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班前的早晨。
尽管这是让全日本的社畜都陷入忧郁的时间带,但我有自信在这当中我也是特别忧郁的那个。如果忧郁指数有偏差值的话,大概得有个七十八吧。要是东京大学有个社畜学部,想来是可以轻易考上的。
我坐在客厅里,一边叹息一边喝着咖啡。对面是穿着制服的雏菜,一边在意着围巾的形状一边喝着牛奶。她是初中二年级,今天开始进入第三学期。
「哥哥,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因为是星期一早上啊……真是的,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星期一早上这种东西呢。要是星期天晚上之后就是星期五早上该有多好,这样大家不都没什么意见吗?」
看着说胡话的哥哥,可爱的妹妹醒目的皱起眉头。
「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今天会发生什么?」
「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当上了八王子的部长,今天就是上任第一天。」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会忧郁呢?」
叹息抢在回答之前从嘴里冒了出来。
「跟你说实话哥哥我并不想出人头地。」
如果要担负更多的责任和业务的话,不如不升职的好。我也挺喜欢领班这份工作的,而且已经做好了作为工薪阶层在一线干一辈子的打算。并不想和魔王呀恶龙呀之类的战斗,只想不停地狩猎哥布林。最近这样的也人气挺高的。{校注:指小说《哥布林杀手》}
但是,人生并不会一帆风顺。反而不顺心的事才是多数的。
不过,年仅14的妹妹,似乎并不明白人生的艰难。
「总觉得很奢侈呢。」
妹妹没有搭理我的回答。
「是吗?」
「是呀。你想呀,这个世界上可是有很多想要出人头地却没如愿的吧?升职的话工资也会涨吧?可爱妹妹的氪金额度也会上涨吧?所以才说奢侈嘛。」
「嗯……」
你的氪金额度可不会上涨——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确实有道理。
连我自己也在为所处境遇感到迷惑。虽然有想象过当上小说家之后大卖成为热门作家而发大财再用自己的钱拍成动画也火得不行名扬四海感动全美最后昂首信步走在红地毯上的样子,但是「在公司出人头地」这种事,就算在整天白日做梦的初中时代也一次也没想过。世事可真是奇妙。
那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无论是在现实或幻想中都不曾体验。
在马上要迎接而立之年的此时,我将涉足其中。
◆
通知:关于八王子客服中心的人事变动
以下变动自一月四日起生效。
姓名 枪羽锐二
原职位 营业组业务组领队
新职位 八王子客服中心部长
该客服中心一切人事管理权限皆归于新部长。
阿卡迪亚日本法人社长 高屋敷贵道
这份业务邮件,发送给了所有社员,包括临时工。
从领班到主管,这种升职自然是前所未有的。据说警察和军人在殉职之后会连升两级,如果照这方式计算我恐怕得死三次。难道我从前前前世开始就是社畜了吗?如果改编成剧场版肯定会大卖。{校注:指新海诚导演动画《你的名字》}
虽然地位变了,但不代表我本人会有什么改变。
就像是换了标签,浊酒也不会变成纯米大吟酿一样。
早八点来到公司,比往常提前了半个小时。这是为了清理空气清新加湿器。马上就到冬天了,在这人称东京纲走的八王子,吹起的寒风甚至会撕裂肌肤。我们中心是在八王子南部还算好,北边可比这儿更冷。那种在东京下雪的时候开着电视台转播车辆大叫「请看!雪这么深!明明是在东京!」而沦为全国笑柄的也是北边。毕竟八王子也是很大的呀……因而南北的生活圈几乎完全不一样,甚至会出现文化断层。听说北边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抱有很强的优越感,说什么「我们可不是东京人,是八王子的人」;想要将町田、日野、多摩等市合并成为一个行政城市的也是这些人。如此执着于多摩的盟主之位,这种精神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心痛和悲哀。但,冷就是冷。
所以在这个季节,中心内的空调全都打开了。自然地,空气会变得干燥。对于客服中心而言,湿度的下降是很要命的事。病毒会肆意繁殖,然后感冒散布开来,请假的人越来越多,排班表也会变得十分紧凑,肌肤和嘴唇会变干,导致女性职工心情烦躁。所以,加湿器的整备,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任务。
正当我用牙刷沾了热水间的开水,与粘在过滤器上的白色粉末奋斗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站在身后的是看起来仿佛只有高中生年级的同僚,胡桃墩(27岁)。
「枪前辈,恭喜高升!」
「啊。」
我只是随口回答。牙刷很难塞到过滤网的凹槽里面,没工夫搭理他。看来下次得从家里带个小点的牙刷来了。
而阿墩则是握紧了拳头,显得十分兴奋。
「哎呀,这哪是高升,简直是一步登天呀!我之前就觉得枪前辈会干出一番大事了!不过一下从领班到部长!我一直以为如果没有握着社长的把柄是根本不可能的呢!」
真敏锐。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我以后也是枪羽锐二的首席后辈!可不要因为高升了就疏远我们哦!让我们来一场庆祝酒席把!」
阿墩只顾着自说自话,之后便离开了。虽然把我抬得很高,却没有感觉到讥讽,这也是那家伙不可思议的地方。
在那之后,其他来上班的同僚们也接连来到面前热情恭祝。还有想替我清理加湿器的人,但我早已深陷网上百元商店的柠檬酸中而谢绝了。这家伙好厉害,顽固的石灰状污渍全都不见了耶!
大家叫我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部长」,但每次听到时都要在脑海中先过一下:「啊,是在叫我啊。」
但我很清楚,在表面的恭敬之下,隐藏的是什么。
虽然未高调宣布,但「传言」应该已经散开了。
处理好所有加湿器之后,恭祝的潮流也总算告一段落。似是看准了这个时间点,一个像是雪人般的身影出现了。今天肌肤也是滑溜溜白嫩嫩,大家的妈妈桑毒岛真真子。
「小锐,先恭喜你了。」
「谢谢您。」
被既是临时职员的领头者又是大前辈的这个人说,我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和其他的工作人员不一样,她仍然用旧的叫法来称呼,这也让我很高兴。
「之后可有的受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我也很清楚这里的工作人员了。」
但是,妈妈桑缓缓的摇摇头。
「所以才说有的受呀。」
「您是指?」
「所谓〝公私两难全〞。当上部长了,人事权也在你手上吧。」
「……果然,大家已经听说裁员的事情了呢。」
妈妈桑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不似往常,十分阴沉。
「如果只是少量的人员调整还好,可这次是说要把整个八王子中心都关掉啊。我也吓到了。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根本想象不到。」
「裁不裁还没定下来呢。」
妈妈桑瞪大了眼。
「你是打算对着干吗?跟那个花菱中央银行?」
「只是想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而已。」
「就算这里关门了,小锐你也会被转到别的位置吧?如果拒绝裁员招致银行不满的话,那可就全完了哦?」
「既然当上了部长,八王子内的人事自然由我决定。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言听计从。」
「……可不要,太拼命了哦?」
妈妈桑显得十分担忧。每当这时候,他真是像极了我老家的母亲。
「所谓的出人头地呀,就是会不断与其他人产生各种纠葛,绝不会都是好事。甚至会有那些之前待你温柔的人突然变得敌视你。你明白吗?」
「具体来说,是怎样呢?」
妈妈桑倾着身子,在我耳边小声说。
「营业组除去一个例外,大概是没问题的,毕竟都很了解你了。刚入社的新人可能会觉得不安,不过只要好好沟通我想都会明白的。……但是其他组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的确。」
八王子这边也不是说只有我们一个营业组在工作。负责更改条约内容以及续约的改签组,负责记录保险金的财务组,还有负责支付事故审核以及赔偿保险金的事故调查组等等,各个部门都在一起。
我区区一个营业部领班,和他们的接点并不多。想来很多人可能只是知道我的名字而已。他们会信赖一个上来就说「我是部长」的高升者吗?
恰在这时,从女厕所出来了一个小巧的身影。她的个头不比小学生高多少,丝滑的黑发顺着步伐摇曳。
改签组的领班,和我同样是二十九岁。
「枪羽,恭喜你高升。」
看到我后,藤井寺球绪直白的说道。
「谢了,球球
。之后也多多指教了。」
小球直直盯着我,仿佛在打量着什么。那个表情和眼神,与人称「健康优良二十九岁儿童」、平时精神满满无忧无虑的她相去甚远,至少不像是在看同期入社的同僚。
「听说要大裁员啊。连这个中心都要关门了。」
「……算是吧。」
果然已经传开了。对于工作人员而言,这显然是比我升官更重要的情报。
「不过还没定下来。还要和预算组商量。」
然而,这句话似乎进一步激起了球球的猜忌。
「不要随意说这些会让人抱有期望的话。如果真要裁员,包括我的小组里的很多人都要立刻去找别的工作的!」
球球踩着重重的步伐离开了。
我叹息着望向旁边的妈妈桑。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球球她也很不好受的。她也想相信同期的你,但毕竟身为改签组的领班,必须要优先照顾好部下。」
正是如此。我如果站在她的立场上,应该也会这么做。
「也就是说,我在最累的时候被丢到最坏的位置上了呢。」
越来越觉得出人头地不是什么好事了。
本以为当上部长之后就不再是「社畜」了,然而最终我还是受到名为公司的锁链所束缚。而且,握着锁链另一端的人正命令:「把你同伴的脑袋砍下来」。
「没事的。」
妈妈桑温柔的拍了拍我的背脊。
「至少,我会站在小锐这一边。就算敌人变多了,也不代表同伴会变少呀。千万不要忘了这点。」
「我会记住的。谢谢您了,妈妈桑」
尊敬的前辈笑了,宛如面饼缓缓鼓胀,柔和而温暖。
在女厕所前别过妈妈桑,我便把加湿器搬到营业组安装好。把六台全部清理完,这时离上班只剩五分钟了。
我走出房间,打算先洗个手。就在这时。
从人迹罕至的休息室里,传来了某种坚硬物体咯吱咯吱地碰撞的声音,像是牙齿在寒冷中打颤一般。但是就算八王子是东京的永冻土,室内也没那么冷。看了看墙上的空调面板,室温维持在20度。
我循声进入了休息室。工作人员早已就位,室内空无一人,但摩擦音依然不紧不慢富有节奏的响着。难道是自鸣音?我说的可不是年轻人喜欢的那种rap,而是心灵现象的那种。我曾经读过学研漫画的一个秘密系列《在吗?不在?的秘密》。在当时小学的图书馆里可是很有人气,很难借到。
这件事先放一边,声音是从房间的角落里发出来的。杯式自动贩卖机与饮水机的缝隙间,有一个幽灵……不对,瘦小的中年男性蜷缩成一团。宽阔的额头光溜溜,发际线已毫无撤退余地;仔细一看还有小巧可爱的圆眼睛。从干燥的嘴唇略微伸出的门牙正拼命的啃着葵瓜子,却又咬不开。全身像是被寒冷侵蚀般发抖,上齿只好不断地撞击着下齿。
「权田课长,您怎么了?」
我不敬爱的前上司用充血的眼睛仰着看向我。再仔细一看,眼角还有点泪水。
「……枪羽啊……」
声音像是要死了一样。
「枪羽啊……我能舔你的鞋子吗……」
「……」
不要用要死了的声音说那种让人想死的话啊。
我只好也蹲下来,平视哈姆太郎。
「为什么,当上部长的会是你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炙热的目光看着我破旧的皮靴。别这样,说真的。
「为什么我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这太奇怪了……按照顺序应该是我升职才对啊……真是太奇怪了……」
我刚要说些什么,想想还是放弃了。不管我说什么,对他而言都只会是挖苦。说到底,很难相信课长会期待我的安慰。
「银行计划的成本削减,也是你负责落实的吧?当上部长,第一件事就是裁员吧?」
「……」
「要裁掉我吗?枪羽,你一定恨我平时肆意使唤你吧?对吧?我要舔你鞋子多少次,你才会原谅我的啦?」
喂,最后那是什么声啊?是不是应该抱紧他,不然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啊。
在和课长构筑奇妙关系之前,我打算对他实话实说。
既不是暧昧不清的安慰,也不是照顾场面的鼓励话,仅仅是事实。
「对。说实话,我很讨厌课长。」
「……」
「一有杂务和麻烦事就全都塞给我,却把部下的功劳当成自己的向上面汇报,我不知道为此难受了多少次。说实话,好几次都快忍不住了,但又不能真的一拳头打过去,只好晚上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骂两句课长混帐。」
一边说着,我一边认识到自己心中的感情。
我并非打心眼里恨着这个人。
比如说,我一想起米歇尔和百目鬼,就会怒火中烧;但面对课长,在叹息一声「真没办法」后,心里就会平静下来。在后者身上,我能感受到伙伴和同僚之间存在的联系,这在前两人身上是找不到的。
所以,我这样说道。
「课长,让我们从新来过吧。」
「行了别安慰我了……快让我舔你鞋子吧……」
「我既已接任部长一职,就希望把这个客服中心变成更温馨舒适的地方。为此,我希望能获得您——曾被叫做『亚细亚海上·西东京代理店之星』的、权田公太郎的助力。」
那一瞬间,课长的眼中闪过至今未曾有过的光芒。
「那么老的事情你也知道啊。」
「我知道课长的全部经历。您在亚细亚海上的时候,业绩一直是最顶尖的。等到阿卡迪亚吞并了亚细亚海上,您就成了客服中心的员工……恕我僭越,相比在客服中心用电话推销保险,我想您大概更擅长在代理店当面交易。」
课长没有回答。
「八王子部长不仅要统管这个中心,还要与在西东京各处的原亚细亚代理店进行联系合作。我与您刚好相反,只知道客服中心的事,对代理店一无所知。能将您统领代理店的力量借给我吗?」
我摇晃着他的肩膀,顺便把他从缝隙中拽出来。课长跌跌撞撞的爬到走廊,依然颓坐在地上,摸了摸盖着一层油的脸颊。
「现在的我,还有那个力量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课长站了起来。我没有拉他一把。他绝不会希冀这样子。他应该早在之前的人生中明白,想要站起来只能依靠自己。
「失礼了。」我低下头,与课长作别。
「……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低声呢喃,似是在对自己说。
不能光在意课长。与银行和六本木对决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这个中心的情况。人事的更新,预算的分配,与代理店的沟通,必要的工作堆积如山。
Bigbang计划也好,客户情报泄露事件也罢。与至今做过的工作相比,中心营业明显更加责任重大,难度也更高。
「只靠我一个人,怕是不行的……」
必须要收集人才。
最首要的,是一位优秀的助理。我骨子里十分讨厌麻烦事,需要一个能一手包办调整日程表、情报管理等诸多琐碎业务的副官——即,秘书。
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能委托这种工作的,只有一人。
◆
虽然我已经升为部长,但在今天还是「兼任领班」。这就是所谓的「管理员代打【playing manager】」?所有男生应该都想过自己来一次「我来代打!」吧。想起小学三年级那一年的过年前,我曾和父亲去电影院看一部叫《独立日》的电影,里面有一个场景是总统亲自开着战斗机出击,让我激动不已。不过我座的位置不是驾驶舱,而是电话前罢了。
「前辈,早上好。」
和往常一样,在上午结束了领班的工作,正打算吃饭时,迟到的渡良濑来上班了。今天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开心,嘴角的微笑里浮着一丝寂寞的阴影。但这位后辈的的美貌,在这种表情时反而显得更加有魅力。入职快一年,她的身上也开始体现成年女性的忧愁了。
渡良濑将包放在座位上,略带紧张的走到领班席旁。
「前辈……啊,不对,部长。恭喜您高升。」
「叫前辈就可以了。」
「这,还是不大合适吧。」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不喜欢被人戴帽子,之前不是也说过吗。」
渡良濑脸上浮现出了略带些困惑,却又忍不住欣喜的笑容。
「那我就继续叫您前辈了。话说,这次的人事变动真是让人吃惊呢。」
「我也是。在拿到内定的时候都怀疑社长是不是正常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从前辈的能力和业绩来看,我认为当上部长并没有问题。只是一想到以后不能在一起工作,就有些可惜。」
渡良濑低下头,陷入沉默。一边工作一边关注着我们的工作人员脸上也带上了一丝阴沉。因为八王子的部长基本上都在六本木
办公,大家可能认为我马上就要到那边去了。
误会还是早点解开为好。
「我没有那个打算。」
「诶?」
「我不打算在六本木办公。八王子部长不在八王子,像什么话?」
渡良濑细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但、但这不是惯例吗……」
「那个百目鬼不也是呆在这儿了吗。我可不愿意每天去六本木上班。还是说,渡良濑你希望我去六本木吗?」
「不、不是的!决没有那回事!」
后辈慌忙在胸前摆手。听到这段对话的工作人员们似乎也松了口气。……感觉倒是不坏。这正是他们承认我为上司的表现。比起劈头盖脸的赞词,还是这样更让我开心。
「只不过,很多事情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坐在领班席上,今天也是最后一天了。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在部长办公室工作了。」
「……是。」
她又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今天的表情真是丰富多彩呢。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过来。」
「是……嗯?」
「我想把部长直属『秘书』的工作交给渡良濑绫。当然,座位也在部长室里。我知道你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营业组,但这是命令。就当做是工薪族的命,老老实实的接受吧。」
美貌的后辈震惊在当场,只是不断的眨着眼睛。
一阵奇妙的沉默流淌在我们之间。在其他工作人员的守望中,渡良濑绫的肩膀开始轻微的颤抖起来。
「做前辈的秘书,是吗?」
「对。」
「每天都和前辈两个人待在一起,是吗?」
「……对。」
原来如此,把「部长与秘书」用恋爱喜剧的套路来解释就成了这样子吗……完全没发现。就算不在学校里,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能变成恋爱喜剧啊。
渡良濑突然蹲了下来,身体不住的颤抖。
「……太」
「太?」
渡良濑开始蓄力。
蓄力,蓄力,然后像飞蝗一般跳了起来。
「太棒了!太好了!小绫大胜利——!」
……搞砸了么……
一旦陷入恋爱喜剧的情境,就会变回高中生。这是渡良濑的坏毛病。
但是这次时机实在是太差了。
眼下正值裁员风波,周围的视线十分冷淡。在整个中心都可能要关门的这场骚动中,想来必有人看不惯只有渡良濑一人升职了吧。
当然,渡良濑也不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她立刻注意到了周围的视线,急忙小声道歉:「对不起,吵到大家了……」
周围的视线移开了。大概也不会有人一直记着吧。
但是——有一个人一直盯着渡良濑。
川岛寺尚美。
27岁。短发留到约颈部位置,右眼旁的泪痣十分醒目。五官精致,足以算是美人,但那尖锐的眼神或许会令男性敬而远之。
她的视线和往常一样带刺——或者说是「回到以前一样」比较合适吧,将渡良濑称为「冷冻美人」的那个时候。
但,这也难怪。
她自入社以来的努力,我都在看眼里。为了成为正式员工,她很拼命,即使是他人不喜欢的工作也敢于自荐。可长久以来的努力,在这次的裁员中也将化为乌有。
该如何运用川岛寺这类人才,也是我面临的课题。
「渡良濑。」
「是,有何吩咐!」
我立刻开始使唤新任的美女秘书。
「今天下午一点,让所有工作人员,除了正在听电话的,都到三楼大会议厅集合。记住,是『所有』工作人员。」
闻一知十的才女一边记着笔记一边确认。
「明白了。营业组以外的人也叫来,是吗?」
「没错。」
我点点头,用其他工作人员也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分组别,也不分是正式还是临时的职工。课长也好领班也好都一样。把在八王子里的所有人员集合起来——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工作。」
◆
渡良濑绫忠实地执行了成为秘书后的第一个任务。
在午休结束之后的下午一点,已有百余人聚集在了大会议厅里。除去为了接电话而留下的最低限度的人员以外,今天上班的所有职工都在这里。因为椅子和桌子都不够,很多人只好靠墙站着。
也就是说,这是不寻常的事态。
这种事从未发生过。我入社至今已有七年,然而将八王子所有小组聚在一起的会议,却一次都没有过。
理由是——没有这个必要。
每个小组都在各自课长的领导下独立工作。比如说我所在的营业组,业务上有交集的只有改签组了。很多人甚至都没见过负责事故审核与赔偿的人员。
早早到来坐在前排的城尾琉璃子夹在事故调查部的两个大叔中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站在窗边的阿敦在和财务组的年轻女孩说着什么。然后是营业组引以为豪的不良社员,穿着复古的紧身外衣,拨弄着额发,被一群潮女围在中间。为什么你身边就这么起泡啊?
在说话声绵绵不绝的会议厅里,也许是我多心了,感觉声音又小又低。大家的表情也称不上明快,显得疑虑而不安。想来他们都认为,将全员聚在这里,不是因为有什么好消息吧。
——新任部长枪羽锐二,将进行毫不留情的裁员。
或许都是在讨论,该怎么接下或是躲避断头台上那即将落下的铡刀。
二十多岁的职工多少还显出一丝生气,但超过三十岁的人脸上就只剩悲壮以及徒劳了——他们要么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在桌上握紧的手指,或是垂下肩膀,不断发出叹息。
各个组的领班和课长都在。他们聚在座位最前列,紧抿双唇,双手抱胸,脸上是「哑巴吃黄连」表情的完美示范。在他们眼里,原本只和他们齐肩甚至更低的我突然被提拔了,心中定然是难以平静的。也有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懊恼,直直的盯着我。
权田公太郎课长则一直低着头,既不看任何人,也不说话,就像一只地藏仓鼠。
改签组的藤井寺球绪却不在第一排,而是被钦慕她的组员包围着,坐在会议室的中间,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她本身性格开朗,同时也像大姐姐一般擅于照顾他人。想必是为了守护同伴与部下,打算挺身与敌人战斗吧。
敌人!
所谓敌人,自然指的是我。
她们把我当成了敌人。
「前辈,请。」
我从渡良濑手中接过话筒,登上讲台。
悉悉索索的会议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视线向我射来,猜测着新部长会说些什么。
我直面那些视线,举起了话筒。
「我是新部长枪羽锐二,之后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稀稀疏疏的掌声从营业组那边响起,但是没有充满室内。因为其它组毫无反应,表现出的热情有着明显的差异。
不管我作为部长发出什么只是,他们可能都只会明奉暗违吧。那样就很难办事了。必须早些让他们吐露心中的不信和不满。
——既然如此,那就直奔核心吧。
直接说他们最想听的内容。
我本来就不擅长致辞,太麻烦了。姑且事先请花恋写了发言稿,但还是决定用自己的话说。
「——大家想听的,恐怕是裁员的真假吧。」
在还残留有鼓掌余韵的场内,一瞬间便冻结了。低着头的人也仿佛被震了一下一般,抬起头凝视着我。
我再次环视了他们。
「传言基本上是真的。阿卡迪亚日本分社计划在保险赔偿业务领域进行大规模的裁员,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地的客服中心。八王子也不例外,成本削减组说会逐步缩小规模,最后在二至三年内关闭中心。」
工作人员脸上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颓然,失望,绝望,放弃……没有一个是明快的。几名女职工眼中甚至浮出泪光。看来,年纪越大,就越是感到冲击和悲哀。特别是事故调查组的老员工们都已年过半百,其中白发苍苍、人称长老的主任正紧握手中的手巾,不住颤抖。
「我们不同意。」
球球起身说道。
「这次的决定实在太蛮横、太不讲道理了。虽然上面一直都是这样,但这次实在太过分了。听好了,我们上个月都还在召人,实习生也有不少。难道立刻就要叫他们滚蛋吗!」
她握紧拳头,挺出身子,丝毫不见平时小学生那般的天真烂漫。我第一次看到球球那样的表情。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十分吃惊,渡良濑甚至张嘴愣住了。
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救赎。其他人不会明白,只有我能感到。
如果连球球都对我用敬语,说「部长,这种做法是否过于不道理了?」的话,我可能会一蹶不振吧。被同期入社、同样年纪的人如此冷淡,心里怕是要大受打击。
但是,球球依旧快人快语,气势逼人。
对于被抬举到根本不曾期望的地位的我
而言,这比什么都来得高兴。
「嘛,先冷静一下,球球。再那么龇牙咧嘴,牙龈都要被看光了。」
什么!小球惊叫一声,立刻红着脸,用手捂住了嘴。
「你太性急了。你也是,你也是,你也是。这个中心的人难道全都是急性子吗?就算八王子这么大,也不用急成那样吧?」
我伸出手指,逐一指向泣不成声的改签组年轻女性、一脸受到打击而低头绝望的财务组小伙子,以及咬牙切齿盯着我的事故调查部大叔。
「我只是说有这样的计划而已。裁员目前仍在计划阶段。谁说过一定会执行的?还是说已经有人被炒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枪羽……」
球球一脸茫然。
「那是比六本木还要高的纽约总部下的决定吧?我已经听说了,中央银行的精英会亲自带队负责削减成本。这和板上钉钉有什么区别?」
「不,还没钉钉呢。」
「少胡说了!你凭什么敢那样讲?!」
「凭什么?」
我不禁笑了出来。小球这家伙,什么时候都会说这样刁难的话了。
我耸了耸肩,看着同僚。
「不凭什么。也不需要凭什么。」
「所以说,为什么!」
「因为我没同意。」
这下,不只是球球,会议厅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奇妙的寂静中,我继续说下去。
「八王子中心的人事权在部长身上。而那个部长,不同意裁员计划。」
球球咽下口水,声音在一片静谧的会议厅内清晰可闻。
「你打算违抗命令吗?对手可不是六本木之类的,而是纽约本部和银行啊。」
「说那么难听干嘛,我不过是行使我的权利罢了。」
他们都想得太多了。
出人头地真的值得那么一惊一乍吗。
A君有A君的工作,B先生有B先生的工作。营业组领队的工作就是接听顾客的电话提升业绩。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在老老实实恪守本分
就算当上部长,也不会有所改变。
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尽力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球球无言以对,坐了下去。
我再次望向全体人员。
「我没法让你们彻底放心,毕竟上头也有可能把不听话的我撤了,换一个新的部长来。那个时候,我就和大家一起愉快被炒鱿鱼了。但是,至少在我的名义下,是绝不会执行裁员的。目前大家是不会被辞退的——这点我可以明说。」
大家要死也是一起死——我姑且还是没这么说。听起来恐怕不像是玩笑话。
「所以,我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慌张,不要吵闹。要是现场慌慌张张的,客户肯定也能感觉到。拜托大家,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放下话筒,鞠了一躬。
掌声再次响起,不大,却很温和。来自营业组的掌声依旧占了多数,但是和第一次相比,声音似乎更大了些,不会是我的天真导致的错觉吧……
观察他们的表情,至少不见了绝望的神色。看来,明确地告诉他们目前不会被炒,还是有点成效地。
但,要说有没有彻底消除不安与疑心的话——
「就算这么说,对手可是银行啊?」
从接连离开会议室的职员中,传出了这样的呢喃。
「现场的职工再怎么抵抗,又能有什么用。」
「惹怒那些掌钱的人,可就完蛋了。」
「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到头来我们都要被炒的。」
他们的牢骚是正常的。
像我这样农民翻身的年轻人说「跟银行对着干」,铁定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有人认为能赢。
连我自己也是一样。
面对米歇尔和百目鬼的时候,我还更有些底气和胆量。
但,这次的对手,是「天才阿剑」。
我比谁都清楚,他无人能敌。可以的话真想直接投降。如果我仍然是一介领班,可能二话不说就那么做了吧。
但现在,我是部长。我不能再逃跑了。
◆
部长上任的第一天终于结束,现在是晚上十点。
本打算今天早些下班的,结果还是留到了最后一个。与各代理店负责人、交易对象、常打交道的从业人员、这个人那个人等等逐个打招呼,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自然是不愿意干这些事情,但人事部告知这是必要的礼仪和惯例。在削减什么成本之前,先把这些繁文缛节给削减掉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本部长下班之后目的地,是在车站西边一家大众居酒屋。
难得涨工资了,就去好点的酒馆吧——虽然我也想,但不凑巧,目前还没发现比这家店更美味的地方。只不过今天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找酒馆的一位雇员有事商量。
十点半,酒馆即将结束点单。我勉强赶到,穿过门帘。
「欢迎光临。」
她面带笑容出来迎接,但表情立刻变得险恶起来,瞥了一眼之后就钻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打工的女大学生。「一位吗?」我点点头,不等她带我入席,就坐到了吧台边上。
点了日本酒「而今」和西太公鱼的南蛮渍之后,便一个人小口的喝了起来。店里今天也很热闹。虽说快要关门了,但近八成的坐席都是有人的,喧笑声此起彼伏。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工薪族,正在与四十左右的上司议论着。这样真的能让公司变得更好吗?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应该多听听年轻人的声音。说是这样说小伙子,可我们年轻的时候啊——听着这些耳熟能详的争论,我眺望看板娘的一举一动。
「……看什么呢,色狼?」
我的青梅竹马转过头来盯着我。难不成她背上也长了眼睛?说什么色狼,我不就是在看你的后背吗。当然,短裤下面露出的大腿,以及桃子一样浑圆的屁股,也是尽收在眼底的。
「我琢磨着,差不多我们和好吧。」
「干嘛?我们又没吵架。」
「原来如此……」
是这么一回事吗。
看来对方暂且还没有和好的打算。
那就不深究了,先把该说的说了。
「上周,我看到阿剑了。」
准备走向厨房的青梅竹马停下了脚步。
「他是花菱中央银行派来的成本削减员,到我们公司来了。我作为八王子中心的部长,必须抵抗他的裁员计划。」
「部长?」
「升职了。」
青梅竹马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
「……我也见到了剑野君。就在十二月,你来过我们店之后。」
「我知道,从阿剑那里听说了」
短促的叹息从她小巧的嘴唇中泄出。
「是吗,你知道啊。」
「你之所以会突然说出那话,也是因为这个吧。」
那是我一直想问的事情。
在平安夜,我与花恋约会的时候,沙树出现了。她不仅明确反对了我和花恋的交往,还留下了一句令我十分意外的话。
『我不能接受,锐二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写小说。』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理解沙树为何会那样想。但是,如果她在圣诞节之前与剑野见了面的话,我相信理由一定就在其中。我与沙树的关系间,没有比他更有影响力的了。
「告诉我,你和阿剑到底说了什么?」
沙树摇摇头。
「我不会说的,也不能说。」
真是意味深长的绕圈子。但是,话语里有明确的意志。从她的目光就可以看出,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故意使坏。
也就是说,有不能说的秘密。
沙树,在隐藏着什么——
「是吗,我明白了。」
我抑住想要询问的心情。我十分清楚她的性格,至少今晚是不会向我坦白的。
「呐,沙树。在你看来,阿剑他变了吗?」
「他没变呀。」
这回答令我意外。
「没变?真的?」
「嗯。他没有变,还是小学时候的那样子。」
里面的座位传来了要求结账的声音,打工的学生小跑了过去。其他酒桌也陆续有人起身。很快就要关门了。
「剑野君,只是在追寻他的梦想,无论是小学、高中,还是现在,紧盯目标,心无旁骛。」
我饮干杯中的酒,问道。
「他现在的梦想是什么?他不是已经成为银行职员了吗?」
她没有回答。
我结账离席。尽管和平时喝的量差不多,今天却一点不醉。脸上发热,头脑依然冷静。
女大学生找给我零钱,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问些什么,大概是想听我和前辈店员之间发生了什么吧。也许下班之后就会来问我。
在我穿过帘子离开酒馆的时候,最后再问了一次。
「沙树,你觉得我能赢过阿剑吗?」
青梅竹马歪了歪脑袋。
「为
什么要赢呢?不是朋友吗?」
「……」
听到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我直愣愣的看向青梅竹马。
她说的太对了。
为什么要与挚友比试呢。
而且,还是为了那个屎一样的公司。
脑海中浮现面对成本削减组那些大人物发青的脸色。看着那个老头子社长苦涩的表情,真是人心大快。叫你们一直欺负现场职工,这就是惩罚。裁员也好别的也好让你们受苦去吧。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众多同伴的牺牲。
为了将来的梦想奋斗的渡良濑。有小孩子要抚养的阿敦。为了转正而努力的川岛寺。还有以妈妈桑、城尾为首的诸多临时员工。顺便也可以加上女儿即将升学的权田课长。
多亏了他们和她们,我才能走到今天。
我不能忘了这件事,更不能抛弃他们。
「……因为是大人。所以,也会与朋友敌对。」
沙树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只是回到了厨房。
离开酒馆,走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听着皮靴踏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我对自己说。
所谓的大人,就是组织的一员。
我也是大人了,所以要为了组织和朋友为敌。
这就是所谓的,纠结吗。
这就是所谓的,长成大人吗。
「长大以后,我们三个在东京再会吧。」
所以我才不想长大啊,阿剑……
◆
立川是基地之街。
这是它曾经在大众心中的印象。实际上,我在乡下念高中时,抱有的印象也是如此。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对它的其它方面一无所知。相对而言,有众多大学座落的八王子市,在乡下的学生之中应该更具有知名度。
但如今,双方的差距已显而易见。
乘坐穿过多摩丘陵北部的多摩都市单轨列车摇晃了二十分钟,走过立川南站与JR立川站之间天桥上的人数,完全不能与八王子车站同日而语。正值平日傍晚,归途中的上班族和中学生川涌不息。无论是巨大的Diamond Vision{校注:三菱公司生产的大型显示系统,日本称为Aurora Vision,常见于体育场或繁华街道},还是各种酒馆风俗店的霓虹灯,或者是拉客店员的数量,都让人联想到新宿,一派顶级繁华街道的模样。
我挤在人群中,像是游泳般走向北出口。这边是商业区,氛围稍有不同,有伊势丹、高岛屋、LUMINE、BICCAMERA等百货商场坐落于此;同时还有不少补习班,学习氛围也很浓厚。就我而言,这里有因爆音上映和极音上映而闻名的电影院「CINEMACITY」,令我印象深刻。{校注:爆音/极音上映指使用现场音乐会的音响系统,通过尽可能提高音量表现电影中更多的细节。立川CINEMACITY电影院因有专业音响工程师和实际参与电影制作的音响师来调节设备,得到观影者推崇}
不过今晚,我可不是来看电影的。
我受到了某位美女——不对,「魔女」的邀请。
她指定的是一家以红酒和牡蛎闻名的店,就是所谓的牡蛎酒吧【oyster bar】。店内有一脸潇洒胡须的调酒师在擦着玻璃杯。我不由得呆立在门口,只见服务员走了出来,露出温和的微笑。
「请问有预约吗?」
「是的,预约人叫『夏川』。我和她约在这儿的。」
我跟着服务员进入店内,来到一张近似隔间的桌旁。桌上,一朵白蔷薇盛放着,旁边坐的是一位美女,身上穿着同样是白色的西装,竟丝毫不显突兀。淡棕色的秀发在恰到好处的照明下,反射着艳丽的光泽。
「欢迎,枪羽部长。」
她——夏川志织,向我招呼道,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典雅。酒杯中尚未注入液体,如果是在等我的话,那可真让我十分不安。
我行过一礼后,坐到桌旁。店员问我要喝些什么。我完全不懂葡萄酒,便点了和夏川社长一样的。
「您已经知道我当上部长了吗?」
「在业内已经传开了。你还是重新认识一下自己为好。」
我不明白该如何作答,只好将倒满白葡萄酒的杯子举到嘴边。杯中的液体晶莹剔透,爽朗的口感和鲜明的白葡萄香味瞬间打开了我的味蕾,淡淡的甜味逐渐渗了进去。连对葡萄酒一窍不通的我,也明白这是最顶级的。
夏川社长微笑:「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这是Puligny-Montrachet2012年的酒哦。你经常喝白酒吗?」
「不,平时都只喝日本酒的。」
夏川社长点点头,把酒杯送到嘴前。我本以为要开始一场葡萄酒爱好者喜欢开设的讲座,但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听说你就任部长之后开始搞些大事情了呢。比如说和花菱中央银行的〝成本杀手〞作对之类的。」
「成本杀手?」
「是剑野慎一的外号。原本是同银行的副总经理藏持源藏的外号,现在由他的部下继承了。明明还不到三十,就已经升到如此地位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呢。」
夏川社长咪起眼睛,那眼神让人联想到优雅的肉食动物。喜欢笼络人才的她的贪欲是众所周知的,剑野或许也被她看上了吧。
「话说回来,枪羽部长。」
「请不要叫我部长了。我实在不习惯被人用职位称呼。」
「那就叫你『锐二』如何?也请你称我『志织』哦。」
「…………还是请叫部长吧。」
看着我苦涩的表情,社长无声的笑了起来。我实在是没法应付这个人。
「阿卡迪亚要进行大规模裁员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管理的八王子中心好像也不例外。」
「人微言轻,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不是你的责任吧。我听说是纽约本部的意思。还有人在说『乔治已经放弃了保险业务』。因为在这个领域里无法与我们全球社匹敌,所以在考虑换一个战场。」
乔治是阿卡迪亚集团CEO的名字。
「高屋敷社长想必也十分难受吧。毕竟他是想以保险业务为主来提升业绩的。」
「是吗。」
「嗯。他出于个人的理由,说什么都要坚持做保险业务。」
眼前这位美人的表情开始带上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她的语气也似乎像是知道些什么一般。
「您和高屋敷社长有私交吗?」
我忍不住问了出来。实在是太好奇了。
「私交?」夏川社长只是耸耸肩,然后看着我的脸。
「谈不上私交,只是在业界的交流会和派对上见过几面而已。怎么了?」
「失礼了,我感觉二位像是早已相识。」
夏川社长有些不快的皱起眉头,什么都没有回答。看来这两位社长之间有故事。
服务员端上来了两碟盛着生牡蛎的盘子。盘上有五只牡蛎,以及标明了各自产地的金属牌。牌上依次是北海道、宫城、兵库、广岛、爱尔兰,每一只的形状、大小和颜色都不一样。酱料有辣椒酱、岩盐、柠檬汁和柑橘醋,要用勺子淋在上面吃。
店员询问夏川社长。
「第三盘要怎么办呢?」
「先放着吧。我想马上就要来了。」
店员点点头,把牡蛎放在社长右侧的空位上。
「还有人要来吗?」
「是的。我有个人想让你见一面,或者说是想让她见你一面。……明明告诉她要准点来的,可……」
社长看了一眼手腕上小巧的银色腕表,显得有些烦躁。这位魔女居然会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我暗暗吃惊的同时,开始在意起对方到底是谁,但并没有询问的勇气。
我把岩盐撒在产自北海道仙凰趾的牡蛎上,将后者送入口中。之所以第一个选它,是因为在五个牡蛎中,它看上去最肥美最好吃。……嗯嗯,这个味道真是浓重。牡蛎一直都因其营养价值而被称为海中牛奶,而这个简直就像是刚挤出来的牛奶一般口感鲜明。
一饮而尽一般将其吞下肚后,下一个瞄准的是宫城女川产的牡蛎。它在五个牡蛎中个头最小,但一含到嘴里……天啊,这股海滨的味道。何其浓烈!口中一瞬间化作了大海。这个我配着辣椒酱下了肚。辣度刚刚好,与牡蛎的咸味形成了完美的协调,让人想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哈啊~……。
如果我是护士,看到生牡蛎,或许会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而拒绝。不过,幸亏我是在客服中心工作的……
看着我接连吃下两个,夏川社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怎么样?能吃到这么多牡蛎的店,八王子可没几家吧。」
「真是一家好店呢。我第一次知道,不同产地的牡蛎,味道竟会有如此大的差别。还能够对比着吃,实在是太奢侈了。」
「这样的店,在立川可是有很多哦。」
我伸向第三个牡蛎的手停了下来。
「你有没有兴趣来当立川客
服中心的部长呢?」
夏川社长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辉。
看来,这才是这次会谈的主题。
「如你所知,我们全球社打算在立川建立一个新的客服中心,为此一直在寻找精通直营业务现场的人才。但,直到目前,没有人比你更优秀。然后又听到了这次裁员的消息,正可谓『时机已到』。」
「…………」
「百目鬼亘这个人,你知道吧?」
听到预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抿紧嘴唇。
「我社的人事部接触了那次事故后退出了阿卡迪亚的百目鬼。当然不是想拉他进来,而是想从和枪羽锐二直接战斗过的人那里,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信息。」
「……他说了什么?」
「据说只是笑了笑,说『放弃吧』,枪羽锐二不是那种可以被驯服的人。他影藏的利齿,总有一天也会咬向高屋敷社长,咬向全球社的魔女。」
夏川社长说出这番不甚安稳的话,她的神情却是一片恍惚,似在抚摸一块美丽的宝石。
「我认为,『利齿』是美丽的。想把美丽的事物放在自己身边,又有何妨呢?」
「一般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我想听的,是你的想法哦,枪羽部长。」
看着脸上浮现红晕的魔女,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玻璃杯举到嘴边。白葡萄酒变得有些温和,释放出更强的酸味。这毫无疑问是顶级的白葡萄酒,但对我而言有些太刺激了。
「对我这个从临时工转正的人来说,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但我认为,我能有这样的评价,都要归功于我的同伴。正因为有了八王子的各位同僚,我才能打倒米歇尔和百目鬼那样的强敌。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是什么都做不到的。这绝不是在谦虚。」
魔女不置可否。
「您刚才说八王子要裁员,好像那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一样,但目前并没有实施。我为了守护自己的同伴与居所,会全力与之抵抗。」
「与花菱中央银行的成本杀手作对,向主银行举旗反抗吗?从经营者的角度看,这可不是聪明的选择。」
「我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可不愿意被银行随便摆布,这也只是为了自己和同伴们的职场而行动。」
我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但夏川志织并没有显得不快,茶色的瞳孔中依旧是兴趣盎然的神色。
「我不会说你的话语是假的。你对同伴的感情想来也都是真的吧,那同样是你个人魅力的一部分。但是,要我说……」
夏川社长握着玻璃杯,把脸凑了过来。那张微醺的艳丽面颊一下子靠近面前。
「你是不是在迷茫着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迷茫……迷茫什么?为何?」
「这次的敌人——剑野慎一,是你以前的朋友吧?你如此看重感情,真的能和过去的朋友全力战斗吗?」
我情不自禁的发出叹息。
「您连这个都知道了吗?」
「我听闻是贵司在与银行的会议上,剑野本人如此说的。他不是一个面对旧友就会手软的男人,而你又是怎样呢?」
这个问题触碰到了我不愿被人探知的、深藏心中的墙壁。
耳边回响起前些日子沙树说的话。
『为什么要赢呢?不是朋友吗?』
「……我好歹也算是社会人士了,不会公私混淆的。」
我知道这是粗劣的回避,但也只能如此回答。
自然是轻易被看穿了。夏川志织小声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挺可爱的嘛。真是越来越想得到你了。」
「……」
「我也没想今晚就能得到满意的回答。马上也要展开和成本削减组的对决了,我会视战况而定……你觉得如何呢?」
之后,夏川社长的口气略有些变化。
「剑野慎一——他也拥有极为美丽的利齿,曾经撕碎了许多企业人。三年前,某个上市企业的人反对了剑野计划的裁员。那个人是花菱中央派遣的,而且还是剑野曾经的上司。他大概是觉得不能被以前的部下看扁了吧。而剑野对此的回答,是把他下放到了马尼拉{校注:菲律宾首都}那边,也就是清掉了和自己唱反调的银行前辈。」
我第一次听到如此令人吃惊的往事。
「三年前的话,那还是剑野在银行任职的第五年吧?那个时候,他就有这样的实力了?」
「我刚才说过,他身后有副总经理藏持撑腰。没人知道他一届新人是如何取得副总经理的信任的,能肯定的只有他从未辜负过后者的信赖。挖出之前说的那个人还在银行时进行的非法融资、并且要求进行进一步处分的,就是剑野本人。所以别人不说他『狐假虎威』,而是将他称作副总经理的怀中之刃。」
夏川社长所说的故事,并没有影响到我脑海里的剑野少年时的面容。他仍是一个敢于直接问责教师的违法和性骚扰行为的正义男儿。我暗暗觉得有些开心。
也许,会抱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我的天真之处吧。
因为眼下面对责难的,就是我自己啊。
「你就当我多两句嘴吧……哪怕说你的利齿和他不相上下,你也几乎没有胜算。千万不能小看银行的力量。就算是我们全球社,如果被主银行抛弃,连一个新的中心都没法建立。」
「感谢您的忠告。」
这是来自一位卓越的经营者真心的忠告,我老老实实的道谢。
谈话总算告一段落,有了吃第三只牡蛎的时间。下一个就选爱尔兰的吧。嗯,在遥远的北大西洋捕获的牡蛎,又是什么味道的呢。
正当我握起叉子的时候,一位少女被店员领到了桌边。
穿着制服的少女。
JK。
她站在桌旁,双手插在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满脸不快的盯着我。看到那险恶的目光,我不由得停下了准备送到嘴边的叉子。
……嗬。
品质超高啊。
眼角修长,睫毛长到足以投下暗影,笔直的黑发艳丽富有光泽。身影的线条笔直而简洁,让人联想到精致的短刀。藏青色的对襟毛衣加上褐色的裙子,明明是十分常见的搭配,但穿在她身上,竟顿时显得很合衬,或者说是「焕发出别样的魅力」。领带略微松开一些,毛衣尺寸稍大,有些松垮,而且裙子很短,被德育老师看到铁定会招来一番说教。
如果说花恋像是太阳的光辉,那么眼前少女的美貌就如朦胧的月光一般。二者的共通之处就是,其中都有一个「核心」。对于后者,或许换成「荆棘」更合适。如果被那份美丽吸引而轻举妄动的话,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的眼神中,有着让人如此感受的尖锐之物。当然也会有很多男人反而觉得「带刺的玫瑰更美丽」而采取行动吧。
夏川社长的右眉微微翘了起来。
「真织,你为什么这么晚?」
被称作真织的少女很不开心的撩起她的长发。
「补习班拖堂了。」
「今天应该七点就下课了吧?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烦死了,有什么关系啊。」
标准的「青春期孩子与母亲」之间的对话。
以前夏川社长所说的上高中的女儿,就是她吧。
听着两位美人母女如此富有生活气息的对话,感觉很有趣。
「笑什么啊?恶心大叔。」
真是个嘴不饶人的姑娘。
但我也并没有生气。比起可怕,恶心算是好一些吧。
「真织,你怎么说话呢。」
被夏川社长训斥后,真织动作粗暴的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对前来的服务员咕哝了一句「巴黎水」。
「夏川真织。十六岁,高一。」
似乎是自我介绍,仿佛在警察局做笔录一般。
「我是枪羽锐二,请多关照。」
「关照?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关照?」
很有道理。虽然我只是顺势自我介绍,但并不清楚她为何来了这里。在挖其他企业墙角的时候,把自己的女儿叫到一边来,真是闻所未闻。
我求助般看向夏川社长,只见她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女儿开开眼界。」
「眼界?」
「是的,让她看看,大人里也有枪羽先生这样的人。」
好奇怪的说法。我到底被看成了什么样的大人呢。
真织绷着脸喝了口矿泉水,然后望向母亲。
「这人谁啊?」
「妈妈对手公司的人哦。」
「哼。那不是敌人吗?」
「还在交涉呢,看他能不能来我们这边。」
真织再次将锋利的目光转向我。
「然后呢?你和其他大人怎么个不一样法?哪儿不一样了?」
「我哪知道,我是觉得自己很普通啊。」
「普通的人可不会在29岁就当上部长哦。」
夏川社长插了一句。真织的眼神变得更险恶了。
「哼,还挺厉害的
嘛。看来是哪个名门大学出身了。」
「……」
这孩子净是关注些奇怪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精英批判」吧。
「不是什么名门。就是那个首都八王子大学。」
真织显得很意外。
「首都八王子大学?那个没一点名气的那个?」
这孩子说话真直。我不讨厌就是了。
「没错,就是那个没名气没脾气,只有市民知道的首都八王子大学。名字里有首都两个字却在东京的角落里,我老家那边的人还问学校在哪儿呢。」
我觉得首都八王子大学如果不在东京那简直是个笑话。东京迪士尼乐园倒不在东京就是了……
真织用仿佛在看珍奇异兽一般的眼神,看着一脸嫌弃的谈论母校的我。
「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呢。」
「是吗。你呢,是上哪个高中的?」
我只是想正常的进行对话。
但她的表情立刻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像是把尴尬与气愤完美融合到了一起。她用带刺的语气回答道。
「那种事情,无所谓吧。」
她的母亲代为回答。
「是私立御子神高中。」
夏川社长说的,是一所著名的重点高中,在同等级学校中偏差值是最高的,每年都有近百人能够考上旧帝大和医大。既然是那里的学生,她的成绩想来也很好。
然而,听到母亲说出校名后,真织的表情反而更加痛苦,或者说不堪重负。她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地上,简直像是把那个名子当成了十字架一般。
真织从座位上起身,始终未动过她面前的那盘牡蛎。
「介绍够了吧。我忙着呢。」
「等等,你要去哪儿?」
「去咖啡厅自习。」
「这么晚?什么时候回来?」
「九点之前会回去的,烦死了。」
撂下这么一句话后,真织离开了。走路的姿势仿佛模特一般标致潇洒。虽然嘴不饶人,但优雅的姿势暴露了她受到的良好教育。
夏川社长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抱歉。请原谅我女儿的失礼。」
「没事的,我没有在意。」
可能是平时总是和优等生的花恋接触,让我忘记了所谓的高中生本就是这样的。厌恶着双亲和大人的束缚,超乎必要的顶撞一切。我自己也有印象——为了某种莫名甚至不可思议的坚持,而总是反抗、批判着什么。
「说实话,我真是不知该怎么管教那个女儿。」
「请允许我冒昧,您的丈夫呢?」
「我们已经离婚了。但愿不是这点影响到了她……」
她再次发出长长的叹息,露出不是率领大型企业的女强人、而是一位充满烦恼的母亲的表情。
「最近的成绩也越来越不如人意,行为举止也变差了……」
「那个御子神的学生,会这样吗?」
在我印象里,那儿的学生全都是秀才,都是认真学习的优等生。
「也许正是因为是御子神的学生吧。那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全校第一,但进入御子神之后,第一次的考试只拿到了年级第十一名。」
「在御子神能拿到第十一名,我想已经足够了。」
毕竟每年都能出几十个考上东大的,和其他学校的第十一名简直云泥之别。
社长摇摇头,美丽的秀发随之晃动。
「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如果拿不到第一是不会甘心的。所以,她也努力过了,学到实在学不动为止,下定决心要夺回第一名。可是天道不酬勤,第二次考试反而掉到了第二十名。再下一次是二十五名,然后又落到三十四名……」
「原来是这样啊。」
常居榜首的孩子,进入一个好学校之后变得泯然众人而受到打击的故事,并不稀奇。
我也曾有过。
高中时,我们年级的所有学生都进行了某补习班的一次模拟测试,其中我在现代国语这一门上考到了全校第一。虽然其他的学科不大好,但自小学开始我就对国语这科很有自信。然而,在全国的排行榜上,我是第七三零七名。少年枪羽从「七三零七」这个数字中感到了现实。仅仅错了两题,却在其中聚集着七千多人。当我在理解了「这就是所谓的全国呀」之后,就再也不觉得自己国语的成绩有多好了。
就像这样,所谓排名只是相对的,会随着从属的集合和时代发生变化。如果只是把「当第一」作为目标还好,一旦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身份,是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无论是怎样的天才,还是有名的选手,长盛则必衰。谁都无法永远当第一。
但是把这种道理说给高中生听,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总有些东西,要经过岁月的磨练,才能真正被理解。
◆
要去见女朋友的朋友。
我想这是世界上最让人忌讳的事情了。
高中时倒不是这样。那时和我交往的是同年级也是我青梅竹马的沙树,我们的关系众所周知,也就没必要太在乎。
让人头疼的,是大学时候。
有一次,要和沙树她们学校社团的人喝酒,结果从八王子跑到了大都市御茶水。想着既然是沙树的朋友,应该不会太出格吧。事实证明我真是个笨蛋。来了两个,一个染着红发,一个染着紫发。她们用类似「我男朋友年收入有三千万咩~~~~~~~~~~」「我的朋友男可是要当医生的耶~~~~~~~~~~~」这种怪鸟般的声音,说了些我压根记不得的内容,只记得她们喝了足足五杯大啤,吃了四碗烤猪脚。我则是专心喝着乌龙茶当地藏菩萨。
静不下心来。总觉得她们像是在掂量我的价值,估摸我到底配不配得上沙树,或者与自己的男朋友相比。我听说很多女性都把男友的容貌、年薪和学历当成了一种地位的象征,如果以那些为评价标准的话,像我这样以作家为目标、眼神凶恶的三流大学学生肯定是落第了。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乘上回家的京王线时,收到了沙树的一封邮件。
『那个,抱歉啦。』
别道歉啊!?这不显得我更悲催了吗?!当时我还这么喊了出来,但仔细想想沙树也才上京不久,还不明白城市大学的「套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被叫过。
约摸十年后,我又迎来了这一天。
为了与「女朋友的朋友」见面一事,我穿上平日的服装离开了家。了解情况的雏菜说「你就不穿件好衣服去吗?」,但平日的衣服就好。平日的衣服就好。如果打扮得很奇怪,只会被现在的年轻人笑话。展露自己平常的一面才是最好的。姑且昨天去了趟美容院,虽然不是理发店,不过已经足够了。
今天,南里花恋将迎来她十六岁的生日。
她开心地说着年龄差又缩小了一岁,但实际上永远不会缩小。不过毕竟她是满心热恋着爱情的恋爱喜剧少女,如此浪漫主义也很符合作家的思维。
她虽然很精神地说「能够把我的好朋友介绍给你就已经是礼物了」,但作为男朋友两手空空也不太好。圣诞节送了电子字典,这次就送文库小说吧。既然她想写友情题材,就准备了一本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与直白的标题相反,内容是单相思的女孩被挚友夺走心上人的悲剧。作品本身是日本文学史上的名作,我很喜欢,所以才选择了它。但是在她介绍朋友给我的时候送这份礼物会不会……就这样吧,反正挺有趣的。
约定见面的地方,又是立川。
她朋友似乎住在这里。反正和熟人碰面的机会很小,我没意见。
结束了地狱般的周日加班,下午六点,我来到指定的咖啡店。花恋还没有来,我坐到店内的四人桌旁,点好咖啡等着她们。
接下来……
花恋的朋友吗。会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会不会也是双祥女高的学生?如果是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个大家闺秀了。和一个文雅开朗的孩子说话也轻松。
不,她有说过是以前的发小,所以不一定是同一个高中。如果是和花恋一样性格,那应该是认真且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吧。不过很多发小性格是完全相反的,看我和剑野就明白了。说不定是个超乎预料的弄潮儿,或者是闹腾饶舌的孩子呢。咦,现在还有人说闹腾这个词吗……
她的长相又会是怎样呢?既然是花恋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位美少女。不过花恋并不是以貌取人的孩子,也许是个身材发福的妈妈桑也说不准。那样也不错,我很容易和她聊到一块去。
正当我暗自揣测时,听到了一声明快的声音喊着「枪羽先生」。花恋今天也穿了件可爱的粉色外衣,冲我挥了挥手,向这边走来。
她的身后是一个穿着海军蓝色长外套的帅气女孩。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仿佛划开了风一般走着。一头靓丽的黑发被空调吹出的风轻轻拂起,紧紧攥住了服务员和客人们的视线。
那张双唇紧抿、写满了不快的脸庞,我并不陌生。
「哇……」
不知是谁先发出这个叫声。
「大叔你就是花恋的男朋友?真的假的?」
她——夏川真织扬起眉毛,抢先一步说出了我心中的话。
我心想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不过再一想,还是有过伏笔的。花恋曾说过,她和朋友「两家之间关系很好」,而且夏川社长似乎也和高屋敷社长是旧交。虽然夏川社长否认这一点让我很在意,但应该也是有某种缘由的吧。
但是真没想到,偏偏就是前几天刚见过的这孩子……
「真织,你认识枪羽先生吗?」
花恋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来回,显得不解。
「前些天,我曾与夏川社长一起用餐,那个时候和她也聊了几句。」
「夏川社长,你是说志织阿姨吗?」
志织阿姨——这种称谓给人一种亲近感。看来家庭之间有来往是真的。
「这个人,当时在被我妈妈挖墙脚哦。」
「咦!?枪羽先生,要从阿卡迪亚辞职吗?」
「没有没有,我拒绝了。」
花恋很是安心的抚下胸口。
两人脱下外套,坐到了座位上。花恋点了牛奶咖啡,真织点了可可。两个高中女生和一个大叔坐在同一张桌前,这个组合可真奇妙。来询问点单的服务员的视线相当刺人。
「那,我就不用再介绍了吧……?」
花恋下意识的蜷起身子,看着我们的脸色。
真织直直的瞪着我。
「介绍不用了,但我想知道理由。为什么花恋你会和这种大叔交?」
「咦?不行吗?」
花恋很不可思议的歪了歪脑袋。既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打心底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她是打心底相信,这个人一定很适合自己。
不过,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是真织这样的反应吧。我也一样。
而属于百分之一的例外中的花恋,此时则扭扭捏捏地开始了说明。
「我和枪羽先生是在咖啡店认识的。我去拿一本书时没够到,结果把书弄掉了,是枪羽先生保护了我不被书砸到。他还斥责了我,冲我头顶来了一拳呢。」
「哼,体罚吗?真是野蛮。」
「才不是体罚啦,是爱的鞭挞。对吧,枪羽先生?」
对吧?她冲我莞尔一笑,似是征求同意,然而我难以作答。花恋则是开心地左右摇摆着身子,看来是相当高兴于讲述关于我的、恋爱方面的事情。原来如此,这确实可以说是一种「生日礼物」。
「然后我们就经常聊天,而且我们都喜欢读书,彼此趣味相投……然后,我就告白了。实际上我被拒绝了一次呢。」
「拒绝了?花恋的告白?」
真织的眼神变得锐利,仿佛像一柄小刀。如果是普通的男人,恐怕此时已经瑟瑟发抖了,不过JK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对于长相凶恶的我而言,反而更有亲近感。
夏川真织,这孩子还挺不错的嘛。
因为友人被甩而感到愤怒。这是很在意友情的证据。
察觉到氛围变得险恶,花恋急忙继续说。
「在那之后,那个,又发生了不少事情,现在是枪羽先生在指导我写小说。」
「指导写小说?」
「嗯。真织你知道我在写小说的吧?为了成为职业作家,我在请枪羽先生读我的作品,给我提意见呢。」
真织交叉双臂,盯着桌子,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种大叔的意见,有用吗?」
「当然了!多亏了枪羽先生,我才能通过新人奖的预选呢。而且还是两次!」
这个瞬间,真织的表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睁大了细长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开心的挚友。比起惊讶,说「愕然」更加合适。
为了不被察觉自己的表情,真织撩起头发。动作显得急促,暴露出内心的动摇。
「……是吗。你还有投稿给新人奖啊,花恋。」
「嗯。遇见枪羽先生之前,我一直没什么自信,也没投过稿。不过从去年秋天开始投稿了,虽然一开始两次都落选了,不过最近状态还不错哦。」
花恋兴奋地说着。
说起来,不用敬语的花恋,感觉真是新鲜呢。
在学校时都是这样的吗……我一直觉得她是文静的优等生,不过说不定她会是班级的中心人物。
话又说回来,真织的反应则有些奇妙。
她似乎是知道花恋想要成为小说家,但听到了投稿结果之后,她似乎相当动摇。是因为有我在指导而感到不快吗?
「我以前也想当小说家的,但大学四年里一直没成器,就放弃了,选择了就职。」
真织再一次将尖锐的视线刺向我。
「那,不就是输了吗?」
这家伙说得可真直接啊。我不讨厌哦。
我轻轻举起右手,制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花恋。
「你说的对,我就是输了。」
「……」
「所以,花恋会代替我实现梦想。我来指导她。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真织陷入沉默,一言不发。
四周的气氛实在说不上温和。这种时候,我作为年长者应该说点什么,可我不知道真织究竟为何不高兴,也不清楚该说什么好。
这时,花恋代替靠不住的二十九岁,开口了。
「梦想的话,真织也有,对吧?」
真织的脸略微抽动。
「……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不是比我顺利多了吗。都考上那个御子神高中了。」
「早知道我也选双祥了。御子神很无聊的。」
「为什么啊?从双祥考东大基本不可能的。真织你的梦想不是……」
突然,一阵巨大的声音盖过了花恋的话语。
是真织站起身,双手狠狠拍响了桌子。
店内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BGM在播放着。服务员和其他客人都在盯着我们看。能有这种余裕观察周围的也只有我一个。站起来的真织微微颤动着肩膀,花恋则是因太过惊讶化作了可爱的石像。
打破沉默的,是真织。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
「咦、咦?」
她将500日元用力拍在桌上,以支付未曾沾口的可可,然后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真织!花恋给你道歉!对不起说了些多余的话!」
听到挚友的声音,真织只是略一摇头,精致的嘴边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是的。花恋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
真织从单肩背包中取出一个小纸盒,上面系着一条形状不甚自然的粉色丝带。她把纸盒给了花恋。
「生日快乐。」
「真织……」
「难得你的生日,抱歉了。」
真织从呆立着的花恋身边走过,然后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过头来。
「你,是叫枪羽锐二吧?」
「是。」
「就一句。我可不想成为你这种能轻巧地说出自己是输家的大人。」
「……」
「我也不会承认你这样的人是花恋的男朋友。」
她回过头,长发随之飘扬。我和花恋目送她那飒爽又带着一丝寂寞的背影离开。
直到其他客人再次开始交谈,店内的气氛恢复之前,我们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花恋泫然欲泣地看着真织留下的那杯可可,在空虚中不断冷却。
「是花恋,做错了……」
「做错了什么?」
「是我太心急了,想让枪羽先生和真织好好相处,想着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可偏偏说了那种话……」
我隔着桌子,摸了摸热泪盈眶的花恋的脑袋。
「你是说她的梦想吗?」
花恋的头在我手下点了点。
「真织的梦想,是从东大毕业,当上总理大臣。」
「……这还真是……」
我不知该作何评价。这个梦想对于高中女生而言,远比作家之类的更为奇特。或许在御子神高中,有那样志向的学生很多吧。我还是不要以自己的常识衡量重点高中比较好。
「小学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曾一起发过誓。花恋要成为小说家,真织要当上总理大臣。但是,最近我们很少聊这些事情了……」
「听说她在学校不太顺利。」
就算夏川社长没说过,看到她的样子,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实际上,真织她从第二学期起就没去过学校了。我也听朋友说过,有时会在深夜看到她一个人在这附近溜达……」
到了夜晚,立川站,尤其是南出口附近,治安会变得很差,至少不适合高中女生闲逛。而她那澄澈出众的美貌,恐怕也会招致各类危险吧。
尖子生进了重点高中遭受挫折沦为不良儿童,这种故事时常能听说,甚至可以称为青春期挫折的模板。但当如此直面时,又无法把它简单说成是「常有的事」一带而过。而且,眼前还有一位因友人遭受了挫折而苦恼的少女。若还那样下定论的话,只不过是
大人的傲慢罢了。
——我可不想成为你这种能轻巧地说出自己是输家的大人。
这句话虽然是对我的辛辣讽刺,但同时或许也伤害到了真织自身。或许,藏在其下的,正是看着自己一天天变成那样的大人,因手足无措而感到的烦躁。
「其实,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花恋轻声呢喃。她的手中,是拆开的礼物。
绣着略有些歪扭的「KAREN」字样的毛线小包,被她的眼泪打湿了。