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十九年前的场景重现。
彼时的我还只是小学四年级,剑野慎一则是东京来的转校生。他满面温和的微笑,站在高出一截的讲台上环视着我们。
现如今,剑野也同样环视着我们——作为主要往来银行派来的经费削减专员,面带与当时相同的微笑,环视着聚集在会议室里阿卡迪亚的社员们。这里并不是教室,也没有讲台,然而他所处的位置仍然比我们高,或者说高出许多。甚至是在这里地位最高的高屋敷社长,以及阿卡迪亚的其他数位高层,都不能够忤逆他。一旦银行终止了融资,企业只有死路一条。
紧随剑野身后,五名身佩花菱中央银行徽章的男子进入了房间。他们都是三十到四十岁左右,比剑野要年长。从井井有条的动作以及相应的面相就不难看出,他们并非泛泛之辈,然而剑野却十分自然的指挥着这群精英们。
剑野握住了麦克风。
微笑从白皙的面庞上褪去,一片沉默中,响起了他的声音。
「我是花菱中央银行审查部的剑野。为了挽回贵公司的业绩,我将无所不尽其极。」
发言十分简短。甚至可以说,他只是照本宣科的读了段商务用语模版。
然而,这段话中却包含两个不容忽视的信息。
一个是挽回业绩——也就是说,银行对于阿卡迪亚的财务状况是「不满意」的。
第二个是「无所不尽其极」这个词。别人怎样想我不清楚,但我自己却是很了解的,「天才阿剑」是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的。对他来说,「尽其极」,就是不论合法或是违法,他会采取所有手段的意思。
「不好意思。社长,我有一点疑问,可以吗?」
从正面望过去的右手边,六本木小组所在的一角有人站了起来。是直销事业本部的室田部长。平日里爽朗亲切的人,现如今,他晒黑的面颊上却显露出无比僵硬的神色。
「刚刚社长所说的『业务精简』,请问我可以理解为裁员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同时,必须得有人把话挑明了才行。
室田先生站了出来,开口替大家问出了这难以启齿的问题。——当然,从他紧锁的眉间就能知道,他并非「乐意」做这件事。
不过,回应室田先生充满勇气的发言的并非社长。在满嘴白须的老爷爷准备开口之前,剑野已经镇定的组织好了语言。
「正如您所说,室田部长。而且,您所管辖的直销事业本部,恐怕正是我们这次大规模裁员的对象。」
被点名的室田先生脸色又僵硬了几分。
「请问为什么?我们直销事业部前年和去年虽说勉强但也都是盈利的。姑且还是可以认为业绩在持续上涨。」
「但是,你们还是被全球社压制着。」
剑野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尤其是那些高层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高屋敷社长也不例外,甚至能看到他的白胡子抖了抖,发出无声的叹息。
「这次的裁员,是阿卡迪亚总部直接委托本银行进行的。」
「总部?你的意思是CEO阿卡菲尔先生下达的命令吗?」
正是如此——剑野点了点头。乔治·阿卡菲尔,他是统帅着全阿卡迪亚集团、包含日本公司在内的〝唯一的神〞。剑野似乎和这位神有着直接的联系。
「比起我这种外部人员,你们应该更加了解,阿卡迪亚和全球社是在世界范围内相互竞争敌对的公司。全球社本比你们晚一步进入日本市场,现在却超越了你们。对于这一事实,CEO十分不满。比起现在这样被逐步压制然后败北,倒不如彻底进行一次改革。我作为一名银行工作人员,十分赞同CEO这次的经营决断。如果长此以往,贵公司不仅仅是被全球社,将来也会陆续被其他进入日本市场的外资企业赶超。」
「可、可是——」
脸色铁青的室田先生试图反驳,却被剑野尖锐的发言压制住了。
「输掉的,就是垃圾。」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会议室气氛的变化。在座的六本木权臣们脸上,浮现出了惊愕与屈辱交织的复杂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样的神色,就好像小孩子第一次被打耳光的那种表情。
我咽下口水,再次望向剑野。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安稳,但其中清楚地写着他不可动摇的、坚决的意志。
和高三圣诞节时我看到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用和那时同样的表情,说了同样的话。
剑野环视一周,继续开口。
「刚刚室田总部长说了『勉强盈利』,然而这只是以年为单位得出的结论。以月为单位来看的话,亏损的月份超过了半数以上,然后以旺季的三、四、五月份的业绩来弥补这些损失,这种状态本身也是极其不合理的。如果不加以改变,贵公司将难以继续成长发展。」
室田先生开始反驳。
「可是,所谓汽车保险就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春季新生活开始前签订合同,比如工作后为了上班方便买辆车,或者是考上大学后假期考个驾照。夏季秋季这段期间是淡季,签单数减少。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呀。」
「真的是这样吗?」
剑野直直回盯着室田先生。
「若按您的说法,其他公司的同部门应该也是一样的境遇才对。但事实上,全球社却在蒸蒸日上,而贵社只是在费力地原地踏步。这是为什么?」
「这是……」
「很简单。因为他们成功削减了经费,形成了即使是在您所说的淡季也不会出现亏损的体制。是十分灵活的经营机制。」
室田先生哑口无言,低下了头。
「贵社若一直被全球社如此压制,通过本行估算,预计再过两年左右就会跌入亏损。那时再做打算就晚了。照目前这个状态下去,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贵司的融资请求,因此请你们务必认识到大规模裁员是不可避免的。」
已经没有人再出声反驳了。
压抑的沉默中,连清嗓子都要纠结半天。将其打破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坐在我左侧的权田公太郎课长,表情如同幽灵一般,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开口问道。
「裁、裁员的事情,能具、具体……说说吗?」
听到这磕磕巴巴的声音,银行那边有人不禁失笑。六本木组这里也听到了咂舌声,大概是「你丫在现场捣什么乱呢」这样意思的咂舌。
即使在如此环境之下,剑野仍旧面不改色。
「关于直销事业,我们将缩减、关闭客服中心。」
「缩,缩减?关闭?」
「在国内只保留仙台一处的客服中心,八王子、名古屋、大阪、福冈各地的客服中心会依次逐步减小规模和人员,预计在两三年内完全关闭。客服中心的业务将仅限于在线咨询和已签约客户的服务,电话报价、电话签单等业务同样将于两到三年内完全取消。」
课长瘫痪了似的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从地方上赶来的众人均呆滞无语。新年一早就被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打击得愣住了。
真是没想到,会做到这份上……
从同窗会上遇见的儿时旧友大野那里听到传闻,然后再跟社长确认过,事前已经知道了裁员的事情。但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以为充其量只是开除几个人,或扣减一部分客服中心的预算之类的程度。
太天真了。
剑野的思维总是在我之上,无论那时,还是现在。
按他的计划,整个八王子客服中心将不复存在。
我的伙伴们,也将失去他们的职场……
「前辈……」
坐在我右侧的渡良濑绫低声喊我。她的脸色也不同往常的发青。刚进公司还不到一年就遇到裁员这种事,任谁都平静不了吧。
然而她的眼神里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怎么可能默默遵守毫无反抗——我从中感受到了这样的意志。
貌美的后辈用眼神向我示意高层们所坐的位置。其中有两个男人,一位是专务董事天道崇(63岁),还有一位是财务部长根津哲志(57岁)。
两人的嘴角正露出一丝浅笑。
其他的元老们都因打击陷入消沉,连高屋敷社长都沉默不语了,在这种情况下两人还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直销事业于己无关所以隔岸观火么?
「可是,再怎么说,也……」
室田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试着反驳。作为直销事业的负责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除了仙台以外的所有客服中心都关闭,再怎么说也太突然了吧?像这样的裁员……」
回答他的问题的,不是剑野。
「这可不是裁员,是〝大规模〞裁员,室田本部长。」
说着与他那尖酸刻薄长相极其不符的夸大台词的,正是那位财务部长根津。
所谓财务部长,就是管理公司财务的责任人。
他和我们课长一样是小个子,又驼背,整个人看上去更小了。因为平时总穿着灰色的西装,所以人
送外号「地沟鼠」。他如葛朗台一般吝啬,曾因八王子休息间饮水机的水没得太快一事而特意写一份文书传达到下方,荣获了全体员工的厌恶。
现在,这只地沟鼠,正昂首挺胸的站在全公司员工的对立面。
他向着右前方的剑野显出了谄媚的眼神,而向眼前坐着的社长露出了小人得志般的嚣张表情。
这样一来我就了然了。
地沟鼠投向了银行——也就是剑野那方。
「阿卡迪亚为了实现多方面的发展,沉痛的改革是不可避免的。五十出头就统领了直销事业部的室田先生,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不……」
陷入窘迫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室田,被地沟根津{注:根津(ねず)和老鼠(ねずみ)发音相近}嗤笑了。能够打压比自己年轻却胜任事业部总部长的男人,实在是爽爆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的愉悦笑容。
「业绩要是能再好一点,赢了全球社的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裁员嘛。室田先生你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呀。哦不对,这时候应该说『自食恶果』才比较恰当吧。」
银行那边再次失声发笑。
室田一副受伤的表情看向他们,嘴唇微微张开,然而最终还是闭上了。大概是优先考虑到不能让经费削减专员们有一个坏印象吧。
室田曾经是八王子客服中心的营业课长,也是当时尚为打工仔的我最初的上司。我经常被他呵斥,偶尔也会受到表扬。是室田课长教会了我工作上的点点滴滴。
自从他升职去了六本木之后,就隐隐感觉到他距离我们遥远了,甚至在米歇尔事件上还与我们发生了冲突。
然而,他是我的恩人,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作为客服现场的职员,可以提个问题吗?」
我自认我举手的动作很低调,然而根津一副坏了兴致的样子瞪着我。
「你谁啊?」
「我是八王子营业队的枪羽。」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是部长级别的对话,区区一个现场职工少插嘴,明白?」
收获六本木的经典套句,「区区一个现场职工」。
耳朵里都听出老茧来的话,现在更是对我毫无影响。
「那么请务必让我这个现场职工,问一个问题。」
我从视野边界捕捉到了,剑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有兴致的光芒,但强行无视掉。
「根津财务部长,请问您现在是站哪一边?」
「什么?」
「您现在所站的『位置』,究竟是哪边。是银行?或者是纽约总部?哪一边都不对,您应当站的是六本木的财务部。如果裁员的话,您应该首当其冲,对至今为止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才对吧。可您却在高兴个什么劲儿?您对自己的工作就没有一点责任感吗?」
根津部长气的嘴都歪了,抬眼狠狠地窥视着我。
「来批判我的经营能力你很拽嘛?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现场职工没有搞出点成绩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呀。因为你们无能,才导致了这次的裁员,是你们不够努力工作啊。眼睛瞪大点,看清楚自己的责任行不行呀?啊?营业组领班枪羽。」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他又来了这么一句,顺带看着室田嘲笑了一下。
我眼神直视地沟鼠,冲他点了点头。
「您说的没错,是我们无能。」
「……啊啊?」
根津露出了十分意外的表情,大概是以为我会气的火冒三丈反驳他吧。
银行那边也是大多数人十分不解,然而,剑野并不在这当中,他依旧镇静自若地看着我的表现。
「部长您说,现场职工无能。一点不错,我们并不是精英,所以只会照着六本木制定的规章范本进行运作。部长您说,是我们现场职工不够努力工作。一点不错,我们只是平庸的凡人,干的工作也就是接接电话而已。部长您说,我们现场职工没有搞出成绩。一点不错,我们就是不够优秀,还做不到超越普通人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所以,我们拼了老命,呕心沥血,完成了上头下达的规章要求,这两年里几乎完成了所有指标。——就这样,您还是要说责任都在我们这些『区区一群现场职工』身上吗!?」
从地沟鼠的身后传出刺耳的声音。
是因为他身子向后靠,椅子腿摩擦地板所致。
我再次加强了语气,瞪着部长,还有他背后的那些银行人员,作为现场职工朗声说道。
「想必您早就知道,我们现场职工如此无能。那么像您这样优秀的人,难道不应该体现出您的才华,事先为现在的状态准备对策吗?难道不应该为了让无能之辈也可以做出令人满意的成果,而进行组织改革,体制重整吗?我们工作做得好,就是『管理层有能力』;我们做得不好,就是『现场职工无能』。别以为这种方便的借口什么时候都能用,『有能者』!——如果非要说是现场职工的责任,就请你做出一个精英应该有的样子,用『无能』的我们也能听得懂的方式,有理有据的给我们解释清楚!」
地沟鼠惨白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他的嘴几度开开合合,结果话语都变成了嘴角边的泡泡嘣了出来,只能听到「啊哇、啊哇」这样的喘息声。紧接着我就感受到了旁边的渡良濑传来尊敬的眼神——或者说,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发射着爱意光芒的小心心……行啦,别闹了,不许把恋爱轻喜剧带进会议室来。
剑拔弩张的会议室里,一声冷静的话语缓和了气氛。
「这个公司还真有趣呢。」
是剑野。
「被员工驳倒的财务部长,还真是少见呀。而且,能堂而皇之地说『是我们无能』的公司员工,真是前所未闻。」
他的言语像是讽刺,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我的牵制。
地沟鼠一副蔫蔫的样子看着剑野。「这场辩论,是现场职工的胜利。」银行方做出了如上的判定。
「剑、剑野先生,但是我……」
「再接着讨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只要开始削减经费就可以了。——可以吗?高屋敷社长。」
社长严肃地点了点头。
「根津,你刚刚揶揄枪羽『不过是个现场职工』,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地沟鼠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了。
「我现在发布一下,关于去年年底为止一直空着的八王子客服中心部长的人事调令。枪羽锐二领班,即日起命你任八王子客服中心部长一职。你被赋予一切关于客服中心的运营、管理、人事的责任以及权限。关于此次的裁员,也希望你能与银行方面好好协商,尽职尽责。」
会议室一阵激烈的骚动,而且竟然是现场职工这边的骚动比六本木小组那边的更大。右手边渡良濑发出「呀」「哇」之类含情脉脉的尖叫,左边则是啮齿类动物「啥?」的一声刺耳的惊叫……啊,他好像翻白眼了。
六本木这边的诸位则表现的各有差异。
室田先生和总务的门胁部长因为早已知道了人事调动,所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至少目前,这两人并不是敌人。
另一边,恐怕是今天刚刚得知消息的地沟根津,似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滴溜溜直转的眼睛充血一样红,桌山的拳头则是不停打颤。
「不过才三、三十岁的小毛孩,竟然是中、中心部长?」
真没礼貌,我今年才二十九呢。
地沟根津躲开了我的视线,直直盯着社长的侧脸,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愤怒,以及对我的任职有多么震惊和不满。其他部长级的高层人员,大部分也都和根津一样的反应,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快,显然是不满于我一个打工仔竟然也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其中,唯独天道专务一人显得悠然自得。
专务应该是和高屋敷社长同龄,然而看起来却比社长老了十岁,个头也小一圈,给人一种枯瘦老人的印象。然而,看到他那仿佛纸糊上一般的淡淡微笑,总有一种见到妖怪的感觉,让人想起小时候妖怪画册里的「滑头鬼」。
滑头鬼用充满善意的目光看向我,亲切的开口。
「临危受命啊,枪羽。」
可不是么。我点了点头。
「你需要做的,是裁员工作的实际执行吧。说要关闭,也不是一两天之内就能关的,必须按照规章流程一点一点减小规模。要开除谁、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开除,这些事情只有现场的职工才能判断,所以说你也算是胜任吧。」
这段话总结一下重点就是,「选好要送上绞刑台的人」的意思咯。
「十分抱歉,天道专务。」
「嗯?」
「既然我是客服中心的部长,那么我就有负责运营中心事务以及管理人事的权利。要不要裁员,是由我来决定的,请不要把拟定好的裁员计划推给我去做。」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
中心部长说到底也只是公司的一员,对位于公司高层的专务董事长如此无礼,一般是绝不允许的。但我不说不行
,因为关系到自己还有伙伴们的饭碗。
「……呵呵。」
天道扬起嘴角,堆出一脸黑褶子,耸了耸瘦小的肩膀。
那你就试试看吧——他用表情无声地说道。
社长发表了不寻常的人事报告后,回到了座位上,双手抱胸,一言不发,闭目养神。其他的高层也效仿社长保持沉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在这样的情形中,剑野再次开口。
「那么,与我们接洽经费削减事宜的,将会是枪羽部长吧?」
听到旧时好友加上头衔称呼,总有一股浓浓的违和感。
看着满脸纠结的我,剑野一如当年地微笑着,只是觉得那笑容有些微妙的不同。
「请多关照了,锐二。」
「……啊啊,请多关照。」
看到剑野亲切的态度,他手下的银行职员们十分不解。从他们惊讶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从未向手下们露出过这种表情。
同样一脸狐疑的门胁部长举起了手。
「听刚才的对话,剑野先生和枪羽好像已经认识了,请问二位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我们是老朋友,小学的时候认识的。」
说出来的话确实仅此而已,但我们之间却存在着旁人绝对难以理解的复杂关系。究竟如何复杂,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描述出来。
门胁部长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哎呀哎呀,那这还真是巧了啊。既然是老朋友,想必洽谈也会很顺利吧,是不是,枪羽部长?」
我保持了沉默。并非是无视门胁部长,而是因为此刻我正集中精力盯着剑野,没空回答他。
「锐二,等下我想单独和你说些事情,可以吗?」
「……好」
银行那边的人全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来这是十分罕见的事情。他们应该是理解为,剑野并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只不过对我表现得特殊了一些。
六本木的那群家伙也十分惊讶,甚至还有人面露艳羡,大概是以为我很受剑野待见吧。这帮家伙估计宁可出卖灵魂也想被银行青睐,但这误会可就太大了。
我不知道剑野要和我说什么事情。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并不打算为了十一年后的重逢而庆祝。
◆
剑野选的地方,是阿卡迪亚公司本部大楼的楼顶。
为了缓和热岛效应,屋顶有一半面积都做了绿化,放眼可见与市中心完全不相符的绿色。剩下的一半做成了公园,似乎是六本木小组的休憩场所。在客服中心工作的我从未踏足过这里。
与旧友谈话的场所,正是这个公园——旁边的一处十分窄小的空间。大楼的换气管道宛如巨人动脉一般,在这里蜿蜒盘踞。生锈的金属丝网包围着四周,午后的阳光下,寒风肆虐灌吹,一派荒凉。
然而,总觉得有些怀念。
在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的东京六本木,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秘密基地的氛围。
就在这样的地方,我和剑野慎一面对面站着。
「为什么选了这里?」
听到我的问话,剑野微笑。
「因为我觉得这里与我们很相符,比起会议室、接待室之类的地方,这种地方最适合我们谈话了,不对吗?」
我没有回答他。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了我在这家公司?」
「就在前一阵。刚才会上也说了,阿卡迪亚纽约本部在申请新一轮融资的同时,也提出了想削减经费,这个项目就落到我头上来了。前期调查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八王子客服中心营业组领班,枪羽锐二。从临时工一路晋升,人称八王子的王牌,还被高屋敷社长和室田总部长另眼相待。不仅如此,听说最近你还揭露了叫百目鬼的前任客服中心部长的不端行为?」
「我只是不想引火上身罢了。」
剑野满意的点点头。
「我当时就想,你真是一点没变,和当年揭露面酱动手脚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如果你变了,变成了平庸的大人的话,我大概也不会想要和你决一胜负了。」
「我就是个平庸的大人呀。」
这回轮到剑野无话可说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吧。」
「是关于南里花恋的。你为什么和她接触?你究竟是从谁那里听说了她?」
就是前几天剑野和花恋「相亲」的事。若说是偶然的话也太夸张,我认为他应该知道我在和花恋交往的事情。
「是从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那里听说的。」
「……?」
「沙树啊。除了她还能有谁。」
当剑野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温柔。
然而,看向我的眼神却很犀利,似是在问责。
「既然我负责了阿卡迪亚经费削减的项目,和你再次相遇也是必然的。在那之前,我想和沙树先见上一面,听她说说现在的、二十九岁的你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然后就听说了你在和高中女生交往。老实说,我很吃惊,完全不知道你竟然会喜欢高中女生。我记得小时候你还完全没有这种爱好吧。」
「那不是废话么……」
谁能猜到小学生时就喜欢高中女生呀。不,倒不如说那样才是合法的,比现在可能还好些?
总之,很丢人……
被老朋友知道了自己的情事,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是,阿剑,这个顺序有些奇怪哦。」
「嗯,怎么说?」
「你是什么时候和沙树见面的?」
「十二月十号。」
那一天,正是我告诉沙树「我在和高中女生交往」的三天后。
「那个时候,沙树应该还不知道花恋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高屋敷社长的孙女。可你为什么会知道?」
剑野若无其事的回答。
「因为我雇了私家侦探,把你调查了一下。」
「……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剑野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换上了一副经费削减专员的冷酷面庞。
「作为经费削减小组的责任人,我自然要彻头彻尾地调查这家公司。八王子客服中心是这次裁员我们认为最大的难关,所以有必要重点调查。不仅仅是你,所有的重要员工我都查了一遍。」
「和花恋相亲,也是调查工作吗?」
剑野不由得苦笑。
「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自己的个人兴趣。因为我对你的女朋友很感兴趣,想知道你不惜和沙树分手都要交往的女性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这样说着,话语中除了嘲讽之外,似乎还掺杂着别的情绪。
「我是在和沙树分手好久以后,才遇到花恋的。」
「看来是这样。」
剑野微微摇了摇头。
「我也听沙树说了你放弃当小说家的事情。她感觉很遗憾,我也是。……真的,很遗憾。」
「别说了!」
今天第一次,从剑野的话里感受到了他的真情实意。
因此,我打断了他。
听到曾经说「你一定能行」的好友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太……
「言归正传吧。」
剑野似乎也不打算继续那个话题了。
「现在,我手里掌握着两个力量。一个是花菱中央银行内部赋予我的权力,还有一个是管理申请融资的客户公司财政方面的能力。」
「听说你已经是副行长的心腹了啊。」
「你知道的不少嘛。」剑野苦笑着说。
「我现在的年收入,是一千五百万多一点。不过我能够操控的钱,却比它要多十倍,甚至百倍。如果能当上大银行的审查员,没有一家公司敢和我对着干。他们是等着输血的病人,而我正掌握着他们所需要的血液,权力自然就会聚集到我的身边。」
「根津部长还有天道专务,也是因为那个力量才成为了你的同伴吗?」
「同伴?」
剑野不解地笑了笑。
「他们不过是〝手下〞而已,是唯我马首是瞻的机器人。毕竟他们以前都是花菱中央银行的人呀。」
「什么?」
我好像确实听说过,天道专务以前是在银行工作的,没想到连根津也是……这样一来,我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站在社长而是站在银行那边了。
「银行职员的自尊心可是相当地高,普通公司在他们眼里就是垃圾。但是银行的人事制度又很残酷,他们经常被发派到那种垃圾公司去工作。那两个人也是一样。根津刚五十多岁,他应该还是想回到银行待到退休,毕竟退休金差了好几千万呢。他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完全取决于我跟不跟人事部说上那句话。」
「天道专务也是吗?」
「不,他已经六十多了,应该是瞄着社长的座位吧。只要这次能顺利裁员,得到阿尔卡菲CEO的赏识,他就会凭借这次的功劳当上下一任社长。对我们银行来说,花菱中央银行出身的人当上社长也是再合适不过了。……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对劲啊。」
「啊啊,那些事,听着都烦。」
裁员本应是苟延残喘的公司为了生存下去而选择的「没办法的办法」,是抛弃员工、缩小规模,而让财务恢复健全的最终手段。
然而现在,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却完全不一样。
裁员,变成了一部分员工为金钱和权力而斗争所使用的道具。
「这个世界的中心,是金钱与权力啊,锐二。」
这句话里,有着十分的纯粹,一种明知是毒药、却将它一饮而尽的纯粹感。
「钱会堆出权,而权又会招来钱。这种相互作用好比炼金术的螺旋上升,是这个世上获得力量的根本原理。我就用你喜欢的书的世界来打比方吧。一开始,书会卖出去一些,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够。然后呢,有人给它贴上了『热门』的标签,于是就又卖出去了一些。接下来,再给它贴上『大热门』的标签,买的人更多了。再然后,贴上『改编为电影』『斩获大奖』『榜单首位』这些更多的标签,逐渐有更多的权力与金钱参与其中。不知从何时开始,书本身的内容已经毫无干系了。至少,以把玩金钱和权力为目的的那帮人来说,书写得怎样根本不重要。」
「你说的有道理。」
我看向老朋友的眼睛。
「但那并不一定就是事实。并不是所有的书都是那样的。不论什么事情,什么人,都会有例外。」
「你还真嘴硬啊。」
「我就是嘴硬。」
我冲他点点头。
「但是,如果连嘴都不硬,人还怎么活下去啊。」
他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
六本木的天空,和我们儿时的天空是不一样的。和北方冬天总是灰蒙蒙的乌云不同,这里湛蓝的天空一眼看不到顶,高远宽阔。我想起自己刚来东京的时候,看到这蓝天,并没有觉得它十分漂亮,反而感觉像是人工的颜色。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虚假的天空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理所当然。
终于,剑野开口了。
「我会不择手段。」
「……」
「这是一场决斗,锐二。和我们以前经常玩的游戏对战一样。我和你,每次都是认真的。这次也一样。」
我和剑野小时候经常在游戏里对战,不过记忆里我好像一次也没有赢过。天才阿剑无论玩什么都会赢过我,就连当时借了不还的「怪物赛跑」也没赢过。
剑野应该已经不记得把游戏借给我的事了吧。
「这场胜负,同时也是我把阿卡迪亚这样的大公司〝收入囊中〞的好机会。我不打算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剑野开了口,唇间露出雪白的牙,宛如野兽的犬齿般,透出一丝美感。
「知道了你和南里花恋的关系,算是收获。」
「什么?」
「社长对员工下达〝社令〞,让他与自己的孙女交往,这不是很有趣吗。对于一向重视品行的保险公司来说,这会是一个丑闻吧。向媒体爆料也不错。名门女子高中的美少女,竟然利用爷爷的权力,和二十九岁的男性谈恋爱,收视率至上的媒体铁定会围上来咬住不放。不仅仅是对你,对高屋敷社长来说,也是致命的一击。」
我看向老友的脸。连那是社令都知道了,他的能力令人恐惧。
看来他说的「不择手段」也不是玩笑。
「砸了阿卡迪亚的招牌,裁员后你也不好重新振兴企业吧。」
「没错。所以这只是最终手段。万一裁员不成功,我就会用这个『炸弹』打倒高屋敷社长,然后让天道来继任社长的位置。对于花菱中央银行来说,这已经是最低级别的和局了。」
说到这里,剑野第一次移开了视线。
他那宛如女性般又白又细的手指穿过金属网握住。他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对我开口。
「输掉的,就是垃圾。」
「……」
「只要赢了,之后总能想办法让自己的手段变得合理。但一旦输了,就完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否定,连存在本身也会被贬为罪恶。所以……必须要赢」
「你是指你的父亲吗?」
剑野再次望向我,眼中露出难以名状的感情。
「父亲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白色的手指从金属网中脱离开来。
剑野迈开脚步,走向屋顶的出口,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喂,阿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花菱中央银行?你为什么要进入杀死了你最尊敬的父亲的银行?你不是为了报仇吗?喂,阿剑——」
伴随着沉重的声音,铁门慢慢合上了。
断绝。
又或者是,拒绝——
比十一年的空白更大的一道沟壑,横亘在我和旧友之间。
◆
「枪羽先生……枪羽先生真是的」
棉花糖一般又甜又软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浅睡。
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自家客厅。我的学生、同时也是个高中女生——南里花恋,正一脸担心的看着我。
「不好意思,稍微眯了一会。」
我揉着眼睛,向端坐在我面前的高中女生道歉。今天也是楚楚可人的制服打扮,红色格子裙下露出的光溜溜的膝盖简直太耀眼了。
周日下午是惯例的小说课程。从八月开始到现在一月,正好过去了半年,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节奏。一开始总是意图捣乱的妹妹雏菜,最近也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认可了我和女朋友的关系了……吧?
「这个房间,是不是有些热?」
我猜这就是我犯困的原因,于是将空调的温度下调了几度。虽然和往常一样定在了21度,但或许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总觉得比平时要热。
「是的呢,我把上衣脱了吧。」
我的目光被她解开西装外套纽扣的动作吸引过去。柔软饱满的部位包裹在硬挺质地的外套内,随着布料摩擦的「咻咻」声微微颤动。她从肩部开始脱,扭动着身体,洁净的衬衫上出现了褶皱,内衣的线条随着皱纹隐约可见。没有了西装外套的约束,衬衫从上往下数第三颗纽扣的负担变大,似乎随时都要绷出去的样子……别加油了,加什么油啊,趁早放飞自我解脱吧第三纽扣。
……哎。
为什么光是脱个制服外套就这么色情呢?JK的存在真是了不得。
我的西服挂在墙上,旁边并排挂着双祥女子高中的制服外套。这又是一副不健全的画面。
而她对我的邪恶内心毫无察觉,可爱的脸庞此时正愁云满面。
「刚刚,你好像梦魇了哟。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我?」
感觉自从成为社畜之后,我就很少做梦了。就算梦到了什么,应该也只是一些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之类的内容。
再加上裁员这档子事迫在眉睫……
「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吧。反正我就没闲过。」
伸手尝了块她带来的自制香橙饼干。中间加了很多带有果肉的橘子酱,实在是太好吃了。柑橘特有的清爽甜味瞬间就吹散了我的睡意。
「难得的休息日,却总是花在我身上,真是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
我胡乱的揉了揉她抱歉似地低下的脑袋。
「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只有在给你指导的时候,我才能忘记工作的烦恼,进入我最喜欢的小说世界里呀。」
「真的吗?」
「真的。所以不用道歉啦。」
她再次展开笑颜。没错,正是这灿烂如阳光的笑容,给我这个社畜带来了能量啊。也就是说,我是太阳的子民。社畜圈养中心黑心企业工作R18限定。我在说啥呢。
「对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是关于下个作品的主题。棒球之后,要写些什么呢。」
上次应征参赛的作品,一改她以往的恋爱喜剧路线,而是试着以棒球为题材,写了篇体育相关的小说。
结果在第二轮落选了。
「你上次写完,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有收获。没想到异世界和恋爱喜剧以外的题材,写起来竟然也很有趣。虽然没有获奖,但我想试着挑战更多的题材!」
她丝毫不显受挫,真是个内心强大的孩子啊。我得好好向她学习。
「那这次也来挑战新题材吧。你有什么想写的吗?」
「有!」
她雀跃般探出身子。
「热血友情之类的怎么样呢?曾经决裂的好友互相争斗,最后再次并肩战斗!」
听着她用闪耀笑脸说出的提案,我一时没能作出回应。
「……嗯,这个,倒是挺主流的。」
我的语气不由得变得有些消极。当然问题不在她,是在我眼下所处的状况上。围绕裁员还要与过去的亲友斗争,真是世事难料啊。现实比轻小说离奇多了。
「不行吗?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太难了吗……」
「不,没那回事。这是和恋爱一样常见的主流题
材。我想读读看。」
我强作精神,将个人的事情搁置一边,作为指导冷静判断,肯定了她的提案。友情。这是一个相当传统的题材,若写得好,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和内心的感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比恋爱剧还要主流。
「我一直在说,你最好写一些实际体验过的事情,这样才容易写出好作品。这次就写你身边的朋友,应该能写出很有趣的故事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忸忸怩怩地晃着肩膀。
「……那个,事实上,我想求枪羽先生一件事情。」
「嗯?」
不是拜托,而是「求」,这种说法让我有些在意。她相当注意措辞,这么说肯定有某种原因。
「我马上就要过十六岁生日了。」
「啊啊,我知道。」
再过一星期,下个周日,就是她的生日。我在想送她什么礼物好,但完全没有头绪。
她的扭扭捏捏变本加厉,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
「您就当成是我不要礼物想换成这个吧……我有个人想要介绍给枪羽先生认识。」
「介绍?……喂喂……」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责备。
我们俩是二十九岁和高中女生的组合,是因俗称「淫行条例」的存在而不得不避人耳目的秘密关系,前不久就差点被公司的后辈知道而吃了好一番苦头。秘密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泄露出去,所以必须要尽可能减少知情人数……而且现在连剑野和沙树都知道了,更应加倍严守才是。
「对不起!我很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是需要保密的。」
「你究竟想介绍我给谁?」
只见她挺直后背,表情变得严肃。
「是我的好朋友。」
「……」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个关系呀。
「她和我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们两家之间关系也很好。我在国外的时候也一直和她通过邮件联系。她是我唯一的发小,对我而言特别重要。」
发小——这个词在我耳朵里回响。她所表达的,和我所想的,是同一个意思吗?或者说,还有什么更加深沉的意思在里面吗……
她继续说道,硕大的瞳孔微微湿润了几分。
「枪羽先生的事情,我只想告诉这个好朋友。她口风很紧的,或者说相当沉默寡言……住的地方也离我们很远,不会传出什么流言的!求您了!」
她猛的低下了脑袋,光泽的发旋被荧光灯照得闪闪发亮。
「嗯~……」
我早就想到了,总有一天她会这么说的。
毕竟她还是个高中女生,正是满心憧憬着恋爱的年纪,恨不得将自己的恋情向全世界公开。每次约会呀吃饭呀都要拍个照片传到网上,看着社交论坛里的「点赞」数量,感觉自己的爱被全世界认可。偶尔能在综合门户网站上看到一些年轻的笨蛋情侣们因秀得太过分以至脱离了社会常识而被曝光,虽然会觉得他们愚蠢,但考虑到他们的年龄,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花恋才上高一就已经相当沉稳了,虽说是优等生,但是偶尔也会露出爱追风的一面。……追风这个词是不是太土了?总之,她该普通的地方也相当普通,想跟朋友聊一聊自己的恋爱故事也是无可厚非的。
保守秘密固然重要,但我也想让她和大家一样「度过平常的青春时光」。
因为我顾虑社会潜规则而明哲保身而让她的青春留下遗憾,实在是不可原谅。
「真的只有一个人吧?」
花恋抬起了头,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是的!只有一个人!没有别人了!」
「那就见一面吧,你安排一下,选个合适的地方。」
花恋兴奋得脸蛋红扑扑得,抓着我的手高喊「好开心!好开心!」她的掌心竟然出现了指甲深深掐进去的痕迹,看来她刚才相当紧张。对她而言,这个朋友似乎相当重要。
「哎,正好也算是取材了。你就用和这个朋友的关系为素材,试着写新作吧。」
「好的!」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我不由得移开目光。明天就是周一,对于不得不全身心投入到和好朋友的斗争之中的我来说,这个笑容实在是太灿烂了。
我也有些事情要告诉她。
「上次那个相亲对象,在那之后和你还有联系吗?」
「没有,完全没有。应该只是互相见一面罢了。」
看来剑野没有说谎。
但是,随着今后事态的发展,剑野或许还会再次接近她。那家伙所说的「炸弹」爆炸之时,大概就是我和她的关系彻底瓦解之日吧。
所以还是要告诉她一声。
「事实上,那个男的是我的发小。」
「什么?」
「剑野慎一,是我小学时候关系最好的朋友。我和沙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总是一起玩。但是,高三的时候我们闹僵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花恋用带有顾虑的目光看着我,垂下双肩。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需要道歉。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您和剑野先生见过面了吗?」
于是我向她简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花恋只是沉默地听到了最后。
听完奔三老人的陈年往事,花样年华的高中女生叹了口气。
「……和朋友争斗什么的……花恋绝对受不了。想想就觉得心里好难受。绝对,不愿意。」
她不停的摇着脑袋,大概是在我和剑野的关系间看到了自己和朋友的影子吧。
「要是您和剑野先生能和好如初就好了。」
「……是啊。」
我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没有同意。
现在的我们,已经回不到当年的样子了。一起热血澎湃的玩游戏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也不可能在秘密基地里游玩了。
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90年代,已成为了永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