我们三个在东京再会吧。」

分别那天,剑野笑着说。他没有哭,我和沙树也没有哭。我觉得他的那句「长大以后在东京再会吧。」实在是太理想的未来了。分别虽然寂寞,但也不过是一时的事情。比起不舍,我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但是,那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会以那种形式再会。

我老家就在老爹经营的螺丝工厂的旁边。

房子不算小,独栋小楼,前面有庭院,不过在这片也不算少见。到了三十岁左右,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买房,这边的风俗就是如此。这里的地价只有八王子区的不到一半。都说有了房子才能算是独当一面,一直住在出租公寓里的我实感惭愧。

老爹老妈今年也五十岁了。工厂只靠着他们两人和几名工人维持着运转,经营状况不好不坏。泡沫经济崩坏和雷曼事件也都挺过来了。说实话,工厂能存活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附近的这种工厂几乎都关门大吉了,当年建立秘密基地的那家废弃工厂后来也遭到拆除。

老妈看着回到老家的我说。

「你啊,不是又瘦了吧?」

去年老妈也说过一样的话。其实我的体重倒是长了呢。

「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啊。沙树没给你做饭吗?」

「那种事情无所谓的吧。」

话题一说到沙树就感觉很尴尬,回答的时候也没了耐心。

老妈也看明白了似的,「哦」地自言自语一声,点了点头,然后拿了一些我带回来的土特产雏鸡供在佛坛前面。她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虽然白头发又多了,但她还是那么精神,让我倍感欣慰。

我走过地板嘎吱作响的走廊,拉开拉门,进入熟悉的茶室。这个房子不是现代风格,所以这间屋子也就不赶时髦叫客厅了。一切都和去年的时候一样。白色的圆柱形燃油暖炉从我小学时起一直用到现在,雏菜上幼儿园候弄破的纸拉门还是原样,被炉上装橘子的小筐也没有挪窝。

在时间仿佛静止的茶室里,老爹弯着腰坐在被炉里。生在北陆长在北陆(注:指日本中部的四个县,以雪景闻名。),却受不住寒冷。他要是来了八王子,可绝对撑不过那儿的冬天。

「什么嘛,是儿子啊。」

老爹刚看见我就哼了一声。他的眼神和我一样凶恶,看上去总是满脸不爽,不过他平常便是如此。

他看上去似乎一如既往,只不过发际线比起去年又后移了一些。看着老爹的脑袋,总感觉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于是

我假装没有看。

「小雏呢?我超级可爱的雏菜公主去哪了?」

「到朋友家送特产去了。」

我也钻进了被炉里。电视里正播放当地的新闻节目,画面上出现了挂着过年用的鲑鱼干的小店门脸。看着这画面,真有种回到了乡下的感觉。

「和朋友比父母都亲近,老爹心里苦啊。」

「她那个年龄的孩子都那样。」

「说得像你知道似的。你个毛小子都没结过婚呢。」

「好好。」

剥开筐里的橘子,放进嘴里。甘甜可口的果汁在嘴里扩散开来。老家的橘子总感觉和东京卖的口感不一样。

「工作还顺心吗?」

「也就那么回事吧。」

「机动车保险什么的,用不了多久就要被淘汰了吧。电视上都说了,再过十年,车子就都用自动驾驶了。你早点换工作不是更好吗?」

老爹说得好像很在行一样。他很喜欢谈论这种时事新闻,从电视或者报纸上看来话题,然后自己加以评论。

他一次也没有提过要我继承工厂,也没跟我商量过这种事情。工厂是从老爹的老爹,也就是祖父手里继承来的,但是老爹可能想要亲自把它关停吧。

「你今年多少岁来着?」

「二十九。」

「唉,」老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都二十九了,难怪我也老了啊。唉。」

「老爹你不才五十吗。」

「蠢货。我和你妈二十一岁那年,你就出生了,我二十九岁的时候,你都已经上小学了。」

老爹开始剥橘子,用他那留着螺丝痕迹的短粗手指笨拙地剥去白色的络丝。

「你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吧,啊?有处上的对象没?」

「……没有。」

「正在和十五岁的女高中生交往」这种事情实在是说不出口。绝不可能跟老爹说的。也让雏菜保密了。这点「孝敬父母」的事我还是做得到的。

「现在又不是老爹你那个时代了。二十九岁单身不是很正常吗。」

「忽悠谁呢。人家吉田家的阿雪,都生三个娃了。还不是和你一边大?」

「在东京单身完全没问题的。」

「东京」这个词在这时候很好用,我忍不住说了出来。虽然很少切身感受到自己在东京生活,但是东京和乡下的对立、价值观的冲突是确实存在的。

老爹又哼了一声。

「那你是打算到时候去相亲吗?嗯?」

「不去。干吗老是催我结婚啊。」

「不得考虑考虑门面吗。对了,你和岬他们家的沙树现在怎么样了?」

沙树的名字又出来了。真是让人心烦。

「她现在也单身呢。都说了单身很常见的。」

「那孩子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要是真有那个心思,多少人得抢着要呢。再看看你,眼神那么凶,天天对人爱答不理的,哪儿那么容易就能娶到老婆?」

我不能忍了。

「你觉得是遗传了谁的基因才会变成这样的?」

「啊?还想怪我,你这混崽子?」

「就怪你,你个秃顶老爹!」

「秃、秃秃秃秃秃秃秃秃秃秃秃、秃顶?谁秃顶啊?哪哪哪哪哪哪哪哪有那种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就在我面前吗!」

「好小子,你给我过来,锐二!」

「来啊谁怕谁!」

我们站了起来,大眼瞪着小眼。

就在这时,穿着粗呢大衣的小天使来到了化为修罗场的茶室。

「爸爸我回来啦~」

「哦吼吼吼吼吼吼————?我的小——雏——菜——❤」

老爹把我撞到一边,然后一把抱住雏菜,使劲亲她的脸蛋。雏菜痛苦地叫喊着「胡子扎得好痛~!」然而老爹丝毫不为所动。

我又钻回被炉里,不久,老妈拿来一个大纸壳箱放在我旁边。

「我前几天整理了一下仓库,结果找到了不少东西呢。」

打开纸箱一看,里面装了不少很让人怀念的东西。Fire Ball、JITTER RING、铁狼号、菲比娃娃、金属加鲁鲁兽版暴龙机、咬笔婆婆橡皮擦「吾作」金牙版、勇者斗恶龙的战斗铅笔……都是小学时代的宝物。

(注:依次分别为一种悠悠球、圆环玩具、《四驱兄弟Let's&Go!!WGP》德国铁狼队的赛车、美国孩之宝推出的电子玩具、数码宝贝玩具、老奶奶造型的橡皮擦、桌游)

「还留着啊,我还以为早扔掉了。」

「扔了多可惜啊。」

「多可惜啊」一直是老妈的口头禅。

我把宝物一件一件铺在地上,沉浸在回忆里。这时我找到了一张游戏卡带,是《怪物赛跑》。以《信长的野望》、《无双系列》闻名的光荣TECMO游戏公司的前身之一——光荣公司开发的GB游戏。虽然只是模仿口〇妖怪的众多游戏之一,但是可以拿抓来的怪物竞速这个要素让人耳目一新。那时候比起正统的口〇妖怪,我更醉心于这个游戏。

但是,这张游戏光碟并不是我的。

它属于剑野慎一。

「我借来以后就据为己有了啊……」

我感到这是命运使然。

在二号的同学会上如果见到他,就可以把卡带还给他了。

「怎么了?想什么事儿呢?」

回过神来,看见老妈端茶过来了。点心配的是我带回来的雏鸡。

「工作怎么样?都顺利吗?」

「嗯……」

我喝了一口茶,是大麦茶。冷热和浓淡都刚刚好。

「这次就要升做我们客服中心的部长了。」

老妈瞪大了眼睛。

「哎呀真是了不得。要忙起来了呢。」

「也不知道我干不干得好。」

不经意间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反过来把自己吓到了。我可能也对未来感到不安。

老妈笑了,眼角堆出深深的皱纹。

「你肯定没问题。」

「真的吗……」

「你打小就不聪明,塞给你的净是些麻烦的事,但你不都做得挺好吗。」

我吃了一口雏鸡。里面的白馅有点甜过头了。东京香蕉一直在出新的口味,而雏鸡却永远是老味道。

「……哎,加油试试看吧。」

「也别太勉强了。」

真有老妈的风格。

升到了部长,我还能像「雏鸡」一样保持自我吗。

同学会的会场定在了小学母校附近的一家餐厅。听说那家餐厅是干事五十岚绚香和她丈夫一起经营的。原来如此,这次同学会也算是为他们店的营业额做贡献了。当年顽固不通的她,现在竟也会做生意了。

下午四点刚过,我动身前往会场,刚出门就开始下雪了。雪带着北陆地区特有的潮湿,和八王子那里像沙子一样干燥的雪完全不一样,淋得路面湿漉漉的。但既然要穿西服参加,就没法穿胶靴了。我撑着伞,小心不淋湿她送给我的领带。刚才用LINE给她发了一张系上领带的照片,这时收到了回信。「真适合你❤」马上就要去相亲了,她还真是气定神闲。

这还是毕业以后第一次走在去往小学的路上。以前回家的时候总是顺路买果汁的那家酒水店变成了便利店;粗点心店也拆了,新建了住宅。从前是田地的地方,现在成了家用百货商场的停车场。比起寻找哪里没变,还不如找哪里变了更简单点。虽然我早就听说为了把通往辅路的道路拓宽到四车道而做了大规模的调整,但是亲眼见到这一切,比起诧异,更多的还是说不出的寂寞。

这条路我不知走过多少次。和剑,还有沙树,我们三个人一起……

途中还路过了剑野父亲以前工作的大型银行「花菱中央银行」(注:改编自三菱东京UFJ银行。)。银行应该是重新装修过了,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崭新的大楼。商标也翻新了,当年的风貌几乎荡然无存。里面的工作人员也换过了一批吧。还有没有人会记起十七年前的分行长、剑野的父亲呢。

不久,母校的校舍映入眼帘。这个倒是一点都没变。体育馆也是,操场也是,几乎和当年一模一样。实在是太怀念了,我禁不住叹了口气。体育馆墙上挂着的那块大时钟也还是老样子。看着那块钟,就能回忆起曾经踩着铃进教室的历史,隐约有种被催促的感觉。

同学会的会场离学校只有两分钟左右的路程,在住宅街的外侧。小楼酷似教会,要是不说我都看不出是餐厅。可能是家不为人知的店吧。感觉太隐蔽了反而招不来客人。

我甩干伞上的水滴,进到店里。负责接待的女子「噫」地悲鸣一声,然后紧紧抱住了旁边的柱子。对着好久不见的同学,她就这么打招呼。

「……啊,难、难道是枪羽吗?」

「就是枪羽喔。」

「对、对不起!还以为是来了坏人呢!我是五十岚绚香。还记得我吗?」

「嗯。」

粉色的

眼镜还是当年的样子。比起相貌,她的眼镜给我的印象更深刻。或许我也是,让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凶恶的眼神了吧。

登记完后,走进店里,里面已经来了差不多二十人。中间放了两张大圆桌,上面摆满了饭菜和酒杯。没有椅子,看来是立餐的形式。

「啊,这不是枪田吗!」

「好久不见啊,枪田!」

有三个女生凑到近前。我记不起她们的名字,但是看脸有印象。是以前常和沙树在一起玩的那群女生。

她们怎么对我这么热情?我正纳闷,结果谜底马上就揭开了。

「呐,剑野今天真要来?他什么时候到啊?」

「他是在银行工作吗?」

「他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三人眼睛放光,左手的手指上都没有亮闪闪的戒指。显然,她们是冲着那个去的。

「不清楚。我高中以后也没见过他了。」

真没劲——她们并没有这样说出口,只是留下一句「是嘛,那枪田我们先走啦!」然后如疾风般溜走了。虽然无伤大雅,但是我的名字叫枪羽啊……

确实如她们所说,一群人当中并没有剑野的身影。沙树应该也还没到场。

我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装有红酒的高脚杯,站在墙边打量起周围的人。名字和脸对得上号的连半数都不到——尤其是女生的变化太大了,根本认不出来。女人学会化妆前后完全就是两种生物。

差不多喝下半杯酒的时候,两个男人过来和我搭话。一个大腹便便、福态尽显,另一个则是又瘦又高。

「你是枪仔吧?」

「眼神还是老样子啊,枪仔。」

只看脸真的认不出来是谁,但这一声称呼唤醒了我的回忆。

「难不成,是田岛?那是大野男?」

他们是我除了剑野和沙树以外最要好的两个老朋友。瘦高的是岛田,胖胖的是大野。我以前一直管他们叫田岛和大野男。顺便一提,当年他俩的胖瘦与现在正相反。真是变了啊。

这两个人当年也是和我一样支持世嘉土星的勇者。不过他俩是先有了PS,后买的土星,跟我这种土星家的孤军还不一样。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只有田岛我还在东京见过一回。」

「枪仔你在东京工作吧。真羡慕啊。」

岛田和我一样,考入了在八王子有分校区的一所大学。听说他毕业以后也想留在东京工作,可惜一直没找到,只好哭着回了老家。求职季正赶上雷曼事件,我们这一代人在找工作上吃的苦头可真是有得说。

「我都是先打零工进的公司,后来走运才当上正式员工的。」

「那条路子是最好的。我当时要是也找个地方混进去就好了。都出去上了大学,却还是落得回老家继承家业。」

岛田仍显得不甘心。他家里是开鱼店的,小学的时候,他就总是说家里每天都得早起,又脏又臭,打死也不要继承这份家业。

另一边的大野倒是很沉稳。可能是身材发福的缘故,他看上去甚至有点威严。

「听说大野男已经结婚了啊。」

「嗯,孩子都有两个了。你看。」

他拿出手机,给我们展示待机画面。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和大野一模一样。小学时代的老朋友已经有孩子了,这件事让我总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我们从前也都是孩子,现在居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大野男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保险公司工作。虽然只是给国内大企业打杂的,但这也是托了岳父的福。真是走运了。」

虽然他显得很谦虚,不过就算走关系进去的,工作也绝不轻松。国内的大企业和外资企业还不一样,有自己的麻烦事。

「那我们两个算是同行了。我在一家外资损害保险企业的客服中心工作。」

「哦?我在四友海上工作(注:改编自三井住友海上火灾保险公司。)。枪仔你在哪工作,方便说说吗?」

「阿卡迪亚保险。」 

「那儿啊……」

大野犹豫了片刻。

「枪仔,看在咱俩老交情的份上跟你说,没别的意思……那儿可能前景不太光明啊。」

「不太光明?」

「有传言说保险部门要大裁员了。你听说过吗?」

「没,第一次听……」

高屋敷社长也没跟我说过。

「不是日本这边的意思,好像是美国总部下的命令。就为这个,他们最近还从外面招经费削减师呢。当然我也只是从上司那里听说而已。」

你可得小心点啊——大野特意关照了我一句,还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出了事随时找他。

如果是纽约的阿卡迪亚总部下达的命令的话,那就是比高屋敷社长更高级别的人的考量了。阿卡迪亚日本的财务状况绝不差,难道本部还不满意吗。

岛田搭着我的肩膀,把脸凑过来插话了。他好像已经喝了不少,谈吐间酒味扑面而来。

「工作的事情就先说到这儿,倒是枪仔啊,岬同学还没来吗?」

「呃,我听说她今天要来的啊。」

我环视了一周,还是没找到沙树的身影。

岛田看着酒杯里的泡沫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着了,其实啊,我以前一直喜欢岬同学来着……说白了,那是我的初恋。」

大野点头应和。

「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少啊。除了你以外,我还知道两三个呢。」

「…………」

我感觉有些尴尬。我们从高中起就不是一个学校了,他们自然也不知道我和沙树曾交往过。

「不过岬同学和剑野凑一块了吧。可恶可恶。」

「剑大天才吗。还真是比不过那家伙啊,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都在聊小室哲也的时候,他一个人沉浸在爱因斯坦的世界里。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还老是和枪仔一块儿混呢。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怪的一对,大家都这么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我轻轻耸了耸肩。他们说得对。我和剑野的组合,就如天空之皓月与腐草之荧光。

这时,会场内传来了震天的欢呼声。刚才和我搭话的三个女生也都冲了过去,围住出现在会场的人,说着「好久不见」「还好吗?」之类的话,激动地打起招呼。

站在那里的,是精心打扮过的沙树。

不知道是因为放下了头发还是因为穿着紫色的晚礼服,她和在居酒屋做店员的时候气质完全不一样了。大胆地露出香肩,晚礼服的衣领低开到胸口,将人们的视线牢牢吸住。化的妆也比平时更为浓艳,显得格外妩媚。一旁的岛田张大了嘴巴。

忽然,她的视线和我撞在一起。

我们对视了仅仅一秒左右,然后沙树错开了视线。

「岬同学真是漂亮啊……」

岛田完全看呆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同学会,说真的一开始有点怕,要是初恋的女生胖得不像样子了可怎么办啊,可担心了好久呢。毕竟不想看见那种样子嘛。」

「那种事在同学会上很常见嘛。」大野笑着说。

「但是,这次来真是太值了。虽然还有当年的影子,但整个人完全升级了啊。真是没法想象她和我同岁。」

「……是啊。」

我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只有苦涩留在舌尖,迟迟不肯散去。

人员基本到齐了,身为干事的五十岚号召大家干杯。六年级时候的班主任藏本老师开始了长得让人受不了的演讲。大家也没忘了借机吃吃喝喝谈笑风生,这光景和小学时别无二致。

然而剑野还没有出现。时不时地我会向门口看一眼,结果每次都会和沙树对视。她也很在意剑野。

「……喂,枪仔,你在听吗?」

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的岛田靠了上来。

「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呢。女——朋——友。」

「有啊。今天打的这条领带就是女朋友送我的圣诞节礼物。」

我指了指胸前的领带。岛田看了,露出羡慕的神色。要是告诉他女朋友还是高中生的话,他会不会更加羡慕呢?还是说会露出满脸的鄙夷呢……

「你以后要和她结婚吗?」

「……呃……」

和花恋结婚。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我想象的极限,就像在地平线另一端一样遥不可及。说到底她今年不过15岁而已——虽然我记得她是一月份过生日,也就是说再过不久就到可以结婚的年龄了。

「开始交往还没多久呢,没考虑那么多。」

「是吗。哎,我们岁数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考虑了啊。」

「是啊。」我随口应和一句。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要为别人的生活负起责任,这对我来说还是太过沉重。光是雏菜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还是说,我早晚有一天,也会想和谁一同共度余下的人生吗。

宴会就此继续。过了晚上八点,已经到了快要散场的时间,剑野还是没有出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